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延绥镇连绵的黄土沟壑。
黑袍军主营壁垒后,篝火比往日燃得更多、更旺。
跳跃的火光将壁垒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和简陋的箭垛轮廓投射在冰冷的冻土上,拉得扭曲而诡异。
壁垒深处,一种沉闷、持续不断的咚咚咚声隐隐传来,如同巨人缓慢而沉重的心跳,穿透寒风,敲击在每一个靠近者的耳膜上。
间或夹杂着几声牲畜不安的嘶鸣和杂乱的奔跑踏地声,更添几分躁动不安。
远远望去,壁垒后方似乎有无数火把光点在黑暗中游移不定,仿佛正有大军在紧张调动、布防。
这喧嚣的备战景象,清晰地映入杏子堡中军高台上仇鸾的眼中。
他裹着厚重的貂裘大氅,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漠。
壁垒上晃动的人影、后方闪烁的火光、还有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沉闷鼓点......都让他心头愈发焦躁。
“哼!虚张声势!”
仇鸾转身,声音带着强行压下的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定是那逆贼被我大军压境,吓破了胆,故布疑阵,想吓退本督?痴心妄想!”
他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对着肃立身后的诸将,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传令各部,按计行事,今夜,必踏平此寨,以雪前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覆盖了大地。
子时刚过,杏子堡大营几处营门悄然洞开,没有号角,没有鼓点,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王都司亲率八百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然出营。
所有战马的马蹄都用厚布层层包裹,甲叶缝隙也用布条缠紧,避免碰撞发出声响。
排成松散的纵队,借着微弱的星光和熟悉地形的向导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冻硬的荒原和沟壑间。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枯草断枝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将士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刃,手心却沁出冷汗,呼吸刻意压得极低,绷紧了神经,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在黑暗中黑袍军壁垒轮廓,以及壁垒后方那持续不断、如同梦魇般的咚咚鼓声和隐约火光。
这些声音和火光,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催促着他们更快地投入那片未知之地。
朝廷兵马身后不远处的密林边缘阴影里,杨选的两千精兵如同石雕般静默伫立。
甲胄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将士们紧盯着前方王都司部消失的方向,又忍不住侧耳倾听那远方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鼓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的骨节都捏得发白。
只等前方火光骤起,喊杀震天,便是他们如同猛虎出柙,扑向猎物的时刻!
更远处,吴堡正面,张副将指挥的数千兵马也已列阵完毕。
无数火把被点燃,在寒风中猎猎燃烧,将阵列照得亮如白昼,喊杀操练声震天动地,这是最显眼的佯攻,意图吸引黑袍军所有注意力。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紧张的脸,他们挥舞着刀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为即将到来的总攻壮胆助威!
寒风呜咽,鼓声沉闷,火光摇曳。
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待一点火星,便将引爆吞噬一切的烈焰。
夜袭的毒牙,已在黑暗中悄然张开。
冰冷的夜风裹着砂砾,刮过吴堡前沿死寂的山坳。
四更天,最深的黑暗仿佛凝固了血液。
密林中,王都司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紧盯着不远处那处灯火通明的黑袍军主营壁垒。
火光摇曳,将壁垒上移动的人影和箭垛轮廓映得狰狞。
最让他心悸的,是那片绵延不绝、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咚咚声。
还有壁垒后方隐约可见奔跑晃动、带着火焰光点的身影,似正有大批人马在紧急调动部署。
“他娘的!果然戒备森严!”
他身边一个把总低声咒骂。
“听这鼓声喊声......怕不是我们刚摸过来就被发现了?”
王都司肥脸上闪过一丝戾气,猛地压低声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督严令,他戒备又如何?我们这边是奇兵,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传令下去,目标侧翼营地,给老子冲进去,烧,杀,制造混乱,搅得越乱越好。”
森冷的号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
八百名精锐将士,如同潜行的毒蛇,猛然从密林边缘扑了出来。
刀光在微弱的月光下划破黑暗。
没有丝毫呐喊,只有密密麻麻、全力冲锋的脚步声。
他们冲向的位置,正是白天地图上那个锅底洼的侧翼营地。
此刻那里灯火稀少,一片寂静,与主营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是陷阱,还是兵力不足?
王都司一马当先,心头已被狂热填满。
他仿佛已看到火光冲天、黑袍军鬼哭狼嚎的场景,看到总督大加赞赏的嘴脸。
八百悍卒旋风般冲下缓坡,直扑营寨木栅门。
王都司的八百死士如同饿狼扑食,终于冲到了侧翼营寨栅栏前!
冲在最前的悍卒眼中已燃起嗜血的光芒,仿佛下一秒就能撞开那单薄的木门,杀入营中,将惊慌失措的反贼砍翻在地。
然而,预想中营门大开、守军溃散的场景并未出现。
营寨内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几头被惊扰的骡子和山羊在营门前空地惊恐地踢踏、咩叫。
一个冲在最前的将士嫌挡路的山羊碍事,狠狠一脚踹过去!
那山羊吃痛,猛地向前一窜,背上驮着的、用草绳捆扎的干草捆被它动作一甩,竟露出了下面绑着的一根正在“嗤嗤”燃烧的油绳。
火星瞬间引燃了干草。
“火......火把?!”
旁边一个将士眼尖,失声惊叫。
他顺着火光看去,这才骇然发现,不止这一头。
营寨边缘的阴影里,竟还有十几头骡子、山羊!它们背上都捆着类似的草垛,草垛上赫然插着点燃的火把!
火光在它们惊惶的奔跑中摇曳不定,在黑暗中划出凌乱的光痕。
这一刻,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营寨深处,借着那些移动火把的光亮,他们隐约看到壁垒后方立着几十面皮鼓。
而敲打那些皮鼓的......竟然是几头被拴在木桩上的毛驴。
它们的后腿上,都绑着长长的木棍,木棍尽头固定着鼓槌。
毛驴因为恐惧和束缚烦躁地来回走动、踢踏。
每一次迈腿,那木棍就带动鼓槌,敲在鼓面上。
那沉闷如雷、仿佛千军万马在集结备战的鼓声......竟然是几头畜生弄出来的?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悍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高举的钢刀僵在半空,眼神从嗜血的狂热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惊骇。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们拼死拼活、屏息潜行了大半夜,目标,就是这几头敲鼓放火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