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土的农家大院墙外传来货郎叫卖声,百姓匆忙脚步。
前些时日混乱不堪的从县似乎已经从漩涡中脱身,又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连街头巷尾的议论都少了许多。
阎赴起身的时候,手边还放着书和犀带,那是离开京师的时候,张居正和杨继盛赠与自己的礼物。
五月的天仍带着几分寒意,但偶尔能出一天太阳,让百姓晒一晒快发霉的糙粮。
阎赴在思索。
要造反,就必须要把从县打造成铁板一块。
不是光掌控县衙就能举起反旗的。
“今日设宴,于天香楼宴请韩,孙四家议事。”
张炼拱手,眼眸兴奋。
他知道,大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看来当真要针对四家了。
天香楼。
从二楼包房的窗户看出去,便能见到从县最繁华之处。
食肆的幡子在冷风里卷起,黄沙中能看到当铺掌柜裹着违制的绸衫,慢条斯理的品茶,东边的首饰铺子里来往的都是富商家眷和管家,络绎不绝。
但向西侧看的更远,赫然是那些草鞋都已磨破的农户,还有光着脚的佃农,弯着腰走的匆匆忙忙,眼底麻木,露出裤脚的腿更像是一节干柴。
门外响起脚步声,刚刚推开门,便听到孙家孙九年笑吟吟开口,语态热络。
“学生见过县尊大人。”
阎赴转头,正好能看到几人虚伪笑意,脸上同样浮现出笑容。
“诸位,上座。”
孙九年眼见县令并未高高在上,反而愈发得意。
桌面上如今早已摆放好酒菜,看起来花费不菲。
昔日刘覆文相邀,这位县尊没给一点颜面,眼下反而主动宴请他们,不光是孙九年,其他三人也是格外受用。
阎赴甚至起身,一一斟酒。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实在是本县有要事相商。”
“诸位也知道,本县刚刚接手从县,刘大人甚至还未来得及交接便已罹难,这几日侥幸整顿好衙门。”
“本县虽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但也算深受皇恩,既已来到从县,自然要做出一番事业,报效朝廷。”
“本县看百姓们生活贫困孤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实在心痛。”
“身为一方父母官,自是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因此本县欲推行新政,以慰民心。”
“诸位还请多多支持才是。”
孙九年一路听下来,终于眯起眼睛,手中酒杯缓缓放下。
“不知道大人准备推行何等政务?”
“只要学生及家族能帮得上忙,但凭县尊吩咐。”
其余几名家主平静看着这个魁梧粗糙的县官,饶有兴致。
之前阎赴在农家大院收下那些礼物,他们便知道,此人和他们是一路人。
那所谓的推行新政之助力,无非是让他们不要从中作梗。
阎赴这等知县,只管做出政绩便平步青云。
果然,阎赴看着孙九年四人,指尖敲打着桌面,发出声响。
“百姓困苦,周边多洪旱灾害,粮价日涨。”
“需要良善之家帮忙啊。”
“还有,本官这几日也要开始整理案件卷宗,逐一核查昔日是否有冤案存在。”
“只有吾等同心协力,才能打造出一个民风淳朴的从县。”
这句话几乎算是挑明了。
只要几家不插手,最好能给点钱粮,就能换来县衙庇护的良善之家身份。
而阎赴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政绩。
算是一场交换。
孙九年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他们兼并土地,侵占粮食,甚至从各乡协助官府完成赋税征收,都需要名正言顺的庇护。
现在,阎赴给了他们这个庇护,何乐而不为?
一时间,几人愈发满意,看着这位新赴任的知县。
这阎赴看着魁梧粗糙,也算是心思玲珑的聪明人,知道一方面用政策收拢民心,一方面利用缙绅交换利益,获得政绩。
孙九年仍是率先拱手,神色郑重。
“从县有大人这般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实在是从县之福。”
“学生自当全力支持。”
“孙家愿献绵薄之力,赠粮三十车,还望县尊大人不要嫌弃。”
“韩家送白银八百两。”
“楚家送牛羊各百头......”
阎赴起身,神色郑重而恭敬。
“诸位都是从县肱骨栋梁,有诸位在,本县无忧,百姓无忧矣!”
饭桌上,楚伯先,孙九年等人看着阎赴感激姿态,心底冷笑。
这位县尊大人做戏倒是不错。
但面上仍是纷纷起身行礼,甚至撞翻了椅子,慌忙拱手。
“全赖县尊大人调度有方,学生不敢居功。”
阎赴笑着点头,转头吩咐张炼。
“快快准备笔墨。”
短短片刻,阎赴手下出现四副字帖,笔力虬劲,恢宏大气。
赫然写着良善之家。
“本县拙作,诸位且带回去,以作日后官民携手之典范。”
“另外,本县听闻诸位族学中亦有不少青年才俊,既出自诸位这等良善之家,自是年少有为。”
“县衙此次波折,仍有许多空缺,诸位能否割爱,让族中后辈协助本县处置繁琐政务?”
孙九年几人正收着这场‘交易’的凭证,闻言纷纷愣住。
楚伯先激动的手中良善之家的宣纸都在发抖。
没想到这位县尊倒是当真大方,不仅给了他们县衙庇护的资格,甚至还堂而皇之的表示愿意将他们家中子嗣塞进县衙做个官吏。
若当真能在县衙里混出名堂,日后他们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刘家。
“为县尊分忧,是学生们的本分,县尊放心,明日吾等便从族中挑选子弟,绝不敢给县尊大人添麻烦。”
“多谢县尊大人成全。”
一时间,阎赴和四名缙绅家主频频举杯,宾主尽欢,笑声不断。
直到四名家主离开,阎赴忽的收敛醉态,面无表情看着这些离去的背影。
孙九年和楚伯先等人还沉浸在能插手县衙的兴奋中。
“缙绅啊......”
他冷笑着,手中酒杯重重落下。
缙绅和这些大户,必须死。
这群欺上瞒下,压榨百姓的蛀虫不死,农民义军根本起不来,也没钱造反。
这是陕西,明朝推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