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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榴花雨声(三)

作者:莲雨石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岁的时候,叶理收到过一个八音盒。


    不是普通的塑料玩具,而是正宗的黄金镶边珐琅彩盖的古董货。八音盒里单脚站立着一个面容精致的芭蕾女郎,会随着《胡桃夹子》的调子转圈 ,花苞般展开的衣裙在优美的动作中洒下一圈圈钻石仙尘般的光粒。


    是妈妈送她的,作为这一年的其中一件生日礼物。


    刚收到的时候,叶理还是很喜欢的,毕竟没有小孩不爱亮晶晶的玩具。


    她拿回房间在水晶灯下拧动发条,仔仔细细地欣赏八音盒上的每一个细节。灯光下的芭蕾女郎头戴蕾丝发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上化着同样美丽精致的妆容。樱桃小口上的红脂饱满莹润,葡萄紫的瞳孔里设有精巧的机关,会随着舞蹈转动缓缓眨眼。


    叶理孜孜不倦地一遍遍拧动发条,每一次,优雅女郎都会在逐渐平息的音调中停下身姿,脸上的表情却永远一个样。完美、精准,重复,她渐渐开始觉得无趣。


    稚子一颗剔透的心,无知单纯和恶意总在一念之差。小小的叶理突然看不惯那芭蕾女郎永远一尘不染美好精致的模样,妄图在她完美优雅的身躯上搞点无关痛痒的破坏。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笑向八音盒伸出了手,将那跳舞的女郎硬生生从底座上扣了出来,抓在手里一路跑过长廊,穿过檐下修剪整齐的月季花丛,来到了花房。


    打理花房的匠人刚刚浇湿了土壤,带着水珠的花丛下方是土腥味的湿泥。叶理没有犹豫,抓起一把泥巴就糊在女郎的脸上。看那些褐色的污泥抹脏她精致的裙边,遮掩钻石般的光芒,携带小石子的泥渣卡住了她原本可以上下翻动的眼皮。


    叶理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在尽兴之后将女郎插在了泥地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天夜里,月亮变得十分得近,银色的圆盘就挂在窗边,她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恍惚间听到了女郎的求救声,于是慌乱地蹬上鞋子跑到花房中,从土里将人偶拔了出来。


    她用睡衣的裙摆擦拭着芭蕾女郎脸上的污渍,当她的面容逐渐恢复,叶理恍然,这张美丽的脸是那么像她的妈妈。


    同样精致,完美,重复的母亲。


    在八岁之前,她的家庭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典范,父母之间相敬如宾,父亲从不会对她露出一点凶狠的表情,相反,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


    一切都维持着在完美的尺度中,至少表面是这样。


    直到很久之后叶理才明白,从小将她培养成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芭蕾舞,小提琴和马术,外加几门外语。他们乐得看叶理按照理想的模样长大,那是怕出现的任何差错,都会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彻底暴露在青天之下,撕开完美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不堪。


    她的爸爸是本市有名的房地产商人,并且家中世代从商,可以算得上家底深厚。做到他那个位置,应酬晚宴之类多不胜数,可是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家。


    递上送给妻子的礼物,再贴心地询问女儿的功课,但叶理从小就聪明伶俐,她敏锐地发现当自己津津有味地讲述今天在学校学到的一首儿歌时,父亲的嘴角虽然保持着相同的弧度,但眼神已经飘向了别的地方,他故作姿态其实根本没有在听。


    而妈妈那张贵气美丽的脸总是背景板似地出现在父亲的肩膀后面,尽情欣赏着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仿佛能从这戏剧性的画面中汲取生命能量。


    叶理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她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两个像芭蕾女郎一样的假人。


    在做假人这方面,如果母亲称第一,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女人作为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完美的女儿。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贤妻良母,这些放在她身上根本不算什么。


    她从来不和丈夫红脸,不询问他晚归的原因,作为富太太却也烧得一手好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却没有自己的爱好。将丈夫送的名牌包包珠宝首饰整齐摆放在比普通人家的一个客厅还要大的衣橱里,却从来不使用它们,因为她没有社交更没有需要展示炫耀的朋友,当然炫耀可不是什么美德,而淳朴持家往往受人欣赏。那些礼物就像橱窗里的展览品,展览一个丈夫对妻子无限的爱意。


    她将永远围着丈夫和女儿团团转,所以也将培养出一个和自己相像的女儿,完美的女儿。并且真诚地为她祈祷,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因为“完美”而得到一个男人长久稳定的爱。


    当叶理不想继续上芭蕾课的时候,妈妈就会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擦掉她脸上因为疼痛而流下的泪水,告诉她:“学完这首曲子,爸爸就会更爱你。”


    爱?


    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叶理努力踮起脚尖,指骨咯咯作响,咬着牙也要做出完美的交织式跳跃,跳啊跳啊,空荡荡的舞室里传来脚掌碰撞发出的啪啪声,直到夕阳铺满地板,汗水和血液变成优秀的徽章。


    但是她慢慢发现,光荣的奖章和漂亮的成绩还是吸引不住爸爸飘忽的视线,所以她不再追求妈妈口中的“爱”,甚至对此嗤之以鼻。


    她开始反抗,就像将八音盒中的人偶深深插进泥地里那样折磨自己。虽然在妈妈看来那是一种残忍的糟践,即便如此在家庭聚会上妈妈仍旧会温和地告慰旁人,女儿单纯是青春期到了,这很正常。


    叶理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躲在窗帘后面冷冷发笑,但又忍不住想象,完美的母亲在年少的时候是否也有过正常人的青春期。


    直到在某个错误的时间,她偶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老破的门缝里窥见了活人一般的父亲。那是什么呢?那个破旧不堪的家,甚至放在自家阿姨眼中会是凌乱不堪的表现。可三个人彼此重叠的身影却深深刺痛了叶理的眼睛。


    她并不明白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家”这个字就是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中。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日午后灼热的太阳都将久久高悬在头顶,清苦浓烈的艾草味道像是挥之不去的幽魂日日夜夜缠绕在她身侧。


    又一个只有母女俩的餐桌,陶瓷柄做的调羹太过光滑从她手里溜走掉在了地毯上,她钻到桌子底下想去捡起,却意外在这个刁钻的角度下得到了惊人的发现。母亲那张从出生起就带在脸上的面具竟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


    她躲在逼仄闷热的餐桌下面,心脏像是被一根隐形的丝线牵引。


    好吧,她想,都无所谓的,至少得到妈妈的“爱”吧,如果她愿意看见一个完美的叶理,如果这样做她会开心一些,那就如她所愿好了。


    从那一天起,她好像突然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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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自己疼痛燥热的青春期,一个完美听话的叶理就此长成,像极了那个站在黄金底座上随着一首没有终点的圆舞曲缓缓跳动的芭蕾女郎,驱动她旋转的不再是发条,而是一根从心口长出的透明牵引线,线的另一端会永远地牢牢地攥在妈妈手里。


    一根透明的丝线,让两个完美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叶理在语文课本中看到过一句话。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孤独这个词。课本上对孤独的解释,是幼年的时候没父母,老了之后没人赡养。


    叶理把那一页带着这行文字的课本撕了下来,塞进嘴里反反复复地嚼,甚至试图咽下去。那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在长大后的某一天得到了解释。


    那段时间,十六七岁,才真正算得上一个正常人的青春期。叶理的妈妈突然开始奉行欧洲淑女的那一套,不让她夏天穿短裙,以及锁骨也不能外露。


    尤其是在男人的面前。


    于是三十多度的大夏天,叶理需要穿着高领长袖的薄衫和长裤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和大名鼎鼎的男首席学钢琴。


    弹得是肖邦还是莫扎特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手指发烫,面色苍白身体里的水份像是被薄衫上的毛刺吸出,无人可见的衣领底下全是汗水。但从始至终都没人发现异常,直到她在自己家中中暑晕倒。


    近乎窒息的感觉让叶理忽然明白了“孤独”两个字的意思,不是没人靠近你,是所有人都在你身边走来走去,却连你快被自己的汗闷死了都看不出来。


    至此她学会在自己周围半径的范围内展开某种领域,用轻蔑的眼神和刻薄的话阻止任何人的靠近。这一套很是成功,虽然偶尔坐在角落的时候,眼神也会忍不住贪恋一些别的群体身上散发的温度。


    但那只是偶尔,她想,独来独往总比身边都是虚情假意的人好。


    当然了,曾经也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过她的领地,突兀又尴尬,虽然称不上没礼貌。但当天的场景无论过了多久再想起来,叶理还是忍不住冷笑。


    那个呆头呆脑的,叫做夏烛的人,在班级举行的元旦晚会上,在台上其乐融融正表演节目之时,忽然灰扑扑地弓着腰穿过嘻闹的人群,从一个角落千里迢迢的来到另一个角落,将同样灰扑扑的散发着怪味的香包递到她面前。


    结结巴巴傻乎乎地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吃饭。


    叶理盯着那个仿佛携带噩梦的艾草香包,本该是厌恶和恐惧的心里却突然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填满,这股力量来得汹涌却也仓促,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学习新的语言和表情去传达感受。


    只是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手指掩在鼻子下方,用鄙夷的语气说道:“臭死了,这是什么穷鬼的味道。”


    看着夏烛笨拙迟钝离开的背影,叶理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指尖发麻的感觉也许叫做后悔。


    但亲密的关系离她太远,也离夏烛太远,两个可怜的愣头青在十几岁的年纪里是无论如何也处理不好的。


    当她们独自一人在人生海海里漂荡上一些时间,关于自己和关于别人的道理,总有一天会想得明明白白再举重若轻地留在回忆里。


    那才是冲动的,热烈的,傲慢又笨拙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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