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会招呼老伙计去你坟头蹦迪的
丹鼎司。
炎庭君、冱渊君和白露及灵砂守在溸湍长老的床边, 天风君和星期日则站在廊下,静静等待着。
星期日本来在静心凝神,倏然间察觉到天风君的视线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便睁开双眸,唇畔带笑:“天风君缘何如此看我?”
天风君也不扭捏,直接道:“只是在想阁下有何过人之处, 值得钟离先生如此另眼相看。”
这番话说得有些不客气, 星期日却不气恼:“天风君若真想知道, 待钟离先生回来后, 不妨亲自去盘问一番。”
天风君轻轻叹息:“那也要钟离先生肯搭理我才是。”
“此事我的确爱莫能助。”
天风君道:“景元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意味深长道:“说来也怪,钟离先生也不在此处。”
“的确,好巧, 昆冈君也不在此处。”星期日作思考状:“不知他们是否在同一处。”
天风君道:“阁下可否为我解释一下精神世界的构筑问题, 为何需要钟离先生和任何一位龙尊,又或是五位龙尊和丹恒?”
星期日道:“无稽之谈而已,也值得天风君拿来询问一番。”
即便心中早有论断,但听到星期日如此说, 天风君心底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气:“我等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这般戏耍我等。”
星期日微微勾唇:“不巧, 此事乃是钟离先生授意我做的。天风君若是有气魄, 待他回来, 可亲自去询问。”
天风君微微思索片刻:“后半句也是钟离先生授意的吗?”
“自然。”星期日顿了顿:“天风君先前说羡慕于我, 而我却有些羡慕你们。在一切事情还来得及挽回之前, 你们遇到了钟离。而我, 却是在从天际坠落之后才有幸遇到他。”
天风君自动将星期日的后半句忽略, 轻松笑道:“看来钟离先生并非如表面般拒我于千里之外。”
星期日道:“想来应该是的。”
天风君正待再说, 却却见冱渊君从屋内跑出来, 惊喜道:“溸湍长老醒了。”闻言,天风君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最后看了星期日一眼后,什么也没说,直接回屋看溸湍去了。
星期日站立片刻,戴上脑后的兜帽,抬脚朝外面走去。才走到门口,却见丹恒和星以及昆冈君一同朝这面走来。
星早已发现了星期日,刚想上手捏他垂在肩头的耳羽,顾及到有旁人在,才悻悻地收回了手。路过星期日时,还不死心地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道:“回列车再欺负你。”
一旁的丹恒无奈扶额。
兜帽下的星期日早已习惯了星的言语轻佻,不动声色地将兜帽往下拉了拉,面不改色地离开了。
昆冈君朝星期日微微点头,以示谢意。虽然不明白为何星期日要走,但想来应是有重要之事,便也没有阻拦。
星期日离开丹鼎司后,天已经完全亮了。几朵小白云浮在蓝天上,在清风的吹拂下慢悠悠地前进,一如在天际下漫步人群中的景元与钟离二人。
钟离道:“如此说来,昆冈君并不知晓藏在纸盒箱子里的刃是否为真。”
景元点头:“不错。我没料到的是,你和昆冈君会一同出现在纸盒箱子里。”
“以物品为媒介,凭借仙力幻化出洞天境地。”钟离道:“这本就是属于提瓦特仙人的秘法。”
“难怪。”景元道:“仙舟也有类似的秘法。”
“昆冈君说你先前建木危机时,幻胧曾将毁灭的力量注入你的体内,试图把你变成一名虚卒。她唯恐你有危险,话里话外都在劝我来帮你。”
“除却这一层面的原因,应也是想见一见这个刃究竟是真是假。”
钟离察觉到不对味儿,“原来你并非全然信任她。”
景元摇头:“也不尽如此。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此事从头至尾很是蹊跷,始于刃的寻找,终于幻胧的伏诛。”
“在你起先制定这个计划时,应是没有将停云考虑进去。”
“确实。当时我并不知停云还存活于世,待知道时,刃已经在纸盒箱子里待了许久。在得知幻胧在寻找刃的下落时,停云曾强烈要求变幻成刃的模样,以身入局。”
“她有变幻之术?”
“从幻胧的手底下死里逃生后,她便拥有了此项能力。”景元道:“但驭空曾私底下找过我,希望我能慎重考虑此事。就在我思考之际,我的奇兵送来了假面愚者。”
“假面愚者以寻欢作乐为主,难保她不会临阵反水。”钟离道:“如今的停云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停云能够出现在现场,证明她仍旧愿意以身入局。”景元道:“幻胧怎会如此轻易就屈服。再者,焚风和星啸居然探知到了虚陵的坐标。”
“怕不是联盟高层的内鬼有意泄露。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若非幻胧在罗浮现身,这盆脏水怕是要泼到你身上了。”
“难说。”景元道:“联盟那些所谓的耆宿大贤惯会颠倒黑白。不过——”他却是故意停顿了下,唇角微勾:“好在有你在,此去虚陵,一定要让他们人仰马翻。”
钟离一阵无言,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怨气道:“看来我的契约还未完成,今后仍需努力。”
景元双手环胸,一副开玩笑口吻道:“怎么,难道你先前当真生了离开罗浮的心思?”
钟离轻轻挑眉:“你不是早就了然于心了?”
景元作伤心状:“亏得我还准备了六千余只霄灯,预备与你一起过个热闹的海灯节,以此慰藉你的相思之情。你却如此狠心,要离我而去。”
钟离却不买账:“在我未看到霄灯之前,一切都作不得数。”
“回去叫上天风君一起,少了这个鼓风机,便缺了几分美感。”
钟离笑出了声:“不怕曜青持明来寻你麻烦?”
“天风君怕是求之不得。”
“不着急虚陵的危机?”
“无须担心,有联盟元帅坐镇虚陵,有尘冥将军运筹帷幄,相信不日便能将反物质军团击破。再有,十王也已经返航了。”景元轻松道:“待饮月君的授封仪式结束,我们再前往虚陵。”
“既如此,也无须担心什么了。”钟离道:“我们回吧。”
——
长乐天。
当花火蹦蹦跳跳地穿梭在人群中时,迎面走过来一个蓝色短发的男人。她轻轻抬头,双手叉腰,嬉笑道:“哟,这不是老桑博吗。怎么,寒腿叔叔,你的老寒腿好得差不多了?你不是不想来罗浮吗,说什么巡猎可不是好招惹之类的。”
桑博平日里幽默风趣,但也是有底线地玩闹取乐。比起眼前的这位双马尾少女,他倒是显得正经了许多。
“伙计,你招惹了巡猎便罢了,为何还临阵反水。”
“临~阵~反~水~~”花火嘻嘻笑了起来:“我可从未说过要站在仙舟联盟这一边哦。况且,要是幻胧真的死了,仙舟联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子。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的真的稀罕死她了,又怎么会让她真的死掉呢~你说是吧。”
“伙计。”桑博颇有些头疼,“寻欢作乐要有限度,巡猎和毁灭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心玩脱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花火一脸的满不在乎,食指戳着桑博的腹部:“我说老桑博,你的胆子也忒小了。束手束脚可是欢愉的大忌,假面愚者不找乐子还能找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玩闹,区区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吧,嘻嘻。”
桑博摇了摇头,对她的话实在有些不敢苟同:“也罢,算我老桑博仁至义尽了。”他作势要走,却被花火在身后叫住:“欸老桑博等一等嘛。”
“还有什么事情?”
“啊我突然对那个大石头挺感兴趣的,想从他身上找点儿乐子。”花火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但是不论我怎么刺激他,都达不到我想要的艺术效果。哎呀,这些日子想得我脑袋都要秃了。老桑博,你有什么好的法子吗?”
桑博:“?!”
桑博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还去招惹那个叫钟离的了?我滴个乖乖,亏得他现在脾气好了很多,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嘻嘻。”花火胸有成竹道:“目前看来我还是有点儿用的,暂时还不到他用天星砸我脑袋的时候。”
“到时候你就该自求多福吧。”桑博双手环胸:“到时候你性命不保,我会招呼酒馆里的老伙计去你坟头蹦迪的。当然,还会叫上小灰毛一起。”
“说不定我能把他拉到酒馆里当个酒友呢。”花火兀自做着梦:“老桑博你说说看,谁家好人会自己张罗着给自己大张旗鼓地办葬礼,完事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吃自己的席,看着自己的子民为自己哀悼痛哭的。嘻嘻,想想那个画面我就浑身激动。反正除了大石头,我是没见过第二个人这么做的。”
第102章 钟离的实力比之元帅如何
看过溸湍长老后, 炎庭君便与昆冈君来到一个房间内。待门从里面关上后,炎庭君问道:“昆冈君,此程如何?”
昆冈君道:“意料之中的顺利。那位叫钟离的先生果真如传闻般宽大为怀, 倒是未曾难为我。依我看来,先前的胡诌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发泄心中不忿, 借机一探究竟我们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炎庭君卸下了严肃的面容, 神情轻松了许多:“依我而看, 也是寻了个由头离开我们的视线, 与景元汇合。即便在那个极为神秘的空间中,你并没有向他诉说景元的难处,他也会出手相助。”
“并无可能。”昆冈君思索道:“然我听天风君所言, 景元也是准备了霄灯特意来给钟离个惊喜的。他当时落寞的神情不似作假。倘若他二人一开始便商量好了, 也没必要安排这一出。”
炎庭君搭在案几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少时,轻声道:“或许只是景元临时起意,想让我们意识到钟离于他是何等重要的人物, 以便日后我们面对钟离时比先前更多几分尊敬。”
昆冈君眉头紧锁:“即便如此,钟离又为何将我带至刃的所在之地?倘若我已瞧出身处此间的刃并非为他人所扮, 而是本尊出面, 岂非将景元置于众矢之的?”
“或许是景元或是钟离信任于你, 认定你即便瞧出刃的真身, 也断不会将此事汇报给联盟。”
此言一出, 昆冈君的眼神紧随而至, 而炎庭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不免觉得有些可笑:“我竟又生出这些天真的想法了。近几十年来各仙舟之间来往甚少, 交情浅得几乎如同窗户纸一般, 一捅就破。即便相信你的为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一并隐瞒了为好。”
昆冈君打趣道:“当初元帅亲自委派你座下弟子灵砂到罗浮上任时,临行之际,想必你也仔细叮嘱了这小姑娘一番,免得她日后公报私仇。可见,你还是……”
“不。”炎庭君摇头打断她:“我并非为了景元,实际更多的是为了灵砂她自己。虽说当初对灵砂另眼相看,收她为徒,更多的是因为景元的亲笔信。但在教导这孩子的过程中,我发现她是个可造之材。理应在属于她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而不是被从头至尾地利用干净。倘若她一意孤行,到时倒霉的不只有罗浮,还有她自己。当一枚棋子失去了应有的价值,那么这枚棋子除了被丢弃外没有第二个结局。如此冰雪聪明的孩子,实在不应被裹挟进内部的暗流涌动里。”顿了顿,他道:“或许还会有另外一个可能,那便是十王也是知情甚至是默认的。即便日后此事被元帅知道,首当其冲的也会是十王,而非景元。但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十王性格古怪……”
看着炎庭君侃侃而谈的样子,昆冈君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炎庭君发觉昆冈君的异样,不由得问道:“怎么了?我的分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几百年不见,你的变化倒是显而易见。犹还记得以往你那个狂暴的脾气,在饮月之乱发生时,恨不得立即来罗浮揪住饮月君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
炎庭君苦笑一声:“几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倘若我不约束自己的行为,怕是日后也会落得如饮月君一般的下场……”
昆冈君神情有些紧张,生怕炎庭君下一秒就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但她也没有阻止,而是静静地听下去。
“……倒不是因自身的安危,而是恐朱明的寿瘟祸迹无人守望。”
“……”
昆冈君松了一口气,有些不满道:“行为上倒是约束了,但祸从口出,还是注意些为好。”
“或许这话该去提醒天风君。”
“他倒不必。天风君看似吊儿郎当,实际心中有数得很。”昆冈君道:“冱渊君即便口出狂言,也不过是孩童之言,无需在意。至于伏波将军,就更无需我等操心了。”
“嗯。”炎庭君点头:“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最后一件事情,关于钟离的身份……”
“我们对他其实已经了解甚多,但不知为何,仍是觉得是在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看他。但想要探清他身上的秘密,从中窥得持明族的延续之道,试探怀疑是绝对行不通的。虽未明说,但他先前在波月古海时已经亮明了龙族的身份。如此敏锐之人,如何察觉不出当时你和冱渊君也在海底?既然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是否泄露,那么日后沟通起来也会更为容易一些。再有,既然景元这般在乎于他,我们就莫要再生疑心了。如此一来,既与钟离的沟通方便了些,又与景元的关系拉近了些,何乐而不为呢?”
“……”炎庭君道:“如此甚好,只是若是联盟内部再对我持明族生出怀疑,唯恐钟离带领我等造反生事,该当如何?当初伏波将军从持明族中重新择出冱渊君也是有此考虑,不仅是担心到时自己失了理智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时无人阻止自己,也是忧心联盟因饮月之乱对我等龙尊失去信心,将唯一由持明自治的仙舟方壶收回,故而将自己将军的身份与持明族切割,以此来减消联盟的怀疑。又唯恐过犹不及,便将当时族中对饮月君不满的龙师贬斥至仙舟罗浮,以示惩戒。如此相安无事七百余年,倘若联盟对钟离的疑心未消,我等持明族又与钟离来往过密。鉴于钟离自身极为强大的能力,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我等持明族欲借助钟离造反生事。当时饮月之乱还只是在罗浮发生,持明与云骑死伤无数,若是在整个联盟内上演,后果不堪设想。联盟内部疑心病太重,缘何不会想到这一层。当时十王受了钟离的戏弄,难说不是出于此种考量,才让我等龙尊百般试探钟离。好在你冰雪聪明,两巴掌外加两颗甜枣,既不至于将钟离得罪彻底,也不至于让十王再生怀疑。只是如今……若是我等四人皆对钟离信之任之,十王那边……”
昆冈君道:“先前我与钟离和景元以及十王一起围困十王时,十王已经对钟离真挚地表达了感激之情,想来已经打消了怀疑。但……”她仔细想了想当时的状况,只觉得十分蹊跷:“说来也怪。那幻胧是个绝灭大君,即便当时有十王坐镇,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轻易便被收服了,这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炎庭君道:“十王脾气古怪,难保他不会随时变卦,想一出是一出。以防万一,还是留个心眼为好。”
“……”昆冈君默了半晌,问道:“你觉得钟离的实力,比之元帅如何?”
炎庭君沉默了,倒不是在思考这两个人的战力究竟如何,而是有些惊讶一向心在田园的昆冈君竟会有此一问。这个想法可谓是大胆了些——若是钟离的实力在元帅之上,即便日后联盟对持明族如何怀疑,他们也不会畏惧了。说句极为现实物质的话,只要抱紧了钟离这条又粗又壮的大腿,脱离了联盟又如何。依着此人的品性,他定然不会亏待他们,日后定会吃穿不愁。说不定还能另寻持明族的栖身之地,重现以往的能力。但若是钟离的实力在元帅之下,一切都是免谈。然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连十王这种对联盟极为重要的人物都沦为了钟离的掌中之物,甚至不惜千里万里也要赶赴罗浮,一问究竟。而且听说再过几日景元与钟离也要前往虚陵了,倘若……!
有个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炎庭君和昆冈君不由得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以及接踵而至的迷茫和少许复杂,再之后就是深深的忌惮和些许敬佩。
通俗来讲,仙舟联盟上几乎知情的人都在猜测,元帅邀请钟离去往虚陵究竟为何,系兴师问罪还是放在身边监视,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别的原因。因为不可能会有别的原因,从始至终,联盟对于钟离就是彻彻底底的不信任,明目张胆的怀疑,直截了当的试探,几乎都不加掩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懒得掩饰。只要是不瞎的人,都有目共睹。
但是,即便连他们这样的人,都能想到在不清楚钟离实力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完成十王的任务又不会彻底得罪钟离。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元帅又岂会想不到这些。尤其在十王被钟离戏弄,联盟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就更加不会再去招惹钟离了。但十王却没有,反而变本加厉,甚至挑唆他们这些龙尊去给钟离惹麻烦和找不痛快。若说是不清楚钟离的为人,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屈服,如此还能说得过去。但钟离自来到罗浮以来,一直未曾生过染指仙舟的念头,甚至还帮助景元整饬了罗浮持明。这些事情,只要是不瞎,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将这些事情悉数联系起来,种种不合情理之中理出一条很难让人相信的思路——那便是元帅也有意借助钟离的力量,铲除内部的毒瘤,即便自己最后也可能会被误伤。
第103章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在用这些收买你的真心
鳞渊境, 显龙大雩殿,饮月君的授封仪式。
天空阴晴半雨,乌云密布。几缕微弱的阳光从破碎的乌云中间散射出来, 隐隐伴随着有几道闪电撕裂幕布。清风缓缓吹来,撩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仿佛有几片雪花隐约飘下,在浅淡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白露一袭紫色衣衫, 缓缓跨上台阶。此时的她, 恢复成了原本的孩童模样。两缕紫色的麻花辫垂在脑后, 随着走路的动作一起一伏。她昂首挺胸, 稳稳地一阶又一阶前进。
在台阶的最高处,龙尊造像下,立着一个青白色的身影。白鹤绣样的衣袍裹住他有些瘦削的身躯, 青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眼尾深处的红色晕染开来。他无波无澜地俯视着下方的人群,只觉得有些晃眼。陈旧的记忆再一次袭上心头,而他却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 眼底一片清明。
往日的苦涩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回忆过往时心头升起的淡淡哀伤。今日过后, 他就只是丹恒, 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名客。无人再会用饮月君的职责捆绑着他, 无人再会阴沉沉地唤他丹枫。
白露走到丹恒的身前, 微微仰起头。恰在此时, 天空几滴雨水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在场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 天色顿时暗沉了下来。然而, 被托举在丹恒手中的重渊珠却异常明亮。
丹恒郑重地将泛着金黄色光芒的重渊珠交到白露手上。指尖相触的瞬间, 丹恒恢复成了原本的样貌, 短而黑的发丝隐隐被雨水打湿,黑色的紧身衣经过雨水的浇灌愈加贴身,深邃的锁骨在脖颈处银色拉链的摇晃下愈加分明。而白露则成长为了少女的体型,两束紫色的麻花辫自动在身后散开,呈披散的状态垂至腰间。头顶上的龙角也变粗变长了些,眼睛里的坚定也比以往更甚。
丹恒走下台阶,一步又一步,沉稳的步伐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但却异常轻松。
白露迈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定,转身,高举手中的重渊珠。
“龙尊大人!”
在场所有持明都尽数跪下,气势响彻云霄。轰隆一声巨响,白露手里的重渊珠飞向天际。而她也变作一尾紫色的苍龙,冲向天空,直接一口生生吞下了重渊珠。
刹那间,天地为之生变。瓢泼的大雨尽数降下,天际轰隆几声巨响。其余四位龙尊应声而来,皆化作龙形与之一同在半空中起舞。
龙吟长啸,雨中瑟瑟。饮月归位,神人共知。过往云烟,皆若浮云。重整旗鼓,开辟未来。五龙远徙,瞻望咨嗟。
天空为其造势,大地为之生颤。
不远处的钟离有些许感应,头顶两个尖尖的小龙角迫不及待地冒出些来,侧面的脸颊隐约有几片龙鳞显现出来。
站在他身旁的景元看得分明。
被钟离束在脑后那极细的一缕小辫儿也尽数散开,黄黑色的发丝在阴沉的天色中隐隐发亮。有些束身的衣服也稍稍宽松了些,如将军的战袍般在清风中猎猎作响。一截金黄色的手腕从衣袖中显露出来,耀眼的光芒几乎比天空那五条龙更胜一筹。
景元看着,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钟离那截金黄色的手腕,微微抬起。宽松的衣袖滑落下去,不只是手腕,就连小臂甚至是……
不等景元深想下去,钟离已经挣脱开了他的束缚,理了理宽松的衣袖,遮住了那耀眼的金黄色。甚至是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散落在身后的发丝被重新束起,宽松的衣袖也慢慢收紧,衬托得腰身更加紧瘦。
景元才有些意识到。先前见惯了,不觉得稀奇,如今有了方才那一幕的形象衬托,他才发觉钟离一直以来维持的样貌有多么瘦削儒雅。倘若不是眼尾自来轻轻上挑带来的威压感,恐怕钟离带给旁人的压迫感还会稍微减弱一些。
景元道:“原来先前符卿呈交的报告里对你的描述是真实且客观的。”
钟离道:“不过是些障眼法而已。”
景元道:“方才的一幕也是障眼法吗?”
钟离道:“不过是我众多相貌中的一个。”
景元道:“你如今的样子是你的本来面貌吗?”
钟离道:“神本无相。”
景元道:“既如此,我便换个问法。你如今的样子是经常使用的一副样貌吗?”
钟离道:“正是。”
景元道:“既然你拥有众多相貌,来到罗浮时,在明知自己这副与丹恒相似的样貌会给自己惹来多少祸事时,缘何不幻化成旁的样貌?”
钟离道:“问心无愧。”
景元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钟离道:“与人相交,起于相貌,敬于能力,久于人品。”
景元道:“你如此说,我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他一改有些落寞的神情,唇角微勾,双手环胸,饶有趣味道:“你与我相交时,起初也是源于相貌吗?”
“……”钟离沉默半晌,“你虽相貌堂堂,但我与你相交却并非因此。”
景元脸上无半分失望,反倒有些松了口气,“原本我以为你对我诸多包容也是源于旧友,听你如此说,我反倒有些心安了。”
钟离不由得笑了:“切莫多想。”
景元再次发出邀请道:“过几日随我一同前往虚陵,可好?”
钟离问道:“值此多事之秋,我一阶被联盟翻来覆去怀疑之人,如何能去生事?”
景元道:“元帅倒是未曾提起,只说一切照常即可,想来并无大事。虽说有两位绝灭大君不知死活,但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钟离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景元抱着胳膊:“或许元帅另有安排。”
钟离道:“安排不安排的,无伤大雅。”
景元道:“倘若是我安排呢?”?
钟离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景元拍了拍手,数以千计的霄灯自下往上缓缓升起时才有了几分了然。独属于海灯节的音乐在耳边响起,却不是从霄灯内发出来的,而是来自景元的口中。与此同时,六千余只纸鸢悠悠飞起,伴随着霄灯缓缓升空,瞬间点亮了整片天际。明黄色的霄灯下,无数烟花在头顶炸裂,飘出来的彩带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钟离被落了一头的彩带,唇角却是向上弯着的。景元还在旁边哼着歌儿,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钟离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真挚道:“谢谢你,景元。”
“谢我什么?”景元轻轻挑眉。
“谢谢你在这里——”钟离道:“给我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海灯节。”
景元唇畔带笑:“难道……你不觉得我是在用这些收买你的真心吗?”话虽如此说,但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是微微握紧了些。
“觉得。”钟离毫不掩饰。?
“不是……”听到钟离如此说,景元不仅没有更为紧张,反倒像是鼓起的气球莫名被扎了个窟窿放气一般。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有些抱怨道:“你倒是不走寻常路,难道不该安慰我一些吗?”
钟离一本正经地思考了片刻,末了,抬头,一脸认真道:“你说得对。”他清了清嗓子:“咳咳!我重新回答。”
景元一脸期待。
蓄力良久,钟离终于开口:“不觉得。”
面无表情。
景元:“……”
“太敷衍了吧。”景元实在有些绷不住了,脸上的笑容讪讪地挂着,他心底有些欲哭无泪,捶胸顿足。
“……”
钟离又细细思考了半晌,笑意直达眼底,眼睛眯成了一个弯弯的小月牙:“不觉得。”
“太虚情假意了些。”
面对景元的挑刺儿,钟离笑呵呵道:“你倒是挑剔上了。”
“哈哈哈哈。”景元也是笑了,“开个玩笑嘛。”
“不觉得。”钟离蓦然道。
景元微微一怔。
“不觉得。”
钟离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笑意浅淡,但却莫名让景元呼吸凝滞了一下。
“我不觉得你是在用真心收买我。即便你并没有做这些,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以普遍理性而论,仙舟上的人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沦为高层互相猜忌的牺牲品。况且,联盟元帅想来也并非泛泛之辈。或许,她有自己的考量。退一万步来讲,联盟高层也并非元帅的一言堂。或许,她也手脚受限。又或是,这是她发出的示警信号,以一种不那么让人信服的方式。”
“这只是我的想法。”钟离道:“又或许,她在谋求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岚是巡猎的星神,为巡猎药师而存在。倘若药师已死,丰饶已亡,巡猎便失去了意义。到时,巡猎的光矢是否会落于仙舟,还未可知。”
景元沉默了。
的确,钟离说得全然不假。仙舟联盟上的人,不管是仙舟人还是狐族人,亦或是……呃,持明族可能不包含其中。本质来说,其实也算作丰饶民的一支。帝弓司命飞升成神之前虽为仙舟人,如今也是星神中最为像人的一位,然却难免被巡猎的命途限制,为了毁灭丰饶孽物,摧毁寿瘟祸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到时,仙舟又该如何,莫非和先前一样对待药师一般对待帝弓司命吗。
第104章 请多多包容喜欢吃琼实鸟串的将军
一切盖棺定论, 尘埃落定。
景元将罗浮上的事务悉数交给了符玄后,便与钟离一道踏上了前往虚陵之路,与之一同随行的还有停云和阮梅二人。
宽敞通亮的星槎穿梭在茫茫云海之间, 日夜不歇。待在星槎内的时候难免枯燥,闲暇之余钟离总是要抚琴几曲。阮·梅起初还只是看着,神情冷淡得有些过分。到后来也不得不被钟离的琴声所折服, 抱着琵琶加入了钟离的乐声协奏。
停云不大会乐器表演, 却很擅长跳舞。经常手捏一把小折扇, 穿着霓虹色的衣衫, 在钟离与阮·梅的音乐声中摇曳舞姿。每逢此时,裸露在空气中的右肩头上的毁灭烙印便显得愈发明亮。而少女的神情也更加妩媚动人,较平时少了几分忧郁的感觉。
阮·梅稍显清淡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那象征毁灭的烙印上停留, 眼皮翻上翻下, 但却什么也没说。钟离则更是大方,只注重手下的琴弦。
景元倒是有了耳福和眼福,既能欣赏音乐,又能观赏舞蹈。先前在罗浮时一直忙于公务, 也不能抽出时间来好好放松一番。如今倒是有了机会,只需摆上一方小案, 烫上几壶好酒, 再来上几碟小菜, 背后弄个酥软的枕头, 如此便能一醉方休, 直至天明时分在自己的房间内醒来。
窗外是茫茫的星海, 景元每至此时总要迷糊一时半刻。待酒醒才意识到是钟离送他回房间的, 身上还总是搭着钟离的外衫。背后总是有枚由细碎的链子点缀着的神之眼。每日清晨总是不重样, 什么岩黄色的、深紫色的、草绿色的、水蓝色的、冰白色的、火红色的, 还有个青绿色的。除却颜色,形状也是各式各样。菱形的圆形的方形的,一大堆。
景元将这些神之眼统统放进小抽屉里,从来不戴出来。这便罢了,连带着钟离的外衫也一并挂进衣柜里,从不还人。钟离倒也没有来此讨要,但每日却总是穿戴整齐。景元都有些怀疑他每日穿的衣服是不是都是幻化出来的了,但在衣柜里翻来翻去,却翻不出任何名堂,便也放弃了。
今日和前几日没有任何区别。景元依旧在自己的房间内醒来,银白色的发丝凌乱得不成样子。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见窗外满天繁星,不由得困意袭来,再次沉沉睡去。
然没睡多久,外面便传来钟离的琴声,时而低沉,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高亢。景元有些赖床,心里知道是钟离故意催促他,却不想买钟离的账,只好将枕头盖在脑袋上,继续睡。却是睡不着,只是将眼睛闭上罢了。
景元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直到将头发揉成个乱糟糟的鸟窝,才满脸怨气地走出去,却只是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然走到门口,却听见外面似乎隐隐有阮·梅的声音,瞬间清醒了不少。思虑再三,还是回身穿戴整齐后开了门。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景元看来看去,却是只有钟离一个人在抚琴。
仿佛察觉到了景元稍显疑惑的目光,钟离解释道:“阮·梅小姐回房间了。”
景元双手环胸,依靠在墙上,“我还道你也会口技。”
钟离垂眸抚琴,道:“我这副嗓子可做不来。”
景元想了想钟离捏着嗓子说话尖细的模样,有些不忍直视,鸡皮疙瘩阵阵袭来。他忙搓了搓胳膊,不寒而栗道:“幸好。”
钟离的琴声停止了。他从坐垫下捏出一张符纸,是个小人的形状。景元有些许好奇,他凑了上来:“这符纸从何而来?”
“临行前,藿藿小姑娘硬塞给我的。”
钟离食指并中指夹住符纸,口中念叨着什么。待松开手时,那张小人符纸已经活了起来。还拿出一把小剪刀,比照着景元的模样给自己剪裁起来。细细碎碎的纸屑从半空中飘然而下,不多时,一张景元形状的符纸便诞生了,栩栩如生。似剪影一般,但又更为精致,五官精细得很。
“甚是相像。”
景元俯下身子打量着,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这张飘在空中的小人。然还未来得及缩回,便被钟离捉住。
景元饶有趣味地看着钟离,也不挣脱。
钟离却并未看他,只是将他的食指指腹翻转向上,取了一滴指尖血,滴到了那张符纸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张景元形状的符纸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染上了景元的颜色,并且单薄的身体也鼓了起来,仿佛充气气球般肿胀。景元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一个惟妙惟肖的小藤人便出现在眼前。
“好生神奇。”景元忍不住叹道。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待说完这句话后,那个景元模样的小藤人也说了句话,“好生神奇。”!
语气和神态简直和景元一模一样,倘若不是这小藤人只有手掌般的大小,景元简直以为自己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这小东西……”
景元用食指戳了戳小藤人,然却被这小东西一口咬住。但景元却没有任何痛感,反而像是被棉花含住一般,软绵绵的。
“……你怕不是用了外面的星云填充的。”景元笑看向钟离,“心思着实巧妙。”
钟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此处没有旁的东西,也就星槎外的星云可以利用一番,以假乱真。”
“这小东西有何用处?”
景元又捏了捏小藤人,手感出奇意外地好。他禁不住两手并用,就这么蹂躏起和自己有着一般无二样貌的小藤人起来。
钟离在旁看着,无奈地再三摇头。
乘坐星槎在外航行的这段时日,景元倒是越发孩子气了。原本他就少有将军的威严模样,散漫惯了。如今倒是更甚,神情也比以往生活了许多。每每喝酒至酣眠时,总是枕在桌案上,露出半边侧脸。银白色的发丝遮掩住大半的神情,唯独露出的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着的。每日不过晌午是不肯起床的,总是赖着。如今又如小孩子般玩弄起小藤人来,还爱不释手。
罢了,喜欢吃琼实鸟串的将军,还是多给他些包容吧。
钟离兀自想着,景元玩弄够了自己的小藤人,转而看向钟离,面上浮现意味不明的笑容:“还有旁的模样的吗?”
钟离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却没在面上表现出来:“你想要个什么模样的?”
景元指了指钟离。
钟离:“……”
果不其然。
钟离轻咳了两声,一脸严肃道:“没有。”
景元不依不饶,“现做也为时不晚。”
“……”
钟离清了清嗓子,随口胡诌个理由,有些一本正经道:“藿藿姑娘送我的符纸已经用完了,待回罗浮,我再要些来……”
钟离的话在看到景元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一沓符纸后戛然而止。
景元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一沓符纸,唇角微勾:“不巧,临行前,藿藿小姑娘也送了我一些。”
钟离:“……”
在景元期待的目光中,钟离只好将符纸接过来,拿出剪刀开始剪裁自己的外边轮廓。但不知是先前剪裁景元的符纸剪得多了些,手有些抖,还是本身技艺就不甚太精,亦或是故意为之,接连剪了几张后都不像是自己的轮廓。
景元拎起来与钟离一一比对。
“……不能说是像吧。”
景元小声嘀咕。
直到此时,景元才有些明白。为何一小沓厚厚的符纸,到钟离这里就只剩这一张了。怕是那一沓都用来练习剪裁轮廓了,练来练去,才终于在最后一张报废前剪裁成功了。方才他还以为是钟离故意为之,不想弄个自己模样的来给他玩。不想,竟是真的没符纸了。
景元偷眼瞄向钟离。
钟离依旧一丝不苟地拿着剪刀裁着,即便剪裁出来的有些不像样,他的神态也仍然是极其认真的。那过分全神贯注的模样,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景元有些愣神。
钟离似有察觉般抬眸。
景元稍稍回神,不偏不倚迎上钟离的目光,轻笑一声:“方才我以为你拿话搪塞我,原来竟是真的。”
钟离垂眸,“璃月港有些手艺人,逢年过节时会剪些喜庆吉祥的图样,贴在窗户上,寓意来年吉祥如意。”
手指稍快了些,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脚下黄色的纸屑落了一地,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景元连连赞叹。
“好生有趣。待卸任将军一职后,我也要学一学这些精致的手艺。”
钟离停止了手下动作,递给景元。
景元举起来一看。
居然是自己的形状。
景元放下手来。
难怪方才钟离的动作快了许多。
不等景元问,钟离又将剩下的剪裁完了,悉数都是景元的形状。
“好生收着。”钟离收起剪刀:“万不得已时,递上一滴指尖血在这符纸上,可代你承受住一记致命攻击。”
“有你在,这些符纸怕是用不上。”
景元说完,钟离陷入短暂的沉默,轻声道:“希望如此。”
第105章 犯我仙舟者,虽远必诛
星槎夜以继日地行驶着, 穿梭在星云之中,惊扰了无数点点繁星。美丽的彗尾长长地拖出来,在茫茫星海间转瞬即逝。
有时, 钟离会在傍晚时分站立在甲板上,欣赏着美丽的景色。每至此时,景元总会趴在栏杆上, 絮絮叨叨着一些有关虚陵的事情。
比如虚陵的尘冥将军有无, 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屁精。天天什么时候也不干, 就抱着元帅的大腿拍马屁。
钟离对此的评价却是尘冥将军指定是个脾气太过温吞的人, 否则景元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开玩笑。
比如虚陵其实是座巨大的坟墓,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而且此处鸟不拉屎,寸草不生, 阴气极盛。景元还附加了一句, 看十王那张灰白到惨淡的面庞就知道了。
钟离理解的却是,元帅以及尘冥将军打造了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或许与雪衣一般,用的偃偶之躯,住的是以往战死沙场将士的英魂。难怪, 遭受到两个绝灭大君的袭击,景元却不甚在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虚陵其实不存在战死的状况, 而且云骑还是源源不断的。
比如元帅华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 当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反物质军团的四位绝灭大君还不落下乘。但却温柔得有些过分, 容易受制于人, 心性难免被旁人所左右。
钟离料想到的却是, 或许华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每日被公务忙得脑袋疼, 恨不得立即退休。
“打住。”
景元从栏杆上直起身子, 转了个身又靠了上去,双手环胸。微风吹拂起将军银白色的发丝,衬托得他的笑容愈加明亮。
“我看倒不是,元帅尽职尽责得很。哪里像你我二人,整日琢磨着退休,颐养天年。”
“我看你不像是会琢磨着退休的人。”钟离望着远处翻滚的云海,声音被吹散在风里:“符太卜不止一次在我眼前提起过,要我劝你退位让贤。还说先前她也在你面前提过多次,却都是在献计之前。献完计策后,你便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还有一次,她见你点了点头,以为你是终于答应了。然正当她叹一声功夫不负有心人时,却见你已经昏昏欲睡。此时的她才后知后觉到,原来方才你是打瞌睡呢。”
景元将脑袋凑到钟离面前,调笑道:“如此说来,你此番是符卿的说客,前来游说我的?”
“非也。”钟离摇了摇头:“只是闲话家常罢了。”
“我也是闲话家常。”景元笑道:“如此看来,你是希望我退位让贤,遂了符卿的心愿?”
钟离不语,少时,便转身欲走。景元见势不对,忙拉住他,“好好好,我不问了便罢。”末了埋怨道:“分明是你先提起符卿的,如今没说几句,却要甩袖走人,这是何道理?”
钟离有理有据:“我在此安分观景,分明是你先开口的,如今却来怪我,这又是何道理。”
“原本是想着和你提一些虚陵的东西,有备无患。不成想好心没好报,早知你如此,我便不说了。”景元佯装生气,松开钟离的胳膊便要离开。
岂料钟离根本不买他的账,甭说拽住他的胳膊了,就连手都不曾伸出来一下。景元走了几步,静静等待。见钟离依旧不肯挽留,便自己走了回去,有些丧气道:“我大抵是最没出息的将军了。”
钟离淡淡道:“莫要妄自菲簿。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峰外有峰。岂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合该庆幸的是,你在没出息这一方面,还未到达登峰造极、无出其右的地步。”
“……”景元有些哭笑不得:“谢谢你的夸奖。”
钟离客气道:“不客气。”
“啊。”景元仰天长叹:“假如我有罪,请让帝弓司命的光矢降落此处。”
钟离不咸不淡道:“有我在,怕是光矢穿透不了你的身体,你怕是得偿不了所愿了。”
景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清晨起床起得急,束起银白色的发丝的红丝带本就不甚牢固,如今被他这么抓了几下,直接被扯了下来。一头银丝如瀑布般披落,随风飘扬在星空中。
萦绕在指尖的红丝带也将要被风吹走,景元伸手,却是慢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红丝带从指尖溜走,心想此番恐怕要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般去见将军了。
当然……是不太可能的。
钟离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那缕红丝带,略施小计,红丝带便仿佛有灵般自发将景元那头茂盛的银丝束了起来。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比景元自己梳的要规范多了。
“谢过了。”景元诚恳道,“先前那群老家伙便说我散漫不成性,如今若是披头散发入虚陵,怕不是要将我活吞了。”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有你在,是不可能的了。”
钟离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景元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笑容顿时凝滞在脸上。只见原本呈现青葱色的虚陵仙舟如今却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黄色香蕉,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几只猴子上蹿下跳的,口中还发出尖细无比的叫声。!
景元神色凝重了起来。
事情仿佛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原本以为只有两个毁灭的小卒子,有元帅和尘冥将军坐镇,无需在意。然现在看来,恐怕不止有毁灭的反物质军团,还有天才俱乐部#64会员原始博士。
虚陵的云骑都是偃偶之身,靠的便是附身其内的英魂意志坚定,不易摧毁。然如今却有了原始博士的插手,这位臭名昭著的家伙,旁的本事没有,惯用的手段就是文明与精神的覆灭。高层那些所谓的耆宿大贤尸位素餐已久,观念难免腐朽,内部滋生腐败。倘若没有加以限制,恐怕虚陵要成为下一个原始森林了。
景元金黄色的眸子变得逐渐深沉。
仙舟联盟与原始博士素来无恩怨,也无牵连。倘若说有什么能与原始博士有所关联的话,怕是只有同样走在巡猎命途的巡海游侠了。
景元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罢了,此时还要找什么缘由。犯我仙舟者,虽远必诛。
察觉到景元的异样,钟离握住了景元的拳头。!
景元有些讶然,他蓦然间对上钟离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心顿时稍稍安定下来。他闭了闭眼睛,苦笑一声,“不知是何缘由,近来总是感觉情绪起伏波动有些不受控制。愈是靠近虚陵,体内的力量愈是有些许冲动。”
钟离意有所指地往身后稍稍偏了一下脸。
景元心领神会,声音低沉道:“先前幻胧将毁灭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意图将我变成一名虚卒。事后幻胧虽被我等打得落花流水,然后灰溜溜逃走,我也在丹鼎司接受了白露龙尊的治疗。然毁灭的力量仍封存在我体内,恐有破体而出的那一日。虚陵附近反物质军团聚集,毁灭的力量凝聚成团。怕是我体内的力量感应到了同等性质的命途之力,才如此到处冲撞,连带得我也一有些情绪外露。”
钟离安慰道:“切莫惊慌,再坚持一下,到了虚陵,想来元帅有法子解决。”
景元回握住钟离的手,用力点了几下头。然而就是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多数气力。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唇角苍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细微的关门声响起。
景元松开了钟离的手,神情恢复原状。
手背倏然间有些凉意,钟离抽了抽唇角,双手环胸:“不妨猜测一下,我们是着陆在虚陵时受到攻击,还是再过几分钟便会被击落?”
“仔细想来……”景元思索片刻:“应是不过几分钟的事情。”
“到时分头行动亦或是……”
钟离的话还未说完,他们身处的星槎便受到了不明能量的攻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宽敞明亮的星槎瞬间四分五裂!
巨大的能量波及到了星槎内的四个人,在宇宙内乱七八糟的射线以及莫名其妙的引力下,星槎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高速漂移。
数以千计的粒子铺天盖地袭来,钟离下意识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景元已经不见了身影,视线所及之处唯有那矗立在星空中的巨大黄色香蕉。和刚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若说是先前是穿戴整齐的香蕉,那如今就是扒皮扒到一半的香蕉。
又是一阵不明粒子袭来。
钟离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看时,那半扒皮的香蕉的棱角已经变得锋利了些。与其说是香蕉,不如说是像新出的月牙更多一些。
难怪,虚陵是联盟最为神秘的仙舟。如此一番形状变化,就算有人观测到了其位置,怕是也难以相信这便是有联盟元帅坐镇的虚陵。
钟离稳稳着陆。
一阵迷雾袭来,七八个虚卒从中冲了出来,不由分说便举起手里的武器攻击。
钟离正要出手,蓦然间察觉到身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袭来,伴随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闪开!”
“……”
第106章 将军的画像真能辟邪
“……”
“呵呵呵呵。小狐狸, 你的生命力很是顽强呢。”
一道极其魅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停云费力甩了甩脑袋。星槎分裂的瞬间,一道极为强大的力量冲击而来。如今她的神志依旧有些模糊, 但依稀记得这个一直出现在记忆里的声音。
“你是……幻胧……”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停云的尾声带了些许恨意。她咬紧牙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呵呵呵呵, 本是随手挑中的一具肉身, 不想竟能存活到现在, 倒是比我先前在罗浮打造的那具汇聚了毁灭与丰饶力量的美丽肉身强上许多。”
“……无耻的东西……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呵呵呵, 我可很是舍不得这具身体呢。可惜啊,先前一直没机会夺取控制权,如今你身旁空无一人, 此时倒是个绝佳的时刻呢。”
“是你设计的……”
“小狐狸果真很是聪明呢。先前你身旁有罗浮的将军, 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钟离和救了你一命的阮·梅,实在是不好下手呢,到了虚陵之后就更难了,只能在半路上动手了。”
停云冷笑一声:“倘若如你所说, 你能轻而易举地夺取我的身体,又为何会在这里和我絮叨这么多废话, 直接夺取我的理智岂不是更加省事?”
幻胧沉默了一瞬, 随即又不甘示弱地笑了起来:“或许是看在你死里逃生不易的份儿上, 给你一个死得明白的机会呢。”
停云又是一声冷笑:“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若我所料不错, 你如今只能是被困在我这具躯体内, 做的任何事情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
“小狐狸果真是聪明呢, 不过前几分钟还在甲板上谈笑风生的两个人要更为老谋深算。他们想必早已猜到我的用意, 却袖手旁观, 坐等我占据你这具身躯后再略施小计。透漏些假的讯息给我, 成功给军团传递错误信息,借此反败为胜。小狐狸,你被人利用了,从头至尾不过是联盟的一颗棋子罢了。难道,你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大君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只是用错地方了。”
“说来听听。”
“你盗取了我留存在匹诺康尼的一具身体,借此大摇大摆在罗浮上出现。假若那个时候你就大肆宣扬……”停云故意停顿了,她轻皱眉头:“在罗浮散播钟离先生谣言的人是你。”
“呵呵呵呵,是我又如何。终究是棋差一招,不管是阴魂不散的钟离还是狡诈的十王,都没有上当。”
停云嘲道:“你的技俩太过拙劣。”
“我的伎俩太过拙劣,星啸的倒是不拙劣。如今虚陵内忧外患,等待仙舟的只会是灭亡。”
“我若是死了,你也会死。”停云道:“你如今再也无机会控制我的身体,而我反倒可以借着你的身份行走在星啸与焚风之间。”
“小小狐人,倒是有几分气魄。星啸与焚风都不是好相与之人,你难得死里逃生,难道就不想多活几日。”
“倘若我只想着多活几日,那日我便不会出现在迴星港。”停云道:“我知道你如今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瓦解我的意志,你好鸠占鹊巢。给你一个建议,早些死心。再者,如今围困虚陵的可是星啸与焚风,你游走在元帅与将军之间,虚陵败了也是他们二人的功劳,有你何事?”
“……”
幻胧沉默一瞬,几乎有些扭曲地笑了:“小狐狸果真有些斤两,我的毁灭美学都学了个七八分像。如此挑拨离间的作风,倒真像是会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
“仙舟有两句谚语,一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先前你以我之身诓骗了仙舟的朋友,占据了我的一段人生,那么如今我便要以你之身份,毁灭军团。”
“小小狐人,口气不小。胃口太大,当心噎着。”
“你如今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了。当日你穷途末路,病急乱投医,当真以为那个假面愚者会冒着得罪仙舟的风险帮助你吗?”停云冷哼道:“那不过是她讨好钟离先生的手段而已。”
“……”
幻胧不再说话了。
估计是被气着了。
停云稳了稳心神,缓缓睁开双眼。却见周遭一片迷雾,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方才斗嘴赢了幻胧,但是人难免有意志松懈的时候。倘若在方才的言语交锋中她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这具身体怕是要重新被幻胧占据了。这几日在星槎上,她连觉都不太敢睡。睡眠虽是放松,但也是松懈。然一直保持着清醒虽是坚定意志,但也是劳心劳神。星槎爆炸的瞬间,她几乎晕了过去。如此,才给了幻胧开口的机会。不过,好在有景元将军给予的符纸。
停云徐徐展开手掌,掌心内是一团皱巴巴几乎全都湿透的纸团。她细细地铺开,唯恐因自己的动作幅度过大而弄坏了。
先前景元交于她时,停云便有些惊奇。与其说是一张保命的符纸,不如说是一件精致巧妙的手工艺品。将军的形象惟妙惟肖,甚至连极为艰难的眉眼都刻画得极为逼真。
先前仙舟上还曾有种说法,说是将军的画像贴在门上,可以作辟邪之用。然而这个说法被将军和十王司的实习判官藿藿同时否决了,前者倒是不甚介意,说想贴便贴,然能不能辟邪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后者则是亲身试验过,然由于藿藿小姑娘本身极为招阴的体质,作用自然大打折扣。
但如今景元却将窗花似的符纸交由她,停云还开玩笑道,此物当真能辟邪不成。景元当时也是笑了,说她可以学一学藿藿,亲身试验一番。此程过后回罗浮,说不定还能大卖,而且比相片卖得更为火热。
停云对商机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先前还卖过景元的相片小赚一笔。如今再次被景元提起,仿佛瞬间回到了以前做生意的时候。那时,她还只是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每日最关心的也不过就是哪一笔赚了或是赔了,最烦恼的也不过是早上要吃些什么,中午要请哪位客户吃饭,晚上要不要吃东西。每日最为开心的便是傍晚提着小花灯,泛舟湖上。
停云闭了闭眼睛。
倘若那日她没有带鸣火商团出去谈生意,倘若她返航时没有走那条航路,或是迟了或是晚了些,或许她便不会遭此大难。然命运使然,终究是避无可避。当命运的骰子落下的那一刻,她便别无选择。从此是福是祸,都只能负重前行。
“小女子多谢将军。”
这一句感谢,不仅仅是因为这张辟邪的符纸,还因景元依旧把她当做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也是希望此间事毕,她放下过往,依旧可以做回从前的那个自己。
不想景元却大方摆手说不用谢,此物并非他剪裁。停云一下子便猜到了系钟离先生所为,打趣景元道难怪裁剪得如此精细,想来将军也能将钟离先生的符纸裁剪得更为栩栩如生。景元却是笑道,他可做不来这精巧细致的活儿。
“……”
思绪回到现在。
停云已经将那张皱巴巴的符纸展开了,然不过片刻,才展开的符纸却迅速在手中消融了,仿佛如水化作水蒸气般迅速从指尖溜走。
停云不禁一阵后怕。
原来方才,自己真是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幻胧看似无计可施,只能通过叭叭个不停来痛快痛快嘴巴,实际却是可能她已经使劲了无尽解数,试图彻底抹去自己的神志,然后她再取而代之。难怪方才她对于钟离的评价一直是阴魂不散,明显幻胧知道此物是钟离先生所作,再赠予将军的。
停云面现担忧。
倘若将军将此物悉数赠予了别人,在如此危机重重的虚陵,将军又该如何。况且先前听星穹列车的朋友所说,将军的体内似乎也被灌注了毁灭的力量。虽有神君护体,但也着实让人担心。
停云腰间系着一个香囊,里面叠放着六张裁剪成景元模样的符纸。她不禁捏住了香囊,努力回想景元赠予她符纸时的情景。但无论如何回忆,如何追溯,她都记不起来将军是否还留有一两张。
这符纸原本是钟离先生赠予将军用来保护将军的,此番却尽数在自己身上。而且方才听幻胧所言,言辞之间对钟离似乎颇为忌惮。而她也自然知晓,钟离先生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景元将军。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已离开。若是景元将军出了事,对于联盟将会是极大的损失。幻胧怕是也是因此,才对星槎下手,意图除去景元将军,断了仙舟联盟与钟离先生的关联。
“小狐狸,你想错了。景元死了,对于我们来说才是灭顶之灾。”一直沉寂的幻胧突然出声:“也是因此,虚陵才会击落星槎,造成一种军团袭击星槎的假象。”
第107章 你我是前世的命定之人
“……我在虚陵了……发生了一些意外……”
些许模糊不清的声音从迷雾深处传来, 景元凝神敛息,识得是阮·梅的声音,便往前走了几步。梅花的香味幽幽袭来, 伴着琵琶的声音阵阵穿透迷雾。景元轻轻拨开云雾,看清面前之人正是阮·梅,而她面前则还站着两个蓝色的全息投影。两个皆是天才俱乐部的人, 一个是#83会员黑塔, 另一个则是#76会员螺丝咕姆。
景元微微抵住下巴。
如此, 虚陵倒真是有些热闹了。
“原始博士喜欢吃香蕉。”
一道有些嘲讽外加有些许蔑视的声音, 是黑塔的声音,她双手环胸,一脸不屑:“返祖实验设计巧妙, 原始博士心思缜密, 可惜用在了仙舟联盟上。若是用在反物质军团上……阮·梅,说不准你都不用来仙舟了,塔伊兹育罗斯自己就能复活了。”
再是一道稍显温润的声音,似乎还有只黄绿色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手指上:“联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几乎为零。在原始博士介入的前提下, 联盟还会对你的话还会有几分信任。建议,可中止实验进程。我说得可有道理, 罗浮的将军。”
景元完全没有偷听的觉悟, 一副负手而立的模样, 静静等待着。在听到螺丝咕姆提到他时, 才笑容满面地走了过去。
“几位天才齐聚于此, 谈论的都是些学术问题。我一介武夫, 想来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上什么话的。”
“将军过谦了。”
螺丝咕姆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 相较于一脸冷淡的阮·梅和满脸傲气的黑塔, 他倒是更平和些。但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 叫人从中听不出什么来。
“我和黑塔只是有些担心联盟的态度。假设在虚陵处处受阻,倒不若就此离去。”
分明是在说阮·梅的处境,但是观她本人的神色,却依旧是神情淡然。仿佛对于联盟是否接纳和信任,她丝毫不关心。
景元微微笑着:“离去不离去的,还要看阮·梅小姐的意思。你我在这里争论再多,也不如本人一句话表达出的意思简单明了。”
螺丝咕姆道:“将军所言极是。”
三个人的视线集中在阮·梅的身上。黑塔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想看清她究竟是个态度。螺丝咕姆静静立着,不发一言。景元则依旧是面带微笑,似乎阮·梅做哪个决定都与他无关。
阮·梅半垂着眼睛:“将军,我们走吧。”
这句话一出,黑塔与螺丝咕姆的投影登时消失了。与此同时,几只吵闹的猴子从迷雾中手舞足蹈地跑出来。
景元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掏出几根香蕉扔给他们,打发要饭似的摆了摆手:“吃完快走吧,再不走有人要出来砍你们了。”
那群猴子神态各异,有的挂着牛头,有的戴着马面,有的脸色惨白,还有的黑不溜秋的。但无一例外地,身后都翘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尾巴,手还不安分地在身上抓来抓去,声音又尖又细。
“蕉蕉蕉蕉蕉蕉蕉蕉蕉蕉蕉蕉……”
在那群猴子吃香蕉的时候,阮·梅的视线一直在他们身上逡巡,眉头轻锁。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琵琶弦,只听铮地一声,那群猴子的脑袋俱是一晃,随即慢慢显现出原本的样貌。
石头做成的身躯在地上缓慢移动着,关节的响动宛若石块掉落的声响。在阵阵琵芭声中,石像从中间破裂碎开,掉落在地形成颗颗小石子。然而琵琶声仍未停止,石块在地面上颤动不已,直到化为齑粉。
琵琶声止。
看着听完整曲的景元若无其事的模样,阮·梅淡然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些许不易察觉出的惊讶。
“将军的心性实非寻常人能比。”
景元紧紧抿着唇角。
方才阮·梅的琵琶声如死前的走马观灯般将此生耿耿于怀之事悉数在眼前过了一遍。景元虽说不至于如那群石像般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但也委实说不上毫无所动。许是惯会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真的是毫不在乎还是故作轻松。
景元浑浊地吐出一口气,勉强勾唇:“还是莫要过分高估我了。”顿了顿,他道:“也不知停云与钟离去了哪里。也罢,阮·梅小姐,我先送你去虚陵的尘冥府,稍后再去寻找钟离与停云。”
阮·梅道:“听凭将军的安排。容我多问一句,那位天外行商何时抵达虚陵。”
“此事我也无从知晓。待见过元帅后,阮·梅小姐还是亲自向元帅询问一番。”
景元不欲多说,带着阮·梅在迷雾中左拐右拐。眼前景色稍纵变幻,毫无规律可循。先是遍布坟包的树林子,树干的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参差不齐。饶是上面的树洞,也是形状各异,毛骨悚然。仔细看来,竟像是人脸的一张张表情,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应有尽有。再是有翩翩白衣接连从眼前飘过的小桥流水。桥下水流湍急,呈现诡异的青绿色。岸边彼岸花竞相绽放,美不胜收。远处迷雾稍显稀薄,若隐若现的烟囱矗立其中。还有……
阮·梅的唇色有些发白,倒不是因为被几番些许渗人的景色吓到了,而是几乎遍布各处的迷雾有些不同寻常。初闻时并不觉得,吸入少许也无任何异常。然如今走过多处,才知这里的迷雾厉害。
难怪,接连三位绝灭大君在仙舟这里吃了亏。
阮·梅从衣袖中扯出薄如蝉翼的面纱,遮住口鼻。嗅着面纱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梅花的芳香,她的神经才稍感轻松。反观景元,倒是如鱼得水,无任何不适之感。
许是察觉到了阮·梅的视线,景元有些歉意地笑笑:“虚陵终年笼罩在青色烟雾之中,不易被外人察觉。烟雾中有少许旁的物质残留,并非毫无杂质。先前未曾据实相告,是因我也无解决之法,只是因体质不受迷雾影响罢了。倘若无解决之法,又提及此事,恐很难不被人猜想是以此事相威胁,叫人以为我们仙舟是出于不信任才出此计策。”
阮·梅垂下眸子,语气极其平淡:“看来是方才我两位朋友的做法让将军如此瞻前顾后。”
景元道:“再走过一道门便能到尘冥府了。”-
“闪开!”
“……”
钟离正要出手,蓦然听见此声,便敛起锋芒,乖乖退到一旁。一个身着紫色锦衣的男人从后面猛地窜出,手举一把大刀直接从上方劈了下来。
待将那群虚卒劈散之后,直接又是一刀,将那群怪物全都拦腰砍断。做完这些后,他将大刀直接往地上一插,抬手擦去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然后舒了口气:“呼,终于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
钟离不由得出声道:“呃……英雄救……美?”
“自然喽。”紫衣男子理且直气也壮地分析道:“看你这副读书人的模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生得又如此儒雅俊逸,倘若无我这样的英雄保护,你方才就羊入虎口了。”
“……好吧。”纵然心底无奈万分,钟离还是做出了感谢:“多谢仁兄救命之恩。”
紫衣男子倒是颇为大方,忙摆了摆手,又稍显谦逊道:“嗐,仁兄算不得,不过是个有头没脑的武夫罢……罢了。欸?”他不由得睁大双眸,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双手欲捧住钟离的面庞。
钟离不着痕迹朝后退了几步。
紫衣男子扑了个空,食指挠了挠脸颊,有些许尴尬道:“呃,冒犯了,我想将你看得更为仔细些。”
钟离没有说话。
“呃……我当你是默许了。”
为再次避免钟离误会,紫衣男子双手背在身后,努力向前探了探身体,盯着那张天人共愤的面庞左瞧瞧右看看。
“……”
钟离抿了抿唇角:“可看出些什么?”
“呃……那个,在说结论之前,我还是先介绍下自己吧。”紫衣男子清了清嗓子:“我是虚陵的尘冥将军有无,你可以唤我尘冥也可以唤我有无,或者你随便给我起个名字叫也行。横竖名字都是用来称呼的,叫什么都无所谓。其实若不是接下来所说事情重大,我也不会自报家门的。想着也就只是做了件好事而已,你若是问我名字,说什么日后报答之类的,我估计也会只现场编个名字而已。但为了避免你误会哈,我还是将事情讲清楚吧。我总觉得你有几分眼熟,那个我重申一下,我不是搭讪哈,也不是对你别有所图,我就单纯觉得你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到了。”
“眼熟,方是正常的。”钟离郑重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尘冥将军。”?
“为何?”尘冥有些想不通,“为何眼熟方是正常的?”他思虑片刻,少时恍然大悟:“莫非,你也觉得我很是眼熟?莫非,你我是前世的命定之人,今世再续前缘?”
第108章 看来尘冥是打算来出戏给钟离看了
停云在迷雾里东转西转, 南拐北拐的,然而这里就像是个巨大的迷宫一般,如何也走不出去。随着时间的逐渐流失, 香囊里的六张符纸已经消融了三张。说明幻胧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掌握自己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哪怕最后她筋疲力尽,耗尽最后一点功力也要做到。幻胧如此急切, 足以说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会是何事呢?难不成是先前在迴星港时将军与十王提到过的联盟内鬼一事?难道接下来会有人来与自己接头?
停云不由得有些担忧。
若是到时自己伪装得不像, 那么如此一个真亦假时假亦真的计策, 到头来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停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有些许重了。光是有不畏生死的勇气还不够,还要有能够配得上勇气的能力。先前自己生意做得多了些,对于这方面……
不。
停云摇了摇头。
或许这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做生意时一人千面, 扮演个幻胧又有什么难处。况且,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能做到联盟高层的人,他的心思必定千回路转。即便自己扮演得不像, 或许他也会自己脑补,以为自己如此做只是因不信任他罢了。毕竟一个普普通通的狐族人和一个绝灭大君, 是个人都会觉得终究还是绝灭大君的精神力更胜一筹, 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控这具身体。
思及此处, 停云的心思开朗了许多, 甚至有些许好奇接下来来接她的人究竟系谁。然就在停云思考的功夫, 香囊里的符纸又消融了两张。这更加使停云相信, 接下来必定有大事发生。但她也没有让这种喜悦冲昏头脑, 还是想着要将来人仔细考究一番, 以此避免先入为主, 冤枉好人。
停云打定主意,继续在迷雾里打转,甚至还有心思拿出以往用过的折扇,惬意地跳起舞来。
深红色的衣袖在灰白色的雾中分外惹眼,随之飘散的红棕色发丝也很是引人注目。火红色的尾巴摇来摇去,更添几分醒目。
不多时,停云便感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却并不急切地回头辨认来人系谁,而只是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
“小女子献舞一曲。”
停云借着舞蹈几番回眸,却只看到一双浅红色的眸子。再瞧得仔细些时,才发现此人着了一身极其素雅的白衣,眉毛极为浅淡。脸色也是极其煞白,但却与十王的灰白有些许差别,头发也是如白雪般异常。整体而言,除却一双极浅的红色眸子外,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丝颜色。如此一个人,随处可见的迷雾恰好是其天然的屏障。
停云暗自惊叹。
若非他主动现身,自己绝不会发现此人的踪迹。
再看其动作,双手呈交叠状置于身前,头微微垂着。
一副极其温顺乖巧谦卑的模样。
一曲舞罢。
白衣人捧场地拍手叫好,然表面却看不出任何敷衍的迹象,神情也是极为卖力,似乎每个毛孔都在极尽吹捧之事,然态度却极为真挚:“今日有幸见识如此舞蹈,仆三生有幸。”
停云自是不信他看完了自己的舞蹈的,每逢回眸,都只见他微微低垂着头。但饶是自己这样在生意场上混惯了的人,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觉得他此时是在敷衍。
端得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然也许是先前生意做得多了,逢人只信三分,这类人停云也算是见识了不少,总觉得这副温润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不知多少阴险狡诈,仿佛随时便会从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变作疯癫发狂的小人。如此,停云只能送上三个字——伪君子。
“小女子献丑了。”停云微微欠身,神情伪装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套近乎,也不显得极其无动于衷:“小女子名唤停云,跟随景元将军一同来到虚陵。不想半路遭到反物质军团的袭击,星槎已经尽数粉碎。小女子也与将军失去了联系,不想却阴差阳错来到了虚陵。只是如今深陷迷雾中,不知如何走出。不知阁下可否施以援手?”
“如此说来,倒也是缘分。”白衣人双手作揖:“仆姓阎,名世罗,是元帅派来迎接从罗浮远道而来的贵客的。”
“小女子见过阎世罗大人。”停云又是微微欠身。
阎世罗深深鞠躬,态度极其谦卑恭逊:“大人算不上,不过是元帅身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奴仆而已。停云小姐直呼仆名——阎世罗即可。”
“礼尚往来,你便也唤小女子停云吧。”
“如此不妥,于礼不合。”阎世罗又是一鞠躬,态度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
再客气下去估计就要露馅了。
停云便道:“如此,小女子便不强求了。”
阎世罗明显稍稍松了一口气,“仆谢过停云小姐。”顿了顿他道:“如今虚陵外有绝灭大君虎视眈眈,为确保您的安危,仆先送您回虚陵面见元帅与尘冥将军,再一并请求将军加派人手寻找神策将军等人。停云小姐意下如何?”
“听凭安排。”停云礼数周到。
阎世罗神色有些异样,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停云在迷雾中行走。过了一阵,停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阎世罗便在掌间燃起一团蓝色的小火苗,托举着向前走。
“你掌上之物可是……”停云道:“已经失去活性的岁阳?”
“停云小姐所料不错。这正是已经失去活性的岁阳,不能附身于他人,如今只能起些照明和中和迷雾的作用。”阎世罗稍微一顿:“闻言绝灭大君中也有一位属岁阳一类,而仙舟与岁阳的纠缠由来已久,不知她可是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仙舟出手。仆闻言停云小姐与这位绝灭大君渊源颇深,不知此番虚陵之行可否为其而来?”
“幻胧。”停云轻轻笑了:“只是可惜,她如今被镇压在玉阙的息壤渊石下,由玉阙龙尊昆冈君守卫着。即便她想翻身,也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几百年后,不知仆可否还存在于世。”阎世罗一副极为惆帐的模样,“也不知到那时仆是否已经得到元帅的重用。”
停云道:“听你的意思,是两者择一而从吗?”
阎世罗道:“停云小姐说笑了。仆如今不过是个不堪大用的庸才而已,倘若有谁能看得上仆,仆定会为其赴汤蹈火。”
“阎世罗大人说笑了。大人如今在元帅身旁身居要职,留在此处自是比别的去处要好得多。”停云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能发挥的作用自是比投靠他人要极为重要得多。”
阎世罗道:“停云小姐的意思是……”
“先前我做生意时,总是与一个朋友唱反调。而生意场上的敌手见状,也纷纷与我那位朋友结为同盟,意图打压我。但是他们却不知,每至深夜,我的那位朋友都要与我一同泛舟湖上。”
阎世罗道:“停云小姐说话极为含蓄有内涵,恕仆愚钝,不知晓其中意思。”
停云莞尔一笑:“无意,只是想起一桩趣事说与你听罢了。”
阎世罗垂下眸子,状似不经意间问道:“也不知在玉阙与昆冈君作伴的为何物。”
停云不在意地笑笑:“或许正是你掌中之物。幻胧极难对付,岂非如此轻易便被拿下。”
阎世罗道:“据闻,彼时十王与景元将军以及那位神秘的钟离先生也在现场。十王司对付岁阳自有一套法子,而那位钟离先生的能力比起十王要更胜一筹。如此层层包围之下,幻胧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停云道:“既如此,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阵无言。
少时,他们来到了一处深绿色的河流旁。岸边彼岸花开得极为繁盛,与水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水面上停留着一叶扁舟,只容纳两个人——船家和船客。
阎世罗和停云上了船。
停云坐在船头。
阎世罗站于船尾,撑船向对岸。
停云单手托腮,心思有些杂乱。
阎世罗主动提及幻胧,不难看出,他确实存了反叛的心思。毕竟是个人都知道自己与幻胧的关系,对于此人也是恨得极为咬牙切齿。倘若阎世罗真是如表面般温润如玉,谦卑恭顺,他便会照顾到自己的心思不会主动提到幻胧。是以倘若他认定自己是真正的停云,在确认幻胧已经伏法,而自己来虚陵的目的尚不清楚的情况下,按照他给自己立的谦卑仆从的身份,他是断不会提及幻胧的。
但既然是提了,如今又如何不发一言,莫非是对自己还心存疑虑。
停云抿紧唇角。
看来还得继续与阎世罗玩持久心理战了。
比较就是谁的心态最稳。
“尘冥将军也悄悄出了府。”在船尾撑船的阎世罗倏然道:“十王回到虚陵后,曾变幻过一次钟离的相貌给尘冥看。先前尘冥府中也存了不少钟离的相片,然就在昨夜,全被尘冥付之一炬了。想来那些存在手机里的,也悉数被清除了。”
停云心中窃喜,知道这是阎世罗开始表忠心了,便轻轻笑了一声道:“看来尘冥是准备来一出戏给钟离看了。”
第109章 当着景元的面挖钟离的墙角
“……”
面对尘冥有些不着调的言论, 钟离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作为联盟的重点怀疑对象,帝弓七天将应是都认识他的。又或者,眼前这位尘冥将军与旁人不同, 只是匆匆略过一眼自己的相片,没有过多在意。目前来看,这位尘冥将军展现出来的形象, 最可能的猜测不过大抵如此了。亦或许, 眼前这副不着调的形象是他故意为之, 为的就是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但既然尘冥如此说了, 钟离也不会戳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只见钟离抱了抱胳膊,慢条斯理道:“前世命定之人, 今生再续前缘。或许,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你也信这种言论?”尘冥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显得一副憨厚的模样:“我以为只有我信呢,元帅说我没个将军的模样, 连罗浮的神策将军都不如。说景元虽然散漫成性,但人家散漫归散漫, 谋略和武力都是一等一的。还说我虽然武功不错, 但是脑子不大好使, 容易被人忽悠。”
钟离微笑:“将军莫要妄自菲薄。”
“呃其实吧, 我倒也没有妄自菲薄。”尘冥轻松地笑笑:“每个人都各有所长嘛, 我只需要在我擅长的领域一骑绝尘就行了。每个人的精力都有限呐, 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钟离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将军倒是活得颇为通透。”
“人生在世, 总共不过八百余年。”尘冥感慨道:“比起寻常人一百余年的生命, 仙舟人的确是比较长寿些。但相较于漫无边际的银河, 仙舟人的生命长度也不过是其中一粒微尘而已。既是如此,还有何事想不开的。该吃吃该喝喝,该打架打架。”
“将军说得是。”钟离附和道。
“回到最初的问题吧,这位……呃先生?我们是不是真的在哪里见过。那套前世今生的实在是不着调,虽然也有几分道理。”
“此话怎讲?”
“呃实不相瞒,这位先生,我观你气宇轩昂,眉宇之间端得一派巍峨之相,想来也是个有志之士,有些话我便跟你挑明了吧。我这人记忆出了些问题,先前得罪过流光忆庭之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失去记忆。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好,从这个程度上来说,我再也没有深陷魔阴的烦恼了,可以一直活下去。但是吧,有个烦恼就是,每次我都得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朋友。但是吧,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自己是乐在其中。”尘冥郑重其事+一本正经+煞有其事道:“所以……呃,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以前真的见过。”
不等钟离说话,尘冥又补充道:“呃,不认识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说来说去其实不过就是想知道眼前之人的名字罢了。
钟离深谙此道,便介绍起自己来:“我名钟离,现于神策府居住。此番是跟随景元将军前来虚陵的,只是中途被贼人围追堵截,不想歪打正着降落此处。”
“钟离?难怪!”
尘冥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见你如此眼熟,想来是元帅给我看过你的相片。还有那个十王,你是不是捉弄他来着。哈哈哈前几日我去看他时,发现他多了一张脸。说实话哈哈哈,他的十张脸加起来都不如你这一张好看。”
钟离无奈摇头笑了:“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
“就是,技不如人就该承认。”尘冥打抱不平道:“十王这个家伙可小气了,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还上报元帅要你的好看,什么玩意儿。钟离你甭着急,改日我闯进他的老巢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嗯。”钟离轻轻点头:“到时还请将军告知我一声,我叫上景元将军一同去看个热闹,再给你叫声好,喝个彩。”
“哈哈哈钟离你说话深得我心。”尘冥苦恼道:“要是放在旁人身上,估计就是劝我莫要冲动行事了,净会扫我的兴。欸先不说了,我带你回我的尘冥府吧。景元估计早在那里等着了。”
“嗯,多谢将军了。”
“嗐,谢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以后我们仙舟,说不准还得仰仗先生你呢。”
钟离和尘冥一道回了尘冥府,路上有关虚陵的事情尘冥也一并向钟离娓娓道来,且看起来毫无保留的样子。到府上后,正如尘冥所言,景元早已经在等着了。
“景元,许久不见,观你如今精神焕发的样子,看来这些日子过得不错,倒叫我好生羡慕。”尘冥拍了拍景元的肩膀,一脸邀功道:“看我将谁给你带回来了,钟离先生,这可是个妙人。”
“有无,从我认识你以来,这是你说过的最中听的话。”景元笑容灿烂:“我如今精神焕发,可全都仰赖钟离为我分忧。”
“啧啧,你这话说得我不仅甚为羡慕,如今还有些嫉妒了。”尘冥又想去拍钟离的肩膀,倏然间想起先前在迷雾中钟离不着痕迹退后的样子,悻悻地收回了手,转为双手负在身后,吃味道:“钟离先生,你看景元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是不是甚为欠揍。不若此番你就留下吧,莫要跟着景元了,没有前途的。罗浮为仙舟首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虚陵才是仙舟当之无愧的首舰。这里有元帅,有十王,还有独一份儿的尘冥将军。你若是留在这里,保你前途无忧。当然,我知道先生是不在乎这些虚名的,但是尘冥将军我比神策将军景元更为有钱哦,而且我记忆有一阵没一阵的,绝对不记你仇。你花了多少,我日后绝不问你。”
尘冥这番长篇大论,说得倒是情真意切。钟离不由得挑眉看向景元,景元也正巧看了过来,恰好与钟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钟离唇角是压不住的笑,反观景元则是带着些许无奈,单手扶额道:“我说有无,你要挖我的墙角,也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如此当面说出来,倘若钟离真生了留在虚陵的心思,我岂非很没有面子。”
尘冥反问道:“你怎知我没有趁你不在时挖墙角。”
“挖了多少了?”景元询问般地看向钟离,“怕不是已经挖没了。”
钟离无奈笑了一声:“我如何知晓。”他将问题抛给了尘冥:“这个问题,合该问拿镐头的才是。”
“啊。”尘冥有些无所适从地抓了抓头发,方才侃侃而谈的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了许久,他才道:“有句话如何说来着,革命尚未成功,吾辈仍需努力。”
说完,不等钟离和景元说什么,尘冥便立即道:“我出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你们先聊。”
尘冥欲跑,却被景元拽住胳膊,一把拉了回来,轻挑眉头:“这是你的府上,躲什么。”
尘冥振振有词:“我的府上,客随主便。你们在此休息,我去看看晚饭,有何不可。”
钟离也道:“尘冥将军言之有理。景元,我们客随主便吧。”
景元松开了尘冥,双手环胸,意味不明地笑笑:“有无,你这墙角挖得倒挺成功。哪里买的镐头,给我也送一把。”
“景元你说得对。”尘冥一脸认真道:“我这就去问问镐头在哪儿买的,然后回来给你个答复。”
钟离望着尘冥离开的背影,笑意浅淡了些,直到唇角放平。
“尘冥将军向来是这个性格吗?”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景元却是往旁边一坐,倒了一杯茶,“先来喝杯茶吧。虚陵的茶叶还是不错的,味道陈厚。”
钟离在景元的对面坐下,接过景元递来的茶。却没有立即喝,而是握着茶杯端详了一会儿:“茶香阵阵,确实不错。”
“难说。”景元回答钟离先前的那个问题:“先前我曾问过你有关规避魔阴身的法子,从理论上说,当承载的记忆到了无法承受时,可以通过剪去部分记忆来继续维持神智的清醒。尘冥便是如此做的,他与流光忆庭的人合作,将过往记忆制成光锥,存放在府中。但也只是理论上的法子,他时常记忆不稳,性格出现偏差也是有可能的。”
“原是如此。”钟离想起另一件事情:“我交由你的符纸,还剩几张。”
“呃……”景元一时不察,钟离竟会问起此事,纵然掩饰得极好,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些许思量还是出卖了他。
钟离轻轻抬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在静待景元会编出什么话来。
景元缴械投降,认输般笑道:“我悉数给了停云,她比我更需要。”
钟离点头:“我猜到了。我另做个藤人送你,但竹子得你来砍,竹条也得你来劈。”
“也好。”景元站起身来,“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了。我记着十王司有片茂密的竹林,走,砍他的去,就当串个门子。”
钟离也起了身:“也做几个送他,省得他背后蛐蛐你。”
第110章 景元,你冷静些
才刚出门, 景元和钟离便被一位白衣白发白眉的男子拦住了去路。他简单介绍了自己,“仆名阎世罗,是元帅身旁的人。神策将军, 恐怕您得单独去十王司了。钟离先生,元帅有请。”
“阎世罗。”景元细细咀嚼了下这个名字:“我记得你幼时便背井离乡,投靠了公司, 且已经做到了[人才激励部]主管的位置。如今怎么回来了, 打拼多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岂不是可惜。”
阎世罗道:“将军折煞仆了。什么主管不主管的, 不过是个打杂的罢了。公司人才济济,不缺仆一个。况且,仙舟是仆的故乡, 离家时间长了也难免有思乡之情。如今回来, 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景元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金子不论在何处都会发光的。先前你在公司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在虚陵也是混得风生水起,都成了元帅身边的亲信了。日后, 还要仰赖你的照顾了。”
阎世罗道:“将军抬举仆了。仆与元帅的关系,不及几位将军与元帅的万一。”
景元道:“所言极是。我已经不见元帅百余年了, 如今来了虚陵, 也合该是要去见一见的。”
阎世罗微微皱眉。
景元长篇大论来套近乎, 原来目的在此。自己被他的糖衣炮弹迷了心思, 说话也越发没有戒备, 不想却被景元趁机钻了空子。如今景元端着一副笑面虎的样子, 自己该如何应付。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 义正词严地摇了摇头:“元帅也想念将军得紧, 只是如今虚陵外患重重, 军团虎视眈眈,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既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我看钟离也不必去了。元帅的时间宝贵,可不能浪费在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上去。正巧,我们要去会一会绝灭大君焚风呢。世罗你有所不知,我身边的这位钟离先生高深莫测,说不准可以直接把焚风拿下。到时只有星啸,虚陵就好应付多了。”
阎世罗眉头紧锁。
早前便听说罗浮的神策将军景元是个难缠的家伙,幻胧集毁灭与丰饶的力量都未能毁灭罗浮,如今一见,果真是不好对付。
看来得转变策略了。
阎世罗作出了妥协,他低垂着脑袋:“将军若是想一同前往的话,待仆禀明元帅后,再做定夺。”
“原来元帅并未料到我会嚷嚷着一同前往。”!
阎世罗垂在衣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联盟内皆知钟离与景元的关系,元帅邀请钟离单独前往时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既然想到了,又岂会没有对策。然自己方才却说去禀明元帅后再行定夺,这岂非变相说明元帅根本没有料到。稍微想得阴谋论一些,亦或者,是自己假传元帅的懿旨,肆意妄为。
阎世罗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景元身在将军之位七百余年,受到的猜忌不计其数。然从前都是旁人疑神疑鬼,不信任他。如今他倒是反客为主,怀疑起联盟内部的一些人了。
但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其实不仅是景元,还有前不久从罗浮回来的十王。从幻胧化作停云的模样在罗浮现身被景元等人当场捉住后,他们便开始怀疑联盟的内部出了叛徒。
起初阎世罗对停云说话闪烁其词含混不清意味不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唯恐停云是假借幻胧的身份借机寻出叛徒,唯恐他们怀疑到自己的身上。
寻常来说,自己本该是暂避风头的。然联盟的疑心向来是出了名的,阎世罗深知这个道理。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早晚也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若铤而走险一次,激化钟离与联盟的矛盾,除去景元这个和事佬,将联盟彻底推上绝路。
除却此外,还有就是在他送停云来尘冥府的路上,还是停云告诉他幻胧伏法时是顶着她的相貌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也是她告诉自己十王已经着手在联盟内寻找叛徒一事的。
这两个讯息成功打消了阎世罗对于停云身份的怀疑。他原本就不太能相信一个普通的狐人能有力量奈何得了绝灭大君,即便死里逃生,也不过是旁人的襄助而已。早在罗浮将停云的想法传回联盟时,他就对此不屑一顾。一个小小的狐人,竟不自量力到如此地步,妄图让毁灭的令使付出代价。这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较量,无非是拿着鸡蛋碰石头罢了。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如今停云将两个关键的讯息告知,更是坚定了他内心的猜测。倘若停云假借幻胧身份寻出联盟的叛徒,那么她就不会说得如此详细,亦或者,根本不会说出口。若是说出口了,岂非已经暴露出了她的真实目的。
阎世罗虽然对停云这等籍籍无名之辈了解不多,但因着幻胧的关系,也是勉为其难地了解了一下。停云惯会做生意,一些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也不如公司的某位狂热的赌徒冒险,稳中求胜才是她的上策。是以,倘若她真真正正是停云,她绝是不会主动暴露真实目的的。
想着府内还有一位绝灭大君在此,阎世罗紧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也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元帅当真没有料到我会一同前往吗?”景元双手环胸。虽面带笑意,但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阎世罗不由得看向钟离,恰好与钟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视线交汇的刹那,阎世罗只觉得眼睛莫名被灼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钟离的视线。
不知为何,与钟离对视的时候,他竟有种心思全被看光了的错觉,仿佛被人剥光了丢在这里遭人围观一般。眼睛有些灼热感,有什么黏湿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了。
阎世罗抬手一抹,摊开在眼前。
苍白的掌心内悉数都是血迹,红得分外鲜艳,活像是青绿色的河水旁那极其妖娆的彼岸花开时的景象。
“仆……”
血迹逐渐变得有些许模糊。
阎世罗抬眸。
钟离与景元的身影逐渐交错重叠,模糊到轮廓泛起了边角,随即向左边闪去。
阎世罗重重倒在地上,意识陷入模糊的前一秒,他看到景元在自己的身旁蹲下。
暴露了吗。
他有些可悲地想,唇角嘲弄地勾起。
哪里漏了马脚。
未来得及想明白,阎世罗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蹲在身旁的景元仔细查看了一番,见还有微弱的呼吸后,心底稍微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有些埋怨钟离道:“悠着些,他并不显名于武力。”
钟离理直气壮:“我并未动武。”
景元指了指地上从头到脚浑身雪白,唯有脸颊上流出的两道鲜红的泪痕的阎世罗,笑着反问道:“莫非他是我放倒在地的?”
钟离轻咳一声:“我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他如此不济?”景元补足了钟离未说出口的话。
钟离没说话,似是默认。
景元好奇道:“方才你可是从他的眸中看到什么了。”
钟离不想将话说得过分直白,只道:“在异邦的传奇故事中,阎罗一词与当今仙舟联盟的十王略微等同。”
景元默了半晌,开口为其辩解道:“幻胧伏法时,他也在现场。”
“既是如此,便当我上一句话未曾说过。”钟离十分淡然。
景元却是忍不住道:“倘若他们为同一人,何苦如此百般试探?”
钟离不想和景元辩解,重申道:“你只当我未说过就是。”
景元却依旧不依不饶:“倘若如你所说,他缘何去公司胡乱折腾。”
钟离看着景元那双金黄色的眸子,成色和自己相差无几,但景元的眸子要更为浅淡一些。
钟离轻轻开口,“景元,你冷静些。”
景元深深舒出一口气,“抱歉,你说罢。”
钟离提议道:“先前我们不是说要去十王司砍一批竹子吗,如今正好走一趟,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景元微微思索了一下,轻轻叹息道:“如此,也只能这样了。”顿了顿,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轻轻道:“我与十王虽算不上十分熟络,但也是有几分交情的。从前种种,诸如应星,诸如镜流,诸如丹枫,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原因,失去了平日里应有的理智,不再与我并肩作战。我虽表面装得云淡风轻,然内心深处到底是有几分心酸的。本以为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自己早该适应的。然只有再经历一次,才知自己并非如表面那般坚强。我如此追问并非不相信你,而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你是应该有不相信我的理由的。”钟离双手负在身后,循循善诱道:“倘若——我是为报先前被诸多莫名怀疑之仇,伺机发难呢?留个心眼总归是没有错的。”
景元抬起眼眸,恰好迎上钟离有些深沉的目光。他扯了扯唇角,反笑道:“你我相识一场,我岂会不了解你的为人。此类话,我已说过不下千百遍了。莫非——你还没有听腻?”
景元唇角溢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双手环胸,故意道:“不若——我将这句话录了音,存放在你的手机内,你每日听上几遍,听到耳朵起茧子为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