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芜,那日若不是你先找到我……”
这些天,杜引岁并没有刻意去隐瞒什么,自是知晓被看出端倪是迟早的事。
或者说,她也是希望江芜她们能有所感觉的,这样当那天到来时,大家心里有了准备,也不会过于突然。
只是吧,都是成年人了,心照不宣就行了,怎么还直接问出来了呢……
关键是杜引岁自己也没想好,该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开。
不过走是肯定要走的。
她身上的毒还没解,如今只是被末世的体质和食物,还有之前吃下的那两株参暂时压下去了。好不容易到了个没有丧尸和变异动植物,还能吃上正常东西的世界,她还是想好好活着的,西边的锦国定是要去走一趟。
要真进了凛州,到了韩家军管辖的流放地,她要再想走,就太难了。
就在杜引岁盘算着,组织着语言,想怎么回江芜的提问时,这人又开口了。
“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想走……你就走吧。”江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着旁边杜引岁还沾着新鲜血迹的裤腿,再开口便觉喉间干涩,声音又低了几分,“走吧,别再为我们冒险了。”
杜引岁苦笑了一下,这话她怎么接,真是一句比一句难答。
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打探。
可能,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办法立时甩手就走的原因之一吧。
“前些天,刘家那个掉下崖死了的妾,你还记得吧。”杜引岁没法顺着江芜的话往下聊,索性提起了另一桩事。
已经深陷在离别情绪里的江芜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杜引岁用柴禾碰了碰脚,才渐缓了些神。
江芜敛去了面上不该出现的不舍,方才抬头看向杜引岁回道:“记得。”
能不记得么,才过去几天啊,一条人命呢。
而且比起倒霉吃菇倒下的孔家五口和后来被孔方裘失手砸中脑袋死了的那个孩子,刘家的那位妾室之亡更让江芜心惊。毕竟当初杜引岁也曾经从坡上高处坠落过……
杜引岁瞅着了江芜的心有戚戚,自是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有件事,我怕吓着你们,想着缓些时日再和你们提来着。”
江芜刚分了些的神,闻言又一下子聚了起来。
“你还记得吧,那几个下去看情况的衙役,上来之后说她脖子撞歪了,应该是掉下去就没气了。”杜引岁顿了顿,提醒道,“我下面的话可能有些可怕,你别发出太大动静。”
江芜缓缓地点了点头,杜引岁这带了严肃和沉重的语气,让她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杜引岁再开口,便在她心上一击。
“刘家的那个人,在衙役下去的时候还活着。是他们下去之后,靠近她之后好一会儿,才死的。”杜引岁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透了,“虽然本来救上来也未必能活,但是她应该是被崔武在下面踢了脑袋,彻底折了脖子死的。”
即便之前杜引岁已经让她有所准备,但当江芜听到这后头的话时,还是忍不住睁圆了眼,捂了一下嘴。
“本来这事,我也是要告诉你们的。那些衙役,别管是一眼看就不是好东西的,还是能给你们几分好脸的,都别忘了他们手里有刀,是一念就能决定囚犯生死的官差。平日里无事也就罢了,要真有什么事,他们可以很无情很残忍,就像对那刘家妾。”杜引岁说至此处,看了一眼江芜。
江芜莫名觉得这一眼,有些复杂。
事实上,真的有点复杂。
“刘家妾死了的那天,我有好好想过。”杜引岁的目光从江芜面上挪开,看向了火堆,“江芜,那日若不是你先找到我……”
杜引岁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嘴巴被江芜捂住了。
江芜这次的动作十分利索,但杜引岁不是躲不过去,只是她这回没有躲。
当初杜引岁穿来的那一刻,原身已经坠落坡底,虽然伤势可能比那刘家妾稍稍轻一些。但是一个身份和刘家妾一样上不得台面,频频自尽,断了手脚后来又昏迷不醒的女人,在那些衙役看来无疑是个讨厌的大麻烦。
如果那时她穿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江芜,而是衙役,说不准那就是她在这个新世界的最后一眼了。
被捂住嘴的杜引岁无奈地眨了眨眼。
江芜是个好人,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
杜引岁难得地纵了一回江芜,让她偷袭成功。
只江芜回过神来,便立时手忙脚乱地松了手,揪着衣角道:“别乱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但是你的确救了我。后面你和他们……”杜引岁扫了一眼不远处睡着的秦家人,“你们又帮了我很多,我为你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我也没冒险,今天这个真的是我不小心,也就一小口子……而你们得到的,是你们应得的,你明白了吗?”
江芜抿了唇不答话,满脸写着她不想明白。
杜引岁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解释。
总归,话她都说了,江芜这会儿想不明白,后面再想想总会想明白的。
离开了那个糟心的皇宫,有秦崇礼和楚秀兰他们在身边,江芜的不配得感总会慢慢消失。在未来的某一天,江芜会相信她此刻说的话是真的,是对的。
火堆边,两人安静了下来,渐渐只余柴禾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在这个漆黑的夜,似乎一切都平静了,时间停滞在了此刻一般。
然而,真实的时间是不会停滞的。
为了顺利进城,第二日破晓队伍便整合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在日暮城门关闭前抵达了文河城。
文河城的驿站,算是她们这一路见过的最大最豪华的驿站。
只不过对于她们这些流放犯而言,再大再豪华的驿站也依旧与她们没什么关系。
几十号人又被拷在了腾出的马厩里,地面肮脏,气味可怖,环境甚至远不如夜宿在野外。唯一能让杜引岁稍觉安慰的,便是快到驿站时,谭望指了街尾的医馆,说他办点事,完了就来领她过去。
杜引岁不大确定逃离这流放队伍后是个什么情况,虽说得了自由也许可以更便利地四处去,但也可能被追捕通缉短时间入不得城去。这会儿谭望能答应是最好的,闻到记住的,才是她的。
谭望这一去,时间有些久。
进城本就晚,衙役们来发了夕食,也没见他的影子。
直到夜色渐沉了,杜引岁都开始怀疑外头的铺子是不是都要关了的时候,才见着了谭望的影子。
只一眼,杜引岁就瞧出了他沉重焦躁了许多,全然不似之前的轻松快意。
不过好在,人虽然铁着脸,但是还是解了她的枷锁。
就在杜引岁要跟着谭望离开时,衣角被江芜扯住了。
“能不能,也带我去。”江芜拉住的是杜引岁的人,看向的却是谭望。
这会儿的谭望,看着不像是好讲话的人,杜引岁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江芜的手,为谭望即将出现的拒绝提前做出了安抚。
本就一脑门子烦心事的谭望在听着江芜出声时便皱了眉,只没好气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瞅见了杜引岁伸手覆上了那扯着她衣角的手。
“安静点,别乱说话,别给我惹麻烦。”谭望蹲下身,把江芜的镣铐也解了,又道,“我会让郑义盯着你,别做多余的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江芜才刚点了头。
杜引岁便腿上一重。
“能不能,也带我去?”
小小的团挂在杜引岁的腿上,亮晶晶的眼扑棱棱地盯着谭望。
楚秀兰心中一紧,只她还没来得及把小东西从杜引岁腿上扒拉下来,就听着谭望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一个要去,两个也要去,不然把你们都带上,去把人家医馆全占了好不?”
谭望自觉拒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就连那屁点大的小东西都听懂了垂下了头,偏生还有那听不懂人话的出了声。
“带,带上我!”听着了关键话的孔方裘举着胳膊,从不远处的孔家堆里颤颤站起,“她们全须全尾的去什么医馆!我要去!我要去啊!两百两,带我去!”
谭望:“……”
呵。
临近打烊的医馆里一下子塞了一堆人。
两个看着就不是本地人的衙役堵住了前门后门不说,还有两个蹲守在医馆里,厉目四扫,看得医馆中人明明没做什么,还出了一身虚汗。
尤其是药柜边的伙计,被那立于一旁纹丝不动的衙役看得心脏怦怦跳。也不知这让他依次打开药柜抽屉介绍药材的小姑娘是什么来头,真是提出的要求奇怪,带的人也奇怪……
是挺奇怪的,药柜边的谭望也觉得挺奇怪。
就这么开一格闻一下,问个名字和大概的用处,就进行到下一格,是宫里什么特殊的识药方式吗?
药房里多半是已经制成的干药材,药柜里的更是已经修剪切割过的,与新鲜时的看起来已经大有不同。就这么粗粗地过一眼,她真的能记住吗?真的能在野外认出来吗?
谭望对此很怀疑。
偏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废太子妃与那药童一问一答,已经开过了近三成的药柜,那认真的模样,还真不像装装走过场。
奇奇怪怪的。
哦,还有那老实坐在一旁等的废太子……
来了也不说话,也不看诊,就这么守着人。
若不是这两人都是女子,谭望说不得还真得误会她们患难见真情了。
就在谭望观察着江芜与杜引岁时,另一边的诊室突地一声暴呵。
“你说什么,你说她吃撑了,积食了?”正在看诊的孔方裘指着旁边正让秦若瑶吐舌的大夫怒道。
“怎么了,让这么小的孩子吃那么多肉,吃积食了你还有理了?”大夫不耐斜眼。
几人来前就褪下了囚衣,穿的是常服。一进医馆杜引岁便直奔药柜,而江芜想着来都来了,便给小家伙招了个大夫看看。
这会儿孔方裘和秦若瑶一人坐在一个大夫面前,可不就被误会成一家人了么。
大夫的话,让孔方裘更是一窒。
他花了多少钱,多少钱啊!才勉强维持了孔家的温饱,损失了三个妾两个孙,还疯了一个儿子!结果废太子她们一文钱都没花,被衙役们另眼相看给了驴车给了粮食不说,居然还吃肉吃太多,吃到积食了!
天理何在!
“乱动什么!这脉还把不把了!”正在给孔方裘把脉的大夫不满地敲了敲他的手腕。
本来都打烊了,还来人,来也就罢了,还不配合,真烦。
精神与**被双重击打的孔方裘捂着肚子上一直没好利索的伤,气得直哼哼,一时出气比进气还多。
杜引岁用最快的速度闻遍了所有的药材,又压着江芜去看诊得了新的治疗癸水苦药大礼包。加上攥了两包酸酸甜甜山楂丸的小团子,和被按了半天伤处疼得冷汗直流的孔方裘……医馆转了一圈,每个人又有“幸福”的未来。
直到一行人从医馆出来,直到谭望彻底误会了江芜之前想要跟来是为了再看一看癸水之症。
江芜停在了街中央,一家距离驿站还有半条街的店铺门前。
“谭大人……”江芜整理措辞,“能否让我进去买些笔墨。我擅仿一些书画,也能卖些银钱,到时可与谭大人如之前一般分银。”
谭望恍惚记得很久之前有个小衙役来和他说过这事儿。
不过……
“书画就算了,你这废太子的笔墨从我手里流出去,也是麻烦。”谭望拒绝。
书画这东西和药材可不一样,弄不好被查到,很容易被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个风险谭望没有兴趣。
“就进去看几眼,不仿书画来卖。”杜引岁反握了一下又攥住自己衣角的手。
说来,江芜这家伙一紧张就要攥别人衣角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没改啊,哈。
这一路,江芜从不多问她那些奇怪的想法和做法,就连前一晚与江芜提起刘家妾真实的死因时,江芜也没多问在崖上的她是怎么清楚知晓崖底情况的。
连问都不多问的江芜,平日更是活得没什么自我,更别说提出什么要求。
难得想进这文房四宝店,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杜引岁自是要为她争取一下。
谭望觉得自己今日已经纵了这杜引岁许多,不大愿意再让步。可想想,好感已经刷了这么多会儿,也的确不差这一步。
之前那参,那铁皮石斛,不多是杜引岁主动去找的么。
罢了,也就是进去转一下。
“快点。”谭望最终还是松了口。
这一松,便纸也买了,笔墨也买了,虽说都是杜引岁花的钱,但是谭望到底忍住了没有阻止。
一直到……
“这个不行。”谭望压下了江芜手里的篆刻刀。
虽说这东西刀头不过一个指节长,但是好歹也是十分锋利的铁器,让囚犯拥有它实在太危险了。
谭望这回拒绝的态度坚决果断,半点没得商量。
这篆刻刀,自是没买得成。
文房四宝店出来,杜引岁瞧着买着了东西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颓然的江芜,终是忍不住低声安慰道:“你要想刻些东西玩,用石头刻木头也是一样。不行回头我们找些萝……嗯,卢菔来刻。”
古往今来,木头件儿,萝卜章,橡皮章,没了刻刀难道还玩不转这些了么。
杜引岁本是说些话哄哄不高兴的人,结果人听了一下子头就抬起来了,转身回指刚刚医馆来时的路:“卢菔,医馆旁边的菜摊就有!”
谭望:“……”
这街算是给你们来来回回逛明白了!
待终于把抱着笔墨外加一堆卢菔的废太子原样锁回马厩,谭望才算松了一口气,并下定决心下回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求情带这个事儿事儿的废太子出去了!
带出去的人都好端端地带回来了,只是谭望的这口气还是松得早了些。
在他们离开的这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文河城驿站连收两份邸报,来自北边的驿卒也带回了一包袱的信件。
这一晚,数雷并下,流放队伍的命运正式走上了拐点。
第42章 手背上短暂划过的温度,让江芜愣了一下。
回到马厩,江芜将笔墨依次摸过,最后抱着个大卢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悬了许多日的心总算是在此刻落到了实处。
一旁杜引岁嚼着小团子投喂的山楂,瞧着江芜那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就这么喜欢啊?”
江芜瞧了杜引岁一眼,有憋了许久的话想说,只看看身边……所有人都聚在马厩,人挤着人,又怕隔人有耳,只能努力按捺。
这纠结的模样落在杜引岁眼中,就更是有趣。
“这么多根卢菔你也用不完,搞两根来吃吃呗。”杜引岁故意逗人一嘴,又伸手假作要抽走江芜抱着的那根。
“不行!”江芜迅速收紧了抱着卢菔的手。
这么一伸,一避,杜引岁本虚晃一枪的假动作反倒从江芜的手背上擦过。
手背上短暂划过的温度,让江芜愣了一下。
之前一心扑在搞这些东西上,如今得偿所愿了,江芜才后知后觉地有心思反应过来,这好像已经不是杜引岁今日第一次这般碰自己……
原本还有些有趣的人,突然收了声低了头。
杜引岁只当这人不禁逗,缩了手笑着开口安抚:“行了,逗逗你的,还缺你这口卢菔吃么,拿着玩儿去吧。”
标准的平日逗小团子的语气,江芜听出来了,想要开口反驳不是拿着玩,只抬头瞅着了杜引岁那带笑的眉眼,莫名地又一阵心慌,不自觉地垂了眸不敢多看。
直到旁边秦崇礼和楚秀兰与杜引岁搭上了话,几人开始聊起之前出去时的事,没有被继续重点关注的江芜才渐渐松下了不知为何紧绷了的身体。
夜渐沉,马厩里各家窸窣的声响也渐消失。
犹豫了很久的江芜,最终还是在杜引岁躺下前,凑到了她的身边。
“我想给你做几张路引,你等我做好,再走。”江芜头一回主动离杜引岁那般近,几乎是手笼着杜引岁的左耳,将带着微弱声响的气吹进了她的耳中。
马厩虽不是多言之地,但是江芜实在担心,那离别会猝不及防地发生在她还没送出礼物之前。
本被困意裹挟了的杜引岁,没料到江芜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句,瞬间挑了挑眼皮,不困了。
原身小小年纪就被送入了宫中,记忆里倒是没有什么关于路引的事儿。倒是杜引岁穿越前学历史的时候反带过几眼,就是不知这大昭国竟也如此严格么。不过……路引这个东西,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吗?
杜引岁有不少话想问,只此处的确人多耳杂,此时也只能对江芜先点了点头,暂安了那双紧张的眼。
其他……得离开这里之后,找机会再聊。
马厩中,赶了一日路的囚犯们渐入梦乡。
前头押运他们而来的人中,却多是睡不着的。
文河城驿站,是谭望途中接收家书的其中一个定点。按他的计算,这次的家书应当早两日就在文河城的驿站等他了。只傍晚来时,他却没有找到。
虽说路上的情况多变,信件早几日晚几日没有那么精准也是正常,往常这情况谭望也不是没遇着过。但不知为何,这回他莫名觉得不安。
若不是前一日因着那铁皮石斛已经答应了杜引岁,又想着从她身上得着更多的利,谭望今日是一点儿多事儿的心情都没有的。
不过还好,他带着那几个出去转了一圈儿,从北边来的驿卒就带了一包袱的信件回来,其中恰有他的一封。
只是……待谭望问询赶了过去,却发现寄件人并非他所想的那位。
来信的,是谭望的妻妹,准确地说应该是与谭望相好的那位的妹子。
相好的家书没等到,却等到了从未与他通信过的这位的信。
再打开匆匆一观,谭望的心便坠了下去。
虽说那信中也没写什么不好的消息,但是光是语焉不详让他行至岱州一聚的那一段,就够让他胡思乱想的。
谭望的相好,名为柳晚星,是犯事流放凛州的官家家眷,与他相识于多年前谭望头回跟队去凛州时。
那时,谭望还不过是押运队伍中一名普通的衙役,只是那回队伍不走运,先遇山匪又遇泥石流,折了不少衙役,连当时带队的头儿都折进去了。谭望在剩下的人里算是能打的,自是临危顶上,暂成了队伍的领头。而柳晚星因预告泥石流有功,保住了当时大半的队伍,也成了队伍中被另眼相待的人。
两个年轻人在流放路上生了情愫,只谭望毕竟只是个小衙役,阻不了流放之事,只能在能力范围内花用银钱寻找关系,将柳晚星分配到了凛州稍轻松些的流所处。而后这十多年,谭望来回都城与凛州,送了一批批的流人,坑了一笔笔的钱财,除了这些年给柳晚星买药的钱,便是用在疏通凛州门路,终是把柳晚星一次次换到了凛州与岱州交界处,更安全些的地方。
只是,纵谭望花了许多银钱,也没能改变柳晚星的流人身份,最终也只是将她挪出了流人所,免去了她的劳役。不过,虽人必须一直留在凛州,但好歹也是关上门便是寻常人家日子,再不用受流所奴役。
而这回找上谭望,让谭望必须“按从前方式行事”的人,就是拿着柳晚星与他相好,又离开了流所的事来拿捏他。
柳家流放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柳晚星又是女眷……说句实话,流人女眷嫁给当地军户,被挪出流人所的事,早就不是几个,十几个例可言。只是谭望并非当地军户,又把柳晚星挪得更南了一些。
谭望这一路,虽收了杜引岁的东西,给她们开了不少便利,得了许律许多抱怨,但平心而论的确是他从前会做的交换。他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完全没有偏离。
只是,这回没有收到柳晚星的家书,反是收到了柳晚星表妹的信,实在让他心里打鼓。
柳晚星的表妹亦是被家族连累,流放去了凛州,那是十年前,柳晚星已经被流放凛州好几年后的事儿了。那回谭望特地寻了门路,接了那支流放队伍,保着柳家亲眷走了一回北地。而那回,恰也是卫慧清头回被流放凛州。
而如今问题的关键在于,柳晚星的表妹亦是流人,虽嫁了当地军户,在被默认的情况下挪出了流人所,住进了屯堡。但是!那也是在凛州,甚至是在凛州靠北,近与苍国边境处。
怎会……突然来信约他在还不抵凛州的岱州一叙。
地址,是岱州谭望并不熟悉的地名。他拿着信折返,寻了那常跑岱州的驿卒,方知晓那是岱州中南部的一个小镇,与他们直行去凛州的路线稍有偏差。
虽稍有偏差,但谭望是一定要去的。
不祥的预感萦绕在谭望的心头,让他在告别驿卒后,与许律相撞廊前时,依然抹不开凝重的臭脸。
而许律,却没空与谭望计较这个。
沉重着脸的谭望与苍白了脸的许律在廊前擦肩而过,一句交流都没有,甚至谁都没心思去关注对方不对劲的脸色。
许律亦是来驿柜处寻人的,只寻的不是北边送信来的驿卒,而是南边传邸报来的邸吏。
傍晚时来到文河城驿站,在路上憋了一肚子气的许律第一时间往都城去了信。
这谭望,实在不受控得很。
那江芜从每日半饥不饱还要推车,到日日有肉有粮有菜还有驴车坐!
流放路走了一半,磋磨江芜的任务却连个头都开不了,许律可不得找上头的人先汇报推脱一二么。
也是这回谭望太硬,而许律这边帮衬的人太弱,就算开始打明牌也压不过谭望的主意。
许律只盼着上头接了信,能派上几个暗卫来,无论是干掉谭望让他全面掌握队伍,还是直接从暗处磋磨江芜都行。许律现在都不指望能躲在谭望后头,磋磨事情谭望做,保全他的无辜了。他只希望这任务最后能做完就行!
只是许律没想到,他这信加急发出去了没多久,就听驿长说都城来了邸报,其中最大的一桩事儿,就是诚王世子在秋猎中意外薨了。
那文河城驿长,不过当做与许律闲聊八卦的一语,却如惊雷一般,将许律劈得贯穿肺腑。
许律勉强又应付了驿长几句,转头就来寻送邸报来的人,势要亲见了那邸报才敢信。
文河城的驿长,自是没什么撒谎的必要。
片刻后,许律松开捏皱了邸报的手,勉强撑着回到了客房,方才纵容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诚王世子死了,那他刚寄去都城的信,是要送去哪里?
不……
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诚王世子死了,他真的是死于意外吗?还是……
许律心比夜沉,一时竟不知下一步该踏向何方。
而许律不知的事,谭望可太知了。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岱州。
那么首先,就要把慢的人,变得快起来。
隔日清晨,天不过刚刚出了些光,谭望就在马厩里踢醒了一批人。
“有驴车卖,买不买?”谭望强忍着急躁,扫过面前被他踢出来的一群人,又补充道“二十两一架驴车。”
囚犯们睡眼惺忪,恍惚听着了梦中话。
还是卫慧清第一个反应过来,点头应了:“买。”
“我们家已经有两架驴车了。”捂着肚子的孔方裘可不信死扣钱的谭望会那么好心。
一架正常的驴车,都得二十多两了吧,他翻十倍卖个二百两,孔方裘还能信是架好车。二十两……呵呵,别是一头死了都臭了的驴在破板车上。
孔方裘的自作聪明,让谭望拳头硬了。
只是为了队伍提高速度,谭望还是按捺下脾气,生硬解释道:“你们家人多,两架车坐不下所有人。后面我们得加快点速度。”
“坐不下就轮着跑跑。”孔方裘坚决不花无用钱。
“我们买……”李大勇刚出声,却被孙喜娘拉了一把。
“我们想想,先想想。”孙喜娘扯着儿子的手臂,朝谭望讨好笑。
“我买!”刘耀祖虽也觉得这价不像是谭望会开出来的,但是他们家人少,就三大三小,买一架就能都挤上,试试也无妨。
关键是,这路刘耀祖早就走够了,之前几回找谭望求买车都没拒,这难得谭望主动提了,他可不得赶紧同意么。
“今日二十两,明日就是二百两。”谭望扫了孔方裘和孙喜娘一眼,不待他们再言,转身就走。
谭望来马厩的动静不小,其他没被他踢的人也都醒了。
这会儿见黑着脸的谭望走了,自是窸窣声四起。
“我觉得,没买车的人要倒霉了。”楚秀兰低声道,又瞥了一眼回到马厩的孔方裘和拉着另外的衙役在说什么的孙喜娘。
“谭望说得很明白,要赶路了。”秦崇礼皱眉看向似乎说动了衙役,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的孙喜娘,“孙嬷嬷为什么不买,孔家有车,现在就她没车,不会是要……”
杜引岁转头看向江芜。
这几日也被搭着问了不少题的江芜条件反射般开口答道:“我们的车上没有空座。”
杜引岁满意点头,只开口又是一道附加题:“那她要是跟不上了,崴了脚了,哭着求你呢?”
江芜:“……”
“她有儿子,让她儿子背。”秦崇礼已经被训练太多题,知晓什么才是杜引岁喜欢的答案。
这回,杜引岁给了秦崇礼一个满意的眼神。
“那她儿子要是也崴脚了呢?”楚秀兰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们,是不相关的人。”江芜也知道什么是杜引岁想听的答案,只是有时候说出口,总还有些艰难。
不过……
江芜还是想杜引岁用满意的眼神看向自己,而不是去看别人。
“很好。”杜引岁拍了拍江芜的肩膀,不吝夸赞。
江芜突然觉得,有些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出口的了。
第43章 这日,她莫名想说与杜引岁听。
孙喜娘好说歹说,又给衙役塞了银子,才被带到了许律的面前。
几乎一夜未眠的许律,见着孙喜娘就开始头疼。
有亲缘有辈分的舅舅,有抚养之恩的奶娘,有抄家流放之仇的孔家……加上自己这个此行最高的官,多好的磋磨江芜的队伍。
结果一家被石头砸到再不敢吭声,一家被骂到狗血淋头,一家……不需要别人出手就内讧死了一片。
弄出来配合他的都是什么无用的东西!
还有这个孙喜娘,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任务的!
二皇子那边儿漏成了筛子,让赵七知道他是二皇子的人还不够么!
现在诚王那边也全是洞,区区一个孙喜娘也能叫破他的身份!
他这个双面奸细,手下无人能用,背后全是篓子,现在上头的主子还莫名其妙死了一个,这活儿还怎么干!
“何事。”许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实在不想看面前这张寻了他几回,回回都商量不出个屁的老脸。
孙喜娘也不敢耽误,飞快将之前谭望让大家买驴车的事说了,完了又一拍膝盖气道:“咱们一直盘算着怎么把江芜她们的驴车给撤了,可现在若是家家都有了,岂不是更难撤了。都怪孔家那两架开了个坏头!”
果然,这个老太婆开口就没好事。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许律现在心烦得很,在他完全掌控住这个队伍之前,添置几架驴车,甚至几架马车,都不是他能轻易改变的。
只是靠着赵七和陈刚,还有与赵七交好的崔武,他真的能夺走队伍的控制权吗?
虽说一定站谭望的只有一个郑义,但是看似中立什么都行的马大头和吴用之流,怕是真到那个份上也会选谭望吧。
所以!
当时出京的时候就该给他拨几个暗卫啊!
难道磋磨废太子是什么不重要的任务,不重要到连几个暗卫都抽不出来么!
那些暗卫留在京中不也没什么用!少主还是说死就死了啊!
“那驴车我们家是买还是不买……”孙喜娘看着烦躁搓头的许律,踟蹰出声。
“爱买不买,滚出去!”都快烦死的许律暴力赶人。
待屋中重新安静下来,许律连灌两杯凉茶,才稍稍冷静些许。
京中情况不明,他的任务该做还是得做。
尤其是当初说好,磋磨之行得在到达凛州前做到位,如今谭望要求队伍提速,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
若不能武力夺权,那么就还是得想办法控制住谭望。
许律想着想着,目光渐沉。
而谭望是真的很急,催着队伍早早出发,行至文河城北门时,城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缝。
有了两辆新驴车加持,衙役们一多半都坐上了车,一路以驴车的最快速度前进不说,中午的休息时间也缩短到了堪堪够放个水。
从日出到日落,足足六个多时辰,到扎营时,别说地上跑的人了,就是驴都累得呼哧呼哧的。
有驴车坐的几家还好些,衙役们轮流蹭车也勉强还行,苦就苦了那些没驴车还被甩了鞭子要求跟上队伍的。
没错,上路的第四十四天,衙役们的鞭子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孔方裘到底还是奸,上路没多会儿发现情况不对,立时拿了银钱去找谭望,被谭望拒绝后转头就去寻了卫家人。
本载着卫家四口的驴车,在卫迂亭收下银钱后,又搭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孔家人。如此孔家除了那被孔方裘放弃的孔二,其他人都勉强挤在了驴车上。
惨就惨在李家。
孙喜娘被许律凶了一脸,回去便已失了再找谭望买驴车的机会。
谭望这回寻来的两辆驴车,远没有李家村给江芜她们弄的那辆宽敞。
等孙喜娘上路反应过来不对时,孔家人已经挤上了卫家的驴车,刘家驴车亦是满当。就剩下江芜她们的驴车,若把那些筐啊竹啊归置归置或抱在人怀里,可能还能勉强挤点空地儿出来。
孙喜娘倒是想再去给江芜来个良心的拷问呢,但李大勇已经厌倦了不断上去被打脸,给拦了。
最后孙喜娘去寻了刘耀祖,为李小娟求了个驴车边坐着,而她自己是真没地方坐了。
最后还真如秦崇礼之前答题时说的一般,上路没多久孙喜娘就坚持不下去,被李大勇背着了。
江芜她们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那几个走路的人便是跟在她们的马车后面。
孙喜娘初初坚持不下去时,杜引岁能明显感觉到身边江芜和秦崇礼的不自在,只是他们没开口,她也就当没感觉到。
到后来李大勇把人背起来,投来的目光满是愤恨。
恨得莫名其妙,但杜引岁觉得也不算什么坏事,因为被那样的目光盯着,旁边两个人的不自在明显少了许多。
也是,再好的人,也不能老想对咬人的狗伸手。
出了文河城,第一晚仍是夜宿野外。
这日停下的时间要比往常晚许多,扎营时几乎不见天光,拾柴的范围自是缩小到了营地周边,连带出去的人都少了。
范围小,时间短,杜引岁只带回来一只野鸡,还被衙役那边劈去了一半。
楚秀兰带着小团子接了野鸡去河边拆洗。这段时间这种血腥活计她们几人都是轮流做,就连两个小孩子也是。不得不说,两个小孩做的还要比秦崇礼好些。
杜引岁留了秦浩阳帮忙烧火,赶了秦崇礼也去河边,吩咐他把鸡肉拆了骨再回来。
因为学得不好被点名补习的秦崇礼也不敢问为什么晚上炖鸡汤还要拆骨,只能拿着石片去了。
人倦畜乏,这一日扎营的时间晚,营地安静下来的时间却比往日还早了不少。
待衙役那边也没了大动静,只剩两个守夜的看着火堆,趁着他们没巡视的空档,杜引岁戳了戳旁边被子里的江芜:“睡了吗?”
“没有。”江芜的回答十分清醒。
夕食时,杜引岁让她夜里等会儿睡,她就算再困也会等着。
“来,今天我们来学这个。”杜引岁摸索着坐起,顺手把江芜也拉了起来。
可怜江芜才刚想着杜引岁的手好暖,下一瞬手里就被塞了个细细凉凉的东西,吓她一跳。
而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
杜引岁半夜不睡,要教她的……竟是开锁!
即便杜引岁再三重复,她们这位置是她之前看好了的,不会被衙役直接看到的地方,但是握着一截鹿骨的江芜依然学得非常紧张。
活儿精细,心高悬着,手被抓着引着,江芜的心都快跳出嗓子口了,偏生旁边这人还嘀嘀咕咕想要聊天。
聊的倒也不是闲话,还是昨晚没机会好好说的路引一事。
真聊到这个,江芜的心反倒是渐渐沉下去了些。
其实也没有很复杂,她当初也是因为起了想离开的念头,才去了解了相关的东西。她当太子时虽接触不到什么正经政务,但总还有些边角杂事落在她手上,借着处理那些事查阅些档案与文献,自是能有机会接触一些路引,记下模样。
前一晚在文房四宝店里,她摸过了许多种纸,才选着了一种最接近路引质地的。不过可惜,也比不得她当初在宫里备下的那种。
说至此,江芜停顿了许久,直到感觉杜引岁一直覆于自己手背的手又传递来了足够的暖意,方才再次开口提到了去岁前往丰州赈灾前的事儿。那时她接了差事,自觉完成差事后,便是最好的离开机会。于是她鼓足了勇气,去问她娘,也就是当时的皇后,是否愿意与她一起离开。
一个赈灾离宫,一个可去中州近丰州的佛寺还愿,只要她们配合得好,逃离那男扮女装占用太子之位的死局,并非不可能。
只可惜,江芜自以为的解局之法,却换来了皇后罚她小佛堂里跪了一整夜。
皇后严令禁止江芜胡思乱想,并明言若江芜出宫后自作主张,那她这个当娘的不活也罢。
江芜以为那造假路引之法,只能是她的一场幻梦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在如今用上了。
当年的旧事,江芜不曾与任何人说过。一来无人可说,二来……说了又有何用。
只是这日,她莫名想说与杜引岁听。
是想换一句温言,还是想得片刻暖意,直到说完了,江芜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想说。
江芜更是没想到,她刚说完,还没等到杜引岁的只言片语,旁边突然响起低沉的沙哑老声,差点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我听范载志说,你在丰州时曾经落水?”秦崇礼也是没想到半夜睡不着又被迫听了一堆悄悄话,更是没想到他的疑问甚至无法憋到明日,“范载志说可能是当时领物资的人哄抢所致的意外,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被吓到连拍好几下心口的江芜一时没听出秦崇礼的言下之意。
“老师是问你,你觉得那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要对你下手。”杜引岁看了一眼还裹在被子里没出来的秦崇礼,虽瞧不着他的表情,但她觉得此刻她与老师应该想到了一处。
“当然是个意外,谁会对我……”江芜下意识答,只话至一半,猛地看向了杜引岁。
杜引岁下意识挪开了眼,不与其对视。
说来也奇怪,明明将世间的黑色剖与江芜她们看,是自己这些天一直想做在做的事。
但是怎么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她自己却……
一定是刚才江芜说起旧事时,那平静语气下藏了太多心酸痛苦,怪自己听力太好尽收耳中,竟在这关键时刻软了心肠。
是皇后吗?
没有证据的话题,只能戛然而止。
即便只有一丝,是有片刻的怀疑,痛苦的种子也被就此埋下。
杜引岁其实不大能理解秦崇礼为何问出那句于现在毫无帮助,只能带来更多痛苦的话。
实在不理解,想不通,隔日早晨杜引岁忍不住支开了其他人,抓着秦崇礼问了。
“那时,我突然想,如果斩断她对前皇后的念想,那她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走。”秦崇礼苦笑,又自嘲道,“一个挺给你添麻烦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她跟着你,要比去凛州好,好太多了。可惜……”
“可惜,你斩不断的。”杜引岁没说麻烦不麻烦,只诚实道,“要只靠这么一句怀疑就被你斩断,她就不是江芜了。”
秦崇礼如何不知呢,只是他……忍不住,冲动为江芜鸣了一些无用的不平。
那夜短暂的谈话后,是认真的学习。
一夜又一夜……
刻苦的学习,让江芜终于成为了几人中第一个独立用鹿骨撬开镣铐的。
火光下,杜引岁看着江芜扬起的笑脸,突然地想到了初见时。
若是她这会儿也能拥有初穿来时那几息正常的嗅觉异能,应该不会在江芜身上闻到那万物凋零与腐朽衰败交织的苦涩气息了吧?怎么着,也该轮到些草木的生机气,努力成功的果子香吧。
可惜了,她的毒在这里没法解,闻不到了。
不过,杜引岁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就在她生出“可惜了”这个念头的这一晚,吃饱喝足的她就闻到了意外之息。
第44章 这就是,最后了吗?
流放第五十二日,队伍终于来到了熙州近岱州,卫慧清说过的可以让囚犯添置御寒黑羊皮的村子,老洞村。
能与衙役合作的村子,一张黑羊皮卖出几只整黑羊的价钱,是他们能干出的事儿。
杜引岁她们沿途打了不少兔子,连着中型的獐子和鹿都打着过,自是不会在黑羊皮上花冤枉钱。
虽然衙役们不愿意让囚犯持有剪刀之类的利器,每每要用总要墨迹半天还要杵旁边手握刀把上盯着,就是用点儿针线也是晚上发早上收的。但是好歹这一路过来,除了小团子那肉嘟嘟的小手拿不住针,其他几个都跟着杜引岁学会了不咋好看但是够结实的缝制手法。如今御寒的除了用那株人参换来的那些棉衣棉被,路上的皮子也够一人置出一身还有多的能当垫子。
基础的御寒有了,这里贵价的黑羊皮,自是没了吸引力。
有那钱,还不如到了凛州流人所再添置。
越往北走,江芜的心就悬得越高。
逃走的机会这种东西,真要来了,来不及招呼也很正常。即便杜引岁说过走前会先说,但江芜依然觉得,也许某一个错眼,就再也不见。
神经绷得紧,还不能说,就有些草木皆兵了。
老洞村安排给流放队伍的,也是村边儿的废宅。
宅子虽然破旧,但炕还能烧。
吃夕食前秦崇礼就把炕烧上了,吃完正好热乎乎的好睡。
杜引岁这一路吃挺好,虽然毒解不了无法完全恢复嗅觉异能,但是嗅觉增强的时间持续得越来越久。
这会儿刚吃完东西,自是又能闻着周遭的动静了。
普普通通的村子,就是羊养的挺多,味儿味儿的。
就在杜引岁随便闻了几圈儿,习惯性地准备开启忽视模式时,突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左边的院子窜了过来。
原本躺在炕上被烘得暖呼呼,衙役都没来锁门呢,就要睡着的杜引岁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旁边的江芜心里一个咯噔,只来不及说出第二个字,炕上的人就窜了出去。
走……
走了?
这一路,江芜设想过很多次,当杜引岁离开的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样才能显得正常,体面。
只是她从未想过,真的到这一刻,心口竟一下成了漏风的洞口,别说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连下炕追去看看这个简单的动作,她都做不了,简直石化了一般。
这就是,最后了吗?
她们说的最后的对话……是“吃饱了吗?”“吃饱了。”
似乎,也算是平淡又务实的告别吧。
江芜的心里,一瞬闪过千千万万的念头,千千的自我劝解却压根盖不住万万的痛苦。
不受控的泪,终是啪嗒砸在了褥子上。
就在江芜僵硬又茫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时,杜引岁背着手蹦蹦跶跶地从门口进来了。
江芜:“……”
“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杜引岁难得心情外露地哼了个小曲儿,结果刚进门就瞅着了炕上眼泪吧嗒吧嗒掉的江芜,惊,“这是怎么了?”
她动作挺快啊,出去才不过几息啊,怎么突然哭了?
杜引岁一头雾水。
这回江芜反应倒是快,迅速抹了一把脸,正色道:“刚炕有烟,熏着我了。”
屋角正在添烧炕的柴禾,正熏了一脸黑的秦崇礼无语抬头:“熏着谁了?”
“……”江芜难得假装没听着老师的话,看向杜引岁,“你刚怎么突然出去了?”
“闻着了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杜引岁说着,从堆行李的桌上扒拉了一个装着水的竹筒出来。
背身喝水时,杜引岁将手中的小药丸塞嘴里,混着水一口吞下了。
“对了,我刚刚没有出去过。”杜引岁扫了一眼炕上已经睡得呼呼的楚秀兰和两个小的,一边爬上炕,一边又看向屋里还醒着的江芜和秦崇礼,“我们没人出去过哈。”
两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听外面“啊”的一声惊呼。
男人的声音,还怪老的,好像不是这个院里,听着像旁边院子。
这回犯人分了三个院子住。
江芜她们与李家合了一个院,卫家和刘家合了一个院,孔家自己一个院子,每个院子又有两个衙役一起住着。
秦崇礼听不大出来,那声是卫迂亭,孔方裘和刘耀祖中的哪一个。
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好像都和刚才出去了一趟的杜引岁脱不了关系。
惊呼声后,便是衙役们的动静,好像还夹杂了救人之类的话。
秦崇礼想了想,出门去看。
不管和杜引岁有没有关系,他们这屋听着了声音一个都不出去看会很奇怪。
守着江芜她们院的郑义和马大头也出来了,秦崇礼索性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了隔壁院。
没一会儿,秦崇礼就回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进门就道:“卫家姑娘的夫婿突然晕在了院子里,吓了卫迂亭一跳,闹出的动静。”
“老师又忘了,那不是她的夫婿,是她防着又会被流放第三次买回来假婚的人。”江芜认真纠正。
“对,就是他。”秦崇礼又道,“现在衙役把人弄醒了,应该没什么事了。”
杜引岁盘了盘手里的小药丸。
能有什么事,他不是刚吃了一颗么,她还给他又留了一颗呢。加起来他有两个月去搞药。说不准还是她先把药分解出来,到时候多给他送点儿。
杜引岁搓掉了小药丸上粘着的最后一点儿蜡皮碎。
啧啧裹着蜡还封在了石头扣子里,难怪没有巅峰时期异能的她之前没闻到过。
就是这个,原身每月要整一颗续命的小玩意儿。
哈,谁能想到呢,不过几十人的队伍,居然里头掺了两个锦国细作,真是含量有点高了。
算算时间,隔壁那位在路上肯定已经服用过一次解药。只能说那次她可能恰是在没有唤醒异能的状态,被她错过了。
也就是说都是细作,隔壁那位至少带了五颗解药,她就一颗解药没有,直接毒发上路……
这个锦国细作组织怎么回事,厚此薄彼要不得哦。
可惜毒性压制了她的异能,她只能闻出药丸大体的味道,没办法细嗅出里面的每一种成分和分量。
也不知道刚吃下去的那一颗能不能反压制住毒性,哪怕暂时,哪怕只有一瞬,让她恢复一下巅峰时期的嗅觉异能,够解析这药成分的时间就行。
夜渐沉,屋里屋外都安静了下来。
不似秦崇礼回来后还在揣摩隔壁院里的事儿,江芜哪儿在乎隔壁,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失而复得的杜引岁身上呢。
总觉得吧,杜引岁从刚才突然窜出去开始,就哪儿哪儿都有点怪怪的。
若是杜引岁能听着江芜此时的心声,怕是得大声就纠正一下,可不是怪怪的,是……
捏着药丸闭目养神的杜引岁突然坐了起来。
江芜一直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身体比脑子更快,一下也跟着坐了起来。
“咳……怎么了……”江芜压低声道。
黑暗中,江芜瞧不分明旁边杜引岁的面色,但莫名感到此刻的屋中的沉默有点奇怪。
“杜姑娘?”江芜有些受不住旁边的人不发一语,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
“有些麻烦要来了。”杜引岁跳下炕,从桌上的行李堆里翻出纸张,撕了个小角把手里的药丸包好,想了想撕了一小块包药的牛皮纸,凑合着又多包了一层。
解药就是解药,毒性被压制了,她的异能恢复到了巅峰期,只一个呼吸就闻出了这药丸里的成分和分量。
就是她上回认的药好像不是很全……这药丸里有好几味药,她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没关系,不过是多找几个药房的问题。
再不行,回头到了锦国,总是能有办法解决的。
本来吧,压下了毒性,恢复了异能,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该够杜引岁高兴一阵儿的。
可谁能想呢,这异能刚恢复,就闻着事儿了。
远处的汗水与尘土,干瘪与绝望,还有血气与歹意……二十余人的混杂之气直冲老洞村而来。
是山匪……还是流民?
杜引岁估计,来的很大可能是岱州流民。
自打前两天近了熙州和岱州的边界,算来这已经是队伍遇到的第三波流民。前两拨都是白日赶路时遇到的,还都只有几个人,瞧着她们这边又是马车驴车又是衙役的,远远就避开了。
还是谭望小心谨慎,瞧着那几个人不太对劲,追去问了问,才知道岱州秋收前出了旱情。
算来也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岱州的官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别说都城了,就是相邻熙州都一点儿没听闻岱州的旱情。这还是这个月百姓实在没吃的了,偷摸着开始往外跑。
队伍路上遇着的,便是还算有点门路,偷跑成功的头波。
也不知谭望是不是怕遇着后头涌出的大波流民,反正这几天赶路强度更进一步,队伍起得更早,停下得更晚了。
之前那两拨人少也就罢了,这一波明显冲着老洞村来的有二十几个。队伍住下的这几个村子最外围的破院子还正好在他们来的方向……
虽说按谭望他们有刀又有点身手应该算不得什么,但是若真有冲突,衙役可不一定能第一时间管上她们这些囚犯。
杜引岁叫醒了秦崇礼和楚秀兰,藏着的可以撬锁的鹿骨也拿到了近处。
不见光的屋中,几人绷紧了神经,持柴捏石,只希望那股麻烦别真寻着她们院里来。
只在这紧张气氛中,杜引岁却偏了偏头,看了旁边的江芜一眼。
屋里黑漆漆的,即便杜引岁体质恢复,视力比常人要强一些,此时也只能看着个轮廓。
但杜引岁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此时黑暗掩下的,是她藏不住的诧异与不解。
杜引岁异能一恢复就闻着的事儿,远处奔袭而来的二十多人是一桩,而身边这人……便是另一桩了。
第45章 你倒是看看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像不像你呢?
夜袭老洞村的那二十几号人,临近村子了分成了两拨,不过运气都不太好。
一波从村子最外围开始搜罗的,一头撞进了住了孔家,被赵七和陈刚守着的院子。另一波直冲着村长家去的,遇着了还在村长家喝酒的谭望。
临近的院落,刀棍声破开夜色,很快夹杂了愤怒的呼喊与惊恐的哀嚎。
杜引岁她们这边的院落也有了开门冲出的声响。囚犯们的屋门入了夜都从外头落了锁,想来应该是院里的郑义和马大头出去援助了。
不过轻轻一嗅,杜引岁便知村外那些来人不是衙役们的对手。就这没过几招便出现的浓重血腥气,那些应是流民而非山匪没错了。
外头这圈儿留着的衙役多,结束得也快,倒是村子里面的闹腾持续了一阵,不过随着郑义带人过去,很快也平息了下来。
异样的打斗声惊醒了三个院里的囚犯,不过衙役们只黑着脸打开屋门点了一遍人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外头的事。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伴着孔家人出屋子瞧着了那一地血的大呼小叫声,杜引岁她们才从愁眉不展的马大头那儿聊出了一二。
夜里来的的确是岱州过来的流民,准确地说里头还有两个与老洞村沾亲带故的,知道老洞村这儿家家户户养着黑山羊,这是带着人来掠货了。那些人在村外分了两拨,一拨去挟持村长,一拨准备以荒屋为据点,把那些黑山羊都赶过来。结果撞上了夜宿在此的流放队伍……只拿了些棍棒和菜刀的农家汉子,又哪里是衙役的对手。
对于常来往都城与北地的衙役们来说,昨晚的事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风波。反正来的人都被打了绑了,都穷到逃荒抢劫了,身上也摸不出什么好东西,衙役们对这些人没兴趣,最后是送去官府还是另有安排,都留给老洞村的人了。
让马大头愁眉不展的,不是昨夜的事,而是后面可能会源源不断地出现与昨夜类似的事。
老洞村再向北没两日,便会进入岱州地界,穿过岱州是前往凛州的必经之途。
昨夜衙役们审了审那些流民,岱州的灾情已经被官府压了几个月,此时爆发开来,威力不容小觑。他们继续往北,别说补给了,便是路上的安全都要成问题。
马大头长吁短叹着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已经恢复异能的杜引岁偏头望了一眼旁边的院子。
从昨晚到今早,那谭望与许律已经就是否绕行岱州吵了一整夜。
对于杜引岁自己而言,从岱州过自是更好,越是乱就越是有利于她找到离开的机会。不过考虑到江芜她们还要继续往北,还是走安全些的路线更好。
不过,直穿岱州固然会遭遇大股流民,但是从旁边的融州和朔州绕行,难道就没流民了吗?
若岱州的灾情真的严重到像昨夜那些人说的已经开始易子而食,怕是岱州周围的几州,包括北边的凛州都会出现流民潮吧……
老洞村闻起来粮食不少,还有许多黑山羊。流放队伍要是想在此处补勉强够穿行岱州的食物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就十个衙役,能在千千万的流民中护住这些粮食吗?
杜引岁甚至觉得,他们应该立刻回头才是对的。
只是,这事儿也轮不上她做主,甚至都轮不上空有官职手下无人的许律做主。
在谭望的坚持下,队伍将继续向北直入岱州,并且……再一次提速。
孙喜娘坐在颠簸的驴车上,庆幸自己昨晚求爷爷告奶奶地花了大价钱弄回了这车,不然就谭望今日这速度,怕是折了李大勇的腿也背不了她跑这么一日。
马车上,许律看着后头不是马车就是驴车,齐齐整整,不像是流放倒似是来郊游的队伍,脸黑了整整一日。
少主死了,他发往都城的信到底还有没有人接,暗卫能不能给他拨两个!谭望能不能打死!
谭望的焦虑急躁,许律的崩溃不爽,还有那许多人的忧虑……恢复了嗅觉能力的杜引岁,对这支队伍的了解又深了一些。
只是……
她有一点,真的很不理解。
一般来说,人身上的气味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人可以同时存在多种情绪,自然也可以有十分复杂的味道。而随着人情绪的起伏,气味也可能时刻变化。
不过这些复杂和变化,都该是基于“合理”二字才对。
比如昨晚那些夜袭者的绝望与歹意生出的金属般的血气,又如后来谭望与许律争执时的火爆与坚决产生的灼烧与刺鼻,都是在当时情况下,他们“合理”的情绪产生的气味。
但是……江芜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虽然的确没有初见时那腐朽荒芜的心死之气了,但是变成了夹杂着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是怎么回事……
昨晚还没出夜袭之事,大家都躺下准备睡时,江芜身上的气息浓烈到盖过了屋中其他人,直接把刚刚恢复嗅觉能力的杜引岁冲了一个跟头……她差点以为吃到了假药把自己吃坏了。
也就是后来闻着了村外那二十多人,分散了一下杜引岁的注意力,等她把屋里人都叫起来了才反应过来,江芜身上的那气息是个什么情绪。
这会儿日头高悬,杜引岁都坐在驴车上晃荡了快小半天了,想起昨晚的事,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昨晚刚意识到那是偷偷喜欢的气息时,杜引岁还在脑子里盘江芜是偷偷喜欢了谁,还在想江芜最好别是斯德哥尔摩了瞧上了那些不成样的衙役……结果可能是她转头看江芜的次数太多,便是在黑暗中也被察觉到了,江芜不解地唤了她一声。
就三个字……
只一句“杜姑娘”……
那夹杂着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中的“酸涩甜美”一下子翻了个翻。
太好了,江芜这家伙没有偷偷喜欢衙役。
太糟了,江芜这家伙偷偷喜欢的居然是她……
杜引岁的脑子当场嗡了一下。
这一嗡,就嗡到了现在。
纵是现在日头都晒烫了脑门了,杜引岁依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
杜引岁抬头望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气还没吐完,旁边一只竹筒杯便递了过来。
“晒起来了,喝点水。”江芜递完杯,又从旁边的筐里翻了块昨日随着黑羊皮附赠的粗布出来,抖了抖支棱起来给杜引岁挡着了头顶。
阴影投下,灼热的阳光被挡在了粗布外,杜引岁发烫的脑门渐降下了温来。
杜引岁喝了一口水,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旁边端坐着给自己遮阳的人。
谁能想到呢,这般端庄的风轻云淡的模样,其实酿出的酸甜让人牙根都要发软……
到底是成功女扮男装当了十八年太子的人,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她的心思是这样的。
那昨晚呢……杜引岁忍不住想到昨晚衙役从外头落了锁,她的解药还没发挥出效果时,江芜偷偷摸摸地给她画路引,那时候……该不会是苦涩盖过了酸甜吧。
不,不行……
杜引岁严肃了脸,一严肃便是一日。
待日落扎营,大伙儿不用挤在一辆即便再轻声说话也会被听到的驴车上,杜引岁第一时间拉了江芜去一边儿说话。
只是吧,这个平日习惯性的正正常常的一拉,杜引岁刚上手就后悔了。
铺天盖地的甜席卷过来,让她颤着手松开了江芜的衣袖,只余苦笑。
偷偷闻别人的心思,可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事情。
既然是江芜藏着不说的心思,杜引岁当然不会傻到直白去提。只是分别已是不远的事,本着对江芜负责,杜引岁也是要稍稍掰正一二的。
“我们头顶这棵树有鸟蛋。”杜引岁在江芜撩袖子准备爬时,一脸黑线地把人拦下,生硬开局,“说起来,你知道吗?这小鸟刚刚孵化出来,会对首个看到的会移动的东西有深刻的印象,并且产生特殊的好感。不过,这种好感是基于小鸟什么都不懂,所以瞧着个会动的就觉得厉害,与其说是好感喜欢,不如说是想要学习想要效仿,以便自己快速成长。一旦小鸟长大了,它就会搞清楚,那个人其实也不是多好,只是恰出现在了小鸟最简单最懵懂的时候罢了,后面有的是好的在等它。”
末世时,每日都是生死考验,杜引岁遇着过不少瞧了她一眼就上来说要一起过的,还没遇上过这种……偷偷喜欢的。为此准备说辞,还不能直说,她看似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已经头秃。
说罢,杜引岁闻着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纠结的气息,缓缓转头看向江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树上的鸟蛋已经孵化出来了吗?”江芜抬头看树顶,“都孵化了吗?那不能吃了,万一看到我了,对我有印象了,还有好感了,我们还吃它……是不是不太好……”
“……”杜引岁气到扶树,“我说的是鸟吗?我是说,我们人也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杜引岁又有些后悔,后悔是不是太明了。
毕竟江芜感觉脆脆的,别一会儿……
这边儿杜引岁纠结了起来,旁边江芜倒是突闪了一丝明悟,只下一瞬便是许多的心虚与纠结。
杜引岁偷偷闻着,心中之石缓缓落地。
还好,不是笨蛋,这应该是听懂了。
就要入岱州了,她的离开计划也要提上日程。虽然江芜应该本也不会对她说出来,但是有些话早些说明或许能让人放下得更快一些。
杜引岁心中一松,却又有些莫名的一空。
或许分别就是这样,相处了太多天,每个人都需要重新习惯。
这边儿,杜引岁还给自己炖鸡汤喝呢,转头就闻着旁边心虚的气息浓度都快与那偷偷喜欢并驾齐驱……
哎,自己还是太直白了。
杜引岁也开始心虚起来。
既然话说了,那么先逃为妙。
就在杜引岁一边看天看地,一边挪了脚步准备撤走,江芜出声了。
“她和你说了?”江芜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意也很正常……我会找时间帮你劝劝她的。不过我觉得她不是什么都不懂,才会对你有特殊的好感。那和她简单懵懂没什么关系,她是因为你是你,才会喜欢你……”
空气中,心虚之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与无奈,还夹杂着担心与忧虑。而那原本的苦意酸涩甜美,依旧固若磐石。
“等等……你在说什么?”杜引岁把江芜刚才的话在脑子里放了两个来回,都没法搞明白。
她刚才借鸟说人,已经说得很含糊了,怎么江芜的回话比她还抽象……
“我说瑶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她是真的喜欢你,才想叫你娘。不过她也知道你们年龄不太对,她之前还说想好好表现,等你觉得她优秀了才与你说。现在提前说了,是因为你要走了吧……嗯?”江芜说着说着,眉头蹙起,“她怎么也知道你要走了?你和她说了吗?”
杜引岁:“……”
所以这就是小家伙闻起来比她哥哥奶呼呼一百倍的原因么。
小家伙的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鸟。
这位漏风的,即便流民来袭,紧张的气息也盖不住偷偷喜欢的朋友,你倒是看看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像不像你呢?
第46章 就……那么喜欢么……
自打江芜说漏嘴,杜引岁再闻着小团子身上的奶呼呼,就有些恍惚。
末世里这种小东西的生存率很低。末世后期杜引岁的嗅觉能力增长到能闻出人的情绪变化时,已经遇不着多少这样小的孩子了。就算遇着了,闻着也都是被末世涤荡过的铁与血之气,便是跟着有能力的父母,也最多只能带着一点点的奶呼呼。
而现在……
杜引岁看向一下驴车就主动抱石扎马步练功的小团子,后者似乎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第一时间回看过来,认真的小脸鼓了起*来,抱着石头的小手也一下子举高了一些。奶呼呼之气瞬间浓郁,扑了杜引岁一脸。
好的,动了,这是“引娘”的奶呼呼崽气!
就像是猪笼草抓虫子之前,分泌花蜜香甜吸引虫子过去一般。
都是陷阱!
杜引岁低下头,揉了揉眉心。
“累了?一会儿我去拾柴,你休息吧。”
伴着江芜的声音靠近的,是装着水的竹筒,和……扑鼻的酸涩甜美。
好好好,陷阱二号!
杜引岁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这两个“陷阱”根本没有主动对她说什么,是她没有礼貌地自己闻出了她们的秘密。
头一次觉得解药这个东西,真是吃早了……
杜引岁接过竹筒,抬眼却瞧着了不远处似在随意走动的男子。
那是,卫慧清那个买来装作夫婿的奴仆。
之前那些天,他可是老老实实一直在卫家的一小块地盘待着,降低着存在感。
现在是在……找丢失的解药么。
杜引岁垂了眉眼,边想着锦国细作的事儿,边缓缓喝了一口水。
而后咂咂嘴,一时忘记了锦国细作的事。
这水……
杜引岁端起竹杯细看了两眼,是清水没错。
但她怎么喝出了一股果奶的味儿……
“怎么了?”
就在杜引岁犹豫着又饮一口时,旁边江芜瞅见了她蹙紧的眉头,出了声。
嗯?
从势均力敌的果奶变成了大量的果汁加奶。
哦……
杜引岁一言难尽地看了旁边满是关切的江芜一眼。
末世前的社会,有许多有趣无用的小玩意儿,有种东西叫口味杯还是什么来着,萃了香的小环装在杯口,就能把纯水喝出果汁的味儿。
从前她只是听说,没用过。
没想到一朝穿越到这陌生的世界,反倒是亲身体验了一把。
“没事……”杜引岁站起身,往小团子那边儿走了两步,方才又饮了一口水。
很好,果然这样均衡一些更好喝。
夜袭老洞村的那二十多个流民,甚至是抵达老洞村之前遥遥遇着的那两拨,只是个开始。
离开老洞村继续北行的这第一日,在流放队伍视线内出现的疑似流民,就有好几拨的三五成群。只是这一回谭望没有停下队伍上前打探,对于只远远望到一眼的流放队伍来说,那些人亦可能是普通的百姓。
只是对于恢复了嗅觉能力的杜引岁来说就不一样了,能瞧着的那几波闻着就是流民不说,连带着肉眼不可及的远处,今日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流民怕已有大几十之数。
这些可算是第一波离开岱州的流民,七八成是壮年男子,只偶有几个像是全家奔逃的队伍带了些妇孺老人。
想想也是,岱州的官压了灾情这么久,最先受不住的就是孩子女人和老人,活着难,闯出来难,想当头批杀出来的更是难上加难。
不说杜引岁能额外闻着的那些,光是路上遥遥打了个照面的那几波,就已经为本就辛苦的流放队伍又蒙了一层阴影。而队伍中担忧焦灼害怕的气味,也随着时间越发浓重了许多。
本就糟糕的路程即将被雪上加霜,觉得焦虑害怕是人之常情。
但是……
“山寨果奶”的味道不错,杜引岁揉了揉不知为何有些梗的心口,怒喝两大口。
就在杜引岁就快要开始反省自己此举是否太渣时,香甜的果奶突然被染上了一抹带着土气的苦草味儿,刚喝到嘴里的那一口瞬间让她梦回苦芨芨草的海洋。
勉强咽下口中的水,杜引岁转头看向正往这儿拖木头来的秦崇礼。
路上就一股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这会儿都浓郁到可以和酸甜与奶呼三足并立了……
人可以同时存在多种情绪,而不同情绪的味道也会因其在这一时刻占比的不同,有浓淡之分。
就像秦崇礼身上这股不大好闻的忧国忧民味儿,江芜的身上也有。
不过吧……远远不及那股霸道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
真的很霸道。
昨晚那黑漆漆的,歹人就要来袭的环境,连杜引岁都有点紧张的时候,江芜身上的紧张气息也被那霸道的偷偷喜欢之味压得死死的……
想到这个,杜引岁又有点头疼。
“老师,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吗?”杜引岁不好与江芜深聊,只能调转矛头,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拖了根柴禾来的秦崇礼闻言一愣,刚从忧虑中拔出来的脑子一时跟不上小杜姑娘的提问。
“祖父,你是一个不会把柴送给别人的人!”在秦崇礼身后也举着两根枯枝的秦浩阳是有几分急智的。
秦崇礼切换回了每日的答题频道,一时也不知计较杜引岁今日问得含糊,点头赞同复述道:“我,一个没有把柴送给别人的人。”
“祖父,你,坏人!”前两日偷听了秦崇礼和楚秀兰讨论杜引岁每日提问是不是在培养他们如何做一个坏人的小团子,高举了手里的石头给出新的答案。
秦崇礼想了想,已快进入岱州,也差不多到了终极答题的日子了,顿时有些惆怅不舍,只还是点头沉重道:“对,我,一个坏人。我已经是一个坏人了!”
“嗯,我们已经很坏了,绝对不会乱同情别人。我们是很惨的坏人。”楚秀兰亦与秦崇礼有了同样的猜测,明明是出言安快要离开的杜引岁的心,可真一开口又觉眼睛一酸,竟是抹了一把泪出来。
“……”杜引岁闻着周围一下子复杂到一言难尽的气味,也是服了这些老六了。
这三大两小的队伍,到底还能不能凑出一整个的脑子……
哦,还有一个。
不待杜引岁因那漏网之鱼稍感欣慰,旁边江芜也开口了。
“杜姑娘你……”江芜听出了秦崇礼的沉重,看到了楚秀兰的不舍,自是共鸣了他们的猜测,心脏一下子揪紧。
杜引岁没提防,被突袭的浓郁苦意罩了一头一脸,连连往边上退了数步,低声喝到:“我还没要走!”停止你的脑补!苦芨芨草本草都要被你补出来了!
苦意停止增加,酸气又开始增起……
杜引岁气到翻了个白眼,看向了率先搞乱一切的罪魁祸首,直言道:“老师,你是两个小东西的祖父,是楚姐姐的公爹,是江芜的老师。你不再是能在朝堂上提出利国利民之策的太子太傅。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身上无财,手下无人,岱州之乱,你管不了,为了你身边这些人,你也不该管。”
这话,杜引岁说得不客气。
不过这一路,她说话也从没客气过。
秦崇礼很习惯,甚至条件反射地觉得这些他知道但是不会去想的话,此时听起来很有道理。
空气中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立减了许多,让杜引岁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这人……这么听劝的吗?
“那边儿有条小溪呢,趁天还有一点儿光,我去看看能不能捞点小鱼回来熬汤。”秦崇礼说着便转身去驴车上扯竹竿子。
空气中那忧国忧民的阴郁之气,又散了一些。
啊,真听劝啊……
杜引岁暗叹了一句,而后眼角的余光偷偷扫了江芜一眼。
如果江芜也这么好劝,就好了。
听劝?
不可能的……
队伍继续向北,行入岱州。
在谭望的催促下,起得一日比一日早,停得一日比一日晚,驴车已经提到了极限的速度。
一日,又一日……
汤足饭饱,人人散出暖阳柔毯的满足之气,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赶路疲乏,人人飘出油腻轻腐的疲惫之息,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流民来袭,队伍中无助与惊慌交织,震惊与愤怒共鸣,恐惧与紧张之味不分彼此,江芜她依旧是……
一路,杜引岁曾经尝试多次,或引经据典,或旁敲侧击,想要解开江芜对她的“小鸟印记”,以便在她离开时,降低对江芜的伤害。
只是吧,无论她怎么努力,甚至无论外面的环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牢牢占据江芜情绪第一位的,永远是对她的偷偷喜欢。
就……那么喜欢么……
杜引岁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良心都要痛了。
只是,在走之前,她还要寻机为她们做最后一件事。
这机会不好找,甚至比离开的机会还要难找。
杜引岁甚至都觉得,最后必得冒一次险了,结果机会就在这一夜咕噜噜地主动滚到了她的手边。
这是队伍离开老洞村的第九天,也是她们进入岱州后的第七天。
算来,这已经是流放队伍上路的第六十一天,在谭望的催促中,在驴车的加持下,队伍已经穿过了一小半的岱州。
按其他衙役们闲聊时的话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北行进度最快的一次,也可以说是他们让全体囚犯都坐上了驴车最不守规矩的一次。
而杜引岁更是偷听着了一回谭望与郑义的悄悄话,知道了她们如今走的路线,要比从前流放队伍北行的路线向西偏移了些许。因为谭望在岱州要见一见不知道什么人,又不能单独离开队伍几日,所以偷偷地带偏了队伍。
不过对于其他也认识路的衙役,谭望给出的理由是,避开流民潮。
没错,流民潮。
进入岱州没两日,流放队伍就开始频繁遇到流民队伍,不止是白天,甚至夜宿时都能遇上。
许是因为在岱州边界,那些流民再往南就能进入熙州寻得生机,又或是流民队伍各自为营单支队伍人不多,总归那几日流放队伍遭遇了不少流民,但还没遇着主动与他们动手的。
不过无论是衙役们还是杜引岁,都知道这种短暂的“和平”,随着他们深入岱州,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
按当时许律发怒爆吼谭望的话来说,此时与流民逆行,就是在拿命与上天打赌,愚蠢至极。
果然,在进入岱州的第五日,就有一支流民队伍发起了夜袭。
与老洞村不知村中有衙役夜宿的那二十多人不一样,岱州发起攻击的流民队伍有备而来,虽然守夜的衙役们及时发现叫醒了其他人,但仍是一场大战。
虽然最后流民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但衙役们也伤了两个,位置靠外的孔家还被抢了一辆驴车。
当时衙役追了上去,不为保护孔家的东西,只是杀红了眼。不过那伙流民也是狠,抓走了驴车上大半的行李不说,反手还把那头驴杀了,方才逃窜进了林子。
那晚杜引岁她们离衙役的马车不近不远,正好不用直面杀向衙役的流民,也没如最边缘的孔家那般倒霉直接被抢驴车。
不过衙役那儿漏网的流民还是跑了两个到她们车边。
人不多,杜引岁没动手,只无情地催着江芜和秦崇礼上去给人开个瓢。
没错,指令准确到了“开瓢”二字。
江芜和秦崇礼想不想敢不敢是另一回事,多好的练手机会,杜引岁不会让他们放过。
还好,对着上来就要扔孩子抢驴车的流民,两个人到底没掉链子,就是秦崇礼虚了点,最后分给他的那一个,还是江芜把人先挡下,他才有下手的机会。
那两个流民捂着冒血的脑袋跑了,杜引岁也没让他们去追。
第一回做这个事,这样就可以了。
只是,想着可能会遇着这种事是一回事,真遇着了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晚,两个表现不错,干完活儿的人睡得呼呼的,杜引岁却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等她离开,他们还要面对几回这样的事才能到达凛州。
到达凛州后,他们又能真的安全么……
无论是身边永远萦绕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还是怀里每晚即便被她拒绝还是要半夜偷偷爬过来的奶呼呼,都让杜引岁的心越来越沉重。
进入岱州的第七日。
流放队伍依旧夜宿在了临溪的林边。
谭望安置完队伍,便解了一匹马,向西而去,直到夜幕降临,直到皓月当空,都没有归来。
这一晚,周围没有流民队伍,按说就算谭望稍离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外部没有危险的时候,保不齐危险就要从内部来了……
第47章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
按往日,拾柴烧火,用过夕食,放过最后一轮水,镣铐也锁上了树,这就该是快快入眠,为明日的奔波积攒体力的时候了。
变故就发生在营地逐渐安静时。
异动还未起,刚躺下合了眼的杜引岁便先一步闻着了那两股复杂油腻到让人恶心的气味,立时睁眼消了睡意,翻身从旁边的行李堆里抽出了一根撬锁用的鹿骨。
“杜……”旁边江芜一直挂心在杜引岁身上,自是第一时间有所感觉,只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嘴巴就被翻回来的杜引岁给捂住了。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空气中属于江芜的甜美之息暴涨,直冲掉了大部分来自远处的恶心气。
半支棱着身子的杜引岁止住了之前被恶心到的呕意,舒服了许多,不由借着月光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江芜一眼。
江芜知晓自己此刻因是烧红了面颊,只也不知该如何降下那恼人的温度,对上杜引岁那似带了探究的漆黑双眸,心里又焦又急,最终两眼一闭……就当逃了。
杜引岁:“……”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只是现在却不是笑的时候。
“好像有些不对劲,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出声。”杜引岁俯身在江芜耳边轻道,然后飞快撤回了自己快被烤熟的爪子。
哪里不对劲?江芜凝神细听,就在她怎么听都不觉有异时,衙役那边有了动静。
准确地说,是衙役在囚犯这边搞出了动静。
“什么事?怎么回事?不不……不行……”
“大人!大人,不要啊大人……”
“爹!娘!”
“大人,换一个,换一个人,这是我的嫡女,求您放过她,选我的庶女吧,就这个庶女送与大人!”
……
孔家的人几乎放开了嗓门,顿时炸得整个营地都清醒了。
赵七扯着孔嫣儿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反手就给了孔方裘一个耳光,冷笑道:“你这庶女一路上脏活儿累活儿都包了,手上的茧子比老子还厚,是你的亲女儿还是塞进来伺候你们家的奴隶?忙活一场睡个奴隶,当老子傻?”
“我有四个庶女,任由大人挑选,请放过我这唯一的嫡女吧……”孔方裘捂着脸,低声恳求。
不说嫡庶的身份,孔嫣儿也是他生得最美,教养得最好的女儿,到了北地是要去派大用场的,怎能折在此处,怎能折在一个卑贱的衙役手里!便是再怕衙役的刀刃,孔方裘也得再争取一二。
“呵,我要的,就是这个最好的。”赵七将绷紧了镣铐才能勉强靠近的孔方裘一把推回了树上,又生生扯开了孔嫣儿拽着老母的手,一把将人拖向了林中。
与孔家还挣扎着讨价还价了一二不同,崔武从卫家将人带走时,卫家其他人死一般的安静,卫慧清独自挣扎求救的声音单薄得让人心酸。
那专门买来假婚好在路上照顾一二的奴隶这么没用的吗?
念头如游鱼一般在杜引岁脑中滑过。
只她这会儿没心思多想那个锦国的细作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要干的事儿有点多。
“我也去。”江芜压低了声音,拾起杜引岁用完放在一边的鹿骨。
杜引岁正在行李里左摸摸右掏掏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就在江芜以为这是一种默认时,杜引岁突然夺走了她正在撬锁的鹿骨。
“别说话。”杜引岁把鹿骨藏于身下,又飞快地把刚解下的镣铐锁回了脚腕。
得了许律的令,过来巡视情况的陈刚在营地里绕了一圈,重点看了看江芜这边的情况后,回了许律的马车边。
“许大人,赵七带走了孔家嫡女孔嫣儿,崔武选了卫家的卫慧清。江芜和杜引岁还有秦家人都在原地坐着。”陈刚低声向马车里回话。
许律闻言,心头一松,只又有些纠结。都到了岱州了,磋磨江芜的任务,他还做了跟没做似的。之前赵七和崔武要去拉人做那事,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如果他们选了江芜,那或许也能算作磋磨中很严重的一种。只他摸不准上头的心思,不确定江芜后面的际遇。苦累挨饿的磋磨尚能平复,但这事……许律终不敢冒险,快快唤了陈刚去看情况。
还好,那两个狗东西没去招惹江芜,也省了他出面调停。
就是,半夜搞这种事,真的很烦!
“这个谭望到底去干什么了,大半夜不回来,牛鬼神蛇都要冒出来了!”许律恼怒吐槽,想了想又问,“他们以前这样,一晚上一个就行吧?不会又回来选人吧?”
“咳……也就那么一个。谭头儿也容不得他们太过分。”即便各为其主了,说到这么详细的话题,陈刚依旧为自己名义上的同僚尴尬。
许律砸了一下车厢:“都是你们给惯的,你们都忍得,就他们不行是吧!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刚没说话,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这队也就赵七和崔武搞这事儿,其他流放队伍整支队伍都未必有几个干净的。
谭望都只管过他们一回,许律要有这个本事,别砸车厢,也去管一回啊。
许律……自是不敢多管的。
甚至在和谭望就要不要绕路,要不要加速吵了多日之后,遇着这两个糟心东西,这会儿他都开始想起了谭望的好。
“要是他们不再来拉人,就随便他们去吧。”许律揉了揉酸疼的脑门,“你也休息去吧。”
巡视的陈刚折返马车复命时,杜引岁就已经又解开了脚镣,收拾出了一大包东西压在了手边,此时听着许律不会再让人过来,立时就提了包袱要走。
“我也去。”手心都撬出汗的江芜终于也解开了脚镣。
“尽量踩我踩过的地方。”杜引岁没回头,弓腰提着东西就钻进了林中。
秦崇礼和楚秀兰知晓人去多了也没用,这块儿都空出来才更麻烦。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子,赶紧地低声叮嘱两个也醒了的孩子,又小幅度挪着行李在背光的被褥间堆挤出个人形模样,只求在她们回来前,有人走过能迷惑一眼。
只能说陈刚巡视得够快,挣扎的人也一直没有放弃,耽误了这么几息的功夫,杜引岁追进林中还算及时。
卫慧清被扯着砸在了草地上,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疼。
可无论是被这衙役抓走时,父亲的沉默和畏缩,还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毁灭之灾的预想,都比她的背要疼太多太多。
月光透过叶间投下,似是比那人还早一步撕开了这一夜的遮羞布。
就这样吧,不如就死在这一刻吧。
狰狞的人俯身而来时,卫慧清的心死得透透的,只身体还延续着从前不屈的本能,做着无用的蹬打。
“给老子老实点,是不是要先废了你这双腿!”崔武重重按住卫慧清的双腿,凶恶道,“别敬酒不吃,吃……”
崔武话没说完,突觉手下挣扎的力度一轻。
只他还没来得及讥笑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刚还停了动作的人,突然爆发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似是要腾跃而起。
崔武不得不用全部的力气把人按住,甚至开始想要不要把人先打晕。
只是,他还没打晕人,倒是先一步被人打晕了。
脖间突受重重一击,崔武茫然地看着被自己压制住的双手双脚,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她怎么做到的?
一个手刀闪过,山塔一样重的男人两眼一翻,如黑影一样砸下,卫慧清本能地闭上了眼,却没有迎来那沉重一砸。
杜引岁提着崔武脖间的衣服将人放在一旁的地上,低头看了卫慧清一眼,很好连衣服都没破。
“别动他,他暂时不会醒,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杜引岁匆匆给卫慧清留了句话,便向着一旁更远些的林子钻去。
刚被从深海捞起的卫慧清还在极度的惊恐中,本能地抬了一下手想要留住救自己的人,只理智突然记起好像还有别人被带走,立时缩了手攥成了紧张的拳。
“别怕,没事了。”被杜引岁留在树边的江芜跟了上来,看了一眼已无动静的衙役,又瞅了一眼抖个不停的卫慧清,犹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人已经救下,江芜现在更担心的……是独自去寻赵七的杜引岁。
行吗?
当然不行!
刚反应过来杜引岁之前那句“你们”是在说谁的卫慧清即便依旧抖抖索索,但还是撑着努力地站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卫慧清可一点都不敢单独和这衙役在一起了。
江芜不多言,伸手扶住了几乎站不稳的卫慧清,寻着林中女子没停的微弱呼救声跟了过去。
只两人走到半途,那开始能听得清楚些的女子叫骂呼救的声响,突然化作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而后便没了声音。
江芜悬到嗓子口的心几乎蹦了出去。
“你先去。”卫慧清感觉到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用的力已经有些过头了,抹了一下脸上还不受控流个不停的泪,推了一把江芜,“我在后面跟着你。”
江芜没说话,只也顾不得方不方便,低声说了句:“我抱你。”便把人一把抱起,飞快地向着之前声起的地方奔去。
“应该……是杜姑娘把人打晕,吓着那……”卫慧清想安慰一下气息都急得乱掉的江芜,可她用所剩无几的脑子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被带走的另一人是谁。
也是没办法,她当时注意力都在自己这边,根本无暇去管其他地方的动静。
不过,江芜也无需她的安慰,两人便赶到了。
就如卫慧清所说,赵七已经在地上晕着了。
“她的衣服怎么没破!你们先去救她了!凭什……唔……”孔嫣儿指着江芜控诉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杜引岁不客气地捏住了。
“要么闭嘴,要么就也那么躺下,听懂了吗?”杜引岁看向孔嫣儿的目光没有感情,只有嫌弃。
瞧瞧人家卫姑娘,看见了她潜向崔武的身后,只愣了一瞬就知道放大动作配合。这个孔嫣儿看见她居然想要向她呼救,要不是赵七刚好捂住了孔嫣儿的嘴,怕是想把这个不着痕迹地打晕还挺麻烦。人都打晕了,她还要事后尖叫一声,简直是末世时活不过一个磨合期的路人。
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刚才还救了自己的女人,她捏着自己嘴的力气居然比那个衙役还大!
得了孔嫣儿老实的点头,杜引岁皱着眉又多说了一句:“别出声,要把人招来我们就说都是你干的!”
说罢,杜引岁才松开了手。
孔嫣儿:“……”
瞧着这还是不太靠谱的孔家姑娘,杜引岁觉得计划还是得变一变。
杜引岁朝江芜伸手。
江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杜引岁的手。
“……”杜引岁惊诧回头,“包袱。”
天可怜见的,出发的时候这人身上紧张和决心的气息总算是赢过了那霸道的偷偷喜欢,这才刚缓了危机,永恒的霸道之息又翻身做主人了可还行!
江芜:“……”
杜引岁接过包袱,手一探,拿出一块细布缠在了孔嫣儿的手上,又摸出一块锋利的石,转手就往她手里一塞:“站起来,从把这个插他脖子里。”
捂着被撕掉的大半截袖子,还惊魂未定的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好像在说把筷子插进米饭那种平淡话的杜引岁,手里硬被塞来的石头如被淬了火,烫得她一下子扔了出去。
杜引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不满硬塞第二次,还将孔嫣儿的手包着握紧:“你不杀他,他会醒,醒了还会找你,说不定比这一次还要凶狠。你确定不杀?别耽误时间,你不杀我们就走了。”
“别走。”孔嫣儿一把抓住杜引岁,两行泪哗哗流下,“我不要他来找我,你帮我杀,你帮我杀好不好……求求你……”
这位孔家的姑娘看起来很可怜,本来杜引岁也的确没想她来杀。只是之前卫慧清过来了,这孔嫣儿第一反应是控诉她们先救卫慧清,来晚了,让她被撕了袖子……末世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共犯,那么最好还是成为尸体之一。
这里不是末世,除了杀她,也的确有别的办法,但是杜引岁开始控制不住冷了眼眸。
孔嫣儿是骄纵,但能在孔家后宅得了孔方裘的另眼相待,除了嫡女的身份,会看眼色也是她的本事。之前不过是不屑看这些人的眼色,但这会儿杜引岁的冷眼,倒是让孔嫣儿生出了动物的求生本能。
“我……我杀。”孔嫣儿抖抖索索地握住石片,眼里又控制不住地落了泪,“但杀了之后呢……我,我也没力气杀啊。”
“先杀就行,别耽误时间,起来。”杜引岁一把将人从地上抓到了赵七身边,直接把人握着石片的手怼到了赵七脖子上,“我给你一个力,你自己划拉,要是你力气不够,人没死先醒,你就自己面对他,我们会走。还有,用力别出声。”
孔嫣儿:“……”
杜引岁没时间给人做心理辅导,安排好站位后,直接就把孔嫣儿握着石片的手拍进了赵七的脖子里。
说着没力气,真的石片进肉了,人还是努力划拉了。
顾不得想都是女人,杜引岁那一掌是怎么大力到拍得她手背像是碎了一样疼,孔嫣儿只全心去想刚才被赵七拖拽到林中的无力痛苦和屈辱,然后猛地一拉。
别说没杀过鸡,孔嫣儿这一生连生猪肉都没切过,就这么……拉开了一个人的脖子。
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让孔嫣儿彻底愣住。
只下一瞬,那人含混着似要醒来的声音,让孔嫣儿像被雷劈到一般,不受控地主动又去猛地划拉了好几下那人的脖颈。
直到她的胳膊被杜引岁拉住,直到耳边听到那终于温柔了几分的女声说出“好了,他死了。”
孔嫣儿方才回过神,呜呜哭了出来。
当然,只敢哭得很小声。
“我们来统一一下说法。在你被胁迫的中途,有狗一样的黑影袭来,直朝着压在你身上的人而去,咬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叼去了一边。你吓得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离开,不敢看身后是个什么情况。野兽撕咬的痕迹,我来做。”杜引岁说完,看向孔嫣儿,“我们没来过,懂了吗?”
孔嫣儿点点头。
“你呢?”杜引岁抬头看向卫慧清。
卫慧清自是什么都听杜引岁的。
于是,几人被赶远了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杜引岁从包袱里摸了个石块,又摸了个兽骨,摸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换着角度在赵七身上划拉。
末世时,用各种形状的小物件,在尸体上模仿出异兽异植的攻击痕迹,杜引岁做过不少。那种攻击方式特殊的异兽异植她都能仿得瞒天过海,区区一个类狗似狼的兽痕,不过小事。
之前她早早就借磨石板之类的事,做出了这些造痕迹的小东西,本想着在离开队伍前,要寻机铲了这两个毒瘤,不然她很难放心江芜她们。没想到,这些小东西就用在今日了。
随着杜引岁冷漠的处理,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甚至还出了些臭臭的味道。
被杜引岁处理过的赵七,在月光下瞧着面目全非,孔嫣儿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偏生她还要在此处等着,直到崔武那边也被如此料理完,在卫慧清惊呼出声后,才能尖叫着离开。
“你们快点,我怕……”孔嫣儿很想和她们一起过去,但是被杜引岁以她身上沾了太多血,沿途过去不好收拾痕迹为理由拒绝了。
孔嫣儿对此不能理解,她身上能有多少血,有被她们包走的赵七的内脏上的血多么……
而杜引岁不但拒绝了她,临走前杜引岁还好好敲打了她几句,连要是她不好好配合,天涯海角杜引岁也会把孔嫣儿变得比赵七这副模样还惨这种话都说了。
孔嫣儿哪里敢不配合。
这些人,脚镣说摘就摘,石片说戳脖子就戳脖子,别说天涯海角了……要是她这回没好好干,怕是这石片明日就能戳在自己脖子上。
杜引岁扫了一遍赵七这边的现场,抹去了她们三个的痕迹,又多留了一些野兽的印记,最后给孔嫣儿指了一次回去的方向,方才带人离开。
寻着来时几人的气息,处理掉一些踩碎的枯枝,软泥上的脚印那种明显的疏漏,三人回到了崔武躺着的地方。
卫慧清咬紧了唇,主动朝杜引岁伸出了手。
杜引岁摇了摇头,却是转头看向了江芜。
第48章 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卫慧清与孔嫣儿不一样,闻起来都比骄纵狡诈的孔嫣儿正气许多。而且,这一路上卫慧清也帮了她们不少,没必要也用这种方式把人绑上船。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练手的机会。
鼠鸡獐鹿不过练手,今日恰有了一个该死的人,便是验证之前种种努力成果的时候了。
经历过末世的杜引岁,自是知道人的心里总有几根线,这杀没杀过人,便是其中的一根。江芜身份复杂,不说后面的流放路如何,凛州在韩家军辖内,她到了流放地未必能得清净。跨过这一根底线,在面对真正的危机时便能少几分犹豫,多一些果决。有时敌我对决,生死不过一瞬,比起江芜的命,杜引岁当然希望到时候死的是别人。
而江芜也没有让杜引岁失望,不过略顿了顿,便接过了杜引岁手中的石片。
不过这一回,杜引岁只将人的站位安排好,并没有像之前帮孔*嫣儿一般敲下那致命一击。
昏迷的人,微弱的脉搏似透过贴脖的石片传到江芜的手心。
当然,江芜知晓,这只是她的错觉。
与其说江芜现在感觉到的是这衙役的脉搏,倒不如说此时的情境,让她想起了前一段日子杜引岁有时会在夜间,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寻两人的弱处。
百会穴,前关,颈脉,心脏……
那时已经将那鹿头割了许多次的江芜自是知道这是杜引岁离开前教授的“课业”之一,只真那般手把手地教时,她那颗跳快了的心又总是忍不住地会蹦歪。
而如今,这真要杀一人的关键时刻。
江芜竟无法全然将注意力集中在此,脑中多半在想着,这是否就是“最后一课”,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一旁,被复杂的气息在面上冷冷拍了好几下的杜引岁皱起了眉。
第一回杀个人么,觉得纠结紧张害怕是正常的,甚至就算是临场畏缩,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
那些紧张纠结害怕的味道加在一起,都远远不敌那股苦意加重的酸涩甜美是怎么回事?
凶器都上了脖子了,还在想这些?
我是不会因为你那么喜欢……就帮你拍那一掌的!
就在杜引岁想要开口让江芜多想想手下的正事儿时,苦涩甜美之气瞬时铺天盖地,而那江芜竟就带着这股爱的味儿,把人给捅了……
讲真,在这一瞬间,杜引岁怀疑肯定有什么东西病了。
要么,是自己的嗅觉。
要么……是江芜。
多日的训练不是白搭,比起孔嫣儿后来被赵七濒死之声吓着,独自无效乱划拉的那几下,江芜这一下可称干净利落。
被要求准确站位的卫慧清避着眼,迎了一波热血泼头,而后乖巧按着之前的指令坐在了地上。
杜引岁将手上没了气息的人甩到一旁,迅速造出了与之前赵七类似的现场。
待杜引岁与江芜离开,独坐在地上的卫慧清便开始默默数数。
按着杜引岁的安排,三百个数后,才是她可以开始惊呼高喊着离开的时候。
数了还没几十个数,空中的月被飘来的云遮了一块,原本借着月光还有几分亮的林子一下子暗了一半。
卫慧清控制不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血呼啦差的尸体,也不知杜引岁是怎么做到的,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开膛破肚还掏出了一堆东西……现在看起来,那边不像个人,倒像一堆肉。
只即便这样哄骗自己一般想着,卫慧清仍是不可控地越抖越厉害了。
从被崔武抓出来,到此时此刻,卫慧清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最紧,恨不能立时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奔向篝火明亮之处。
不过便是如此急切,卫慧清也不敢数快哪怕一丝,甚至数着数着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快了一点,还会在后面几个数刻意慢下一拍,就怕她没等够让杜引岁她们安全回去的时间。
而并没有很远的林子里,同样在更暗的夜色中煎熬的孔嫣儿,必须靠在脑中不断想象自己被杜引岁割了喉咙,掏了肚腹,悲惨死亡的各种模样,才能勉强不挪动逃跑的步子。
三百个数,很长,长到林中的两人流出的泪都快冲净脸上的血。
三百个数,也很短。
杜引岁收拾完沿途她们的痕迹,又将从那两个衙役身上取出的东西抛入溪水入河,水深鱼多处。两人清洗了身上沾到的血迹,又涂上了杜引岁从包袱里拿出的不知道什么花草的汁水,刚刚赶回营地混回驴车边将脚镣带上没多会儿,就听着了林中响起的女子尖叫声。
因为她们被带入林中,与营地距离已经有些远,那叫喊声初听还有些模糊。
但随着时间,那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吓人。
鬼哭狼嚎一般的凄厉尖叫,让知晓情况的江芜都忍不住地揪了一下衣角,甚至有些怀疑她们会不会不是按计划,而是遇着了什么真的猛兽野禽。
杜引岁刚坐下,累累的水都没喝上一口呢,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揪了……
“她们回来按商量好的话说,就不会有事。”杜引岁安抚了一句,方才喝上了水。
“咦……呃……”第一时间爬过来窝着的小团子一手按着了湿乎乎的东西,举起了手,黄黄绿绿还有点黏,顿时震惊地看向东西来源处杜引岁,“粑粑?”
“花草汁……”杜引岁一脸黑线地把被小东西蹭走的东西擦回了自己的衣服上,又让靠近火堆的秦崇礼挑了根烧着的柴禾过来。
江芜主动接过柴禾,小心地烤着两人身上抹了花草汁的地方。
“这是去味儿的,就当我们下午的时候路上蹭着的。不用担心,查不到我们。”杜引岁配合着展开衣服烘上。
江芜点了点头,似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不过一点儿花草汁,很快在火把的烘烤下板成了丑丑的痕迹。
直到这会儿,那两个逐渐靠近,没有停歇,把营地里所有人都吓起来了的尖叫声,才到了林子的边缘。
两人并非从一处钻出,而是隔了好一段,从林子的两处几乎同时跑了出来。
其实此时,营地中大半的人都在猜,是不是又有流民来袭。
毕竟之前那两个衙役带走人时,也没叫得惨成这个样子。
多半的衙役在许律的叫喊声中护住了他的马车,两个衙役举着火把各向一边,迎向那林中出来的,还在往营地里奔的女人。
待他们借火把看清两人身上如挥洒上去一般的鲜红色,竟齐齐脚步一顿,利刃出鞘,大喝一声:“站住!”
不愧是一个队伍的衙役,胆小又恶心。
孔嫣儿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老实停了脚步,嗷嗷哭喊,含糊说着“有狗”“咬死了”“救命”“好多血”……
声音高昂,语序混乱,夹着哭腔,却字字分明,让人极易脑补。
杜引岁靠在树上喝水,深觉这个世界欠孔嫣儿一个影后。
比起疯癫的孔嫣儿,只哭着发抖好好说事的卫慧清演技就一般了些,不过也够用了。
两个被派出来的衙役很快搞清楚了情况,不过直到将这两个女子重新用脚铐锁上了树,他们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们说是她们说,林中什么情况可不一定。
虽然谭望不在,但最近跳得最高的两个刺头儿听起来死了,郑义反倒是更好干活了些。
对于目前的情况,许律与郑义很快达成了一致,林中情况不明,无论是野兽还是什么人的陷阱,等天亮后再去查看能更安全一些。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不该再去冒险。
听到决定的杜引岁并不意外这些人以大局为遮羞布的无情,不过这样也好,几个小时就算冲不远那些内脏之类,也够河中的鱼将它们吃得差不多了。
比起查出真相替那两个人报仇,剩下的这些衙役应该更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倒是谭望,不知道他回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不过没关系,连末世异能者都能骗过的痕迹,难道会被一个衙役头目看分明了么。
谭望,看不分明。
不,与其说他看不分明,不如说他连看都不想看。
谭望是在破晓时分回来的。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许多人都没睡好。
沉重的马蹄声惊醒了大半的营地,四起的窸窸窣窣声又吵醒了一整夜都在偷闻手手辨别到底是不是沾了粑粑的小团子。
于是,当小团子小心翼翼爬走时,杜引岁也醒了。
远处,谭望的焦躁不安,痛苦崩溃,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恨意,直闻得杜引岁一惊。
难道平日和那两个多有争执的谭望,其实和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情谊?
杜引岁坐了起来,再侧耳细听,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因为那郑义刚刚才与谭望说到赵七他们夜里拉人进林子的事儿,还远没说上后头的。
那么……是谭望出去一回,出什么事儿了吗?
杜引岁对谭望的私事没有半点儿兴趣,只在意着此时谭望听郑义讲述时的情绪变化。
愤怒,无奈,震惊……
嗯,很符合一个正常的衙役领队的情绪变化。
但是,这些气味的变化太微弱了,连那痛苦崩溃与铺天盖地的恨意的毛都比不上。
一个情绪不稳的领队,也很麻烦啊。
杜引岁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刚醒还蹭了两下枕头的江芜。
就在此时,郑义已经说完了昨夜的事,而沉默了许久的谭望一开口,却是与昨夜那两人无关的一句话:“晚星死了,我要许律陪葬。”
杜引岁:“……”
好好好,一个领队疯了,一个领队要死了。
第49章 杜引岁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谭望纵着囚犯上驴车,披星戴月地赶了这么多天路。可待他敲开那信中地址的大门,却没见着写信的柳晚星的表妹,而是见着了他与柳晚星那不足两岁的儿子。
信中提到的见面再细说的“要事”,谭望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蒙上了阴霾。
谭望的直觉没错。
宅中的老仆取来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柳晚星的表妹,一封则是……柳晚星的绝笔。
几个月前,那不知道什么主子派去凛州查谭望老底的人走访了不少人,也见过了柳晚星。
柳晚星本就是用珍贵药材吊着命的人,又在一年多前冒险生子,更是败了身子。那一波人,将谭望如何将她挪出流人所,如何一步一步南移的事儿查了个底儿清,让本就虚弱的柳晚星多了许多心思。
那些人许是动静太大,又或是压根没准备掩饰动静,总归被柳晚星察觉出他们是想用她在凛州的那些事要挟谭望去做什么。
也许有过苦思,也许有过挣扎,柳晚星寻死前的心路历程已不可知,所有的话都留在了薄薄的信中。
有对谭望和儿子的不舍,更多的是不想以已经无望之躯继续拖累他们,不愿谭望因她的事受到胁迫。
柳晚星在凛州十多年,想改头换面也已来不及。但是这两岁的孩子不一样……
就像柳晚星妹妹信中写的那样,谭望想要带孩子离开也可,若暂不方便,孩子便由老仆在岱州养两年,再以柳晚星妹妹夫婿老家的亲属投奔之名义送去凛州她养着也可。
谭望简直难以想象,那些去查他在凛州所行之事的人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让柳晚星生了不愿连累他的死意。
那些疑问,已随着逝者而去,暂不可查。
只有恨,滔天的恨灼烧炙烤着谭望的五脏六腑,纵是亲儿在身边,也无法压灭分毫。
杀了许律。
杀了那些去凛州找过晚星的人。
杀了这些人背后的人。
杀!!!
满脑子都是杀意的谭望在清晨赶回了营地,甚至不得不掐紧了手心,才能控制住理智,分出少许的脑子听明白郑义在说什么。
如今已是踏上流放路的第六十二日,队伍中的衙役们是人是鬼,有心查证的谭望早已差不多探明。
赵七死了,死得好!
不听人言,与许律混去一窝的狗腿子,先死一步还省得他动手了。
崔武死了,死得也好。
与赵七蛇鼠一窝之人,迟早会与许律搅去一起,死了也省了麻烦。
只心想着是一回事,谭望作为衙役们的头领,面子上总还要去林中走个过场。
谭望先问了那被郑义单独拷在树边的孔嫣儿和卫慧清几句话,然后解开了两人,又弄醒了许律,再带了郑义和另两个衙役,前往林中。
两个女子隔了一夜仍惊惶未定,路也识不得,几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第一具尸体。
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爪印的脸上,痦子倒是还在。
脸上有爪印,脖间被牙齿咬去了一整块,肚皮被撕扯开,里面的内脏……谭望皱了一下眉,蹲下身用刀鞘仔细翻检那放置了一夜,残血都已经凝固的肚腹。
“肾没了。”谭望抽出在尸体肚中扒拉的刀鞘,挑开了旁边耷拉着的被抓成几片的衣裤,顿了顿又道,“身下那玩意儿也没了。”
几个衙役齐齐看向地上的尸体,在看清的那一刻,皆觉下身一凉。
“你,过来。”谭望站起身,用还沾着血的刀鞘隔空点了点卫慧清。
卫慧清没有多言,上前了几步。
谭望眯着眼对比了一下崔武脖颈上的伤与卫慧清身上还没清理过的血痕:“他是伏在你身上时,被咬的?”
这事,卫慧清之前已说过许多遍,自是点了点头。
“走,再去找找赵七。”谭望没有多问。
不多时,寻着了赵七的尸体,与崔武差不多,都是被咬开了脖子,然后被剖开肚腹,吃掉了两个肾与下身。
“该死的野兽,它这是拿他们两个当壮阳补品在吃么!”一直只敢远远站着听个结论的许律怒道。
刚对比完赵七伤处与孔嫣儿身上血迹的谭望眉头紧锁:“不是它,是它们。这边的这只齿痕更粗,爪印少了一条。应该是狼,不是你们说的狗。”
最后一句话,谭望是看着孔嫣儿和卫慧清说的。
“我……我只见过狗。”孔嫣儿含泪回道。脸上泪落下,心里笑开了花,什么它和它们,什么齿痕更粗,不过是杜引岁那些小石头块儿,还衙役头领呢,笑死人。
谭望也就那么说一句,没想着与她们争执是狼是狗。毕竟这种官宦人家的内眷,只见过狗没见过狼是正常的。
低着头的卫慧清却是在此时再次体会到了杜引岁教的那寥寥几句中的智慧。
“其他地方都不吃,专挑了这两个地方,难怪它们只攻击了崔武和赵七,放过了你们。”郑义这句感慨,也是看着两个女子说的。
也是他昨晚没过来看,所以一直怀疑两个女子在撒谎,毕竟哪儿有只攻击强壮的衙役,放过了她们这两个更鲜嫩食物的野兽。虽没见过这么有脑子又挑食的狼,但如今证据满地,那么……没攻击她们倒也还算合情理。
专业的事,专业的人来做,杜引岁自是不会忽视这个疑点,昨晚便是恶心了些,也把这一点给补上了。
几个衙役围着尸体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不止确定了是狼,接着又确定了是两匹不饿且有些肾虚的公狼不说,还寻着地上的几处爪印,分析出了它们各食一人后又向西去了……
孔嫣儿:“……”
怎么说呢,已经到了必须回忆昨晚的痛苦才能不笑出声来的地步了。
确定了两人的死因是狼,不是这两个女子所为,也不是什么流民匪徒的陷阱,无论是许律还是衙役们都松了一口气。
谁让他们就好这口,从前教训过他们,这回也叮嘱过,都不听,现在也算是如了他们的愿,死在了女人的身上。
谭望这会儿可没什么让人魂归故土的好心,就地让人挖了两个坑把人并排埋了,也算是难兄难弟有个伴。
倒是这两具尸体,让谭望生出了些别的主意,这又是后面的话了。
查清楚了事情,再回到营地,孔嫣儿和卫慧清便让她们各回各家了。在与所有人说清林中有食人之狼的事情,不允许离开营地范围活动后,其他犯人缠在树上的镣铐也被解开了。
两人归家,孔家问询的声音窸窸窣窣,卫家那边儿却像是死了一样。
听着孔方裘一边安慰一边暗贬卫家昨晚一声不吭的话语,孔嫣儿还真被安慰到了一些。虽说自己这个爹昨晚也只敢说几句话,还是因着怕没法把她卖上好价才说的,但是好歹开口了,娘也紧紧拉扯她了。
总归比卫家好多了。
也就是卫慧清往日总爱去拾柴,和杜引岁她们有过些交集,昨晚她们才会先去卫慧清那儿。要是与她们交好的是她,那肯定是先紧着她了!
在别处被比下去,又在自家这里比上来了一些,孔嫣儿却还是不怎么得劲。
就在她一边应付爹娘的问话一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着孔方裘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吐出一语。
孔嫣儿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爹,你刚说什么?”
“诶……你让你娘和你说。”孔方裘有些尴尬地拂了拂袖。
“嫣儿,这会儿还早,咱们不往深处走,就在林边找个隐蔽处,娘给你检查检查。”朱妙莲偷瞄了孔方裘一眼,拉住了孔嫣儿的胳膊就要起身。
“查什么!”孔嫣儿一把甩开了朱妙莲的手,怒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撕断了我的袖子,狼就咬死他了!”
“让你娘给你看看。”孔方裘瞪了一眼朱妙莲,没用的东西,这种事还要他再三亲自开口。
是不是完璧之身,价值可相差太大了。他银钱不会花在无用的地方,现在可不是她说没事就没事的。
见孔嫣儿如此激动,孔方裘皱了一下眉,点了一下不远处的大儿媳妇:“让你大嫂也一起去。”
朱妙莲闻言一顿,拉向孔嫣儿的手更加坚决:“娘就看看,你是娘生的,娘还看不得了么!”
真是个傻子,她是亲娘,若真有什么,还能不给她瞒着么。现在再加上那庶子之妻,可有她什么好处!
孔家闹做一团,动静大了起来。
周围几家都听着了只言片语,卫家也不例外。
“让静娘也给你看看。”卫迂亭抬眼看向女儿,说出了昨晚崔武来抓人之后的第一句话。
卫慧清亦听着了孔嫣儿那边的动静,自是知晓卫迂亭的意思,闻言冷笑道:“让静娘给你看看吧,看看你的脑子。”
“你这个不孝女,怎么和你爹说话呢!”卫迂亭直起了腰板。
“父不慈,女不悌。之前的两次流放,是我结束的,是我带你回京,你予我的生养之恩,我已经还完有余。这一回,你自求多福吧。”卫慧清说罢,任由卫迂亭无能狂怒,自顾自地去翻换洗的衣服。
卫迂亭见骂不醒这不孝女,亦冷笑一声,唤道:“阿牯,把她给我抓起来带进林子,要是她不老实让静娘检查,你就给我抓紧了她。反正她名义上已经是你的妻子,你看着了也无妨。这种不孝女我也不指望她以后给我寻什么有用的好女婿,不若就让你们做对真夫妻。”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卫慧清终还是听不下去,蹙眉转身。
只不待她出声,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许是正抓着了昨晚与崔武厮打时的淤青,又或是几乎与昨晚相似的情景重现,让卫慧清一时控制不住,尖叫了一声。
“卫姑娘,之前老爷找到了我们的卖身契,我们现在得听他的了……”一旁周静娘不忍地开口。
“当初人牙子那么打你,是我……”卫慧清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努力抽手,却根本敌不过男子的力气。
“我是奴,身契在谁那儿,我就听谁的。”阿牯纹丝不动,声音似还如往日般老实,却又添了许多无情。
“你就好好听话吧,等和阿牯成了亲,咱们回了都城,你还是官家大小姐,多好。算了,也不用带她去林中检查了,反正是嫁个阿牯,阿牯你不会在意这个的吧?”卫迂亭满意地看着总爱对他指手画脚的女儿终于被按下了高傲的脊梁,深觉自己前些天偷偷翻了很久的东西找到这两人的身契是再明智不过的举动。
阿牯朝着卫迂亭摇了摇头:“阿牯都听老爷的。”
往日的顺从,就因为身契的移位,瞬时改了朝向。
卫慧清后悔自己当初怕什么第三次流放!找什么路上的帮手!现在的情况,又比昨晚好到哪里去!
不,还不如昨晚,昨晚至少还有杜引岁和江芜。
白日不思人,思人人便至。
一根木柴从侧后方结结实实地拍上了阿牯的脸,直把人拍得踉跄数步,连带着被抓着的卫慧清都差点摔了个跟头。
“是不是最近偷懒没锻炼了,之前能把御前侍卫打出这么个距离,现在打个普通男人也就这么个距离了吗?”杜引岁不大满意地看着持柴的江芜。
明明已经听话用了很大力气的江芜:“……”
杜引岁这话也不是说给江芜听的,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不过,这会儿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人,那个带着她的解药的男人,闻起来心虚了不少么。
“再打。”杜引岁看向江芜。
“你们……”卫迂亭总算反应过来,愤怒开口。
只是,谁会理他啊。
几乎杜引岁话音刚落,江芜就毫不犹豫地又给了那男子一记,直接砸在了他还没有松开卫慧清的那只手臂上。
终于记得自己只是个普通男人,不是锦国细作的阿牯借势捂着手臂痛呼着倒下。
蠢货。
杜引岁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卫慧清:“要去我们那边住吗?”
没错,杜引岁这回是来要人的。
那些衙役们闻起来,已经信了昨晚她的布局,她也无需刻意避嫌不接触卫慧清。
一个能带着废物爹两度结束流放状态回到都城的人,必有不凡之处。
杜引岁没指望卫慧清能帮江芜结束流放,但她走后,她们的队伍里多个聪明人肯定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卫慧清终于不再想着她那没用的爹了,她现在是一个无负担的聪明人了。
只杜引岁有些意外,卫慧清听着了她的提议,闻上去都是激动与愿意的气息,结果那双明明亮起来了的眸子,亮不过两息又暗了下去。
卫慧清摇了头。
杜引岁觉得,非常可惜。
强扭的瓜不甜,不过善缘还是可以结一个的。
“要帮你把他们的身契拿回来吗?”杜引岁看向卫迂亭,“可能需要打一会儿你的爹。”
卫慧清的眸子又亮了起来,毫不犹豫:“打!”
第50章 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卫迂亭是什么宁死不屈的人吗?
当然不是。
可惜那废太子下手实在太快,卫迂亭都没来得及摆个脸“讲讲道理”,就被一柴禾打在了臀部,疼得他捂着屁股嗷嗷叫唤着连连往前纵了好几步,才有机会出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受了一击的卫迂亭知道这个几个女子不是在开玩笑,她们是真的敢打自己啊!
“给给给,我给!”卫迂亭狼狈地躲开了又一记击打,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纸卷。
卫慧清上前取走,打开看了一眼,回头向着杜引岁与江芜福了一礼:“多谢两位,大恩大德,我卫慧清记下了。”
是今日之恩,亦是昨日。
有些话卫慧清不便明言,只待日后她们有需要,她这一身绵薄之力皆可为她们所用。
无法言说的话都藏在卫慧清的眸中,杜引岁看得分明,闻得更清。
很好,不与她们一队,日后愿意守望相助亦可。
“这人,怎么说?”杜引岁垂眸看向地上捂着手臂假装疼得低哼的男子。
之前在老洞村从这人身上取走两丸解药后,杜引岁就寻机与卫慧清漏了之前她不小心听到卫家那妇人与男子其实是奴隶的事,惊了卫慧清好一跳。只杜引岁旁敲侧击再细问情况时,卫慧清还是答了。
两年前,卫家被大赦离开西南流放地刚回到都城没多久,被卫迂亭连累着流放了两回的卫慧清很有些草木皆兵之感,想未雨绸缪买两个家奴以防还有第三次的路上苦楚。
因着流放者不可带奴,卫家人口单薄只剩父女二人,卫迂亭又需要卫慧清的脑子不愿已经二十一岁的她“早早嫁人”,便决定买一中年妇人一青壮男子回来假婚。
卫慧清很快选中了周静娘。只也许是她本身抵触“假婚”这件事,她的假婚人选迟迟都选不中。连续好一段时间无所获,她才意外在一家牙行遇着了因为脑筋太轴被打的阿牯。
两个人选定,卫迂亭回都城后恢复官身,其中自有门路消了他们的奴籍,卖身契是后来又为了保险,私下补上的。
也就是说,这个锦国的细作,是在两年前就到了卫家,就是冲着卫家去的。卫家这回的流放案子要早于宫宴之事近一个月,并非宫宴事发后的设计。
说来也好笑,那会儿杜引岁引着卫慧清说明白了当初买奴的细节,确定了那人出现在此处应与江芜无关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锦国人还要对江芜做什么,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那个什么阿牯呢,不还有她这么个更近的“废太子妃”么。
简直关心则乱,白费力气。
不过也因着之前摸了回底,杜引岁再闻这阿牯,倒是闻出了几分有意思。
“阿牯,你之前说,你的身契在谁那儿,你就听谁的话?”卫慧清沉眸看向地上的男子。
捂着手臂的男子翻身跪好,重重磕头:“我都听小姐的。”
一旁还揉着臀部的卫迂亭闻言一窒,这话真是耳熟啊。
不过片刻,就替换了最关键的两个字。
奴就是奴,全不可信!
在场无人关心卫迂亭的愤怒。
“你的身契在我这,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偷走它,就给我打断他的手。”卫慧清看着阿牯,话却是说给了旁人听。
“是,小姐。”男子又嗑一头。
杜引岁微抬手轻蹭了两下鼻尖,无论是卫迂亭还是卫慧清,无论身契在谁的手上,这人闻起来都没有忠心。他应该是被命令要求要留在卫家,谁有身契谁能决定他的去留,他才会选择听那个人的话。而他的忠心,无疑是在锦国。
留下他,的确能减轻流放路的辛苦,但……杜引岁也不知这对于卫慧清,算不算一个好选择。
不过人各有路,她也不可能管到底。
见卫慧清已重掌了局面,杜引岁便拉着江芜告辞。
离开卫家数步之外,杜引岁停了步子:“第一下打臀,第二下打不中,你还挺敬老啊。”
“……”原本就心虚低着头的江芜瞬间红了脸。
人都杀过了,心还是软乎的。杜引岁本想调笑两句,闻着空气中乖巧认错的味道,还是忍不住柔了眉眼。
杜引岁突然有些后悔了。
那个阿牯,闻着是个有几分力道的普通人。但是他毕竟是锦国细作,也不知是不是有自己不知的底牌。今日江芜打了他,万一他记仇……
她是不是该在离开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险”?
嗯……还有那个谁,奶娘的那个儿子,御前侍卫的武艺应该也有几分看头,万一他说的那些想要解决江芜为他娘出气的话不是随口说的大话……
身侧突然酸涩加重的气息勾回了杜引岁飘远的思绪。
啧……的确不能这么设想下去,不然要处理掉的人也太多了。
“这次的卫迂亭就暂且罢了。以后遇到危险,别再想着什么尊老爱幼,不然吃亏的是你。”刚在脑子里杀了好些人的杜引岁没好气地戳了江芜一下。
江芜自是得了台阶就滚下,老实认错又连连应下。
不远处,还在被亲娘拉扯的孔嫣儿瞧着那两人暂停的脚步又走远,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帮了卫慧清再来帮自己,多显眼,多容易和昨晚的事联想起来。
比起和她们一起拾柴总与她们走很近的卫慧清,她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那卫慧清曾经走过两回流放路,这是第三回了,那么多经验……听说还会分辨野菜,多有用的人。她呢,不过是依附孔家的米虫,于她们又有什么用处。
说不准,她们昨晚只是为了卫慧清,帮她也只是顺手善举。
孔嫣儿的脑子突然出奇的灵光,心却是越发沉了下去。
看了一眼还在劝自己老实听话,不要惹亲爹生气的娘,原本还在愤怒挣扎的孔嫣儿突然停下了动作,甚至勾起了唇角:“行,去验就去验。大嫂也去啊,要不几个妹妹也一起去看看。反正我没出事,不怕你们一起来看啊。”
原来,人痛苦到极点的时候,也可以笑。
孔嫣儿笑得明媚张扬,甚至主动挽住了亲娘的胳膊,如此突变的态度,让朱妙莲反倒迈不开步子了。
“走啊,娘,爹还急着知道我是不是还值钱呢。”孔嫣儿丢下直白话,拉着朱妙莲便往林中去。
将算计隐于锦绣堆下有什么意思,都摆到台面上来说啊。
孔家贪污敛财,她孔嫣儿虽没参与,但这些年的确吃用到了。落得今日的局面,是她活该倒霉。但,人活着,总有能还完的一日。
她欠那些被敛财百姓的,她能还。
她欠这爹这娘的,难道她就不能还么。
想看她还值不值钱,那就看啊。
看她是不是还能被卖上高价,看她还是不是配坐上这唯一的驴车,看她的下一顿是白面菜肉还是像那被踢出家的二哥一样只能吃黑面饼子。
有的人冷脸下狠令,斩了掌控算计。
有的人笑着说着,心中亦断了情。
而有的人……
刚回到火堆边,杜引岁就得了秦浩阳一碗清甜的上头还飘了些菊花碎的野鸡蛋汤。
热乎乎甜滋滋的汤水抚平了杜引岁一早上的莫名烦躁,她自是不吝夸奖,甚至大夸特夸,直夸得孩子红了脸撸了袖子,干劲十足地要去给她再煮一锅。
再来一锅,倒也不是喝不下。
但是吧……
杜引岁不敢喝啊。
不就是夸了夸会做饭的孩子吗?
旁边的奶呼呼就开始泛起了酸,她都还来不及说完嘴里那句,旁边的小奶宝就变成了酸奶疙瘩……
奶呼呼发酵了能是小宝子的错么,一碗水没端平,都是她的错啊!
还能怎么办呢,虽然小东西没做饭,但是小辫子很可爱,抱着也软乎乎,今日看起来又比昨日可爱了不少,有什么难度呢,夸小孩子的话随口就来嘛。
至于哄得太好会让她想喊娘……反正没几日了,小孩子忘性大,待她走了让江芜接着夸!
杜引岁如此自我安慰着,夸小东*西话自是更如水一般自然流淌。
如个体的时光倒流,酸奶疙瘩变回了香喷喷奶呼呼。
然而……空气中的含酸量却没有降低。
杜引岁放下怀里的孩子,无奈地看了一下几步外似乎一直在认真收拾驴车的江芜。
怎么说呢,小东西酸了还知道嘟个小嘴在她眼前晃,就怕她给漏看了。
这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也是,从前江芜觉得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时候,看上去也挺正常。
不愧是在宫里藏着秘密十八年的人,真的很能藏。
若是从前,遇上这样无伤大雅,又隐瞒得极好的表里不一,杜引岁最多在心里比个大拇指,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而且自从闻着江芜的偷偷喜欢,杜引岁就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但是……
被酸涩包围的杜引岁叹了口气:“江芜,一会儿再弄,先喝汤。”
不过轻轻一语,空气间的苦意酸涩就被甜美压过。
杜引岁:“……”
就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就能轻易逆转江芜的心境。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她实在没法忍住不开口。
罢了罢了,该死的衙役已经死了,深入岱州后遭遇的流民也多了起来,估计没几日自己就能寻机离开了……又何必在这最后的几日,让她不快乐呢。
杜引岁自我洗脑的能力在这几日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如此洗了洗,杜引岁少了纠结,索性去拿了火堆边烤着的饼子递给了坐过来的江芜:“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光吃饼,太干。”
江芜听话接过,一口饼一口汤吃起了朝食。
怎么说呢……
杜引岁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江芜一眼。
就只是一个饼!
这看起来只是在好好吃饭的人,那越来越浓郁,似乎增长没有尽头的甜……居然都盖过了远处谭望那铺天盖地的恨与杀意。
也真的是,绝了。
罢了罢了,最后几日,甜甜的又有什么不好……
杜引岁不断地给自己洗脑,纵着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的放纵。
只此时的杜引岁却不知,接下来发生的事,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冲毁了她“最后几日”的计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