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那天是农历七夕，学校早已放了暑假，佳妮买了礼物，去校长家拜访。校长对她自是赞赏有加，暗示待她结束大学课程后，随时可赴剑桥深造。
佳妮依次又去谢了教导主任和辅导员，路过教学楼，进去看了看。很意外地，信箱里，有厚厚一沓信，全是写给她的。
熟悉的字迹，来自小关。
佳妮紧张起来，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一目十行地看。落款当然是小关。
信的内容，倒是平淡的，单说自己日常生活：上课放学，看球唱歌，周耀辉的词很棒，林夕自不用说，达利的画很天才。
任何一句思念的话，小关都吝于提及。但有什么关系？佳妮明白她之所想。
开学后她们才再见，秋天的夜晚，虫儿在草丛里鸣叫，星子澄明，有一弯淡淡的月，即将放映的电影是《青蛇》，凄艳动人，两个美丽的女子，各怀心事，幽然莫辨。
一个纠缠的吻落下来，自此天地一新。
太年轻了，有了爱情，恨不得炫耀给全世界看，要多张扬就多张扬，两人双双搬出了寝室，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子，过起同居生活。
都是出名的女生，受到的关注格外多些，尤其是佳妮，被校长气急败坏地叫到办公室，可怜那中年人，将食指在桌面上敲击良久，斟酌着措辞，半晌才道：“听说你和一个女生来往过密？”
“是。”佳妮直视他的眼睛。
校长为之气结：“你和别人不同，还是注意影响为好。”
话说得如此贴心，佳妮垂下眼帘，轻声说：“我明白。”
校长又道：“我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这条路很辛苦，你现在还小，也许要花一些时间才会懂。”
佳妮再说：“我明白。”
然而那些爱慕小关的女生不肯放过佳妮，当街堵截，将她围至墙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暴跳如雷地宣布：“不怎么好看。”
佳妮啼笑皆非。是，她不美，起码，不如面前这四个女生当中的任何一个更美。甚至，论五官，还不如小关精致。
佳妮到底是去问了小关：“喜欢我哪一点？”
小关想了想才说：“都喜欢。”
佳妮拍她的脸：“假话。”
小关说：“真话。”
佳妮说：“假的。”
小关重复说：“真的。”
便不再拘于这个话题，对视一眼，笑着，头碰头地说话。小关喜欢听佳妮读故事给她听，佳妮的声音很甜美，读再硬朗的句子，都像在念情诗，小关每每听了，静静地睡过去，醒后一睁眼，发现佳妮还在，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穷学生，没什么钱，租住的小屋很简陋，一床一桌，小电扇。她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将其打扫干净，小关搂着佳妮黯然地说：“对不起，只能让你住这么差的地方。”
佳妮说：“我不介意。”
“我介意。”小关眼里闪烁着激越的光芒，“等着我，我会去赚钱。”
小关很快找到事做，在几家酒吧当驻唱歌手，凌晨三点才能回来。
在音乐里，小关是自如的，和台下那个略带腼腆的少年判若两人，她在极短的时间内聚焦了目光，发展了大批歌迷。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小关说：“我想大红。不是地下乐队小范围的红，我要大红。”
佳妮从不知她是这样的人。
她不以为她是。
但她是小关，小关做任何决定，佳妮都无条件地支持，趁年轻，还输得起，你愿意去做什么，我不会阻止。
小关总是回来得晚，但佳妮总是等着她的，桌上有她买好的夜宵，热过一次又一次，她总是等着她的。小关吃着夜宵，听佳妮讲故事，有时候没来得及看书，就编一个给她听，逻辑全无，天马行空，但她照样听得入神，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佳妮，眼见着小关向名利场倾斜，再倾斜。而天边的那颗星星，那颗她在英伦观测到的星星，被命名为小关的星星，在歌坛上，看不到指望。
诚然，有那么多女孩爱上小关，走近她，追随她去各个酒吧捧场，但没有用，她的心太大，要的不止这些。
小关拿着自己写的歌的小样，去唱片公司，却一再碰壁。夜露深重，两个女生并肩坐在窗台上，赤着脚，风温柔地抚过，间或侧脸吻住身边那张亲爱的脸庞。
也在睡不着的夜里，出去跑步。小区外是一大片广场，很开阔，深夜无人的马路上，跑到虚脱，就地坐下来，相对而笑，似乎很快乐。
如果小关不惦记着名利，那么真是很快乐。
又一次被唱片公司拒绝后，小关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她不嗜烟酒，那天破例喝上许多，瓶子堆满了一排。佳妮陪着她喝：“不要太苛求自己。”
小关说：“我着急。”
佳妮摸摸她的脸，说：“即使是Leslie，也做足十年才红。”
小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焦躁地将酒瓶摔破，发出清脆的响声。便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喝酒，只是喝酒。
隔很久，小关慢慢地说话：她幼年住在乡下，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时常跑去屋后的山上玩，看着一朵花，就能发一下午的呆。累了，就躺到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
佳妮从身后搂住小关，把头靠在小关的肩膀上，小关近在咫尺，在她时刻能感受的范围内，她默然想，十年后两人会干些什么，在二十年后仍会干些什么，帅气如小关，脆弱如小关，敏感如小关，以后会不会变成势利的人，会不会变成她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会不会离她越来越远。
16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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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妮为自己内心里对小关的爱意感到恐惧，小关扭头看她：“你哭了？”
佳妮不说话。
小关低声说：“……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尽管这么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她说，对她不起。如果不是她，也许佳妮的人生会是别的样子。会遇见别的人，有别的爱情，没有舆论压力，没有动荡，没有担忧。可她呢，她能给佳妮什么，除了一无所有的爱。
佳妮明白她在说什么，慢慢说：“继续讲你的童年吧。”
小关说：“……有一天，我记得是个夏天，傍晚吧，天边有红彤彤的云，我看了很长时间，以为是课本上学到过的火烧云。你学过那篇课文吗。”
佳妮点头。小关接着说：“然后我看到那只蜻蜓了，红色的，翅膀很轻盈，大眼睛，她停留在一株蕨类植物上，翕动着翅膀，悠然自得的模样，自成一个世界。我不忍惊动她，趴在地上，贪恋地望着她，不肯离去。你知道童年时代，我有多么羡慕她吗，她有翅膀，可以飞，可以停留，可我，可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只能在这地上走去走来，只能在这地上走去走来？”
我们都向往蓝天，向往优游，向往无拘无束，小关，我的爱人，我明白。但翅膀，我们的翅膀，在哪里。
小关继续说：“我以为，我愿意就这样注视着她，以观望的姿态出现就好，不去走近，守望着，就好。但是，我害怕她会忽然离去，怕我再也不能遇见她，怕我再遇见的，不是她。”
从第一眼，小关就知道，自己对天才少女佳妮一见倾心，但她迟疑了，她竟迟疑了。
直到几个月后，圣诞节的晚上，穿红色棉服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目光直扑到她的面容上，她为之心折，为这无比确定的，爱慕。
良久后，小关讲下去：“我终究起了觊觎之心，合住掌心，我抓住了她，兴高采烈地带回家，把她养在蚊帐里，还弄来小杯子，盛满井水，喂给她喝。”
佳妮问：“你觉得爱是什么？”
小关看了她一眼，肯定地说：“爱是占有。”
佳妮浅笑：“后来呢？”
小关回答：“我没有能力给她大自然般开阔的地方，她很快奄奄一息，我把她放走了。那之后我开始觉得，对待喜欢的人和物，应该竭力为她创造好一点的环境，才能留住她。”
佳妮说：“但你是否想过，如果她爱你，就什么都不计较。”
小关激动起来：“你不懂。如果我爱她，我无法容忍她为我受苦，即使她甘之如饴。”
那么，我的小关，2005年的小关，当你成了闪耀新星时，你想过生命里那只蜻蜓吗，你曾经想留住她。
夕阳渐渐沉寂下去，归于寂寂大荒。而屏幕上，那张熟悉的面容，要唱歌了，她说：“我小时候，爱上过一只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