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所言极是,文中之言确实人云亦云,只是世道如此。若不顺应,反被指为异类,遂将真心敛藏。
世间所谓女德,多以卑微为颂,可笑之极!
《易经》曾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萤而言,日对月,天对地,白昼对黑夜,明明互为相补,为何男女却要分出上下尊卑?
难得妹妹看出文中并非我真意,知己难求,幸之,喜之!”
苏萤眼含笑意,写下回应,心想,这要是被先生看去,可不得了。遂模仿婉仪笔迹,将首页的评语誊抄下来。
功课为功课,这本册子权当姐妹俩交心笑谈之用。
临近年节,杜府也跟着热闹忙碌起来。这是孝期结束后的第一年,虽仍不宜大肆张灯结彩,却也比往年多了大红喜气。在容氏的打理下,连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除旧迎新,只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两姐妹因腊八献经,在京城之中有了名声,这一年又是她俩的及笄之年,容氏也趁此机会,将婉仪和苏萤带在身边,让她们学着如何打理中馈。
故而,苏萤虽早早将那本小册子交还到婉仪手上,可婉仪却不得空。待杜衡收到时,已是大年之夜。
杜衡独坐书房,耳边传来远远的炮竹之声,他翻开书页,看到苏萤的笔墨回应。
文字中的她,没有了束缚,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写给白先生的功课,只是为了顺应世道。她对男尊女卑,嗤之以鼻。对“婉仪”能看出她并非真意,而感到欣喜。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炮竹的轰隆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杜衡手捧书册,走向窗外。
此刻烟花绽放,暗沉的天空被五彩斑斓的烟火照亮,他的双眼也因绚烂的光彩而明亮非常。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烟花?
心灵所致,他快步走回书案,欣然写下对答之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他思索片刻,便喊了声清泉。
书房外的清泉听到,立时应声进屋。
只见公子已自行披上青灰大氅,他没有问公子欲往何处,而是机灵地提灯跟随。
杜衡一路走得稳健,未曾有半点犹豫,然而清泉跟着却有些赶不上了。
烟花一次又一次在夜空中绽放,仿佛照亮杜衡心中所想,直到下了长廊,踏上小径,杜衡才停下脚步,回头对清泉说道:“把灯灭了吧。”
清泉听命,遂默默由公子身旁落至公子身后。
只见公子步伐矫健,一路朝着偏院大步行去。
果真,那一朵朵烟花是从偏院点燃的。
还未走近,便听到悦耳的笑声,如此好听,听得他也跟着心情畅快。
“姨母,若是能把婉仪叫来,一起放烟花就好了!”
容氏看着外甥女被烟花照亮的明媚笑容,笑道:“婉仪小时,不小心点了一只受潮的烟花,火星点子蹦到面上,她便怕了。”
苏萤笑道:“婉仪平日嬉笑玩耍,倒也没见有什么怕的。那毕竟是小时之事,等会儿守岁时,我同她说说,看看上元节时能不能一起点烟花。年节还是热闹点好,就像在雁荡时那样。”
她小时候也被炮仗崩到过,听姨母这么一说,便更是想念同外祖父母在雁荡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虽然只有她与外祖父母三人一起守岁过年,可是外祖的门生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位叫袁颂的,长她一两岁。每逢大年初一,便随父母一道,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
他趁大人不注意,带着苏萤去燃炮仗。
“萤儿,我这炮仗可不一般,叫做状元红,声响震天,来,我点给你看!”
苏萤手上拿着一根香,那是从外祖供奉孔圣人的香龛上拔下来的。
她哼了一声:“袁颂,你惯会吹牛,小小一个炮仗,哪有那么大的声响?”
袁颂一听,还不高兴了,居然不信他?
于是抱着手,道:“不信?你点点就知道了。”
这个状元红,有一个类似状元帽形状的小机关,要点燃它,需得揭开状元帽,才会露出引线。可是袁颂因为苏萤不信,便使性子,硬是什么也不说,看着苏萤绕着状元红好几圈,找不到点炮仗的地方。
他原想着,待苏萤无法点燃炮仗而沮丧之时,他再如圣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香,点燃炮仗,扳回一城。可没曾想,苏萤竟然将香径直贴着炮仗点了起来。
只见火星子四冒,苏萤正低头观望,那状元帽中间的小簧片猛地飞了出来,打到她拿香的右手。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苏萤只觉手中一疼,低头一瞧,才发现那一手的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袁颂本还抱着手,等着苏萤知难而退。听到苏萤哭声,还纳闷,不就是没点燃炮仗嘛?平日没见她哭几回,怎么这回哭的那么凶?
他不耐地朝苏萤望去,才发现她满手是血,袁颂这才着急地跑了过去。
正当他跑至苏萤身旁时,那状元红内里的引线终于被火星子点燃,咚的一声,窜上了天。
袁颂一震,忙将苏萤护在身前,直到状元红升空后,又咚的一声,才没了声响。
袁颂缓缓松开苏萤,低头一看,苏萤满脸泪水,害怕道:“袁颂,我手疼,我日后写不了字,当不了状元了!”
袁颂看着她举着满是血的手,也慌了,忙拉着她去找大人。
袁颂一边牵着她未受伤的左手,一边安慰道:“萤儿莫哭,你若真因这手考不上状元,大不了我中了状元,再把状元给你,可好?”
苏萤一听,连忙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你可不能耍赖,若是你不把状元给我,我就,我就,”
袁颂看着她满手是血,还在那儿和他耍赖,便急急抢了她的话,发誓道:“你就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可好?”
小小的人儿,哪懂什么孤苦无子,不过是闲时听父母打趣时学来的夫妻间情话罢了。
至今想起,苏萤仍觉儿时懵懂可笑。这些年,袁颂随他父亲升迁去了杭州府。听闻他如今已是浙江省府的解元,不知明来年春闱,她是否有机会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