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清泉通禀老夫人有请,两人拿着书的手俱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萤先轻轻移开了视线,收回了执着《伤寒论》的手。
虽然杜衡未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可此时那个坐在杌凳上、面若桃腮的苏萤,却未再如从前那般慌忙躲闪,这已足以让杜衡心头微安,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一丝笑意忍不住地自唇角绽开,他依旧看着她,目不转睛,低声问:“萤儿,你想把书放哪儿?”
苏萤没抬头,只看着眼前最下一层的书架,轻轻答道:“这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世间最柔软、最甜的回应,让他心中一阵欢喜,低声应了句:“好。”
便依她所说,将书排好。
他原想着要扶她起身,尚未开口,就听她先唤了声:“桃溪。”
桃溪应声而来,喊了声“表小姐”。
此刻,苏萤已收拾好情绪,若不是双颊仍带着微微红晕,杜衡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心中一场遐想。
“我走得慢,请表兄先行,莫要让祖母久等。”
说完,她才让桃溪扶她起身,只待杜衡走了,她才慢慢跟上。
杜衡见她分明要同自己分开而行,心知她仍有避忌,他遂不勉强,也不再避讳桃溪的来处,只道:“让桃溪扶着你走吧,她本就是派来伺候你的。”
说罢,他便先行出了藏书阁。
有桃溪在,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萤儿提醒得没错,莫要让祖母久等,也莫要让客人久等。
......
邓瑾娘强压着好奇与忐忑,恁是克制自己不往门外瞧。
这么多年,她早已对儿时的杜衡模糊了印象。
只记得他比她略高,她进来给姨母请安时,母亲特地让她走到杜衡面前,两人见了面,行了礼。
母亲当时笑说:“去吧,表兄妹去一处玩一会儿。”可杜衡却恭恭敬敬地说:“请姨母见谅,衡儿还需回书房念书。”
这是邓瑾娘唯一对杜衡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位衡表兄与众不同。现在回想,小小年纪便能冷静克制,实在难得。
后来,她便从母亲口中听说,衡表兄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她心中对他的向往便越积越浓。
也不知是第几回端起茶盏低首啜饮,当她再次放下茶盏之际,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公子来了。”
听到丫鬟通传,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偏头往门处瞧去。
此时,杜衡因丫鬟撩帘而微微低首,当他抬首时,目光恰好与她撞个正着。
邓瑾娘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耳中竟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
她赶忙挪开视线,怕旁人看到,觉得她不够端庄。
用余光瞧见杜衡已行至老夫人跟前时,她才又抬眼去看。
只见杜衡撩起衣摆,依次朝着老夫人、程氏躬身行礼。
邓瑾娘发觉,杜衡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之气。可若细看他的眼,便能察觉到一种寻常书生不曾有过的坚毅,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打磨之人,才会生出的气质。
与闽地男子惯常的瘦削相比,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强健,衣袍下透出挺拔线条,让女子一见便心生羞怯。
“衡儿,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程氏见瑾娘自衡哥儿进屋后,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心中极为满意。她当然知晓自己的衡儿有多好,只是衡儿是个呆的,从进屋之后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瑾娘一眼。
于是,她起身,把瑾娘也带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刚刚行完礼的儿子面前。
杜衡却未因有女子走近身前而失了礼数,只见他低垂着眼,朝瑾娘拱手作揖,之后才转向母亲,问道:“这位是?”
程氏笑怪道:“我的傻孩子,怎么连自己正经表妹都忘了。她是瑾娘,你那远居福建的姨母家的表妹,你们小时见过的。”
杜衡微微蹙眉,只觉母亲在说“正经表妹”四字时,特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怕他听不出其中意味。
杜衡心中顿生不悦。
这时,瑾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邓瑾娘抬头看向杜衡,与儿时的记忆不同,她的身量才堪堪过了他的肩头。望着如此高大挺拔的杜衡,邓瑾娘羞红了脸。
只见她咬着唇,极力让自己端庄持重,她不想让杜衡觉得自己因从闽地此等偏远之地而来,而不晓得京城女子该有的礼数。
她遂将视线低垂,朝着杜衡福身,再慢慢抬起头,将自己姣好的面容呈现。
这一套行礼顺序,是她随父亲在福州府学任职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因父亲职责的关系,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莘莘学子。每每这般行礼之后,她总能从那些年轻学子的眼中瞧见惊艳之色,屡试不爽。
可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的杜衡之时,他眼中却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只见他道:“之前听闻表妹将来家中陪伴母亲,未曾想,才不过数日表妹便已抵达。不知是何缘故,府中未得回信。想来表妹一路辛苦,母亲何不让表妹好好歇息几日?”
邓瑾娘设想过她与杜衡见面的各种情景,可唯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疏离。他虽句句陈述事实,可听在她耳里,却让她羞臊不已。
福建至京城,路途甚远,那么快便到了,明摆着在告诉旁人,母亲与她的迫不及待。
杜府连回信都未曾收到,她便已至府上独自拍门,连个接应的仆人都无,无异于自降身份。
风尘仆仆一路,如此狼狈之相便呈在与杜衡首见之时,即便她举止不输京城的官家小姐,也只会被人当作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那些她一向得心应手的举止与心机,在京城,在杜衡面前,却完全水土不服。
邓瑾娘顿觉羞愧难当,立于杜衡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在丫鬟又一次撩帘,进来了两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姑娘,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再聚于她身。
她心头微乱,面上却稳稳带着笑,静候两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