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农家子的权臣之路》 第161章 壮志 陈族若出事,陈得寿、柳氏等也会收到牵连。 周既白依旧能记得自己幼年吵闹时,他娘柳氏整夜抱着他轻哄,哼曲安抚他。 也记得他爹陈得寿每每从地里回来,总要偷偷带些野果给他吃。 虽大多都酸涩,却是孩童难得的零嘴。 还有他奶奶卢氏,总能偷一些陈川的零嘴塞给他。 在陈家的日子虽艰苦,却也欢喜。 即便回了周家,他依旧与陈家来往紧密,陈族众人待他也极亲切,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身陷险境? 定能想到办法救他们。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炭火烤得炙热。 杨夫子道:“京城吹的妖风颇大。” 眼看天色渐晚,众人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只得各自回房。 陈砚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床顶,反复琢磨自己心中所想。 在平兴县时,他以为清流至少可与徐鸿渐分庭抗礼,以为靠近清流就能保全自身。 真正入了官场他才知道,若真能分庭抗礼,也不会各个派系都联合在一块儿倒徐。 若他所料不错,此次清流怕是要损失惨重了。 如此一来,他也能猜到永安帝为何如此偏帮清流。 再不帮忙,这清流都要被徐门给蚕食干净了。 好在他在平兴县时所猜想的天子有意削弱徐门是对的,否则在平兴县他就已经两腿一蹬了。 至此陈砚在心里暗骂先帝活久了成了老糊涂,竟让徐鸿渐成长至此,要是再死得晚点,怕是要把整个大梁都送给徐鸿渐了。 不倒徐,大梁难安。 不倒徐,他陈砚难活。 不倒徐,怕是大梁也要来个百年屈辱史了。 陈砚本想躺平,奈何高家步步紧逼,将他逼入官场。 在翰林院这半年,他于朝堂之事了解颇多,更看到一份份文书上死亡的百姓。 那些于其他官员来说或许只是一串数字,在陈砚眼里却是一个个生命。 他眼前总能出现前世所看视频里救灾的画面,能想起百姓们的挣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发急迫,因为很快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 他并不能确定这个世界与前世的时间线会不会重叠,但前面历史都相同,这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既然躺不平,那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大丈夫既已立于天地之间,如何能苟活成那亡国之奴? 无论能否成功,都该散发一波王霸之气。 自古凡改革者,必要爬上权势的顶峰,才可推行一系列措施。 凡阻碍他者,必不可让其逍遥。 头一个要扳倒的,就是首辅徐鸿渐。 至此,徐鸿渐已不仅仅是阻碍他陈砚,更是阻碍华夏一族雄霸世界! 徐鸿渐必须倒下! 屋外的寒风已将窗子吹得“哐哐”响,断枝残叶或砸在门上,或铺向窗子。 陈砚起身,点灯,磨墨。 沉吟片刻后,伴随着窗外的妖风,提笔缓缓写下一封信。 写完,吹干,再细细看了一遍,于脑中推敲一番,方才叠好,放于枕下,酣然入睡。 翌日一早,陈砚就将此信交给了陈老虎。 “今日你送完我,就起身回平兴县,将信交给族长,若见不到族长,就交给周老爷,骑马务必要快。” 陈老虎郑重将信放入怀里,这才抬头对陈砚道:“我不会骑马。” 陈砚静静看着他:“从今以后你就会了。” 全族的性命系于他一身,便是哭也要哭会。 在平兴县时,陈砚一直有个念想——买马车。 搬进这处新宅后,他就花了五百两买了一辆,每日由陈老虎赶着接送他上下衙。 从今天开始,他就要走路上下衙了。 陈老虎咬牙,道:“好。” 与信一同给陈老虎的,还有三百两银子的盘缠。 当日,陈老虎将陈砚送去翰林院后,就将车子留在宅子里,在院子里花了一个上午驯服了这匹马。 杨夫子已买好了馒头作为干粮,又备好水,与周既白一同将他送出门。 瞧着陈老虎骑马离去的背影,周既白有些担忧:“他一人归乡实在太凶险了。” 从京城到平兴县可谓千里迢迢,路上或盗匪,或地头蛇,可谓危险重重。 杨夫子看着马背上的弓箭,沉声道:“事情紧急,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了。” 周既白沉默片刻,方才道:“夫子,我也该回去了。” 杨夫子低头看向他,从他眼底看到熟悉的执拗后,就知这个学生是劝不住了。 陈砚是个极知进退的人,可周既白不同,他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倔强,一旦决心做某件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正因有这股劲儿,周既白方才能一直与陈砚拼着读书。 哪怕处处落后,也从不放弃。 杨夫子微微一笑:“既如此,为师就与你走这一遭。” 两人当天收拾好行李,又去京中打听到了一个两日后要去镇江省的商队。 陈砚下衙归来,杨夫子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几人吃完,杨夫子就将两人要离开京城回镇江省的事说了。 陈砚看到这饭菜时就知是辞行,此时并不阻拦:“二位万万要珍重。” 周既白道:“阿砚放心,爹娘我必帮你护着。” 待二人离去,这偌大的宅子就只剩下陈砚一人。 每每归家,宅子总是一片漆黑,清冷异常。 陈砚终究还是请了位厨娘。 别的都可忍,唯独这光禄寺的饭菜忍不了。出去吃又实在费钱,不如请位厨娘,中午还可给他送饭。 翰林院众人每每看到他那吃食都羡慕不已,好在陈砚会做人,偶尔总要分他们一些吃食。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初,随着一场弹劾,清流再次陷入了一场暴风雨中。 那一日恰好轮到陈砚入朝当值掌记,一位监察御史跳出来弹劾焦志行,陈砚心想今日的文稿必要写上十几张了。 果不其然,朝堂辩论火药味十足。 户部左侍郎袁书勋当场为焦志行辩驳,谁知另一位监察御史旋即跳出弹劾袁书勋也为族人贩卖私盐争锋挡雨,更靠此牟利之后将银钱用来贿赂收买官员,结党营私。 一场堂会竟同时弹劾两名忠臣,必然要引发腥风血雨。 第162章 见面不如闻名 殿内的争吵越来越激烈,陈砚的笔好似已经离不开纸张,他恨自己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正在言官与焦门一派斗得如火如荼之际,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悲呛:“我大梁立朝六十余载,先帝文治武功,却不想如今朝中尽是奸佞之臣,为一己私利不顾朝纲,枉顾人命,使得数千百姓丧命。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我田方今日以命相谏,恳求陛下严惩次辅焦志行和袁书勋二人!” 旋即就是“砰”一声,原本吵闹的大殿瞬间安静,却听汪如海尖锐的嗓音大喊:“快传太医!” 陈砚立刻记下“田方大殿死谏”几个字,旋即为清流和永安帝捏一把汗。 若田方没死也就罢了,一旦真死了,永安帝就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了。 一位明君必然是广纳谏言,如何能逼得臣子死谏? 在陈砚看来,永安帝属实有些冤枉,毕竟大梁朝言官并不怕死,只要抓住机会,就争着抢着死谏,无论是否身死都会被读书人所敬仰,留下一个“不惧生死,忠义两全”的名声。 为了所谓的“流传千古”,言官们可谓十分英勇。 君父就是他们扬名最好的垫脚石。 陈砚很想入殿告诉众人按压止血,可大梁律例入朝当值掌记不可参与议政,如此一来,他只能当自己是无情的记录者。 御医们跟着内侍官们一路狂奔入殿,永安帝直接免了他们的礼催促救人。 殿内静谧无声,陈砚停下笔方才发现手心黏糊糊。 好在田方撞柱子时被人拦了下,并未当场撞死,不过今日这一撞,就将焦志行架到火上烤了。 早朝因田力这一撞结束,陈砚收拾好东西,跟随内侍官绕道去暖阁,正巧碰上退朝后的大臣们。 首辅徐鸿渐被人搀扶着一步步往前走,那布满老年斑的脸上依旧一派从容,丝毫看不出刚刚的朝堂经历了何等腥风血雨。 陈砚垂眸退到侧边,静待众官员经过。 徐鸿渐由人搀扶着从他身边经过时,连一个眼神也未给他。 陈砚想,首辅气度就是不同,完全是目中无人。 不过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大臣停在了陈砚身侧:“你就是平兴县陈砚?” 其他徐门官员的目光也往陈砚身上飘,显然早早就听说过陈砚的大名。 陈砚微不可察地打量了这位大人一番,该是个三品官,不过陈砚并未见过。 “正是下官。” 那人上下打量了陈砚一番,笑容里带了一丝不屑:“见面不如闻名。” “大人见多识广,竟能知晓下官之名,下官倍感惶恐,不知大人是哪位,身负何职?” 陈砚很是恭敬地拱手讨教。 您是哪位,不认识。 那官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又道:“倒是如传言那般巧言善辩。” 陈砚更恭敬了几分:“不过是些不中用的急智,不值得大人如此夸赞。” 那官员脸上的笑更淡了些,一甩衣袖,抬腿就往前走。 与他一同的几名官员倒是纷纷回头看陈砚,唯独徐鸿渐始终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仿佛并未听到身后的交锋。 与意气风发的徐门相比,焦志行带领的焦门便是忧虑重重。 焦志行走起路来比往常急躁,必定是带了火气。 与徐门相比,焦门连一半人都不到。 再往后就是刘阁老领着的刘门众人,这些人虽面露不忿,倒是少了焦门的火气。 刘守仁在看到陈砚后顿住,还和声问道:“三元公在翰林院可好?” 刘守仁都停下了,刘门其他人自是也会停下,陈砚就从这群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王申。 王申笑着对刘守仁道:“阁老多费心了,三元公博学多识,这修史定是难不倒他的。” 刘守仁笑道:“倒是忘了三元公乃是东阳平兴县人士,白舆在东阳任知府多年,想来是听闻三元公才名的。” 白舆是王申的字,不过在东阳府他乃是一府之尊,自是没人会如此称呼他,到了京城陈砚方才知晓。 到了此时,陈砚就知自己不得不出声了:“下官参加府试时,主考就是王大人。” “竟有如此缘分,实在难得。” 刘守仁颇为感慨,他身后众人也跟着附和。 瞧着一行人仿佛此时才恍然,陈砚实在佩服他们装糊涂的本事。 若是放在前世,这群大人的演技必定吊打那些老戏骨。 他来京城时是十三岁,王申在东阳府任上九年,他府试不是在王申手里考的还能是在谁面前考的? 何况他还是坐王申的官船来的京城,总瞒不过这些人吧。 戏已经开锣,陈砚自是要接着演下去:“下官此前受王大人多番照拂,入京后却被杂事缠身,改日下官必登门拜谢。” 华夏共识,“改日”就是极体面的谎言。 刘守仁并不多做纠缠,又笑着说了两句,带着众人离去。 王申却是落在最后,将陈砚带到一旁,离内侍远了些,方才问道:“你素来有急智,今日之事可有良策?” 王申回京述职后,三月被派了官职——国子监司业。 地方官员入中枢,品阶降半级乃至一级都是正常的,如王申这般平级入中枢,已算得上是高升了。 能得如此要职,一来是王申在东阳府多年做出的政绩,二来就是有他的同乡刘守仁刘阁老这层关系。 在平兴县时,陈砚靠着周荣送回去的邸报,粗略划分过派系,不过总有疏漏,比如王申与刘阁老的关系。 在翰林院待久了,终于把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那也都是表面的,至于背地里谁与谁交好,谁又是选座师而非同乡,亦或者是背弃原来的至交投入敌营等复杂隐秘的关系网,陈砚就无能为力了。 陈砚拱手道:“座师发问,学生不敢不答,今日田方这一撞,次辅大人怕是要深陷其中了,并非急智可解此困局。” 听他喊自己座师,王申就知陈砚说的是真心话。 若只是御史弹劾焦志行,尚有缓和之机,如今却是御史田方大殿死谏,如此一来彻底坐实了焦志行利用手中之权为贩卖私盐的族人遮风挡雨,谋取私利。 此行径只得是贪官奸臣,焦志行作为清流领袖,靠的就是名声、气节,如今被田方一下撞没了,这焦志行今日起就算是身败名裂了,往后还如何领导清流? 第163章 对联 私盐一事本就难以自证,再加上田方的一撞,便是焦志行族人无辜,这罪名也结结实实落到他头上,再洗不掉了。 王申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问问陈砚,本就不抱期待,得知陈砚也无法后,便道:“怕是要变天了,你小心些。 ” “多谢座师提点。” 陈砚深深一拜。 王申本想再说两句,焦志行一旦失势,清流往后就再难抵挡徐门,徐鸿渐怕是要恢复到先朝只手遮天的地步。 可瞧着陈砚这沉静模样,又想到他多年的行事,王申便觉得这话还是留给自己为好。 王申也就点了头,转身离宫。 待到其他官员也尽数离开后,陈砚方才跟随内侍离开。 只是再走时,陈砚的目光瞥向前面领路的内侍。 以往他从未在下朝后遇上这些官员,今日内侍官特意带他绕了路,仿佛是在故意让他撞上这些人。 究竟是这内侍官自己所为,还是有人指使?又有何深意? 很快繁忙的记录工作就让陈砚无暇多想。 他也是头一次见永安帝竟放下了奏疏,亲自守着御医给田方诊治。 待田方醒了,永安帝还不肯罢休,让御医们生生给其灌了三大碗汤药。 田方喝得一肚子汤药,从嘴巴到喉咙全是苦的,他实在喝不下去,只能说自己好了,永安帝方才道:“田爱卿为了心中忠义,必会以死明志,纵使有不适也必不会说,你等多多喂药,必要将他彻底治好才可停手。” 御医们明白了,这是让他们该扎针扎针,该喂药喂药,一旦闲下来了,圣上可就不安心了。 田方吓得当即起身,却被内侍们又给按了回去。 内侍们一开口就是:“田大人您万万不可再寻死了。” 旋即就拿了绳子将田方与椅子结实地绑在一块儿。 之后就只听到田方的“呜呜”声,陈砚猜想应该是嘴巴被堵住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猜想,不可写在文稿里。 陈砚思忖片刻,落笔:“帝恤臣田方疾,敕御医善视之,遣内侍侍汤药。” 刚写完,一名内侍官进来对陈砚道:“陛下召见。” 陈砚刚起身,内侍就将他的文稿拿起,对陈砚道:“陈修撰,请吧。” 陈砚只得抬腿走进了正殿,行完礼后,就见那名内侍将他的文稿递给汪如海,汪如海双手捧着,清脆念道:“帝恤臣田方疾……” 到了此时,陈砚眼角余光才看到田方身上已扎满了银针,对着陈砚“呜呜”说着什么,陈砚虽听不懂,从田方愤怒的表情可推测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还好陈砚一向大度,就当田方是王八念经了。 “陈修撰文稿可直接用,不需再修改。” 永安帝开口,一旁的汪如海笑道:“陈修撰连中三元,今日得见,果真聪慧过人。” 陈砚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此刻却不得不开口谢内相了。 永安帝并未多话,而是给汪如海使了个眼色,汪如海拿了个叠好的纸张送到陈砚手里,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出了个绝妙的上联,却始终无人能对出下联,不若陈修撰也跟着想一想。” 陈砚恭敬接下,道:“臣试一试。” “不能只试一试,要倾尽全力。” 永安帝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道:“若对得好,朕就让御医为你开几服药,可长长个子。” 陈砚当即拱手,深深作揖:“臣必倾尽所学!” 待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陈砚不禁暗暗钦佩起永安帝的情报网。 竟然连他做梦都想长高之事都一清二楚,怕是他每晚睡觉翻几次身也知道吧? 如此想来,徐鸿渐也实在恐怖,竟能在永安帝这等情报网下还能一次次设局打压清流。 上次险些将刘守仁弄垮,此次又对焦志行动手,可谓次次都是杀招。 平复心情,陈砚摊开那张纸,纸张上只有七个字:“天倾西北难扶正。” 此联出自《淮南子》里共工撞到不周山,导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陷入困局。 永安帝定然不会是闲着没事出个上联给他对着玩,那必然是与朝局有关。 如今不就是焦志行近乎要被赶走,清流元气大伤,无法抗衡徐门吗。 陷入困局的可不止清流,还有永安帝。 帝王需讲究平衡之术,永安帝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清流一旦失势,徐门必然把控朝局,到时就可倒逼天子。 臣子们虽对天子表面毕恭毕敬,却并非真正听天子的话。 君不见,历史上多的是傀儡皇帝。 要想牢牢把住权力,就要让臣子们站在两头拔河,天子当裁判。 若皇帝亲自下场,一人与百官拔河,必定是会失败的。 永安帝这是要救焦志行与袁书勋。 亦或者是救清流。 徐鸿渐既然费力布下这么大的局,不可能只对付焦志行和袁书勋下场。 怕是为了避免火力分散,才先只对付焦志行和袁书勋,待二人被拿下,再一一清算。 毕竟连他陈砚都被带上了,刘守仁等人又怎么会被放过。 陈砚提笔,在朱字下方写下墨字下联:“山崩海沸共死生。” 既然私盐案这么严重,连次辅都有涉及,肯定还会有许多别的官员也牵扯其中。除了清流外,徐门肯定也有官员涉及其中,首辅会不会也涉及其中? 就算首辅说没有,那有没有姓徐的涉案了,会不会借了首辅的势? 既然要严查,那就查个彻底,要雨露均沾,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 如此一来,不止可以救清流一派,还能让永安帝掌握一众臣子的把柄,加强皇权。 倒不是他不愿意将自己想到的这个法子告诉王申,而是告诉也无用。 焦志行走的就是清流的路子,极要名声,就算背地里做了什么,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好。 若让他用跟徐鸿渐互相揭短的方式来反击自保,他即便愿意也会犹豫斟酌,一旦错失良机,此法也就无效了。 永安帝却不同。 他是天子,要的是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在意臣子的名声会不会受损,此法可行。 更重要的是永安帝手里有各种特务机构,想要办成此事并不难。 第164章 地陷 陈砚再被召见是在暖阁,彼时永安帝已经忙完政务要用晚膳。 “可对出来了?” 永安帝踱步到桌前坐下,内侍们有条不紊地伺候起来。 陈砚恭敬道:“已对出来了。” 一名内侍官将纸捧到汪如海面前,汪如海本要念,被永安帝制止:“给我看看。” 永安帝接过内侍官递过来的帕子,将手上的水擦干后方才接过汪如海手里的那张纸,垂眸看了会儿,方才道:“这下联对得不甚工整,意境倒是对上了。” 陈砚双手垂在两侧,此时听闻永安帝的评价,只得道:“臣才疏学浅,只想出这个下联。” 能想出一个破局之法就不错了,您老要是再挑剔,那您老只能另找高明了。 永安帝撩眉看他:“你乃是三元极第,是朕钦点的状元郎,若你还是才疏学浅岂非在说朕不会识人?” 陈砚恭敬道:“臣不敢。” 永安帝将纸张递给身旁的汪如海,又吩咐道:“陈修撰还未吃饭,将朕的晚膳分一半给他。” 汪如海心中虽惊,面上还是笑着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此番已是天子第二次赐食了,若是其他官员,必定是受宠若惊,可这位陈修撰神情平静,并未有什么异样。 待拿到大食盒,陈砚就告辞要离开,永安帝又道:“待你当值结束,御医自会找你。” 陈砚心中一喜,恭恭敬敬谢恩,提着食盒离开。 待陈砚吃上天子赐食时,就猜想永安帝应该是看上他的方案了。 想到徐门众人马上也要跟着倒大霉,陈砚就觉得饭菜格外香。 三天的值守转眼就过去,永安帝果然信守承诺派了御医前来。 这位御医仔细把过陈砚的脉后,颇无奈道:“陈编撰还未到成丁的时候,实在不必操之过急。” 难得能碰上御医,陈砚不肯轻易错过,便追问:“可有什么法子?” 御医被官员们请到各家,从来都是看危急之症,头一次碰上陈修撰这等是为了长高才看御医的,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不过能当御医者,自是熟读医术典籍,在陈砚期许的目光下开了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又将几个长高的穴位教给陈砚,让其每日睡觉前多按按。 陈砚得此良方颇为欣喜,给了诊金后客客气气将御医送出门。 陈砚请的厨娘除了一日三顿饭外,又多了一个活儿——煎药。 翰林院的日子实在闲散。 陈砚每日踩点点卯,一杯清茶几块点心,一坐就是一日。修史累了,就看看翰林院的典籍,听听朝中的动静。 言官们对焦志行的弹劾愈演愈烈,永安帝大怒,让焦志行好好在家中反思。 次辅被永安帝软禁了。 此事一经发生,清流一派可谓哀鸿遍野。 京中士子却拍手称好。 “焦志行还以清流自居,我看他就是沽名钓誉!” “我险些被这等伪君子给骗了,以为他如何廉洁,原来他才是大奸之人。” 这世间对好人和坏人是两个评判标准,若当了一辈子好人,一旦干了一次坏事,别人就会说:“这人以前都是装的,现在露出本性来了。” 若一直做坏事,难得做了件好事,众人又会说:“他也不是那般坏,心还是好的。” 焦志行就属于第一种。 因一直在士林中名声极好,士子们均对他颇多歌颂,突然发觉他竟纵容族人大肆敛财,往日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这名声就比其他贪官还坏。 不少满腔正义的士子恨不得永安帝立刻革去焦志行的官位,再来个满门抄斩方能大快人心。 陈砚本是请柯同光和于元益二人到茶肆散心,不成想听到的尽数是这等言论,柯同光当即放下茶盏,就想与那些人理论,却被陈砚按住。 “此时不宜再生事端,不如静观其变。” 柯同光却听不进去,当场反驳:“若他人如此污蔑陈修撰恩师,陈修撰可还能如此沉静?” 柯同光已在上个月焦志行的孙女成婚,如今已是堂堂次辅的孙女婿,自是要维护自家长辈。 陈砚就知拦不住,只道:“不能。” 若有人如此羞辱杨夫子,他必要与那些人好生争论一番。 也因此,陈砚不再阻拦柯同光。 柯同光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出去,对着那些士子就道:“事还未查明,你们就急着给次辅大人定罪,是否有失公允?” 陈砚本以为柯同光会对这些士子劈头盖脸一顿骂,谁知竟就只是这般轻飘飘的反问,战斗力有待提高。 果然,那些士子就道:“案件已到了刑部,田大人更是在殿上死谏,如此还算事未查明?我看分明是次辅仗着权势将此事压下!” “陛下都已将其软禁,难不成你要说连陛下陷害忠良?” 士子们本就是同仇敌忾,如今竟有人当堂跳出维护那伪君子焦志行,他们立刻找到了敌人,几乎是一拥而上。 柯同光一张嘴必定是吵不过如此多张嘴的,于元益将柯同光拉回,三人狼狈逃出茶肆。 可无论他们走到何处,都有人在议论次辅焦志行,认为他德不配位,该辞官归乡。 柯同光气得双眼通红,却无计可施。 于元益劝他:“陈修撰言之有理,清者自清,何须与他人争论。” 柯同光却对两人一拱手,双眼赤红道:“如今我也不过是奸臣孙婿,往后就不与二位同行了,以免误了二位的青云路,告辞!”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经过此遭,他也明白了,什么朋友不过都是虚妄,有权有势就来攀附,待你失势时却只会说风凉话。 还有那些所谓士子,他们并不关心究竟是忠臣被陷害,还是真正的奸臣,只要是上位者被拽下来,他们就欢欣鼓舞,尽显小人姿态,实在丑陋至极。 焦志行一辈子的好名声只因一个私盐案就尽数被毁,可见当忠臣也无用,轻易就被有权势之人扳倒。 权势方才能让他人忌惮,让人恐惧,让人不敢怠慢。 陈砚看着柯同光渐渐没入人群,心中叹息一声。 他并不知永安帝会不会用他的法子来破局,若提早告知他人,恐会坏了大事,只能隐瞒。 只是其他安慰之语都有些苍白,柯同光听不进去。 希望徐鸿渐的动作快些,莫要拖太久。 第165章 被弹劾 这之后,柯同光就不再和陈砚二人一同用午膳。 陈砚去找柯同光时,发觉他的桌子前并没有人,陈砚提笔留了几个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此后依旧不见柯同光,陈砚也就不再多事,静待事情发展。 焦志行并未被禁足多久,因有人上了顺天府申冤,说是自己十一口人均在旱情中饿死,恳请府尹大人做主,严惩贪官。 此等案子并非在京都发生,顺天府尹不愿自找麻烦,将人给赶了出去。 那鸣冤之人在顺天府衙门口引火自焚,此举轰动整个京师。 言官们如闻了腥的猫,竟联名上了一道弹劾焦志行的奏疏,明言:“不问罪焦志行,难安数千百姓亡魂!” 纵使永安帝想保焦志行,到了此刻也撑不住了。 焦志行告老归乡,永安帝准奏。 与次辅一战以言官们大胜告终,言官们乘胜追击,继而弹劾袁书勋。 以往数千名百姓的生死并不被人放在眼里,可此时,这些死者成了言官们的大旗,扛着先斗倒了焦志行,又斗倒了袁书勋,紧接着就是清流一个接着一个被波及。 朝会已不是议论国家大事,而是弹劾官员。 永安帝仿若放弃了抵抗,凡涉及私盐一事者尽都禁足于家中。 朝堂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不少臣子面露死灰,静静等着弹劾落到自己头上。 陈砚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他没料到还未等来自己被弹劾,就先等来了孟永长。 陈砚下衙归家时,孟永长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永长兄怎的不进屋?” “你请的厨娘说不认识我,并不让我进屋。”孟永长感慨道:“你请的厨娘实在尽职尽责,连门房一职也兼了。” 陈砚连忙告罪,请了孟永长进屋,又给孟永长泡了清茶,这才与孟永长闲叙起来:“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两人相识已有八年,孟永长已经从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满脸和善笑意,看着就颇为喜气。 此时的孟永长脸上笑意尽数消失,反倒忧心忡忡道:“自是为了你族中之事,你族人无论男女老少尽数被抓入东阳府衙,我只得连夜赶过来告知你,那高坚和新任知府相交甚密,此次你族人怕是凶险了,恐会波及于你!” 此前陈砚连中三元,孟永长都未亲自回京相贺,此次实在事态严重,稍有不慎陈氏一族就是灭族的下场,他不放心压人,自己放下生意紧赶慢赶来了京城。 即便陈砚猜到高家和新任知府会联手对付他,却也没料到他们下手如此狠,竟连他陈氏一族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陈砚心口涌起一股滔天的怒气,问道:“以何罪名?” “藏匿私盐贩子,一律连坐。” 或许是话说得太急了,孟永长有些喘:“阿砚你要早做打算,为兄此次回京就是想动用我孟家的人脉,帮你斡旋一二。” 陈砚压下心中怒火,对孟永长道:“永长兄切莫为了愚弟费心。” “你莫要小瞧我,如今我在孟家是极有地位的,连我爹也要对我礼让三分。” 孟永长道:“我孟家虽只是商贾,然家中银子多,总能找到人为你求情。” 陈砚摇摇头,颇为郑重对孟永长道:“此事绝不是孟家所能左右,永长兄切莫牵扯其中,愚弟已有对策。” 孟永长对陈砚更是敬佩万分。 才得知此事,陈砚竟就有了对策,实非常人可比。 孟永长是看着陈砚从高家的一次次打压中脱困,并不怀疑陈砚是为了安抚他才说此话。 他顿了下,从腰间解下一个有些扁的钱袋递给陈砚,道:“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将这些拿去打点,不够再与我说。” 陈砚颇为感慨道:“我今日方知有位财主友人是如何幸运。” 一来就给他送钱,不用打开他就知里面必定不少。 孟永长却道:“你却不知有个连中三元的友人是如何幸运,我能彻底将继母赶出孟家的生意,全仰赖阿砚你,不知阿砚你有何办法救族人?” 陈砚深吸口气,将心口的郁气尽数压下:“此法若说出来便要坏事,你且看着吧。” 不知陈老虎是否到了平兴县,又能否逃过高家和府衙的围捕。 自这一晚起,陈砚的心提了起来。 又等了两日,终于有御史弹劾他族人贩卖私盐一事。 随着焦志行辞官,一众清流接连下马,京中人早已习惯了这私盐案带来的影响,也并不像一开始那般滔滔不绝。 直到“三元公陈砚”也涉及其中,京都士林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与朝中落马的三品以上大员们相比,从六品修撰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官。 哪怕是所谓“储相”,那也是要熬上二三十年方才有可能熬出头。 虽清贵,与那些重臣们相比实在没什么权势。 可陈砚在士林中的影响是远远高过那些朝中重臣的。 作为本朝第一个三元公,自是受到天下士子敬仰,并将其视为楷模。 又加之三元公不惧强权,一次次为东阳府士子出头对抗高家,正是威望极高时,突然出此事,自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唾骂三元公竟是如此奸佞之人,令人不齿。 当然,也有不少三元公的追随者维护。 “三元公今年方才入朝为翰林,前途无量,怎可能为了私盐毁了自己的前程!” “三元公在朝堂毫无根基,如何敢贩卖私盐?怕不是那高家栽赃陷害。” 一说起高家,众士子就想起高家当初左右县试府试之事,立刻就信了几分。 镇江在京城的士子们更是愤愤不平:“高家一次次对陈三元动手,若陈三元族人真敢做此事,早就被高家拿住把柄打压三元公了,如何还能等到如今?” “必定是高家趁着打压贩卖私盐的机会诬陷打压陈三元。若连三元公都能轻易被世家打压,我等往后入朝,又如何与他们相抗衡?” 如此言论在京城大肆横行,竟形成了与其他官员截然相反的局面。 就连陈砚都被这区别对待给搞蒙了。 这就是连中三元对读书人的号召力吗? 原本散布在京城各处,想引导舆论的锦衣卫们竟没插手的余地,只能匆匆回去复命。 永安帝听闻禀告,微微一笑:“陈修撰倒是个让人省心的。” “这陈三元或是上苍派来辅佐陛下破局之人。” 汪如海笑着附和。 永安帝扫他一眼,道:“你话有些多了。” 汪如海脖子发凉,赶紧道:“是奴婢多嘴了。” 永安帝并不再理会他,而是眯起双眼。 破局之人吗。 倒也贴切。 第166章 早朝 永安帝道:“也该将东西送给这位陈修撰了。” 汪如海应了是,心中却为陈砚惋惜。 堂堂三元公,可惜了…… 当天夜晚,陈砚的宅院被一位身穿飞鱼服的男子造访。 男子面如冠宇,身上却带了肃杀之气,再加身上的飞鱼服,往院中一站就自带寒气。 这就是文官们闻之色变的锦衣卫。 若换了别的官员,瞧见锦衣卫突然出现在自家宅院,必定会下意识回想自己最近做过什么坏事。 纵使最近没有,以往有没有。 与他们相比,陈砚极淡然。 瞥了眼锦衣卫递过来的布包,就对那人道:“来就来罢,何必客气到带礼上门。” 那锦衣卫脸上神情丝毫未变:“你接是不接?” 陈砚相信即便他不接,明天一早起床,这包东西也会出现在自己的床头。 与其到时候被逼迫,不如这会儿给彼此留点情面。 陈砚双手接过布包回屋,顺手将房门一关。 被挡在门外那位锦衣卫:“……” 那锦衣卫撩起衣袍坐在台阶之上,将剑抱在胸前,眼角余光瞥了眼屋内的烛火后,又收回静静看着前方。 屋内的陈砚将包裹里的东西都看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个修撰算是当到头了。 将东西收好,吹了灯,正要躲回炕上,就见门外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陈砚想,还是文官好,不用与腊月里的京城寒风较量。 再次打开房门,陈砚对那人道:“屋外寒风瑟瑟,不若进屋?” 那锦衣卫只道:“职责所在。” 特务机构果然忠心,根本不会被一两颗甜枣所诱惑。 陈砚也就不再多话,关门,吹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极香,若不是门外那恼人的锦衣卫敲门,陈砚还在做美梦。 待梳洗完,陈砚当着那名冻得嘴唇发紫的锦衣卫的面,吃了厨娘昨晚留下的四个夹肉烤馍,喝了温在炉子上的热粥,这才觉得饱了。 进入腊月,天儿实在冷得厉害,陈砚就让厨娘前一晚将第二日的早饭做好,第二日来做午饭就成。 待吃完,将碗筷往锅里一放,这才对那一直盯着他吃早饭的锦衣卫道:“走吧。” 吹了一晚上寒风的锦衣卫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碗,这才跟着陈砚离开。空空如也的肚子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此时不禁有些后悔昨晚为何不去屋里躲躲寒风。 不过已经晚了。 大梁的早朝在卯时开始,那些离得近的官员倒还好,住得远的官员要赶在早朝,半夜就要起床。 京城的腊月寒风能冻死人,被窝就成了温柔乡,根本不愿离开。 而朝臣年纪都不算小,要早早起床,实在是折磨。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陈砚就很佩服这些高官,尤其是已八十高龄的徐鸿渐,竟也能顶着风雪按时在朝堂上收拾政敌。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三,明日朝臣们就该放年假了,一直到来年元宵过后方才复工,因此今日的早朝格外不同。 早朝甫一开始,兵部率先朝着户部发难,要户部批明年的预算。 每到腊月,大梁朝的各个衙门就要做好来年的预算,朝户部要钱。 户部从尚书到左右侍郎就要拧成一股绳,在朝堂上哭穷的,更甚至要舌战群儒,让各个衙门砍预算。 户部一向秉承的就是宽进严出,如若不然,国库根本支撑不了各个衙门的用度。 银子就这么些,哪个衙门都盯着,哪个衙门要紧,给谁不给谁,这都要反复拉扯辩驳,方才能达到一个多方都不满,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今年因私盐一案,户部尚书和左侍郎尽皆被禁足,只留下户部右侍郎薛洪先一人应对另外八卿衙门。 这薛洪先便推辞自己只是户部右侍郎,这尚书和户部左侍郎都没来,大家且等着吧。 一拖再拖,到了最后一日便再也拖不下去,几乎是被其他人围攻。 薛洪先被逼急了,当即就在朝堂上怒道:“今年的盐税未收上来,夏税与秋税尽数救了灾,国库根本没银子。你们纵使杀了我拿去卖肉,也卖不上价钱。” 这话就是在耍无赖了。 各衙门不从你户部要钱,还能去何处要钱? 可悲的是,朝堂众人也知此乃是实情。 今年先是南方水灾,一开始就淹了八个县,旋即就是临近几个省都发生洪涝。 再就是北方三省干旱,受灾百姓多达数十万,粮食见风长,大把的救灾银子撒进去,肥了谁不知道,百姓也只是有口吃的吊着命。 夏税秋税被消耗不少,还能去哪儿弄银子。 户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到了此时,众人便又想到未收上来的盐税。 当大家都在没钱了,自是会从边边角角捞钱。 礼部左侍郎董烨当殿责问薛洪先:“既是你户部管着钱袋子,就该管好喽,明年各衙门都没银子,也该是你户部之责!” 薛洪先气得反唇相讥:“户部这银子是给朝廷花了,给百姓花了,本官请教董大人,是南方受洪灾的百姓不该救,还是北方旱灾的百姓不该救?又或是今年的会试、殿试不该举行,还是军事粮饷能克扣?” 立于殿外的陈砚都想为薛洪先鼓掌。 一人独自面对各个衙门的围攻,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果然户部都是以一敌百之辈,实乃我辈之楷模。 若是换了低端局,此一番慷慨陈词必要震慑全场,可惜此乃是大梁的早朝,里面聚集了大梁最有学问的一群喷子。 董烨当即冷笑:“你们户部尚书和左侍郎都纵使族人贩卖私盐为己谋利,至使盐税收不上来,国库空虚,真可谓当得好差,本官如今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瞧瞧,这就把话题从要钱扯回了私盐案,接下来就该继承传统攻讦政敌了。 果然,董烨朗声对天子道:“陛下,焦志行与袁书勋等人为谋私利贩卖私盐,实乃我大梁之蛀虫,若不严惩,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如何向那些葬身灾祸的百姓交代?” 立刻又有御史紧随其后:“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附议之声响彻整个大殿。 第167章 舌战群儒 大殿之上,永安帝看着一大半躬身行礼的官员,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各个满嘴仁义道德,各个开口闭口就是大梁,却不知吃完也不将嘴擦干净就在这儿逼他下令了。 “依诸位爱卿所言,该如何处置才可?” 永安帝语气无波无澜。 立刻有御史大夫道:“如此贪官怎可再立于朝堂?该革职收监,贪墨的不义之财尽数归于国库。” 如此一来既惩治了贪官,又能充盈国库,如今困扰朝堂的两件事尽数解决,可谓一箭双雕。 “臣附议!” 一官员站出,躬身行礼。 “臣附议!” 又一官员站出,躬身行礼。 看着满朝朱红尽皆逼迫他下令,永安帝胸口就如烈火烹油。 他执政十年,大开恩科,广纳贤士,方才扶持起以焦志行为首的清流一派,只一个私盐案就牵扯进一大半。 朝堂上所剩,多是徐门中人。 而坐在殿下的徐鸿渐始终半阖双眸,仿佛并未见识到眼前这一幕。 殿上只坐两人,却是一人从容,一人如烈火烹油。 今日若输了,往后再难将徐鸿渐打压下来。 永安帝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开口道:“盐税乃是我大梁一大税收,九卿衙门均要赖此为国办事,谁敢将手伸进来,朕必不轻饶!” 徐鸿渐眼皮终于往上抬了些,却依旧未完全睁开。 君父开口,满朝皆静。 永安帝扫视众人,继续道:“一个个朝中重臣,嘴里都是忠君爱国,干的却都是卖国之事,位高如次辅焦志行,位卑如从六品编撰,都盯着盐税那点银子。我大梁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竟也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朕今日倒要当面问问,他的圣贤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汪如海见形势后,仰头高喝:“宣翰林院修撰陈砚觐见!” 殿外的陈砚整理了衣冠,迎着召见声缓缓入殿。 从殿外,青色官服一路向前,越过两边朱紫来到殿中。 下跪,行礼:“臣翰林院修撰陈砚,叩见吾皇!” 永安帝却是一声冷笑:“陈修撰可知宣你前来所为何事?” 陈砚额头贴于青石板上,朗声答道:“臣不知!” “三元公不仅文采好,还生财有道,举族打着你三元公的名号贩卖私盐,不知赚了多少?能否填补这国库的亏空?” 天子此言一出,朝臣们神情各异。 陛下这是要拿陈三元开刀,以保焦志行等人? 想要保住清流十数人,一个从六品修撰怕是不够。 也有些与高坚交好之人心中颇为愉悦。 一个农家子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值得赞扬。 徐鸿渐却是侧头看向跪在大殿中的陈砚,天子这是何意? 以他对永安帝的了解,他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因陈砚额头始终贴地,叫人看不清神情。 徐鸿渐收回视线,依旧靠坐于椅子上假寐。 耳边传来陈砚的声音:“陛下,臣冤枉!” 御史田方立刻站出来,怒斥:“东阳府已将案子卷宗尽数上交刑部,证据确凿,岂是你能喊冤推脱的?” 田方死谏之后,于士林中名声大振,近些日子很是意气风发。 只是那日被御医灌药扎针的失态叫陈砚瞧见,他便对陈砚有了怨气,此时听陈砚所言,必要出来“直言”一番,揭穿三元公的真实面目! 陈砚头微微抬起,双手撑在地面:“田御史既敢弹劾下官,怎么不敢弹劾当朝首辅徐鸿渐?”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几乎是同一瞬齐齐看向陈砚,就连徐鸿渐也睁开双眼,目光落在陈砚身上。 田方一惊,下意识看向徐鸿渐,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再对上陈砚,已经有些慌了:“分明是你族人贩卖私盐,与徐首辅有何干系?” 他身为御史,即便死在永安帝面前也是敢于谏言,必会在史书上留下青名。 可若得罪了首辅,莫说他这条命,他的家眷都不能幸免。 与永安帝比起来,自是首辅更不可得罪。 陈砚侧头看向田方,却是不卑不亢:“徐首辅族人也贩卖私盐,你田方却不弹劾,分明是怕得罪首辅,只敢欺压我这等小官吏。你田方就是那沽名钓誉、欺软怕硬之辈!” 田方被他一番话气得整张脸都通红,指着陈砚怒喝:“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言官最要紧的就是名声,若是让陈砚败了他的名声,往后这言官便没了他的立足之地,更会被士林嗤笑。 他为了博得此等名声不惜大殿撞柱,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 陈砚却不再理会他,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朗声道:“陛下,臣从一名壮士手中得此证据,里面有首辅徐鸿渐族人贩卖私盐,并要求各地官府行方便之证据!臣便是为此丧命,臣全族为此丧命,臣也必要将个中证据呈给陛下,为我大梁,君父尽绵薄之力!” 朝臣们再不复以往的喜怒不形于色,一个个尽是震骇。 首辅徐鸿渐竟被翰林院修撰弹劾?! 陈砚怎么敢?! 董烨几乎是立刻对上陈砚:“陈砚你莫要为了脱罪随意攀扯他人!” 陈砚转头对上董烨,直接道:“你未看过证据,如何敢断定我是随意攀咬,又是如何断定首辅并未参与私盐一案?” “本官乃是首辅的门生,自是了解首辅为官清廉。” 董烨眼中几乎要喷火。 那日在宫中相遇,两人只对上一个回合,他就知陈砚绝不是个好惹的,今日正式交锋方才知晓此人是如何难缠。 难怪高坚一次次败于此人之手! 陈砚声音更提高几分,严厉逼问:“你究竟是君父的臣子,还是首辅徐鸿渐的臣子?” 腊月的天里,董烨浑身的汗喷薄而出,仿佛要染透层层官服,朝着陈砚露怯。 此话不仅逼退了董烨,更将一众想要在首辅面前表现的一众官员也给逼退。 就连徐鸿渐也不敢再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对着永安帝道:“陛下,老臣伺候三代君主,均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不轨之心!” 见徐鸿渐被逼着站起身,永安帝心中大快。 他道:“朕自是信任徐爱卿。” 话说到此处便是一顿,并未再说下去。 陈砚会意,当即高呼:“陛下,徐鸿渐仰仗权势,纵容族人大肆走私粗盐,为吞并田地陷害无辜百姓。得知臣手中握有此中证据,就指使东阳府知府赵文楷抓获我陈氏族人,更是让其弟子高坚阻碍臣科举入仕,并一次次派人暗杀臣,臣九死一生方才将此物证呈现于大殿,恳请陛下阅览!” 他再抬头,眼中以满含热泪,却带了决绝之意:“臣今日便以一死撕开对徐鸿渐的权势封锁,成君父之眼,看尽这朝堂之污秽!” 言罢,起身朝着大殿柱子猛冲而去。 第168章 撞柱 “快将他拦下!” 董烨几乎是在陈砚冲向柱子的瞬间撕心裂肺呼喊,徐门众官员几乎在一瞬齐齐变了脸色。 有离陈砚近的大臣赶忙去拦陈砚,可他们到底年纪大了,反应也慢,哪里能拦得住少年的步伐。 陈砚此速度比此前的田方大许多,这一撞必定血溅大殿。 与田方不同,陈砚乃是今科状元,是三元及第,是本朝的祥瑞,在士林中的威望极高,若果真撞死在当场,必定引发轩然大波。 一想到此后果,就连徐鸿渐苍老的双眼里也掩不住骇然。 他死死抓着拐杖,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在此刻彻底翻上去。 此子竟真就不怕死至此?! “砰!” 大殿瞬间寂静,所有人已是浑身僵硬。 陈砚只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他干脆双眼一闭,身体一滑就躺在地上了。 临晕前,他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搞死徐鸿渐这老登! “铛!” 刀鞘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才让众大臣回过神。 不知谁先倒抽口凉气,众位大臣方才反应过来可以呼吸,便大口喘气,目光齐齐落在地上的陈砚身上。 此时的陈砚在地上躺成一个“太”字,人已经昏迷。 而在他所撞的柱子面前,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一条腿蜷曲着顶住腹部,一条腿则是无力地伸直,满脸痛苦。 就在陈砚全力冲向柱子那一刻,站得离此柱子最近的锦衣卫冲到柱子前,用自己的肚子给陈砚做了肉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以至于大殿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汪如海尖锐的声音再次在殿中响起:“快传御医!” 大殿众人仿佛瞬间活了,纷纷围到陈砚面前,还有人干脆伸手去探陈砚鼻息。 “还有气,还活着!” 董烨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脸上尽是如释重负。 还好没死。 否则此次首辅极难脱清干系,徐门一派也会遭受重创。 一旦徐门势弱,清流必定会对他这个徐门中人穷追猛打,到时他的政治生涯就要完了。 想到那个场景,董烨便一阵阵后怕。 徐门其他官员都如释重负,唯有徐鸿渐眼底闪过怒意。 作为首辅,言官就是他手里的剑,指哪儿打哪儿,撞柱死谏更是言官的拿手绝活,今日竟反倒被他人给用到他身上了。 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元公。 徐鸿渐湿滑的手往拐杖后移了些,用宽大的官袍掩盖住拐杖上的湿痕。 与徐门相比,清流一派不少人难掩失望。 若没锦衣卫阻拦,三元公一死,今日他们就可借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必要倒了徐鸿。 殿中众人虽为了各自的利益有各自的心思,倒也有人是真正担忧陈砚,此人就是王申。 事情发生太快,王申眼睁睁看着陈砚冲向柱子时浑身都沉重地动不了,待缓过神,他就赶忙冲到陈砚身旁,前前后后地围着陈砚的头转。 还好还好,面上没出血。 还好还好,还有救。 王申正暗暗庆幸,见到有人要挪动陈砚,他便怒喝:“不许动!” 那人面色讪讪:“本官不过想看看陈修撰的伤势。” 王申并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那人。 撞柱子必定伤到头和脖子,此时若不懂的人动了,也许伤势加重就真死了。 “当着圣上的面,谁敢动陈修撰!” 王申挡在陈砚面前,对众人目露愠色。 原本离得近的众大臣见此,便纷纷后退,谁也不想在此时惹一身腥。 端坐上首的永安帝目光落在王申的背影上,良久方才落回地上那躺着的陈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匆匆赶来,就要行礼,永安帝怒斥:“救人!” 两位御医早已习惯,不敢再耽搁,分开给陈砚和那名锦衣卫检查。 那检查完锦衣卫的御医越检查脸色越凝重,拿出银针扎了几处穴位后,方才对永安帝行礼禀告:“启禀陛下,此人腹部收到重创,内脏恐有破裂出血,需立刻救治,不可再耽搁。” 永安帝声音平缓:“尽全力救治。” 御医应下,内侍官帮着将人抬走。 永安帝的目光又落到陈砚身上,那名御医各处检查都确认无误后,方才回禀道:“陈修撰脖子有扭伤,脑子恐有损伤,需再细细诊治。” 脑子的毛病很难查,要是真查出什么,人也就废了。 永安帝脸色有些难看,徐首辅脸色更难看。 王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让御医立刻治好陈砚的脑子。 这么个聪明的脑袋,万万不可就这般撞坏了。 陈砚可谓王申一手提拔起来,有一层师生情分在,再加之教导过陈砚一些时日,对他是极看重的。 又在来京的船上亲自教导过陈砚一些时日,对陈砚的聪慧是深有体会,更是不舍神童落得痴傻的下场。 跪下,对永安帝道:“陈修撰以死明志,还望陛下明察!” 刘守仁给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清流们纷纷跪下,朗声道:“请陛下明察!” 明察什么? 自是查查当朝宰辅徐鸿渐。 终于抓住一个倒徐的机会,必不能放过。 三元公虽没当场撞死,可若痴傻了,照样会引得士林震怒。 此番就算无法倒徐,也要刮下徐鸿渐一层皮! 永安帝脸色阴沉,怒斥众人:“徐首辅侍奉三代君主,为我大梁竭尽心力,朕必不会让他受屈辱,此事不必再说!” 徐门众人深深松了口气。 清流却是愤怒,尤其是王申,当场道:“是竭尽全力还是如三元公所言鱼肉百姓,陛下一看物证便知。” 清流又是齐齐叩首,虽未言语,态度却十分鲜明。 永安帝气急:“你们是要逼朕做那等伤害老臣之昏君不成?” 刘守仁就是在此时站了出来:“三元公还躺在殿上,陛下万莫寒了臣子忠君报国之心,更莫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永安帝气急:“一个个都忠君爱国,一个个都在大殿撞柱子,这是要将朕撞成昏君不成?朕偏不如你们意,朕必要让这三元公活命,将这三元公治好如初!” 第169章 落定 永安帝拂袖退朝。 汪如海命内侍将陈砚送回自家宅院,派锦衣卫层层保护,五名外科圣手入宅医治三元公,不可外出。 而宫内却跪归满了大臣。 如此大动静,自是在京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士子们闻言真是怒不可遏。 “原是陈三元手里有徐鸿渐的罪证,高家才穷追不舍,便是陈三元来京赴考,半夜还被刺杀,烧了一间屋子!” “天子脚下竟还敢干这等杀人之事,是欺天!” “三元公血溅奉天殿,至今还生死不明,听闻便是治好了也会痴傻,如此竟还不能让天子看徐鸿渐的罪证!” “徐鸿渐为天子之师,天子向来尊师,怕不会违背师生情谊。” “教导过天子就可只手遮天不成?这世间公道何在?万千百姓的性命就这般不值一提?我朝第一位三元公以死明志都不可撼动其分毫,我等读书又有何用?” “三元公大义,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若如此也不可动摇徐鸿渐分毫,这圣贤书读之又有何用?” “三元公还躺在家中,清流们跪在宫中请命,我辈读书人也不可就此沉寂,必要尽一份力。” “这天下终究不姓徐!” 京城因此事沸沸扬扬,天子越偏信徐鸿渐,越如扬汤止沸。 先是京城各大书院的书生罢学,再就是国子监近半学生罢学。 茶肆、食肆尽是“倒徐”之声。 徐宅大门紧闭,徐鸿渐称病不出。 是夜,一辆马车停在徐家门前,车上下来一人,正是礼部左侍郎董烨。 董烨匆匆入内,在暖阁中见到了徐鸿渐。 “承光可曾用过晚饭?” 徐鸿渐笑得颇为和善。 董烨虽急,却也应道:“不曾。” “正巧为师也饿了,承光就与为师一同用膳吧。” 徐鸿渐派人下去准备,董烨心中虽焦急,却也不愿拂了恩师心意。 待两人吃完,下人收拾碗筷,董烨就再憋不住,急忙道:“如今之局势对恩师大大的不利。” 徐鸿渐靠坐在椅背上,慢悠悠道:“那陈三元是个有本事的,竟将我逼迫至此。” 能屹立官场多年,徐鸿渐自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莫说门生遍布朝堂,就连天子也是受他教导。 大梁讲究尊师重道,即便永安帝对他不满,轻易也不可动他。 自永安帝上台,就大力扶持清流一派与他抗衡,他也任由着永安帝。 毕竟是天子,总要讲究个平衡之道,不扶持两方势力相斗总要吃不好睡不好。 若清流势力太大,该睡不好的就要换成他这个首辅了。 隔一些时日就要把清流的势力削一削,既不能让他们太壮大,又不能让他们彻底被消灭。 不成想,这平衡被一个陈三元给打破了。 董烨气道:“他不过就是在御史面前学了一招撞柱子,就赶紧用上了。” “承光你性子骄纵,沉不住气,就会一叶障目。” 徐鸿渐缓缓道:“他将高家所做之事尽数算在为师头上,便可顺理成章将他在京中被刺杀一事推到为师身上。如此一来,既加强了那证据的可信,又将自己的品行拔高,再行撞柱,方才能引发此等倒徐大势。” 董烨自是能想通其中关窍,可在恩师面前必要藏一藏拙,还要表表忠心。 此时便要道:“难不成就任由他如此攻讦恩师?” 徐鸿渐顿了顿,方才道:“为师老了,终归要退,这大梁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后生。” 董烨心头先是一惊,旋即又是一喜,待回过神便是一紧,赶忙道:“恩师万万不可,我等还需仰仗恩师!” 徐鸿渐目光方才从董烨脸上移开,悠悠道:“为师近些时日常觉脖颈痛疼,也为这大梁做不了什么了。” 董烨起身行至徐鸿渐身后,为徐鸿渐捶肩,徐鸿渐神情缓和了些,师徒二人再寒暄了会儿,夜便深了。 是日,徐鸿渐上疏请辞,天子不允。 徐鸿渐再上疏,天子依旧不允。 如此连续上了三十二封奏疏,永安帝终于批复。 此事就这般落幕,高家以被抄家终结,东阳府知府赵文楷被罢官。 于此同时,六科突然发力,大肆弹劾朝中大臣参与贩卖私盐一事。 因朝中过半官员尽数参与其中,永安帝以罚各自一年俸禄来了结此事。 此番风波在除夕前一日了结。 陈砚是在除夕夜得知此事的处理结果。 彼时陈砚正在屋内烤火,薛正进来与他说了此事。 薛正就是那位给陈砚当肉垫的锦衣卫,也是那位将徐鸿渐的罪证送到陈砚手里,又在门外吹了一夜寒风的人。 经过五日的休养,薛正好完全后就入了陈宅。 见到薛正时,陈砚就暗暗感慨还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好,经过他那么一击头捶,没几日竟就活蹦乱跳了。 那一日,若露一点怯,此事就成不了。 他那般做是极冒险的,稍不小心就要重开了。 若在朝堂上撞死,好歹还能把徐鸿渐拉下水,若他露出一点怕死的态势,就会被永安帝所弃,在此之后首辅想弄死他简直轻而易举。 刀只有足够快,才会被持刀人奉为神兵利器,会极爱惜。 也唯有如此,他方才有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他当场被救下,虽然脖子扭伤了,头也痛了几日,实际并无什么大碍。 陈砚深深叹口气:“可惜了。” 薛正皱眉:“可惜什么?” “徐鸿渐全身而退。” 有那等罪证,他原以为可以将徐鸿渐打压下去,如今却只是徐鸿渐主动辞官。 薛正将剑抱于胸前,一张脸依旧冷着:“能将徐鸿渐逼得辞官已是难得。” 陈砚看向薛正的目光带了一些羡慕:“你们习武之人这点真好,不用费心。” 薛正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肚子里的肠子要绕无数个弯。” 又定定看着陈砚,心中腹诽:难怪长不好。 不过此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光是与这位三元公打交道这几回,薛正就已经明白一个道理:三元公从头到脚都是心眼子,万万不可轻易得罪。 就连首辅都能被他逼退,可见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一向都是文官害怕锦衣卫,如今薛正却有些惧眼前这位词臣。 陈砚悠悠叹息道:“权势未打散,便是辞官也会有被启用的一日。” 大梁朝文官们是十分洒脱的,若干得不顺心了,就可辞官归乡,回去赋闲几年再回来当几年官。 于男人而言,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 徐鸿渐把持朝政多年,又如何能轻易放手? 如今退让,不过是权宜之计。 第170章 出门 他可是拼了命的。 好在高家和赵文楷被收拾了,他的族人往后就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个年,陈族人怕是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想到此处,陈砚心中生出些愧疚。 陈族是受了他牵连,只希望那个后手能给陈族带来一些益处。 “陛下不会轻易再让他上去。” 薛正沉默许久,方才憋出这么一句。 陈砚连连点头:“薛百户所言甚是,吾皇英明神武,必会重振朝纲,扫除奸臣,将我大梁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华时代。” 薛正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要离开,却被陈砚喊住。 薛正回头,就见桌子上多了一份贺表,陈砚笑道:“明日就是新年伊始,我给圣上写了贺表,劳烦薛百户替我呈给圣上。” 薛正顿了下,回来拿了贺表大跨步离去。 翌日一早,永安帝看着贺表问薛正:“陈修撰说了什么?” “陛下是一代明君,必能创出超越秦皇汉武的功绩……” 还未说完,就见永安帝抬起手制止:“这些话他好意思说,朕不好意思听。除了这些虚的,他可曾说了别的?” “徐鸿渐辞官乃是权宜之计,必定会再被起复。” 薛正垂眸,并不敢看天子圣颜。 永安帝缓缓合上贺表,道:“少年终究喜热闹,今日乃是大年初一,陈修撰也该出门转转,莫要憋坏了,你等同行相护吧。” 薛正领命离去。 这些日子陈砚不用去衙门点卯,又不用做文章,彻底闲下来后颇为不适应,就窝在炕上画他的新漫画。 去年入了翰林院后,下衙归家没事后他就在画漫画。 原以为过年不会有人打搅,可安心将漫画画完,谁料薛正天刚亮就冲进了他的屋子,让他出去。 听着门外呼啸的寒风,陈砚不敢置信:“此刻?” “圣上口谕,有我等相护,陈修撰不必忧心安危。” 薛正一如既往的板着脸。 陈砚虽舍不得火炕的温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翻找出他此前穿了的虎皮套在身上,便英勇无畏地要往外走,却被站在门口当门神的薛正拦住。 “陈修撰乃堂堂三元公,不可如此不修边幅。” 陈砚:“这也是圣上口谕?” 薛正放下抱胸的手,人站得笔直,将飞鱼服的美感尽皆凸显:“我等均着飞鱼服,劝陈修撰三思。” 陈砚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去换了件墨色大氅。 踏出宅院,十数名锦衣卫紧跟其后,浩浩荡荡“游玩”。 大年初一,京城张灯结彩,极为热闹。 虽天冷,不少人还是携家带口踏出家门游玩。 街头巷尾尽是人,茶肆、酒肆也是桌桌都坐满了人。 如此和乐的环境里,成群结队的锦衣卫们突然出现,必定吸引众多目光。 百姓只是好奇,混在人群里的官员们却是在心里骂开了。 锦衣卫可谓臭名昭著,深受文官们的唾骂,大年初一竟也见到,实在晦气。 有些人已经想要回家跨火盆了。 人群突然有人道:“走在前面的是不是状元郎?” 陈砚去年御街夸官可谓风光至极,因他年纪小,又是连中三元,更是被不少人记住。 此时不少人认出陈砚,纷纷上前问好。 最热情的终究还是那些狂热的书生,开口便问陈砚身子如何了,陈砚笑道:“并未伤到根本,如今已好了。” “若无三元公死谏,必不会让那徐鸿渐辞官,三元公实乃忠臣良臣!” 四周的附和声响起,书生们的眼中带了一种名为狂热的情绪。 原本还有些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尽数书生们挤了出去。 陈砚郑重道:“遵圣贤教导,誓死报国!” 此言一出,那些书生们顿觉热血沸腾。 而陈砚大殿死谏之事又恰恰证实三元公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实在在贯彻,这就更让人钦佩。 那些书生越发激动,附近书生听闻三元公在此,也纷纷往这边赶。 眼见街道越来越挤,身边尽是各个不认识的书生的询问,陈砚实在有些听不清。 此时正是他涨个人威望大好时机,来都来了,陈砚必定不会有丝毫羞恼,反倒和颜悦色道:“此处阻碍通行,不若我等找一茶肆畅谈?” 书生们激动地连连应好。 三元公竟要去茶肆与他们畅谈? 不,并非畅谈,而是指点。 以三元公之才,出口即文章,能听他一席话,必定胜读十年书! 隔得远些的书生听到的消息已经变成:三元公在茶肆讲课,大家快去听! 京城时不时有大儒讲课,书生们若是碰上了都要去听一听。 可那些大孺终究是做学问的,即便满腹经纶,也比不得连中三元的陈砚。 并非陈砚的才学比那些大儒强,而是三元公有才的同时还会科考,甚至将科考研究得极透彻。 书生们都是想科考当官,本就对三元公顶礼膜拜,又因三元公大义,将徐鸿渐拉下马,正是名声大噪之时,此传言一出,整个京城一多半的书生都在往那间茶肆跑。 陈砚本是随意找了间茶肆,想要在这些书生面前吹吹牛,不成想竟有人要他讲学。 有人提议,附和的人就极多。 陈砚推脱不过,只得坐在茶肆里讲一些自己读书时的心得。 这一讲就是一整天。 书生们热情难挡,若非陈砚喉咙冒烟,声音嘶哑到听不清,陈砚还脱不了身。 待回到自己的宅院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而厨娘已做了满桌热菜等他。 前几日,陈砚一直是蹭锦衣卫们的吃食,今日因陈砚出行了,厨娘方才被请回来做了饭。 陈砚极大方地邀请锦衣卫们坐下一同用了晚膳。 热腾腾的饭菜下肚,便驱散了冬日的寒气。 既已完成天子交代之事,接下来的日子陈砚就安心画他的漫画。 待到孟永长来拜年时,陈砚将漫画交给了他。 孟永长狂喜,赶忙翻开看了起来。 当看到第一话时,孟永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不画经书了?” 陈砚道:“四书已画完,画五经者不计其数,多我一个不多,可这种漫画只我一人能画。” 从陈砚的《故事论语》出版后,许多人跟风画四书五经,虽故事性比不上陈砚的,然当做启蒙书已是绰绰有余。 当初画另外三本,一来是为了赚钱,二来画这种在士林中极涨威望,如今“九渊”之名在文人中颇有影响力,他再画其他经书除了赚钱外已经没了其他太大作用。 倒不如提早做布局。 第171章 动乱 孟永长有心想劝陈砚继续画其他经书,见陈砚态度坚决,他就想先看看,若实在不行再规劝。 再次拿起画册看起来,这一看就彻底入了迷,整个人除了手偶尔翻动画册外,就只有眼睛在动。 看到兴奋之处,双眼涨红,眼冒绿光。 见他连续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挪动一下,陈砚给他倒了杯热水,可孟永长只“嗯嗯”两声,就继续盯着画,任由热水变成冰水。 一直看完最后一页,孟永长就迫不及待问陈砚:“后面的呢?” “还未画。” 陈砚很实诚道。 孟永长的心犹如猫爪在挠:“怎的就不画完?还要多久才能画完?” 陈砚双手一摊:“那要看我何时有空。” 在翰林院虽不算忙,白日也要耗在其中,只靠晚上画的终究不够多。 朝廷局势已变了,年后朝堂必定会大动荡,他必定也不会轻松,也就不能给孟永长保证。 孟永长扼腕:“不画完你怎的就给我看了?” 他恨不能去摇陈砚的胳膊。 “如此多已经足够出一本了,先印好了拿去卖,若卖得好,我再画第二册,若卖得不好,那就罢了。” 孟永长目瞪口呆:“不是完整的故事还能印刷去卖?买书的客人们会冲到墨竹轩问候我等祖宗十八代的!” 大梁各类话本极多,从来都是有始有终,如今陈修撰竟要拿半个话本,哦不,画本去卖? 陈砚道:“人的可塑性是极强的,只要故事好,他们会习惯的。” 阅读习惯都是可以培养的,以前没有人这么干,从他以后不就有了。 孟永长害怕,孟永长想推辞。 他实在不想他的祖宗们半夜来找他,他胆小,会害怕。 陈砚凭借口才,硬生生让孟永长动摇。 最后一句更是将孟永长的疑虑彻底打消:“与赚钱比起来,被骂几句又有何妨?” 孟永长眼前仿佛有无数的金锭朝他飞来。 “我这就回去让人雕版!” 见他兴致如此之高,陈砚特意嘱咐:“先少印些,若印多了卖不出去就亏钱了。” “以九渊之名怎么也能卖出去上千本,我就印个一千本吧。” 孟永长虽对这个漫画极喜爱,可这没尾的故事实在让他心里打鼓。 印一千本,就算卖不出去,也亏不了多少,以他如今的财力,完全可以接受。 只是这稿酬不好办。 陈砚给了解决方案:“每卖出去一本,分我一成当稿酬就罢了。 正巧跟你年前借我的钱相抵消。” 孟永长有些担忧:“这样你岂不是太亏了?” 要是卖得少,分的钱不如直接按画给钱。 陈砚应道:“赚多赚少全凭个人能耐,有何亏不亏?” 孟永长摸着自己的双下巴思索片刻,方才道:“至少分你两成,否则这生意我情愿不做。” 陈砚也不多推辞,当即答应下来。 若卖不动,他只亏了人工,孟永长亏的是真金白银,若卖得好,那也是孟家出钱出人一条龙弄出来,孟家担所有风险,他占两成已经不少了。 孟永长拿着画册欢喜离去,陈砚终于停笔休息。 过了元宵,正月十六,官员们的休假结束,又要开始新一年的为国效力……哦不,争吵了。 因首辅徐鸿渐辞官,次辅焦志行被禁足,朝中官员不少涉及私盐一案,导致在朝官员根本忙不过来。 去年就该定下的各部预算也被搁置,朝堂可谓兵荒马乱。 永安帝终于下令,解除所有官员的禁足,尽数入了朝堂。 于是这朝堂又在为预算一事争吵不休。 此前只有户部右侍郎一人都能撑住,如今户部尚书与左侍郎都回来,三人就可齐齐哭穷,谁来都是一句:没钱。 徐门本就因徐鸿渐辞退而紧绷,焦志行等人此举让他们怨气丛生,不少人连夜往徐府跑。 如此一来,辞官后的徐鸿渐并未门庭冷落。 双方一直吵到正月二十五都未拿出可行之策。 内阁无首辅,只能由焦志行代行首辅之责,可焦志行因私盐一案威信大减,又无法指挥徐门众人,导致办事处处受到掣肘。 早朝时,董烨甚至当众责问焦志行:“你管着户部拿不出银钱,管着内阁又不票拟,难不成整个大梁都要因你停摆?” 焦志行当朝与董烨吵起来,说那私盐之事乃是有人栽赃诬陷等等,两人竟就当堂吵起来,两个派系也是吵成一团。 永安帝拂袖退朝。 永安帝本想扶焦志行为首辅,如此一来就断了徐鸿渐归来之路,可这焦志行连董烨都压不下去,如何能服众? 必要有件足够大的功绩,让焦志行压制住徐门一干人等,方才能坐稳首辅之位。 只是这偌大的功劳又在何处? 永安帝心中烦闷,好几日都没什么胃口。 得知陈砚入宫当值,这剩余的吃食自是被赏赐给陈砚,倒是让陈砚得了便宜。 这番朝堂动荡倒是让陈砚大大长了见识。 焦志行坐不上首辅之位,除了徐门众人不服外,刘门也不服。 以前同是清流一派,要共同“倒徐”,焦门和刘门是紧密合作,可到了争抢这首辅之位,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焦志行虽有优势,却是戴罪之身,若将其拉下去,就是刘守仁任首辅。 如此诱惑在前,不管刘守仁想不想争,底下的人也会逼着他争。 焦门看着暂时占了上风,实际是两面夹击,想要真正爬上去便极难。 哪怕以前是战友,一旦利益冲突,立刻就能化身敌手。 文官如此斗下去,影响的是整个国运,还是要尽快让局面定下来。 陈砚也终于明白,为何永安帝登基十三年,始终没有对徐门下死手。 有徐鸿渐在上面压着,政令还能发布出去,徐鸿渐一退,所有人都在争权夺权,朝堂直接停摆了。 退朝后,陈砚再次在宫中碰上了众朝臣。 此次走在最前面的换成了焦志行,焦门众人均是怒气冲冲。 不过此时与上次不同,焦志行停在了陈砚面前打了声招呼:“陈修撰的脖子可好些了?” 陈砚恭敬道:“劳焦阁老费心,已大好了。” 焦志行关切道:“还是要好好休养,莫要落下病根。” “焦阁老有这等闲情,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弄出银子来,总不能九卿衙门都光吃皇粮不干活。” 第172章 献种 董烨这话是相当不给焦志行留脸面了,甚至可说是指着焦志行的鼻子骂他无能。 焦志行也不是个好惹的,反讽道:“你倒不如想想如何削减礼部开支,别把朝廷的银子不当自家银子,省着点花吧。” 董烨是礼部左侍郎,是礼部的二把手,这制定预算之事他虽有参与,真正拍板的还得是礼部尚书胡益。 焦志行这一句话是将董烨和胡益都给挤兑了。 近些日子胡益在朝堂上始终老神在在,由着手下董烨处处与焦志行作对,拆焦志行的台子,焦志行早已对其不满。 他乃是次辅,就算还未正式登上首辅之位,也不该被这些个三品官员挑衅,你胡益想置身事外?那就彻底别管事了。 陈砚瞧着还未出宫又吵起来的众人,还有在身后跃跃欲试的刘门众人,赶忙找了个由头开溜。 他又不是皇帝,实在没必要听他们吵全程。 不过当他被带到永安帝面前时,他彻底确信两次被内侍官领着遇见众官员是天子授意的。 暖阁里,永安帝捡起一份奏疏,就问陈砚:“遇见退朝众臣了?” 陈砚拱手,恭敬道:“见着了。” 永安帝边看奏疏边问道:“有何想法?” 就怕他真把想法说出来,皇帝又不乐意听,到时候要取他项上人头。 陈砚心里腹诽,面上依旧是恭恭敬敬:“首辅之位空悬,众人自是要争上一争。” 前面吊着一块大肥肉,众位大臣还不得如狼似虎地争抢? 赶紧把首辅定下,方才能减少一些争斗。 即便旁人想要将新首辅拉下来,那也不能像如今这般明目张胆。 反正朝堂都烂成这德行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永安帝一顿,放下奏疏看向陈砚:“何人可担此重任?” “自是资历、才能、威望无一欠缺之辈。” 永安帝嗤笑一声:“三元公入朝不久,那些臣子的迂回推诿倒是学得炉火纯青。” 陈砚:“……” 您也没给个指示,万一说错话了责任算谁的? 陈砚硬着头皮道:“按照惯例,首辅既退下,该由次辅升任。” “焦阁老有私盐案在身,如今户部拿不出银子,不能服众又当如何?” 永安帝追问。 此次陈砚不敢再打太极,干脆将心中所想尽数道出:“臣以为,焦阁老缺一项能服众的政绩。” 永安帝眼底闪过一抹赞赏,又问:“是何功绩?” 陈砚:“能亩产十四到十五石的主粮。” 此言一出,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永安帝也是瞳孔猛缩,呼吸也有些乱了:“你可知我大梁百姓所种之粮食亩产是多少?” 陈砚恭敬应道:“田地有肥瘦之分,加之南北气候不同,作物种类不同,亩产也不同。南方稻子年产量两到三石,北方小麦、大麦、黍等多为一到二石,玉米亩产可达三到五石。” 受限于气候、种植技术以及田地肥沃等多方面影响,大梁朝的农作物产量与陈砚前世相比要差不少。 能亩产十五六石的粮食,尤其是主粮一出来,不止能改变现有的朝堂局势,更是造福大梁朝无数百姓,让其能吃饱饭。 其实大梁朝有不少人种番薯,番薯亩产十几二十石,是极高产的作物,加之全身上下都能吃,可谓活命的宝物。 只是番薯怕冻怕湿,又受种植技术限制,极难在北方推广,到了大梁朝,番薯也主要是在一些偏远的南方地区种植。 更要紧的,是无法彻底将番薯当主食。 若当做辅食偶尔吃一吃倒还好,要是当成主食顿顿吃,就会胀气,让人腹胀难受。 若遇到肠胃差些的人,以番薯为主粮就会反酸、烧心。 土芋就没有这些缺点,以土芋优秀的饱腹感,其可称得上优秀的主粮。 加之土芋连沙地、山地等都能种,又耐旱,完全可以在北方推广种植。 理论而言,土芋高峰亩产可与番薯相匹敌,只是这种植技术等都需精进。 陈得寿前年在家中也是胡乱种植土芋,不成想亩产达到了十六石,陈家湾不少人起初不信,特意跑去盯着陈得寿往外一箩筐一箩筐地搬土芋。 不止陈家湾,附近几个村子都震动了。 陈得寿特意将土芋往全村各家都送了,大家做了些一吃,发觉实在好吃。 全族商议过后,当即决定家家户户试种一季,去年家家户户大丰收,终于能吃饱肚子,各个满面红光。 原本想着今年全部换成种土芋,全族就齐齐蹲了大牢。 陈砚是想用土芋来保全族的命,永安帝将徐鸿渐的证据交给他后,他干脆将事情全推到徐鸿渐和高坚身上,全族都无罪了,自是不用再保命。 不过让陈老虎的信已经带回去,这会儿土芋应该已经到了杨彰手里,不日就该到京城了。 不如在此时告知永安帝,一来给自己表表功,二来也是卖给焦志行一个大人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要阻断徐鸿渐的归来之路。 他拼了命才将徐鸿渐给拉下来,若是徐鸿渐轻易就回来了,他那一撞就太亏了。 永安帝心中大骇。 陈砚能对粮食亩产了如指掌,必定知晓亩产十五六石的主粮意味着什么。 “陈爱卿如何得知此主粮?” 陈砚道:“下官双亲皆是农户,偶遇西域商人售卖新粮种,说是此作物极高产,臣的父亲便买了些回来试种了几块地,待到收获时节,所收粮食乃是其他粮食的好几倍,臣的父亲欣喜之余,劝说同族人一同耕种,大家收获虽有多有少,然大多在十五六石,高的可达十七石。” 这个时候农家子的出身就很好用。 农户发现产量高的粮种这等事是极常见的。 户部虽管有专门管理农作物耕种的下属衙门,从未真有人去改良种子。 虽是清水衙门,好歹也是官,是读圣贤书考了科举才入朝的人。 指望这等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去研发高产粮种,倒不如多派一些人去乡间多走访,保不齐就找到哪位庄家老把式多年留种养出了好种子。 将良种的发现推到一个农户身上,可信度是极高的。 按照陈砚前世的了解,土芋的亩产绝不止这么些,受限于种植技术以及气候土地等因素,若往后推广开,必然会得到改进,到时候产量应该更高。 不过如今这等产量已经足够震撼人,并不需他说得更高,否则以后若没达到,会损耗天子对他的信任。 陈砚自以为自己考虑得极周到,殊不知百密必有一疏。 却见原本极震惊的永安帝很快平静下来,语气颇意味深长:“去年陈爱卿就提出和,口中有粮方才能安稳,看来早就已经知晓这粮食高产,就不知为何今日才提出?” 第173章 联合 陈砚心头一惊,竟如此容易就被永安帝看出破绽。 此时必不能说出是为了留一个保命底牌,否则真就要出事了。 他面不改色地跪下,道:“虽去年收成不少,却不知是意外还是此作物果然如此高产,方才让族人都试试,直到年底收成之后方才确信确是高产。只是那时出了私盐案,我族人尽数被抓去牢中,此事也就耽搁了,还望君父恕罪!” 永安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片刻,方才道:“若那粮食来京试种后果真能有如此高产,不止焦志行能登上首辅之位,陈修撰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如此粮种,可算得上是瑰宝,能养活亿万百姓。 此乃不世之功! 陈砚自是要叩谢圣恩。 既已过了天子这边的明路,陈砚只需耐心等候就是。 焦志行最近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为了那近在咫尺的首辅之位,他只能咬牙硬挺着,可徐门的人根本不配合,他想办的事就办不了。 他知道,只要徐鸿渐还在京城,就表明徐鸿渐并不甘心退下,自是不会让他好过。 就在焦志行焦头烂额之际,焦家的大门在半夜被人敲开。 当焦志行看完杨彰的信,整个人欣喜若狂:“好啊!真真是好!” 那杨彰竟能寻得如此好粮种。 一旦报给天子,他就有一份功劳,徐鸿渐再想揽着权不放可就没用了。 焦志行立刻去看了那土芋,连夜让人煮了些来吃。 待吃第一口,那软糯绵密的口感就让他颇为喜爱。 焦志行已六十多,后槽牙已掉了不少,往常的饭菜都要炖烂方才能吃,这土芋却根本不需用牙嚼,只在嘴里打个转就能咽下,实在是好啊! 焦志行一夜未睡,翌日一早就穿戴整齐去上早朝。 前些日子,他上朝如上坟,今日却是笑容和煦,仿若一切尽在掌握。 早朝时,焦志行便当着众朝臣的面将此粮种报给永安帝。 永安帝激动万分:“如此神物在何处?” 焦志行便道:“就在宫外。” 永安帝迫不及待:“快传!” 很快一个大木箱子由几个人抬了进来,永安帝亲自与朝臣站在一处围着木箱查看。 焦志行笑着道:“恭贺陛下得此祥瑞,必是上苍感念天子治世之功,方才赐下此等良种!” 永安帝大喜过望,朝臣们纷纷恭贺。 一片祥和之中,刘守仁开口了:“陛下,南北气候不同,此良种虽在镇江能有此收成,在北方产量如何尚不可知,怕不能贸然推广。” 永安帝这才思索起来:“刘爱卿所言甚是。” 焦志行笑道:“这倒是简单,户部可在京郊找些农户试种一季,就知此物在北方产量如何。想来能在南方有如此产量,在北方也不会太差。再者,若能在南方推广开,每年的粮食也能增产不少,若再有什么灾情,百姓便不需再受饿,此乃盛世之兆!” 不少官员纷纷恭贺天子,永安帝笑容满面。 焦志行春风得意,羡煞旁人。 是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进入一个偏僻胡同,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前。 刘守仁下车后,由人领着入了院子拐角一处偏僻的房屋里。 此时屋内早已坐了一人。 刘守仁进去后就笑着打招呼:“徐大人别来无恙。” 徐鸿渐笑道:“我已退下,如今不过一平头百姓,当不得这一声大人。” 话虽这般说,人却丝毫不动。 刘守仁隔着一张方桌在徐鸿渐的对面坐下,意味深长道:“徐大人谦虚了,便是您老退下了,只要您老不点头,这朝堂的事就办不好。” 亲自给徐鸿渐倒了杯茶递过去后,刘守仁方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这朝堂局势变化莫测,如今焦大人风头正盛,渐渐怕是要盖住徐大人的风头。” 徐鸿渐闻言一笑:“我终究已经退下,总要有人接上。焦志行一旦坐上首辅之位,不知清流可还有刘阁老的立锥之地?” 此言如一把刀子,瞬间戳中刘守仁的内心。 与焦志行相比,他的权势威望都要差不少。 此前徐鸿渐还在,他能靠着“倒徐”获得不少威望与官员们的投诚。 焦志行虽为清流领袖,却也对他多加拉拢。 如今徐鸿渐退下,徐门虽盘根错节,只待焦志行登上首辅之位后,或拉拢或处之,渐渐也就散了。 到时刘守仁就失去了拉拢的价值,焦志行要揽权,必会对刘守仁下手。 面对徐鸿渐,刘守仁尚有“道义”为武器,一旦对上焦志行,那就是夺权之争,他没有任何胜算,极有可能被逼辞官归乡。 刘守仁冷笑:“徐大人就不为自己的身后盘算?” 徐鸿渐一贯从容的神情也多了一丝裂痕。 以他做的种种,真正失势后必定被清算。 唯有培养出真正的接班人,方才能在他退后护住他。 官场上,子不一定能接住父亲的权势,学生必定可以。 徐鸿渐一生学生、门生众多,却始终没找到合他心意之人。 他本属易礼部尚书胡益,可惜此人极善明哲保身,若朝堂之上真掀起倒徐风波,胡益怕是更愿意置身事外以自保。 礼部左侍郎董烨倒是颇为听话,可惜为人矫纵,不懂藏匿自身锋芒,难撑大局。 之余兵部那几人,也都各有各的毛病。 即便要退,也要先往内阁再塞几人才可。 不等徐鸿渐开口,刘守仁继续道:“若徐老果真不在意,今日也不会邀本官前来相见。” 徐鸿渐笑道:“刘阁老既来了,必定也是知晓焦志行报喜有功,这首辅之位志在必得了。” “如此才要你我联手。” 刘守仁道:“首辅依旧信徐,我与焦志行领着清流与徐首辅相争,各取所需,也可安天子之心,如何不好?” 双方既能来此,就是有心联合,何必再拐弯抹角。 徐鸿渐笑道:“刘阁老所言甚是。” “徐大人怕是要快些了,焦志行任首辅的旨意随时会下。” 刘守仁提醒。 徐鸿渐浑浊的老眼平静无波:“这首辅之位是很烫屁股的,一般人坐不上去。国库没银子,九卿衙门停摆,一旦各地出点什么事,焦志行那粮种也撑不起他。” 刘守仁闻言方才安心,拱手,笑道:“全仰仗徐大人了。” 第174章 君臣同乐 为了证实土芋在北方的产量,焦志行亲自督促户部右侍郎薛洪先找了京郊一些庄稼老把式种植。 到五月中,焦志行亲自前往各处盯着土芋一一挖出。 在瞧见那堆满箩筐的土芋,焦志行激动不已:“此乃乃是上天赐下恩泽!” 当天下午,焦志行就让人搬着土芋进宫贺喜。 “此土芋亩产高达十五石,实乃祥瑞啊陛下!” 永安帝虽早已从陈砚那儿得知土芋的产量,可北方的粮食产量始终比南方少,他心中就存了疑虑,这土芋来了北方究竟能有多少产出。 如今一听,竟也有十五石,这可是大大解决了粮食危机。 如此大好事,永安帝如何能不高兴。 如此祥瑞,又怎能不让文武百官一同见证?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行完礼,一筐筐土芋就被抬到大殿之上,让大臣们都鉴赏。 百官自是也欣喜恭贺皇帝,朝堂之上一派喜乐。 永安帝满面红光道:“如此神物,必要让大家都品尝一二,曾昌,今日午膳就吃这土芋,朕与你们一同用膳!” 这土芋自是由光禄寺烹制。 翰林院的众翰林们得到烤得外表漆黑的土芋时,各个犹豫不知该不该吃。 陈砚看到分给自己那三个黑成炭的土芋,心里对光禄寺很是钦佩。 在他看来,土豆无论蒸煮还是炸炒,都不会难吃,他是万万没想到光禄寺竟会拿去烤。 烤土芋也不难吃,只是烤着这等焦炭一样,实在是人才。 难怪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写“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乃是四大不靠谱。 光禄寺的厨子实在该换一批了。 不过陈砚觉得这里面只有光禄寺的茶汤和武库司刀枪不靠谱,翰林院的文章还是很优秀的,毕竟他就在翰林院。 至于太医院药方,陈砚很希望它靠谱。 虽说土芋被烤成了焦炭,陈砚心情还是颇好,耐心将其一一剥开,露出里面熟透了的土芋。 陈砚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感叹土芋实乃好物,被光禄寺如此摧残,竟还能兢兢业业地为能填饱他人的肚子而散发阵阵香味。 “陈修撰,这土芋如何?” 同衙房的一位修撰巴巴盯着陈砚问道。 陈砚笑着应道:“不错。” 经过一上午的修史,众翰林早饿了,听陈砚如此说,当即纷纷一层层剥开表层的黑炭咬一口,便纷纷惊呼:“光禄寺竟还能做出如此美味?” 有翰林道:“这世间竟有连光禄寺都糟蹋不了的粮食!” 众翰林一顿,纷纷觉得还是更愿意相信粮食而不是翰林院的厨艺。 陈砚实在有些听不下去,道:“土芋不止可烤着吃,还可油炸,再放些酱料一拌,香味更甚。若再割一刀肉,将土芋切成块,再一同炖着吃,滋味也是绝美。亦或者加醋炒,风味也是极佳。” 众翰林仿若能闻到香味,一个个恨不能让陈砚去教教光禄寺的厨子。 “此土芋今日才挖出来,陛下与民同乐我等方才可尝尝,不知陈修撰怎知还能有这些做法?” 彭逸春虽是笑着,话里确实夹枪带棒。 以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你陈修撰如何会做?莫不是在信口开河吧。 陈砚并不惯着他,直接道:“族里种了几年土芋,我自是吃过这些做法。” 就是从他陈族出来的,他彭逸春还能有什么意见? 彭逸春神情一僵,脸上就带了些不可置信,却依旧扯了个难看的笑脸:“此土芋不是那镇江按察使杨彰呈报上来的?” 与你陈族有何相干。 继而又意味深长道:“这土芋亩产极高,已入了陛下之眼,我等便是有心想要为君分忧,也不可在此时强行攀扯,需为自己考虑。” 其他人一听也就明白了。 土芋之功极大,若想冒领,怕是会触怒龙颜。 而彭逸春就是规劝陈砚莫要少年冒进,不要冒险。 陈砚道:“按察使杨彰管的是一省刑罚,并不亲自种地,这土芋之种必要有出处。” 他虽是要靠着土芋做个顺水人情将焦志行送上首辅之位,却不会真就将功劳彻底让出去。 趁着彭逸春挑事,就将土芋之事挑明。 土芋乃不世大功,从种子到呈现于天子面前,一整条链上的人都有功劳,但他陈族必居首功! 此言一出,整个衙房众翰林皆是目瞪口呆。 土芋乃是陈修撰族里进献的! “以土芋之功,陈修撰怕是要封侯了!” 不知谁轻轻嘀咕一声,又让众翰林心头大震,再看陈砚的目光与以往已全然不同。 陈砚本就因连中三元,在整个翰林院都是极特殊的存在,众翰林必要高看他一眼。 如今再加上这献种之功,真真是要平步青云了! 陈砚朝着众翰林拱手:“为君父分忧,不敢贪功,此话还望众位切莫再说。” 永安帝的赏赐还没下来,此时若就传出封侯之类的话,一旦入了天子的耳中,怕不是就成了他倒逼天子了。 众翰林反应过来,纷纷笑着称是,只是再对待陈砚时,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小心。 翰林们虽清贵,然也要为自己的仕途着想。 不能明面上去投靠那些权臣,交好也是可以的,总不能光顾着清高,一辈子在翰林院坐冷板凳。 陈砚身边很快就围了不少翰林贺喜,整个屋子一派喜乐之相,唯独彭逸春是个例外。 彭逸春只觉晴天霹雳。 土芋竟是陈修撰的家族贡献,这翰林院还有谁能挡陈修撰的晋升之路? 彭逸春在一瞬便面如死灰,整个人仿若缩小了许多,在众人的热闹中竟毫无存在感。 衙房内本是一片喜乐,范侍讲却推门而入,不等众人行礼便点了陈砚和另外两人的名:“你们三人随本官一同入宫掌记,边关告急,万不可出差错!” 屋内的喜色被一股紧迫与焦躁取代。 军情要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今日宫中当值掌记一人已是不够,必要多几个方才保稳。 范侍讲所点的三人均是字写得极快,又极少犯错的。 陈砚收拾好笔墨纸张等一应物品后,跟随范侍讲匆匆入了宫。 第175章 战?忍? 暖阁内气氛凝重得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永安帝的面色已是一片阴沉。 今日因那土芋大丰收,君臣同乐。 永安帝高兴之余还饮了几杯酒,心中空明,想到往后百姓不用挨饿,便觉他这些年虽被唐争所困,到底也算个为这天下做了点实事的天子。 焦志行更是志得意满,焦门众官员意气风发,仿若很快就可大展拳脚。 无论是刘门还是徐门,心中如何想不必说,面上都是欣喜恭贺。 永安帝心中已有封赏之策,谁知八百里加急直接打破这一切,将他那残留不多的酒劲都给驱散了。 “倭寇竟敢强行登岸,杀我大梁百姓数百人,若仍不出击,岂不是我大梁惧怕那些倭寇?” 刘守仁怒道。 焦志行却道:“打仗要粮饷,如今国库空虚,粮饷从何而来?” 九卿衙门今年的预算都还没着落,上哪儿再找银子送去边关? 刘守仁怒道:“以焦阁老之意,莫不是我等任由倭寇猖獗,一路攻入京都?” 焦志行怒道:“本官并非此意,刘阁老大可不必急着给本官扣帽子。” 两位阁老吵起来,其余人便都不作声。 左右就是战与忍。 大梁朝沿海一向倭寇盛行,屡屡抢劫沿海百姓,虽附近都卫所屯军,然倭寇抢完就跑,茫茫大海想要寻人谈何容易。 也是因此,倭寇越发猖獗,只是如此次般堂而皇之登岸,还灭一渔村之事实在少见。 不仅抢夺整个渔村财物,还屠了村。这已不仅仅是往常的劫掠那般简单,分明是刻意挑衅。 堂堂大梁若被这般欺辱还不还手,必会使得倭寇更为猖獗,沿海百姓如何安居? 大梁朝这些年边境一直算安稳,此次一旦退让,边境必不会安生,到时只会更动荡。 不止刘守仁主战,九卿多是主战。 大梁朝虽派系争斗严重,然国力强盛,必要给那些倭寇狠狠教训一番。 可焦志行不答应。 想要剿灭倭寇,不止要人,还需大船。 造船所需花销太大,再加上粮饷、伤亡抚恤,所需银两不计其数。 打仗不是动动嘴皮子,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开打的。 各个衙门今年的预算是压了又压,直到压无可压,国库的银子都不够,又是永安帝额外补了四十万两方才堪堪够运转,哪儿有银子打仗? “今年的夏税倒是还没收上来,不过今年打一仗就把夏税用了,明年各个衙门的预算又从何而来?难不成还像今年这般停摆?还是再从陛下私库里拿?” 焦至行道:“陛下私库又能撑得了几时?” 众大臣纷纷敛了目光。 光是年前与年后两次就从陛下私库拿了九十万两白银,若再打仗,陛下私库怕是要彻底空了,往后又从何处找银子弥补国库亏空? 可被屠村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这番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到傍晚方才散去。 陈砚收笔时,手腕十分酸痛。 再回想今日的争论,陈砚心情颇为沉重。 其他几位翰林院的同僚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此时身体的疲累已算不得什么。 范侍讲把众人的文稿一一对比,确认无遗漏后,方才带陈砚等人离宫。 傍晚的皇宫巍峨森然,又依稀有些寂寥之感。 一行人并未开口,在宫外互相道别后,陈砚顶着晚霞朝前走。 今日他并不像往常一般归家,而是往附近的街道走去。 傍晚时分,街上不少商铺已逐渐关门,食肆却冒着腾腾热气。 路边摊贩或吆喝或讨价还价,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 陈砚停在一个卖面的摊位面前,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招呼:“大人要吃什么?” 陈砚看了眼,道:“下碗素面吧。” 那中年男子招呼着陈砚坐下,转身就去旁边煮面。 陈砚官服还未换下,不过在京城,六七品官随处可见,百姓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男子领着自己儿子坐在陈砚对面。 与陈砚的素面比起来,那男子和孩童吃的面就丰盛多了,面上堆放着好几块肉。 那孩童约摸五六岁,边吃边问陈砚:“你怎么不吃肉?是不喜欢吗?” 陈砚道:“我穷,吃不起肉。” 那孩子惊讶道:“你穷为何不去挣钱?” 陈砚道:“我想要的钱一时半会儿赚不来。” “那你不如我爹,我爹很会赚钱,我家住很大的房子,还吃得起肉,不像你只能吃素面,你太穷了。” 小孩得意地摇摇头。 陈砚转头看向那孩子的爹:“本官是天子近臣,你姓甚名谁?” 那孩子的爹一惊,顿时一巴掌扇在孩童的后脑勺上,怒道:“吃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又回头讨好笑着给陈砚赔不是。 那孩子扁着嘴,双眼含着泪委屈地往嘴里扒拉肉块。 陈砚很有做了好事的满足感,毕竟他让对面的孩子有了完整的童年。 一碗素面吃完,陈砚在路上转悠片刻,方才转身回了自己宅院。 到家中时厨娘已做好了两菜一汤,陈砚觉得一碗面还没吃饱,正好再加一些。 正吃着,面前多了两个红鸡蛋。 陈砚诧异抬头看向厨娘,厨娘笑眯了眼:“大人,我家二媳妇生了个崽子,我就带了两红鸡蛋给您尝尝。” 陈砚惊讶:“又生了?两个月前不才生了个闺女?” “那是我四媳妇。” 厨娘笑呵呵应道。 陈砚笑着道:“恭喜恭喜,那我就沾沾喜气。” 厨娘笑着抓起围裙擦着手道:“锅巴应该好了,我这就去做了锅巴粥给大人端来。” 陈砚极喜欢锅巴粥,锅巴烤得焦黄,用热米汤一浇,再放几粒盐,锅巴粥极香。 他请的这位厨娘火候掌握极好,锅巴不会因火候不够而不香,也不会因火候过了而烧糊。 一碗锅巴粥下肚,再将桌子上的菜都扫光,陈砚就入了书房。 拿出纸张,研墨,静下心神后写下一个大字:忍! 倭寇犯境,必要除之而后快,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仇恨。 想要杀倭寇,焦志行就不行。 虽为户部尚书,实在不会搞钱。 他陈砚是词官,虽为皇帝近臣,却只能起草文书之类,并无实权,更遑论搞钱。 整个大梁最能搞钱者,非徐鸿渐莫属。 这也是徐鸿渐能屹立三朝不倒的重要原因。 想要有银子打倭寇,就要请徐鸿渐回内阁。 陈砚很不甘心。 他连土芋这个压轴神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是阻止不了徐鸿渐。 这一刻,陈砚才感觉到何为无能为力。 这一局他输了,彻底输给了徐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