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和林彻走到门口,她留下药材金银,刚要出门,又想起闻卯生嘱咐她的话,不经意问起林彻:“先生在哪儿过年?”
林彻置若罔闻,只是停下脚步。
见他不答,闻竹也不绕弯子,直接传达闻卯生的意思:“我爹说,若先生得空,过些日子请您和晚辈一起回祥符,也好聚一聚?”
又是半晌沉默,闻竹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
“不必了——”他抬眼向门外看去,却不知在望着什么,“替我谢过你爹。”
闻竹走了,林彻回屋,绷带人还是老样子,安静死寂如一座坟茔。
林彻缓缓来到架子前,拿下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枚青玉佩,每个都如复刻一般,形制如出一辙。
他拿出一块玉佩,握在手心。
香盏,阿兄会在这儿陪你……陪你过年。
……………
万和元年,以一场飞雪为句点。
今年除夕,闻家的年夜饭格外丰盛,一家人用过饭,闻池闻田迫不及待地跑去院子玩雪。闻卯生满眼慈爱,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一个人去收拾碗筷。
西屋内,闻竹跪在蒲团上,给母亲牌位上了三炷香。
三更梆子响,亥时已过。
香柱刚好燃尽,闻竹站起身,双腿早已酸麻,望着母亲的牌位,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母亲,我活下来了。
忍让退避毫无意义!只有将至高的权力、至锋利的刃拿在手中,才保护得了自己,才能令他们恐惧忌惮。
她一定会查明真相,永远不会退缩!
闻竹本不姓闻,祥符县也并非她的故乡。
闻竹生父被斩首于庆佑八年,她那时三岁。父亲死后,常有三五彪形大汉闯进她家来,见到东西便砸,砸完在堂屋一坐,放声笑骂,豹眼时不时地瞪向她母女二人。小闻竹不明所以,母亲则紧紧地抱着她,缩在墙角无声垂泪。打砸者走后,母亲才敢放声哭泣。
母亲悲恸,小闻竹也放声大哭,她不知枉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一件事——
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年后,河北路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母亲带她加入逃荒的饥民队伍中,路途遥远,饥寒交迫,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饥饿如恶魔般缠着他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闻竹母亲姓于,小字落英——当年落英也不过是一年轻妇人,带着四岁的女儿且行且住,从大名府元城县,一路逃到开封郊外。
前面就是开封,落英却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开封郊县祥符。
鳏夫闻卯生收留了她们。
几个月后,老闻成了落英的丈夫,闻竹的养父。
老闻为人勤劳善良,待小闻如亲生。即使后来双生子出生,他待闻竹如旧,无一丝偏向,闻竹也视老闻如亲父。
日子依旧清贫。平静的岁月里,闻竹年岁渐长,她忘记了童年的许多事,只有一事记得格外清晰——
她亲爹的死有蹊跷!
闻竹想探求当年真相,母亲却讳莫如深。
当年的她实在无法理解,曾为母亲的隐瞒哭号过、怨怼过、失望过,直到母亲临终时,闻竹在她床前,奄奄一息的于落英用尽力气握紧她的手:
“小竹,你实在固执……万事都要求一个结果。人活得太较真,反过来伤的是自己啊!你不要怨我,当年......大名府之事,你不要再想了……这些年改易身份已是胡闹!待你及笄后……恢复女子身份吧。你能安稳度日,便是我之心愿,你……听见了吗?”
十三岁的闻竹心有不甘,泪眼中如有火焰在燃烧:“阿娘……您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您难道甘心让仇者如此快活吗?”
“我不甘心,又待如何?当年......又不是没试过......”
思绪从旧忆抽离,闻竹按了按湿润的眼角,走出西屋,来到窗前,远远望着汴京方向,任由寒风雪片吹打在面容。
她唇角轻扬,踌躇满志,眼中是无尽的野心和欲望。
这一次,谁也无法阻拦她。
孝子独自垂泪;痴人魂萦旧梦;公子阖家欢乐;浪人辗转反侧。
万和元年,带着所有的悲欢笑泪,消逝在夜雪中。
……………
万和二年,一月。
顶着寒风,闻竹走出汴京城门,时不时回首脚步,等身后人跟上。
闻竹回首,身后那人依旧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不愿讲一句话。
自打从祥符回汴京,为防卫赐因过度悲伤出事,她三天两头往他那儿跑。卫赐人还在这,魂魄好似已追随母亲去了大半。看好友颓丧,闻竹心中不忍,却无可奈何。
这厢愁云惨淡,林彻那儿却有件好事——一个月过去,哑巴总算能下床走路了!
可据林彻反映,哑巴行径依旧奇怪:或是坐在门槛上,或直愣愣地立在院子围墙下,除此之外,并不踏出门一步。
在这旬最冷的一天,哑巴终于有了动向。这日闻竹照常来给林彻送药,哑巴先是盯着她看,又抬手向门外指了指。
是要出门的意思?
哑巴点头。
闻竹回头看向哑巴,出门时,他执意不肯穿外氅。也是奇怪——闻竹裹着冬衣尚且冻得发颤,他一身单衣,跟没知觉似的,也太不尊重隆冬了些?
哑巴收拾一番,穿上林彻的旧衣,梳了发髻,倒像模像样。他个子不矮,窄脸高鼻,只是过于消瘦,颧骨高高凸起,又板着一张死人脸,整个人阴森森的。
她转过头暗自叹息。当初为防贺朗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才选了奄奄一息的哑巴。还以为活不长……如今哑巴既好些了,她本人没有豢养奴隶的爱好,林彻家里也不需要人手,拘他在这也是无益。
闻竹一面行路,一面思量:他既愿意出门便是好事,起码肯和旁人交流一二。若幸运,待会也可打听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二人行至林中,哑巴突然停下脚步,抬头向四周张望。
哑巴说不了话,闻竹以为他好奇,开口介绍:“往南边是深林,西边是官道,东边有高崖,你想去哪儿看——”
她话音未落,忽然风声作响,枯枝断裂声由远及近,闻竹定眼一看,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几名手持长刀的匪徒自林中闪出,拦住他们去路。几人都拿着兵器,一句话不说,直奔二人而来,看样子是劫命的!
才过十五啊,她究竟得罪谁了?
闻竹脑中拉响警报,不住向后退去。面前是凶神恶煞的匪徒,身边是身体不利索的哑巴,她欲哭无泪。
敌众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她扯着哑巴便跑,他却像树桩定在原地,任她怎么扯也扯不动。
不仅是个哑巴,只怕脑子也有点问题。
“你不跑我跑了!”
逃命要紧,她还没活够呢!闻竹放开哑巴,转头便跑。
“不必。”
眼看匪徒们飞身朝她而来,身边忽然传来陌生喑哑的嗓音,她反复看了几次才敢确定,这声音竟来自哑巴?
原来会说话啊?
她尚未从哑巴说话的震惊中恢复,哑巴提步起势,极快地,转眼出现在几个匪徒跟前。
刀刃发出音爆,闻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名匪徒的兵器竟到了哑巴手里?
匪徒也惊着了。剩下几人反应过来,一齐向哑巴冲去,闻竹暗自替他捏了把汗。
长刀在哑巴手上格外轻盈,上下翻飞,如羽毛飞舞。哑巴一挡、一砍、一刺,片刻功夫,几名匪徒齐齐倒地,不停挣扎,无法起身。
过招间隙,闻竹看向哑巴手里的刀,忽觉有些莫名地眼熟,却说不出在哪见过。
哑巴随手将刀丢在枯枝上,回首道:
“走吧,他们没法伤人了。”
好功夫。
现在看去,哑巴倒有几分武林高人风范。
闻竹惊魂未定,压下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扯出僵硬的笑,跟上前面人的步伐。
……………
“什么——你是通缉犯?”
闻竹睁大了眼。
两人坐在岩石上,哑巴讲起自己的经历——
哑巴名叫胥也。
胥也的父母是商人,因竞业与另一商贾结仇,在一次行商途中突遇盗匪,人财两空,那时胥也正巧在林中解手,并未正面碰上杀手,仍免不了好一通追逐躲避,最终跳进深潭之中躲避追杀。杀手蹲了一整个时辰,未见胥也人影,以为人已经淹死,便直接回去复命。殊不知胥也就藏身在眼下的脏污水草之中。
胥也当时只有十一岁,幸存后偷偷潜回县里才知——是那对家商贾买凶杀人!因死无对证,他们摘得干净,得以脱罪,事后举家迁往临近州府,杳无音信。
胥也目光幽远,“自那以后,我去嵩山拜师学武,拼死让他们收我作徒弟……十二年,一刻不曾懈怠。”
“终于等到那一天,是一个早上,我拿着长刀,直接进了那商贾的家宅——”
听到此处,闻竹不自主屏息,胥也却没有细说。
“——事成之后,我将那一家人的尸体拖到一处,站在那儿等。官府晌午才来了人,我被投入死牢。他们很快查清了我的身份,认出我是十二年前死去的胥家幼子。顺藤摸瓜,开始重申当年案件……”
“说来可笑,我花费十二年的时间筹谋……而他们从重启调查到真相水落石出,只用了十日。”
闻竹目光黯然,不住唏嘘。
“……最终,因父母仇量情酌处,我免于斩首。杖八十,流配沧州。”
闻竹对眼前这人又多了几分敬意,不愧是学武的,八十杖下还能活!
“流徙途中一日,我吃了衙役递来的饭食后头晕目眩,醒来时,人已经在汴京鬼市。”
听完胥也的半辈子,闻竹不住喟叹——真是命运多舛!又是复仇,又是挨杖流放、黑市角斗。这都能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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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也算福大命大。
多日来首次说话,胥也尚有些不适应,嗓音喑哑:“我说完了——还有些话想问你。”
他背负秘辛,可他当下看来,闻竹这人身上也藏了不少秘密:
“你是女人,如何进的太学。”
听清他在说些什么,闻竹险些被空气呛到,完全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是难事,”胥也自动解释,“我是武人,对人身形体态极为敏锐。寻常人乔装,我一眼便能看出。”
胥也的话引起好一阵沉默,良久,她撑着下颌,淡淡出言:
“自是想方设法,费了好大心力才进的——这么看……其实我们还挺像的。唯一不同的是,你已经成功了,我却还没有。”
难得有人知道了他是杀人犯,还敢心安理得地和他待在一处,胥也对眼前这人越发好奇,起了探究之意:
“你也有仇未报?”
她只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答案却显而易见。
转眼间,闻竹已然换了个语气笑道:
“算了,仇怨什么的,终究是个人的事。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如贺朗,我可没什么奇怪癖好——你之后想离开便离开,我决不会拦着。”
不说假话,这等武功高手,她倒想收为己用。可当下这个情况,她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多了几分言语试探。
这次轮到胥也沉默。
…………
“你动作快些,我可——”
“知道了。”闻竹头也不抬,淡淡道。
大理寺架阁库内,胡暻满脸焦急警惕,身旁是一身小厮装扮的闻竹。
大理寺年初人手短缺,管理懈怠,现下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架阁库两名看守离开。胡暻借他大理寺任职的族兄的名头,竟带着闻竹成功混了进来。
二人虽有龃龉,经上次砸店,倒多了共同的秘密,不似之前相看两厌。
对查清父亲身死之事,闻竹已经迫不及待。因着年前那场争吵,她不太想找纪二郎帮忙。灵机一动,抱着不大的希望去问胡暻,不曾想他竟答应下来。
胡暻在外望风,闻竹一个人进入库内,扑面而来的是经年的书本陈腐气息,一排排整齐的档案架两边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档案按年份排列,闻竹来前做足功课,心中有数,快速寻到存庆佑年间档案的那排架子,一行行翻找起来。
寒冷的冬日,手心却冒出一层薄汗。事不宜迟,她极快地翻阅,一次次排除缩小范围,最后停在一高大的书架前。
就在这一块了!
离真相越来越近,心怦怦跳个不停,闻竹深呼一口气,向两排书架间深处走去,手指划过一个个阁子,最终取下一本档案。
拂去封皮上的积尘,闻竹努力辨认——年份没错!地名也没错!
事情进展格外顺利,令人喜出望外,闻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正要翻开发黄的扉页,下一瞬,手腕被紧紧握住。
手腕吃痛,档案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响,闻竹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擅入架阁库,一旦被人发现,怎么都是要进监狱的!闻竹心中大惊,却不敢声张,生怕招来更多的人。
“闻修之,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实在熟悉?屋内昏暗,她听声音分辨,又顺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看过去,竟是数月不见的景濯?
遇到的是他,闻竹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听说景濯年后又升了官,官员出现在架阁库并不算奇怪。
几次碰面,怎不算半个熟人呢?盼着景濯因不多的交情放她一马,闻竹即刻笑开,带了几分谄媚:“别来无恙,恭喜元泽兄高升——”
拍马屁的话没说完,景元泽突然笑了,仍然没有松手,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小厮装束,似已了然:
“你并无官身,擅闯架阁库重地,有违大邺律法。”
她心虚地瘪了瘪嘴,收回不切实际的幻想。
“某——迷路了,误入此处,这便离开——”
实在编不出合理的理由,她信口胡吣、太过拙劣,还没说完,自己都快要笑出来。景濯微微挑眉,像是听到什么奇闻,突然失笑,眼里深不可测:
“想让我当没看见?”他靠近了些,唇边多了几分戏谑,“可以跪下来求我。”
她不敢相信地拾眸,他却不似玩笑,目光越过她整个人,面容冷峻。
若能抛却一切,她定要把整本厚厚的档案拍在他脸上。
架阁库死一般地寂静,她无数次握紧拳头又松开。
她无能狂怒,景元泽只微微俯视,岿然不动。
对面那张俊异面容似突然变得极为可憎,闻竹告诫自己无数遍,勉强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这……有何难?”
警告自己暂时抛却所谓的颜面尊严,她强颜欢笑,慢慢躬下身去,本以为事情极为简单,膝盖却怎么都弯不下去。
大门嘎吱一响,随即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