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长媳》 第59章 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程氏兴冲冲地前往老夫人那儿,已是数日之前。 虽说老夫人不让朝霞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程氏前脚才说怕自己过了病气,后脚便精气神十足地拿着一封信求到她的面前,老夫人心中已明白几分。心中暗道,把松影拨去东院,实是明智之举。 程氏极尽所能将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母亲,您可曾记得?多年前我堂妹回京探亲,曾带着瑾娘上门。那个时候,瑾娘已是粉雕玉琢般精致,这么些年过去,定是越发出挑了。” 老夫人只瞧着程氏递来的信,对她的话充耳未闻。 直到程氏终于停下嘴,老夫人才将视线从信上挪开,只见她目光如炬,直问道:“你堂妹信中之意,昭然若揭,你真想好了?” 程氏没想到婆母竟一语道破,讪笑道:“信上说了,若是无意,她寄住一年便回。好歹也在京城教养过,总比一直留在闽西好。” “你不怕家里一下多了人,衡儿备考有碍?” 老夫人的声音微沉,双眼带着几分严厉,当初来了个萤儿,程氏便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埋怨。如今自己外甥女来了,且明摆着就是冲着衡哥儿来的,这回倒不怕衡哥儿受影响了? 一句话问到程氏痛处,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她语气怒中带怨,又含着几分嘲讽,回道:“衡哥儿一早便说了,府上多一名寄居的亲戚,不会让他分了心志,否则便是太过轻看他十余年的寒窗苦读。” 说着,程氏嘴里又嘟囔道:“府里已经有了一个,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只是她声音甚小,老夫人未曾听清罢了。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做母亲的都没有意见了,我这做祖母的更说不得什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若是日后你真的满意瑾娘,一切还是待衡哥儿春闱后再挑明。” 程氏见婆母松口,遂满嘴应承道:“这是自然,婆母放心。我是衡儿的母亲,怎会明知他用心备考,而去做那些分他心思之事。” “况且,瑾娘再好,也不是上佳人选。母亲可记得,那日菩提寺外见到的许夫人?” 程氏不愿婆母以为她只是护短地维护自家外甥女,遂将心中盘算告知:“衡哥儿日后可是要大展宏图的,有个能帮衬的岳家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瑾娘不瑾娘,只是她用来对付容氏那个外甥女的工具。衡哥儿是见得少了,等瑾娘来了,他便知道这世上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的,可不是只有她苏萤一个。衡哥儿聪明,只是这三年守孝将他的见识困住了,日后见的多了,便不会再像这般稀奇。 老夫人听后,才终于正视程氏,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你呀,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既然心中有数,你这外甥女的事便更要慎重。万一日后顾此失彼,怠慢了许家小姐,便更得不偿失。” 程氏听婆母赞同己见,心中不免得意几分,道:“媳妇省得,不瞒您说,人家也在挑咱们。总之,瑾娘是以照顾我身体为由,寄居一年。日后是留也好,去也罢,绝不会落人口实。”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既然如此,这一年便让瑾娘好好陪陪你,府里琐事就放心交由若兰打理罢。” 老夫人这招等价交换,让程氏一句话堵在嗓子眼。 她所求之事,婆母已然应允。可她没想到,原本打算待雪鸢等人的官司一了,便能重掌中馈,如今却被婆母一句话驳了回去。 谁曾想,她是才得了芝麻又丢了西瓜。 不,瑾娘可不是芝麻,是她日后对付苏萤和容氏的利器。只要瑾娘将苏萤比下去,衡哥儿便会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他春闱高中,新媳妇儿一娶,容氏迟早要回她的偏院。到时候,哪怕有衡哥儿挡着,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婆母,有儿媳的枕边风吹着,日后还不是唯她一手遮天。 程氏看着眼前说一不二的婆母,似乎看到了一年后的自己,心中不再有怨,而是出乎老夫人意料的,恭敬行礼道:“是,一切皆听婆母的。” 待婉仪将杜衡写的评语递给苏萤,已是小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日子,苏萤想趁着没有功课,尽快核查完所有书目,年后能着手类目划分。于是她一直在藏书阁中。 婉仪见不着她,唯有将评语亲自送去藏书阁。可她又有些心虚,哪怕哥哥的字在她看来,已将她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她也得放些时日。否则,才几日工夫便做完点评,不知萤儿姐姐会否起疑,向来需要花时日在功课上的她,怎么这回如有神助? 最后,还是苏萤完成初期核对后,才想起点评一事,找了婉仪过来。因白先生未提篇幅,所以她不曾像之前那般长篇大论,而是点到即止地指出文中妙处,也适当提了些不同见解。总之,这些对她而言,只是流于俗套的应付罢了。 她本以为婉仪也只是将点评作为功课的一部分,可谁知,她竟如此用心,特地用了一本新册记下。 她直夸婉仪上心,婉仪倒是羞赧,摇头谦虚道:“没有,没有!是,哥,哦不,是刚好有一本新册子,便拿起来用了。” 平日,婉仪总是要同她谈天说地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可今日,她却放下册子与文章便要走,着急得连苏萤写的品评都忘了拿。 “萤儿姐姐,我还有母亲让我做的绣活没做,我先走了。那个,评语,的确是我自己写的,写得不好,你可以,可以改。” 原来是怕自己写得不好,才支支吾吾,害羞不已的? 苏萤笑道:“点评,点评,本就是各抒己见,没有对错,更无关好坏。” 她未强迫婉仪留下,若是真有女红绣活,还是放了婉仪去的好。不擅绣活的她,深知女红之苦。 目送婉仪离去,她坐于书案前,打开了那本册子。 第一页便是婉仪的评语,可见是仔细看了她那篇俗文的,点评得有板有眼,甚至有些过于夸赞,苏萤看得失笑。 她不知道婉仪羞怯什么,在她看来,这点评按白先生的要求而言,已是极好。 似乎评语就此一页,本欲合上书册的她,发现书页之后隐约还有墨迹,遂翻页查看,果然还有几句未尽之言。 “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鹦鹉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苏萤恍然失笑,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婉仪什么时候也这般调皮了? 所以,她才不好意思地着急要走? 苏萤并不觉得恼,也不觉得婉仪说的鹦鹉学舌,略显假意之话不中听,本来她写的那篇文章便是应付了事之用,通篇迂腐之气连她自己都有些不适。 只是没想到,婉仪竟然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只道是相处久了,姐妹之间心意相同,于是她心情甚佳地研墨执笔,不愿辜负婉仪与她相知之情。 第60章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妹妹所言极是,文中之言确实人云亦云,只是世道如此。若不顺应,反被指为异类,遂将真心敛藏。 世间所谓女德,多以卑微为颂,可笑之极! 《易经》曾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萤而言,日对月,天对地,白昼对黑夜,明明互为相补,为何男女却要分出上下尊卑? 难得妹妹看出文中并非我真意,知己难求,幸之,喜之!” 苏萤眼含笑意,写下回应,心想,这要是被先生看去,可不得了。遂模仿婉仪笔迹,将首页的评语誊抄下来。 功课为功课,这本册子权当姐妹俩交心笑谈之用。 临近年节,杜府也跟着热闹忙碌起来。这是孝期结束后的第一年,虽仍不宜大肆张灯结彩,却也比往年多了大红喜气。在容氏的打理下,连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除旧迎新,只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两姐妹因腊八献经,在京城之中有了名声,这一年又是她俩的及笄之年,容氏也趁此机会,将婉仪和苏萤带在身边,让她们学着如何打理中馈。 故而,苏萤虽早早将那本小册子交还到婉仪手上,可婉仪却不得空。待杜衡收到时,已是大年之夜。 杜衡独坐书房,耳边传来远远的炮竹之声,他翻开书页,看到苏萤的笔墨回应。 文字中的她,没有了束缚,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写给白先生的功课,只是为了顺应世道。她对男尊女卑,嗤之以鼻。对“婉仪”能看出她并非真意,而感到欣喜。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炮竹的轰隆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杜衡手捧书册,走向窗外。 此刻烟花绽放,暗沉的天空被五彩斑斓的烟火照亮,他的双眼也因绚烂的光彩而明亮非常。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烟花? 心灵所致,他快步走回书案,欣然写下对答之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他思索片刻,便喊了声清泉。 书房外的清泉听到,立时应声进屋。 只见公子已自行披上青灰大氅,他没有问公子欲往何处,而是机灵地提灯跟随。 杜衡一路走得稳健,未曾有半点犹豫,然而清泉跟着却有些赶不上了。 烟花一次又一次在夜空中绽放,仿佛照亮杜衡心中所想,直到下了长廊,踏上小径,杜衡才停下脚步,回头对清泉说道:“把灯灭了吧。” 清泉听命,遂默默由公子身旁落至公子身后。 只见公子步伐矫健,一路朝着偏院大步行去。 果真,那一朵朵烟花是从偏院点燃的。 还未走近,便听到悦耳的笑声,如此好听,听得他也跟着心情畅快。 “姨母,若是能把婉仪叫来,一起放烟花就好了!” 容氏看着外甥女被烟花照亮的明媚笑容,笑道:“婉仪小时,不小心点了一只受潮的烟花,火星点子蹦到面上,她便怕了。” 苏萤笑道:“婉仪平日嬉笑玩耍,倒也没见有什么怕的。那毕竟是小时之事,等会儿守岁时,我同她说说,看看上元节时能不能一起点烟花。年节还是热闹点好,就像在雁荡时那样。” 她小时候也被炮仗崩到过,听姨母这么一说,便更是想念同外祖父母在雁荡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虽然只有她与外祖父母三人一起守岁过年,可是外祖的门生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位叫袁颂的,长她一两岁。每逢大年初一,便随父母一道,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 他趁大人不注意,带着苏萤去燃炮仗。 “萤儿,我这炮仗可不一般,叫做状元红,声响震天,来,我点给你看!” 苏萤手上拿着一根香,那是从外祖供奉孔圣人的香龛上拔下来的。 她哼了一声:“袁颂,你惯会吹牛,小小一个炮仗,哪有那么大的声响?” 袁颂一听,还不高兴了,居然不信他? 于是抱着手,道:“不信?你点点就知道了。” 这个状元红,有一个类似状元帽形状的小机关,要点燃它,需得揭开状元帽,才会露出引线。可是袁颂因为苏萤不信,便使性子,硬是什么也不说,看着苏萤绕着状元红好几圈,找不到点炮仗的地方。 他原想着,待苏萤无法点燃炮仗而沮丧之时,他再如圣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香,点燃炮仗,扳回一城。可没曾想,苏萤竟然将香径直贴着炮仗点了起来。 只见火星子四冒,苏萤正低头观望,那状元帽中间的小簧片猛地飞了出来,打到她拿香的右手。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苏萤只觉手中一疼,低头一瞧,才发现那一手的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袁颂本还抱着手,等着苏萤知难而退。听到苏萤哭声,还纳闷,不就是没点燃炮仗嘛?平日没见她哭几回,怎么这回哭的那么凶? 他不耐地朝苏萤望去,才发现她满手是血,袁颂这才着急地跑了过去。 正当他跑至苏萤身旁时,那状元红内里的引线终于被火星子点燃,咚的一声,窜上了天。 袁颂一震,忙将苏萤护在身前,直到状元红升空后,又咚的一声,才没了声响。 袁颂缓缓松开苏萤,低头一看,苏萤满脸泪水,害怕道:“袁颂,我手疼,我日后写不了字,当不了状元了!” 袁颂看着她举着满是血的手,也慌了,忙拉着她去找大人。 袁颂一边牵着她未受伤的左手,一边安慰道:“萤儿莫哭,你若真因这手考不上状元,大不了我中了状元,再把状元给你,可好?” 苏萤一听,连忙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你可不能耍赖,若是你不把状元给我,我就,我就,” 袁颂看着她满手是血,还在那儿和他耍赖,便急急抢了她的话,发誓道:“你就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可好?” 小小的人儿,哪懂什么孤苦无子,不过是闲时听父母打趣时学来的夫妻间情话罢了。 至今想起,苏萤仍觉儿时懵懂可笑。这些年,袁颂随他父亲升迁去了杭州府。听闻他如今已是浙江省府的解元,不知明来年春闱,她是否有机会再见到他? 第61章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 杜衡立于偏院之外,虽看不到院中之人,却听得到院内传出的阵阵笑声。 暗夜无光,可他的心却似那一朵朵升入空中而绽放的烟花般,绚烂而热烈。 萤儿来杜府这些时日,为外人所见的,全都是收敛锋芒的她。旁人都道她,安静婉约、端庄自持,甚至娇柔无争。 不可否认,那些皆是她,只不过,那只是她万千风采中的一隅。 她专心抄经时,安静婉约。 她面对刁难时,聪明伶俐。 她在佛门净地,端庄自持。 她被恶言相逼,不卑不亢。 她对迂腐教义,嗤之以鼻。 这些,都是她。 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她。 直到如今,他才醒悟,原来自己已陷得如此之深。 他终于明白,二婶为何要同他说那一番话。 二婶是在告诉他, 他可以为萤儿的姣好容貌而倾心, 亦可因她卓绝的才情而动心, 可他若下定决心要她,就必须付诸于行动。 她给不了他仕途上的助力,也给不了他丰厚的家底,可那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自己要走的路,她只需与他并肩而行,那便足矣! 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用自己的臂弯,为她撑起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就像此刻,为了绚烂的烟花,便能随心欢笑。 此刻,又一朵烟花升入空中,由一团耀眼的花苞向四面八方绽放出斑斓光彩,照亮了偏院内苏萤自在明媚的笑颜,也映亮了偏院外杜衡心有所属、神色坚定的容颜。 随着空中的光彩逐渐散去,院中忽然传来容氏的声音:“时候不早,咱们收拾收拾,便去正院罢。” 容氏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衡。临近子时,是时候去祖母那儿一同守岁、拜祭祖先了。 他缓缓抬手,抖了抖身上的大氅。情思已定,转身沿小径,踏上长廊前行。 夜风微拂衣袂,明媚的笑声、灿烂的烟花、旧年的残影,全都消散在这场除夕夜之中。 唯独他心头那一点火光,悄然燃起,愈烧愈盛,愈亮愈烈。 “哥哥,你去哪儿了?” 才行至正院,便听到婉仪娇嗔:“母亲让我去西院寻你一起,可是春暖却说你早就出了门,我怕母亲问起,便一直守在门口等你。” “方才见烟花美丽,便去了趟花园,赏了会儿夜景。” 杜衡见胞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便伸手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冻的。” 婉仪撇撇嘴,哼道:“谁叫哥哥贪恋美景,让妹妹我等了许久。” 杜衡只是浅浅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并未再言。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笑声:“是何美景,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同观赏?” 杜衡闻言转身,是二婶带着萤儿一同过来了,那淡淡笑意不由加深。 他与婉仪一同向容氏行礼,道了声“二婶。” “萤儿姐姐。” 婉仪行完礼后,便跑向了容氏身后,拉起了苏萤的手。 苏萤由着她牵着,只觉手中一凉,关心道:“婉仪,你的手怎的如此冰冷,可是在外站了许久?为何不带个手炉?” 杜衡也随着胞妹上前,颔首道:“我方才也这么说她了。” 婉仪撅嘴怪道:“还说呢,若不是哥哥迟迟未来,我也不必等得许久。” 容氏笑道:“同二婶说说是何美景,让我们向来稳重的衡哥儿也有流连忘返,忘了时辰的时候?” 杜衡既像解释,又似意有所指,道:“侄儿赏了一会儿烟花,又因夜景想通了一些心头事,一时轻松,便来晚了。” 说着,目光落在了与胞妹并肩而立的苏萤身上,那双眼眸在灯火的照映下犹如繁星闪烁。 容氏并未察觉杜衡话中深意,只颔首道:“那就快些进屋罢,莫让你母亲与祖母久等。若是怪罪下来,便说是等我等久了。” 三人应声道了“是”,便随同容氏一同进了屋。 “才说让朝霞出去看看,你们就到了。” 老夫人见人已到齐,眉眼间尽是笑意。到了她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聚一堂更叫人欢喜的事了。 程氏却心中微酸,不过短短一月光景,自己竟成了屋中那最早到且耐心等人的人,而容氏成了姗姗来迟之人。偏偏她的两个孩子此刻皆随在容氏身后,尤其婉仪,还与苏萤情同姐妹般手牵着手走进来。 程氏心头怨气暗暗翻涌,忍不住开口道:“寻常时候迟了便算了,怎的守岁这一紧要时刻,也偏偏来迟?” 谁知容氏尚未开口,杜衡便先一步答道:“母亲见谅,孩儿贪恋除夕夜景,竟令祖母与母亲等候许久。” 说罢,他抬手示意,丫鬟便上前奉茶,他自己则跪下身来,将茶依次敬给祖母、母亲,一副恭敬孝顺之姿。 程氏见儿子如此,心头那点怨气也顺了许多,暗暗想着:算了吧,总归是自己亲儿,他好,便一切都好。 因是守岁,老夫人笑着吩咐道:“把平日里的屏风撤了吧,让大家都坐近些,热热闹闹的才好。”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各种茶点,瓜果。 因地龙烧得过热,老夫人让朝霞不用将门窗紧闭,稍微透着点风,不至于太过气闷。 只是苏萤的座位离着门窗较近,反倒吹着些风,觉得冷意阵阵。 她不自觉地捧着热茶捂手,倒没怎么动小几上的吃食。 谁知这一小小举动,便被杜衡看在眼里。 婉仪吃得欢快,时不时地撒个娇,惹得祖母开怀。 程氏自失了打理中馈之权后,也卖力地讨婆母欢心。 容氏还如往常一般,偏安一隅,不争不抢,恬淡处之。 苏萤则随着姨母,同样的安静浅笑,不因坐于下首,吹着冷风,便开口要求些什么,以免惹人注目,为姨母平添非议。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进屋,分别在各位主子的案几上摆放一只小小手炉。老夫人见状,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杜衡道:“方才婉仪等我许久,手有些凉,孙儿便让人备了手炉。” 老夫人笑道:“衡哥儿是位好兄长,不过,婉仪手凉,给婉仪备下便可,怎的给我们一人备了一只?” 杜衡却道:“孙儿不想顾此失彼。” 第62章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方才小丫头将手炉呈上时,苏萤只觉雪中送炭,放下茶盏,双手接过,顿觉暖意流入掌心。 可杜衡那一答,令她一怔。 不由抬头望去,恰恰对上杜衡投来的目光,只见他看着她捧着手炉,两颊微粉,唇色红润,比起方才略显苍白的面色,已是好了不少。 他便安心地朝她点了点头。 苏萤赶忙收回视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手炉竟有些烫手。 她忙将手炉放下,却因双手空空反觉心慌,便又抬手捧起茶盏并送至嘴边,仿佛这样能遮去大半面容,隔去那道关心的视线。 片刻后,她才又偷偷往杜衡所坐之处瞧去,此时杜衡已不再看她,苏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几上有一盘三色茶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来爱吃软糯的小点,这茶果用糯米捶打至细腻无粒,内里包着甜甜的红豆馅,吃起来香软可口。 苏萤觉得好,又吃了一个。 喝了些茶,听婉仪讲了好些个笑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新岁。 众人齐齐朝着老夫人跪拜,说着吉祥祝语,老夫人乐享天伦,依礼给了小辈们一人一只红包。 因苏萤是客,她未随众人前往拜祭杜氏先祖,而是留在堂屋等候。 婉仪搀着老夫人先行,程氏、容氏依序随在其后。杜衡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堂屋,像是特意落在后面一般。 他经过苏萤身旁时,脚步微顿,低声道:“萤儿,祭祀颇费些工夫,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让丫头留句话给二婶便是。” 今年是守孝结束后的第一场祭祀,他自是知晓,时辰必会比往年更长一些。 苏萤自觉是客,守岁时拘谨无语,哪还有之前在偏院看烟花时那般轻松惬意?明明觉得冷,却始终没有张口要求半句。 杜衡不愿她因久候而着了凉,特意落在最后,轻声叮嘱。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对她的称呼,竟已不知不觉间随心而发。 正欲拿起茶盏的苏萤,手指一颤,差点失了手。 杜衡方才唤她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可他却已出了堂屋,只余月华之下,一道修长背影,映入眼帘。 最终,还是容氏遣了丫鬟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可以先回偏院,她这才缓步离去。 不知不觉已是年后,藏书阁的整理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打理完的,容氏便劝她好好歇息,来日方长。 待苏萤再次回到藏书阁时,已是大年初三。推开院门,院中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藏书阁里也井然有序,苏萤心中不免夸赞,桃溪确实十分得力用心。 见苏萤来了,桃溪笑着唤了声表小姐,便给她斟茶。 藏书阁经过桃溪的细心打理,已不仅仅是个书阁,倒越发像一间舒适雅致的书房。书阁一侧的耳房被改作存物、煮茶之用,若是苏萤长时间留在书阁,也不必折返偏院取水添食,甚是便利。 苏萤坐于书案前,才端起茶盏,就发现书案正中摆着一本眼熟的册子,仿佛候她多时。 她疑惑地伸手翻开一看,竟是先前与婉仪“对话”的那书册。 苏萤心中暗道:婉仪也是的,这几日明明日日相见,将这册子直接交于她便是,怎的如此神秘地放于藏书阁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桃溪递来的茶,茶香馥郁,鲜润甘甜,似是与守岁时饮的是同一款? 她觉得不错,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慢翻看婉仪的新回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她有些愣怔,从未有人如此明白她内心所困。 “婉仪”安抚她,让她莫要因己见与世道相左而沮丧,只鼓励她守住本心。 她先是一阵暖意涌上,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可笑意未完全展开,心头又忽地一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随手拿起婉仪近日留在她书案上的文章,又捧起这本册子比照。目光一触,心中猛然一震,两边的字迹,虽大致相同,可一遇上复杂之字,收笔间的劲道便有了分明异样。 想起她自己也曾模仿婉仪的字迹将点评之语誊抄。难道,此字并非出自婉仪之手? 正在猜测之际,桃溪又送了一盘三色糕点,苏萤才恍然。 桃溪是从他书房出来的小丫鬟。 三色糕点是他见她在守岁时唯一多吃了一块的。 整个藏书阁,明面上是由她苏萤打理,可实则,早已落入他的安排之中。 那本册子,安安静静置于书案之上,等着她来翻看,除了他的授意,还有谁能如此? 若是婉仪,只怕早已笑嘻嘻地跑来追问,看到她放的书册没有?怎地还不回她话? 回想那日,她夸婉仪心细,还特地用了本崭新的册子来写评语,婉仪却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原来从头至尾,与她以笔交谈的,一直都不是婉仪,而是他杜衡! 苏萤猛地合上书册,将它推到书案最偏远的一角,面容看似平静,实则掌心微微发汗。心头杂乱无章,连呼吸都乱了。 杜衡这是作甚? 从前,她可说,一切皆是他无心之举。 可这一回,明明,他是有了心! 杜衡遣清泉将书册送到桃溪手上,已有多日。可迟迟未见那册子回还。 他向来做事颇有章法,极少有反复斟酌之时。而这回,却隐隐觉得,他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也许,他应将书册交给婉仪,再由婉仪之手转交给她,才更妥帖。 可是,为时已晚。 诗词歌赋对他而言,但凡他看过,便能熟记于心。 书册上,不仅是他写的,就连苏萤写下的字字句句,他也早已一一刻进心底,闭眼便能默诵出来。 这几日,他在心中反复诵读那些字,并不觉得有何错漏之处,想来,不该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故意不回。 可若不是,又为何至今未有回音? 难道是她不愿再答复了吗?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一颗心,仿佛被人轻轻挑起一线,连着几日,心神不宁。 第63章 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等了几日,杜衡终究是没忍住,把桃溪叫到了书房。 “表小姐看了那书册了吗?” 桃溪点头:“看了。” ”她,没写什么吗?” 桃溪不敢看杜衡的眼睛,她心中暗道,要是表小姐写了,她不就将册子交给春暖姐姐了吗?也不至于在这时候被公子唤了来。 公子明明说,若是表小姐提起,只说自己是从前院拨来的,不要提及自己原就在公子的书房伺候。可这会儿正是午膳时分,人来人往,若是被表小姐瞧见她跑到西院,岂不是要露馅? 她想不通为何,可又不敢问,只好低着头,公子问一句,她答一句。 杜衡觉得这比思考如何破题还难数倍,他眉头紧蹙,反复推敲,却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到表小姐翻了书册?” 桃溪点头:“奴婢按您吩咐,给表小姐沏的是清泉送来的茶,那时表小姐正拿起书册。之后,奴婢又端了清泉给的三色糕点过去,那册子便又在书案一角放着了。奴婢想来,表小姐确是看了的。” “那时她的神色如何?是喜是忧?还是神色自如?” 这可难住了桃溪,从小到大,可没人教她,给主子斟茶递水时,得盯着主子的脸瞧。 可毕竟桃溪当初是留在杜衡书房的小丫鬟,她虽没有春暖熟知公子脾性,可好在机敏。她想了想,认真回道:“奴婢虽然不知表小姐神情,可表小姐却没有碰奴婢送去的糕点。” 明明守岁时,她只对那糕点有兴致,看来莫不是他话写得太重,让她不悦? 杜衡暗自思量,没有再问,桃溪也不敢再出声,只静静候着。 书房内寂静无声,直至守在外头的清泉,入内轻声提醒:“公子,该让桃溪回去了,表小姐差不多此时要去藏书阁了。” 一句话提醒了杜衡,他朝桃溪摆手,让她回去。 可桃溪刚要离开,却又被杜衡叫住:“藏书阁打理得如何了?” 桃溪才想起,忘了告诉公子:“表小姐的脚崴了。” 杜衡忙问:“何时的事?怎么就把脚崴了?” “表小姐说,书目已经初步核查,她需要将每本书按分类重新摆放。昨日有些书在高处,奴婢要帮忙,表小姐没让,她说要亲力亲为。谁知那固定在书架一侧的小梯,年头久了,小姐才踩上便断了。不过,表小姐没什么大事,她、她也不许我往外说……” 桃溪自觉这事自己没做好,话音越说越小。 清泉见公子听后沉默不语,便朝桃溪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回去,别露了马脚。 苏萤昨日因不慎将脚踝扭伤,便回了偏院休息。离去前,她特意叮嘱桃溪莫要声张,并约好今日晌午会回来。 虽然姨母同她说了好些回,趁着年节多歇息,书阁之事,来日方长。可她却不愿无所事事,尤其这些时日,她发现,若守在偏院,有些念头便会不受控地冒出来。 再者,她若不在藏书阁忙碌,婉仪便会来找她。她不晓得婉仪是无意中充当了她胞兄的信使,还是心甘情愿?她只觉,藏书阁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避风港。 只是,桃溪却是他的人,似乎“避风港”也不太确切。 总而言之,她只能借着忙碌,让自己看似无暇旁顾,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或是他人不推着她往那个方向去。 可她,终究是想错了。 尽管她不让自己往那方向去,却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因脚踝还有些疼,她便没再去整理高处的书,而是让桃溪搬了张小杌凳,从低处开始理起。 只是整理低处也有低处的不便,她若再逞强说要亲力亲为,未免显得做作,索性便让桃溪在一旁搭把手。 “桃溪,你也搬张杌凳坐着罢。” 桃溪却摇头,笑嘻嘻道:“表小姐,您别顾着我,您就当我是您的两条腿,您告诉我这书放哪儿,我便放哪儿。” 苏萤想想,觉得也对,她总不能摆好一处,又把杌凳挪去另一处再摆,于是柔声道:“那多谢你了。今日就把最下一层摆好便是,不急于求成,也别把你累着。” 苏萤拿着之前划分好的单子,一边念着书名,一边让桃溪在书架上找。桃溪认的字还算全,只是未曾念过什么书,即便苏萤指明了在哪层,她找的还是有些慢。 “莫急,这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儿,慢慢找便是。” 苏萤察觉桃溪有些自责,便柔声安慰。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要找什么?” 她面对书架坐着,看不见来人,可她却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随着脚步声愈渐趋近,她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可闻,似要跳出胸腔。 出于礼数,苏萤欲先起身,可脚踝一时发不上力,想站却站不起来。 那素净纤细的背影,那双撑着杌凳的手,还有那因借力而泛白的指尖。 全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明脚踝崴伤,为何不多歇息几日? 他心中轻叹,却佯装不知,只走到她面前,问道:“是在整理书籍吗?” “此间的书目我还算熟知,不若我给你打个下手?你就坐在这儿照着书单念,不用起身,告诉我要找什么书,我便找什么书。” 他并不待她答应,便径直走向桃溪,问:“哪本寻不到?” 桃溪连忙道:“《伤寒论》,表小姐说在东侧三层,可是奴婢未曾寻见。” 杜衡点头,抬手沿着三层书架,修长的手指在一本本书册旁轻轻略过,好似娴熟的琴师,拨弄琴弦,不一会儿,他便寻出了那本封页微瑕的《伤寒论》。 只见他笑着取过那书,走到苏萤面前,眉眼间温柔尽显,似乎此刻除了她,再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屈膝,主动放低身形,不愿自己站在高处,给她带来半点压力。那双深沉的眼眸看着她,语声低缓而温和:“这本医书,是这三年来,我闲暇时翻得最多的一本。” 他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若不是答应了父亲继续走科举之路,我想,我可能会弃文从医。” 第64章 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 苏萤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哪一个读书人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而寒窗苦读的? 哪怕是她的外祖,即便在朝廷因得罪权臣而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后,也仍开设书院,为朝廷培养可造之才。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仕途上的遗憾。 同样的,她那个所谓的父亲,苏建荣,也是因止步于秀才,才不得不弃文从商。但凡有一点才情在身,外祖都必定倾尽所能助他考学。 她不敢相信,这位被杜府上下寄予厚望的解元郎,他的志向竟然是悬壶济世,而非金榜题名。 她抬首看向此时正屈身与她平视的杜衡,双眼满是惊讶与疑惑。 而他的双眼里,却盛着一片诚挚,带着几分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拉近距离。 其实程氏说得没错,杜衡确实没见过多少女子,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心意。 他唯一能拿出的,就是一颗真心。 许是因为苏萤脚崴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她太过惊讶于他并无意于科举的坦诚。总之,这一回,苏萤并未像往常那样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并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内敛稳重。 至于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随意插科打诨。 他没有将《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着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并未一味将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赞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着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着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着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喂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喂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拉着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着,一步三回头,看着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别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回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舍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并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将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衣、背着竹篓的男子摇着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着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随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喂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叹似仍在耳畔,杜衡看着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内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匮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内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恸,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谧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着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迭地想将书取走,可杜衡却握着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着书的一端,苏萤则执着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着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松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禀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第65章 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晌午之后,程氏无所事事。 从前,雪鸢、杜顺家的还在时,她总能与她们说些闲话打发光阴。可如今,伺候在身边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松影,她便没有了动嘴的欲望。 用了午膳后,她在榻上闭目养神,躺着躺着,竟打起了盹儿来。 不用打理中馈后,她操心的事儿少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的衡哥儿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巡街。全京城的贵夫人们携着适龄女儿齐齐上门,她则高坐在婆母的堂屋首位,笑得眉眼弯弯,逐一接受贵女们行礼。 其中不仅有菩提寺中见过的礼部尚书之女许文清,还有户部尚书千金、镇国大将军府小姐,甚至还有一位郡主。 人来得真多啊! 她好得意、好开怀,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刚“哈”了一声,便被自己吵醒了。 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嘴,唤道:“松影,倒杯茶来。” 日子久了,白菊茶也喝出了些滋味来。可松影刚捧着茶盘进屋,便听到有人快步来禀:“闽西的表小姐到了!现正在老太太偏厅里,与二太太一起,二太太请太太去呢!” 程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了好几遍“闽西来的表小姐”,才猛地一拍大腿道:“是瑾娘来了!” 寄出加急回信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日。若不是快马加鞭、轻装前行,怎的也得上元节之后才到。 顾不得细思,程氏忙让松影给她整了整因午睡而稍显凌乱的发髻,便急匆匆往正院去。 邓瑾娘此番上京,确实如程氏猜的那样,来得匆匆忙忙。 她的母亲花了大钱,央了商队,将她塞进马车,急赶而来。 母亲临行前叮嘱她:“你姨母什么时候加急给我回过信?能不放着个把月再给我回信已是不易。” “可见,她是有意让你与衡哥儿一处的!我的好闺女,赶紧上京吧。你姨母耳根子软,主见又少,千万别去得晚了,让她改了主意。” 母亲急急躁躁得连个箱笼都没给她准备,待抵达杜府门前时,挽着包袱的邓瑾娘简直像个逃荒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碎发,尽力将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后,才昂起头,抬起手,一下一下扣响杜府正门的门环。 母亲从小教导她:“你是老国公府家的外孙女,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 父亲太过窝囊,不思进取,只做了个府学训导,便安于现状,她可不能像他。 她的前程,在京城,在杜府。 哪怕此刻落魄,她的身姿依旧高贵不凡,眼神坚定,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大门刚开了一条缝,门房还未开口,她已一脚跨过杜府门槛。 好在,门房见了信后并未阻拦,立即就朝内通禀。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一名自称清云的机灵小厮前来,恭敬地唤了声“表小姐”,便领着她往正院去。 她小时曾来过一回杜府,这些年在梦里也梦了好些回。 母亲常对她说,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她可千万莫被闽西的青山绿水磨没了心志。 邓瑾娘一边走,一边望着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廊道、院落,心中腾起那缠绕多年的念头。 谁知刚至正院,却被引去了偏厅。清云说,那是打理中馈之地。 瑾娘心中微微讶异:“记得正院是老夫人所住,姨母应在东院,怎的会在正院偏厅打理一宅事务?” 她面上却不显半分犹疑,一举一动尽显千金小姐之姿,让人一时忘了她身上那件泛旧的斗篷。 容氏见到瑾娘踏入偏厅的第一眼,竟生出一丝错觉,让她忆起苏萤进府的第一日。 那时的她,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披着不合身量的旧斗篷。 只是那错觉转瞬即逝。 待瑾娘昂首挺胸走进偏厅后,容氏便觉自己看走了眼。 明明这位瑾娘,有一双比苏萤更厉害的眼睛。 见容氏看向自己,瑾娘才收回打量的视线,福身行礼。 容氏只道是她疑惑,亲自上前拉她起身,道:“我已让人通传,你姨母待会儿就到。你跟着衡哥儿、婉仪叫我一声二婶就好。” 瑾娘未答,只在心中轻声念了句:二婶? 杜府人丁不旺,能被称作二婶的,想来就是那位府中寡居的二夫人。 真没想到,姨母竟未执掌中馈? 原来眼前之人才是杜府主母,瑾娘这才柔柔弱弱开口道:“给二婶添麻烦了。” 说着又福了一福身,娇柔羸弱之姿,与之前在杜府门前昂首拍门之态大相径庭。 容氏以己及人,只当瑾娘和她的萤儿一般,心生怜惜。正等候程氏前来之际,已着人备下一应衣物用品,只待程氏指明瑾娘住处。 程氏踏入偏厅,一眼便瞧见外甥女,不出所料,瑾娘简直与堂妹年轻时一模一样,甚至容貌更是美上几分。 她瞧都没瞧容氏,便着急领着瑾娘去见婆母,她要让婆母先瞧瞧,再把衡哥儿也叫来。 好让众人知晓,谁才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容氏看着程氏急急离去的背影,也只是淡淡收回目光。她早习惯了程氏这目中无人的性子。 只唤住松影,吩咐:“等确定了表小姐住处,来回个话,好叫人送衣物用品过去。” 好在老夫人早已得到通禀,心中已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程氏竟然没有让外甥女歇个脚,便急于前来问安。 只见她红光满面,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将外甥女推到婆母面前行礼,道:“母亲,这就是瑾娘,瞧瞧这美人坯子,多年未见,越发动人了!” 老夫人一听,眉间微微一蹙:这叫什么话? 诗书人家,见人便只谈容貌? 她并不理会程氏,只温和地让瑾娘起身,问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跟着你姨母好好歇歇,明日歇好了,再来同祖母说话,可好?” 谁知瑾娘还未应答,程氏便忙不迭插嘴:“不急不急,总要让衡哥儿见见他的正经表妹,再回去歇息也不迟。” 老夫人不愿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下程氏的面子,只是略敛了笑意,吩咐朝霞:“去叫少爷、小姐们,让他们全都来,大家见个礼。” 第66章 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听到清泉通禀老夫人有请,两人拿着书的手俱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萤先轻轻移开了视线,收回了执着《伤寒论》的手。 虽然杜衡未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可此时那个坐在杌凳上、面若桃腮的苏萤,却未再如从前那般慌忙躲闪,这已足以让杜衡心头微安,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一丝笑意忍不住地自唇角绽开,他依旧看着她,目不转睛,低声问:“萤儿,你想把书放哪儿?” 苏萤没抬头,只看着眼前最下一层的书架,轻轻答道:“这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世间最柔软、最甜的回应,让他心中一阵欢喜,低声应了句:“好。” 便依她所说,将书排好。 他原想着要扶她起身,尚未开口,就听她先唤了声:“桃溪。” 桃溪应声而来,喊了声“表小姐”。 此刻,苏萤已收拾好情绪,若不是双颊仍带着微微红晕,杜衡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心中一场遐想。 “我走得慢,请表兄先行,莫要让祖母久等。” 说完,她才让桃溪扶她起身,只待杜衡走了,她才慢慢跟上。 杜衡见她分明要同自己分开而行,心知她仍有避忌,他遂不勉强,也不再避讳桃溪的来处,只道:“让桃溪扶着你走吧,她本就是派来伺候你的。” 说罢,他便先行出了藏书阁。 有桃溪在,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萤儿提醒得没错,莫要让祖母久等,也莫要让客人久等。 ...... 邓瑾娘强压着好奇与忐忑,恁是克制自己不往门外瞧。 这么多年,她早已对儿时的杜衡模糊了印象。 只记得他比她略高,她进来给姨母请安时,母亲特地让她走到杜衡面前,两人见了面,行了礼。 母亲当时笑说:“去吧,表兄妹去一处玩一会儿。”可杜衡却恭恭敬敬地说:“请姨母见谅,衡儿还需回书房念书。” 这是邓瑾娘唯一对杜衡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位衡表兄与众不同。现在回想,小小年纪便能冷静克制,实在难得。 后来,她便从母亲口中听说,衡表兄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她心中对他的向往便越积越浓。 也不知是第几回端起茶盏低首啜饮,当她再次放下茶盏之际,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公子来了。” 听到丫鬟通传,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偏头往门处瞧去。 此时,杜衡因丫鬟撩帘而微微低首,当他抬首时,目光恰好与她撞个正着。 邓瑾娘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耳中竟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 她赶忙挪开视线,怕旁人看到,觉得她不够端庄。 用余光瞧见杜衡已行至老夫人跟前时,她才又抬眼去看。 只见杜衡撩起衣摆,依次朝着老夫人、程氏躬身行礼。 邓瑾娘发觉,杜衡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之气。可若细看他的眼,便能察觉到一种寻常书生不曾有过的坚毅,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打磨之人,才会生出的气质。 与闽地男子惯常的瘦削相比,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强健,衣袍下透出挺拔线条,让女子一见便心生羞怯。 “衡儿,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程氏见瑾娘自衡哥儿进屋后,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心中极为满意。她当然知晓自己的衡儿有多好,只是衡儿是个呆的,从进屋之后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瑾娘一眼。 于是,她起身,把瑾娘也带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刚刚行完礼的儿子面前。 杜衡却未因有女子走近身前而失了礼数,只见他低垂着眼,朝瑾娘拱手作揖,之后才转向母亲,问道:“这位是?” 程氏笑怪道:“我的傻孩子,怎么连自己正经表妹都忘了。她是瑾娘,你那远居福建的姨母家的表妹,你们小时见过的。” 杜衡微微蹙眉,只觉母亲在说“正经表妹”四字时,特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怕他听不出其中意味。 杜衡心中顿生不悦。 这时,瑾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邓瑾娘抬头看向杜衡,与儿时的记忆不同,她的身量才堪堪过了他的肩头。望着如此高大挺拔的杜衡,邓瑾娘羞红了脸。 只见她咬着唇,极力让自己端庄持重,她不想让杜衡觉得自己因从闽地此等偏远之地而来,而不晓得京城女子该有的礼数。 她遂将视线低垂,朝着杜衡福身,再慢慢抬起头,将自己姣好的面容呈现。 这一套行礼顺序,是她随父亲在福州府学任职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因父亲职责的关系,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莘莘学子。每每这般行礼之后,她总能从那些年轻学子的眼中瞧见惊艳之色,屡试不爽。 可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的杜衡之时,他眼中却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只见他道:“之前听闻表妹将来家中陪伴母亲,未曾想,才不过数日表妹便已抵达。不知是何缘故,府中未得回信。想来表妹一路辛苦,母亲何不让表妹好好歇息几日?” 邓瑾娘设想过她与杜衡见面的各种情景,可唯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疏离。他虽句句陈述事实,可听在她耳里,却让她羞臊不已。 福建至京城,路途甚远,那么快便到了,明摆着在告诉旁人,母亲与她的迫不及待。 杜府连回信都未曾收到,她便已至府上独自拍门,连个接应的仆人都无,无异于自降身份。 风尘仆仆一路,如此狼狈之相便呈在与杜衡首见之时,即便她举止不输京城的官家小姐,也只会被人当作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那些她一向得心应手的举止与心机,在京城,在杜衡面前,却完全水土不服。 邓瑾娘顿觉羞愧难当,立于杜衡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在丫鬟又一次撩帘,进来了两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姑娘,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再聚于她身。 她心头微乱,面上却稳稳带着笑,静候两人前来。 第67章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邓瑾娘细细打量着那两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姑娘,一位与杜衡有着七八分相似,不用问,那肯定是婉仪表妹。 母亲虽然常常念叨杜衡,告诉她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可却甚少提及这位婉仪表妹。瑾娘心里明白,母亲从来都不将姨母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姨母不过是那个受她家余荫的堂姐,只是命好,嫁得早,又因是旁支未曾受到牵连罢了。 受母亲的影响,她对婉仪也无甚印象。隐约记得,这位表妹,诗文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不足为道。此刻看婉仪进屋后,毫不掩饰地带着天真笑意朝自己望来,瑾娘只觉婉仪心思单纯,心中已然想好了该如何与她相处。 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婉仪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标致,让人不自觉地便将视线从婉仪身上移到她的身上。 瑾娘很想知道她是谁?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俗,无论是从前的闽西,还是后来随父亲迁至福州,她在当地均小有名气。不仅因才情出众,更因容貌出挑。其实,早有当地世家上门提亲,只是母亲不屑一顾。在母亲眼里,哪怕是百年世家,也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人家,怎能与京城相比? 因此,看到苏萤后,瑾娘难免在心中暗暗计较。将自己与这位尚不知身份的标致女子,从发丝到眉眼,从眉眼到唇鼻,再到脸庞、身段,细细做了一番比较。 最后,她悄悄松了口气。 婉仪身旁的这位女子,眼中少了一分贵女的神采,不是她的对手。 心中一松,她的笑容也随之展现。 未等程氏介绍,她便主动上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位是婉仪妹妹吧?多年未见,还是这般娇俏可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瑾娘,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手绢。”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手绢,三下五除二结出一只手绢老鼠,逗婉仪道:“那年,我俩一起玩这绢帕老鼠,玩了好久呢!” 瑾娘被母亲教导得很好,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果然,婉仪立刻被她的手绢吸引,虽说她模糊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表亲,却对两人曾一起玩耍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心灵手巧的瑾娘如此大方上前与她主动搭话,不免让婉仪心生许多好感。 只见婉仪眉眼带着好奇,望着瑾娘手中那青色帕子做的小老鼠,拍手称赞:“瑾娘姐姐,你好厉害!” 瑾娘这一番行止,让程氏满意得不得了,她忍不住看向苏萤,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与不屑。嘴上仍笑着对女儿说道:“婉仪,怎生如此没规矩?这是你正正经经的表姐,快来同你表姐见礼。” 婉仪被母亲点了,嘴巴嘟囔,却还是欢快地朝着瑾娘福身:“表姐。” “婉仪妹妹,快快请起。” 瑾娘双手拉起婉仪,笑着同程氏道:“姨母,我与婉仪妹妹许久未见,是我一时欢喜,把小时玩意儿捣鼓出来,要说没规矩,也是我起的头。” 程氏高兴,答道:“还是你乖巧懂事,婉仪在东院西厢住着,这几日你先同婉仪一处。待东厢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 瑾娘自然愿意,于是朝着程氏福身,道了声:“姨母辛苦。” 似是不经意间,才看见一旁的苏萤,只见她带着一脸善意,朝着苏萤见礼。 苏萤静静立于一旁,听了些许对话,已然明了眼前这位略带疲意的女子是程氏的外甥女。再难听的话,她也从程氏嘴里听过,至于那句“正经表姐”,在她心里早已起不了什么波澜。 她本想着,既然老夫人让她前来,她静静候着便是,谁知瑾娘却主动与她相识。 苏萤忙福身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 婉仪欣喜,原觉得孤单单的她,竟然一下多了两位姐妹,于是唧唧呱呱地问了瑾娘的出生年月,三人顺了齿序。瑾娘稍大几个月,苏萤第二,婉仪因年尾出生则为最小。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说着,她拿眼偷偷瞧了瞧杜衡,惊喜地发现,杜衡看向她们三人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她心中暗暗满意,看来她对婉仪示好是对的,杜衡是位宠爱胞妹的兄长。于是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这几日在西厢与婉仪同住,要与她处好关系,顺带打听出杜衡的喜好,以便日后有机会让杜衡对她心生好感。 然而,程氏并不愿意见三人如此和睦之景,遂出声打断,只道:“好了好了,你表姐刚到,一口水还没喝呢。” 之后朝着婆母行礼道:“母亲,我这就带瑾娘她们回去,待歇息几日后,再向您请安。” 老夫人点头,早该如此了,于是又朝瑾娘吩咐了几句,才让朝霞扶她回房歇息。 众人恭送老夫人离去之后,程氏便收起了方才对婆母的恭敬之色,她瞥了眼苏萤,然后对婉仪说道:“带你表姐回东院去吧。” 说着便让松影扶着她,往门前走去。 可刚行至门前,她才想起,只让婉仪带着瑾娘,不就是把衡哥儿与苏萤单独留在后头了吗? 于是她忙回头,朝杜衡招手:“衡哥儿,若是无事,你也一道来吧。我让人熬了红枣银耳莲子羹,估摸着也快好了,你过去一道吃了,也省得让松影送去书房凉了。” 杜衡点头,道了声:“母亲先行,我随后便到。” 程氏一听,挑眉看了看杜衡身后。 此刻,婉仪同瑾娘热络地手挽着手,苏萤则在她们一旁浅笑。 尤其是瑾娘的一言一行都完美诠释了何为大家闺秀,而那个带着小家子气的商贾之女,便实在有些不够瞧了。 心中得意,她遂不勉强儿子与她同行,让儿子同她们一道也好,凡事只要一比,香的臭的就比出来了。 她颔首道:“那你就同婉仪和瑾娘一道来吧。你们三人莫要一时只顾聊儿时之事,忘了时辰。我在东院等着你们。” 邓瑾娘何等聪明,程氏这才短短几句话、几个眼神,便已让她明白,苏萤在程氏心中的地位。 她看向苏萤,只见她面色依旧安静婉约,似乎并未听出程氏未让她一同前往。 瑾娘本打算装作不知,只拉着婉仪随程氏出屋,没曾想,杜衡却朝着苏萤走去。 她心头不免猛地一跳,目光直直望向他们二人。 第68章 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杜衡朝苏萤走来,眉间紧蹙。 为何她是同婉仪一齐进的屋,身后却没有桃溪的影子?方才祖母和母亲都在,他不好过问,一直忍到此刻。 “不是让桃溪扶你吗?她人呢?可是在屋外候着?” 苏萤只觉一丝窘迫,毕竟邓瑾娘和婉仪都在,她的眼睛看向杜衡,微微摇头,似乎在告诉他莫要声张。 杜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忧虑脱口而出,忘却了身后还有婉仪同邓瑾娘二人。到此刻,他才发觉关心则乱这四字有多误人。 他朝后退了一步,可若就这样走出堂屋,未免有些突兀。 好在苏萤开口道:“瑾娘表姐,婉仪妹妹,藏书阁还有些事,请恕我失陪,先行一步。” 婉仪点头道:“姐姐好走,明日我去寻你。” 瑾娘也道:“妹妹走好,明日再见。” 看着苏萤离去,杜衡才大步走出堂屋,婉仪同瑾娘则落后几步,一道往东院行去。 正院与东院相隔不远,方才那情形,让瑾娘存了一肚子的疑问,似乎想印证什么,又像是不愿三人一路行去,如此静默无声。于是,她假意同婉仪闲聊,佯装无意之间提及苏萤。 “苏萤妹妹好似同我一样是南边来的?” 她怕自己如此询问,显得太过急切。瞧了瞧杜衡高大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我一看苏萤妹妹,就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甚为亲近。” 婉仪笑道:“姐姐先见的二婶吧?也不怪姐姐觉得萤儿姐姐面熟,二婶正是萤儿姐姐的姨母,连祖母初见萤儿姐姐都说她与二婶长得像呢!” 瑾娘恍然,道了声:“怪不得。” 可是她的眼却一直望着杜衡的背影,只见他行走颇为稳健,似乎对身后,她与婉仪的谈话,无甚在意。 打听的话,不宜多说,尤其杜衡也在,适时地表达一些对苏萤的善意便好。瑾娘心想,其他未明之事,待无人之时,再慢慢从婉仪口中探寻。 暗自做了打算后,她便未再询问任何关于苏萤的事,反而变得安静许多。除了婉仪同她搭话,她偶尔作答几句,其余时刻反而如苏萤一般,安静少言。 ...... 哪怕瑾娘再聪慧,也挡不住连日车马劳顿的疲累。 程氏看到孩子们进屋后,便让儿子入座,婉仪同瑾娘则立于一旁,本想着大致说会儿话便可。没想到松影去了小厨房后回禀,那莲子羹还需熬久一些。程氏便让她们再等一会儿。若换作平时,等等也没什么紧要,可是瑾娘却是一抵达京城,便进了杜府,除了在容氏那儿喝了点茶水,肚里却是空空如也。 她再怎么坚持,也抵挡不过发虚的身子,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不清,忽然,眼前一黑,人栽倒了下去。 隐隐约约听到婉仪的惊呼,程氏的慌乱,似乎有丫鬟尝试扶她起身,可她却一直睁不开眼睛,连说话的气力都无。 只听得程氏一时着急,没了主意,只一遍遍地唤着杜衡:“衡儿,这该如何是好?” 瑾娘只觉得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至颈后,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力道将自己一推,再一拉,她便直起了身子。 随后,那力道便立刻消失,仿佛再多做停留便是不合礼数。紧接着,她左右两臂分别被纤细的手搀扶着,耳边传来杜衡临危不乱的声音:“扶着表小姐坐下。” 当她被人扶着坐下时,那沉着稳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化些糖水过来,越快越好,喂表小姐喝下。” 果然,在松影喂了瑾娘几口糖水之后,她终于有了些许气力。 睁开双眼,除了在旁伺候的丫鬟,便是姨母与婉仪,她在找寻衡表兄的身影。 若说从前,只是受母亲影响,一心只当杜衡是能让她离开闽地,返回京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京师解元郎,才学自是不必多说,难得的是,还生得一表人才,身形稳健,尤其是那一双有力的大掌,若是他能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瑾娘面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晕。 程氏见瑾娘睁开双眼,随后双颊泛红,怕瑾娘是因长途跋涉而生了病,于是赶忙拉开婉仪,不想沾染病气,道:“不会是生病了吧?松影,快让人去请大夫!” 瑾娘听到,着急摇头,使出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气力,张口道:“姨母,我无碍,不用费心请大夫。” 她不想让程氏觉得自己纤弱,方才程氏拉着婉仪躲避之态,已尽收眼底。 她才刚来,可千万莫让姨母觉得她身体羸弱,有哪位婆家愿意娶个病弱之人。她绝不能让八字的那一撇写都未写,便前功尽弃。 程氏看着瑾娘挣扎着要起身,有些迟疑地问道:“当真无碍?” 瑾娘忙点头,只见她望向远处的杜衡,道:“瑾娘喝下衡表兄方才吩咐的糖水,人便有了气力。表兄不愧是解元郎,学识甚笃,想来表兄也知我无碍。” “表兄,我说得可对?” 母亲屋里没有小厮,出于情急考虑,杜衡在母亲的首肯下,将瑾娘扶起。当两位小丫头接手后,他便迅速退了几步,与她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除了吩咐松影准备糖水后,他便不再主动说些、做些什么,这是礼数。 然而瑾娘却求助似地望向了他,也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到了苏萤。 方才在祖母堂屋,萤儿也是不想让人知晓她脚踝受伤,她强撑着让自己步履无异,只有他看出了她亦步亦趋时,面上的隐忍。 于是,他开口应和:“瑾娘方才的眩晕,只是许久未曾进食所致,无甚大碍。” 说着,便朝程氏拱手,道:“母亲,孩儿还有一篇文章需要修改,请恕孩儿失陪。” 程氏方才听到瑾娘口中称赞衡哥儿不愧是解元郎学识渊博,心中因她方才晕倒而生出的几分失望也淡了些许,加之儿子又亲口确认她无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朝杜衡颔首,道:“你的文章重要,快去吧!等莲子羹好了,我让松影送去你书房便是。” 瑾娘目送着杜衡离去,眼中有着不经意的湿润,衡表兄看似清冷,实则甚为暖人,她好似知晓应如何与他接近了。 第69章 姨母,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邓瑾娘是正月十二到的杜府,因赶着上京,人竟比信还早到了一日。原本容氏早已安排兄妹三人于上元节出游赏灯,可因瑾娘的临时抵达,随行的人员便做了一番调整。 杜衡作为兄长,带着婉仪和苏萤,再配上随行的丫鬟小厮便差不离了。可如今多了一个瑾娘,光靠杜衡一人,自然不够稳妥,于是容氏特地加派了顶替杜顺前院管事之位的李茂。 李茂虽说刚升为管事没多久,但这些年一直负责出外采买事务,容氏对他信得过。 除了多了一名管事,苏萤也被指派了桃溪随行,而没有贴身丫鬟的瑾娘,则由杜衡的丫鬟春暖陪着一同前去。 出发前,几人先去老夫人处请安。 上回的献经,是庄严肃穆的佛事,而今次灯会,才是守孝三年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游。老夫人不愿拦下少年人的兴致,只叮嘱了几句“莫要贪玩忘了时辰”,“注意人多”,便不再多留他们片刻。 随后,一行人又去了程氏屋里。 ...... 自打知道容氏安排兄妹几人于上元节出门赏灯,程氏就恨得不行。 原本身边没人听她抱怨,好不容易瑾娘来了,她便实在没忍住:“她自己是个没儿没女的,自是不用担心你们姊妹几个的安全。年年灯会,年年都有谁家小姐、孩童丢失的惨事,也不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瑾娘本就对容氏掌家有些疑惑,听得姨母毫不遮掩地表达对容氏的嫌恶,心中大致有了一些定论。 程氏是她的姨母,也是杜衡的母亲,她自是与程氏一起,遂道:“姨母为何不劝劝?我看二婶也不是那不讲理之人,利害关系说与她听,说不定就不去了。” “你以为我没拦着?” 程氏叹了口气,往四周瞧了瞧,似不想让人听见。 之后才气馁道:“那日才踏出门去寻容氏,你衡表兄便找来了。他说,灯会出游是他的主意,婉仪今年便要及笄,说不定明年就要嫁做他人妇了,若是再不带妹妹出去走走看看,便再寻不到这等好日子了。” 瑾娘一听,心便柔得像水似的,表兄真是太宠婉仪妹妹了。昨日若不是表兄临危不乱,就凭姨母那惊慌之样,只怕她无事也变得有事。如此爱护家人,又能独当一面的男子,真是万里挑一。 她不由地替杜衡说话:“姨母,衡表兄处事稳妥,有他在,您自是不用忧心。再说了,还有我陪着婉仪妹妹呢!” 谁知,程氏却道:“若衡哥儿只是带着你和婉仪,我倒也不至如此顾虑。只是,” 程氏欲言又止,显然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同瑾娘说。 邓瑾娘来了这两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姨母似是被人绑住了手脚一般,等闲不爱出东院。 虽然她不晓得姨母发生了何事,但是无论是对是错,她作为外甥女,自然是和姨母一起的。就像是苏萤,因着亲缘,必定也是和二婶容氏是一道的。 更何况,她已定下心思,决意靠近表兄,则更要取得姨母的信任才是。 于是,她走到程氏身后,给程氏揉起了肩膀,表起了忠心:“姨母,瑾娘此趟进京,本就是为了给姨母您分忧而来。外甥女不向着您,难道,还向着旁人吗?” 她停了一会儿,似在等程氏反应。 程氏未言语,似在琢磨,于是瑾娘继续说道:“我虽然才来几日,便已隐隐觉得姨母有些受气。姨母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说说?” “我们家在闽西是个大族,迁去福州前,阖族好几房人住在一处,不是今日这家有事,就是明日那家闹腾。您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倒也没人敢欺负了她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人情事理。” “姨母,若是您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雪鸢走后,就再也无人主动给程氏揉过肩。有时候她觉得,其实雪鸢卖的那些首饰倒也真的是一些旧的,她不喜的款式。可说到底,还是做了不该做的脏事,连带着她这做主子的,也跟着脸面尽失。 松影来了后,做事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不仅让她有气无地撒,而且还不可心。正愁着没个亲近的,可以帮着出主意的人。瑾娘便在她瞌睡时,主动递上了枕头。 程氏欣喜地将瑾娘拉至身前,仔细端详。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原只想着让她把苏萤比下去,让衡哥儿未动真格之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没想到,她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伶俐许多。 程氏心念一定,抚了抚瑾娘的手背道:“你母亲可有同你说,她为何要送你上京?” 瑾娘一听,便知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她忙跪于程氏面前,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母亲同我说了。” “母亲说,让我都听姨母的,姨母若觉得我好,我便留下照顾姨母。姨母若不想要我了,我便给姨母叩个头,多谢姨母一年来的教养之恩,返回家去。” 程氏大舒一口气,甚是满意,道了声“好孩子”后,便把瑾娘拉了起来,然后附在她的耳边,把自苏萤来家后,她的一肚子怨气,统统告知了这位令她再次燃起希望的外甥女。 ...... 婉仪早就知晓哥哥要带她们出去赏灯,心里期盼得不行。然而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可面上一直都不甚乐意,以致这些时日,她一点儿都不敢在母亲跟前提起“出游”二字。 原想着母亲会在她们出门时,反复叮嘱,至少得听个一时半刻才放了她们。可谁知,她竟然给了姐妹三人一人一个小荷包,比祖母还慈爱地说道:“你们兄长说得对,你们都长大了,是该趁此光景,好好出去走走看看。这荷包你们拿着,见到好玩的,好吃的,便用荷包里的银钱。若是不够,让你们兄长记下,回来找我支取便是。” 说着,便打发她们快走:“灯会人多,可千万别走散了。” 说话间,那个当家主母的气势似又重回到了程氏身上,只见她似笑非笑道:“衡哥儿,几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都是要你这个哥哥担待的。否则,母亲可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