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气氛凝重得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永安帝的面色已是一片阴沉。
今日因那土芋大丰收,君臣同乐。
永安帝高兴之余还饮了几杯酒,心中空明,想到往后百姓不用挨饿,便觉他这些年虽被唐争所困,到底也算个为这天下做了点实事的天子。
焦志行更是志得意满,焦门众官员意气风发,仿若很快就可大展拳脚。
无论是刘门还是徐门,心中如何想不必说,面上都是欣喜恭贺。
永安帝心中已有封赏之策,谁知八百里加急直接打破这一切,将他那残留不多的酒劲都给驱散了。
“倭寇竟敢强行登岸,杀我大梁百姓数百人,若仍不出击,岂不是我大梁惧怕那些倭寇?”
刘守仁怒道。
焦志行却道:“打仗要粮饷,如今国库空虚,粮饷从何而来?”
九卿衙门今年的预算都还没着落,上哪儿再找银子送去边关?
刘守仁怒道:“以焦阁老之意,莫不是我等任由倭寇猖獗,一路攻入京都?”
焦志行怒道:“本官并非此意,刘阁老大可不必急着给本官扣帽子。”
两位阁老吵起来,其余人便都不作声。
左右就是战与忍。
大梁朝沿海一向倭寇盛行,屡屡抢劫沿海百姓,虽附近都卫所屯军,然倭寇抢完就跑,茫茫大海想要寻人谈何容易。
也是因此,倭寇越发猖獗,只是如此次般堂而皇之登岸,还灭一渔村之事实在少见。
不仅抢夺整个渔村财物,还屠了村。这已不仅仅是往常的劫掠那般简单,分明是刻意挑衅。
堂堂大梁若被这般欺辱还不还手,必会使得倭寇更为猖獗,沿海百姓如何安居?
大梁朝这些年边境一直算安稳,此次一旦退让,边境必不会安生,到时只会更动荡。
不止刘守仁主战,九卿多是主战。
大梁朝虽派系争斗严重,然国力强盛,必要给那些倭寇狠狠教训一番。
可焦志行不答应。
想要剿灭倭寇,不止要人,还需大船。
造船所需花销太大,再加上粮饷、伤亡抚恤,所需银两不计其数。
打仗不是动动嘴皮子,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开打的。
各个衙门今年的预算是压了又压,直到压无可压,国库的银子都不够,又是永安帝额外补了四十万两方才堪堪够运转,哪儿有银子打仗?
“今年的夏税倒是还没收上来,不过今年打一仗就把夏税用了,明年各个衙门的预算又从何而来?难不成还像今年这般停摆?还是再从陛下私库里拿?”
焦至行道:“陛下私库又能撑得了几时?”
众大臣纷纷敛了目光。
光是年前与年后两次就从陛下私库拿了九十万两白银,若再打仗,陛下私库怕是要彻底空了,往后又从何处找银子弥补国库亏空?
可被屠村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这番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到傍晚方才散去。
陈砚收笔时,手腕十分酸痛。
再回想今日的争论,陈砚心情颇为沉重。
其他几位翰林院的同僚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此时身体的疲累已算不得什么。
范侍讲把众人的文稿一一对比,确认无遗漏后,方才带陈砚等人离宫。
傍晚的皇宫巍峨森然,又依稀有些寂寥之感。
一行人并未开口,在宫外互相道别后,陈砚顶着晚霞朝前走。
今日他并不像往常一般归家,而是往附近的街道走去。
傍晚时分,街上不少商铺已逐渐关门,食肆却冒着腾腾热气。
路边摊贩或吆喝或讨价还价,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
陈砚停在一个卖面的摊位面前,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招呼:“大人要吃什么?”
陈砚看了眼,道:“下碗素面吧。”
那中年男子招呼着陈砚坐下,转身就去旁边煮面。
陈砚官服还未换下,不过在京城,六七品官随处可见,百姓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男子领着自己儿子坐在陈砚对面。
与陈砚的素面比起来,那男子和孩童吃的面就丰盛多了,面上堆放着好几块肉。
那孩童约摸五六岁,边吃边问陈砚:“你怎么不吃肉?是不喜欢吗?”
陈砚道:“我穷,吃不起肉。”
那孩子惊讶道:“你穷为何不去挣钱?”
陈砚道:“我想要的钱一时半会儿赚不来。”
“那你不如我爹,我爹很会赚钱,我家住很大的房子,还吃得起肉,不像你只能吃素面,你太穷了。”
小孩得意地摇摇头。
陈砚转头看向那孩子的爹:“本官是天子近臣,你姓甚名谁?”
那孩子的爹一惊,顿时一巴掌扇在孩童的后脑勺上,怒道:“吃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又回头讨好笑着给陈砚赔不是。
那孩子扁着嘴,双眼含着泪委屈地往嘴里扒拉肉块。
陈砚很有做了好事的满足感,毕竟他让对面的孩子有了完整的童年。
一碗素面吃完,陈砚在路上转悠片刻,方才转身回了自己宅院。
到家中时厨娘已做好了两菜一汤,陈砚觉得一碗面还没吃饱,正好再加一些。
正吃着,面前多了两个红鸡蛋。
陈砚诧异抬头看向厨娘,厨娘笑眯了眼:“大人,我家二媳妇生了个崽子,我就带了两红鸡蛋给您尝尝。”
陈砚惊讶:“又生了?两个月前不才生了个闺女?”
“那是我四媳妇。”
厨娘笑呵呵应道。
陈砚笑着道:“恭喜恭喜,那我就沾沾喜气。”
厨娘笑着抓起围裙擦着手道:“锅巴应该好了,我这就去做了锅巴粥给大人端来。”
陈砚极喜欢锅巴粥,锅巴烤得焦黄,用热米汤一浇,再放几粒盐,锅巴粥极香。
他请的这位厨娘火候掌握极好,锅巴不会因火候不够而不香,也不会因火候过了而烧糊。
一碗锅巴粥下肚,再将桌子上的菜都扫光,陈砚就入了书房。
拿出纸张,研墨,静下心神后写下一个大字:忍!
倭寇犯境,必要除之而后快,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仇恨。
想要杀倭寇,焦志行就不行。
虽为户部尚书,实在不会搞钱。
他陈砚是词官,虽为皇帝近臣,却只能起草文书之类,并无实权,更遑论搞钱。
整个大梁最能搞钱者,非徐鸿渐莫属。
这也是徐鸿渐能屹立三朝不倒的重要原因。
想要有银子打倭寇,就要请徐鸿渐回内阁。
陈砚很不甘心。
他连土芋这个压轴神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是阻止不了徐鸿渐。
这一刻,陈砚才感觉到何为无能为力。
这一局他输了,彻底输给了徐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