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诸臣,江南蒙古,山西大同各部目光凝视陕北之时,延绥镇的朔风似乎刮得格外凛冽凄惶。
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浑浊冰冷的铁流,正缓慢而沉重地碾过黄土高原的沟壑,向着延绥镇所辖的延按府方向压来。
总督此路军务的,正是新晋挂兵部左侍郎衔、提督五军营兼领剿匪大军的仇鸾。
仇鸾的起落,倒像是朝廷这十数年党争倾轧的一个缩影。
嘉靖二十五年,时任甘肃总兵的他,因贪鄙跋扈,克扣军饷,纵兵扰民,被时任三边总督、素以刚正严明著称的曾铣上本弹劾。
若非曾铣在后来严嵩与夏言那场震动朝野的首辅之争中,因支持“复套”之议而成了牺牲品,被盛怒的嘉靖帝以“轻启边衅,罔上贪功”罪名处斩,仇鸾怕是要在大狱里终老了。
此人一出狱,便以三千金巨资开路,搭上了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严嵩,更毫不犹豫地匍匐在地,口称义父。
这份钻营投靠的本事,加上严嵩在军中将门安插亲信、削弱异己的需要,仇鸾竟得以火箭般蹿升,如今更握住了这征讨“陕北反贼”的重权。
这一刻,帐幕厚重不透风,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将帐内人影扭曲着投在幕布上。
巨大的榆木条案上摊开延绥地图。
仇鸾高踞主位,面前铺开两张名单。
一张是兵部调拨军力明细,一张是拟定的进剿方略。
下面分坐五六员将官,神情各异。
左首是仇鸾从京师带来的心腹参将,中军都督府派来的监军副使,右首则是延绥镇协剿副将、河北卫所来的都指挥使,脸色最差的是一位宣府来的游击将军。
“诸位。”
仇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威严,敲了敲那份兵力名册。
“圣上隆恩,念西北匪患猖獗,特拔京营精兵健锐,并调各镇劲旅,合兵五万,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
他手指点向名册。
“石将军,你说说,前军石炭营,实兵几何?何等兵员?”
被点名的京师参将石将军是个方脸汉子,盔甲精良,起身抱拳,声音洪亮。
“禀总督大人,前军一万实员,本部抽调五军营精兵三千,具甲执锐,三千营选锋马军两千,弓马娴熟,另有京营神机队一千,配发鸟铳五百杆、盏口将军炮二十门。”
“余者四千,为延绥镇选练之卒。”
“皆为可战之士。”
帐内众人目光微动。
那京营装备,实打实的精锐。
仇鸾满意颔首,目光转向延绥副将张副将,此人面皮黝黑,额头刻满风霜。
“张副将,你的协防兵,驻扎何处?能战否?”
张副将起身,声音干涩。
“回督宪,卑职所部万人,分驻杏子堡大营及老君洼、黑林寨等据点,扼守各大小通道。”他犹豫了一下。
河北卫所都指挥使王都司赶紧起身,胖脸上挤出谦卑的笑。
“督宪!河北来的一万弟兄,可都按兵部勘合到了,驻扎在杏子堡外围。粮草辎重也在加紧转运,定为大人前驱!”
宣府的游骑将军雷游击是个精瘦的汉子,此刻闷声道。
“督宪,宣府抽调三千马步,实兵实甲二千八,这风雪天赶路,掉了队了,都屯在黑林寨。”他不像王都司那般谄媚,语气生硬。
仇鸾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地图,指向一个孤悬东北的点。
“吴堡乃延按府门户,狼嗥谷咽喉,阎匪若要狗急跳墙,袭扰我粮道或接应外援,此处必是首攻之地。”
他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那个代表堡垒的墨点。
“孙把总部已在此驻守多日!其人虽为延绥旧将,本督亦多加训勉!石将军!”
“末将在!”
石参将霍然起身。
“着汝前军精兵,即刻整备!一旦吴堡示警,遇黑袍匪贼主力来袭,尔部立刻轻装简从,以精骑为先锋驰援!本部神机炮队随后开拔,务必在匪寇立足未稳之际,将其主力尽歼于吴堡下!”
仇鸾语气森冷,狞笑开口。
石参将抱拳。
“末将遵命,定教匪寇有来无回!”
“张副将!”
仇鸾再度点将。
“卑职在!”
“你部万人,驻守大营及侧翼!严防阎匪狡黠,派偏师绕道袭我后方或粮草!各堡寨壁垒务必要日夜修葺,深沟高垒!给本督守得铁桶一般!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卑职领命!”
“王都司!”
仇鸾瞥向那胖子。
“末将在!”
“你部河北兵,守卫杏子堡大营外围及辎重库!同时辅兵民夫加紧构筑防御工事,要快,阎匪若是狡黠,必知强攻我主力营地艰难,或许会以佯动袭扰,疲惫我军,尔部就是这营盘外面的之盾。”
“誓死拱卫大营!”
朝廷大军压境,尤其是石炭营上万兵马的进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进了原本相对沉寂的延按府湖面。
延绥镇沿线的气氛彻底变了。
石炭营大营内外,日夜可闻操练的呼喝、兵器撞击的金石之声、马蹄奔腾的闷雷。
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在各级将官带领下,沿着预定路线进行巡逻演练,马蹄践踏得泥土翻飞。
这是刻意营造出的震慑,试图让百里之遥的反贼闻风丧胆。
然而,除了己方喧嚣的备战,吴堡和狼嗥谷内外,异常的寂静。
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风暴核心,延按府。
黑袍军也在准备动手!
阎赴亲自站在一片临时开凿出的避风山坳里,眼前景象令人屏息。
数百名汉子,正小心翼翼地处置着一件件土褐色的大杀器。
那是一个个粗制的陶罐瓦瓮,大的比磨盘小不了多少,小的也如人头。
工匠们用熬制的粗厚粘稠桐油与破布碎麻,将火药紧紧填塞其中,层层压实。
一旁堆着采自山脚的尖锐碎石,大小犹如鹅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