范贤刚踏出府门不久,另一道身影便急匆匆地出现在范府之外。
郭宝昆在门口焦躁地踱着步,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瞧,神情颇为不安。
范府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开启,范隐缓步而出,神态从容不迫。
郭宝昆一见来人,仿佛看到了救星,眼睛倏地亮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范大人,您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邀功的意味,与他平日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您要我找的那些好手,都寻到了,个个都是顶尖的。”
“就等您一声令下,您说宰了谁,他们就去宰了谁,绝无二话。”
范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那双深邃的眼眸扫了郭宝昆一眼,随即抬手示意他打住。
“停,停,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郭宝昆被他这一下弄得有些发懵,但立刻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蚊子哼哼。
“是,是,下官唐突了,是我唐突了。”
“此等机密大事,确实不宜当街广而告之,应当寻个僻静所在密谈才是,是我疏忽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生怕隔墙有耳,那小心谨慎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范隐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你找的人呢?现在何处?”
郭宝昆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地回答。
“他们还没到齐,说是要在特定的地方碰头,还得对上暗号才行,江湖规矩多。”
范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倒是符合那些刀口舔血之人的行事风格。
“什么暗号?”
郭宝昆又凑近了些,仿佛怕被风吹跑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吐出四个字。
“‘你要饭吗?’”
范隐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这郭宝昆,还真把那群在生死线上打滚的“专业人士”给请动了。
这别具一格,出人意料的暗号,似乎还真是水准之上的那批狠角色。。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滑稽的暗号根本不值一提。
“行,带我去瞧瞧。”
郭宝昆得了令,像是领了圣旨一般,立刻在前引路,将范隐带到了一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闹市之中。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的谈笑声不绝于耳,车马驶过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郭宝昆将范隐引至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茶摊旁,让他稍作等候,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东张西望,眼神在过往行人身上逡巡,像一只搜寻猎物的鹰隼,只是这只鹰隼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
终于,他锁定了一个衣着光鲜、看起来颇有家底的路人,那人正悠哉地摇着扇子,他快步上前,脸上挤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位兄台,请问……你要饭吗?”
那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一愣,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价值不菲的云锦衣衫,又抬眼用一种看神经病似的目光瞪着郭宝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看我这身打扮,像是要饭的吗?你有病吧!”
说完,那人没好气地甩了甩袖子,仿佛沾了什么晦气一般,快步走开了,嘴里还嘟囔着“真是倒霉透顶”。
郭宝昆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气馁,毕竟这关系到他爹的性命,只能继续在人群中搜寻下一个“目标”。
他逮着人便问那句石破天惊的暗号,锲而不舍。
遇到脾气好些的,大多是投来一个古怪至极的眼神,然后默默加快脚步避开,仿佛他是瘟神。
若是撞上脾气暴躁的,便会直接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
“你才要饭!你全家都要饭!滚远点!”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皆是无功而返,不是被当成疯子,就是被当成骗子,郭宝昆有些垂头丧气地站在了街市中央,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满脸的苦恼与无助。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壮实、穿着朴素短打的汉子,嘴里正有滋有味地嚼着不知名的干粮,脸上带着几分憨厚的笑容,慢慢悠悠地凑到了郭宝昆的身边,眼神却不经意地扫过四周。
郭宝昆正自发愁,感觉有人靠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对方脸上那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一动,迟疑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发虚。
“你……你要饭吗?”
那汉子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露出一口有些发黄但整齐的牙齿,声音却出奇地沉稳。
“我不光要饭,我还会做饭。”
他说着,那只空着的、布满老茧的粗糙右手,不着痕迹地在自己脖颈处轻轻一抹,比划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杀人手势,快如闪电。
眼神却依旧憨厚,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今天天气不错。
郭宝昆见状,先是一愣,随即那张苦瓜脸顿时喜上眉梢,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知道自己总算是找对人了。
那汉子咧嘴一笑,对着郭宝昆一拱手,声音沉稳。
“在下赵大。”
郭宝昆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拉着赵大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将他带离了人群,快步走到了范隐等候的茶摊旁。
赵大看着面前这个气度不凡、神情淡漠的年轻人,虽然对方只是随意地站着,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转向郭宝昆。
“这位是?”
郭宝昆连忙介绍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恭敬与畏惧。
“这位便是范隐范大人,监察院提刑司。”
“就是范大人让我找的好手,来办一件天大的事。”
赵大一听“范隐”二字,那双看似憨厚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朴实模样,赶忙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原来是诗神大人当面,久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小人虽非舞文弄墨之辈,一介粗人,却也对大人的诗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听人说起。”
“尤其是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哎呀,真是气魄非凡,听得人热血沸腾!”
他似乎还想摇头晃脑地吟诵几句,以表敬仰之情。
范隐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动作不大,却有效地打断了他的即兴发挥。
“行了,客套话就不必多言了。”
他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赵大立刻收起了那副想要吟诗作对的架势,神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眼神中多了些许锐利,恢复了些许杀手的本色。
“那不知范大人此番,想要取谁的性命?只要大人开口,我等兄弟万死不辞。”
范隐的目光在郭宝昆和赵大之间转了转,仿佛在衡量什么,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具体要杀的目标,眼下尚未确定,或者说,没有特定的目标。”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眼巴巴望着他的郭宝昆,那小子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是这样的,他爹……”
“郭尚书,你们应该也听过,犯了些不大不小的事,如今身陷大牢。”
“这位郭公子呢,一片孝心可嘉,一心想救他父亲出来,为此不惜倾家荡产。”
范隐顿了顿,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赵大耳中。
“而我,恰好不日便要作为大庆正使,出使北奇。”
“此去北奇,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想必不会太平,定然是危机四伏,想要我命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你们的任务,便是带着他,郭宝昆,”范隐又特意强调了一下郭宝昆的名字,确保赵大记住这个累赘,“暗中跟随使团北上。”
“途中若有人想对我图谋不轨,欲取我性命,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你们便负责将那些不开眼的宵小之辈尽数除去,一个不留。”
“事成之后,郭公子立下此等护驾大功,届时要救他父亲出狱,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范隐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话语间却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当然,酬劳方面,也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这些为此卖命的兄弟。”
说完,范隐的目光转向郭宝昆,眼神示意了一下,简洁明了地吐出两个字。
“给钱。”
郭宝昆愣了一下,才从范隐描绘的“救父蓝图”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声音都有些颤抖。
“哦,哦,好!应该的,应该的!”
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看也不看上面的数额,就急不可耐地要往赵大怀里塞,仿佛那是烫手的山芋。
赵大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那沓足以让普通人家过上几辈子富足生活的银票,而是目光沉稳地看向范隐,眼神中带着一丝审慎与探究。
“范大人,依您这么说,我等此行的差事,主要便是充当护卫了?护您周全?”
范隐点了点头,神色不变,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可以这么理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
他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反问道。
“怎么,你们做不来这种活计?”
赵大连忙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但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自信与底气。
“大人说笑了,这倒不是。”
“我等兄弟,皆是从尸山血海的前线退下来的老兵,虽说归乡之后,平日里也就操持些田间农活,种种薄田。”
“寻常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迎来送往,我们也能帮衬着操办得妥妥当当,绝不掉链子。”
“至于这杀人越货的勾当,我等自认也是水准之上,不敢说顶尖高手,却也鲜有失手的时候。”
“因此,这护卫的差事,自然也是十拿九稳,不在话下,保管让大人安然无恙。”
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合理的疑惑,毕竟这不符合常理。
“只是,据小人所知,朝廷使团出使他国,向来都会配备专门的护卫队伍,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
“那些护卫想必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武艺高强,且兵刃精良,甲胄齐全,非我等能比。”
“有他们在,似乎也用不上我等这些散兵游勇、草莽之人了,怕是会多此一举。”
范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仿佛狐狸露出了尾巴。
“你说的不错,使团的确有朝廷派出的护卫队,而且人数不少,实力也不弱。”
“但是,此行途中,我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或许会有些不大不小的动静,不宜张扬。”
“有些事情,不方便让那些明面上的护卫队知晓,更不方便让他们插手参与,你明白我的意思。”
“所以,才需要你们这样一支能够隐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力量,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赵大听了这番解释,眼神微微一动,脸上的憨厚笑容不变,但目光深处却多了几分了然,他抱拳拱手道,语气已然十分恭敬。
“原来如此,小人明白了。”
“范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等做一把藏在暗处的刀,专办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说完,这才伸出那只满是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从郭宝昆手中接过了那沓沉甸甸的银票,动作却很是稳当,没有丝毫的贪婪之色。
范隐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赵大的悟性还算认可。
“记得,你们的任务是潜伏在暗处,作为我的一支奇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
“除非我主动召唤,或者遇到万分紧急、我无法应付的险境,否则,你们绝不可轻易暴露行踪,更不能主动现身于人前。”
“明白,明白,小人省得,大人放心。”
赵大一边连声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沓银票妥善地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襟之内,还不忘用力拍了拍,确保它待在该待的地方,不会不翼而飞。
范隐见他收好银票,便继续吩咐道,条理清晰。
“那好,赵大,你先去联络接应你的弟兄们,将此行的任务与他们仔细分说明白,务必让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职责。”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始终紧张兮兮、大气不敢出的郭宝昆,语气平淡。
“至于你,郭宝昆,也该去跟你父亲好好道个别了,此去北奇,山高路远,生死难料。”
“我先前已经跟监察院那边打过招呼,你去监牢探视郭尚书,不会有人为难你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范隐看着郭宝昆那副没经过风浪、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本想再多叮嘱他几句,比如路上少说话多做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跟他说也是白说。
他转而看向赵大,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郭宝昆他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是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从未出过远门,更遑论什么江湖经验和保命的本事。”
“此行路途艰险,你们的任务不光是杀人,还要确保他能活着跟我到北奇,再活着回来。”
“所以,你务必多费心,帮他打点准备妥当一切所需,别让他拖了后腿。”
“需要什么置办的,尽管开口,应有的花费,都找他便是,他郭家还不至于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范隐指了指郭宝昆,意思不言而喻,这小子就是个移动钱袋。
赵大闻言,立刻点头哈腰,满口应承,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的笑容。
“范大人放心,小人明白,明白。”
“定会将郭公子照顾得妥妥帖帖,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保证他毫发无伤。”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清楚,范隐不再停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闹市的喧嚣,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在心里,然后转身便融入了街市的人流之中,步伐看似不快,却转瞬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