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能是意外,两个已经是匪夷所思的恶行。
这深山鬼域,竟成了遗弃婴儿的屠宰场?
他将两个婴儿一同抱在臂弯,动作变得更加谨慎艰难。
脚下的路愈发陡峭湿滑,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锋边缘。
就在前方那一片被浓密灌木和扭曲藤蔓半掩盖的林间空地上,深蓝色的粗布如同一簇簇诡异的地衣,刺眼地散落着!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
左边,一棵虬曲的老树暴露在外的巨大板状根下有濒死般的哼唧声传出。
右边积着浑浊泥水的坑洼边缘,里面的婴儿无声无息,不知是昏迷还是早已……
正前方布满湿滑青苔的巨石顶端,赫然放着一个,如同献给某种可怕存在的祭品!
视线所及,至少四个。
愤怒的理智在江玄体内奔突咆哮,几乎要冲破冰冷躯壳焚尽这片邪恶的山林。
山顶那个所谓的“恶鬼”,无论是什么东西,必须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还有那些将骨血遗弃于此的父母……他们怎配为人?
这些婴孩,有男有女,襁褓都是同样的深蓝色粗布,简陋得令人心酸。
重男轻女?显然不是!这里被遗弃的男婴数量甚至隐约多于女婴!这绝非任何他能理解的世俗理由。
发现的婴儿数量很快突破了五个、六个……
每一步深入,都伴随着新的“发现”。
有的被丢弃在枯朽的巨大树洞里,有的被塞在仅能容身的狭窄石缝深处,有的甚至被随意地挂在荆棘丛生的灌木枝桠上。
啼哭声、呻吟声、死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怨曲。
当他艰难地绕过一道布满湿滑青苔的绝壁,面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那小小的凹陷里,如同一个无形的巢穴,竟横七竖八地堆着诸多襁褓!
十几个!
江玄站在凹陷的边缘,山风吹过他微微散乱的墨发,冰冷刺骨。
他看着下方那堆深蓝色的婴孩,赤色的瞳孔里,只剩下深渊般的死寂和冰冷。
那不是愤怒,那是对人性最深处某种黑暗的彻底确认与审判。
没有言语,只有粗布撕裂包裹的声音,和间或响起的微弱啼哭。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座山里面居然会有这么多遗弃的婴孩。
说来,早在多年东瀛有个另类的习俗,如果子女不愿意赡养父母,可以把年迈的老人丢到山上自生自灭。
不过这种制度到了后来被废除了,显然他们意识到此举太泯灭人性。
虽说这种情况与以前知道的相反,但就目前而言还是有一定相似之处。
如果是一个两个孩子出现在这还能是巧合,可这么多的孩子又该怎么解释?
他们家的父母又怎会如此狠心,把这么多的小孩子丢到这?
一时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正欲俯身,准备先将这些脆弱至极的生命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離れ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陡然从侧后方的浓密灌木丛中传来。
江玄动作瞬间凝固,抱着婴儿的手臂肌肉本能地绷紧。
他缓缓直起身,那动作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滞重。
浓密的灌木被拨开,里面走出来三个人,他们都穿着深褐色的粗糙和服,脚上是沾满泥泞的草鞋,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扁平的竹篓,里面似乎空空如也。
说话的是站在中间的那个老者,他白发稀疏,身形佝偻。
然而,让江玄心头意外的是,这老者那包裹宽松和服下的身躯,移动间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符如同年轻人般矫健力量感,他身后那两个稍年轻些的男人亦是如此。
江玄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最终牢牢钉在中间老者的脸上。
“你刚刚说什么?”
中间的老者布满褶皱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再次开口,用东国语和江玄交流:“我让你放手,放下你手里的孩子,还有,离开这片凹地。”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两个男人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似乎在念诵着什么晦涩难懂的词句。
目光警惕地在江玄和他怀中的婴儿,以及凹陷里那片蠕动的深蓝之间来回扫视。
江玄心中的诧异更深,这几个人的存在本身就透着极大的不合理。
在这传说中吞噬壮男,连武士都尸骨无存的凶险鬼域,三个外表如此苍老的人却如同走在自家后花园般平静?
“你会我们的语言?”江玄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对方浑浊的眼珠。
中间的老者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他们东瀛特有的礼仪:“会一点。”
没有过多解释,目光在他怀中两个沉睡的婴儿身上来回移动,“你……是被鬼新抓来的?”
“我不是被抓来的,相反,我是来找它的。”
“找恶鬼?”
老者身后的一个男人忍不住低声嗤笑,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江玄听懂了其中的轻蔑与恐惧。
另一个男人停止了念诵,眼神更加警惕,甚至带着一丝敌意。
中间的老者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江玄。
山风吹拂,江玄墨黑的衣袂微微飘动,怀中婴儿的襁褓也随之轻扬,那冷硬如磐石的气质与这片死寂山林格格不入。
老者迟疑地问道:“你……是纯正的东国男人?”
江玄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这个肯定的回答,让老者脸上皱纹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身后的两个男人也瞬间停止了所有低语和嗤笑,如同看见了什么神话传说中的生物突然降临凡尘。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若有若无的婴儿呜咽声都仿佛被隔绝开来,只有双方目光在昏暗中无声地交锋。
“放下孩子,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他用东国语急促地说道,语速骤然加快。
江玄纹丝不动,山风鼓荡起他墨黑的衣角,“我是不会走的,听说这座山里有恶鬼盘踞,特来看看。”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特来看看?!”
为首的老者更脸色骤变,他看着江玄那张在惨淡天光下显得过分俊美夺目的脸,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灾祸即将降临。
老者嘴唇哆嗦着,伸出的手指也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指向江玄,“闭嘴!不准提那个名字!快走!立刻离开八岐盘山!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透!
你长得……长得如此年轻英俊,要是被美智子小姐看到………你、你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快滚啊!”
那老者几乎是嘶吼出来,身后的两个男人也如临大敌,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愈发浓重的阴影,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只能对着江玄焦急地挥手驱赶,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
“美智子小姐?”
江玄眉峰微微一挑,这鬼的名字?听起来倒像个东瀛女子。
传闻中的鬼是人,还是鬼物故意披着人皮的伪装?抑或是某种邪异的精怪自封的名号?
无论是哪种,能将这几个老人吓成这般模样,其凶威可想而知。
江玄迎着老者们恐惧焦灼的目光,“我并非闲逛至此,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擒拿山中恶鬼。”
“擒……擒鬼!”
为首的老者像是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身后那两个男人也停止了驱赶的动作,眼神里的惊恐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怜悯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
“你知道有多少自恃勇力的武士、僧侣踏进这片林子吗?他们的骨头,怕是早就化成了这山里的泥!”
他死死盯着江玄,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者狂妄,却发现那双深邃的赤瞳里唯有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他口中那些触目惊心的死亡,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老者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是对一个即将死去同类无用的怜悯,“你……你带了多少人来?”
他的目光投向江玄身后的黑暗山林,似乎在期待那里会涌出一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武士队伍。
江玄闻言,抬起一只抱着婴儿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就我一个。”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下来。
三个老者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之火连烟都不曾冒起。
为首的老者先是愕然,随即是无法理解的荒谬感,“一个人?你……你疯了吗!一个人跑来送死?!”
另一个男人似乎猜到了大概,看向江玄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快走吧!趁着还能走!”
老者猛地向前一步,这一次不再是驱赶,而是带着濒死之人的绝望挣扎,“听我一句劝!放下孩子,立刻下山!头也不要回!
你的相貌……对美智子小姐来说是最具诱惑的‘美味’!现在逃或许还来得及!”他枯瘦的手臂激动地挥舞着,指向山下那早已被浓雾吞噬的道路。
“逃?”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却奇异地压下了老者凄厉的哀求,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山坳里,“她不是我的对手!”
哔——
全场哗然,中间为首的老者仿佛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噎住,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反应更直接,险些没有吓得瘫坐在地。
“你是说,美智子小姐不是你的对手?”
几人死死盯着江玄那张在惨淡雾气中依旧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仿佛要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恐惧或狂妄。
“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知道有多少比你强十倍百倍的武士在这片林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你知道那些手持法器、念着真言的驱魔师是怎么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的吗?他们的怨气和血肉,就是这山上草木最好的肥料!”
“疯了!绝对是疯了!就一个人跑到八岐盘山来找美智子小姐?呵呵呵……你这张脸,或许会让她宝贝一段时间!我劝你一句,人要懂得敬畏!”
他们看向江玄的目光,完全是在看一个死人,更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可怜虫。
一个突兀却异常强烈的念头击中了江玄。
新闻报道里,在这座山里失踪的,都是青壮年的男人,那他们这又是什么情况?
“你们多大年纪了?”
极其短暂的沉默,那一刻,气氛都变得有些古怪。
为首的老者眼神闪烁了一下,身后的那两个老人也下意识地避开了江玄审视的目光,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几分。
山风呜咽着穿过石缝,带来下方婴儿断断续续的微弱抽噎。
老者沉默了几秒,艰难地开口,说话的同时不经看向身后的人,“我……二十六,他二十四,另外,佐藤他……也二十四。”
二十六?二十四?
纵然是江玄,那双熔金赤瞳的深处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眼前这三张脸,分明是饱经风霜、至少已过花甲之年的面容。
佝偻枯瘦的身躯,松弛布满褶皱的皮肤。
二十多岁?这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强壮、最有活力的年华。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比这山中的浓雾更沉重。
“这么年轻?”
江玄的声音低沉下去,锐利的目光在三个“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反复刮过,试图在他们脸上搜寻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痕迹。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被岁月,或者说被某种更可怕力量疯狂压榨后残余的衰败。
气氛骤然凝固,三人不由自主地避开了江玄审视的目光。
他们头垂得更低,谁也不敢与江玄对视。
“是……是的,我们刚被带来这里时的确是那个年纪。”
江玄心中的迷雾并未散去,机场内,骨哨老人绝望恳求的面孔瞬间浮现在眼前。
一丝直觉牵引着他,江玄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可认识一个叫国继的人?”
“国继?”
中间的老者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我……我就叫国继!”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深褐色和服下,如同朽木般的胸膛。
轰!
江玄心神剧震!纵然他已历经世事,此刻也难以维持那磐石般的平静。
一个本该是壮年的儿子,竟比他那垂暮的父亲看起来还要苍老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