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闻出你的秘密》 1、第一章 三桥驿,是大昭国都城向正北而行的第二驿。 因南有临近都城周边繁华的桃园驿,北有设施更完善的大驿甘泉驿,所以路过三桥驿者多,进门投宿的却是很少。 田婆子来三桥驿做灶娘已半月有余,总共也就接待过五批投宿的客人,还都是小商贾,那些呼啦啦而过的马车大队,多连停下用饭都不曾。 难怪她来的第一日,驿丞就催着她把粗粮磨上,菜干晒起,只能说是个穷驿没错了。 如今入了九月,秋意愈发沉了几分,天光也敛得更早了些。 西斜的日头渐渐坠下,柔和的余晖轻拂过三桥驿后院廊下如门帘一般重重叠叠挂着的豆角,又在院中大大小小竹匾里那些铺得平平整整已经晒了半干的芦菔切片上淡淡扫过。 田婆子掐着最后一抹未尽的天光快步走出灶房,利落地开始叠收竹匾。 本以为今日的活计应又是到收完菜,给驿中的“老爷们”做餐简饭就能结束,谁料她竹匾还没收起一列呢,便有马蹄声近了。 不,不是近了,是到了。 砰地一声巨响,原本半掩着的驿站后门被撞了个大开,吓了一跳的田婆子抬头就见外头半个马身已经冲进了院子。 喘着粗气的马匹被迟到的缰绳勒停,顺势低头扎进了田婆子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竹匾里。 虽说三桥驿吃了位置的亏,没什么进项,连围墙的土坯裂了,大门的木头腐了都没钱修整,但是它再落魄也搭个“官”字啊,怎的就这么硬闯进来。 “我的芦菔!这马……”田婆子拍着大腿,又气又急,却是没能把马该从侧门的马厩进这句简单的话说完。 馋马缓行,几步带着后面的板车挤进了院子,只见马后车架上,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坐得七平八稳,皆身着黑色粗布衙役服。虽是不入品的“官”,但对于田婆子这等没什么见识的平民来说,已然是需得好生恭敬的存在。 “刘老五呢?让他过来。”左侧身材粗壮的男人面色不愉,声如洪钟。 言者气势汹汹,本就诚惶诚恐的田婆子在看清男人面上那斜穿了右脸的长疤后更是被吓得不轻,垂头速速应好,飞快跑走,不曾注意到车架后面的板车上,还有一坐一卧两个人在。 谭望跳下车架,看向后面板车上坐着的女人,皱眉道:“要是刘老五不在,就是她命不好,你也看开点。” “请问大人,那位刘老……五,是大夫吗?”江芜认真看向面前的男人,这次流放的押解差头。 “呵,想什么呢,这荒郊野岭的。”还坐在前面车架上的另一人回头讥笑道,“还请大夫,你有钱吗?你……” “赵七,下去开房门。”谭望抬手抽走赵七手里的缰绳。 本还趾高气扬想要好好发挥一番的赵七瞅了一眼整张脸沉下来的谭望,不情不愿地跳下车:“是,谭头。” “请大夫的银钱,我没有……但听闻凛州流人若能在定额任务外开垦出荒地,荒地所出流人可分得一部分,不知大人能不能先借……”囊中空空的江芜,努力开启人生的第一次借钱。 “不能。”谭望言简意赅地打断拒绝。 不远处,去开房门的赵七径直向着最偏最破的偏房走,谭望微眯了下眼,最终没出声阻止,只转头看了一眼板车上,那躺在江芜身边,头肿脖红左腿还一片血迹的女人淡道:“刘老五不是大夫,不过他会做止血药也会点包扎功夫。能救是她命好,不能救就算了,反正她也是自己寻的死。” “谭大人,你答应过救她的。”江芜凝了目光。 “不是救了?我们带的金疮药,这出发还没两天就用了一大半在她身上。”谭望心算着损失,没好气道,“要是刘老五的药也没用,我也没别的办法。” 此话毕,谭望就见这位废太子殿下抿了唇,咬了牙关,目光逐渐坚定似又要出什么“暴言”,赶紧在言出前先发制人道:“怎么,废太子殿下又要拿块石头抵脖子上威胁我们不救她就也去找死?北去凛州,这流放路没走出都城百里地呢就拿性命威胁两回,废太子殿下莫不是真要抗旨?可别忘了废后娘娘如今可还在冷宫呢。” 被话语扎中七寸的江芜抿紧了唇,眸中光亮渐散,她的确……太多禁锢却没有一点筹码,就连威胁也不过是纸虎之皮,禁不得一戳。 “谭头,这间行。”不远处站在一低矮偏房处的赵七招呼道。 谭望只看赵七那站在门边都要掩了口鼻的模样,就知道那间有多“行”。 不过无所谓,这位废太子殿下的确是该吃点教训了,如今可不是她金尊玉贵,一句话能叫来一群御医的时候了。 谭望没急着过去,反手敲了一下车架,“手里的石头,扔出来。不然人来了也不给她药。” 江芜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顿了顿扔出了手里的石块,而后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布料,一时也没顾得上那是谁的衣角。 “要我说,这向北两三个月的路,我们才走两天,她就能自尽两回,你不如随了她心意,放她死。”谭望目光掠过地上的石块,眉头稍松了些,难得地多劝了一句,“流放的路本就不好走。你看看她现在这样,醒也醒不过来,腿还断了,继续跟着上路也是折磨。” 江芜知道,这些话并非一点道理没有,但是……她不能…… 这个小宫女,原本好好地在宫里办差,只要到了年纪就能出宫有新的生活。只是因为一时失手打翻了一碗汤,就入了二弟……不,现在应该叫二皇子的眼。 江芜深知过去的那十几年,二皇子有多讨厌她这个“太子”,可纵是再想要羞辱想要磋磨她,也不必拉着一个无辜的宫人,让一个小姑娘嫁给她这个刚刚被揭穿女扮男装身份的废人。 就算是邻国女子当政的锦国也没有同性成婚的例子,更何况大昭……这小宫女一生被误在她身上,还要一起流放到三千里外的苦地凛州,自是再无盼头不想活了。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看着身旁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痛苦犹如深潭,一点一点将江芜吞没,便是手攥着的布扯得再紧,也无法将灵魂托出丝毫。 嗯……还是能的,不过不是江芜的灵魂,而是……穿越而来的杜引岁的。 说来。 十七岁之前,杜引岁觉得自己的人生还算挺励志。 出生即被扔,福利院长大的她靠读书一年年地攒奖学金,把大学的学费都攒出了大半。 眼看着后面几个月的高考再努力一把还能攒上最后一笔,走向人生新的起点,结果……末世来了。 嗯,的确是蛮新的起点。 哪儿哪儿都有的丧尸腐臭狰狞,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变异动植物铺天盖地……茫然的人类只能慌不择路疯狂逃窜。 什么大学,什么银行卡余额,十几年的梦想与努力不过是一团泡沫,还不如路边黄毛那手零元购的技术有用。 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活下来了。 虽说身体变异的能力者远不如异能者那样强悍炫酷,虽说嗅觉变异不似力量速度变异那般顶用。但是嗅觉能力者杜引岁活下来了,一直活到了那糟糕末世的第七年,还靠着长年奋战在第一线的努力勤奋再次攒下了算是厚实的家底。 可惜事实再次证明,个人的努力总敌不过大环境的巨变。 末世第七年,杜引岁所在的中央城居然去骗去抢周边中小基地女性高阶异能者,关起来想搞什么人类繁衍计划,简直邪恶到无脑,被烧城是它应得的。 就是最后的爆炸来得有点猛烈了…… 这人生,真是绝了! 什么舍不得吃的罐头,什么抠巴巴没花的晶核,一场爆炸给杜引岁炸成了光团直接炸穿越了,七年的勤劳与爆肝不过是另一团泡沫罢了。 再一次被迫破产的杜引岁气呼呼地在脑海里旁观了这与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短暂的一生,然后更气了。 十七岁的小姑娘,在和平的社会正是读高中的好年纪。可在这大昭朝,从打杂洒扫到帮厨上菜,小姑娘已是干了十年活儿的资深宫女。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更厉害的……是那已经长达十二年的锦国细作从业经验。 等等……谁会给五岁的小孩喂毒培养她当细作啊! 哦,是她亲爹啊……果然爹还是亲的渣。 美貌的爹,风流的皇太女,多余的原配娘,好大一盆亲爹被夺,亲娘被迫自尽,小可怜被隐身世的狗血。 那么问题来了,那爹有多美暂且不说,关键是脑子这个东西一定没有吧。 想为妻子复仇,不该你这个枕边人去做吗?找关系送五岁的孩子去培养细作的地方学本领是怎么回事?人还没学成归来,你就和当年的皇太女,现在的锦国皇帝生了新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真服了…… 这边小姑娘在大昭国矜矜业业当细作,结果被卷入大昭皇权之争,配给了废太子当太子妃不说,还被一起流放了……眼见着人不在皇宫干没用了,连定期发放的解药都收不到了,毒发了失去了声音全身每寸都越来越疼,还硬挺着走上流放路,就指着亲爹能如当年说的那样和她一起为娘复仇这个愿景吊着一口气呢。结果刚出都城没多远就在道边茶铺听到了邻边锦国的亲爹十分受宠上位皇夫,还和大仇人生了孩子,大仇人爱极两人的孩子,为此大赦锦国的消息。 这还能有什么好…… 小姑娘本就被毒药折磨得厉害了,心底的那团活气一下子就散掉了。 杜引岁一时不知是以前努力都是泡沫,人生总被清空的自己更惨一些,还是这个活得不长也没什么滋味,人生的走马灯没转几圈就没了的小姑娘更惨一些。 哦,现在来说,应该还是自己更惨一些。 毕竟……小姑娘记忆的最后是从山坡坠落,人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死了。死了的人已经没有了感觉,但是穿越过来的自己背负了所有啊! 跳下山,可能磕坏了的脑袋,断了的手脚,都让人很疼。 上吊失败勒肿的脖子,也很疼啊。 哦,还有那糟心的按理说今晚就会夺命的毒药…… 也不知是因为磕着了脑袋,还是因为身体里的毒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杜引岁穿是穿过来了,却只在最初还没接收原身记忆,摸不清楚情况时短暂地睁眼看了没两秒这新世界的蓝天绿地。下一瞬就成了这只有清醒意识,不能掌控身体,别说睁眼醒来,就是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的样子。 虽说动弹不得,但是从在坠落山坡底被找到,再到江芜四处求人,最后不惜以死相逼才让这具身体被捞起躺板被马拉到此处,这一路的事,杜引岁都听得很清楚。 无论是从原身记忆里做细作时收集的情报来看,还是从杜引岁穿来的这短暂一小段时间的经历来说,江芜……应该是个好人。 那么问题来了,杜引岁无奈地感受本来不疼,现在越来越疼的腰间,那道好像被什么不断收紧的力。 这位好人,生活的确会有很多纠结,但是困扰时不如试试揪你自己的衣服好不……【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第二章 刘老五来得很快,田婆子跟在他后面进了院子就一拐脚去了灶房,一眼都不敢多看那长得似比恶人还恶的衙役。 “哎呀,是谭头来了!咱们这小驿,又得谭头帮衬了。”刘老五远远的,脸就笑得跟朵皱巴花儿似的,快步走向偏房门口的谭望,拱了拱手,又笑对一旁立着的赵七道,“这趟赵兄弟也一起啊。” “她摔伤了,看看还有救么。”谭望没什么寒暄的心情,抬手指了指屋里躺在稻草上的人。 “从那么高的坡上掉下去,血糊糊的,我看没救。”赵七小声蛐蛐。 三桥驿东西两院是正经的客房,而后院东边的这排破偏房,除了堆放杂物,便是给底层行路人或是被押送的犯人住的。 站门口就闻着了老大一股霉味儿的刘老五扫了一眼这最末的一间偏房,只见那常年被各种杂物占去了大半空间的屋里,唯一稍有空处的角落烂草堆上一站一躺两个女子,虽未带枷锁,但囚衣和脚镣都是齐的。 救囚犯啊…… 又看了一眼旁边背手杵着一脸冷漠的谭望,刘老五心里掂量了一下,都没往屋里进,直接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纸包,试探地递向谭望,友好笑道“谭头还不知道我么,我哪儿有什么救人的本事,也就这三桥驿附近路难多山,我这常备着两包伤药。” “嗯。”谭望接过纸包,往屋里一丢。 “这会儿不早了,谭头应该要住下吧?那我去给您安排晚上的房间?”刘老五再次试探道。 谭望点头:“后面还有衙役八人,囚犯三十七人。哦,刑部司狱许大人也来了,你看着安排吧。” 从两个囚犯变成三十几个囚犯,天虽然黑下来了,但是飞快心算的刘老五,眼睛亮起来了。 “得嘞,我办事,谭头您放心!驿长大人在前头呢,好久不见您来,他很是惦记您呢。”刘老五躬身引路。 “刘……刘老请等等……”在他们说话间已拆了纸包的江芜托着那薄薄一层药粉叫住了刘老五,“这药……” “外敷,包上,都包上就行。”刘老五看了一眼那女子脚踝处被绕在立柱上只容她行出两步的脚镣,开口的语气是好的,打断的态度是敷衍的。 说罢,刘老五的目光又在躺着的那人身上溜了一圈,嗯脚镣也缠着墙柱了,看距离两人都够不着屋里另一边的杂物惹不出事儿来,不愧是谭头,办事就是牢靠。 “她不止外伤,之前撞了头,脑后有个肿包,头里面会不会……”江芜试图与他说清情况。 刘老五小心地瞄了一眼谭望,没看出什么暗示。 “头里面的事我不懂,我就这么点儿外伤药,一个老头子不能给她小姑娘敷药吧,你自己弄弄呢。”刘老五摆摆手,不过倒也是老实话,他真不会别的。 只刘老五又扫了一眼出声的女子,只见她头上随意裹着一块粗布,几缕从布缝里散出的发丝乌亮柔软,托着药包的手修长白皙,虽面沾灰土身着囚衣却仍难掩眉眼精致周身贵气,一看就是富贵地方养出来的人。 真是人有起落,希望是个带上钱的聪明人。 刘老五心中扒拉着算盘,应付着多丢了一句:“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两布条包包哈。” “能进来帮忙看看,诊个脉……”江芜艰难地想要拦人,短短的脚镣呼啦作响,在脚踝与柱子间绷得紧紧。 “你……”赵七挑了眉转身。 谭望握着剑鞘的右手向前伸了一下挡住赵七,皱眉向屋中人道:“他不会。” “这些不够……”江芜攥紧了手里的纸包,“附近的村里有没有大夫,或者……” “你可以选择现在去给她包扎,或者等她血流干。”谭望漠然道。 干,是不会流干的。 虽然此时杜引岁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意识的混沌间,只有无感却无法清醒去掌控身体,但是在刚穿来的那一瞬,她闻到了的。 作为嗅觉能力者中的佼佼者,身体的本能,甚至让杜引岁的嗅觉先于意识清醒。 水气清新,土地芬芳,鲜活的草木淡淡的青涩…… 方圆千米,没有丧尸的恶臭,没有变异动植物的复杂气息,只有普通落叶淡淡的腐味儿。 还有……荠菜,水芹,菊花,很小的鸟,壮壮的驴马,吃得多拉得也不少的鸡……那应该是两只很肥的鸡啊……! 然后,她闻到了……很近的,源自某一个人的,绝望的味道。 万物的凋零与荒芜,腐朽衰败,交织的苦涩与酸涩在空旷冰冷间聚散,是绝望是心死是无限的痛苦与麻木,是这个人类过于浓烈的情绪外放的味道,强势地盖过了之前所有自然诱人的美好,也盖过了附近不少人身上复杂的淡淡气息。 那会儿杜引岁刚穿来,还没接收原身的记忆,更来不及搞清楚情况,只是在闻到那越来越近的浓郁绝望之气时,下意识努力地睁开了眼。 匆忙慌乱的脚步伴随着金属频频撞击的奇怪声响,一个身着赭色衣衫的女子仓皇奔来。 模糊的视线里,是苍白的脸乌亮凌乱的发丝,是赭衫中心巨大的“囚”字,还有那脚踝间那差点绊倒女子的金属铁链。 那是杜引岁穿来之后,看这世界的第一眼,目前来说,也是唯一一眼。 一眼后,杜引岁便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全部掌控,连睁眼都做不到了,最糟糕的是……同时,她闻不到了。 不,不能说闻不到了。 那时躺在草地上的杜引岁还是可以闻到的,她还能闻到近在脸边的草和泥土和极有可能源自疼痛自身的血腥气,还有……带着一丝暖意探来鼻尖的混着铁锈味和干涩尘土味的人味儿。 周围有什么草木人畜,有多少,有多远,是什么样子,多好或多坏,心情是满足还是绝望……她都闻不到了。 是已经时隔太久,已经十分陌生的,普通人的嗅觉…… 对于习惯了末世后期那细嗅可辨五百米,粗闻可至千米的嗅觉变异能力的杜引岁来说,这就跟一千度近视的人把眼镜扔了一般,四舍五入等于什么都没闻到啊。 简直天崩开局。 不过现在被放上板车一路颠簸着接受完原主记忆的杜引岁,在生气之余,倒是生出了些希望。 虽然此刻周遭是普通人的嗅觉都无法忽视的浓郁霉味儿,杜引岁的心情倒反没有在路上闻着无公害无污染的草木清气时糟糕了。因为她发现,身上的疼痛减弱了一些。 无论是之前磕着的脑袋,还是可能断了的手脚,又或者是原身记忆里在前一晚上吊失败勒肿了的脖子,似乎都没有她刚穿来时疼了。 往坏处想,有可能是她开始适应了,又或者是更糟糕的身体失血过多引起了麻木。但是往好处想呢! 也许是清空她两次人生积蓄的老天终于长了眼,让她被末世锤炼过的体质也跟了过来呢! 毕竟以杜引岁在末世勤用异能一日不敢懈怠的经验来说,她穿来的那一刻闻到的都是真实,并非幻觉。无论是好吃的野菜野花,已经远去的肥鸡,还是…… 脚步声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沉重靠近。 杜引岁能感觉到,手脚的衣服被轻轻撩起,混着纸张的摩挲声,应是药粉被淅淅索索地倒下,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痒痒的。杜引岁习惯性地想细嗅一下药粉的成分,但是很可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是中药味儿罢了。 没事的,至少那一瞬,能证明嗅觉的异能一起穿过来了,自愈能力得到很多加强的体质一定也会跟过来的! 现在如植物人一般动弹不得的杜引岁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毕竟……按原身的记忆,今晚就是失去解药的第三日,毒发夺命日。若是末世变异后那已经不把普通毒素当回事儿,自愈能力也得到很多加强的体质没跟来……她穿越一场岂不是只有几个小时可以活! 若是在大爆炸中死在那恶劣的末世也就罢了,可撇开现在糟心的身体和身份不说,按原身的记忆这可是一个正常的古代世界啊! 没有乱窜的丧尸,没有侵占地盘的变异动植物,这个世界是能吃到正常味道的食物的啊! 就冲能吃上正常的食物…… 她还想活! 她还能活! 尤其是,之前她就闻到了,这里浓浓的萝卜干和不知道什么豆类的味道。 萝卜啊!多少年了,七年了……不,感觉已经七百年没吃过了! 苦芨芨草,我的一生之敌,再也不见! 杜引岁馋馋地在记忆里挖掘末世前各种正常食物的味儿,正求生欲空前高涨时,突然脸侧有轻风拂过。 “杜姑娘,活下来吧。到了凛州,我便去开荒,待挣到了银钱,总有送你离开的办法。” “你看此次同行的卫大……卫家老爷,他两次被流放两次回归都城任官,人活着才能有以后。” “杜姑娘,我知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你且坚持坚持,待我……” 女子俯下身,声音低低稳重柔和,伴着温热的气息,似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希望,轻轻撞入杜引岁的耳中。 嗯,如果不是之前刚闻到过这人有多么的绝望,杜引岁就真信了。 且不说凛州的流人到底能不能挣上钱,就说她们这身份,怕是有钱也难跑。 还有那卫家老爷,是两次流放都特赦回京继续做官没错,但是这是他第三次流放了。人活着是能有以后,以后继续流放的以后么…… 江芜是个好人,但是真的不大会哄人。 倒是最后那未尽的“待我……”多少泄了些真心意。 待她什么,待她这个废太子死了,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这个废太子妃没了价值,会放自己一条生路了吗?真是天真啊。 也许原身在此,未必能听出未尽之意,但是那一瞬杜引岁闻到过江芜身上的味道,怎么说呢……按杜引岁的经验来说,那么浓重的绝望和痛苦的气息,江芜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不,应该说,她活着,但是应该已经死了。 现在有意思的事情来了,一个已经彻底不想活了的人,正在绞尽脑汁地劝一个很想活的人活下去…… 杜引岁只能无声长叹。 江芜,果然是个好人。 难怪她,没有好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第三章 低矮潮霉的杂物房里,无言低语的二人求生希死。 外头还晒着半地芦菔的院里,刘老五殷勤地牵马引路,只没走出两步,就听得后面谭望淡淡一声“你留在这里盯着。” 刘老五飞快挤了笑回头,而后在意识到谭望并不是对自己出声后,很有眼力劲儿地拉着马快走了两步,转向了院子另一边的灶房。 “三桥驿咱自己的地……”赵七习惯性地开口,只话没说完,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停了步子点头应道,“好嘞,我在这儿盯着。” 没多费口舌就得了应允,谭望本就严肃的脸色却又沉了几分:“怎么这次答应得这么快?要是平日,你肯定会说这常来常往的地,人都被脚镣锁屋里了,再锁个院子就行,驿站自有人来帮我们看着,就像之前那样。” “哈哈哈,谭头你真是了解我,这话说的,就跟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个味儿。”赵七讪笑了两声,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敞着门的小杂间,幽了目光,“这次不是不一样么,我们这些年送了那么多波流放的,这还是第一次送身份这么贵重的。” “流放的人,只有一种身份。”谭望听得出赵七说贵重二字时的戏谑,眉头更蹙紧了几分,想了想还是把话摊开道,“我不知道什么人找过你,但是老七,看在我们一同北行多次,也曾共历生死的份上,听我一句劝,有的人不是你可以随便动的。就像之前往凛州送过那么多次流放犯一样,这次我们也不过是走一趟普通的差。” “哪儿有人找我……”赵七下意识地否认。 “你平日惯是懒散,刚才应我那般快暂不提,之前主动要求和我一道先送人过来是你赵七会做的事吗?”谭望打断赵七之后,便语不停歇,“就说之前,那两人一前一后跳坡,你立时和我一起下坡寻人,这在以前是可能的事吗?别说吊绳下坡,就是在上头拉绳的差事,非不得已你也不会自个儿上吧?” 谭望寥寥数语,直中靶心。 赵七面色僵了一瞬,只眼珠微转,又在嘴角重凝了几分邪笑:“谭头,收好处又不是我一个。况且,我一个小衙役都有人找上门,没理由他们会跳过你这个衙头吧?说说呗,他们要你做点啥?我觉得咱们应该还是一路人啊,难道这京里还能有人盼着她好吗?” 谭望:“……” “我懂我懂,这都是额外的收入,不在我们平日分账的账里。”赵七自觉蠢笨,就算他的确人更坏,但是哪有跳过头儿就找他这喽啰的。不过现在想明白也不晚,有谭望一起,做什么都便利。 看着凑过来想要共谋一般的赵七,谭望没好气地呵了一声。 “我们要做的,就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带着这些流放犯到达凛州。”谭望彻底冷了脸,面上的疤痕更显几分狰狞,手中剑鞘一抖兵戈声起,“我再说一次,就像以前一样,不要做多余的事,不然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和以前一样,是哪样? 赵七被谭望的肃杀模样镇了一镇,却又迷糊了几分。 “那路上的钱,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抠吗?”赵七不说自己后头如何,却是看向了远处灶房门口牵着马与里头婆子说话的刘老五。 “嗯,就和以前一样。”谭望收了几分气势,又再次郑重道,“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其他的事,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掺和的。” 哦,所以一起捞的钱还一起捞,自己额外的就不让挣呗。 话摊至此,虽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关系,但好歹的确有不少同行的情谊,赵七不大服气,索性直言道:“我也没要做什么,不过是路上多磋磨……” “我不想知道。”谭望打断。 “可找我的是……”赵七还想说。 谭望抬起剑鞘制止:“我说了,我不想知道。我最后对你说一句,不要做多余的事,她只是个普通的流放犯。” 赵七:“……” 有的人丢下警告转身就走,有的人一头雾水邪火无处可发。 刘老五拉着马和板车带着那一脸凶相的衙役去了前头,田婆子紧着的心却是没落下半点儿。 无他,实在是院里剩下的那个衙役一张蹙眉憋火的脸,这会儿倒是比走了的那个更可怖了几分。 如果可以,田婆子一点儿都不想靠近火头子,但是谁让她没办法呢。 刚才刘老五吩咐完晚上的大活儿,临了给她丢了句忙完了顺便送两块布条给里头的人包扎伤口用。 到底是人命,田婆子倒了面口袋,揉了两下,总归还是没法子真等忙完了再送去。 于是,她只能攥着几条做包袱皮多的边角料布条子,小心翼翼地贴着边儿往杂物房那儿去。可怜脚步已经放得够轻了,结果院里守着的那人跟狗似的,刷地一下抬头瞪了过来,吓得她高举了布条。 还好,只是被嫌弃地瞪了两下,倒也没真被为难。 田婆子加快了脚步,整个人闪进了那矮破屋子,方才松了口气,接着后知后觉地被霉味儿冲得连咳了几声。 “咳……布……咳咳……”田婆子咳得眼泪都出来,不过即便眼睛模糊了些,角落人身上穿着的赭色囚衣还是看得清楚的,她只敢把布条一层层地叠好团了团,离得远远地丢了过去。 衙役看起来凶狠,这些不知犯了什么事的囚犯更是可怕啊。 田婆子见屋角的人接住了布球,转头就走。 “婆婆,婆婆帮我看一会儿门口,让我检查一下她身上的伤可好……” 背后传来的女声极轻,田婆子想装作听不到的。 只是囚犯罢了…… 田婆子狠了一下心,又狠了一下,然后往前多走了一步,贴着门框的墙边站了。 屋角,江芜没等来老婆婆的回答,但看到了老婆婆的态度,感激的话说来都是多余,快借着这份好心干活才是正事。 江芜知道自己是害这小宫女沦落至此的根源,前几日在狱中时不受待见,她总是自觉离远些的。不过在前一晚杜引岁悬过梁后,江芜就不再管什么待不待见了,今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盯了杜引岁一整日。可谁能想呢,她是能寸步不离在杜引岁的一侧,奈何人有两侧啊! 狭窄险峻的山道,她挡了一侧,人竟从另一侧直接跳了下去。 虽说不是山崖,但山坡已是极高,江芜是去救人,跟着跳下去时自是要先保全自身,便是再急切也得借力稍平一些的土坡山石多跳几下,速度自是比不得舍身直跃的杜引岁。 待她下到坡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步外,那歪头瘫在地上的小宫女缓缓地合上了空洞的眼。 江芜那一刻还以为她终究还是晚了,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还好,人还活着。 在坡下,上头的人还没追下来前,江芜飞快地检查过杜引岁的伤势。明面上伤得最厉害的就是磕破的头,可能折了的左腿和左手手腕,其他就是滚落时被树枝山石划坏了衣裤的细小擦伤。 刘老五的伤药,的确比之前的更好一些,至少这会儿头上和左腿,两处最大的伤口已经暂时止住了血。 江芜现在就是唯恐在坡底时手忙脚乱漏查了身上的伤,想要再看一看。 只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之前在坡下,江芜一心救人,自是动手利索。 可现在…… 杜引岁饿了,尤其是闻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得很近的萝卜豆角味儿,更饿了。天可怜见的,她多么希望刚才来人丢东西过来的时候喊的是“吃吧”而不是“布”。什么玩意儿的布这么香喷喷啊,不如让她来尝尝呢,滋溜。 嗯,是不是她听错了,不是“布”,而是“卜”,萝卜的卜! 杜引岁觉得自己饿得都快有点儿不好了,有一种快饿挂了的感觉。刚从记忆里翻了翻,居然不是她的错觉……入狱五天流放两天,一共只喝了三碗粥吃了一个半黑窝窝头,这是没被毒死也要饿死的好么! 是布不是卜是吧,布也行啊,拿来嘬两口吧! 就在江芜快速在心里说完三遍“我也是女子”,不敢再耽误地撩起杜引岁的囚衣,准备解开她的里衣时,安静的小屋中一声巨响。 原本就惊弓之鸟一般在门口抖抖的田婆子吓了一跳,本能地一个猛回头。 然后就见屋角,一身穿囚衣的女子高举了双手,睁着一双比她还惊恐的眼,给她来了一句:“我也是女子!” “……”田婆子看了一眼女子盘着的乌发,完全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等等,这个姑娘是不是哪儿见过…… 只不等田婆子眯了眼细看,又一声雷鸣一般的“咕噜噜”平地炸响。 这屋里,失态的人只需要一个。 江芜微低了头:“是我。” “我听着是她……”田婆子一个没憋住,搭上了话。 啊,怎么就没憋住呢! 田婆子懊恼地捂了一下嘴。 杜引岁在意识里气笑了,都什么环境了,还礼貌背锅呢? 是我是我就是我!饿死了的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第四章 一声咕噜噜让人惊吓,两声咕噜噜使人尴尬,而络绎不绝的咕噜噜……尬到没边儿地有效缓解了江芜那些不该存在的顾忌与自我禁锢。 得了那姑娘一声谢的田婆子,如蒙大赦一般快速离了屋子。 今夜驿站大客单,一官十衙役还有近四十个囚犯,加上驿站本来的这些人,一堆的饭菜等着田婆子去整。 灶边,白中带些微黄的大面团子不成形地瘫在案板上,是平日驿站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货色。 田婆子净了手,继续揉面。 噗噗按揉,啪啪摔打,面团很快在田婆子做惯了活计的手下变得均匀劲道。 来了三桥驿半个月,总算到了有大客单大显身手的时候,可为什么……总还能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呢? 田婆子有些茫然地收敛了手里拍摔面团的力道,竖耳细听,哦只是幻觉。也是呢,都隔了一排房子了,就算是再大声也不可能听到了。 就是……得是多饿啊,肚子叫唤成这样。 田婆子沉默着把揉好的白面大团子从案板推去大盆里,又拿碗去荞麦面和杂豆面袋子里各挖了两碗,接着从灶房一角拖出个巨大的口袋,往案板上倒了一堆麸皮。 再饿又能怎么样呢。 官家差人吃白面,驿站办事的吃杂面,囚犯……就只能吃麸皮黑面。 这就是,人各有命! 赵七歪在院中小凳上,百无聊赖地拨拉着手边竹匾里的芦菔片,刚拿起一片准备咬口尝尝,就见那贼头贼脑的老婆子又从灶房钻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田婆子立时高举起手里的布条。 “要死的人了,还糟蹋这么些东西。”赵七心里不爽快,嘴里自是没什么客气话,原本歪着的身子也坐直了起来。 见着人似要站起来了,田婆子一惊,脚步颤颤竟有些挪不向前。 这回,可和上回不一样。 田婆子心里发虚,下一瞬却是看到了那衙役手里的芦菔片。 “官……官爷,咱们三桥驿山边儿的芦菔可水嫩了,我一会儿给您削两根尝尝!”田婆子学着平日刘老五的样儿弓下腰,努力地给脸挤上褶子讨好道,“真的,可甜可甜,我送了这些就来。” 赵七看了一眼抖抖索索谄媚脸的老婆子,砸吧了一下确实有点渴的嘴,不耐地挥了挥手。 田婆子手拱了又拱,踮起脚飞快地再次窜进了那低矮小屋。 在屋外快,在屋里动作更快。已经引起了外头人的注意,田婆子半点不敢耽搁,也顾不得琢磨屋里这两人是不是犯了什么可怕的罪,进了屋就直接冲到了稻草铺边。 “别出声,快吃,别被看到。”田婆子从衣襟里掏出两个拳头大的杂面馒头并一个小木碗,又撩开衣摆,解下挂在腰间的竹筒壶往小木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温水,完了收起水壶,指了指对面的杂物堆,“用完碗找机会把它滑过去,别弄出声,明白吗?” 抖抖索索的老婆婆变成了利利索索的老婆婆,江芜根本没机会开口,只能点头又点头。 给囚犯几口吃的,虽然可能有损他们要用食物从囚犯手里抠钱的计划,但是也不算什么大罪过。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田婆子壮着胆子去拿了芦菔出来在院里削皮不说,还在那衙役啃芦菔时,磨磨唧唧地在院里把剩下的竹匾收整了起来。直算得别说两个,就是四个馒头都够吃完的时间过去了,田婆子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抱着竹匾回了灶房。 这回,揉起面来终于又有心有力了。 耳边没了那咕噜噜的幻听,眼前也不总飘着那小姑娘说话时干到开裂的嘴唇了。 不过……说起来,那小姑娘怎么那么眼熟呢? 这边儿田婆子松快揉面,却不知远处小矮房里,那两个杂粮馒头才消失了一小块。 没办法,一个“植物人”吃饭,就是这么慢。 江芜原本只是试试,试试把人扶起来些,给了一小口水,然后又试着揪下一小块豆粒大的馒头用水打湿了喂。 按理说,不该对一个昏迷的人做喂水喂食的举动,但奈何那腹中鼓声阵阵,实在让手握食水的江芜太受考验。 水,喝下了,那一小块馒头糊糊竟也缓慢地吞咽了下去,没让时刻准备去挖出来的江芜有下手的机会。 只能说,还好杜引岁不知江芜打的什么主意,不然怕是得急死。 前头闻到的青山绿水,肥鸡野菜,萝卜豆角都是虚无,只有这落在嘴里的面糊糊,才是真实啊! 浓浓的粮食香,淡淡的甘甜,略粗糙的糊糊从舌间滑过是那么幸福!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吃过这么正常的味道了!杜引岁感动到想哭。 好吃!爱吃!哐哐吃!都给我炫嘴里! 死嘴,快吃! 杜引岁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口舌喉间,只可惜依然完全无法掌控躯体,只能等待吞咽的本能缓缓地把那么薄薄一点儿的糊糊送下去。 比起注定要发作的毒药,果然还是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的糊糊更让人焦心啊! 只是,这份焦急,最终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稳定出现在口中的小糊团的安抚下,逐渐平息了下来。 这人……耐心还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她能一直这么养着自己不…… 杜引岁又含住了一小点儿糊糊,思维飘忽了一瞬。 躺着的人无知无觉,快乐地吃吃吃。坐着的人却是遇到了一点儿小问题。 馒头还有不少,水却没有太多了。 江芜只能试着做了一个没么多水的小面糊团,然后紧张地目送它消失。 嗯,昏迷,却真的能吃。 还是得找个大夫才行,江芜捏着小面团,目光担忧地在膝上那人身上的伤口上扫了又扫。 流放队伍,是在天色完全暗下,又过了近一个半时辰,才抵达三桥驿。 四五十人的队伍涌入后院,却只有沉重的脚步镣铐的撞击和衙役吆喝的声响。 时至此,就算“植物人”吃得再慢,那两个馒头也都落肚了,就是…… “什么声音!” 赶着新人进门的年轻衙役警惕地看向屋角。 江芜:“……” 杜引岁:“……” 年轻衙役把赶进来的一老一少加两个孩子往边上别了别,快步进屋走近屋角。 在看到门口老者的瞬间端正坐直的江芜微垂眼眸:“腹中饥饿声。” 年轻衙役惊讶低头看向地上的女子:“她不会是摔出了什么问题吧?饿能饿这么大声?” “大人,能不能与谭大人说一说,请个大夫来看看……银钱,我会仿竹松子善绘的山水图,售出后除了诊金皆可送与诸位大人。”江芜并不想当着门口老者的面说这些,但是此时不言,再见谭望可能就是明日了。 也怪她,早前说起银钱大夫,她总想着自己身无长物,又怕笔墨流出给无辜人惹祸,竟是一个馒头都喂完了,才想到可说“仿绘”,实在愚钝。 “竹什么?”年轻衙役对绘画一无所知。 就在江芜想要再解释一二时,门口一道熟悉的粗声响起。 “干啥呢磨磨唧唧的,快点关好了吃饭去。”赵七扫了一眼门边四人,“小力子你看不着这屋就这么点儿地方,这四个关隔壁去。” “赵哥心咋那么善呢,地方小才好啊,犯事儿的人还让他们住那么舒坦啊。就该让他们坐不稳躺不平的。”吴力笑嘻嘻地走到门边,不大客气一般推搡了门口的老头一把,“进去啊,让我请你啊太傅大人。” “呵呵,那我可真是心善啊。”赵七笑着用脚刮了一下门口的两个小崽子,“去吧,堆一起去。” 秦崇礼被推得微微踉跄了一下,却是老老实实地借着儿媳的搀扶往屋里去了。 “赵哥等我一下,我锁了人就来。刚进来我就闻着味儿了,今儿有卤肉吃吧,咋这么香呢,真是馋得慌。”吴力一边滋溜着,一边伸手把落在后头的两个小的提到了屋角。 “可不咋的,好像是新请的灶娘,胆子老鼠大,手艺真不错。”赵七砸吧了一下嘴,回味了一下刚才去灶房尝的肉,催道,“锁快点。” “好了好了。”吴力把一老一少锁在离江芜她们很近的墙边铁钩上,又从腰上扯了两条细些的链子,把两个孩子的脚踝也各锁了一只。 两个衙役勾肩搭背吃肉去,屋子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不过几息,屋中便霉味儿更甚。 衙役们直接在后院开了一桌,吃饭看人两不误,吃的饭食也不负责,一人一大碗卤味加大白馒头都管够。 席间赵七一边夸着田婆子的手艺,一边把她之前如鼠一般的胆子拿来当笑话说,全然不知他看不起的鼠胆婆子曾在他眼皮子下头如何暗度陈仓。 外头院里吃得热闹,灶房田婆子把几道给前头驿长他们做好的精细菜扣回锅里温着。 门口轻快脚步声近,混着少年压低了依旧清亮的声音。 “姑婆姑婆,快给我也来一口。” 年轻的驿卒挤到灶边,张大了嘴被田婆子喂了一筷子大肉。 “阿虎,我们是不是该去给犯人们送饼子了?”田婆子有些紧张地拍了拍一边叠的高高已经凉了的黑面饼子。 “唔,嗯……嗯?不不……”田虎抬手止住了田婆子要端饼子的动作,依依不舍地咽下嘴里香喷喷的卤肉,“这回不用你去。” 田婆子有些不解:“不是说等有生意打这儿过,就让我跟着你学一学怎么给流放的人卖饼?” “驿长把周孝叫回来了,他和我去。”田虎说着又拿手去捻肉,又道,“姑婆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姑婆你也吃啊。” “周孝不是旬休回去看他娘了?”田婆子挡了田虎的爪子,递了筷子。 她可不能吃,她今日的夕食去了那两个杂粮馒头,已经只剩一碗芦菔汤的份额了。 “这回有大肥羊,周孝抠钱最在行,驿长之前让人去把他喊回来了。”田虎一边嚼肉一边指了指黑面饼堆,“姑婆你这按之前定好的做的吧,多多的麸皮。” 田婆子点头。 田虎伸手在最上面的黑面饼子上掰了一块丢嘴里,没嚼两下就吐了出来:“呸呸,麸皮多了真拉嘴。不过这味儿还是新鲜了点。不行,姑婆再找点酸馊的水往上刷几下,得让那肥羊好好见识一下没给钱的饭多难吃。” 年轻小子,动作太快,田婆子差点没被田虎突然尝饼子的动作吓死,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做了两个麸皮少些的。只能说还好被压在了最下头,就是……如果她不跟着去,这饼子也落不到那小姑娘和咕噜噜手上。 罢了,都是命。 自己平日小心做人,怎的今天来来回回地冒险。 “你们这之前不知道谁腌的菜有些坏了,你要觉得行,你就刷。”田婆子听话地从灶后头提了腌菜缸出来。 田虎凑近闻,干呕了一声,连连点头。 “也不用都刷,好些穷鬼。”田虎说着,眨巴了一下眼,凑近了田婆子低声秘道,“姑婆你还不知道吧,这回谭头带的流放队伍,里面可是有了不得的人。我在前头听到驿长和谭头说,这回流放犯里头还有废太子和废太子妃,太子原来是女的你敢信吗?女人还娶了女人,这皇家真是趣事儿多啊。咱这三桥驿离都城也不远啊,咋消息这么慢,人都到了我们都没听说这事儿。” “谁?”田婆子脑子一嗡,觉得自己可能是又幻听了。 “女太子和她媳妇。姑婆你没见着吗?就是谭头之前先领过来的那两女人。我一会儿得去好好瞅瞅,多厉害的女人啊,女的装男的当了十八年太子,流放了还能娶个媳妇,我都还没媳妇呢。”田虎又下筷去捞肉吃,肉都塞不住他叭叭叭的嘴,“可惜了,那么有身份的人,身上一个铜板没有,一会儿给我拿两正常黑饼子吧,她两抠不出钱。哦,还有秦太傅。你就给一半饼子刷臭菜水儿吧,那些没钱的给她们吃臭的也榨不出钱。姑婆……姑婆你在听吗?” “我们,我们就一个太子吧?这些年,就是一个太子吧?”田婆子神思恍惚地看向田虎。 “是啊,就是那个啊,出生就当了太子的那个呗。”田虎伸手扶住了突然软了身骨的田婆子,惊道,“姑婆你没事吧?” 田婆子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难怪,难怪觉得那么眼熟。 那个姑娘,是太子啊,是太子啊…… 她竟没有认出来,真是瞎了她这双老眼! 老天啊,她干了什么,她就给了太子两个杂粮馒头和一碗水,连竹筒水壶都没给太子留下啊! 她是废物,她是罪人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第五章 马桥生在三桥驿干了大半辈子,从打杂的驿卒一路干到一驿之长。奈何穷驿就是穷驿,他年年看着南方的桃园北边儿的甘泉吃肉喝汤,自个儿只能嘬点咸菜头。 一直到十多年前,在都城的远方表侄谭望接下了来往凛州的差事,马桥生才过上了偷偷吃肉的日子。 大昭国北方边境凛州,因北邻苍国野心勃勃岁岁来扰,大小战事不断,长年需补充物资人口。谭望的差事,便是押运都城及周边州郡判处流放的犯人前往凛州补充人口,一年少则一趟,多则一直都在来回的路上。 流放犯在途中的吃喝用度,官方自有一套饿不死凑合活的标准。只官方的银钱到了具体负责的人手上,如何使用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如谭望,一路合作了好几处补给地,自然不止为了常来常往便宜采买,落下余银这点小事。 三桥驿便是路途开始最重要的补给地,在这里无需谭望多言,他只需点一点那些流人的背景,做惯了的驿卒自然知道该如何从那些人身上榨出更多的东西。 每年押送流人的队伍不止向北,也不止一批。不过谭望很是舍得运作,左手的银腾到右手,每回总能在都城接下向北的肥羊。三桥驿榨一回,落石村榨一回,一路一回又一回,就那么一路榨过去,那些肥羊瘦了,押送的衙役们肥了,乐事一桩。 此次谭望带了队伍来三桥驿,不似往常提前告知驿站准备,有些突然,但马桥生仍是惊喜欢迎。 尤其是听谭望说到,这回流放犯中,有去岁便入了狱的原户部郎中孔方裘一家,马桥生更是喜难自抑。 去岁丰州禾乡水患,浮尸蔽江饿殍遍野,朝廷拨下的赈灾银粮却出了问题。若不是前去救灾的队伍在路上发现赈灾银有问题时便及时筹措银粮,怕是丰州等不及朝廷接到上报再调查重新拨放。到时候丰州要出大乱不说,若引发百姓离乡逃荒寻生,那么丰州全境,乃至丰州以南的都城怕都会有麻烦。 这是去岁除了苍国又来进犯以外的头一桩大事了,身在都城周边的三桥驿,马桥生自是知道那场贪污案被捉了苗头,一路上拔,拔到了户部郎中孔方裘的身上。 当然,孔方裘不该是个终止,不过孔方裘入狱数月也没有后文,现在更是被判流放凛州,想来去岁的赈灾银贪污案也暂且到此为止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孔方裘更是只可以好好宰一宰的肥羊啊。 流放路多苦,便是那些人想要装一装清廉,想要扮一扮穷,能一时,却不可能一直。 当然,马桥生作为路头的这一站,是一时也不会让他们扮的。 三桥驿今年的大项,便要落在这前任户部郎中的身上了。孔方孔方,可不就是钱之一词么。 马桥生只听得孔方裘一人,便搓手亮眸,唤了刘老五赶紧找人叫回驿站最会抠钱的周孝。 只一声唤完,马桥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远方老表侄的样子看起来不仅没有搞钱的快乐,更是多了几分凝重的苦涩。 而待马桥生多问一声,谭望浅语几句,那份苦涩就很快蔓延到了马桥生的脸上。 明明三桥驿离都城极近,七日前宫宴上太子被揭穿女扮男装了十八年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着…… 不,那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流放废太子的差事,落在了谭望的身上,那废太子现在还就在自己的后院里! 马桥生一脸懵,无措地在屋中转圈。 该怎么招呼那位废太子,招呼好了是不是会招宫中和其他皇子的眼,招呼得不好人母后虽然被废了但是还在宫里待着呢,而且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谁知道后面是不是还能翻身…… 啊,真是烫手山芋。 还有,孔方裘的钱,他们还能抠吗! “等等,当初去丰州赈灾的,是不是就是太子?哦,不……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废太子?”马桥生突然想起了这茬,原本小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嗯……”谭望点了点头,“就是她,扯出了从丰州到都城的那条出问题的赈灾银线,又带出了当年大坝修建时的贪污,最后扯出了孔方裘。” “那岂不是,他们这是死仇啊。”马桥生缩了一下脖子,喃喃自语。 谭望眸色沉沉,这仇啊,何止是孔方裘,这次的队伍里怕是不止这一家之仇。 马桥生一生都困在三桥驿这方寸之地,见识有限,心性简单,并不是谭望认为可以共担压力同析时局的人。就如现在这般,不过几句话头,马桥生就乱了分寸。 但是,谭望也是没有办法,他现在已走上刀尖,马桥生好就好在还是会念几分旧情的人。 “本来孔方裘的案月前判下,按往例该过了冬再出发。废太子这事情来得突然,我也是临时受命。”谭望蹙了眉,面上疤痕更显几分凶意,“这趟水太浑,不止是流放的人麻烦,就是我手下队伍里的人,都不知被几波人收买威胁过。大家各有目的,再不是从前的一条心,这一趟能不能平安到达凛州都很难说。” 这是马桥生没想到的方向,不觉一震:“那你是不是也……” “嗯。”谭望细看了一眼面前老者眸中的担心,直言道,“威胁我的人倒是没让我做什么复杂的事,只是要求我像从前一样,从前如何走这一条流放路,这一次也要那么走。” “从前一样?”马桥生反应有些慢,很快又因前话一凛,“威胁?” “也没有明确说出威胁。”谭望自嘲一笑,“只是我在都城的门路,在这条路线上的合作,往日流放路上的作为,甚至是我藏在凛州的那个人,对方都说了出来。不过马叔无需多忧,巨人与蝼蚁划道,不过是想它听命行事,我不与反抗,自无伤你们。” 马桥生这回反应过来了,甚至都没问那威胁的人是否知道他与谭望的关系,能知道那么多的人,还能有什么不知道。 “那让你办事的,是此次同行的刑部司狱许大人吗?”马桥生努力思考。 谭望却是摇头:“我也不知。但是不重要,现在的我,只能尽量像以前一样行事。” 走一样的路,行一样的交易,做一样的决定。 所以,谭望在废太子跳下山去救人时,如往日一般先全自身等了绳索上腰才追下去。又如从前一般,为合格押送,尽量减少途中犯人的死亡而选择了给那自杀的女子一些伤药。若不是废太子举了石头要挟自尽时,许大人给了他一个眼色,谭望其实不会给出更多的药,更不可能提前用马车带她们过来找刘老五。 像以前一样,并不是很容易。 “马叔,我今日据实相告,是想托你一件事。”谭望站起,躬身作揖,“若我此行不归,还请马叔找人去凛州与她说清来去。并非我易了心,实在是造化弄人。” 马桥生唏嘘前扶,一时竟无暇细思自身是否会被挟裹。 按从前一般行事,那么在三桥驿,钱自是还要抠的。 驿卒田虎,便是在马桥生与谭望细谈许久后,被唤入屋中交代了此行流放犯的身份,以及各羊的肥瘦程度。 而在不多时后,这些消息又在田婆子的馒头夹大肉的攻势下,落入了她的耳中。 此次北行凛州的是一个五十人的队伍,不似从前谭望打头,这次队伍里最大的官是刑部司狱许律,护送队伍的便是包括谭望在内的十人衙役。 流放犯总体来说可分为六户共三十九人,身份最为特殊的废太子和废太子妃自是不提,然后便是和废太子有亲属关系的曾经的国舅爷宣宁侯一家,以及曾任废太子老师的秦太傅一家,最后和废太子有关的还有她曾经的奶娘一家。不难看出,这后面的三家能在这儿,多少都和废太子女扮男装之事脱不了关系。 还剩下的两家,一家是几年前便曾经流放凛州还途径过三桥驿,两次流放两次复起,这回已经是第三次被流放的卫家。另一家则是这回的大肥羊,一家就占了三十九流放犯中的十九人的前户部郎中孔家。 田虎蹲在灶边吃着田婆子给他整的馒头夹卤肉,油乎乎地叭叭叭地抽空说着孔家带上路的两头驴子车,又感叹那废太子和秦家也不知怎的,曾经的身份贵过孔家,在谭头口中却是榨不出半点油水的柴羊。 怎么的,能是怎么的,这可不就是戏本子里常唱的好人不好命,坏人乐逍遥么! 田虎说着说着,感觉旁边好久没声儿了,歪头一看,灶口田婆子正在偷偷抹眼泪。 “咋了姑婆?别担心啊姑婆,虽然这回好几家柴羊,但是孔家足够肥,周孝出马肯定能榨出不少钱,少不了我们的。”田虎想不通田婆子有啥可哭的,只能往她是怕穷鬼太多这趟分不着太多钱上合理想象,毕竟她的确挺缺钱的。 榨,榨死那个贪官! “姑婆不担心,这不是走神被火头熏了眼么。”田婆子胡乱抹了两下脸,对田虎露了个笑,站起身拍了拍一旁的黑饼子堆,“刚说刷点酸水是吧,光刷一刷就在表面可不行,看姑婆给你露两手。” 于是田虎就看着田婆子倒出了酸臭的菜水儿,又烧红了烙锅。黑面饼子直接泡菜水儿里浸透了味儿,又上了烙锅烤干,从内而外地将那股味儿封印在了饼子。这还没完,饼子刚烤干,田婆子又拿起滚烫的饼子丢回菜水儿里,把刚才的步骤又来了一遍。 “虎子啊,得让他们饿啊,饿了才能多吃点这个,多吃点才能更痛苦,回头你们拿出来的东西才能更好价对不?人啊,饿到极限了,就是臭泥巴也能往嘴里塞,但是毕竟是人呢,塞完了得恶心,连自己都恶心。这时候要有人给他机会重新吃点人食儿,那得是神仙啊,虎子啊,你们要当神仙,就能更好价啊。”田婆子把泡了第二回酸臭菜汁儿的黑面饼子丢回烙锅上,转头看向田虎,笑,“你说是不?” 田虎:“……” 半明半暗的灶火光下,他这善良淳朴的老姑婆怎么看着比当初他头一回学怎么榨肥羊时,那阴恻了脸教他的刘老五还可怕…… 啊,一定是他在眼花。 “姑婆,周孝还有会儿才回呢,本来也得晚些送饼子。”田虎咽了一下包在嘴里好久的馒头,又指了指灶上剩下的那些肉和馒头,“姑婆要不你先休息一下,也吃点吧。” “我不吃。”田婆子摇了摇头。 只是,此时的不吃,却不是再因着她谨守本分,只吃自己的份额。 是她没有时间啊。 先前田虎说给黑面饼子刷酸馊水儿,她还觉得有些过分。现在只恨不得把那些馊臭都封里头,好让那恶人尝一尝这不足禾乡人十之一二的苦。 田婆子沉着眼,面无表情地拨动着烙锅里因为加热变得更加难闻的饼子,看着的却似乎不是那黑乎乎的饼,而是…… 是洪水中泡白了的人畜,是水过之后的荒原,是渴极喝下的混沌泥水,是饿到虚脱塞进嘴里的裹着烂泥的虫子。是她苦命的女儿在一无所有的废墟生下的孩子! 凭什么,害了丰州禾乡一次又一次的人,带着两架驴车,还能用贪下的钱财去换白面肉鱼舒舒服服地走上流放路。 而在风雨中带来火种粮食,污水净化之法,带他们攀爬高山从未被洪水冲刷之地寻找橡果制粉,为她的女儿,为她女儿的女儿建起木屋,送来衣被汤药的人,却身无长物,只能啃着加了麸皮的黑面饼子与那些恶人同走一条路…… 天地不公! 田婆子不是阳间的青天大老爷,亦不是地府的执笔判官,但是她能辨属于她的善恶。 与她善者善,与她恶者恶!【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第六章 杜引岁:? 杜引岁:?? 杜引岁:??? 这些人进来就问了句人怎么样了,得了回复,接着又不说话了? 请问,这么安静,都不说话也就算了,出气声儿都变小了,就剩点儿扫草的窸窸窣窣,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屋里多了好几个人,结果还没之前她们两个待着的时候热闹是怎么回事?隔壁传过来的人声儿都比这边大好么…… 这么多人就一起听她一个人肚子打雷荡出的回声解闷呗! 算了,也到晚上了,搞不好她就快毒发两眼一闭了,就是可惜了遇着了这穿越的奇事儿,结果只吃到了些面糊糊就要结束了。 不过,晚饭如果能早点儿来的话,她估摸着还能再多吃一顿。 杜引岁翻过原身的记忆,之前在狱中的时候每天就发两顿饭,早上一个黑面饼子晚上一碗米都凑不够碗底的清水粥,不说饱不饱的好歹还是正常味儿。等昨天从都城出发伙食就又降了一等,早晨发的黑面饼子又干又硬还带着点儿馊,夜里的那碗下头沉了没脱干净壳儿的粟米,上头浮着老得嚼不动的不知道是草还是菜梗的东西,水浑浑的还有股味儿…… 原身前日在狱中的最后一夜就毒发疼了一整个时辰,昨天一日都蔫蔫的,本就没什么胃口的人午间在都城外茶寮听说了锦国的“喜事”后更是食不下咽。 对此杜引岁只能说,人是铁饭是钢,心情再差也得吃饭啊! 馊了点儿的饼子那也是饼啊,口感差点儿的米菜多嚼嚼也是碗粥啊! 昨日之事不可追,反正今儿的晚饭她得好好吃。 就算没法嚼,喝到可以喝的部分也行,带着正常粮食和草木滋味的汤水,她不挑的! 这边儿杜引岁躺得平平的等放饭,旁边儿江芜却是坐得板正不敢松懈半点。 楚秀兰看了一眼左边墙角笔挺着脊背似没有回头之意的江芜,又看了一眼右边正襟危坐半闭了双眸也没有开口之意的公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归拢了周边破烂的稻草,把两个孩子拉到草垫上坐着。 罢了,现在这环境,她除了问一声人可还好,又还能做什么呢。 江芜竖直了耳朵,许久都没等来老师问她为何会仿绘竹松子画作的声音。 也是……都已这般境地,是竹松子还是猪松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师恨她还来不及,哪儿还会问她这些已经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之前狱中五日分了男女监没见着面。昨日一起上了流放路,直到现在差不多两日了,老师也不过只在昨晚发现杜姑娘自缢时与她说了一句话。想来若不是事关人命,老师是万万不想与她说哪怕一个字的。 江芜保持着有礼的直挺坐姿,脑袋却是失落地微垂了下去。 只江芜不知,她的老师不是不想问,而是有太多想问的问题,甚至还有更多想不通的事情,反倒不知该从何开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日,秦崇礼依然觉得那晚宫宴上的一切像是一场幻梦。 他主张立嫡立长,立起来十八年的太子,却是个女孩…… 从泼汤,到揭发,造秘十八载,戳破不过一瞬。 主上震怒,百官唏嘘,宾主尽欢的宫宴成了讨伐问罪的公堂。 落网之雀尚知扑腾求生,可那曾经深得帝心圣眷有加的太子污了衣衫,冠落发披,却如认命一般苍白跪伏再无一言。 责声四起,议罪桩桩,秦崇礼不过惶惶走神片刻,主上竟纵着二皇子说到了流放与赐婚。 罪何至此…… 秦崇礼不敢置信向来对太子宠爱有加的皇帝竟全然由得二皇子胡言乱语,更没想到自己一声求情,便落得如今之境。 不,或许他应该想到的。 一直支持嫡长之说的他,早年曾支持过皇帝早夭嫡兄的他,在妃子所出非嫡非长却最终登基的皇帝看来,或许从来不是一个得他心意的臣子。 他曾以为,皇帝虽非嫡长,但心胸宽大,且赞同他嫡长之论,不然也不会在登基后,钦点了他做太子太傅,又赞他仁义知礼,请他培养小太子的仁爱贤明。 现在回头再看,当初的钦点,真的是识人之恩吗? 十八年来的一切,在这七日,如走马灯一般在秦崇礼的脑子里转了又转,转出了太多被忽略的细节,也转出了一些不敢深思的假设。 父慈子孝,君臣相得,是否只是一场老眼昏花。 秦崇礼不曾后悔那声求情,甚至隐隐觉得便是自己那时不开口,也落不得比现在好的下场。 只是,到底是有些愧对的,愧对了他可怜的儿媳和一对年幼的孙儿孙女。 藏在隐隐绰绰之后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他早该在二十多年前先太子夭折时便急流勇退归去回乡,或许那样他的大儿,二儿与二儿媳都还能留在膝下,不至于如今他们一老一少带着两个小的孤苦北行。 年迈的文臣缺乏锻炼,流放之路不过行了两日,秦崇礼的魂就已经升了大半,加上太多的旧事哽噎心头,秦崇礼此时状似正襟闲坐,其实不过样子货,实则已是呼吸都艰难。 倒是两个小的,被楚秀兰压着在草垫上坐了一会儿便恢复了气力,开始不安分起来。 两个孩子,男孩儿眉清目秀,名唤浩阳,是秦崇礼大儿与楚秀兰的孩子,刚六岁,这几日历经变故已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就算在草垫上不大舒服,看了两眼安静的祖父和母亲还是老实坐住了。 女孩儿精致可爱,名为若瑶,是秦崇礼二儿之女,还没满四岁的小团子一点儿大,最小号的囚服套身上,都像苍蝇套豆壳,有点儿空荡荡的。这会儿在草垫子上扭吧几下,半件囚衣都从肩膀滑下,漏出了里头已经穿得有些灰扑扑的绸布衣裳。 孩子们脚踝上的铁链要比大人的细长一些,楚秀兰不过合目稍休息了两息,小号的团子就滚到了隔壁的铺上去。 江芜循着铁链的轻响声低头,就见老师家的小姑娘趴在了自己腿边,伸出了小小的手。 “不摸。”江芜伸手拢住眼瞅着就要摸到杜引岁肚子的小爪。 小团子眨巴了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迷茫。 “她……这个姐姐病了,需要好好休息,不摸她。”江芜伸手把趴在地上的小姑娘抱起来放地上坐好,又扶了扶那小小的歪了的小辫子。 “病呐?”被控住的小团子努力伸手,“咕噜噜……病。” 江芜:“……” 杜引岁:“……” 你,就是你,别以为奶声奶气的就可以没礼貌! 杜引岁可是在原身的记忆里都翻着了,原身没心情吃饭,拿着饭食久久发呆的时候,都会有一小只东西蹲在牢间,隔着栅栏,小小的手胸口揣着,也不说话,就一双扑闪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望过来…… 那些原身没吃下的东西,最后可是半点儿没浪费。 这咕噜噜声固然是大了些,谁都能嘀咕两句,就小东西你不行哈! 刚才背锅的那个谁,你出来告诉她,这是饿了,不是什么咕噜噜病! “嗯,咕噜噜病,所以不可以摸摸。”江芜又扶了扶软乎乎小脑瓜上的小辫子。 受伤,敷药,有些太复杂了,倒不如用小孩子能懂的话,只要她不去触碰,就不会碰到伤处了。 江芜的想法很简单,杜引岁却是哼哼了。 她可不是纠结痛苦食不下咽的原身,这位开始学咕噜噜叫的小朋友,一口都不给你留了哈! 已算不得安静的房里,只听杜引岁腹中一声咕噜噜,便引得一声奶呼呼的“咕噜噜”,两者往复,唱出了别样的热闹。 努力拨正小辫子的江芜不知不觉松下了刻意板直的脊背,另一边半合了眼的秦崇礼也渐缓了神色。 小孩子的乐趣本该不知疲惫,奈何有些饥饿更加持久,腹中依旧打着“咕噜噜”的鼓,一唱一和的奶呼呼不知何时已经缩短成了一声敷衍的“噜”。 就在小团子打了个哈欠,快连最后的应和也消失时,原本只有些许人声的隔壁突然热闹了起来。 开门,关门,呕吐声,拍门声…… 隔壁不同寻常的声响,让这边屋里除了杜引岁以外的几人都机警地直起了身子。 “酸” “臭” “不是人吃的” “吐了” “不能吃” …… 暴躁的吐槽,哀声的请求,不成事的咒骂。 细碎的关键词,不难听出今夜的夕食是多么的糟糕。 屋中三个坐着的成年人面色都不太好。 倒是躺平的杜引岁有些好奇,正常的食材能有多难吃? 同行了两日,屋中人不难听出隔壁正是孔方裘那一家的声音。也是,敢那般贪得无厌的人家,哪里经得住糟糕一些的吃食。他们家人多,多闹一闹也好,若是能把那糟糕的伙食闹得好一些,也算是他们功德一桩。 只是,不曾想,隔壁的嘈杂却没有持续太久。 人声渐低,江芜已听不分明一二。 倒是本就坐得离中间那堵墙近的秦崇礼,突然后仰了一下,从正襟危坐的端方老者,一下子变成了耳朵贴墙,听墙根的老头子。 楚秀兰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公爹,一时愣住竟讷讷不得言。 其实也不用她说什么了,因为下一瞬,她那一贯庄重威严的公爹就气翘了胡子,猛一拍大腿喝道:“好一个大胆贼子,居然有钱买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第七章 肉? 什么肉? 是外面卤的肉吗? 杜引岁的馋魂支棱了起来。 之前的面糊糊是很好吃,但后来外头飘进来的卤肉味儿更是香得很。 便是只剩了寻常人的嗅觉,杜引岁也能闻出那久违了的正常的猪肉味儿! 末世七年,杜引岁是真的受够了便宜管够但苦死个人的苦芨芨草汤和人工饲育成功但猪骚味是正常猪肉百倍不止的石足白皮猪。 正常的卤猪肉是个什么味儿来着……之前流放大部队还没来时,半敞着房门的屋里,杜引岁努力冲破屋里的霉味儿把外头的卤味儿闻了又闻。许是真的又饿又馋,已经突破了人类承受的极限,有那么一瞬杜引岁几乎以为她嗅觉异能回来了。 她闻到了,一墙之隔似乎因为失去了不少水分,味儿愈发浑厚的豆角与萝卜,数量不少让人安心。就是好好的食物味儿中混着了那不大客气的衙役味,简直一颗老鼠屎掉粥里。稍远些地方,热腾的灶上咕嘟着的大锅里,半锅的猪肉拼了萝卜豆角藕,只简单地丢了葱姜下了大酱就已是香喷喷。馒头的粮食香顺着热腾腾的蒸汽飘来,层层的蒸笼还分了好几种面。一旁似还有新烙的饼,带着焦香的锅气,数量还不少的样子。在各种味道中忙活的人,闻起来应该是之前送了馒头和水进来的婆婆。 闻到的时间不过一瞬,距离没有很远,味道没有十分清晰,更别说去闻出更多细节,发挥远不及末世时嗅觉能力被锻炼到鼎盛时状态的一半。 但是,很明显,那一瞬真实存在,也不可能是平常人正常的嗅觉。 杜引岁再次证实了穿来时的感觉,她的嗅觉异能并没有抛弃她。 可惜,之后她又努力了好多次,便是再努力,也无法重现那一瞬。 她的嗅觉能力,就如这具身体一般,暂时都不是她可以掌控的,实在让人气恼。 不过…… 似乎是可以被馋和饿激发的。 就像此时,杜引岁实在好奇隔壁的人是否真买到了那香喷喷的卤肉,原本在吃下一堆面糊糊后已经稍小声了一些的咕噜噜不禁重新大了几分声响不说,她居然又闻到了! 院里与可能是厨房地方的卤肉香与嘈杂人味儿暂且不提。 就说刚才吵闹的隔壁,闻起来屋里好多人,男女老少,没有肉味,倒是有一堆奇怪的像是烤糊了的粮食味。底子闻起来有些像之前那一瞬闻到的在肉锅边的烤饼子,但是……那时候好像没有这么糊,也没有这么酸臭?嗯……还有几个吃食,没有烤过的味,有两个像之前那婆婆拿来给她们的馒头,还有两个好像还要更香一些。 香香,想吃! 等等,还有什么更香…… 隔壁的隔壁,那甜甜的味儿是什么?还有那奶呼呼的,不是小孩的奶呼呼,那是牛乳的味道吧! 是哪家人,吃这么好吗? 杜引岁刚想细闻一二,结果……下一瞬又只能闻着这边儿屋里的霉呼味儿了。 啧啧啧,真是同是流放人,同人不同命啊。 比起在末世滚过,只是好奇一下唏嘘一声的杜引岁,秦崇礼的生气是实打实的。 秦崇礼一生守礼清正,惟愿主明臣忠,河清海晏。 像孔方裘这种害了丰州百姓一次又一次的奸臣,在秦崇礼看来就是国之蠹虫,恨不能让他先尝尽丰州人苦,再除之而后快。 但就是这等残渣,竟能带着两架驴车上路,一路脚不沾地,这会儿还在买面买肉,简直是要把流放路当好日子过。 秦崇礼气得撅胡锤膝,却偏偏拿孔方裘没有办法。 当初一查到孔家,还没摸着点儿实证呢,孔家就交出了所有的家产认罪,连埋在祖坟只有孔方裘一人知晓的秘银都主动全挖出来了,认罪姿态十分之好,又反扯了下面两条本没有暴露的贪污之线出来,简直就是回头是岸的代表,最后各方势力平衡之下,只被判了流放。 孔家虽已兜中空空,但孔方裘之妻不离不弃,岳家竟也不畏人言,在流放出发之日送了两驴车的行李。孔方裘的岳家亦是官身,还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想来这么一送,隔日弹劾的折子便会往御前去,但是他们还是送了。 流放路艰难远长,亲友添物,本也是合情合理之举。只是人惯是踩高捧低,都落魄到流放了,有些关系的人都会小心行事,怕被连累,撇清关系者多。虽然不知道孔方裘的岳家是真的重情重义至此,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但是那两驴车的东西,是实打实的。 秦崇礼倒不是羡慕,就是一时有些接收不了恶人得好报。 而且,不止是孔家…… 昨日清晨从都城出发时,太子……好吧,江芜的二舅,从前的永安伯,如今仍是永安伯的刘伯爷,也来送行了的。以手足之谊,给江芜被削了侯位,同被判流放的大舅一家送了行李来。 当然,那用出卖太子女扮男装之秘保住伯位,带累了家族其他人的永安伯,是被他的亲哥连啐了好几口的。不过吐口水归吐口水,行李倒是没耽误收下…… 好好好,贪污者得驴车,乱皇嗣者得大包,就连帮凶……江芜的奶娘家都得了不知道什么人送来的东西。 偏偏…… 偷听完隔壁声响,气鼓鼓顺势靠墙坐了的秦崇礼抬眸看向不远处背对自己坐着的小姑娘。 怎么,手足之情就是情,外甥女就是路边捡来的吗?都不怕被亲哥连累了,还怕多给外甥女送一点吗? 泼了汤的衣服就那么一直穿着,宫中行走的软底鞋子能走多远的流放路! 秦崇礼恍惚记起这已经不是他的太子,男女已有别,赶紧挪开了看人鞋底的眼。只一偏,就又看到了自己那雪团儿一样的小孙女,这会儿跟个煤球一样歪在地上…… 自己入朝为官数十载,看来无论为官还是做人,都很失败啊。 不愿连累人,和无人来被连累,还是有点差别的。 即便秦崇礼不愿意承认,但他一生清明,临老倒真的……恨人有憎己无了。 秦崇礼坠入了现实与教养的撕扯旋涡,开始了后悔与反省的博弈。 可惜杜引岁此时并非鼎盛,无法闻得老人此时的痛苦纠结,若她能,高低得给人来一句“都是吃喝拉撒的凡人,羡慕与嫉妒是人之常情,莫要没事做什么清高神仙。” “爹,你没事吧?”楚秀兰瞧出公爹矮下了脊梁,担忧道。 “是我无能,让你们吃苦了。”秦崇礼摇头,唏嘘低语。 楚秀兰看了一眼公爹身后的墙,轻声安慰道:“爹,等南边得了信……” 安慰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楚秀兰也想起了前一日早晨那几波来送东西的人,以及现在旁边一样一无所得的江芜。 秦崇礼知道楚秀兰的意思。 他这大儿媳虽为商户女,但在家里也是被宠大的。也就这次的事情来得快,处理得也快,楚家在比丰州更西南的琼州,暂得不着消息,不然定是也会过来的。 之前在狱中时,秦崇礼想代替已故的大儿子给楚秀兰出一封放妻书。楚秀兰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本想着可以借此拿回嫁妆,以自由身带着银钱跟着一起北上,路上更方便照顾。不曾想她那放妻书根本交不上去,也不知是有人想压她,还是看透了他们的谋划,不想给秦家这个便利。 翁媳两人商量了几回,还是放弃了硬走。就算硬闹上去能放妻成功又怎样,在都城这浑水里,他们不让人如意,人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更倒霉。 琼州什么时候能得信,楚家得信后又如何,这都是后话了。秦崇礼知晓儿媳这是安慰她,更是又多了几分愧意。 只是多余的话,两人也不敢多说了,就怕两个人歉意来安慰去,落在江芜的耳中,平添了小姑娘的压力。 屋里就这么又安静了下来,就连杜引岁那边的“咕噜噜”都变得稍小声了一些。 在乱稻草上滚得脏兮兮的小团子凑近了声音的来源:“咕噜噜病,大大的,小小了。” “嗯,等一会儿吃了夕食,咕噜噜病会更小一些。”江芜伸手拿走新沾到团子头毛上的稻草。 流放大部队到达的时候,杜引岁腹鸣的声音已经被之前那两个杂粮馒头压下去了一些,虽然还是很大声,但是已经不是最开始吓了江芜和田婆子一大跳的那种平地一声雷了。 所以本来还很是担心的江芜,估计这声就是饿了…… 至于为什么会饿得这么大声,江芜只能祈祷,不是摔的。 隔壁许是买着了好东西,声音渐渐地小到几不可闻。 又过了很久,久到江芜都听到身后出现了一声新的小小声的“咕噜噜”了,他们这边的门才有了动静。 锁着的残破木门被打开,江芜看到开门的正是之前自己请求他给谭头带话的那个年轻衙役,投去的目光不禁带了几分希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第八章 屋角投来的目光灼灼,吴力顿了顿,在人开口前摇了摇头:“谭头说没大夫,让废太子殿下你有这个折腾功夫,不如好好休息,想想明天该怎么带人上路。今日是为了救人才破例用马车带你们过来的,我们车上挪出的物资不可能一直借许大人的马车放着。谭头说明日你们不能再用我们的马车了。” “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有车怎么……”秦崇礼自觉是屋中顶梁,起身开口想要商量几句。 此行衙役十人,不过两日,秦崇礼还没认全,不过这个叫吴力的衙役在周围出现的次数挺多,虽然言语有时也并不十分客气,但无论是昨晚在桃园驿通铺的位置安排,还是今天把他们放进一个屋子,这办的事儿都还算是有利。方才又替江芜带了话去,没有敷衍推诿,秦崇礼觉得还是可以试着与其商量一二的。 只是,秦崇礼一语未尽,门口的吴力就被后头伸出的手拨开,赵七那惹人讨厌的脑袋伸了进来:“这有什么难的,今日在山坡那边,咱们的废太子殿下跳坡的样儿多英勇啊,人也一把就抱上来了,可半点儿都没传言中体弱不善武的样子。还要什么马车啊,咱废太子殿下把人抱着背着都能走。” 每日近三十里的路,还不都是官道,上山下坡的自顾自都难,便是瑶瑶这么小只,他和儿媳轮换着,都没法一直抱着背着,再心疼也得放下地让自己喘口气,昨日还是江芜来给搭了把手才混沌着混了过来。这么个成年姑娘,就算他们一起,也不可能带得上路啊。 比起被吴力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秦崇礼,提前两个多时辰来了这小屋的江芜并非无用枯坐。从太子到囚犯,从人人仰视到谁都可以踩一脚,这几日江芜努力适应着变化,自是没期待连大夫都不愿意为她们寻的衙役们能一直分她们半架马车。 “不是我想麻烦各位大人,实在是我能力有限,若到时候因我一人耽误了每日的行程,最后影响了各位大人的押运任务就不好了。”江芜起身,垂首敛目,半点没提杜引岁的伤势不适合抱与背,毕竟这些衙役谁会在乎这个呢,她只能拿他们可能会在乎的说事儿,说罢又抬手指向屋子另一端那满满的杂物堆,“我见那边有一架旧推车,不知能不能借我一用。” 屋中几人循着江芜这一指齐齐转头,好不容易才在那堆得有半屋子高的杂物堆最下头,分辨出一个倒扣的状似推车的东西。 “你说借就借,借了你能还得了么?” “我一会儿去问问谭头。” 赵七猛地瞪向旁边的吴力。 吴力……无力地笑了一下,拉着赵七压低声音道:“赵哥你看那车,旧得都快散了,推起来说不定比背人还累。她自个儿愿意吃苦,你管她呢。走走,这屋里一股霉味儿,我们出去喝点芦菔汤,别在这儿等着了。” 年轻的衙役嬉笑着脸,把一脸不痛快的赵七劝了出去。 原本跟在后面的周孝和田虎这才缩着脖子端着东西进了屋。 这是谭头点明的穷鬼屋,两人也没什么多余可发挥的,只给发了一人一块巴掌大的黑面饼子,又在秦崇礼和江芜的面前各放了个装满温水的大碗,就撤了。 屋中咕噜噜声从未停歇,江芜稍净了两根手指开始给躺着的饿人捏饼子面糊糊吃,只一小坨糊糊还没捏开呢,江芜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爹。”楚秀兰嚼着不对劲,拿起被咬了个缺口的饼子转向秦崇礼,“这饼……好像加了什么。” 本还没开吃的秦崇礼掰开手里的饼看了一眼,灰黑的饼里,似有些深褐色的片状小碎。 秦崇礼掰了一小块吃,味道还行,能尝出几分面香甚至还能吃出一点点儿咸味儿?就是口感有些粗糙难嚼,下咽时也有些干涩,想来就是因为里头的这些小碎碎。 “像是什么种子皮……”秦崇礼也分辨不清,但是细细用牙磨着,应该是能吃但不好吃的凑数东西。 “是麸皮……”刚刚将那一小块饼子彻底搅糊的江芜轻声道,“可以吃的,就是要好好咀嚼,不然不好消化。” “哦,麸皮,就是用来喂鸡鸭的那个麸皮吗?”楚秀兰没吃过麸皮,但是庄子上的事儿还是知道一二的。 江芜点了点头,当初他们去丰州救灾,救灾粮被动手脚,他们沿途收粮,时间紧任务重,便是麸皮与野菜也没有放过。 想起旧事,江芜恍惚了片刻,而后没继续化饼子,反是捞起手边的小团子,先把碗里的温水让她喝了两口。然后放下小团子,把手里那两块黑面饼子一点一点揪得细碎丢进了碗里。 “昂?丢了嘛?”叼着饼子的小团子没见过这样的吃饼方式,一时有些看呆了,傻乎乎地叼着嘴里的饼子都不记得啃了。 “麸皮和面粉不一样,它没有办法化开,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颗粒。”江芜耐心解释道,“颗粒喝着容易呛到,姐姐还没醒,呛到会很难受。” 小团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奥”了一声,就盘着腿开始乖乖啃自己手里的。 “瑶瑶要慢点吃,一口饼嚼……五十下好吗?”江芜一边化饼子一边管着腿边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又道,“瑶瑶能数到五十吗?我们一起数好不好?” “……”这句话小团子听懂了,梗了一下脖子把嘴里还没嚼十下的饼子吞了下去,摇头摆尾滚走,嘴里还没忘了小声,“不要不要数数……” 只可惜,屋子就这么小,链子就这么短,上一刻躲得了数到五十的江芜,下一秒就遇到了要求数到一百的伯母。 “不七闹!我不七闹!”小团子看着被伯母拿走,每次只给她掰一小口,坚持要她嚼着数到一百再咽的伯母,气得鼓了脸,包了两泡泪,扭头拒餐。 楚秀兰:“……”无论是肚子痛还是拉不出屎,这种事情果然要亲身体会一下才能了解大人的苦心么! “娘,我来吧,妹妹只是不想数数,不是不想好好嚼饼。”一直乖巧安静的秦浩阳接过了小团子和那块只缺了个小口的饼子。 屋里细细碎碎努力啃饼子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某人从水碗里拨拉麸皮的声响。 对此,杜引岁只想说,“这位殿下,你人真的很好,但是没必要哈……”别说是麸皮了,她觉得现在来点树皮她都能给消化了。这真不是夸张的说法,末世后期得到身体变异和异能的人身体都有飞一般的进化,那变异动植物都消化得了的体质,这点儿正常植物真不够看的。 这具身体自己会注意不呛到的!不如把麸皮也灌下来吧! 饥饿杜引岁的灵魂呐喊无人听到,江芜小心地捞干净了碗里的麸皮,才把人扶起,一点一点开始灌糊糊。 得益于这碗水给的够多,好歹不用像之前那样一点一点省着水化开了。 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但也同样有着干净粮食香味的糊糊,温温地顺着喉间抵达了饥饿的肚腹。 好吃!爱吃! 就是……过程实在短暂了一些…… 被重新放躺下来的杜引岁感受着嘴里最后那点儿粮食香,意犹未尽地在意识里咂了咂嘴。 好吧,希望这不会是自己的最后一顿。 一旁,已经累得无力端坐,靠着墙就一直靠着了的秦崇礼目光扫过一脸疲惫的儿媳,懂事的孙子和可爱的小孙女,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饼子掰出了一大半,又不禁想起之前在碗里捞麸皮吃的江芜,手腕一转把那一大半掰成了四个小块。 孙子手里塞一块,孙女手里塞一块,秦崇礼把剩下的两个小块递给楚秀兰,又指了指江芜,用气音轻道:“你吃一块,给她一块。” “爹……我不要。”楚秀兰推回去了一小块,同样用气音道,“吃太少,明早您走不动。” “我能……”秦崇礼板了脸,刚想拿出公爹的威严,结果话还没说呢,连人带那一小块饼子都被推回了墙上。 秦崇礼:“……” “我不是故意的!”楚秀兰微怔了眼,急忙摆手表示无辜,只顿了顿又撇了心虚,语重心长道,“爹,您看,您真的没力气了。” 秦崇礼:“……”好好好,是我虚! 公爹的好意,给自己的那份,楚秀兰拒得,给江芜的那份,楚秀兰没拦。没拦,还在自己的饼子后头多掰了一个小小块。 “江……江芜……” 江芜忽听身后有人唤,一回头,就见灰头土脸的年轻妇人绷直了脚镣,前倾着身子往自己怀里丢了两小块东西。 “不……”待江芜看清怀里的东西,第一反应是要拒。 “你们一起吃吧,看她肚子还叫呢。”楚秀兰平日管着一府,往来多少人情,自能出口就掐住七寸。 江芜:“……” 掌心的两块饼子,小小的,早就已经凉了的饼子,现在却烫得灼手。 听着旁边比之前小了一些,却还挺大声的咕噜噜,江芜垂了发热的眼眸,道了声谢,缓缓收拢了手掌。 杜引岁也是没想到,一碗糊糊下肚,她的嗅觉能力又回来了一瞬。只这一瞬,她却没来得及用来探索更广阔的地方,而是被这屋里小小几块饼子吸引去了心神。 身体依旧咕噜噜,灵魂却沉默了下去。 末世里滚了多年,杜引岁已经不大习惯面对这种友好,即便她清楚这份友好并不因她而起。 此间气氛略沉重,只剩秦浩阳为妹妹的咀嚼轻声数数的声音。 因为太安静了,在隔壁那几只贴墙的耳朵听来,便是全然无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第九章 此行的流放犯共计三十九人,孔方裘一家十九口就占了近半的人数。 这会儿江芜她们隔壁的屋里,正是以孔方裘为首的一半孔家人。 同是用来安置底层行路人和押送囚犯的低矮偏房,孔方裘这边原也不过一地破旧稻草,只是比隔壁少了些杂物。不过人多了不少,倒也没比隔壁宽敞多少。 驴车不是摆设,虽然拥挤了些,但是这会儿地上都已经铺上了被褥,此时孔方裘膝上还搭上了一条薄毛毯,可比隔壁睡在烂草霉地上的几人舒服多了。 这会儿贴墙听动静的,是孔方裘最小的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一个七岁一个九岁。 贼子一般贴墙偷听,不是什么好小子该做的事,只孔方裘看了一眼墙角那几块隔了老远还能闻着一股酸馊味儿的黑饼,也就默许了他们如此行事。 不过,除了间隔很短的开门和关门声,也没听回什么旁的有用东西。 左邻无了声息,两个小子又猴崽子一样窜到了响起新动静的右墙。 孔方裘撩了撩眼皮,他记得之前经过时,右边被赶进屋的正是原本的宣宁侯,太子的舅父一家。 临行时永安伯送来的几个包裹够大,那些鬣狗应该也不会放过他们吧。 落人手上就要认栽,孔方裘如何不知那两驴车的东西会引发各方猜忌,落在上头眼里怕是再不信他之前说的底都掏干净。可流放路长,若真是两袖清风地上路,别说这一家妇孺,便是养尊处优多年的他自己,怕是都未必能熬到北地。到时候妻离子散,一身病痛,便是真能再攀上韩家,又还能过几年好日子。 更何况…… 若没有银钱开路,他这几个攀上韩家的本钱,怕是也很难安全到北地。 “阿莲,把几个姑娘的脸再抹一抹。”孔方裘蹙眉看向自己不知何时淡了肤色的女儿们。 “爹……”孔嫣儿躲过母亲抓了泥的手,“大晚上的没人看我,让我的脸休……” 孔方裘没多言语,沉了几分目光。 孔嫣儿没敢再躲,只低声嘀咕那些人真是坏,心思不好,给的吃食也是坏的。 向来受宠的嫡女老实抹了泥灰,另三个庶女不敢有劳主母动手,都老实自己抓了地往脸上抹了。 是啊,真坏。 孔方裘既然决定带两架驴车上路,当然想到了财露就要见者有份。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区区底层的几个衙役,胃口居然那么大。驴车来时,岳家就给了一笔让他们能用上车的通融钱,又额外往许律和谭望那儿送了银钱。就这,驴车上准备好的米面熏肉菜干都还被卸了下来,美其名曰流放路上得吃官家安排的吃食,不然出了问题,不好寻责。 说的好听,结果还不是为了卖他们自己的粮。 一个白面馒头敢卖一两银,他们一家十九口,就算每人每天吃两个馒头,也得去了三十八两。他两个月的俸禄加起来都没有三十八两,他们是真敢叫价啊! 这还是一日不食其他,只吃馒头的价。此去凛州,运气好点也得走上近三个月,这光吃馒头就要吃掉三千多两银? 这是笃定了他之前没吐干净是吗? 孔方裘是做好了路上还得出几次血的准备的,但是这不是要出血,是要斩了他来吃啊。他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大傻子吧? 只是,不做傻子也很难。 之前听着了那馒头的报价,孔方裘冷笑一声,当即拿了之前一闻便放下的黑饼张嘴就啃,势要拿出就算一直吃这黑饼吃到北地,也不被当傻子宰的样子。 狱中的清水粥黑面窝窝,路上的干硬馊饼草菜粟米水,他不都咬牙咽下了,区区……呕…… 不过一口,孔方裘的身体便先于理智承认了做个大傻子也不是不行。 屋中几个小的原本嫌弃得闻都不闻,看孔方裘的狼狈样儿,又不信邪地拿起来试了试,于是屋中呕声叫骂声连绵不绝。 无论是狱中还是路上,与这些酸馊饼比,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开胃菜罢了。 最终,还是买了。 不过,没都买白面的。除了孔方裘与妻子,并嫡女孔嫣儿和两个最小的儿子,其他人都给定了杂面的。 跟在衙役后面那两个推荐食物的还整挺专业,舌灿莲花不说,连试吃都带了。 白面馒头一两银一个,杂面馒头一两银两个,一日三十八两变成了一日二十四两,再看十两一条的肉干和五两一小罐的咸菜竟……也不是那么贵了。 当然,孔方裘这会儿白面杂面分得清楚,因着路上存储的问题,明日拿到粮时只有三日的馒头并能做出七日份馒头的面粉,这又是后话了。 孔方裘如何不知,但凡他屈服花出这第一笔,后面便是源源不断…… 在这个驿站,可以定十日的干粮,官方花钱就吃那酸馊黑饼,真的难以想象第一日已是这个味道,在路上再放几日是个什么滋味。 孔方裘最终花了三百两,买下了全家人后面十日的面食,还有四条肉干和四罐小咸菜。 可能是气得有点狠了,从衣角里扯出银票的孔方裘有片刻恍惚,甚至有种他们明明可以抢,却还给了粮的错觉。 付了钱,却没得吃食,买的都是明日开始的吃食,今日竟只有这些黑饼子。哦,还有之前那试吃的馒头,不过四个馒头,十口人一人掰了一口就已经没了。 简直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过一口的试吃,孔方裘生了这么会儿闷气,都已消化得七七八八。此时腹中饥饿劲再起,更是愤恨。 再忍忍,待他到达凛州,攀上韩家军,无论是这波长走北地的衙役,还是……那害他至此的废太子,都有他们好看的! 低矮破旧的几扇偏房门开开合合,到入夜前打着哈欠的驿站杂役给添了一回水,又赶着人解决了一回三急,点了最后一次人数,灭了门边的烛台,屋门便被锁紧了。 今夜不是通铺,有门,比昨日在桃园驿的马厩要安全不少。 楚秀兰提前让脚链长活动范围大些的儿子去杂物堆外围拿回来几件破木烂碗,待屋门最后锁好,便去门口支棱出了两个触及便散能落出响动的东西。万一夜里有人开门进来,他们也能有个警醒。 没了烛火,屋中彻底暗下。 安静,疲惫,困意不受控地如山压下…… 无论是担心着杜引岁的江芜,还是想要多守一会儿的秦崇礼,在这一日的磋磨下,都很快昏睡了过去。 屋中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杜引岁知道,夜深了。 她也要面对考验了。 锦国这糟心的毒药,不按时服用解药便会在深夜子时疼痛一个时辰,连续疼痛三日便是归西时。 说实话,杜引岁不知道这个每晚疼两个小时,连续疼三天是个什么意思。按原身记忆里来说,是起个提醒的意思,提醒做任务来不及回去拿解药的,或者有点儿小心思的,该拾掇拾掇搞解药去的意思。 只能说玩还是锦国会玩,喂个毒药还上闹钟的…… 这毒药,原身在狱中的最后一夜发过一次,昨夜在桃园驿发过一次,今夜便是…… 疼痛,来得很突然。 细细密密的疼自经脉延至骨节,而后突然加重,来了一波拆筋剥骨,让杜引岁的灵魂都凝怔了一瞬。 好好好,锦国是吧!她记住了! 疼痛轻重往复,生与死交替更为磨人。杜引岁疼得灵魂都有些扭曲,却偏生不知怎的还有几分心思对比了一下,总觉得这些疼似乎没有原身记忆里的那么疼。 好好好,锦国替我炼魂,末世为我护体…… 翻阅原身记忆里的疼,和亲身去感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杜引岁不得不让思绪飞得更远一些,好熬过这一波一波的疼痛。 杜引岁想起了之前又来了碗水后,褪了麸皮最终还是被灌到自己嘴里的那两小块饼子。早知今夜如此难熬,该申请舔一舔碗底的…… 深夜安静躺着的皮囊里,是无人知晓的灵魂低吟。 就在杜引岁思绪凌乱,意识破碎之际,安静的房里突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旁边原本熟睡的这些人里,有人爬起来了。 还在往她这边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第十章 前太子太傅秦崇礼,虽孙辈年幼,但自身年尾就将满六十,已是耳顺之年。 两日坎坷流放路,前一晚在桃园驿又熬了一夜,秦崇礼在三桥驿的这一夜睡得极沉,沉到即便睡前在心中警醒无数次,第二日在听到院外动静时依然没办法第一时间爬起来。 还好,旁边儿媳楚秀兰反应极快,一巴掌就把儿子拍了起来。孙儿浩阳也机警,前一刻睡得还像小猪,下一瞬眼都没全睁开就如野猪一样窜了出去,按着之前的计划将昨晚设下的警备陷阱丢回了远处的杂物堆里。 至此,秦崇礼才刚刚扶腰坐起。 早晨放的饭依旧是黑麸皮饼子就温水,不管口感如何,能吃上干的总好过流放第一日晚上的浑浊粥水。 江芜泡饼子捞麸皮的动作又娴熟了些,只是比起昨晚又多了几分焦急。早晨的时间赶,随时可能被通知出发是其因之一,之二……便是那年轻衙役还没带回谭望关于木板车的回复。若是没车,无论是背还是抱,杜姑娘身上的伤都免不得要受摩擦…… 前一日,江芜一直等到老师他们来,才让小浩阳从杂物堆那儿摸来两小块木头,又用之前那位婆婆第二次拿来的布条给杜引岁那条似乎折了骨的腿做了些固定。不过碍于材料和技术,只能做简单的固定,若是没车,肯定经不得一整日的折腾。 这边儿江芜心里发急,连麸皮都没心思嚼,几下就吞了。 另一边儿秦崇礼掰着今日的黑面饼子,还没吃呢,却是砸吧了两下嘴,犹豫自语道:“我这味觉是不是有点问题,昨天吃饼觉得有点儿咸,今天怎么还没吃都觉得有点儿甜呢?” “咳……噗……咳咳” “慢点吃,好好嚼。”秦崇礼也顾不得自己什么甜啊咸的,赶紧伸手给呛出眼泪的孙子拍了拍背,又端起水碗递,“喝点水顺顺。” 秦浩阳低着头喝了一口,压下了嗓中痒意,心虚把碗递回道:“祖父也喝。” 孩子的心意,秦崇礼虚虚地抿了一小口,而后又砸吧了一下:“这水怎么也有点甜……” “咳咳咳……” 秦崇礼再次伸手给孙子拍背:“……你这孩子怎么老呛呢,喝水都呛?” 可怜小小年纪的秦浩阳,背后受着祖父爱的重拍,小腿还得接收妹妹“爱”的指示。 “祖父,我没事。”秦浩阳缩了缩被小团子掐了又掐的小腿,硬着头皮编话道,“祖父可能是心里苦,所以吃什么都有些甜……” 秦崇礼:“……” 屋中余众:“……” 最怕小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秦崇礼忍着没一巴掌把孙子拍远点,缩回手开始掰饼子。 “昨天的饼应该是放了少许的盐。”楚秀兰打破了一下尴尬的气氛,然后抢在掰饼的公爹前头把自己的饼掰了,而后挡住了公爹还想给两个小的分饼的手,“爹,今天要走一日的路,你把自己的饼吃了。两个小的回头走不动了还得靠你拉扯,我这里留半个饼,回头路上饿了再分。” 秦崇礼不大愿意,但是儿媳推自己手的力道实在有些大,让他想起了昨晚推饼时直接被儿媳推墙上去了的事儿……这塞饼的手就有点儿犹豫了。 楚秀兰挡完公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小声了很多的咕噜噜,顿了顿还是从准备早上吃的那半块饼上掰了一小块下来,轻声唤道:“江芜……” 被点名的女子一下子板直了身,这回却是没敢回头。 杜姑娘,是她的责任,却不该是老师一家的责任。他们这一个巴掌小的饼,还要支撑一整个白日…… 楚秀兰唤了几声,见小姑娘的背越板越直,直得都有点儿发僵了也没转头看自己的意思,也就收了声。只是到底那一小块饼也没吃,而是和留着的半块包在了一起收着了。等路上不行的时候,再拿过去吧。 倒不是楚秀兰看不起江芜,觉得她会不行。实在是昨晚到今早,大头的吃食江芜都分给了躺着的杜姑娘,人就吃了点儿麸皮,要不是昨晚来了第二回水,江芜连水都没打算喝,这么一直下去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楚秀兰倒是想劝,但是有的人看起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听话的。 楚秀兰看着自家团在一起一边啃饼子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家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个南墙不会撞得太晚,不然到后面怕是自己和公爹想省也未必能省出多少来拉她一把。 这头秦家人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殊不知这屋里,也有人在担心着他们。 也许灵魂不需要睡眠,反正一夜未睡的杜引岁还精神得很,这会儿喝着已经开始熟悉的糊糊,心情还怪好的。 不管前路如何,她活过了昨晚!活过了那该死的毒药命定的归西时刻! 感谢老天总算长了一次眼,虽然夺走了她末世七年的积蓄,但是好歹留下了她增强的嗅觉和体质。昨夜子时疼是疼得狠了,但是同时也让她发现了抑制疼痛,甚至可能是抑制毒性的关键。 好吧,其实也不是她发现的,是送上门来的答案。 昨晚夜深人静,不远处某个睡沉了的老头子甚至不时打出了几声鼾时,窸窸窣窣有人爬起,一路爬到了杜引岁的身边。 初时,杜引岁的戒备是拉到最高点的。末世守则,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即便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就杜引岁那会儿发不出声动不得分毫的状态来说,三岁的小宝宝都能轻松一屁股把她坐死。 当然,屋里这位三岁的小宝宝并没有做这么没礼貌的事情。 这位宝宝只是…… 杜引岁缓缓感受着口中粮食糊糊的流速,回想着昨晚的事,灵魂不禁轻叹。如果昨晚小宝宝喂人的技术能如江芜一般好,又或者当时这具身体吞咽的速度能再努力一点,或许在小宝宝记起还有别人“病”了之前,那碗绿豆糊就已经都被自己喝干净了。也就不会有剩下的两口喂给祖父,碗底的那点儿刮给了突然醒来的哥哥这种事…… 可惜,可惜。 可惜隔壁这家还挺友善,自己却没为他们做到不留一滴绿豆糊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发霉到都些发酵了的绿豆糕糊糊啊……睡觉莫打呼,打呼莫张嘴。睡觉别起夜,起夜别四看。 希望你们两今天一切都还能好吧。灵魂状的杜引岁除了表示一下叹息,对此无能为力。 暂不管其他人如何,那些据说“病病”才能吃的绿豆糕,对于昨晚的杜引岁来说,可真是雨后逢甘露! 糖油混合物带来的高能量,远非普通的粮食糊糊可比,即便有些霉呼拉擦的,但是久违的口感还是让杜引岁精神一震。同时,灵魂与身体若有若无的联系与减轻了一截的疼痛,以及又出现了一瞬的嗅觉增强,都让她再次确定了在这里,也能如在末世时一般,通过食物增益自己。 只要有足够的食物,这身体里的毒药催不了她的命,说不定只要吃得够多,那夜里的“闹钟”也能渐渐平息,到时候重掌身体也不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足够的食物在哪里? 杜引岁恢复嗅觉异能的那几瞬,已经能闻出江芜喂给她的糊糊量,是两人的一顿口粮平均还要多。即便如此,对于这具身体来说,还是太少了。 眼下能指望的,只有……小宝宝怀里剩下的那一捧霉绿豆糕碎碎了。 风里雨里,今晚等你! 谁能想到初闻略过时不过以为是小孩没吃完的变质零嘴,最后却成了自己望眼欲穿的未来呢。 就在杜引岁唏嘘世事无常之时,衙役来整合队伍了。 年轻的衙役总算带来了一个没那么糟糕的消息,驿站同意把那架旧木头车处理给江芜,作价五个黑面饼子,从每晚的夕食里扣。 粮食固然重要,但车是真的急需,江芜自是只能认了。 至于以后五日的夕食等于没了怎么办……朝不保夕,就这个样子,又还能怎么办。 年轻衙役给江芜暂松了脚镣,又帮着一起挪了木头车上头堆的其他杂物,只整辆车扒出来,几人才发现这车被丢在这似废了的杂物房里,是有道理的。 这车,车架木轮虽然完整,但是车板子已腐,就这么拉扯出来的功夫,就裂塌得不成样子了。 “你从那边儿抽两根木板,凑合一下吧。”吴力看着了赵七在外头晃悠的身影,不欲就此时再多生枝节,指了指刚扒拉下来的杂物里的两条木板。 江芜看了一眼那两条又薄又长的霉黑板子,心里打了个怵,又转头往杂物堆里看,想要试着看看能不能有大小和承重靠谱些的。 外头衙役催人解决三急和列队的声音四起,江芜越急越看不好,突然头晕眼花了一瞬,那堆得半屋高的杂物似顷刻压来,惊得她后仰了一下,还好身后被人顶了一把,没真摔了。 “你们修车呐?”田婆子缓缓缩回自己似乎只是顺手扶了人一把的手,对吴力堆了个笑,指了指院斜对面的屋子,“我那灶口柴火堆边正好有扇旧门,本来要劈了当柴的,大人要是看得上,不如取来试试?” 吴力转头看了一眼这不知何时晃悠来门边的老妇,见她说完话便去拨拉旁边屋檐下挂着的豆角,似乎只是随口一句,没有帮他们去取的意思。 “你跟我去搬。”吴力对江芜抬了一下下巴。 江芜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孤单躺着的杜引岁,老师他们都去解决三急了…… “走啊。”已经离开门边好几步的吴力回头看没动的江芜,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墨迹到赵哥来帮你搬吗?” 江芜一凛,看了一眼在院子另一头正在绑马车的赵七。 “来了。”同时,江芜也看到了正在往这边儿回的老师一家,赶紧应了吴力的话,快步跟上。 江芜一步三回头,直看着老师牵着小团子近了那偏房门口,才稍放了些心,进了灶房门去寻那块旧门板。 只江芜不知,她挂心着的人,此刻正被人……撩开了衣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第十一章 灶房里靠墙垒着的柴火堆整整齐齐,衬得倚在边上的待劈旧门有些突兀。 朱红色的门漆斑驳脱落,金属的门环也已锈迹斑斑,但的的确确是一块周正结实的木板子,目测与木车的大小也差不多。 江芜心中一喜,不待年轻衙役多言,赶紧地把门板搬了起来。 本还想搭把手的吴力缓缓把伸到一半的手别到了身后。 这门板看着虽然不厚,但是至少也能上个五十斤。加上昨日他无缘亲见,只听赵七说,这位废太子嗖嗖几下便跃下衙役都需绳子攀下的陡峭山坡,又独自一人把伤者抱了上来……看来这位废太子,的确并非传言中那弱不禁风无法习武的样子。 只是,过早地展现出这能干的一面,对她来说怕不是什么好事。 江芜不知跟在后面的年轻衙役心中如何揣度,她只快步举着门板回了那低矮偏房。 老师一家都站在门口,她的“新车”边。江芜将门板放到木车上,顾不得细观合不合适,先探头看了一眼屋里。角落里的人,一如她刚离开的那会儿,平静安详,没一点儿要醒的样子。 “要打洞。”秦崇礼绕着新板子转了一圈,点了点门板的四个角,又伸手把门板抬起了一些指向下面的车架。 只见车架上,被钻出的洞里,还有半截没烂完的细木条。 “要打洞,再弄四个新木楔,给它们钉上。”秦崇礼说着,看向屋里的杂物堆。 “没时间了。”吴力看着院里越来越多的人,蹙眉道,“先这样用着吧,平着小心点就不会滑下来。” 江芜试了一下手感,当心着些应该能凑合。 院中吆喝整队的声音大了起来,江芜这边也不能多耽误,只用力又把车架两边塌了多半的板子往中间紧了紧好挤着些门板,也算聊胜于无了。 在江芜去屋里抱人的功夫,楚秀兰帮着去屋里搂了些破烂稻草铺上门板。秦崇礼想了想,还是向这个看起来能正常说几句话的年轻衙役申请,去屋里的杂物堆翻了几块小木头出来。等回头有时间了,还是得试试弄几个木楔,把板子钉上。 本就身无长物的几人,很快加入了集结的大队伍。 点名,列队,出发。 五十人的队伍,踏夜色来,又迎晨曦而去,停留不过匆匆一夜,银钱倒是撒下了数百两。 成功宰到了肥羊,驿站中人心花怒放。便是还为远方表侄担忧着这次差事的驿长马桥生,面上的喜色也是怎么都压不下来。 大家都挺高兴,除了…… 田婆子在偏院的马厩旁贴边站着,目送流放的队伍渐渐没入远方,方才卸了之前帮着忙里忙外的热情憨实模样,狠狠地抹了两把泪。 只恨自己昨日有机会时没认出人,而后便再无机会与其独处道一声谢。 这都是自己的命…… 话说田婆子,一生老实做人,做的最不老实的事儿,就是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应下了这三桥驿可能需要一起宰“肥羊”的差事。 也是她没办法。 前些年儿女长大,女儿外嫁到了都城以南的丰州,嫁了家里有不少田地的富裕农户。儿子一家在都城外围支了个生意还可以的小食摊,她跟着带带孙帮帮摊子上的事儿,日子也没什么可多发愁的。 一直到去岁,她去丰州探她近临盆的女儿,遇上了丰州大水,着实吃了一顿人生大苦。好在,受了些罪,但女儿女婿人都平安,就是刚出生的小外孙女身子弱了些,得好生养着。至于田地出产,慢慢收整,总有恢复的一日。 儿女大了,她总不好让儿子一直给遭灾的外甥女出钱养身,便是落得儿媳的埋怨,她也得出来找些活计,得了自己的银钱才能拿去给女儿。只寻了几个活计都事多钱少,最近才经远房侄子的介绍,来了三桥驿。 不曾想,她竟能在此处,再次见到太子。 说来,她每次见到的太子,都是那么狼狈的样子。 齐膝的泥泞中推着挡住救灾车队的杂物,敲着铜锣四处奔喊净水之法必须饮用煮沸之水,扛着米粮药材在水后的残垣断壁间穿行,还有……田婆子永远忘不了当时粮食不够,太子组织队伍去高山未被洪水冲刷之地寻到橡子制出了橡粉,却无人敢尝时,太子推开阻止的随行官员,当着所有人的面饮下那第一碗褐色粉糊的样子。 总是污了衣裳,乱了发丝,憔悴但坚定的太子啊…… 此去北境,也会好好地活着的吧。 也许有一天,她能看一次,太子周周整整,意气风发,过得很好的样子。 也许,可以在不远的以后。 田婆子的遗憾与不舍,祝福与希冀,都随着流放队伍远去了。 这一夜的匆匆几面,如同一场梦。 梦醒后,田婆子还是得继续,挣钱。 送走了官差,三桥驿今日迟到了些的朝食又恢复了往日的标准。 “今日的馒头格外暄软,田婆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昨晚的卤肉也做的好,许大人都喜欢得很。”驿长马桥生说着,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白面馒头,“昨晚给囚犯整吃的挺累吧,田婆吃罢朝食就去歇着吧。” 另一桌啃着杂面馒头的田婆子自是笑着应是。 坐在驿长旁边的刘老五往碗里捞了一大汤勺野菜蛋花汤,吹了吹一口下肚,眯了眼道:“今天这汤也好喝,蛋花又多又嫩。” 闻言,驿长马桥生坐直了些,勺子在大汤盆里转了一圈,看着汤里似乎是比平日多一些的蛋花严肃道:“咱们早上一桌三个蛋,今儿还是三个吧?没多放吧?” “是,还是三个。”田婆子应道。 “嗯。”马桥生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虽说昨日有了一笔进项,但是下一笔还不知什么情况,我们还是按之前的标准过,不要挥霍。” 两桌人连连附和。 田婆子亦是从众。 嗯,不挥霍的。 早早没了丈夫,在一大家子里整活饭,又一个人带大儿女的田婆子,可太知道怎么让两把面蒸出一笼馒头,怎么用一个鸡蛋做出一大碗蛋汤了…… 这还是田婆子头一回在家以外的地方用上这样的技术。 他们给该死的贪官供了面肉,刮下了几百两,就也让她小小地刮下一点点面蛋,供一供本不该比那贪官过得还差的太子吧。 田婆子拨了拨碗里的蛋,缓缓地喝了一口汤。 而对于江芜来说,三桥驿已是身后路。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平衡手下木车,让那门板和门板上的人安全待着。 在不平的路上推着重车本就不是一件易事,烦就烦在旁边还有个赵七,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自讨苦吃”“不是真以为这是你娘子吧?”“是不是想做男人想疯了?”这样的废话。 在宫中克己自律谨言慎行多年,江芜以为自己的控制力已有十分之能。但是以为果然只是以为,她现在真的……非常想给旁边的苍蝇来一脚好让他闭嘴! 倒不是江芜自己受不得这些话,实在是……杜姑娘可不就是因为这些,可不就是因为无法面对被指婚给一个女子,才…… 想来,杜姑娘已经厌极了她,若是杜姑娘醒来,发现人是她照顾的,药是她给上的,会不会更加……江芜简直不敢细想。 这赵七还一直往这上头说,江芜实在害怕杜引岁人晕着,但是还能听着外头的声儿。 只江芜不知,杜引岁听吧,是听着呢,但是心思一点儿没在赵七的那些狗叫声上。 她在乎的只有……身上平平铺着的布上满满的粮食味儿,还有香喷喷的鸡蛋! 是鸡蛋!萝卜婆婆给的鸡蛋啊! 这个江芜怎么回事呢,把自己抱起来放门板上的时候,两个人那么近了,什么都闻不到吗? 再抱紧一些吧! 此间人类的嗅觉,迟钝至此!让人生气气! 在此时此刻,哦,不……应该说这一路上,杜引岁根本听不到狗叫,整个灵魂都在向江芜喊着一句话…… “请解开我的衣服,立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第十二章 此行队伍十名衙役,运载物资的两架马车各配一人,许司狱的马车又分走一人,也就是剩下的七人要看管好三十九名囚犯。撇开不时调整步速巡场的谭望,其余分散开的六名衙役各得看好身边的六七个人。 前行又至坡地,谭望放缓了步速,立于略高之地,快速扫了一遍从跟前过的队伍,对了个数。 队尾,本走在江芜旁边的赵七嘴里叼着根草,一步三晃地靠近谭望,嬉皮笑脸道:“谭头,别那么紧张嘛,都是些老的小的,就算敢跑,在这野地也活不了啊。” 谭望没搭理赵七,不过也没反驳。 这回的犯人多是富贵人家出身,除了几个壮年,满目都是老弱妇孺,光是十岁以下的孩子,就占了三十九犯中的九个名额。且这些只是因贪污,过度直谏及女太子案被流放的人,比起从前那些因自身穷凶极恶之行获罪的流放犯,的确要好管理得多。 不过,也轻易不得。 出发前,谭望看过此行犯人们的资料,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废太子奶娘家的儿子李大勇,曾经的太子奶兄和御前侍卫。因李大勇所在小队去岁在猎场救驾有功,他那曾当过太子奶娘的娘和同在皇后宫中服侍的妹子,最终与其他皇后宫中人不同,只是被判了流放而不是直接杖杀。而李大勇沦落至此也是受了她们连累了。 能做到御前侍卫,李大勇自是谭望重点“关照”之人,脚上的镣铐是加重的,日常行走起卧非必要,脖子上的枷锁也都是不摘的。 至于队伍中其他人,除李大勇以外的成年男子脚上镣铐,手上手铐,其他妇孺则只上了脚上的镣铐。倒不是谭望仁慈,实在是这些人太过养尊处优,过多的束缚让她们寸步难行又哭哭唧唧……越往北越冷,难路还在后面,他们得在最初这段还算好走的路上抢些时间,不然后面就真是麻烦。 只希望别再发生昨天那麻烦人跳山的类似事件,不然就算会降低行进速度,他也得把人都上了手铐,再用绳子给串了。 谭望皱眉看了看坠在队尾的木车上,那躺得四平八稳的麻烦人,又扫了一眼推着木车,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江芜。 近晌午了,快半日的路程,她就这么自己一路推下来了,看着还有余力继续的样子。 看来,需要重点关注的,怕不只是李大勇一人。 “赵七。”谭望快走了两步,踢了晃悠到前头的赵七一脚,严肃压嗓道,“你既然选了压队尾,就给我好好地走在最后面,往前窜什么,一会后面人没了你都不知道。” “看着呢,我看着呢。”赵七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队尾的木车,嘴角斜了一下,“那破车推起来一会儿嘎吱嘎吱,一会儿咯噔咯噔,那么大动静要是停了,我马上就能听着。” 谭望沉了脸。 “好好好,我这就压着。”赵七一脸不大痛快地停了步子。 谭望懒得与他多言语,只刚抬脚准备往前巡巡,前面弓着腰背的老人也停了步子。 “大人,我……”秦崇礼苍白了脸回头看向赵七。 “别和我说你又要去拉。”赵七本就被谭望说的不怎么高兴,这会儿老头子又来找事,一下子黑了脸,“你这一早上拉着我跑两回了,我啥事儿都不干了专门伺候你老人家拉屎得了。没看我这儿还有活儿么,这队尾没我压着,犯人能没一半,你负得了这个责吗?就吃一个饼子你拉拉拉,真拉还是假拉,你拉裤子里我看看。” 秦崇礼为官数十载,诗书礼仪刻在魂里,哪做得出把屎拉裤子里这种事,被赵七这么一怼,本就搅得慌的肚子更疼了几分。 谭望在一旁看着,冷呵了一声。 真是古有杀鸡给猴看,今有拿话砸他脸。 也不知道找赵七的人许了他多大的好处,这队伍还没出发两日呢,人就已经飘上天了,竟是要甩脸子给他看了。 这队伍除了许大人,好像还是他谭望做主吧? “跟我来。”谭望抬手拉了一下秦崇礼的手铐,直接打断了赵七的嚣张。 “祖父我也想……”秦浩阳捂着肚子弱弱回头。 “瞧咱们谭头好心的,这老的小的一上午折腾我好几回,两饼子出这么多屎呢,就该让他们拉□□验验真假。”赵七心里不得劲,嘴里还得叭叭。 谭望:“……” 到底,谭望还是带着两人去了旁边稍有遮挡的树丛。 木板上,杜引岁也是为那一老一小鞠了一把泪,看来发霉的绿豆糕威力还真的……很大啊。真是对不起了,如果下次还能喝到,她会努力一些喝干净一点的。 杜引岁的灵魂浅浅地为二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得前头江芜又在小声地嘀嘀咕咕。 “腹泻,腹泻……” “马齿苋,其叶比并如马齿,而性滑似其苋,柔茎布地,细叶对生……” “肉豆蔻,花实皆似豆蔻而无核,颗外有皱纹……” …… 杜引岁的灵魂转而为江芜长叹,怎么说呢,背得挺好的。虽然后面那些肉豆蔻啊,地锦草啊,五味子啊,还有葎草和薏苡仁……她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马齿苋她是吃过的,就她早晨这一路突然来了两次的嗅觉增强来说呢,她们已经路过了马齿苋……两次了。 这种草药,不特意去寻,就算在不远处也很难注意到,更别提她们这会儿被押送,只能顺着队伍走。 现在只能希望,那一老一小被狱中还有这一路上不大新鲜的食水磨砺过的肠胃,能自己挺过这一遭了。 秦崇礼又如何不知,在流放路上的病除了硬挺基本别无他法。只是他挺得,他这小孙子怕是挺不得了。 就算两人不愿频繁呼唤官差,一上午憋了又憋,也去了三回,午间歇息的半个时辰里又去了两回……到下午再上路时,秦崇礼步伐颤颤,秦浩阳却是已软了腿几乎走不动道了。 “让小浩阳上来坐吧。”江芜早上这一路已经提议了好几次,只都被拒了。 只是,下午是真没实力再拒了。 抱了秦若瑶一上午的楚秀兰把小团子放在了木车上,又指了指车上躺着的人,摸着小团子的脑袋叮嘱道:“小心点坐着,别碰到姐姐受伤的手脚,还有头,知道吗?” 见小团子乖巧点了头,楚秀兰方才揽过儿子,轻声道:“别怕,娘背你。” 江芜:“……” “就这样吧,辛苦你了。”楚秀兰抬头对江芜笑了一下,止住了她似要有异议的话头。 木车破旧,板子还是搭着没固定的,须得推车的人不时变换力道保持平衡。江芜已经很难,帮他们负担一个轻些的小团子就已不易,剩下的他们得自己坚持坚持了。 “祖父也能背你。”苍白了脸的秦崇礼拍了拍小孙子,而后在儿媳明显表示你最好不要的目光下,心虚地转了视线。 车架再起,下一瞬杜引岁便感觉到有什么暖呼呼肉嘟嘟的东西靠了过来。 很好!靠紧些! 感觉到了么!我身上盖着的面粉布! 感觉到了么!那圆咕隆咚的水煮蛋! 感觉…… 才刚激动起来的杜引岁听着身边一秒响的小呼噜,也是气笑了。 好好好,你和都抱着我了也啥都没闻到的江芜是一个水平的。 不愧是你,藏着霉霉绿豆糕的小东西! 杜引岁的吐槽如之前的呼喊一般,并不为江芜所感知。 这会儿正努力推着又重了一些的木车的江芜,低头看了一眼门板上并排安静躺着的两人,虽然手中沉沉,但眼前竟恍惚有一瞬岁月静好。 只目光掠过杜引岁沾着鲜血包着布条的伤处,江芜又不禁后悔。 后悔去岁临危受命去丰州赈灾时经验不足,匆匆寻了救灾方面的书籍,只看了一些水灾后可能出现的疫病诊方。到了地方才发现,真是各种各样的伤情病况都有。只是那时需要她忙的事情更多,已没时间再去学习。 哪儿能想到还有今日呢。 至少自己该背些治疗外伤的草药方的…… 江芜心中懊悔不已,却不知这一早上她已经错过了许多“腹泻”之方。 也许真是这几日已经被不大新鲜的食水打了底子,又或者是一日不过食了一饼喝了几口水,拉无可拉了。 总归,下午时那一老一少倒是渐比上午好了些。 虽然人虚得很,但是好歹一下午只看了一次衙役的脸色。 流放之路,并非一直在官道前行。有经验的衙役会根据前进的速度,路程的远近,补给或是休息点,时做调整,自然也非每次都能住上正经屋舍。 这一晚,队伍便是停在了一处平坦开阔的河滩。 囚犯们暂时被赶作一堆,待几个衙役去考察完旁边合适的锁人树木,便会将人分批锁过去。这里便是他们今晚的夜宿之地。 趁着还没被分开,江芜悄悄扯了楚秀兰的袖子。 “楚姐姐,一日夜了,杜姑娘她还没有……解手。会不会是摔出了什么问题?”江芜的脸在开口的一瞬变得比渐落的夕阳还要红。 江芜的声音的确很小,奈何人离木车近啊。 所以,这就是下午江芜时不时来摸她大腿几下的原因吗? 杜引岁气得灵魂都要竖起,亏她还以为是江芜终于闻到了鸡蛋快要馊掉的味儿,来寻了呢! 白瞎了她激动了好几次! 真不愧是你! 江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第十三章 江芜的问题提得很好,楚秀兰是真回答不了。 “要不少给她喂点?别撑坏了。”楚秀兰说着,弯腰轻按了一下木板上人的小腹,迟疑道,“好像是有一点点鼓……” 话未完,一声强劲的“咕噜噜”打断了她的判断。 杜引岁也是服气的,终于来了个人知道往肚子上摸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摸摸呢?那是肚子鼓吗?那是面粉鼓啊! 你们这些人,有的时候真的很没礼貌,但有的时候也太礼貌了吧! “听着还饿……”江芜微动了一下左手,又缓缓蜷缩了起来,没跟着伸手去按。 “她再饿,你也得吃点。”楚秀兰担心一会儿两家先分了地方再放饭,提前叮嘱道。 这回,江芜没说什么反驳话。 她没脸说。 毕竟下午的时候,要不是楚秀兰递来的那半块饼,她怕是撑不到这里。 但是…… 江芜看了一眼疲惫憔悴的楚秀兰,又飞快扫了一眼苍白了脸的老师,紧紧攥了一下手心,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楚姐姐,你替我看她一会儿。”江芜说着,将车把往楚秀兰手里一塞。 责任来得突然,楚秀兰差点没把住,待她抓稳了车把再抬头,就见江芜……已往右边原宣宁侯一家那边去了。 楚秀兰的心骤然提了一下,她可没忘了在狱中的时候,关在对面的原宣宁侯刘耀祖的那几个妾是怎么把江芜咒毒了的。虽然那时候男女分监,刘家男丁不在,但是今儿已是流放第三日,刘家那边一直未与江芜言语半句,刘家男丁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 该拦着的……楚秀兰知道自己该拦着的。 只是,万一呢,万一能拿来些永安伯送的东西,江芜她们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毕竟这车可是价值五个黑面饼子,江芜未来五晚的夕食啊。楚秀兰捏紧了手中的车把,垂了眼眸。 侥幸,终究只是侥幸。 右边熟悉的谩骂声起,楚秀兰寒意入背,眼眶一热,不敢细听。 不过几息,身侧步响,手中一轻,楚秀兰压了压眼中的泪意,方敢抬头。待见江芜虽两手空空,但未改面色,一如狱中时无视了那些咒骂声音的模样,楚秀兰方才稍松了心弦。 到底是做过太子的人,心胸宽大。 楚秀兰如此劝慰着自己,可……到底是劝慰早了。 虚得很,一到休息地就歪坐了本想闭目养神结果直接睡着了的秦崇礼被不远处的尖锐叫骂声惊醒,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一旁的儿媳:“发生了何事?” 楚秀兰刚想解释一二,就见本还一脸风轻云淡的江芜突然背转了身去,再看那双握着车把的手,指节因过于用力已泛了白。 好吧,原来不是不在意,是装作不在意么…… 楚秀兰心中一酸,再低头看公爹,难免带了几分严肃:“无事,爹睡。” 秦崇礼:“……”睡就睡,为何儿媳一日凶过一日。 身体虚弱又睡得迷糊的秦崇礼闭上了眼,木板车上闭着眼的杜引岁却恨不得跳起来。 是是是,这种环境还提什么借粮借药是没什么礼貌,两袖清风有借无还的模样借不到东西也很正常,但是不用骂那么难听吧?是借又不抢! 江芜啊江芜……但凡你来解开我这身囚衣呢!除了腹泻的药没有,你要的啥啥都有啊! 杜引岁灵魂长叹。 去巡视考察四周的几名衙役陆续归队,片刻后整个大部队往前又行了一段距离,方到正式安营扎寨的地点。 河滩边稀疏的几棵树木,成了脚镣扣锁的桩子。衙役们将人赶到树边,却并没有把所有人都锁上,而是先吆喝着挑一些女眷出来,趁天还亮,由几名衙役赶着去林中拾柴。 楚秀兰亦在被选中之列。 江芜想要跟上,一则为保护,二则有机会进入林中,说不准还能采到药…… 只是却被拒了。 “就你昨日跳崖的身手,要不是你需要推车,今天枷锁都该给你上了。”吴力可不敢带上被上头重点关注的人,连连摆手拒了。 除了楚秀兰,其他几家也都被点了女眷出来,被几名衙役赶进了林子。 即便带着楚秀兰的,是这几日看起来还是个人的吴力,但秦崇礼仍是紧了心,再无半点睡意。 等待的时间过得尤其慢,留在原地的囚犯们只能看着自家的女眷一遍一遍从林子里抱了枯枝出来,悬着的心提了松,松了又提。 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尽前,最后一批的枯枝被运了出来,女眷们也被锁回了自家的地方。 别家人如何,秦崇礼不知,但自家状似只是被枯枝脏了些衣裳的儿媳,实则竟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抖…… “你……”秦崇礼心中万千念闪,大怒大悲,想要暴起,却竟一个踉跄,站都没站起。 “我没……没事……”楚秀兰定了定心神,伸手把明明起不来还硬要起身的公爹按回了地上,又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我没事,就是听着了点儿事,有些惊着了。” 被按实在地的秦崇礼:“……”好吧,抖抖是抖抖的,力气也还是真的大。 “江芜,江芜……”楚秀兰没时间管公爹,平息了呼吸后,第一时间朝着江芜那边挪动。 两家人虽被扣在了两棵树上,但好歹是两棵相邻的树,两人都往中间凑凑,还是能说上话的。江芜这边的树旁刚好有块大石能顶平板车,让她腾出手来。 楚秀兰看了一眼远处正在搭火堆的衙役们,拉过江芜的手,飞快地塞了个巴掌大的布包过去:“快,收衣服里。” 江芜都来不及问,赶紧收了,就楚秀兰那力道,感觉但凡她迟疑一瞬,东西就能直接给她塞怀里去。 “这是卫家……是卫家吧?那流放第三次的那家姑娘给你的。”楚秀兰说着,看了江芜一眼,“你认识这姑娘吗?” 江芜摇头。因着身份的问题,她向来是离那些姑娘家远远的。 “她说刚听到了你……咳,需要粮食和药。你看看能不能用吧……”楚秀兰是觉得,就算有人要害江芜,应该也不会用这种路子,不过事有万一,还得江芜自己判断。 警惕的楚秀兰眼没离过那些搭火堆的衙役,不待江芜回答,嘴里飞快又低声道,“她还和我说,让我们当心点这些衙役里叫赵七和崔武的,说是这两个是会对流放女眷……行不善之事的人,尤其是谭望看不到的时候,要更小心。” 这句,才是让她颤颤而归的原因。 那姑娘说,当年他们家第一次流放也是谭望带的衙役队伍,队伍里有女眷差点就糟了那两个衙役的毒手。要不是当时队伍里一家谭望要护着的人里出了善心人,怕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回她们是指望不上善心人了,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世间恶事何其多,只楚秀兰多是听闻,这么近还是头回,自是心有颤颤。 要紧的事儿办好了,回了自家的树边,楚秀兰又压低了声音,与公爹说了一遍之前的事。 同样回到另一棵树边的江芜蹲在木车后,打开了那个小布包。 布包不大,放了两个压得扁扁的杂面馒头,无论是看着还是闻着,都像是昨晚驿站的出产。另有两个小纸包,上头用绿色的细线分别写了“外伤”和“止泻”。江芜拿起纸包闻了闻,上头的绿线应该是用草汁儿写的,而且应该是刚写不久,还新鲜着。 想来,应该是之前自己去舅舅那……说的话被听到了。 只是,江芜努力回忆了,也记不起自己和这卫家姑娘有什么交集。 东西都是急需的,但从京都出来的人……江芜犹豫再三,还是蹲在木车后,先自己咬了一大口扁扁的杂面馒头。 远处,衙役们搭出了两个火堆。 待天色暗下,便只余熊熊燃烧的火堆带来的些许混沌光亮。 今日的夕食是黑面饼子配烧热的河水。因着没有驿站的杂役干活儿,衙役们只给囚犯烧了两锅河水,每个囚犯堪堪能分个半碗。 江芜就领到了属于她和杜引岁的一碗热水,以及……杜引岁的那一个黑面饼子。 好在,还有好心人送来的杂面馒头。 领到夕食时,江芜的那一口杂面馒头已经消化了一会儿,身体无恙,是她小人之心了。至此,她才放心,小声地唤了楚秀兰靠过来。 只楚秀兰最后还是只拿走了那写着“腹泻”的药包,拒了那一个杂面馒头。 听着身后依旧□□的“咕噜噜”,江芜到底没有再劝。 在喂糊糊之前,江芜做贼一般,小心地学着楚秀兰之前的样子,两指并拢轻轻在杜引岁的小腹上按了一下。 嗯,是微微有些鼓,但软乎能按下,应该没有……涨? 谨慎起见,这回江芜没用所有的水泡糊糊,而是先喝掉了一小半。 对此,杜引岁只能说……江芜啊,随便吧,你开心就好。 热乎乎的糊糊,熟悉的香喷喷,只心里惦记着那几个水煮蛋的杜引岁总归有些惆怅。 糊糊下肚,熟悉的一瞬嗅觉起,杜引岁先闻了一下江芜她们说起的那两包药。 嗯,近的这包闻着和之前自己身上用的有些类似的地方,远的那包好像已经被吃了,纸上剩下的味道很淡,可能是丸药。可惜现在嗅觉并非全盛,自己也不熟悉药草…… 倒是怀里的鸡蛋,嗯,果然已经馊馊的了。 只希望等到江芜发现它们的时候,千万别直接扔了,毕竟她还是可以吃的啊!嘤嘤嘤! 鸡蛋~~~她从末世之后几个月就再也没吃到过的鸡蛋~~~ 许是某些怨念突破了天际,又或是今晚的双拼糊糊格外厚实。 当江芜放下喂糊糊的碗,刚想把扶着的人放回板车上再刮碗底,有人出声了。 干涩沙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喃喃的自语。 昏迷的人要醒了么! 江芜惊得手抖,看着那近在咫尺还闭着眼的人,一时不知是该保持不动,还是该在被看到被厌恶之前赶紧把人放下离远点。 可万一是哪里不舒服,万一是很重要的话…… 到底,还是责任克服了慌张。 江芜微微颤抖地倾了倾身,将耳朵靠近了那微动的唇,屏息凝神。 然后,她听到了。 “鸡蛋……” 江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第十四章 流放前两晚夜宿驿站,犯人有犯人的马厩杂房,衙役有衙役的高床暖枕,看不着就酸不到,也算是相安无事。 今夜却是不同。 被束于树边的犯人们,吃着馒头或饼子就水,然后看着不远处的衙役们开始往火堆上架着的那两口大锅里扔菜片肉倒粮。 不多时,汤水滚滚,一股股热气挟裹着油润鲜香的味儿直砸在了下风位的囚犯们脸上,重重击打了他们刚被粗糙食物勉强垫吧了的胃。 两辆驴车靠着的那几棵树边率先有了细碎的动静。 孔家的庶出大儿子靠近了老父亲的树,低声求道:“爹,再一人给个馒头吃吧,孩子们好几天都没吃饱了。” “是啊,爹,咱们都买粮了,没道理还跟之前一样挨饿。您不还买肉和酱菜了么,生肉就算了,酱菜拿出来分点夹馒头吃啊,没点咸的吃嘴里没味儿,身上没劲儿啊。”另一边孔家的庶出二儿子听着了身,也靠了过来。 “吃吃吃,一两银子一个馒头,你们还想敞开了吃?”孔方裘闻着衙役们折腾肉菜的味儿,也饿也馋。但是有银子也不是这么花的,这流放的路才走上第三天啊! “今天的馒头暄软是暄软,棉花似的好吃得很,就是吃不饱,一个下肚跟没吃似的……”孔家大儿不敢与父亲争辩,只弱弱叹了口气。 孔方裘不语。这馒头的确比昨晚的试吃还好吃,早晨吃到的时候,早年不知道吃过了多少好东西的他甚至还有些惊艳。只是上路没多会儿咕噜起来的肚子就让他知道什么是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本还觉得只给三天馒头,后面七天都折成面粉是折腾人呢,现在看看还不如全给面粉。只是,这面粉的量,不会是按制作这些馒头,真实的所需给的吧…… 这边儿孔方裘腹中多有考量,旁边孔家二儿可不似大哥一般怕事。 “爹,您记错了吧。我和我儿子吃的可不是一两银子一个的白面馒头,我们吃的杂面的哦。”孔二敲了敲旁边的驴车,“不干活儿的一天两馒头,我这赶驴车的也一天两,不顶事儿啊。” “你是说我不干活?还是在要挟我?”孔方裘怒了眉目。 “不敢不敢。”孔二摆手,又换了张嬉皮笑脸,“我这不是饿么。再说了,我媳妇跑了,不还给您省钱了么,那省下来的银钱,多少也能给我和我儿加一口吧?” “呵,你媳妇不愿与你一起吃苦,与你和离,是你们自己的事。你哥的媳妇不就好好的。馒头没有,你们要饿,就去问衙役们要昨晚的黑饼子去。”孔方裘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强硬,不然这条路才开始,自己就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后面岂不是要看儿子们的脸色。 最后一句话,孔方裘说的是气话,毕竟昨晚那些饼,狗都不吃。 只孔方裘没想到,他那二儿居然真站起身,挥手高喊了衙役……动作之快,孔方裘都没来得及伸手拦。 孔方裘黑着脸,看着那没脑子只知道吃的二儿与衙役说出了“我们自己买的粮和官家本该给我们的粮不是一回事,这一大家子十九个黑面饼子,不……加上早上一共三十八个黑面饼子该给还是要给……”这样的话。 被招来的衙役,好死不死正是队伍中第二难缠的崔武,这会儿听完孔二的话,略有震惊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孔方裘:“孔老爷,这是你的意思吗?” 孔方裘:“……” “要知道,你们买的馒头肉菜,可都是把本来我们为你们准备的吃食折了钱之后的优惠价了。要黑面饼子没问题,之后……不,之前和之后你们再买东西,可没优惠了。”崔武这都不用回去问谭望的。之前在三桥驿已经补给完了,哪儿给他们额外再弄那么多黑面饼子去,难道他们自己买自己做么,就没见过钱进了谭望的兜还能出来的。 本想借着二儿的莽撞试探一把的孔方裘站起,伸手就给了二儿一个嘴巴子,转头对崔武客气道:“都是小儿胡言,劳烦大人走这一趟了。” 崔武冷笑了一下,倒也没多说,背着手就走了。 人一走,孔方裘就拆了驴车上的包裹,往二儿脸上砸了一个杂面馒头:“吃吃吃!惹事精你使劲吃!” 之前孔方裘还看不出一二,待他一巴掌打下,衙役也走了,这混不吝的东西都没吱声,他就知道这狗东西的目的不在衙役那儿的黑面饼子,而是在给自己看他惹事的能力! “我还有个儿子呢。”孔二揉了揉被老父亲狠狠打了一把的脸,笑着又伸手。 “爹,我……”旁边孔大被自己媳妇推了一把,犹豫着弱弱靠近。 孔方裘:“……” 都怪自己,怎么就被早上那软云一样的馒头迷了心!没当场提出问题,到现在哪儿还有人会管馒头足不足秤的事儿…… 可笑他从前贪来贪去,现在倒是被贪来贪去了。 该死的贪婪的衙役,还有那贪心的连一点儿面粉都要克扣下来的三桥驿!他三百两都给了!一两银就够买百斤的面粉了吧!贪这么点儿面粉有意思么! 别人不知,不过三桥驿的田婆子必然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有儿有女旁边还有个远方侄儿的她,即便再恨丰州之患孔方裘,也不能给他投毒,就连下个巴豆都不敢。那么,南粉北调,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黑着脸往儿孙脸上砸着杂面馒头的孔方裘不知,那些让他怨念不已的“被贪了的面粉”,这会儿正在他不远处,一棵有着大石的树下。 盖着紧身面粉小被被的杜引岁安详地躺着,闻着空气中越发浓重的菜肉香味儿,心心念念却都是怀里馊馊的鸡蛋。 杜引岁自诩是一个务实的人,比起衙役们锅里跟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东西,果然还是怀里这些据说给江芜送的东西,她更有机会蹭两口。嗯,当然,现在鸡蛋馊了,就不是蹭两口了,至少这些鸡蛋都是她的了,嘻嘻。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她没想到自己能说话啊! 更没想到……只能说两个字。 杜引岁听着耳边江芜没个停地“只要你肯醒,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到鸡蛋吃”,“只要你愿意好好生活,以后我能找到的每个鸡蛋都给你吃”……灵魂叹气,有种梦回昨日刚穿来时,听江芜的劝活紧箍咒感。 要是早知道,这珍贵的机会只有两个字,她肯定不会用在“鸡蛋”的身上。 无论是“脱衣”,“看肚”还是“摸我”……都比“鸡蛋”强啊。 汤水滚了,汤水好了,汤水干了…… 食物的香气随着食物的消失,渐渐散了。 夜也沉了下来。 不得不说,空旷的河边,到底是要比拥挤的马厩或是发霉的偏房冷很多。 不用睡觉的杜引岁感受着身边不近不远的呼吸声,不禁想,或许那两个字还可以是“我冷”。江芜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要睡那么远,这里的风有点大啊! 过去的两个字,就让它过去吧,现在重要的是……后面的话。 这一晚,因为树木距离的关系,杜引岁没有等来好心团子投喂的霉糊糊。但是好歹经过一夜的努力,在清晨江芜托起她准备喂水时,她终于又憋出了两个字。 刚从树上解下脚镣,来看看这边情况的楚秀兰弯腰盯:“杜姑娘……她刚才是说话了吗?” “是吧……”江芜有些恍惚。 “她说什么了?我好像没听清。”楚秀兰摸了摸耳朵。 “别扔……”江芜讷讷。 “啊,就是这个,原来我听清了啊。不过,别扔是什么意思?”楚秀兰问着话呢,腰又弯了下来,还微皱了眉伸出了手,“她是不是脸有点红啊,额头好像也有点烫?”【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第十五章 刚躺着还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扶起来一托手的功夫,水都没喝上一口呢,就烧起来了? 江芜用手背贴了一下杜引岁的额头,看着那红扑扑的脸,沉默了。 别说江芜觉得意外,就连杜引岁自己也觉得……怪突然的。 明明晚上的痛感比在三桥驿时的那一晚已经又低了一些,怎么早上刚把那两个字憋出来,整个人就烫起来了…… 楚秀兰又问了江芜几句,猜测可能是晚上风大吹着了。不过江芜小心地打开杜引岁腿上和手上裹着的布条看了一眼,感觉更可能是伤口发炎引起的。 江芜再一次舍了脸去找谭望求药,结果是如她所料的一无所获。 就这么一耽误功夫,队伍就整合得七七八八,就算江芜厚了颜想到了那卫家姑娘,此时也暂失了时机。 于是,今日杜引岁耳边的流放路“伴奏”便从马齿苋,肉豆蔻,地锦草,五味子……变成了青蒿,柴胡,淡竹叶,蒲公英,金银花,栀子…… 怎么说呢,文化课不错,实践依旧战五渣。 半山高的蒲公英大花园,再见。 五十米外的柴胡,拜拜。 一上午光路过了,啥也整不上啊。 躺在车上的杜引岁听着唐僧念那错过的经,苦笑着只觉自己像被塞进了空气炸锅和微波炉的综合体里,外面被太阳烤着,里面被奔腾的热血烧着,怕是再过不多时,就能闻到肉香了…… 今日的天气,应是相当不错啊。 别整什么青蒿,柴胡了,直接上孜然吧。 杜引岁不大理解,自己这连锦国夺命毒药都能克服的体质,怎么就倒在了一个小小的发烧上。 总不能……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昨晚为了再多说两个字,精神过于集中努力了吧? 不能吧! 嗅觉的增强依旧没有规律,忽然而至,又忽然消失,就如那逐渐远去的蒲公英山与素未蒙面的柴胡……说真的,若说起末世各种各样的变异动植物味儿,杜引岁可说如数家珍。可末世后就被蚕食消失了的那些正常植物的味儿,日常之外的,杜引岁还真没记得多少。谁能想到末世肝了七年还有一朝穿越的剧情呢,要早知道了,她高低得寻些草药闻闻,再报个中医班进修一下。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便是这会儿走的是山路,又哪儿有那么好运等自己下回憋出字时,能凑上周围正巧有一种能闻出来的呢。 嗯? 等等…… 前面是什么! 依旧是不打招呼就突然增强了一把的嗅觉,掠来了前方二十多米外的金银花香。花田已是花将败时,不过仗着几亩地的广袤,花香依旧浓郁非常。 这么近,这么多,某位背过“其花长瓣垂须,黄白相半,而藤左缠,固有金银,鸳鸯以下诸名……”的朋友,不会看不到吧? 正午将至,肉饼欲熟,杜引岁对这位一路理论远超实践的朋友不敢抱有太多希望。 那么……就只能…… 半躬了身子,转推为拉正努力将板车搞上坡追大部队的江芜,绷紧了劲儿发力中呢,突地左边的袖子被什么扯了一下。 江芜背后一凛,整个人都僵住了。 坡路难行,从开始上坡,江芜就从队尾一路坠到了快脱离队伍,这会儿就一个压队尾的衙役在自己右前方两步,怎么会有人从后面扯自己袖…… 哦。 江芜缓缓转头垂目。 “金银花,走过了!” 只见木板车上,小脸通红的姑娘松开了她的衣袖,怒指来处,而后不待她生出人醒了的惊喜,姑娘便头一歪,手一坠,又晕了。 江芜:“……” 每次这种情绪都戛然而止,就很…… 还有,刚才自己是不是被翻了个白眼,晕前最后那一眼……不可能是翻白眼吧! 江芜回首杜引岁所指,只见更高坡处,依稀有一小片黄花。 “其花长瓣垂须,黄白相半,而藤左缠……”江芜定睛细看,讷讷自语。 “走啊,怎么不走?” 一道低沉的男声自江芜身后响起。 江芜收敛了表情,回头规矩道:“大人,我……想净手。” “什么?”马大头愣了一下,“你要洗手?” “我……”江芜沉默了一下,垂了眉眼,换了个说法,“我想出恭。” “……”马大头无语,“你们这儿怎么回事,昨天赵七在这里你们拉拉拉,今天我在这里你们还拉拉拉。难怪今天赵七不爱看你们这儿。拉屎就拉屎,还出恭。” 江芜半句不敢多言,只希望得一丝好心,放她去那黄花处看上一看。 好在这衙役话虽然说得粗,但是还是点了头。 “你这车怎么弄?”马大头没什么看人拉裤子的兴趣,这一日的路还有半日呢,他作甚为难自己的鼻子,只点了点那木板车,“拉着去?” 黄花在上坡处,带着车更没理由上去,但是停在这又…… 就在江芜踟蹰之际,前头已经走出一段的秦家折返了回来。 “我也想出……我也想拉……”楚秀兰在前头听着动静,自是不放心江芜一人跟着衙役去,只是开口依旧不大习惯衙役的说法,难免把话说得有些坑巴。虽然这衙役不是卫家姑娘说的方脸,鬓角也没大痦子,应该不是与赵七一流的那个崔武,但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马大头呵了一声,看向也跟来的秦崇礼,“老爷子也一起吗?你们一家要拉一起拉啊。” 昨日服了那卫家给的丸药,今日好不容易舒服了些,就是身体还虚着的秦崇礼白着脸摆了摆手,又上前两步接过了江芜手里的车把:“我来推。” 江芜缓缓松开了手,连看都不敢多看秦崇礼一眼。事破之后,老师一路只与她说过几句话,句句是要事,非必要连个眼神都不会给她,再无从前师徒之谊的和蔼亲近。江芜知道是自己的错误与亏欠,每每此时,就格外痛苦。只是,现在却不是痛苦的时候。 马大头在几人墨迹的时候就已经给她们看好了地方,好几丛茂密的高草堆在一处,够他们一家几口都去蹲的。 只是,他带着两人不过行出几步,离他瞧好的地儿还远着呢,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 走了半天的路,马大头也累了,在等人的功夫索性席地而坐,并且略有些无聊地顺手从旁边薅了两爪小黄花在手上搓了搓。 这面坡向阳,金银花长得真不错。 之前那废太子不去他看好的地儿,非要上来拉屎,马大头一开始没瞅见坡顶那点儿黄花,还想着谁拉屎会往坡上走,不是有毛病就是有陷阱,就连有埋伏他都想到了…… 不过等他眯了老眼,看清楚坡上的那抹黄,泥腿子出身的马大头就大概猜到这位废太子拉的什么屎了。 真有意思,这一路上听她稀碎背的东西,就几种野花野草,也能念叨得文绉绉的像是傻子念经,没想到她还真认得啊。 马大头想想那板车上脸红得像是被打了的姑娘,唉,就当是自己最后行善一次吧。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乱好心,只希望自己这最后一次差,能稳稳当当地结束吧。 无聊地搓了搓掌心黄花,马大头扬了声音:“报数大声点!” 从队伍所在看向山坡,坡顶不过一抹黄,待上来,江芜才发现坡的另一边竟是漫山遍野的小黄花,与她所背的描述,极像。 所以,杜姑娘醒了很久了吗? 总不能是一醒就看到金银花…… 算了,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马大头背后不远处,江芜一边大声喊着“一”,一边疯狂采花。在她身边,是红了脸扯着花,大声喊着“二”的楚秀兰。 不是每个衙役都像马大头这么好说话,如果今天跟队尾的还是赵七,不可能这么顺利。 两人也不敢多耽误,就怕引了前头的衙役注意,多生枝节。 待金银花香由远及近,便是没有嗅觉增强也能闻到浓郁花味儿,已经烧得熟熟的杜引岁,总算摸着了点儿希望。 而队伍中那不知道为何出现的菩萨也的确给力,午间休息的那么一小会儿功夫,楚秀兰偷偷摸摸从那卫家菩萨那儿弄来了一小竹筒的水。杜引岁总算不用等到晚上,就能喝上金银花汁了。 好就好在,几人也没什么经验,只知道车上的人摸着已经非常烫手,自是努力地碾了尽可能多的小黄花到竹筒里,给杜引岁灌了下去。与其说是金银花水,不如说是金银花糊糊。 其实吧,要杜引岁说,别浪费,花茎叶都来,当菜吃也行。 当然,昏迷的人并没有发言权。 也不知是金银花的确疗效显著,还是他们弄回来的黄花够多,厚实得等于多吃了一碗粮食,下午时杜引岁的体感就要好了很多,已经从走向成熟的肉,变成了定格半熟的肉。 不过在其他人看来,烧还是烧着的,病还是病着的。 那么问题来了,病了该吃什么呢? 这一日,流放队伍顺着河滩前行,夜晚依旧宿在了林边河畔。 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江芜与秦家的树靠得更近了些。 于是,这一日,某只小团子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 江芜是被小声的哭泣声惊醒的,一睁眼,就看到脑袋顶上两只小脚蹬来蹬去,差点没把她吓死。 待她捂着心口挣扎坐起,就看到旁边本只躺了一个杜引岁的木车上,此时已是挤挤挨挨。 “呜呜呜哥哥坏!你吃过了!瑶瑶也要吃糕糕!一点点糕糕你抢!” “不是抢你……我是怕吃了生病……” “就是哥哥坏!哥哥假病病还要吃糕糕!真病病姐姐吃,呜呜呜瑶瑶吃,没有哥哥吃。” “我没有假病,我是真的拉肚,爷爷也拉肚了,我们蹲一起拉肚的!” “瑶瑶的,求求哥哥给瑶瑶吃,呜呜呜,最后了,没有了,哥哥吃过了!” “我上次吃着就有点酸,你平日的绿豆糕是酸……” …… 江芜借着月光,看着车上两个正抢碗的小东西,还有些懵的脑子嗡嗡响,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在干什么。 不过,江芜反应不过来,有人反应得过来啊。 “我吃,别争了。” 板车上,随着干涩沙哑的声音,突然有一大块东西竖了起来。 江芜:“……” 杜引岁看了呆若木鸡的江芜一眼,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从焦灼的两小只之间夺走了只剩个底的霉霉绿豆糕碗,埋头快速舔了一遍。 “你……你……”江芜一惊盖过一惊,一时竟不知自己再说什么。 杜引岁没时间理江芜,这难得的自主控制身体时间得珍惜! 放下了舔干净的碗,杜引岁的右手撩起了囚衣下摆,开始掏掏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第十六章 流放第五日清晨,楚秀兰是硬生生被身上的酸疼拉扯醒的。 六岁的儿啊,还是有点沉啊……前日背着拉虚脱了的孩子大半日,几乎到了她承受的极限。还得是卫家姑娘的药丸有效,不然昨日又那么多上坡路,要再背可真得送走她的小命。 楚秀兰全身酸疼,疼得脑壳抽抽,四肢像是被大石压了一般,小幅度地活动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只这一坐,楚秀兰便瞧见了躺在公爹旁边睡得正香的好大儿,原本还有些发晕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瞬间绷紧了神经,警惕的目光看向锁着他们一家的树根。 树下属于秦若瑶的细长锁链,一路延伸去了右边,楚秀兰向右转头,与几步外靠在板车边,乌了眼圈的江芜对上了眼。楚秀兰的视线顺着那细链攀上江芜身后的板车边沿,定格在了那窝在杜引岁怀里睡得呼啦啦的小东西身上…… 行吧,对两个加起来都没有十岁的孩子,的确没办法太苛刻。前夜他们已经成功守了一夜,昨夜困了也很正常。 见人都在,都没事,楚秀兰柔了眉眼,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凡她或公爹再给力一点,也不用两个小的自动请缨来守夜。 “他们昨晚好好守着了,是我让他们睡的。”乌着眼圈的江芜见楚秀兰叹气,担心她误会,赶紧主动往她这边靠了靠,低声解释,而后又抱歉道,“都是我不好,这两天倒头就睡了,忘了守夜的事。让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守夜,我真的是……” “你白天得推车,多累人的,就该睡。我和爹不用推车都守不动。两个小的是主动说白日睡过了,夜里能看着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想啊,瑶瑶白日睡的还是你推的车呢。”楚秀兰安慰道,“其实像这样幕天席地的,大家都离得不远,有点儿动静能醒一片人,不守也没什么。反正现在我醒了,你再去睡会儿。” 说着,楚秀兰索性站起身,朝着江芜那儿走了两步,大有我看着你放心睡的架势。 离江芜近了,也就是离板车近了,于是楚秀兰看到了…… 楚秀兰看着空荡荡的板车,微怔了眼,而后又看向板车上侧躺着的杜引岁:“昨天剩的那小半车金银花呢?你半夜全给她喂了?” 江芜:“……” 楚秀兰回头看了沉默的江芜一眼,只当是对方默认了,无奈道:“好吧,我也不知金银花的正确剂量是多少。” 算了,不管是多少,吃都吃了。 楚秀兰伸手摸了一下杜引岁的额头,嗯面色正常,温度也对了,不过……这是什么? 手指抹过杜引岁的唇角,楚秀兰没能把那抹绿蹭下来:“杜姑娘这嘴角,怎么绿呼呼的,是天太黑,你把金银花的枝叶也碾了喂了吗?” “哦,那不是。那是发霉的绿豆糕糊……”江芜面色一下复杂了几分。 “什么糊?”楚秀兰感觉自己没听清。 “这说来,就话长了。”江芜咬了咬唇,下了决心。她也是憋了一整晚了,既然楚秀兰大清早地爬起来打开了这话茬,那么…… 话还没说清呢,楚秀兰就看着江芜起身走近板车,左摸了一下摸出个光溜溜的碗,右摸了一下摸出两片细纱布,又掏了掏,掏出个很眼熟的小荷包和一件眼生得很还缝了好多个口袋的……坎肩?坎肩的前半部分? “此事,说来话长……”江芜捧着一堆东西,狗狗祟祟地带着楚秀兰离板车远了些,直到两人的脚铐绷紧了方才止步。 也正是因为离得远了些,秦若瑶的小屁股暂时保住了。 江芜开始说前一夜的事,包括这些东西的来去…… 楚秀兰捏着荷包,一时不知该先震惊三岁的小崽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藏了十天的绿豆糕,还是先检讨自己待小东西太严格,怕她食甜坏牙总控制她的甜食,让她藏了十日都不敢与自己说。 只细想又觉心酸,小东西馋坏了,好不容易去灶房偷了盘绿豆糕,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块呢,抄家的官兵就涌进了府里。入狱前都被搜身了的,虽不知哪位好心的官兵只捏碎了那些绿豆糕没有没收,但小东西在自己眼皮子下面竟一口都没敢偷吃。 甚至突然又记得了,往日这甜甜绿豆糕是病了才有得吃的东西,而后舍了这甜甜的心肝喂给了生病的杜引岁,在孙子还饼子时为了推拒谎称身体不适吃不了太多的秦崇礼和……半夜起来发现了可能会和自己告状的浩阳。 实在……大气。 好好好,这肚拉的……相信爹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 楚秀兰听着小东西的好心,听着儿子迟到的恍悟,再听着两小只傻子一样抢碗里那点儿剩下的霉绿豆糕碗底,心酸难过之余又有些好笑,泪花渐涌上了眼,眼看着就要落下了。 就在这动情时刻,江芜说到了……那道突然坐起,夺走霉碗的黑影。 “什么?你说杜姑娘醒了,坐起来了?”楚秀兰两行泪落下,却只剩了生理痕迹,心中只余震惊。 “嗯,她还把碗吃干净了。”江芜指了指她特地拿出来的碗。 “她坐起来,然后把碗舔干净了?”楚秀兰看了一眼光亮亮仿佛洗过的碗。 “吃干净……”江芜小声试图帮杜引岁挽回一点形象。 楚秀兰压根没在意这点细节,她刚反应过来:“等等,那瑶瑶给杜姑娘喂得最多啊,她怎么没拉肚?”非但没拉肚,这两天多了都没解手啊。 “所以,楚姐姐你说……杜姑娘是不是,摔坏了?”江芜小小声。 这就是江芜一大早的,想拉着楚秀兰说这些事儿的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她真的觉得杜引岁,摔得有点不对。 “……”楚秀兰锁了眉,“不好说,也许人就是没这个需求。她昨晚都醒了,也没要去么?” 江芜摇了摇头,又拿起了那两片纱布:“这个是……” 楚秀兰还在霉绿豆糊糊的震惊故事里没拔出脑子呢,下一秒江芜就把她的头又按进了馊鸡蛋里。 “所以,杜姑娘醒了,先舔完了霉绿豆糊碗,又吃了六个馊了的白水蛋,接着干吃了一堆面粉……最后把那剩下的小半车金银花嚼了?”楚秀兰觉得头有点晕,决定先坐下。 天呐!江芜都在说什么啊! 楚秀兰低头看向手里足足有六个小口袋的半坎肩,哦……不,应该说是为了更贴身,特地缝制的面袋衣……要不是江芜能掏出这东西,三个小口袋里还真有面粉,自己怕是要以为江芜是癔症了,都说的什么啊!她那说的是杜姑娘么,是猪精啊! 哦,当然,现在有证据在手,那不是猪精,还是杜(猪)姑娘。 楚秀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偏生旁边蹲下的江芜还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什么“不是馊了的白水蛋,是打开的生鸡蛋在水里煮滚成型后捞出来的白水煮鸡蛋,馊了。” 天,现在那鸡蛋是什么形状还是重点吗?楚秀兰扶额。 若是身在三桥驿的田婆子能听到楚秀兰此时的心声,必得郑重点头,给她来一句“那可太是重点了!”毕竟,她们那儿可是有一个闲时会来灶房看鸡蛋壳的驿长呢!白水煮蛋送得,蛋壳可万万送不得。生蛋壳与熟蛋壳那区别也大着呢。 三桥驿的奇异,多有未体会之处。 但是没关系,楚秀兰此时已有更厉害的奇遇。 “所以,猪……诸如以上所述外,杜姑娘还有什么别的异状吗?或是有没有和你说点什么?吃完那些之后,就睡了吗?”楚秀兰试图理智分析已经逐渐离奇的情况。 “没,她没睡。她晕倒了。”江芜老实作答。 “晕倒了?!”楚秀兰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所以她们说半天都说什么呢,人都晕了啊! 江芜顿了顿迟疑又道,“只是,人晕倒之前会有时间说一句‘啊,我晕了’这样吗?” 会的,楚秀兰觉得刚才的自己努力一下也能说完再晕。 “所以,她吃完就立刻说了那句,然后晕了?”楚秀兰再次确认道。 “倒也不是,她还和我说以后霉了的馊了的千万别扔,都可以留给她吃。遇到药材不管是什么药有多少采多少,她都能吃。又说……”江芜缓缓答着呢,突然停了。 “又说什么?”楚秀兰很想回头叫醒公爹,问问他,江芜这慢吞又噎人的说话方式是不是他教的。 江芜没立刻回答,反是抿了唇,微垂了眼。 楚秀兰看着江芜那渐渐红起来的脸,突然有种自己刚才不该追问的感觉。 “她又说,她现在要指着我呢,让我把每日早晚发下来的水都喝了,给她勺几碗河水喝喝就行。”江芜微红了脸,小小声,“我和她说不行,不能生喝河水,野外的水必须烧熟了喝,不然会生病。我怕她不信,又给她背了两个书中的例子,然后……她就说晕就晕了。” 楚秀兰以为自己要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 就这?就这脸红啥? 说起来,是真晕了么,不会是被念叨困了吧…… 两人没说出个四五六来,不过说话的功夫,天已大亮。 远处衙役们休息的地方已有了起来的动静,想来不一会儿就要来吆喝囚犯们了。 “所以,楚姐姐,你说杜姑娘是不是摔坏了?”江芜依旧惦记着这个事儿。 说实话,没亲眼见过杜引岁清醒状况的楚秀兰觉得吧,坏了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今天再看看情况。”楚秀兰分析不出一二,决定一会儿用一用公爹的脑子,又将手里的“粮食衣”塞给了江芜,“那婆婆点名说给你们的,你们吃吧。” “我们拿了的,这些你们……”江芜递。 只话没说完,就被楚秀兰又推了回去。 “还是给你的猪……”楚秀兰顿了一下,卡住了,这回脑子跟不上了,瞬间老大一个红脸。【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第十七章 楚秀兰借着衙役们过来吆喝组团放水的机会,拖家带口溜了。 江芜轻声唤了杜引岁两声,后者毫无动静。她便只敢左右转了转看了看板车上的情况,连之前翻翻裤腿的动作都不敢做,就这么安静等着秦家回来换班守人。 只是,这到底是晕着呢,还是睡着呢……江芜凑近了些,小心地伸出手指在杜引岁的鼻前过了一下。 嗯,有呼吸。 江芜只敢小心地试探了一下,又赶紧正襟危坐,还挪开了一段距离。 明明一直没醒的人,却对三桥驿婆婆给东西的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又那么巧看见了自己念叨一路的金银花……不但如此,甚至还知道自己减了食水份额给她的事儿。 这晕着的人竟比醒着的人知晓的还多。 便是此时杜引岁双目紧闭,江芜仍怀疑她是不是依然对周围了若指掌。 应该不会听到吧,江芜看了一眼刚才自己与楚秀兰说话时站着的地儿,有些只恨链短。尤其是最后一句,“你的……”,应该没被听到吧…… 若逃走的楚秀兰在此,知晓江芜在意的是“你的”而不是“猪”,怕是要无语至极。 江芜方才与楚秀兰说了不少昨晚的事,除了为了交代两小只和霉绿豆糕,就是想问问楚秀兰对杜引岁这般情况的看法。她是真的怕人摔坏了,虽说,也没听说过有坏成这样的。 不过,江芜与楚秀兰说了不少,也有不少……没有说。 倒不是她不想说来给楚秀兰参考一二,实在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芜看着搭在车边,最终还是被楚秀兰还回来的“粮食衣”。 昨晚,黑影诈起,三人没反应过来呢,那霉绿豆糕碗底就被舔了。而后,杜引岁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囚衣里掏了包东西出来,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吭哧吭哧低头猛吃。 讲真,当时月色朦胧,江芜和两个小的是真的被那怪异之况给惊着了。直到后头杜引岁再抬起头,对她们展了手里空了的纱布包,开始说起三桥驿婆婆的事儿,江芜才知之前杜引岁梦呓一般的“鸡蛋”和“别扔”是什么意思,而后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人是为何不发一语猛吃完鸡蛋才解释。 而那些,虽让人惊异,但并无不可对楚秀兰言。 江芜无法言的,是后来的事。 清晨,河畔的风有些大,携裹着近处的水汽,呼啦啦地吹过江芜手边的“粮食衣”,将已经空了一半袋子的布片儿吹展了开来。 江芜把粮食衣折了折,暂收拢到了杜引岁的身边,又扯了宽松的囚衣盖上。 手中做着活儿,江芜脑子里却不禁去想,昨晚杜引岁从囚衣下扯出了这件形状奇怪的衣服片,对她展了展,而后道:“那婆婆说东西是送给你的,让我跟着你好好过日子。既然我们成婚了,是一家人了,那么这个,你也会分我一些吧?” 隔了一夜,此时江芜依然能清晰记起杜引岁当时说着话时的轻松语气,即便是“成婚”二字,也在那唇齿间滑动轻快,并无半点勉强的意思。 真是太好了。听起来,杜姑娘似乎放下了对赐婚给女子这件事的不平与痛苦,说不定也能放下求死的心。 真是太糟了。自己在听到“我们成婚了,是一家人了”的时候,竟可耻地心脏微动,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江芜当然知道,杜引岁说那话就是想吃口袋里的面粉,并无其他意思。 前几天还想用死来逃脱此时境遇的人,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而像自己这样活着只会连累别人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家人。 但是…… 晨风下,靠在木板车上的江芜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微垂了眼眸,掩住了那不该生出的酸涩,驱走了那不该生出的幻觉。 咫尺之距的杜引岁,却是丝毫不知昨夜自己随口求饭的一语,吹动了怎样的一片心湖。 就如去放水路上的楚秀兰,也是一点儿都想不到,她这没离开多会儿,江芜那微红的脸已经变成了微红的眼。 “爹,以前江芜在宫里的时候,会常脸红吗?”楚秀兰在路上与公爹三言两语快速说完了昨晚的事儿,实在有些好奇从前还是太子时的江芜是否也是今日这般,会因为某些一点儿都没脸红理由的事情脸红。 动不动就脸红的太子,怪有意思的。楚秀兰从前没机会面见太子,这会儿还怪好奇的。 秦崇礼还在消化那自杀了两回的姑娘被猪精上身的故事,没提防儿媳话题一转说到了从前还是太子的江芜,顿了顿方才压低了声音回道:“她从前言行沉稳自若,颇有处变不惊之姿,我没有见过她脸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就随便问问。”楚秀兰笑了一下。 “若她心态不稳,常常脸红,也不至于到如今才……”秦崇礼说到此处,又收了音,顿了顿低声喃喃自语道,“或许也不是因为她。” “爹,你说什么?”楚秀兰刚绕开地上的树根,离远了两步,没听清。 秦崇礼摇了摇头,本就是他的无端猜测,而如今也是再猜什么都无用了。 “不要再谈从前。我一个每月只给她上一次课的人,哪里能了解多少。”秦崇礼被儿媳无端勾起了愁肠,摆了摆手,快步往前走了。 “怎么还气呼呼的……”楚秀兰不知戳着了公爹痛处,只跟在后面心算了一二。 太子六岁开蒙,那就是上课见了一百四十多次么,也不少了吧,比她这个入狱了才见上的,要了解江芜得多吧,生什么气啊…… 等等,公爹作为太子太傅,一个月只给太子上一次课吗? 楚秀兰从前管着府中内务,自不可能去问公爹的差事,更别提是涉及到皇家的事。但是这会儿听听,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爹,爹……”楚秀兰新的疑问起,自是快了步子开始追生着莫名气的公爹。 同是流放人,却又是不同人。 这边儿有人不想再提无用的宫中旧事,那边儿就有人捏着旧事不愿放手。 “我不去。娘,你是她乳娘,又不是她娘,她怎么会省饭给你吃,她是蠢的还是傻的。”李大勇一巴掌拍扁了一个杂面馒头,卷了卷一口塞进了嘴里,嚼巴两下吞进了肚,又伸手从包裹里拿了一个,“况且她那有什么,就个黑面饼子,也值当跑一趟。和她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我们都这样了,就该离她远点。” 孙喜娘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李大勇,想要再劝,只看那拍着馒头的蒲扇一般的大手,又把话咽了。 算了,儿子说不动,还有女儿。 “娟儿。”孙喜娘转向正在卷饼子吃的女儿。 “娘,这饼明天就不够吃了,怎么还不去城里啊。”李小娟小口地咬着饼子,皱眉抱怨,“怎么天天都在山里走,我脚都要磨破了。等进城了,我们一定要买车,孔家两辆车也没怎么样啊。娘你别那么小心谨慎的,哥你说对不对。” “买辆也行,娘走着也辛苦。”李大勇好笑地看了一眼妹妹,“路上我可没少背你,你这就磨破脚了?” “不买。你们没听孔家说他们的馒头多少钱吗?”孙喜娘压低了声音,“人家是贪官,我们是什么。” “我们又不是没……唔……”李小娟扒拉开被孙喜娘捂住的嘴,“晓得了,我不说了。” 孙喜娘瞪了女儿一眼:“吃完这块饼,你喝两口水漱漱口就去她那儿,马上衙役要发朝食了。” “我不去。”李小娟背过身,“哥说的对,就算真能给你要来,也就一块黑面饼子,有什么意思。我们也不吃那个啊。” “你就当娘心里不痛快,你去让娘痛快痛快。”孙喜娘与儿女说不清楚,伸手推了女儿一把,“你去不去?不去就算进了城也别想我给你买东西吃。你就吃他们发的黑饼子去。” “娘……”李小娟转回头想撒娇,然后被孙喜娘凶了一眼。 李小娟不是以功抵罪救了一家人性命的李大勇,不敢和握着钱的娘硬顶,只能屈服。 “那我就去这一回啊。”李小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就一回,得天天去顿顿去。若不是前几天衙役们看得太紧,一点儿活动时间都没有,早就该去了。 只这话孙喜娘就先不与女儿说了,万事开头难,且去了这一回再说。 “擦擦手,再漱两口水。”孙喜娘递上帕子和水壶,又问,“知道和她怎么说吗?” “知道知道。”李小娟囫囵灌了两口水,拔腿就走,临走还丢了句,“娘你就放心吧,她亏心着呢,别说黑面饼子,板车我也给你要过来。” 孙喜娘:“……” “娟儿想得倒是挺好。”李大勇拿过水壶也喝了几口,笑,“当初那人是太子,得体恤下面的人。现在是什么境地,她还拿什么假大方。娘啊,一两个黑面饼子能让她饿一时,哪里解得了我们沦落至此的不痛快。要我说,不如我找机会给她个痛快。” 孙喜娘在李大勇说到话尾时变了脸色,想要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奈何李大勇不是李小娟,她倾身一捂,捂了个空,到底还是让李大勇把话说完了。 “娘,别这么小心。想让她死的人多着呢。”李大勇看向远处已经快走到破木板车那儿的李小娟,“不过让娟儿吃个瘪也好,我们不如赌一赌,娟儿能拿着那饼子回来不。我赌不能。娘你呢?” “能。便是娟儿不能,我也能。”孙喜娘说得肯定,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话,隔墙有耳。” 李大勇皱了一下眉。他不大明白这磨磨唧唧一天拿一块饼子的报复有啥意思。若是让他来……李大勇沉了眉,握拳掰指,劈啪作响。 木板车边,秦家人还没等回,江芜倒是等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姓江的,发的粮食不够,我娘一把年纪饿了好几天了。”李小娟站在木板车边,扫了一眼板子上躺着的人,又道,“一会儿你的朝食,拿来给我娘吃。躺着的这个也吃不了东西,她的朝食也给我……” 灵魂状态的杜引岁不知疲惫,日日夜夜清醒着。没想到一朝彻底清醒,之前没出现的精神疲劳竟是累计攻击的。 月黑风高,怀有暖团,江芜也没在耳边叨叨,这一觉杜引岁睡得可好了。 一直到…… 她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了…… 有人要吃她的饭! 好大的狗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第十八章 “这几日……不行。我用五日的夕食换了木车,这几日只有早晨这一餐。杜姑娘的餐食是她自己的,不能给你。”江芜不擅拒绝的话,但还是努力把话说清楚了。 若只有她一人,每餐的饼子掰出一些给孙嬷嬷并非不可。但……现今却是不同。她的身后有受着伤,连霉绿豆糕和馊鸡蛋都舍不得扔要往嘴里塞的杜引岁,还有接济了她好几日的秦家。 孙嬷嬷有儿有女,便是吃不饱,也总不会正少她这里的一口饼子。 三桥驿婆婆送的面粉,倒还有三个小口袋,只是……和自己这个废太子扯上关系,那不是能与孙嬷嬷家说的事,江芜不想给好心的婆婆招惹可能的麻烦。 江芜权衡利弊,硬下心肠拒了。 李小娟却是怒了:“姓江的,我娘是因为谁才一把年纪受这个罪?你好意思自己吃着饼,看我娘挨饿吗?你要没东西给,你去你舅家要啊,你去偷去抢都是你该做的!” 荒谬无礼之言,却让之前去刘家被狠狠羞辱了一顿的江芜脸色发白。 楚秀兰老远就看着木板车那儿杵了个生面孔,本还怀着很多新疑问追着公爹呢,见状赶紧把跟在后面的两个孩子堆公爹身上,脚一拐加快了步子越过了公爹直奔板车。 远看是个生面孔,近看确实不认得,楚秀兰到能听清对话之地时,恰听到了那句“我娘是因为谁才一把年纪受这个罪?”,虽认不出人,但也能猜出来人是谁了。 因为谁,当然是因为还在宫里待着的那位! 那女子的无礼之言,楚秀兰听着气都直往脑门冲,可看江芜却是苍白了脸不辩驳一语的样子。 说好的曾经当过太子呢?性子好成这样吗? 楚秀兰心中疑虑更甚,只眼前要紧的,是驱走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 只是,楚秀兰刚想上前,她看到了…… 江芜身后的木板车上,一只手臂连着半拉肩膀垂到了地上,好好的一只人手,扫帚一样在地上哗哗盲扫,直到摸着了一块石,才缩了回去。 杜引岁悄无声息地从木板车上坐起,还没开始输出,就对上了不远处一双震惊的眼。 这个不是攻击目标。 杜引岁瞥开了眼,转头看向江芜对面的女子。 同样是一身囚衣,可面色红润精气十足,看着可比这几日吃不饱睡不好还要推车劳作的江芜强多了。 不愧是那晚闻到的…… “牛乳饼子好吃吗?” 不高的女声,强势打断了李小娟倾泻而出的愤怒。 江芜转回头,看向板车上清醒坐起的人,又被她看到了不堪……江芜那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几分血色。 李小娟虽不知那赐婚给江芜的小宫女是什么情况,但是这几日孙喜娘是特地带他们远离了江芜的,这边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吃过什么。 “姓江的,今天这朝食,你给是不给!”李小娟压下心虚,又逼向江芜。哈,她刚才肯定是听错了,什么牛乳饼子,那个一直躺着的人怎么会知道。 “姓李的,今天这牛乳饼子,你没分给你娘吃吗?真是夭寿啊,亲生的女儿吃着牛乳做的饼子,你娘却饿到要出来乞讨才能吃上一口黑面的。”杜引岁说着,朝江芜勾了勾手指,“来。” “什么牛乳,什么乞讨,你是什么东西,乱说什么!”李小娟怒指。 江芜看了一眼突然更疯了的李小娟,又看了一眼还在冲她勾手指的杜引岁,原本如被寒冰铸在地上的腿脚似突然又了些气力,几步便挪回了车边。 “怎么,是哪里不舒服么?”江芜微弯了腰。 “你离疯狗太近了,怕你被咬。”杜引岁敷衍了一句,而后看向李小娟,“如果你娘山猪吃不了细糠,有牛乳饼不吃非得吃黑面饼才能吃饱,那你就拿牛乳饼来换黑面的,一换一,我们不占你便宜。” “你骂谁山猪!你这个低等的小宫女,不会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太子妃吧?被赐婚给一个女人,丢了你祖宗八辈子的脸,要点脸你就早该一头碰死……”李小娟不知道这躺着家伙哪里知道的自家事,只无论是那家伙的话,还是江芜对那家伙温和紧张的态度,都让她气上加气。 “别说了!”江芜听不得这个,沉下脸喝止道,“是我连累的她,她没有任何错,她……” “嗯,我没有任何错。”杜引岁肯定地点了点头,看向李小娟稍压低了些声音,“毕竟我没有肖想过嫁给太子,没有在自荐枕席失败后发疯,没有拿捏着别人的把柄和不该存在的愧疚又回了别人的院里当山大王。我是低等小宫女,相信同为宫女的你应该知道,越是低等的地方,消息传得越快。我建议你现在悄无声息地滚远点,不然你猜……” 李小娟盛气凌人而来,见了鬼一般素白了面走。 压根插不进两人对话的江芜站在木车旁久久,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三言两语把人气死吓走的杜引岁伸长了脖子,往衙役马车那儿瞧了又瞧,嘴里还嘀咕着:“今天怎么还不放饭……” 江芜看着没事儿人一样的杜引岁,缓缓吐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那些事……你真的都知道吗?” “什么事?牛乳饼?哦,我干灶房的,天生嗅觉不错,刚才她站那么近我都闻到那香味儿了,还是白面的啧啧。”杜引岁早就想好了话术,自是答得顺溜。 “我说……她在宫里时候……”江芜低着头,揪住衣角。 “小宫女小太监没事儿的时候凑一起闲聊呗。那会儿我们还说呢,怎么她在你院里爬床失败了,居然还能调去皇后那儿,然后又突然调回你那,来来去去跟玩儿似的。关键走之前她不过一个二等宫女,去了皇后那儿没三五天,就镀了金身回去直接给你当大宫女了。还真别说,大宫女就是不一样,听说天天在你院里作威作福,你份例里的牛乳鲜鱼点心啥的,她都没少吃啊,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杜引岁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 本还在不知纠结什么的江芜,听着旁边的滋溜声,也是……无奈地笑了。 “日后到了凛州,我会努力挣钱的。”江芜此时,也只能画个饼。 不过江芜也是没想到,当初李小娟的事儿,她还以为孙嬷嬷都压下去了呢,结果居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么。宫里,果然到处都是耳目啊。 杜引岁随意点了点头,目光一直没离了衙役那边,到底还是马上就要发的真饼更有吸引力一些啊。 杜引岁后来与李小娟说的几句,是压着声音的,除了她们两也就旁边的江芜听着了。远些的楚秀兰虽然不知道杜引岁说了什么,但是那前一刻还叫嚣着让杜引岁快去一头碰死的人,下一刻就白着脸仓皇而逃了,实在让她好奇又怕怕。 按理说,楚秀兰现在该与江芜换班,让江芜去解决一下三急,但是她看着还在用唯一的好手盘着石头的杜引岁,总觉得吧……这位可能也不是很需要她。 就在楚秀兰有些莫名尴尬纠结之时,总在话本子里出现的经典桥段,来了。 这个桥段叫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麟哥儿……哦,不……”颤颤走近的孙喜娘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温和又抱歉地看着江芜,“阿芜……” “噗……”杜引岁没礼貌地笑出了声,瞬间打破了刚要搞起来的温馨气氛。 孙喜娘:“……” 果然如女儿所说,这个小宫女不是个善茬。 “莲心,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没规矩。”孙喜娘直起腰板,重拾了皇后宫中当家嬷嬷的威仪,看向木板车上小宫女的目光,是不悦,也是不屑。 “嗯,以前你也不叫她麟哥儿啊,怎么现在为了一个黑面饼子,还能用一个不常用的称呼来口误拉关系啦?”杜引岁最烦这种打一个来一个,一窝打不干净的事儿,直言道,“你直接说吧,来找你的麟哥儿,哦,你的阿芜,是干啥来了?” 被叫破了心机的孙喜娘皱起了眉:“你一个小小宫女,莫不是真以为自己……” “孙嬷嬷,你来找我是为了今日的朝食吗?我与李姑娘说过,我五日的夕食用来换了木车,不能给你们我的……”江芜打断了孙喜娘的话,而后自己的话也被打断了。 “不不不,我不是为了那个。哎,是我不好。出发前,我亡夫家的亲戚送来了些牛乳做的吃食。我那女儿是个孝顺的,见我吃不惯牛乳味的东西,又饿得的腹响,还以为是我的黑面饼子不够吃……其实,是我那儿子太能吃,我偷偷贴了他,娟儿不知,才莽撞跑来你这处。”孙喜娘努力编织谎言描补,又从怀里掏了个白面饼子出来,“我也不知你如今这么辛苦,这个饼给你吃。” 江芜退后了一步。 “没事的,你吃吧,我们还有。”孙喜娘也是真不知江芜已经只剩一顿朝食了,不然她会等几日再来要。毕竟就像儿子所言,生死攸关,再好的人也要考虑自己。这个饼,就当用来缓和这一次她的失误吧。 “来来,放我这儿,我给她拿着。”杜引岁在江芜身后努力地伸长了手。 江芜犹豫回头。 孙嬷嬷与老师家,是不一样的,这个饼接下总觉得…… “来啊,嬷嬷,不会是看我们家阿芜面皮薄一定不会拿你的饼才老递给她吧?有点诚意就给我啊嬷嬷,不会是来假的吧?”杜引岁笑眯眯,手伸得笔直。 我……们……家…… 心跳加快的江芜掐了一下手心,告诫自己,这是必须和食物同时出现的表面的无意义词语。 孙喜娘在宫中多年,所见之人皆在腹中有个道场,已经很久没见这种没脸没皮的…… “给你。”孙喜娘上前两步,无视了那伸直的手,把饼放到板车上,直起身又道,“莲心,这是给阿芜的,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杜引岁一点儿都不在意孙喜娘故意的无视,飞快把饼子塞怀里,然后笑了。 “记得,我们都是囚犯。”杜引岁收了饼,对孙喜娘摆了摆手,“你走吧,以后不是送吃的别来了。” “阿芜。”孙喜娘受够了这样直白的攻击,转头看向江芜,“我是你的乳母,我把你奶大,你就看着这东西这么和我说话?” “好好好,我不和你这么说话。”杜引岁瞥了一眼似有些无措的江芜,坐直了身子,“孙嬷嬷,你以后还会来吗?会来向你的阿芜要吃的要穿的,要钱要帮忙要各种吗?如果你保证,以后什么都不会向她讨要,那我现在立刻向你道歉。” “……”孙喜娘选择无视这个一次次揭穿她的家伙,又看向江芜,湿润了眼,“阿芜,我奶了你两年,一滴乳十滴血,你能长大是我用命换来的。若我日后吃不饱穿不暖,你真要对我见死不救吗?” 江芜垂了眉眼,她不能。 “江芜!不会吧!”杜引岁作震惊状,又捂了脑袋,“天哪,看我把脑子摔的……” “怎么了,头疼了吗?”江芜迅速从自责与无力中抽离,回到木车边摸上了杜引岁的脑袋。 “边儿去……”杜引岁无语地拨开了没有默契,妨碍到她表演的家伙,努力找回情绪,重新震惊道,“江芜,不会吧!我是摔到脑子了吗?我怎么记得,你们付过钱了啊!难道我记错了吗?孙嬷嬷的月例可是坤宁宫第一人啊!还有那成套的玉碗,足金的寿桃摆件,北地的雪貂皮袄,整匣子的东海珍珠,京郊的温泉庄子……每年孙嬷嬷过寿,你赏赐给她的东西,都是我记错了吗?逢年过节,不年不节,你开心了,不开心了,都一盘盘往外端的赏赐都是假货吗?” 江芜:“……” “怎么,当年不是雇人,是请祖宗吗?”杜引岁演完一歪,摸出了怀里的饼子拍拍,撩起眼皮看孙喜娘,“看来你那女儿回去只说了牛乳饼子的事儿啊。她没告诉你,我这种低等小宫女知道的小道消息最多了吗?去年皇后本想罚我们家阿芜抄祖训十遍,在你的撺掇下变成了抄三十遍,这个饼,就当是那件事的利息吧。或者,你想当它是前年你撺掇皇后削减阿芜院中笔墨的利息?你还要我继续说吗?” 杜引岁看着终于拥有了与李小娟离开时同样面色的孙喜娘,冷笑:“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挟假恩以报的人,还不滚?” 被窥见秘事的孙喜娘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在那小宫女的怒喝下,腿脚不自主地真的要滚了。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唤回了她的神志。 “你敢骂我娘!” 久没等到孙喜娘归去的李大勇,到底还是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19章【VIP】 第19章 便是骗我哄我的,也真的……很好听。 不似讨饼骄傲过孔雀的李小娟,也不像送饼送出泪花的孙喜娘,李大勇面上的恨意全无伪装。 “一家总共三个人,你们要来就不能一起来吗?同样的话还得给你们说三次,怪费口水的。”比起前两个,杜引岁反而更喜欢对付李大勇这样的人,“你妹妹因为发现我知道她曾经想爬床太子失败,没脸继续在这儿乞讨,跑了。你娘因为发现我知道她曾经撺掇皇后加重对太子的责罚,没脸继续在这儿拉关系,刚准备跑。现在你又有什么事?”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造谣生事!”李大勇怒指江芜,“就她这么个虚凤假凰的玩意儿,我妹妹能看得上她!还有我娘……” 李大勇说着,转头看了孙喜娘一眼,只一眼,就瞧出了些不对。 “娘。”李大勇迟疑着唤了一声。 “阿芜,你不会真信了她吧?她不过娘娘宫中小厨房里最低等的灶房宫女,捕风捉影来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在这里胡说。”孙喜娘在儿子来后就冷静了许多,此时又酿出了泪意,“阿芜,幼时你不记事,不记我奶大你的事也就罢了。可这些年,我为了保住你的身份,事事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于人,春置衫夏拭席,秋添衣冬暖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你是信她,不信你的奶嬷嬷我吗?” 话尽,泪落。 “娘,都现在了,还和她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她的错,左右我们是被她连累了一辈子!要是没她,再过两年,你就是官家老太太,哪里会在这里吃这种苦!”李大勇扶住颤颤欲坠的孙喜娘,又怒视江芜,“你这……” “可闭嘴吧你。”杜引岁见火候差不多,对面也说不出什么新意,只剩纯攻击,扬声打断道,“都是她的错?她错哪儿了?错在没一出生就落地四奔告诉天下她是个女娃,好直接把你们的算盘珠子砸你们脸上?还是错在没一搞明白男女之别就去她父皇那儿请罪,好把你们的流放日提前个十年八年?是她的错吗?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脐带勒你脖子逼你当她奶娘,逼你说她是男娃啊?” “你……”孙喜娘瞪圆了眼,简直不知道这种直接把布撕了敞开说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到现在的。 “母债女偿!”这四个字,李大勇到底是有点理智,再怒也压下了些声响。 杜引岁拨开了旁边江芜似要来拉她袖子的手,指向远处,“看,就算你娘当初是被逼被害的,太远的你们催不上债,也该去催当时能做主的人。别在这儿柿子捡软的捏。” 孙喜娘不想理这东西,但不受控地顺着她那一指看去。 那边是……刘家。 孙喜娘抿紧了唇收回目光,却看见儿子望向刘家的目光亦充满了愤怒。 “勇儿,莫要受人挑唆。”孙喜娘拉住李大勇的胳膊按了一下。 李大勇闭了闭眼,冷静了一下。 刘家和江芜不一样。 李大勇敢在暗处杀江芜,却不愿在明面上真对江芜做太过分的事情。虽然永安伯在流放送行时明显只认刘家不认江芜,但是冷宫里的前皇后娘娘还揣着一个呢,即便孙喜娘说过,皇后绝对不会把力气花在捞江芜的事上,不过……他没必要赌这个。 是他大意了。 明明不想来江芜这里参合的,结果不但来了,还被激出了血气。 都怪板子上这那个信口开河,先骂他妹后骂他娘的女人! 江芜在明面上动不得,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得让她吃个教训,方泄自己这一腹邪气。 从御前侍卫到流放囚人,大好前途坠入黑暗,李大勇这股邪火郁气已经憋了太多天! 不欲与那开口就胡言乱语的女人多说一句,待他废了她剩下的手手脚脚,看她怎么用剩下的那张嘴活到北地。 李大勇拂开臂膀上孙喜娘的手,沉眸攥拳,大步流星。 “你想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两道声,一声自挡在李大勇面前的江芜,一声自不远处原与儿媳蹲在一起竖着耳朵偷听的秦崇礼。 杜引岁捏紧了石头的手顿了顿。 “让开。”李大勇挥臂推开江芜。 那板车上还敢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似乎只当他是个消遣玩意儿的女人实在太欠揍! 只李大勇这臂一挥,面前的女人却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跌去一边。 “你会武?”李大勇震惊地看着自己明明出了全力,此时却被江芜稳稳抓住的右手臂。 这是李大勇头一次,在废太子事件后,正视江芜。 “我不会。”江芜推开李大勇的手臂,“有衙役过来了,你不要在这里生事了。” 李大勇转动了一下刚才被挡住时震到的臂膀,狐疑的目光在江芜的手脚处扫过。 难道,之前她跃下的山坡,真有那些衙役说的那么高?那日李大勇走在前头,没在意经过的路,也没亲眼见到江芜是怎么把人救上来的,还当是那些人夸大了。 明明,当年…… 李大勇这些年一直偷偷怨恨着江芜,嗯,应该说是之前还是太子的江瑞麟。他作为太子的奶兄,当年好不容有机会可以和太子一起习武,教他们武艺的还是武状元出身的忠武将军范载志。李大勇胸怀大志进宫,结果没用的太子只学了一日,回去就病了,再后来帝后心疼太子体弱,那武艺课程便只开始了那一日,就没了以后。 在宫外跟着普通武师傅学习的每一日,李大勇都会想起他的老师本可以是范将军,他本可以有更好的起点。 但是这个江芜,现在是怎么回事! 被衙役吆喝着驱逐分开时,李大勇还在不甘地频频回头看向江芜。所以当年只有他被踢走了,这个江芜依然有着名师吗? 叨叨着“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动手动脚搞事”,“是不是找收拾”的衙役们,各打五十大板,驱走了看起来突然从凶神恶煞变成恍恍惚惚的李大勇和面色十分不好的孙喜娘后,又散开了。 事到尾声,衙役方至,真是哪里都是这样。 但是,又似乎不是这样。 杜引岁再次看向之前一直看着的,衙役们搭起的火堆锅灶处,再离那里更远一些的地方,是队伍里唯一的真官,许大人的马车。 刚才来这儿驱走人的马大头和另一个不知道名姓的衙役,便是从那马车边来。 而有意思的是,杜引岁揉了揉鼻尖,之前闻到了谭望和那个许大人,一直一起窝在那个小小的马车上。 又不是透视眼,这边吵也都是压着声音,不可能传过去。所以,不会是从帘子缝里,一直偷偷看过来吧? 怎么,不会呢? 狭小马车上,本就生得魁梧的谭望憋屈地缩着手脚,无语地看着依着车厢壁的许律从那撩开了一点点的窗帘缝里往外瞅。 “许大人,你看,这就是放松管制的后果。”谭望坐得实在难受,快刀斩乱麻出声道,“这些犯人,一旦得了些空,总要生点事。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就那么几步的活动距离,翻不出什么浪来。” 许律从缝隙里瞧着那两个衙役开始往回走了,松开了指间夹着的布,窗帘落了回去。 “谭头,这样不是很好么,有些小龃龉,看着才像是活人嘛。”许律笑看谭望,“要不,咱们不跟赶尸似的。” 谭望并不赞同:“这样会增加我们的负担,要一个没看住,真打起来了怎么办。” “打嘛,囚犯还有不打架的?牢里都打。”许律一副见惯了的样子,又道,“谭头也带了那么多次流放队伍了,难道次次带的囚犯都彬彬有礼,不吵不闹不打吗?” 谭望:“……” 怎么可能,队里有仇人打,亲人和亲人也打,打死打残都能有。 越是路难,越是辛苦,那些囚犯就越是暴躁。 “这次不一样。”谭望诚心道,“孔家因丰州之事获罪,对废太子想必恨之入骨。刘家女眷曾在狱中日日指着废太子的鼻子咒骂。现在这李家也找上门去。如果我们不严加管束,像刚才的事情,或者更激化的事情,肯定还会发生。若是废太子出事……” “谭头果然不一般,不过几日就看得这么清楚。废太子在你的看管下,又怎么会出事呢?小打小闹的,不伤性命。”许律说着,又好奇道,“你怎么不提卫家,卫迂亭天天念叨着什么牝牡骊黄,牝鸡司晨。他女儿借了和废太子走得近的秦家一个竹筒,还不是借给废太子本人呢,就被他骂了好半天。” “我在多年前曾送卫迂亭去过北地,他也就一张嘴了,惹不出什么祸事。”谭望随意回了一句,又转回了正题,“废太子她……” 许律压手打断:“谭头。我就问你,如果不考虑她是废太子,你从前会怎么带队?也是一直如前几日那般严格吗?” 谭望:“……” 倒也不会一直那样。太重压,必有反弹,到时候是没机会互相打死,转头该受不了自绝去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 就在谭望还想和许律讲讲道理时,他看到了许律的唇一张一合,说出了让他背后发寒的话。 “谭望啊,你这次,怎么就不像你以前那样了呢?” 谭望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再回几句什么,恍恍然已站在了马车下。 为什么,许律也说这样的话?是巧合,还是那威胁自己的人就是许律? 但是说不通啊,官大一级压死人,与其花时间精力把他查个底朝天威胁他,跟着上路的许律自己发号施令岂不是更方便?想怎么走怎么走,想怎么干怎么干,他最多建议几句,最后肯定还是听许律的啊! 到底……怎么回事…… 还有,他怎么就不像之前的行事了呢?他之前也是事急从权好吧!以前也没有废太子这样麻烦又重量的人物啊!就算要像以前那样行事,好歹也要考虑一下废太子的死活吧!许律之前不也被迫同意了让马车带人先一步去三桥驿救治吗?这难道就是他谭望以前会做的事情吗? 一车帘之隔,没了那占地方的大块头,许律总算能伸展开坐舒服了。 忍不住地,想起谭望刚上车时吐槽的,该找个大些的马车。 呵呵,谁不想呢。 谁不想坐大车,舒舒服服还能躺下。 谁不想带自家仆从,用得比粗糙的衙役顺手。 谁不想大鱼大肉,高床暖枕! 但是他要是过得那么舒服,那位终成弃子便罢了,万一那位起来了,记起这一路上的对比,自己还有什么好活儿。 不过怎么说,自己现在都是个官。没有大鱼大肉,没有仆从,甚至马车都小小旧旧的……应该,不会被恨上吧? 说好的,是个和善人呢…… 许律想至此,又将窗帘撩起了一个小角,然后……正对上了窗外谭望的那双铜铃眼。 烦人。 许律对谭望笑了一下,放下了窗帘。 希望这个武夫能听得懂吧…… 什么是按照以前,什么是活人气儿,什么是小打小闹不伤性命。 至于磋磨至什么模样……嗯,都是手握一群衙役的谭望的决定,都是那些囚犯自发的行为,与他一个普普通通身体一般,只在马车上的小官有什么关系。 上头好像有点病,给的差事别别扭扭,不好办。 但办好了,总有他新的位置。 许律听着外头衙役们吆喝放饭的声音,给自己打了打气。 不过风餐露宿三个月,他可以的。 话说李大勇和孙喜娘被衙役驱走后,木板车边便一片沉默。 除了杜引岁和两个还不知事的小的,其他三人都承受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当然也生出了一些不同的疑问。 只是,都有些问不出口。 杜引岁似不大在意气氛这种事,只细细将那牛乳白面饼闻了又闻,而后抬手冲江芜扬了扬:“这个赔给你的,我能……” “你吃。”江芜说得飞快。 明明刚还在震惊之前杜引岁对李家人说的每一句话,江芜却瞬间仍分出心神,机警地打断了杜引岁接下来有可能会说出口的……诸如“成婚”“家人”之类更让她心绪混乱的词。 杜引岁笑眯眯地收回了手,却不似前一晚一般风卷残云,反是将饼子塞回了怀里。 各有许多事情要思考的三人没有注意到这个一点不猪的行为。 倒是一旁无聊拔草玩的小团子凑到了板车边,盯。 “干什么?想吃啊?”杜引岁掏出饼子在小家伙眼前晃了一下,笑了,“啊,是谁啊,昨天晚上和我生气来着?” 小团子愣了一下,刚还可可爱爱的小脸一下子鼓起了腮帮子,一只团背着手噔噔噔地蹲回了哥哥身边。 “真不吃啊?”杜引岁又晃晃饼子。 小团子扭身背对。 “她不吃,杜姑娘你自己吃……”楚秀兰弱弱出声。 天哪,上一个想吃她饼子的人……哦,是上一户想吃她饼子的人来时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走时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不敢吃,不敢吃。 杜引岁看了一眼楚秀兰,把饼塞回怀里,点了点头:“她不吃是对的。坏人拿来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刚才杜引岁也就是逗逗孩子,顺便还想开展一下别乱吃东西的教育。毕竟那孙嬷嬷可不是三桥驿的好心田婆婆,她得等那任性的嗅觉增强出现,好好地闻一闻,才能知道这饼能不能吃。 不能随便吃……那收着干啥? 楚秀兰看着杜引岁藏饼入怀的动作…… 不敢问,不敢问。 “喏,这个昨天说给你的面,拿去吃吧,一会儿就有热水了,泡着吃不用舔了哈。”杜引岁拿起原本被自己半压在身下的粮食衣。 生气的小团子放出了气,变成了风一般的小疯子,卷走了粮食衣。 “伯娘,爷爷吃。”小团子站在楚秀兰脚边,举着比自己还高的衣服片。 楚秀兰:“……” “吃吧,昨天她都舔过了。”杜引岁虽然还饿还能吃,但是她现在既然醒了,可以吃的东西就太多了。 “坏,狗狗,坏。”小团子又朝着杜引岁鼓脸。 “瑶瑶,不能这么和姐姐说话,呃……姨姨?”楚秀兰看了一眼江芜,思考。 “哈,没事,是我昨天说错了话。”杜引岁俯下身,“汪汪汪,好了,我和小瑶瑶道歉哈,我才是小狗,不生气了哈。” 秦崇礼:“……”服了,前一刻还骂出了千军万马,下一刻就是小狗了。 现在是逗孩子的时候吗?没看到……没看到还有人杵着,像是想和你说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吗?刚才的机灵劲儿呢?怎么不抬头看看人! 秦崇礼给儿媳使了个眼色,两人离板车远了些,又远了些,站到了完全不会妨碍她们单独谈话的地方。 但是没用,杜引岁还在逗孩子。 秦崇礼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江芜,就见着小姑娘又开始揪衣角,试探的目光往那板车上的家伙身上飘了又飘。 好气。 在杜引岁又汪汪了几声之后,小团子就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板车边,伸出了小手手搭在了杜引岁的手上。 秦崇礼虽然不知道她们之前闹什么别扭,但是总觉得自家小孙女看起来傻乎乎的。 很快,秦崇礼就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好了,我们和好了哈小宝。我们小宝人怪好呢,昨天生气了后来还是来和我一起睡了。”杜引岁单手把孩子提上板车,揉了揉有些歪的小发揪,“今天还来和我睡吧,昨晚睡的真暖和啊,就是不要在车上放屁哈,只吃粗粮屁有点臭臭。” 秦若瑶:“……” 木板车上,是气到脸通红疯狂挣扎要跑走的小团子和笑得开心把孩子捂在怀里不让走的奇怪女人…… “不会吧,不会吧,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天哪,你不是好心来陪我睡,是故意来放屁是不是?就因为我昨天看你舔面慢,说了句你这么吃得吃多久,是不是要等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你就气得来报复我啊?”杜引岁捏了捏更红了的小团子脸,“那是一个故事书里的话,用来说很难做完的事,不是说你是小狗啊小笨蛋。” 不用他们说话,板车上的人一个人就唱出了一个场子的热闹。 秦崇礼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不是想逗孩子不好说,但是她……应该就是在回避江芜想要和她说话的视线吧? 但是…… 为什么? 不是刚才还在为江芜发声,将李家人说得落花流水么。 完全不似自己这般顾忌许多,直接撕碎遮羞布把事实扔他们脸上,连“刚出生的婴儿用脐带勒你脖子逼你当她奶娘,逼你说她是男娃啊?”这种话都能说出口的人,为什么不想和江芜说话了? 秦崇礼有许多为什么,但是该死的,他和江芜一样,在板车上那家伙完全无视他们的情况下,压根问不出口。 当然,杜引岁也没有一直无视。 远处,衙役敲锅放饭声起,那本还在哄小家伙的人立刻就抬起了头,看向了江芜…… 江芜拿起昨晚衙役发的碗去打饭,楚秀兰亦拿起了秦家这边的碗。 目送两人走远,秦崇礼看向了板车,然后对上了那道……炯炯有神的目光。 “老师,可以帮我勺筒河水吗?”杜引岁友好微笑,递出了昨日楚秀兰从卫家那儿拿水来的竹筒。 谁是你老师…… “河水没烧过,不能直接喝。”秦崇礼没伸手,甚至人都没往板车那儿走,顿了顿又道,“江芜昨晚不是和你说过了。要不等她回来,再给你说一遍。” 出现了,怪怪的怨气。 “哦,那没办法了。怪渴的,看来一会儿的热水又都是我喝了。哎,谁让江芜人好呢。”杜引岁敲了敲手里的竹筒,“可惜啊,我倒是无所谓喝什么,不过江芜估计渴死也不会去喝没烧过的河水吧。” “你就不能少喝两口!那一碗是你们两个人的。”秦崇礼气得胡子都翘起了一些。 之前人受伤昏迷,江芜的食水大半给她救命,秦崇礼也说不得什么。但是现在不挺活泛么,看着比江芜都精神,不得平分么! “哦,那不行,我渴。”杜引岁盘着手里的竹筒,感叹,“要是能喝几筒河水,我应当就喝不下那么多热水了。今天有点热哦,推车的话,路上应该会流很多汗吧。” 秦崇礼大步走到木板车边,一把抓走竹筒,顺手还解救出了自己气呼呼的小孙女,又对车上人撇眼:“刚才还说一筒!” “如果看到小鱼小虾,不拘多小,顺手捞回来我看看啊老师!”杜引岁对着秦崇礼的背影热情摇手。 哎,也是腿脚不便,不然哪儿费这口舌,早跳河里大吃大喝了。 杜引岁羡慕地看着远处河边零星几个赭色囚衣。 说来,今天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非但不似前几日那么急着催上路,居然还让大家四处溜达了……去河边也没被制止。 真是奇怪。 不过,要是日日能如此,倒是便利许多。 杜引岁翻起被划破的裤腿看了一眼腿上的伤。 啧,从前伤筋动骨一百天,到末世时这种没被污染的普通摔伤,只需要寻些《食经》中对症的变异动植物吃了,那一百天约莫能缩短到一周。 不过现在…… 杜引岁从怀里掏出一枚白中带银,上有许多刻纹的戒指。 可惜啊,末世时的储物戒居然能跟着来这种奇事都发生了,怎么不把配套的晶核来一颗! 简直手捧宝山而不得入,肝了七年的财产好像还在,又好像没了…… 难受! 天杀的,她这戒指里有一打火羽菇菇鸡腿啊,如此对症,却如此遥远。 算了,只能靠体质自愈了。没有末世的变异动植物吃,连这里的正常动植物都吃不上,就靠每天两个黑面饼子,还要应付每晚必达的毒痛。 这日子啊,真是。 杜引岁觉得自己得想想办法。 而在此之前…… “还……真的有鱼。”杜引岁看着竹筒里细线一般的小鱼,嘴角抽了抽。 “你不是说,诶,你怎么喝了!”秦崇礼惊,“里面有鱼啊。” 一口灌完竹筒水的杜引岁莫名:“怎么了?这么小的鱼,还需要烤一下吗?” “……”秦崇礼无语摆手,“算了,我没说话。” 罢了罢了,吃过霉绿豆糕和馊鸡蛋的人,怎么会只想看看小鱼呢。 秦崇礼看向远处,衙役的两口大锅边还排着好些人。 “小杜姑娘……我倚老卖老冒昧问一句。”秦崇礼在取水时洗了把脸,自觉洗去了几分持重,洗出了几分和蔼,“我观你今日与刚出发时有了许多不同,不知你是否已经了放下之前的赴死之念?” “对,要好好活,所以才需要喝水。”杜引岁翻转手腕,让秦崇礼看竹筒底,又笑道,“老师……” 秦崇礼装作没看到空筒,反而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见江芜她们还未返程,又抓紧时间问道:“不知小杜姑娘是缘何转了念头?” 听儿媳的描述,这个小姑娘在牢里五日,与隔壁牢房的江芜对话总共可能不超过十句,整日如同一只菌菇蹲在墙角,连吃喝都很少。狱中对面的刘家女眷时常咒骂江芜,儿媳听不下去都站出来好几次,但她素来充耳不闻,就在墙角动都不动。这样的小姑娘,不想活了反而正常。 但是…… 像现在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想死的人,一醒就不想死了。 视而不见的事,现在就挺身而出了。 还有……昨晚。 该不会真的是猪精上身了? 秦崇礼对自己最后的猜测表示抱歉,但好像也没什么更合理的解释。 杜引岁有想过模仿一下原身的性格,再慢慢转变。但是吧……原身在这些人面前就哑巴加不想活了的样子,杜引岁现在急需干饭,实在没时间磨磨唧唧。 “老师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想死了是吧?”杜引岁把空竹筒对着嘴巴倒了两下,试图激起秦崇礼的良心。 然后,嗯,果然这份良心只属于江芜。 杜引岁叹了口气:“大概是我晕着的时候,孟婆和我说,我就算死了也没法一了百了。相反,如果我死了,要去更加可怕的地方。那个地方啊,人会变成行走的尸体,尸体咬过的人又会变成行走的尸体,遍地都是吃人的野兽和植物。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东西非常难吃。孟婆给我试吃了很多那里人常吃的东西。有比黄莲还苦百倍的草汤,一口下去天灵盖都苦掉了。还有一口能嚼一天的鱼,腮帮子酸死人都饿死鱼都下不了肚。哦,还有那个,只要煮一块,隔着几十间屋都能闻到猪骚味儿的猪肉……呕……” 初听时,秦崇礼以为这小姑娘在给他编故事,只听着听着,竟听出了几分真。 尤其是说到那些吃食,说苦时吞咽皱眉,说难嚼时嘬了腮帮,还有最后那个呕…… 就这么看着,仿佛她真的吃过了一般。 难怪,霉绿豆糕和馊鸡蛋她也能……不对,秦崇礼警醒了一下,自己怎么就信了。 杜引岁也不想回忆了,摆手道:“总之,我还是在这儿活着吧,死过去也太惨了。” 秦崇礼觉得有点合理,又很不合理,只他现在没时间多掰扯出更多故事:“那个……小杜姑娘,你方才赶走李家人时说的,前皇后娘娘罚她抄祖训,又没收她院中笔墨,是真的吗?” “嗯。”杜引岁点了点头。 “次数应该不多吧?”秦崇礼小心求知。 “还行吧,我能随便听到的两三个月一次。有没有更多就不好说了,太子的院子是孙嬷嬷把着的,铁桶一样。”杜引岁没法说其实是有更多的,因为原身是个努力的奸细,从原身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来推断,至少每个月总能折腾次把次。 当然,原身那时也只当是皇后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当着严母。 秦崇礼有两个儿子,长得省心,没罚过,一时也不知道这两三个月一次的频率如何。 “那,其他时候前皇后应该还是对江芜挺……好的吧?”秦崇礼今日也是第一次见那孙嬷嬷。 有句话叫做下人的做法就是主子的态度。这李家人的无礼,尤其是那年轻女子的傲慢与孙嬷嬷明哀暗压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日能养出来的。这些从前就知晓江芜身份的人,在宫中又是如何模样呢…… 下狱后,秦崇礼有了许多猜想,只是那些他觉得无用的心思多是落在了揣测皇帝身上。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被打入冷宫的前皇后,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全力保护托举着江芜,或许并非是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努力求生。 只是,想归想,他问杜引岁时,到底还存着几分侥幸心思。 不过,有的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打破侥幸的。 “一般吧。坤宁宫有小厨房,皇后时常会来学做皇帝最近喜欢的吃食,然后等他来的时候亲手做给他吃。”杜引岁幽幽地看了一眼面*色瞬间不善,似已猜到下文的秦崇礼,“但是她从来没特地为江芜学过做过。” 秦崇礼沉默不语。 十八年了,他只知帝后鹣鲽情深,皇帝对太子十分宠爱看重,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太子甚至在十岁时便代皇帝行过祭天之责。皇后虽对太子管甚严,可太子病时,也是她跪求皇帝从此免了太子武课。这些年,皇后留体弱的太子长居坤宁宫中,衣食住行样样过手,东宫不过摆设,太子从未去住过一日。 如今看来,皇后竟只是……单纯的为了保住秘密么。 还有皇帝……他真的是一直到十日前的宫宴上,才知道这件事的吗? 这些天,秦崇礼总在揣摩的,又总告诉自己已经没有意义了的,便是这桩事。 “我们将去北地,此生应当不会再回都城。小杜姑娘,若是李家不再来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秦崇礼心如凉风吹过,再次不敢细思下去,只看向杜引岁又道,“我观江芜方才似有话要与你说。你却对她有些避忌,想必聪慧如小杜姑娘你,应当也意识到了提及旧事,会伤到江芜……” “老师,你看不懂吗?会伤到江芜的,是我说的那些旧事吗?”杜引岁皱眉。 “我懂,我懂是李家来伤她,你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赶走李家才提的。”秦崇礼怕小姑娘误会,赶紧道,“只是,有些涉及到如前皇后作为之事不要太深入说,会让她觉得……” “怕我说多了皇后罚她的事,让她发现她娘不怎么爱她?”杜引岁努力跟上秦崇礼的逻辑。 在看到老人尴尬点头后,杜引岁呵了一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爱不爱的,还用她张嘴说么…… 原本,有些话她不想多说的,至少,不是这时候就说。 但是…… “老师,你觉得什么人会不想吃,也不想喝?”杜引岁摸了摸板车上的石头,嘴里问着话,心念却是飘转了一下。若不是江芜出手挡住李大勇,也不知他会断左腿,还是右腿。 什么人?秦崇礼第一反应,就是面前的人,不……应该说是摔下山坡前的她。 秦崇礼讷讷不言。 杜引岁也没等他的答案,因为她看到了,远处江芜折返的身影。 “你觉得江芜如今是因为想吃想喝,才吃喝的吗?我之前不想和她说话,不是怕再提到旧事会伤害她,是我还没想好……我要不要救她,能不能救她。”杜引岁在人回来前飞快了言语,又看向秦崇礼认真问道,“老师,那你呢?你要救她吗?” 你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你这一天天的都在说什么! 秦崇礼瞪圆了眼,心脏被重击了几拳,只不待他再问,人……回来了。 “先喝点水。”江芜还记得昨晚杜引岁干啃的面粉,走到木车边递碗。 “不渴。”杜引岁从江芜的手上拿过孤零零的黑面饼子,掰了一小口,剩下的大半还到了江芜手上,“不饿,你吃吧。” “这是你的,我收着你饿了吃。昨晚的竹筒呢,把水倒里面你渴了喝,一会儿碗要还。”江芜转到木车的另一边找竹筒。 “你昨晚不吃不喝早上也不吃不喝,成仙了?”杜引岁和江芜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秦崇礼。 “没事,我不饿。”江芜随口回道。 不远处,秦崇礼垂下眼眸,不想被杜引岁,更不想被江芜看到自己如遭雷劈的样子。 是啊,这一路,江芜是到无法坚持,才接受他们给的一小口东西。便是现在杜引岁醒了,她还是不到急需不……还有,江芜对那李家人诸多忍让,以及现在小心服侍杜引岁的模样。 秦崇礼觉得自己,好像懂了。 而下一刻,杜引岁让他听得更懂了一些。 “江芜,我自尽两次,不是因为被指婚给了你,也不是因为一起被流放。”杜引岁只恨自己心不够硬,在末世滚过了,竟也忍不到腿脚好了再说,说到此处难免瞪了秦崇礼一眼。只希望他也长点良心,让自己多个赌注。 江芜难得的,没应杜引岁的话,只自顾自地抓起了板车另一边的竹筒,晃了晃:“怎么有点泥?” 秦崇礼:“……” “和你说话呢,听到了吗?”杜引岁拉了一下江芜的衣袖。 后者却如被火撩到一般,后退了一步。 “不管是为什么,你好好活着。我会努力让你……”江芜捏紧了竹筒,不敢看杜引岁。 今日,江芜被冲击了太多。之前杜引岁与李家人说的那些话,是她没想过,也不敢想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张叭叭叭的小嘴,下一刻还能说出什么将她的心捏来拽去的话,又……是不是真话。她还想听,却又觉得不该听,不敢听。 只听不听的,也从来由不得江芜做主。 “在狱中时已经告诉过你,我手中的那碗汤是我被击中了膝盖才泼到你身上的。那就是个局,你我都是受害者,我们都没有错。”杜引岁说罢,又顿了顿,“算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告诉你那两次自尽是为什么吧。就……当初我娘死了,我爹送我进宫攒为娘复仇的银子。都城出来那日,我看到我爹娶了害死我娘的女人,他们还有了孩子,甜蜜得很的样子。真想变成鬼撕了他们!”原主听到那锦国大赦时,确实很想。 随着话音落,杜引岁不知何时盘上手的石头砰地一下敲在了身下的旧门板上。 原本只当杜引岁又在编故事的秦崇礼听着说到最后时的磨牙声,再看那门板上的凹凹,只能……又信了。 “这门板旧了,轻点。”江芜将木碗的水倒进竹筒,放在杜引岁的身边,“喝点吗?” 杜引岁:“……” 怎么回事?都说了七分实话了,怎么一点都不信的吗? 自己还想给老头子打个样呢! 背着手离开的秦崇礼听懂了。 原来有这么深这么多的愧疚感吗?对李家,对杜引岁,对他,对更多人,甚至……是对帝后吗? 哈,她又没拿脐带勒住所有人的脖子让他们说她是男娃,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愧疚感! 孩童不过一张白纸,谁在上头绘下了这糟糕的一片愧疚! 又是该死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要抽走那些不该存在的愧疚,江芜才能活,才能重新活。 秦崇礼明白了杜引岁的意思。 只是,该如何让一个乱愧疚了这么多年的人减少愧疚?是只言片语能做的吗? 还是……秦崇礼想到这些日他苦思的事。还是要与江芜拼出那可能更伤她的“真相”?如果那真的是真相,江芜这些年……岂不是活在一场幻梦中。 要救吗?能救吗?是救还是推向了更痛苦的地方?秦崇礼懂了那小杜姑娘最后振聋发聩的一问。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说故事的能力远不如杜引岁,江芜不信她,会信他么。 暂时离开的秦崇礼努力思考,不过在杜引岁眼中,就是无情的老头子没有帮忙的意思,跑了。 杜引岁不甘地看向一点儿不搭她话茬的江芜:“我没骗你!” “嗯,你没骗我。”江芜配合点头,“你要去……嗯,解手吗?还有时间,我可以扶你。” 杜引岁:“……”气到不想说话。 江芜没有再问,只是看向脸颊也气鼓起来的杜引岁,在这个经历了太多的早晨,突然有一点点想笑。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说我没有错的人。 便是骗我哄我的,也真的……很好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你不需要狻猊了,现在你有猪了。” 话说,李家在三桥驿时亦花钱买了十日的粮食,现在每餐也就去衙役那边领些热水喝。 在木板车处吃够了瘪的李大勇,回到原本的地一蹲,许久不语。一旁气红了眼的李小娟亦对树坐着,不时脚尖用力地碾踹几下树下土,泄愤一般。 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不曾想竟搞成了这样……孙喜娘愁肠满腹地从包裹里摸出两个碗,往衙役发放食水的篝火边走。 不过一个小小的伙房宫女,怎的就有那样的口舌,怎的就敢说那样的话。 三言两语,将她这个有哺乳之恩的奶嬷嬷打成了领月钱领赏赐的普通奴婢,将江芜剥去了罪责成了最无辜之人。且不论那小宫女说的话是胡言乱语还是有些道理,把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她还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折磨江芜? 若是……她不能折磨到江芜,那她便没有了用处,难道就真要在北地当流人就此一生吗? 孙喜娘排到领水的队尾,捏紧了手里的碗,看着前面就没隔几个人的江芜,心中涌出的是浓烈的不甘。她不过一个奴婢,为了生存为了儿女已经付出了太多,江芜无辜不无辜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冒着热气的水碗被放到了手边,李大勇没拿起,却是抬眼看向又在给李小娟递水碗的孙喜娘:“娘,江芜为什么会武?” 孙喜娘微愣了一下,而后苦笑:“是啊,她为什么会武。她不可能会武……大勇啊,你会不会弄错了?其实她刚才只是碰巧挡住了你?” 李大勇摇头,他回来后,在脑中复盘了多次刚才与江芜短暂的一推一接,再次确定了江芜不但会,而且……甚至可能底盘比他还稳,力气比他还大。 “不可能,她肯定是个练家子。”李大勇笃定道,而后又看孙喜娘,“娘,你不是管着她的院子吗?她每天在院中做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难道是皇后,我是说前皇后娘娘派了人去教她,还是陛下……” 这回,摇头的是孙喜娘:“那位前皇后娘娘心思都在陛下身上,江芜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件必须拥有还有些危险的工具,她不会让江芜学武的。当初娘没法和你说,你一直当是太子体弱,在第一日的武课后病倒,所以帝后免了那武艺课程。其实是那位前皇后娘娘给她下了些药,让她病了那一场。毕竟武课真学起来免不了来回过招,近身接触,那样江芜的女子身份就更容易被发现了。” 所以,是他一直怨恨错了人? 不对…… “娘,我不懂。”李大勇想不通,暴躁地挠了挠头,“那前皇后就更该让她学武啊,一来有了突发情况可以自保守住她是女人的秘密,二来……能登上那位子的,历来都是文武兼备的皇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便是胆大如李勇,也敛了神色轻了声音,如做贼一般左顾右盼了两下。 “那位前皇后娘娘从生了江芜之后,一直都在积极地想再生一个皇子。”孙喜娘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越发高起来的日头,幽声道,“这天上不会有两个太阳。若是江芜有了太多的自保之力,那位前皇后娘娘还怎么把后面的那个托上去。” 所以,江芜不会武,也不懂药,没有亲信。在坤宁宫长起,被那位皇后娘娘牢牢攥于掌心,只靠着那位皇后娘娘安排在身边的人保护,就那样保持着很好了结的状态。 说到此处,孙喜娘略恍惚了一下。 好一位食子胜于猛虎的前皇后娘娘!纵是血热如李大勇,此时也生出了几分寒意,端起水碗连灌了两大口热水。 如果是当做弃子,这么安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比起花精力废掉一位得圣宠的太子,果然还是直接动手除掉更方便。难怪一直不让太子去东宫,要是自个儿住一宫有了亲信班底,杀起来会增加难度啊。 “等等,那江芜的武功是谁教的?”李大勇回到了自己最初的问题上,“如果前皇后没有这个想法,能在前皇后眼皮子下面反着来的,就只有陛下了吧?但是,没道理啊!” 没道理正经开课的忠武将军不用,另找人避过皇后的重重防卫偷偷去教吧? “不会是陛下。”孙喜娘仍是摇头,“陛下虽十分宠爱太子,但也爱重那位前皇后娘娘,他答应了娘娘不让太子上武课了,便不会找人去偷偷教。除非,江芜私下求陛下,但是不可能。江芜啊……她最在乎的,还是那位前皇后娘娘,非必要时,她避着陛下还来不及呢,不可能做那样瞒天过海的事。” “那是谁!”李大勇不理解,暴躁扔碗,“总不能是她悟性极高,上了一天的武课就自己练成那样吧!” 李大勇的好奇,自然并非他一人独有。 楚秀兰在三桥驿时就问过江芜,是否学过武,回以她的是江芜缓缓摇动的脑袋。那会儿大家还不熟,怎么说如今也是一起推过车,一起摘过花,一起在背后偷偷叽咕过猪姑娘的关系了,楚秀兰的好奇便越来越难礼貌憋住了。 今日也不知衙役们是累了还是疯了,不但早早将大家从树上解下来,居然放完水发完饭也没急着列队开拔。 最初几个胆大的去河边洗漱了一把,见衙役们这都不拦,后面河边便多了一河岸的人。 天可怜见的,总算是能把这一身的味儿洗一洗了。 日头正好,虽不似晚上能避着人脱下衣服好好搓洗自己,但好就好在没有衣物可以更换的人可以直接连人带衣服都洗了,上来晒晒太阳就当干了。 对,这里说的就是一无所有的江芜杜引岁以及秦家人。 河边,楚秀兰和秦崇礼节约时间,一人分了一只崽,先搓崽再洗自己,没多会儿那一小片水都洗出了乌色。还好是活水,不过片刻又清了,不然真是尴尬。 江芜也没急着收拾自己,只先解了杜引岁身上包着伤口的布。不知是前一日的金银花够多够强,还是夜里杜引岁掏出来的那三桥驿婆婆给的药包够有用,总归现在伤口已经消了肿,看起来要比前一日杜引岁高烧时好太多了。 无视了旁边那碎碎念叨着也想下河的声音,江芜拿起了还没被衙役收回去的碗:“你的伤口不能下河,我去打点水,你擦擦没伤口的地方。” 杜引岁斜眼看碗,这么破点儿大,够擦个啥。 “算了,我不洗,你自己洗吧。”杜引岁认命躺下,躺得平平的,合上了眼。 杜引岁算了,江芜可没算了。 一碗碗的河水打上岸,把人薅起,先漱口再洗脸,而后冲洗手手脚脚,又取了布…… “你自己擦……”江芜托着洗净拧干的布,递。 已经被洗舒服了的杜引岁再不提什么算了,反举起孤独的右手在江芜的眼前摆了摆:“我自己?” “那我……帮你擦背,其他你自己……”江芜抿了唇,脚一转站到了杜引岁的身后,手背贴了一下脸颊,散去了快要出现的热意。 “那当然,还能让你占我便宜啊。”杜引岁感受着背后擦得舒服的力道,来自现代社会的嘴随便一瓢。 便宜?占便宜?为什么要说占便宜…… 在你眼里,我不是女子么…… 便是曾女扮男装,我也是女子啊。 杜引岁根本没想到,身后的人心思细腻至此,不过随口一句,便在对方心中掀起了风浪。 布依旧被洗净拧干,仍小心地递到杜引岁没受伤的手上,而后接走搓洗,如此往复……只是江芜没再说话了,连带着当杜引岁随便擦擦的时候,还会背过身去。 可惜了,这种小细节,忙着擦擦擦的杜引岁一点儿没看着。 等她收拾得差不多,觉出了这人突然过于礼貌,总是背对背对又背对,想要开口问问时,一身湿乎乎的楚秀兰从边儿上凑过来了。 “提醒你们一下,下水之前把外头的囚衣脱了,不然全湿透太贴身了。”楚秀兰说着,把自己外头那件囚衣撩起一半,让两人看了一下里面湿衣衫的贴身程度。 杜引岁还好,点头赞同且还没忘记吐槽两句江芜不肯让她下水的事儿。 压根没提防楚秀兰说着说着就撩衣服的江芜就可怜了,迅速撇开了眼不说,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背过身去。 别人如此大方,自己那般避嫌会不会更显奇怪。 可若杜引岁不当她是女子,见她看别的女子的湿衣不动,会不会觉得她…… 虽然动作可能有点大,但是江芜还是缓缓地背过了身。 “对了江芜。”楚秀兰凑近,打断了某人的旋转,“我听说那李大勇从前是御前侍卫,他那一推你是怎么挡住的?莫非他其实没有二两力?” 之前李大勇怒气冲冲的模样,不像是推江芜时会克制力气的人。如果江芜像她说的没学过武,那么李大勇就是真不行,那么问题来了……不是说这李大勇还救过驾么。 楚秀兰可多好奇了。 “不止二两。”江芜估摸了一下,“约莫能有五十……嗯,四十七,四十八斤左右的力。” 楚秀兰看着江芜回答时不自觉向上托了两下的手掌,惊道:“你这都能知道?” “应该差不多,没有到五十斤。”江芜说着,又顿了顿,“不过纵向的力气也可能不是特别准。” 坐在板车上的杜引岁恍惚了一下,总觉得眼前飘过了一些物理公式,那个力不叫斤的公式。 “那你能挡住,很厉害啊!”楚秀兰想了想,“你都没动诶。” “当年,是范载志给你做的武艺开蒙。后来呢,武艺课程取消后,是陛下还是前皇后娘娘请人继续教你了吗?”秦崇礼把孙子瘫在河岸边和孙女一起并排晒着,大步走近。 江芜在秦崇礼出声时便瞬间直了脊梁,只脑袋却是摇了摇:“没有。” “那你怎么能拦得住李大勇?”秦崇礼微皱眉。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将那些揣测的边边角角补上,好让最后的推测更接近事实。 江芜抿了一下唇。 “开蒙时,范将军讲解过跑跳马步举石锁,休息时举鼎三百斤给我看,又与我说了抱猪的故事。后来武艺课取消……我便闲时扎一会马步,无猪可抱,我便抱一抱殿中狻猊。”江芜在心中对范将军说了声抱歉,他说过自己这不算与他学武的,但毕竟是老师问的,她不能避而不答,也不能说谎。 “什么抱猪的故事?” “什么是suanni?” 同出的两声疑问,一道来自楚秀兰,一道源自杜引岁。 楚秀兰转头答了后者:“就是很多大殿门口石头的大猫头。” “那叫狮子……”秦崇礼看不下去地补充道,“狻猊是龙生九子中的一子。” 杜引岁从原主的记忆里翻阅到了这个知识点。好的……是她没文化了,果然不是蒜泥,滋溜。 “抱猪的故事,就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他养了一只小猪,从小猪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抱着它。每天抱着,抱着抱着,小猪就长成了大猪,这个人因为每天都抱,大猪也依然能轻松抱起。他的力气就这样不知不觉变大了。”江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有猪可以抱,所以就用狻猊来代替。” “难怪,我听闻太……咳,听闻过你喜爱石狮,时常让内务府的人给你送一对去。”秦崇礼恍悟。 江芜点头:“嗯,因为狻猊不会每日长大,我只能常换,过两个月换一对大一些的。” “所以你就靠闲时扎马步和抱石狮子练到了能挡住御前侍卫?”楚秀兰觉得不可思议,感叹的话一不小心就溜出了嘴,“那你得多闲啊……” 多闲…… 江芜略失神了一瞬。 安静空荡的殿中,烛影摇曳,只有她与冰冷的石狮,一日又一日…… 楚秀兰捂住嘴的手简直想打自己一下。 啪! 一声脆响。 是肉拍肉的声音。 楚秀兰恍惚看了一眼自己还没动的两只手,转头。 啪! “啊!”杜引岁又一拍大腿,看着江芜惋惜道,“怎么回事啊,那位范将军!这抱猪的故事不是总与那跳树的故事一起讲的吗?那个种下一颗树种,每天从树种上跳过,待树长大,就能跳出轻功的故事啊!他怎么不讲!他要讲了,咱们的鸟蛋就有指望了啊!一棵树一窝蛋,我们这一路得损失多少鸟蛋啊!” 说着,杜引岁怒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难怪刚才来河边的路上,这家伙突然问大家谁会爬树…… “……”楚秀兰缓缓回转头,看向江芜,恶魔低语:“你不需要狻猊了,现在你有猪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30 第21章 “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谁有猪! 楚秀兰小小声的话如轰天之雷炸在江芜的心口。 江芜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去看杜引岁,然而……此时杜引岁也正在和别人低声嘀咕,全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 还好…… 江芜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空落。 有人愁肠百结,有人心有七窍。 杜引岁嘀嘀咕咕好一会儿,然后热情挥手送走了臭着脸背手离开的秦崇礼。 “爹,你去哪?”楚秀兰瞅了一眼还在河滩上晒着的两只崽子,扬声道,“这儿太阳大,你也晒晒啊。” 秦崇礼步子没停,毕竟多年的修养让他没法把“去喂猪”这三个字真正说出口。 当然,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正前方第二棵树,左转大石头的背面……”秦崇礼低声重复着杜引岁的话,而后在那块指定的大石后面果然找到了三株不到小腿高,有着椭圆锯齿叶的绿草。 秦崇礼一路默念着路线,穿梭于石后树下草中,不一会儿就一手抓着一把草回到了河边。 “这种还有很多,要都弄来吗?”秦崇礼从被自己放到板车上的一堆各式各样的草里,挑出了两株叶片狭长顶端有些尖的草,在杜引岁的眼前晃了一下。 杜引岁接过,直接塞嘴里嚼巴了一下,连连点头:“要!” “这些是什么?”楚秀兰惊讶地看向秦崇礼,“爹,你还认识野菜呢?” “呵。”秦崇礼摇头,“我不认识,都是小杜姑娘让我去摘的。” 楚秀兰:“……”倒是从来不知道你是如此听话的公爹。 “老师人真好。老师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一杯水吧,能逮着鱼虾蟹我来者不拒啊。”杜引岁笑嘻嘻地掏出竹筒,“正好往上游走些,这里都是洗澡水了。” 真看不出,你还介意这个……秦崇礼憋了憋把话咽了回去,方才接过竹筒,转身走了。 “祖父,我也去!”旁边晒在河滩上的小团子突然咕噜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追上。 一只小崽跑了,另一只大些的崽也不晒了,两只小尾巴就这么跟着秦崇礼跑了。 “老师,把根也拽出来啊,别浪费。”杜引岁一脸可惜地摸了摸断根处,扬声道,“带泥也没关系,旁边就是河,冲冲就行!” 秦崇礼依旧没回头,只步速又快了几分。 “杜姑娘,你认识这些野菜吗?”楚秀兰看着开始认真大口吃草的杜引岁,弱弱道。 “不认识。”杜引岁理直气壮地摇头,而后抬起嚼草的脸,求知脸看楚秀兰,“这些都是野菜吗?” 楚秀兰两眼一黑。 她庄子上的猪吃的最次的,都得是锅里煮过的野菜好么! 这位是在吃什么啊! “杜姑娘,这些野草……不认识不能吃吧?万一对身体不好呢?万一有毒呢?”楚秀兰看向不远处的河,水边江芜看起来已经快收拾好了。 怎么回事啊,公爹怎么会同意去给她摘这些不知道什么草来吃! 就在楚秀兰见杜引岁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想着要不要去叫江芜回来时,旁边板车上的人开口了。 “那还是有认识的。”杜引岁指了指自己特地挑出来放在一边没吃的三株,“薄荷,嚼一嚼可以清洁口腔,楚姐姐来一点吗?” 楚秀兰这才注意到边上的薄荷。 好吧,这也是这堆里面她唯一认得的草了。 不对,这时候说什么薄荷! “杜姑娘,你觉得身体怎么样?除了外伤,肚腹间是否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楚秀兰小心地隔空指了指杜引岁磕到的脑壳,“这里会觉得疼,觉得晕吗?” 时至此,楚秀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食野草如吃山珍海味的杜引岁,方才共鸣了江芜早晨说起前夜事情时的担忧。 “还行,没事,我只要多……”杜引岁便是此时嗅觉增强未至,依然能感觉到楚秀兰真诚的担心,本想安慰几句,但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到了楚秀兰的身后…… “多什么?诶……你慢点吃啊。”楚秀兰还等着下文呢,结果人话说一半不说了,还从大口吃草直接变成了迅猛往嘴里塞草,本吃得一派闲适的享受模样,现在画风突变成了难民的狼吞虎咽。 杜引岁无空作答,楚秀兰也很快明了这异变为何。 “吃什么呢?”在河里迅速过了一遍的江芜,上来就看到木板上杜引岁鼓着腮帮子努力地嚼嚼嚼,咽得都快翻白眼了。 楚秀兰:“……”吃什么,吃你老师给摘的野草呢。 就在此时,衙役们开始吆喝着整队了。 算算,今日比起前几日,列队拔营的时间约莫能晚了大半个时辰。 江芜握上木把推起木车,也没问杜引岁在吃什么了。还能吃什么呢,那板车上还有的几株草,还有那绿呼呼的还没擦干净的嘴角……很容易就让江芜想到了前一晚,那人吃完了一车的金银花,还不甘心地在车边寻摸了几根草往嘴里塞。 也是被她骗了……什么吃金银花是为了消炎散热,她分明是为吃而吃啊! 就,那么饿吗? 江芜有些担心地看向木板车上那捂着嘴努力嚼嚼嚼的人,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些小小声的咕噜噜。 比起想太多的江芜,楚秀兰这会儿的脑子就要直白许多了。 “杜姑娘,你这么怕江芜吗?”楚秀兰贴近板车,小小声道,“看她来了你就吃那么快啊?” 江芜:“……”讲道理,车把并没有很长,她并没有在很远的地方。 杜引岁坐直了些,梗了梗脖子,把嘴里的草都咽了下去:“可别提了,不要喝河水,不要吃草,先给你说卫生,再和你讲养生,几大篇文章直接背给你听,完了还问你听懂了没……” “嘶……是该吃快点,吃快点不用学习。”同样不爱听掉书袋的楚秀兰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又道,“爹也爱背书,回头让他们两个对背去。” “我还在呢。”江芜幽幽出声。 楚秀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缩回了靠近板车叭叭的身体。 “等等……”杜引岁指了一下左前方,“我好像听到老师在叫小宝。” “有吗?”楚秀兰抬眼望去。 那边几棵树有些粗壮,一时只能看到树边一条囚裤的裤腿子。 江芜紧了紧眉,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那树边离衙役们吆喝的集合地不过数十步,就在她们要经过的地方。 待她们赶到树边,树下一大两小,都好端端……好吧,两个好端端的,一个就颇有些狼狈了。 “啊瑶瑶,刚洗的,你这是蹭……”楚秀兰快步上前举起胸口黄糊了一大片的小东西,而后闻了闻,愣,“这蹭的是什么?” 一旁,秦崇礼那平日总儒雅中带着三分严肃的脸,这会儿黑得像是在锅底蹭过,愧疚与生气在上头挤做了一团:“我一时没看住,她爬树上去了。” “怎么爬上树了,没事吧?摔到了吗?”楚秀兰震惊地把小东西收拢到怀里,开始摸她的手手脚脚。 “没摔,滑下来的。”秦崇礼伸手点了点小孙女的发揪揪,气得胡子直抖,“怎么胆子那么大呢!” “妹妹不乖,偷偷上去,突然不见了,吓坏我们了!”秦浩阳过来指了一下妹妹的裤腿,“她下来的时候,还把裤腿蹭破了。” 楚秀兰闻言,转了个方向,捏着裤腿看了看,果然左腿内侧的裤子划拉了一个大口子。还好,只是破了最外面的囚裤。 “疼吧……”楚秀兰揉了揉小东西的左腿,“下次别……” 一直抿紧了唇没吭声的小团子扭动挣扎着从楚秀兰的怀里爬了出来,伸手进囚服掏掏掏。 江芜:“……” 啊,多么熟悉的动作。 江芜看向板车上的杜引岁,嗯……并不意外,后者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小团子呢,余光都没瞥过来一点儿。 “伯娘。”小团子艰难地从怀里扯出一个同样黄糊糊的荷包,打开拨拉拨拉,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鸟蛋,放到了楚秀兰的手上,转头又摸了一个递给秦崇礼,“祖父。” 秦浩阳下意识地站直了等待,然后就看着他的妹妹斜了?嗯?斜了自己一眼,走了? “病病。”小团子在板车上放了一个,又抬头看江芜。 “我就不用了……”江芜摆手。说起来这个荷包真的很像自己早上还给楚姐姐的那个,该不会就是之前用来装霉绿豆糕的那个吧。 小团子低头在荷包里拨拨拨,随着她又翻出了两个完整的鸟蛋,原本严肃紧绷的小脸总算恢复了些许软扑扑。 “喏。”小团子把一枚新的鸟蛋放在了板车上,转身回到秦崇礼身边,路过秦浩阳时把整个荷包都丢给了他。 原本失落的小朋友举着荷包笑了,打开荷包仔细一看,全是碎的了!更失落了! “瑶瑶你真是……”楚秀兰摸着小东西胸前的黄色糊糊,“爬树多危险啊,你怎么上去的?下次别……” “阿木教我,不让我告诉别人。”秦若瑶攥紧了手手,本就不大的团子因为紧绷缩得更小小只,“大树离天近,我可以爬很高。祖父院子里的最高,还有小猫。” “……”楚秀兰被心酸一击,瞬间红了眼,却又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失态,赶紧站了起来。 她曾征求过公爹的意见,和小瑶瑶解释过二弟夫妇不在了,是去了天上,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小瑶瑶,保佑小瑶瑶快高长大。她以为那已经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希望的解释,但是现在很明显……那远远*不够。 “要赶紧过去了。”江芜看了一眼远处差不多成型的队伍。 “来,上来。”杜引岁对小团子招了招手,“我这里有薄荷,吃完了嘴巴香香。” 原本还绷着不动的小团子听到后半句话,噔噔噔地跑到了车边,然后……熟悉的单手捞团又出现了。 “来不及给你洗洗了,希望今晚也能住在河边。”杜引岁凑近小团子浸透了鸟蛋的囚衣上闻了闻,又闻了闻。啧,这个味儿,要是今晚不收拾,明天估计要臭。 这边儿杜引岁好心好意地替小东西打算呢,没提防推着车的江芜突然幽幽出声:“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杜引岁震惊抬头,“我是猪吗?吃衣服!” 沉默,是此时最可怕的康桥。 明明大大小小六个人一起呢,却只有车轮和肚子的咕噜噜声。 “江芜!”杜引岁眯眼。 第22章 “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几人归了队,衙役点完名后,便催着放风已久的囚犯们上了路。 前日推车,昨日推车,今日亦是…… 推着同样的车,车上载着同样的人,那人醒与不醒却是极为不同的。 江芜双手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在河滩上走得扎实,之前说错过一句话后,便老老实实闭了嘴,只看着车上的杜引岁和小团子嘀嘀咕咕。 木板车上,杜引岁将小团子拢在怀里,揪着小东西裂开的囚裤腿部小心地在那道破口上,顺着打了好几个小小的结。 小团子摸了摸裤腿,皱巴了小脸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凑合吧,没有针线给你缝,皱巴点总比裂着大口子强吧。”杜引岁捏了捏小团子已经没什么肉的小脸,从车板上单独放着的薄荷上扯了最小的一片叶子放到小东西手上,“嚼嚼吐了。” 小团子把薄荷叶塞进嘴里。 杜引岁眼角的余光看了认真推车的江芜一眼,抓起秦崇礼第二批送上车的野草团吧团吧,一口塞进了嘴里。 江芜:“……”其实并没有还想要劝阻的意思了,倒也不必继续如此防备。 怎么劝阻呢,便是她愿送上自己份里的食水,杜引岁显然还是不够吃的。她没法子让人吃饱吃好,人自己想办法克服艰难去了,难道她还有立场再说多余的话么……更何况,今天早晨,杜引岁还拒收了她的食水。 江芜瞥了一眼杜引岁身边,那被河水装了大半满,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着水面的竹筒。是昨日的她想的太简单了,便是她知晓净水之法,知道喝烧开的水更好,但是如今身无长物处处受制于人的条件下,这河水也不是喝不得的。 都是她昨晚说得太多,要不今天杜姑娘也不用去找老师做这些事。 江芜看了一眼靠在杜引岁怀里,正奶声奶气指着她们右手边靠林子的大树,问着“这棵树有蛋蛋吗?”“那棵呢?”“哪棵有蛋蛋呢?”的小团子,自嘲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如个不足四岁的小宝懂事有用。 这会儿杜引岁的嗅觉不过正常人水平,对于小东西的提问一个都回答不了,只能捏了捏软乎乎的小脸,打断道:“别想了,这些树上就算有,这会儿赶时间走路呢,那些衙役也不会放你去摸鸟蛋啊。” 小团子看向走在车边两步开外,离她们最近的那个衙役,皱巴了小脸,颇为不舍地憋出一句:“摸到,给他一个嘛……” “棒哦。小小年纪已经会贿赂啦。”杜引岁有些惊喜地勾了勾小团子的下巴。 “你告诉瑶瑶哪里有蛋蛋,瑶瑶多给你一个……两个!”小团子竖起了两根短短的手指。 杜引岁笑了:“还挺大方。那你先把刚才那棵树的两个给我呢。” 小团子毫不纠结,直接摊开另一只手,小小的手心里是她给自己留的那枚鸟蛋。 “一加一等于二!”小团子指了指杜引岁揣着鸟蛋的衣襟,又晃了晃手里的这颗,突然就理解了会数数的好处。 杜引岁伸手拿走了小东西手里的鸟蛋,后者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小手没有半点闪躲,面上没有一丝不舍,反倒是黑葡萄似的眼一下子亮了许多。 啧啧,小小的东西,做大事的样子么。杜引岁倒不贪小团子这么一个鸟蛋,不过话说出口就要做到,这个先没收了,回头晚上弄熟了再拿给她吃。 “下个,哪里?”小团子奶呼呼贴近。 “等我发现了,第一个告诉你。”杜引岁把鸟蛋揣回怀里,捏了一下小团子的揪揪,“不如我们先来说说,你以前爬过多少次树啊?都多高呢?每次都自己爬的吗?都在上头呆多久啊?在上头会松开手吗?能松开一只还是两只啊……” 杜引岁不是随便压榨童工的人。鸟蛋虽然好吃,但是她还是得先问问童工的水平。 小团子被一堆问题埋住,为了持证上岗,苦着脸掰着手指一一作答。 流放不是什么好事,北地边陲也不是什么好地,杜引岁无意阻止一个小宝的努力,在听完了答案之后,捏了一下依然苦巴巴的宝脸,认真道:“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刚才这趟弄碎了多少个鸟蛋吧。” 推着车的江芜虽不开口,但一直听着车上两个嘀咕呢,只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了…… 尤其是当杜引岁拿出一条多余的布带子,当场边讲解边演示给小团子看,如何在摸完鸟蛋后把装着鸟蛋的荷包从胸前转移去背后,又该怎么发力才能避免从树上直接蹭着滑下保护住已经岌岌可危的裤子。 江芜抬头去看就走在板车前头的秦崇礼和楚秀兰,两人虽没回头,但是总觉得他们都听着了。 “哥哥,荷包!” 就在江芜犹豫衡量让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宝继续去爬树找鸟蛋是不是不好时,奶呼呼的小团子发声了。 秦浩阳噔噔噔地把装着碎鸟蛋,还滴答着淡黄色液体的荷包放到板车上,又鼓着脸气呼呼地走回了祖父身边。 小团子压根没看着他的不开心似的,直缠着杜引岁速速将那能把荷包甩去背后的法子搞起来。 杜引岁打开荷包看了一眼,啊……可惜了,看起来碎了能有五六个的样子。 “杜姑娘……”江芜看着杜引岁那明显吞咽了一口口水的小动作,艰难出声。 “干嘛?”杜引岁合上荷包,正经脸抬头,“难道我看起来像是要吃掉这个碎了五六个鸟蛋,看起来还有两三个没漏干净的荷包吗?” 江芜没敢继续说话。 倒是前头原本好端端走着的楚秀兰突然回头,先是扫了板车上的杜引岁一眼,而后迅速看向江芜,猛地点了两下头,丢下一个口型“像”,又迅速地转了回去。 江芜:“……” 杜引岁瞥了一眼不说话了的江芜,心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甩到了旁边的地上,又在小团子的催促下开始给荷包穿布带子。 鸟蛋碎了算什么呢,就是沾了些……不卫生了些,可惜了蛋壳吃了还能补钙呢。哎,这些真是没吃过大苦的人。末世最困难的时候,大家合伙弄死一只变异动物,当场就能趴下来先啃几口,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才是救命的东西。 不过算了。 杜引岁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她们还会有更多鸟蛋的。 后头板车上的话,秦崇礼也都听着了。初时听着那小杜姑娘不但不劝瑶瑶别爬树,反是教她如何装鸟蛋能在下树时保持鸟蛋的完整时,他是有些想回头的。只是河滩碎石多,他分了多半心思在后头,这头还没回呢,脚就先踩空了一下。扭倒是应该没扭到,就是挺疼的一下,脚底下也瞬间失了几分力气。 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算算,他离耳顺之年也不过就差三个月。他又还能护着小瑶瑶……多久呢? 现在,已经不是担心有危险而取消技能的时候了。 秦崇礼忍住了脚下的痛,也忍住了没回头,只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抱猪”和“跳树”的故事,也许待后面有了条件,他们也该学起来。 想到这两个故事,秦崇礼难免地又想起了范载志。 范载志年少时是草根武状元出身,而后驻守大昭西境凉州,在与西边的漠西几度摩擦的战役中立了不少军功,靠他自己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只是,就在他前程一片大好,便是封疆大吏亦指日可待时,他为了水土不服的妻子,想方设法地调回了京都,而后更因妻子有孕,屡屡告假……虽压着线没有什么违反军令之举,但是当时他京中的上峰极看不惯这种恋家的儿女情长之举。于是范载志的仕途,停在了有名无实,手无军权的忠武将军许多年。 当年范载志被皇帝钦点为太子武师傅,似迎来了新的起点。 只是后来谁都没想到,范载志仅上任一日,便被迫卸任了。 秦崇礼是文官,这几年又逐渐远离了政治中心,与只当了太子一日武师傅的范载志并无什么交集。 一直到…… 去岁,太子要去丰州赈灾,范载志受命护卫左右,押运赈灾物资。 秦崇礼左思右想,协礼登门,想试探一下范载志的态度,窥一窥他是否对十多年前那仅上任一日的事,是否对太子有所积怨。 还好,范载志的性格与他的长相无异,五大三粗十分豪迈,一顿酒水下肚,便拍着胸脯连连应承必会将太子好好带走,全须全尾带回,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结果……人是一根毫毛都没少地回来了,名声却没剩多少了。 河滩上的碎石很多,软底布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凹凸不平的陷阱上,时不时还硌着脚底的水泡,非常疼。 秦崇礼一步一步木然地随着队伍走着,似是被这些连绵不断不知何时才能消失的碎石磨平了脾气。 只去岁,他还不是这般。 比起太子完成赈灾任务的消息先传回都城的,是太子识人不清,良莠不分,以恶为友,近墨者黑的“新名声”…… “新名声”盖过了太子在丰州的努力作为。 甚至,那些有着实证,带着民声的声音一直在京中持续回荡,便是太子从丰州回到了都城,也没有停止。 随行赈灾的官员,都有封赏。连久在四品忠武将军之位的范载志,回来之后都拔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唯独太子,无赏,只是……也并无斥责,至少在朝堂上是如此。倒是符合皇帝一向的偏心。 秦崇礼第一时间杀去了范载志的府上,只是……迎接他的,是比他气得还狠,还怒其不争,气得恨不得躺在地上翻滚的范载志。 按范载志的说法,太子在去丰州禾乡的路上发现了他们带着的赈灾银粮出了问题。上报是上报了,但朝廷办事总是很多程序,从调查到重新拨放耗时太久,而他们当时已经遇到了几小波水灾流民,若赈灾不能及时开展,大批百姓离乡逃荒,那么丰州全境,乃至丰州以南的都城都会有麻烦。 太子在与随行的范载志他们商量后,决定继续前往禾乡,差的那些赈灾银粮,就在途中边走边征集。只是,征钱粮,并非那么好征集的。派出随行人与商户接洽几次失败后,太子决定宴请当地商贾,并为捐献钱粮的商贾亲笔题字。 等于……是太子卖字征钱粮了。 此举,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积善人家的赏赐了。 只是,在列宴请名单时,太子和范载志包括其他几名随行官员意见相左了。 当然,最终他们这些随行的,还是没争过太子,任由太子搜罗信息后宴请了当地有钱但名声不佳的商贾。 并且,一路走,一路宴请商贾题字,请的不是曾经被庄农状告随便加租压榨农户的,就是曾纵马入市撞伤过不少人的,要不就是店铺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各有各坏,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就是这些人都有钱有势,在本地也有官府路子,虽然曾经被告,但从未被告成功。 “积善人家”“瑞气临门”“锦绣华章”……一幅幅太子亲提的字送出,一箱箱的银粮搬入。 队伍到了禾乡,队伍里用来赈灾的东西已经超出了离开都城之时,但是……不止是他们路过的地方百姓,甚至是他们本身的队伍里,知道太子是为了筹措赈灾物资的队伍里的人,对太子的行为也都是不解甚至厌弃。 毕竟,也有好好做生意的商户有钱啊,人也愿意给啊,怎么偏偏得选那些名声差的,怎么的……黑心商人的钱更香啊?这太子亲笔的字,代表着荣耀与赏赐的字送到那样的人家,随行的人都觉得丢脸。 范载志气得一边锤桌子一边说完了赈灾路上太子的独裁,本一肚子打上门去的秦崇礼也……只能把肚子里的气自己咽了。 自然,后来再在宫中见到那时还是太子的江芜时,秦崇礼亦问出了不解。只是当时江芜的解释十分苍白,只说与其收好人的钱,不如让坏人出些血。 这样的解释,若是一个无知小儿说出,秦崇礼能夸他一声嫉恶如仇。但是这是太子啊,代表着大昭未来的太子啊,那么一点钱,就能买下他太子的名声,甚至是他的脑子吗? 那时,秦崇礼只恨自己一月只能入宫授课一次,又被规定了只教授他分配到的孔孟之道,诸家家训,仁礼之说……又恨自己总担心皇帝并非真正放心和接纳自己,只做自己分内的教授,很少主动过问太子的其他课程,也不知这些年分配到其他内容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每个月都在教太子什么。 只是,当秦崇礼把丰州的事情掰碎了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江芜说了一遍后,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更气了。 这一气,就气到了十日前的宫宴。 当太子的女子身份被一碗汤揭穿,比起生气太子的隐瞒,秦崇礼的第一反应竟是了然。 在那个帝王暴怒,群臣震惊的瞬间,秦崇礼却突然明白了,去岁太子为什么只给那些黑心的商人跋扈的富人题字…… 是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一天。 即便会背负无识人之能的评价,同流合污的恶名,她也不想连累真正的积善之家。 秦崇礼踩着河滩碎石,今日的路很难走……却难走不过江芜从前走过的十八年。 也许……秦崇礼缓缓抬头看向远处的树林。也许范载志当年该与江芜说一个“种树”的故事的,那么她可能,能在从前的某一天,或者未来的某一日,真正地逃离也说不定。 只秦崇礼不知,至少在此时,推车行于他身后的江芜一点都不想逃离,正蹙着眉头看板车上的杜引岁往那伤腿上倒药粉。 受伤的人,倒药倒得一脸平静,后面推着的旁边坐着的,一大一小倒是看得龇牙咧嘴,抽吸不已。 “还剩一包药,还能换一次,下次就明天早上吧,我来帮你换。后面看能不能经过城镇,看有没有机会再买点。”江芜看了一眼板车上空了的药包,又看了一眼旁边鼓着腮帮子,正在努力给包裹伤口的布条打结的小团子。 杜引岁点了点头。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她的伤就会自然变好,这个伤药是锦上添花,倒是无谓把那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银角子用在买药上。 杜引岁低头捏了捏剩下的最后一个纸药包。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药包,闻起来和王老五之前的很像,不过江芜说这一包要比王老五给的多,都快三倍之多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弄来的……杜引岁回想起那日清晨,来给她塞东西的萝卜婆婆身上,难以忽视的那抹血腥味。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只是,不是那样,又能是哪样呢。 也不知江芜做了什么,那位婆婆真是……很努力地在给啊。 想到此处,杜引岁的心情有些沉重,撩起眼皮看了江芜一眼:“你早上没吃完的饼子呢?” “你饿了?”江芜下意识停了车,伸手往怀里摸,只手伸到一半,看着板车上并无半点期待,甚至好像还有点生气的杜引岁,又僵硬地把手从衣襟处撤了回来,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哪儿有没吃完的饼子,你不是让我都吃了么……” “江芜,把它都吃完。”杜引岁眯眼,“还是你想试试半夜被喂糊糊的感觉?” “霉霉,不喂。”小团子凑脸。 杜引岁捏了一下小软脸,提了一下嘴角,笑:“好呢,让你喂,霉霉的。” “不素……”小团子着急解释,然后小嘴被捏了一下。 “素。”杜引岁捏了两下,看向江芜,“吃的会有的,你得在我们弄到更多吃的之前,先活下来。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板车上,穿着囚服的女子投来上下打量的视线,而后认真盯,仿佛真在如此猜测着。 江芜脑子空了一下,差点忘记继续往前走。 就在江芜不知如何作答,无措到慌张之际…… 前头啊呀一声,楚秀兰摔了。 第23章 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 伏山县十里外,吃瓜的人倒在河滩上,幸运地击中难得的小片沙地,只在胳膊肘上嗑出一小块石头印子。 都城忠武将军府,半空的酒壶倒在青砖地上,稳稳地砸中地砖,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未尽的酒水随着碎片四溅。 薛梦华掩着鼻子推开武厅门,里头浓郁的酒气将她冲了个踉跄。 “你这是大清早的就开始喝,还是昨晚喝到了现在?”薛梦华没曾想自己回娘家住了一晚罢了,原本说好不再喝酒的夫君又把自己灌成了这个德行,忍不住地伸手揪住了趴在桌上那人的红耳朵,“和你说话呢,范载志!” “娘子……娘子……呜呜……”范载志睁着一双懵懵的醉眼,一把抱住薛梦华的腰,开始嗷嗷:“我好难受啊娘子,呜呜呜……我真的好坏啊呜呜……” 曾经的武状元,曾经在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将漠西杀得连连溃退的忠武将军,这会儿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原本气都顶到脑门的薛梦华,缓缓松开了手中拧着的耳朵,轻轻揉了一下,叹气:“行了啊,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搞不明白坏的是谁吗?” “是她!是他们!”范载志猛地抬头,向北一指,又向西一指。 似是毫无章法的醉酒乱指,薛梦华却知,也没指错。 北边,是皇城,那以女充子骗了天下人十八年,害得那皇女流放,宫人杖毙,致使那些与皇女曾有关联的官员被贬的废后娘娘正在那处。 而西边,是刑部大牢。十日前宫中变故发生后,被夺去太子名,改赐名江芜的废太子便是被关押去了那边。她这傻乎乎的从三品归德将军还没坐稳一整年,便被带累着又贬回正四品忠武将军的夫君,寻了好些门路想往里头送点东西,但都被拒了。西边的那些衙役,自然也是坏。 只是,坏的又哪里只有衙役呢。 薛梦华拍掉范载志还要往酒壶处伸的手。 五日前,他们准备了些物资与银钱,想为那废太子与曾经的秦太傅送上一程。然而,都还没等他们靠近大牢的大门,就被人拦了。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人都被拦了。 想来,之前的日子,往里面送东西送不进去的,不只是他们。 就薛梦华能认得出的,就有两个秦太傅曾经的门生家眷贴身的仆从,都是大包小包,都被拦着赶到了街边小巷中。 倒是另有些不知道何处的人,顺利带着包裹靠近了流放的队伍。 流放队伍从远处走过,谁得了,谁空手一目了然。 那大贪官孔家甚至得了两架驴车…… 若不是薛梦华拦着,怕是范载志得把拦着他们的人都打了,直冲出去连衙役带孔家人一起打一顿。 如何打得呢,那拦着他们的,无须之人…… 人没打,这口郁气却是造下了。 范载志与秦崇礼不同,他与废太子原本只有一日之谊,连正式的拜师礼都不曾有过,就只是陪六岁的孩童玩了一日,展示了一下实力,外加说了些故事。若不是丰州水患两人曾搭伴征集钱粮救助灾民,范载志不会似现在这般痛苦。 痛苦啊,如何不痛苦。 十多年前随口一言的民间小故事,那人竟奉为圭臬,铭记于心,认认真真练了十多年。 他还在流放路上日日与那人争执该给什么样的人家题字,时常把那人怼得无言苦笑。 他真的太坏了。 便是他这么坏,到禾乡时,那人仍谦虚努力,与他们同吃同饮,一起刨过泥里的人,又一起背着沉重的物资走过牲口难行的崎岖小路…… 范载志,便是当时不满太子总爱接恶商捐的银钱物资,到了禾乡之后,也不得不折服于太子真的把人当人的言行。 太子,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如果以后能受善驱恶就更好了。 宫宴前的范载志,一直如此想着。 而后,一切一夜倾覆。 最让范载志难以忍受的,并不是废太子的女子身份,而是皇帝的态度。 宫宴上,范载志的座位不前不后,恰能看清上座的帝王是如何龙颜大怒,雷霆之责。 是生气,是愤怒……没有矛盾,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慌乱。 说好的七子五女,帝心独归太子呢?说好的父慈子孝,对太子宠爱有加呢? 从子变女固然荒谬,但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家有独女,爱妻女如命的范载志不能理解。而后在刑部大牢的种种,流放那日被拦住的事情,就让他更不能理解。 去北地……什么都不带,是要她死在路上吗? 即便薛梦华劝他,说也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但是能调动内监,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明知的纵容。就像是宫宴那日,皇帝询问甚至是纵容了揭发此事的二皇子处理太子,不仅同意了二皇子提议的流放,更是连二皇子说的“原准太子妃永安伯嫡女刘惜桐,举报有功该赏无须流放,太子失一妃可再赐一妃,让她前去北地亦不忘之前罪责”这种荒谬之言都同意了。 说出这话的二皇子得意如一疯子,同意二皇子这些话的皇帝又如何不是呢。 帝王是一国的风向,这些日子的朝堂,四面八方都是对废太子的斥责。 便是那些曾经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那些曾经离太子最近的人,也在如此说着。 似乎大家都忘了,去岁她在丰州是如何力挽狂澜。 范载志很痛苦,因为他发现,比起男女,他更在意的居然是那个人是不是把人都当人,他站在朝堂上,像是一百只鸡里的鸭子,格格不入,却又只敢把自己的蹼嘴藏好。 他效忠的帝王是个无情之人。 他看中的下一任帝王是个女子。 他的同僚好像都和他在意着不同的事。 与这些相比,从三品贬回正四品这种小事,范载志根本不在意。 范载志很茫然。 不过碍于薛梦华管得严,这是他第二次借酒消愁。 “娘子,你回来得太早啊。”范载志一声长叹,伸手摸桌。 薛梦华拂袖将桌上余下的几只酒壶都扫去了地上,乒乒乓乓一阵响后,是范载志抬起的茫然的眼。 “你要是不想上朝见着那些人了,咱们就辞官归乡吧。”薛梦华理了理范载志乱成狗毛的头发,温言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里,那我们就离开这里。” 无法改变,就索性离开,多么好的选择。 只可惜,有的人有的选,有的人……暂时没有。 正午时分,衙役们将队伍赶进河边稀疏的林中暂休。 在路上嗅觉增强过一次,并没有闻到此地味道的杜引岁,按下了对着一旁大树跃跃欲试的小团子。 “没蛋,没蛋。”杜引岁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脸一转,却是看见了个好东西。 坐于板车的人行动不便,但她有很多可以用的“手手脚脚”。 午休不过片刻,几个能行动的人便趁着去放水,少拿多次地将不远处那块腐木上的弹弹的深褐色云耳都摘了回来。 这里人说的云耳,便是杜引岁从前认识的木耳。 杜引岁看着那好几捧的新鲜木耳,没忍住捻起一个塞进了嘴里。 虽然木耳本身清淡,几乎没什么味道,但是对于杜引岁来说,这样安全可食,脆脆弹弹的口感还是很棒。 “你不是说不能直接吃吗?”秦浩阳疑惑开口。 怎么让他们去摘时说千万别直接吃,摘回来她就直接吃呢? 秦崇礼摸了摸傻孙子头,人家霉绿豆糕,馊鸡蛋,野草,生小鱼都随便吃了,还差这点云耳么。 杜引岁嚼巴了两下,满足地把木耳咽下肚,倒是没敷衍小孩,反是严肃了脸道:“我和你们能一样吗?我吃了那么多霉绿豆糕啥事儿没有,你和你祖父都拉虚脱了。这个也一样,你们直接吃会中毒的知道吗?不过等晒两三天再吃,就没问题了。” 说着,杜引岁挪了挪,把那几捧木耳在木板空处铺了铺平,又郑重道:“彻底晒干之前不可以偷吃知道吗?” 杜引岁的目光从两个认真点头的小东西身上,缓缓挪到一旁坐着的秦崇礼和楚秀兰脸上。 后者迅速点头,秦崇礼却是胡子一撅:“我是馋成那样的人吗?” “没饿到那个份上,大家都能是体面人。”杜引岁笑。 秦崇礼:“……” “我也不偷吃。” 没被视线关注到的江芜,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杜引岁转头,微皱眉:“你最好来偷。我之前说让你把早上的饼子吃完,你是不是装作听不到?你过来,我喂你吃!” 江芜:“……” 一个作势往板子下面扑,一个想要躲又怕人真的摔下来,两人拉拉扯扯的,衣襟都扯上了…… 秦崇礼撇开了脸没眼看,然后发现旁边的楚秀兰眼睛瞪得老大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秦崇礼无奈地压低了声音,“你之前摔那一下,还没长记性啊?” “爹,平地坐着呢。”楚秀兰小小声拍了拍旁边的地面,顿了顿又用手捂了嘴凑过去轻声道,“我觉得她们这样挺好的,爹你觉得呢?” “什么样?”秦崇礼一开始没听懂楚秀兰在说什么,然后就看儿媳朝着木板车那边挑了一下眉。 秦崇礼转头,那边江芜已经半个身子被抓上了车,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掏了半个饼子出来。 “是吧,挺好的。”楚秀兰一脸欣慰,“就算到了北地,江芜这身份,也不可能嫁人了,杜姑娘也是。她们要是能对赐婚的事没有芥蒂,一起过日子也挺好的。” 秦崇礼:“???” 听着楚秀兰的话,秦崇礼第一反应是真的想不顾身份与礼教,伸手把儿媳脑子里的水晃出来。这是二皇子的嘲笑,是皇帝的羞辱,哪里是什么一起过日子! 只是,话怕细品。 秦崇礼的眉头皱得比锁紧,却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了。 一旁,终于把饼子塞进江芜嘴里的杜引岁甩了甩手,似全然不知旁边两人低声蛐蛐了啥。 杜引岁不会去反驳他们什么,省得一会儿江芜又误会她对赐婚的事情还耿耿于怀想要自尽…… 未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 今日有饼今日吃,今日有车今日拉。 就是……杜引岁把板车上刚才因为“打架”弄乱的木耳重新铺了铺好,也不知那些每日的必须粮食都要拿来卖的衙役,会不会没收这些木耳。 杜引岁四下望了望,而后心念一转对楚秀兰招了招手:“楚姐姐……” 第24章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从都城出发,已是农历九月末,如今在路上走了五日,已入了十月。 时间往冬日过,路程往北边走。别说凛州多荒芜苦寒了,杜引岁摸摸吃不饱的肚子,看看身边几人单薄的衣裳,就他们这样的,都吃不上凛州的苦,就是倒在路上的命。 食物,衣服,被褥,药材…… 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东西太多,可这能不能把东西攒出来,却还是要看这些衙役的态度。 知己知彼,这知彼的知便要落在那曾经跟着谭望流放北地的卫家身上了。 话说,楚秀兰接下来的小杜姑娘交付的任务,还没来得及去找那卫家姑娘,衙役们就吆喝着催上路了。今日这午间休息的时间,竟比前几日都要短。 囚犯们唉声叹气,还没休息够的衙役们亦是。 杜引岁看着从远处飘来的厚厚云层,皱眉道:“要下雨了。” 同样的话,亦出自队伍领头处的谭望。 打发了叽叽歪歪的赵七,谭望扫视着周围的同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层加厚,蜻蜓低飞,携裹着水汽的风也变大了。这些不过是在野外判断天气的基础,谭望不相信赵七都忘了,但是他还一脸不愉地来叽歪,可见他的心思已然全不在这正经差事上。 赵七如此,与赵七总混在一处的崔武呢?吴力,马大头,陈刚还有其他几个衙役呢? 衙役是低等的苦差,上头的威逼利诱,谭望扛不住,也没指望其他人能抗住。他本不想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知道了比不知道还麻烦的事。但是早晨许律催着他松动些管理囚犯,囚犯松快了,那衙役就不能还随着他们的各自心思来。 谭望挥手拍走一只没头脑一般撞过来的蜻蜓。 看来,知道了麻烦,不知道更麻烦,他是得去摸摸清楚了。 不提谭望如何盘算,雨云却是缓缓地飘近了。 在谭望的催促下,人人绷紧了心弦加快了步子,紧赶慢赶地*顺着河道又走了一段后,拐进了林中,爬上了半山腰,总算在雨落下前,赶到了今夜的栖息处。 一座山神庙,破旧荒废杂草连绵,连里头的神像都只剩了半截。 但好就好在,大半的地方都还有瓦遮头。 就在队末的江芜咬着牙把木板车推过门槛时,大滴的雨点落下,砸得外头的土地啪啪作响。 “还好,没淋着雨。”楚秀兰伸头看了一眼杜引岁的腿,布料干干。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江芜将板车推到了庙中一角有瓦遮头的地方。秦崇礼顶着衙役们不善的目光在破庙中小范围地溜达了一下,拖了个腐了一小半的木头几子到板车边。 木几虽破,卡一下,倒也能让木车脱手也能立着。 江芜确定了板车能结实停着,方才松开木把手,一下坐了下来。不得不说,还好中午杜姑娘把那半块饼子抢出来给她喂了,不然下午那加速又爬坡的行程,她真未必能撑下来。而且……爬坡时还多亏了老师和楚姐姐搭手带了两段。 杜引岁刚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呢,一撇眼就瞅到了江芜偷偷看秦崇礼和楚秀兰时,那眼中熟悉的……愧疚。 怎么有这种人呢?别人给她帮个忙,她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也是服了,真是歹竹出好笋。 秦崇礼和楚秀兰路上的帮扶,杜引岁受了,不过她可不愧疚。这种帮助,有来有回,她能还,不用愧。 在此之前,人还是要继续用用的。 “楚姐姐。”杜引岁勾手。 “好好,我这就去。”楚秀兰下午没寻着机会往前头去。主要还是队伍赶路赶得太急了,她压根追不上前面。 楚秀兰说着这就去,起身后又左看右看,四处观察做贼一般,嘴里还没忘了与杜引岁解释两句:“我瞅瞅啊,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一下就过去。” “???”杜引岁看看周围忙着查看环境排查狗洞,压根没管囚犯活动的衙役,“衙役们不忙着翻这庙呢么,你怕什么……” 楚秀兰瞅了一眼靠着墙角累得闭上了眼的江芜,而后突然凑近板车,俯身覆耳道:“毕竟我们这个事要大一些,没得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 杜引岁:“……” 都是流放的囚犯了,还能怎么连累? 好好好,你们这些人的道德感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 遇到好人,是件好事。但是遇到的好人太好了,就…… “呵……”在末世滚了七年的杜引岁简直忍不住地蹦了个笑,只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到都要脸红的楚秀兰,还是捞了一把板车上铺着的木耳递,“带点礼去吧,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手里被塞了一捧木耳的楚秀兰愣了一下,别说……好像真的好点了。 杜引岁目送楚秀兰往卫家处去,看着有了几分信心的背影,又叹了口气,转头盯住刚依着墙坐下的秦崇礼。 来自一旁的目光实在灼热到难以忽视,秦崇礼不得不无奈抬头。 “老师,你不想救了吗?” 板车上的女子翘起一根手指,隔空指了指闭着眼的江芜,只动嘴型,连气音都没出,但可恨未学过唇语的秦崇礼还真看懂了。 想救,如何不想救! 可他怕……救不成,反成了杀。 秦崇礼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枯瘦粗糙的手,若那是真相,若江芜承受不了真相,他算不算是用这双手杀了她? 恍惚间,秦崇礼似看到了十多年前,他刚正式上任太子太傅的那段日子。 六岁的小太子总提前到东宫学馆,亲手为他泡了茶等他。御赐的上品茶叶,精巧的各式茶点,翻着花样地给他备上,待他恭谨又亲近。 那样小小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崇拜与期待地看着他,他恨不能一日便将一生之学倾囊相授。 只可惜…… 那样简单的时光太短,短到他尚未讲完启蒙的第一本《千字文》,皇帝便又选出了太子少傅,太子侍讲与侍读,并几个文官,同时调整了太子的课业。 他从日日进宫,变成了一月只需进宫讲学一次,并且只需要教授几本指定的典籍。按当时皇帝的意思,太子的品行是最重要的,皇帝将这最重要的部分交给了他,他只需让太子成为一个心怀仁爱的人。至于其他的学问,自有太子少傅等人操心。 帝王之意,他自不敢违背。只是在最初,他总还忍不住在下朝后问问其他几位最近的教授内容。只不过问了一两次,便又迎来了帝王的谈话。 秦崇礼便知了。这太子太傅,或许只是个虚位,只是用来彰显皇帝对曾经不支持甚至反对过他的老臣子也能重用的……仁义。 自那以后,秦崇礼便再没打听过太子的其他课业,待太子亦不敢似最初那般亲近。 一直到……今日。 江芜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睡着,所以当面前大片阴影投下时,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大了眼。 “祖父,你们在玩什么?”在板车上睡了一觉的小团子,刚坐起来就看到旁边祖父和推车的姐姐互相瞪着不说话,很好玩的样子。 小团子扭动着想要爬下车参与一下,然后被板车上的“坏人”捞进了怀里。 “看你闲的,快把这些云耳翻一遍,一朵朵翻,一会儿晒不干就发霉了,不能吃了。”杜引岁低声吓唬小东西。 可怜的小团子有被吓到,也不挣扎了,就那么坐在“坏人”怀里,伸着小短手翻云耳了。 杜引岁与秦崇礼对视了一眼,不过并未有更多的催促。 小孙女乖乖在板车上翻云耳,小孙子蹲在地上……挖地?两人都耳不闻外事的样子。秦崇礼看了杜引岁一眼,其实有些想让她也别听了。 当然,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这小杜姑娘知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和之前自己那儿媳摔那一跤时的一模一样。 “江芜……”秦崇礼没再管别人,回转了头缓缓开口。 “老师……”江芜挺直了背脊回话,又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站一坐不礼貌,赶紧地想要站起。 “不用起来。”秦崇礼伸手虚空按了一下,也跟着坐下了,“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是。”江芜坐得端正。 有些决心,下定了就好,有些话,开了头也不难…… 江芜不知秦崇礼问话的本意,只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自是知无不言。 于是很快,秦崇礼就知道了这些年,江芜都在学什么。 好好好,仁义与礼教,玄学与清谈,书法与绘画,大量只背诵甚少详解的诗词歌赋文艺典籍……虽不能说是什么没用学什么,但是这些对当一个帝王,也的确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秦崇礼看着眉眼清澈的江芜,这句话根本问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世界的样子,她当然只能看到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那一部分。 但是,前皇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多问一句,前皇后娘娘是否会询问你的课业?”秦崇礼对从未为江芜下过厨的前皇后并不抱有期待。 然而,江芜点头了。 “母……”江芜开口,却是茫然了一下,似找不到正确的称呼。 “你娘。”杜引岁瞧着了那为难眼见着要变成难过,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娘……”江芜顿了顿,“我娘会问。前些年她要求我精进课业,因为父皇时不时会招老师们问话,若我学得好,父皇便会与她夸我。近些年,父皇钟情书画,她便要求我在书画课程上更用心一些,有时也会让我选出些新作,待父皇来时过目。” 秦崇礼:“……”没一句爱听的。 杜引岁曾翻过原身的记忆,知晓皇后不是个爱女儿的。现在听秦崇礼盘问一番,自是也听出了这个皇帝也够呛。 好好好,感情你们两夫妻都明白呢?江芜就是你们夫妻play的一环呗? 杜引岁有点生气,哦……不,看着这会儿好像陷入对过去某些还行的回忆中的江芜,她不止一点儿生气了。 “你赶紧说吧,不说我要说了。”杜引岁看向秦崇礼。 秦崇礼:“???” 不能吧,他刚才不过问了问江芜以前的课业,不管是那些没用的,还是真正有用的,都不是宫女能接触了解的东西吧?她这是懂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不…… 秦崇礼看清了那小杜姑娘面上的生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定,真的懂。 可是,秦崇礼还没想好。 他很怕,他猜测错了,他怕这不是救人,是害人。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来了,只有口型的话,又来了。 秦崇礼也是佩服自己,怎么又看懂了。 “老师,怎么了?”江芜迷茫地看了秦崇礼一眼,又转头去看杜引岁,“杜姑娘要说什么?” 秦崇礼觉得小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就他看江芜的样子……未必能生出恨来。 不过,至少能减轻点愧疚吧? 杜引岁没有催秦崇礼了,因为她清楚涉入他人的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是……她在末世最后做的那样。 “江芜,我此时在此地,是因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错。”秦崇礼两难选易,先选了自己的事开口。 他从不觉得自家被流放是江芜的错。正因为没这么想过,所以从不觉得有和江芜说的必要。很正式,很奇怪,很多余……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早晨,小杜姑娘的那些话。 而有些话,从不多余。 面前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的眼圈,让秦崇礼无措地看向小杜姑娘。 杜引岁微摊手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可恶!无声的话,奇怪的手势,他都看懂了,一点都不想看懂! “咳。”孤军奋战的秦崇礼轻咳了一声,重申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该为这两个小东西,还有我那儿媳负责的人是我。是我的选择,让他们在这里。但是,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选择。” 你……可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微红了眼圈的江芜想要开口,却被秦崇礼的手势再一次压下。 “我还有话要说。”秦崇礼正了神色,“听完这话,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撕开了那蒙着纸,露出来下面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东西。现在,才是你判断的时候。我曾辅佐你父皇那早夭的嫡兄,我来和你说说那位曾经学习过的东西……” 陌生的书名,配以一两句简单的介绍,一本又一本,流水一般从秦崇礼的口中吐出。 江芜初不知秦崇礼之意,只听到后头直白的“帝王心术”“制衡之法”“吏治仁政”……便开始渐觉出了不对。 随着最后一本说完,秦崇礼止了声,两人面面相觑,久无人言。 看着江芜变得苍白了许多的面色,秦崇礼觉得……这些年,她或许对那些课业也并非毫无所感。 也是,便是两座大山,一内一外严防死堵,但总会有那么几缕风吹过不太一样的味道。 只可惜,对于被人攥于手中的雏鸟来说,感觉到了……还不如没感觉到。 “我回来了!”楚秀兰狗狗祟祟地回到板车边,直起了腰,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小问题,“怎么了?” “无事,你都问清楚了吗?”秦崇礼不敢再看江芜,十分感激儿媳归来的时机。 “嗯,慧清……哦,慧清就是那卫家姑娘,她说按上回的情况,就这么几捧云耳衙役们是看不上的。不过那时候谭望的规矩,是弄到野味了不论多少分走一半。那些捡柴火的时候捡到的野菜菌菇之类的,要是一两把也没人管,要是弄的多了或者正好衙役们也缺,就得让衙役们先挑些,一般最多也只会挑走一半。”楚秀兰说着,又道,“不过慧清说,上回是那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不一定。” 杜引岁收走偷看江芜的余光,看向楚秀兰:“还能进山弄野味?” “也不算是进山吧。后头走山路,天气又冷了,傍晚扎营的时候总要去捡些柴,不止衙役们那儿烧,囚犯这里也要起火堆才能抗住冻。捡柴时间长了,走动的地方多了,运气好说不定能遇到只山鸡兔子之类的。”楚秀兰想起了杜引岁让她问的另一件事,“这路再往前走个一个多月,在熙州近岱州的地方,有个村子卖黑羊皮。没有冬衣被褥的囚犯都能在那里添置一次,身上没有银钱也没关系,可以挂欠条。听说是衙役们先付,囚犯写欠条,到了凛州,衙役们把欠条挂到凛州流所里,到时候做额外的工还钱给流所就行。” 脑子一片混乱的江芜努力听着楚秀兰的话,闻言讷道:“上回那谭衙役不让我们挂账换大夫……” “那是当然的,大夫看诊和伤药都是用完就没的。”杜引岁呵了一声,“到时候我们没坚持到凛州,他们岂不是赔了。那些羊皮冬被就不一样了,人没了,东西还在啊,拍拍回头继续卖呗。” 楚秀兰点头:“对,就算到了凛州流所,还不上账,东西还在,还能抵回钱。这种冷天用的东西,在凛州多少都不嫌多。” 行吧,不会让人冻死,也不会让人好过,和杜引岁之前猜想的差不多。 “那路上找着东西卖了钱怎么分?”杜引岁估计那村子也黑,能路上搞着钱进正常的村镇买还好些。 楚秀兰却是摇了摇头:“慧清说他们那回没见着有人能在路上搞着钱的,都是被那些衙役削了又削的……” 杜引岁点了点头,行吧,这回就让她见见。 不过,就如卫家姑娘所说,那都是上一回的事。这一次,毕竟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木板车这边儿说话时,跨了半个山神庙的卫家那边儿嘴也没停。 “你怎么又和秦家的人说话!不是和你说了,离那牝鸡司晨的人远一点!和那些人搅在一起,我们卫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卫迂亭缕着长须骂骂咧咧,却又不敢真的大声起来。 无他,就在刚才那秦家妇过来时,他刚要开口,这不孝女就给他丢了致命一句,害他不得不暂咽下那厌弃,忍耐许久。 现在人走了,他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不孝女。 卫慧清本想如平日一般,不爱听的话就当听不到,只抬眼看了秦家那边一眼,就见着了那边似乎好几个人有看过来,顿时平静的心湖就沸了起来。 这么远……不会还能听到她爹的胡言乱语吧? 卫慧清气恼得微红了脸颊,压低声音道:“爹,别说了。再说,我们这回就在凛州定居吧!”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卫迂亭气得胡须都缕下了两根,怒道,“怎么,就我一个人觉得凛州苦,你喜欢住是吧?你喜欢那北地,这回去了,我就给你找个北地人把你嫁了!我回我的都城,你做你的凛州人!” “那你回吧。”卫慧清指了指一旁盘腿坐着的年轻男人,“不过嫁人就不必了,我已经嫁了。” “好好好!当初从益州回了都城,你说什么怕坏事有三,买了这两个奴婢以防万一。所以不是防万一,是防我呢是吧?”卫迂亭虚指了一旁的妇人与年轻男子,又怒指不孝女。 卫慧清撇开了眼:“爹,别说什么奴隶不奴隶的。那是你的夫人和我的夫君。不是防到了么,路上有了他们帮衬,不是比头回去凛州好多了?哈,刚从益州流放回来没多会儿,咱们又要再去凛州了。北地的风雪,房檐上掉下来能戳死人的冰凌,滑一跤一个时辰都爬不起来的冰坑,随时随地可能冻死人的凛州啊,你一定是因为很想念,所以才那样拼命直谏的吧?” 想到在凛州流放那两年过的日子,卫迂亭原本气红了的脸逐渐消了颜色。 “慧清啊,那凛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能早点回都城还是早点回吧。”卫迂亭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 卫慧清沉默了没说话。 “是爹多言了。爹也是为了你好,那废太子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女人妄想做一国的皇帝,简直异想天开,牝牡骊黄!”卫迂亭皱巴的脸上挤了个笑,“女儿啊,这假夫君是临时的。咱回头回了都城,爹给你寻个真的好的,所以咱们卫家的名声还是很要紧的,万万不可与那女人牵扯不清。” 卫慧清转头看向卫迂亭,认真道:“女人怎么了?爹,你不是靠女人才能两次从流放地回都城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牝鸡司晨,牝牡骊黄?” “哎哎……你说什么……哎哎……”卫迂亭急得想捂住不孝女的嘴,被躲过后气恼地拍了一下膝盖,“你是女人么,你是我女儿!你姓卫,为卫家效力是应该的!” “嗯,她姓江,想为江家王朝效力也是应该的。”卫慧清笑了一下。 “……”卫迂亭想打人,但是他不能,甚至还得忍着低声哄人,“乖女儿啊,上回你献策凛州的军屯管理模式,咱再弄个差不多的,你说能再被大赦一次吗?或者咱们也像在益州那样,开个不收钱的学堂……” “你要想试,你试。那都是运气,不是做什么都能做成功,又恰好被看到,被上报的。”卫慧清疲惫地撇开了脸,“你要真的不想去凛州,就别让我们流放第三次啊!我是什么神仙么,能三次都回去!” “你最好是!”卫迂亭咬牙道,“除非你想做卫家的罪人!” 卫慧清没再开口搭理,卫迂亭也暂消了声音。 只是,卫迂亭看了旁边那一直沉默,没有参与他们谈话的年轻男子一眼。 死契的奴隶罢了,等他找到身契,这人便是自己的手中刀,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不孝女在凛州过不下去,再次想办法把他们弄回去。 卫家这里吵了一场,虽声音极低,边上也没旁人。但是卫迂亭那又气又凶的模样,隔了老远了,楚秀兰也能看得清楚。 一旁,杜引岁还在说着还有什么要问一问卫家姑娘,楚秀兰不得不暂时打断一下。 “杜姑娘,卫家老爷……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们。刚才我去的时候,他就不太乐意卫姑娘和我说话……”楚秀兰示意杜引岁看一眼远处卫家所在。 “哦,一个没什么用的人,不用他喜欢我们。”杜引岁瞥了一眼卫家的方向,呵了一声,“一个被女儿两次从流放地捞回京城,还敢作第三次的人,被他喜欢才可怕。” “???”楚秀兰惊,“你怎么知道?” 杜引岁伸手翻过了一片被小东西翻了两次的木耳:“刚他们说呢。” “这么远……”楚秀兰更惊了,“你能听见?” 杜引岁抬头:“还好吧,也不是很远。” 末世变异者和异能者的体质五感大幅增强,她虽是嗅觉变异者,但是其他四感也要比普通人强不少。 这离卫家也就十来步,刚才她的嗅觉增强带着体质短暂回来的片刻,刚好够她听到重点。 “你要下回不好意思去,就让老师去。”杜引岁抓起一捧木耳看向秦崇礼,“老师现在很厉害了。” 秦崇礼:“……”怀疑自己听懂了,但是并不想懂! “翻了!霉!”小团子气呼呼地夺走了杜引岁手上的木耳,鼓着脸重新排列。 就在木板车上一大一小进入翻来翻去的幼稚模式时,楚秀兰踮起脚尖走到没怎么说话的江芜身边蹲下,凑耳气音:“天哪,她听觉那么好,之前不会听到我们叫她猪姑娘了吧?” “……”捏着小团子脸的杜引岁缓缓回头,“现在听到了。” 第25章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 外头的雨,天漏了一般哗啦啦地下。 山神庙那几处破了顶的地方,很快连水潭都积起了。 楚秀兰拿着小团子脱下来的几件鸟蛋衣,寻了个离木板车最近的破顶处借着雨水搓洗。这会儿近傍晚,不似早晨那会儿能蹭个大太阳,可不敢再连孩子一起洗了。 没有皂角,只能干搓,小东西的衣服小小的,便是楚秀兰洗了好几遍,也没多会儿就拧干了水,回来了。 大雨降下了温度,可惜来时一直在赶路,谁也没空捡些柴火,这会儿就是衙役那边也没个火堆。这洗过的小衣服,只能先在木车把上搭着。 木板车上,暂时套了秦崇礼外头那件囚衣的小团子趴在板子上,呼呼地吹着展平的云耳,一脸认真。 “瑶瑶干什么呢?”楚秀兰搭好衣服,揪着小团子坐起。 “风吹,快干,吃。”小团子捧起最近处的那朵云耳,乌溜的眼睛盯楚秀兰,“伯娘,干吗?” “……这不是你用嘴巴吹的风能吹干的。得是外头的大风。”楚秀兰捏着还新鲜的云耳放回板子上。 小团子愣了一下,转头怒瞪杜引岁。 后者缓缓转了眉目,假装没被瞪到。 “病病!”小团子爬起来,叉腰。 “诶诶,小心踩着人。”楚秀兰一把捞回小东西,又道,“说了不可以叫杜姐姐病病哈,你叫姐姐。” 小团子挣扎怒指:“坏病……坏姐姐!她说嘴巴吹干快!” 杜引岁:“……”不愧是秦家人,生气的时候都怪礼貌的。 “杜姐姐逗你玩的,不坏的。”楚秀兰友好地看了杜引岁一脸,把小团子提进了怀里。 可怜楚秀兰之前刚被人听到那声“猪姑娘”,为了表示知错了,她答应了下次还去与卫家姑娘打听消息,而且……不能带礼物。还没需要去呢,她就已经开始尴尬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杜姑娘还是大仁大义地原谅了她。 只是,楚秀兰的感叹,来得早了些。 她刚替杜引岁解释完,后者就把头扭了回来。 “哼,谁坏。是谁没有衣服穿了,我好心借她穿,她还嫌弃?”杜引岁略略吐舌,“嘴巴吹是干得快啊,快一会会儿吧。” 楚秀兰:“……”突然觉得之前那声猪姑娘的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你坏!”小团子挣扎着要往木板上扑。 “给她放回去,让她们打。”秦崇礼冲儿媳挥了挥手。 天可怜见的,这边儿他心里盘着近几年皇帝曾让太子在百官面前露脸的那几桩事儿呢,那边儿两个乳臭未干的就为了一件衣服有没有味味的叽咕叽咕……打起来得了! 楚秀兰只是犹豫了一下,某只小团子就一个牛力,从她的手上滚了出去。 “诶……”楚秀兰担心杜引岁的伤口,刚想伸手把人捉回来,就见自家的小团子被人单手提了起来。 秦崇礼的囚衣罩在小东西的身上,本该是大大的松垮垮的。不过杜引岁之前给她把衣服揪起来,在后面单手打了一串结,就变得很合身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会儿正好能让她揪住一个结,就揪起一只宝。 “瑶瑶还挺有分量,你这力气……挺大啊。”秦崇礼看着杜引岁只靠一个布结就单手提起了一只炸毛猫一般挣扎的小宝,惊讶到暂时忘记了继续思考什么皇帝太子。 “还行吧,也就一般。”杜引岁无意掩饰她稍稍超出常人的能力,毕竟马上都要用上了。 她这刚恢复了一点儿体质,完全不稳定的力气,也就勉强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吧。若是她末世全盛时期的体质,怎么也能顶上几个男人。不过她这种嗅觉变异者顺带增强的力量,是远远比不得那些正规的力量变异者的。 说来,在末世时她这嗅觉变异类似斥候,还是离危险很远就能完成任务的那种,生存率要比直接上的力量变异者高不少。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反倒是力量变异者刚好用,她最多也就对付对付人,力量变异者可是能一拳一只大野猪,一脚踢断一棵树…… 秦崇礼可不知这会儿杜引岁在想什么,在他看来能单手提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小宝,还稳稳的磐石一般无动摇,已经是十分大的力气了。加上……秦崇礼看了一眼木板车上,某处小小的凹凹,那是早晨杜引岁拿着石头只砸了一下就砸出来的凹,是他做不到的程度。 单方面的打架,是打不起来的。 还好,不多时,这场急雨赶在天黑前,也过去了。 雨虽不下了,气温却也没上来,想来应该是一个比昨晚更冷的夜。 杜引岁看了一眼刚还张牙舞爪,现在又偷偷一点一点挪过来贴贴偷热度的小东西,一把抓进怀里,又转头看向楚秀兰:“那边衙役又开始挑人了,应该要去捡柴,这次也带我去吧,这车还能多拉几根。” 楚秀兰弱弱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带你只带车,又能再多拉几根?” “我带你去。”一直在旁边闷着没吭声的江芜站了起来。 杜引岁抬起头,向着楚秀兰摇了摇:“啧啧,看看人家,难怪没有你们,只有你。” 楚秀兰:“……”好样的,果然知道那声猪姑娘没那么容易过去。 行吧,好像的确只有她口误这么叫了几回,但是被杜姑娘发现的时候,江芜一下子站起来,那句:“没有我们,没有我!”也真的太表忠心了! 衙役们选出来去捡柴禾的依旧是女子,不过人数比前一晚更多了些。因为按谭望的说法,今晚很有可能还要下雨。山神庙庙门都塌了大半,屋顶还有好几个大洞,夜里一定会再降温,得多弄几个火堆出来。 来秦家这边挑人的是马大头,上回见过她们在金银花地里疯狂进货,这回在江芜强烈要求带上板车和杜引岁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毕竟,带上累赘的废太子,要比单独的废太子好看管一些,马大头是如此想的。 但是很快,他就见识到了,有些人不是偶尔进货,而是她本身就是进货人。 四个衙役各赶了一批人,选了山神庙的两个方向出发。 马大头带着楚秀兰,江芜和木板车,还拼了个旁边的孙喜娘和李小娟。 上午刚被削了一顿,这回那母女二人倒也没多说什么话,一路该捡柴就捡柴。只是当她们捡到一捧的柴,想学着楚秀兰放上木板车,刚放上去,就被杜引岁伸手推下了地。 “早上你们那么欺负我们家江芜,不会觉得我们还会帮你们运柴吧?”杜引岁撩了眼皮,嘴角挂上一丝讥笑,整个人刻意做出奸邪模样,冷喝道,“自己抱着去。” “你这板车空着也是空……”第一次出来捡柴的李小娟甩着酸疼的手,连把柴禾重新抱上板车都不想抱,只话未尽,被孙喜娘拉了一把。 “我们自己抱。”孙喜娘咳嗽了两声,佝偻了背,弯腰抱柴,一下还没抱起来,人差点还滑了。 杜引岁感觉到木板车抖动了一下,抬眼,果然江芜的眼中出现了不忍。 “从前有个人,一天带着他残疾的娘子逛灯会。灯会上有个人摔倒了,他心疼不已,立刻松开他娘子的手去救人。人救了,娘子被拐了,他没媳妇了。”杜引岁看着江芜的眼睛,木着脸飞速说完。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江芜没有说话,但木板车重新稳稳的了。 杜引岁满意地指了一下左前方的石块:“把车架那,你也可以去楚……” 话未尽,江芜迅速推车到位,连人带车架好,三步并作两步蹲到了更远一些的楚秀兰身边。 “吓我一跳……干嘛这么着急,这里一大片呢,又不会跑了。”楚秀兰被江芜的大动静吓得连拍了好几下心口,结果好了,一手的滑溜溜带着泥的地木耳在胸前黏了一片。 好好好,刚才给小东西洗衣服,一会儿回去继续给自己洗衣服。 闷头薅地木耳的江芜没说话,只最终还是没憋住,从脸到耳朵都慢慢地红了起来。 楚秀兰瞧见了,很好奇,但是她……不问! 哼! 明明一开始是这家伙主动找自己蛐蛐的,出事了就只有自己没有她了,虽说的确就自己说过那三个字吧,但是这家伙……见色忘义!对,就是见色忘义! 就不问! 除非……她主动说。 楚秀兰支棱了耳朵,一边采小杜姑娘说的地木耳,一边朝江芜又靠近了些。 只是,还在想着“娘子”,“媳妇”的江芜,完全没发现旁边人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这据杜引岁说,叫地木耳的东西,和中午她们在树桩上采的云耳长得有些像。不过这个长在地上好大一片,摸起来也比云耳软滑黏,看着脏兮兮的,若不是杜引岁说能吃,楚秀兰是绝对不会想着蹲下来摸一下的。 两人一个等着听,一个没想说,就这么哑巴一样,迅速收割了好些地木耳。 就在之前弄脏了衣服的楚秀兰,索性把囚服贡献出来兜满了一兜时,一旁几步外马大头背着手幽幽开口:“这东西这么好吃吗?柴还捡不捡了?别忘了,你们要先各捡一捆交上来,剩下多的才能留给你们自己烧。光弄这个不捡柴,别半夜冷了嗷嗷叫。” 柴,自然是要捡的。 两人在来路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凑出了一捆在木板车上。只要再一捆,剩下的就能自用了。 柴虽重要,但这些地木耳,是粮食啊! 眼见着天虽阴沉但还算亮堂,两人在马大头的催促下,非但没起身,而且薅得更快了。 马大头:“……” 好好好,要是上回不用追大部队,那一山坡的金银花你们两是一朵都不放过吧? 木车再前行,车上是一捆柴,与堆了老大一堆的地木耳。 马大头觉着,该好好捡柴了吧。 事儿却还没完。 板车上,那个他以为的累赘,像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目力*。不过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柴禾还没多半捆呢,那堆黏糊糊黑乎乎的东西旁边,就又堆出了一小堆的蘑菇…… 虽说雨后蘑菇易寻,但也没有这么快,这么易的道理吧? 马大头突然不急着回去了,他倒是想看看,她们能薅出多少奇怪的东西来。 这边儿,依着曾短暂出现的嗅觉增强记忆指这儿打那儿的,扑棱着两条腿摘一朵拔一丛的,还有背着手看戏的,都越来越上头,越来越快乐。 但,苦了后面抱着两摞柴的。 “娘,我们就不能把这些扔地上,走回头路的时候再捡起来吗?”李小娟真的烦透了,她身上都被湿柴弄得脏死了。 “万一不走回头路呢?我们的柴白捡了?”孙喜娘沉着脸看向前面走走停停,虽走得不快,但压根没回头意思的几人,放下手里的柴,从旁边的树上用力扯了条藤蔓下来,又选了快稍锋利的石头把藤蔓砸断,“来,我们把柴捆了背上,就能继续捡新的了。” “还要背!还要捡新的!”李小娟抗拒退后,“娘,你要不让我去找江芜要饼,她现在肯定会让我们借用那个破车的!” 前面的衣服都脏了,后面还要脏,这人还能看么! “你怪娘?”捆着柴的孙喜娘抬头。 “……没有。”李小娟撇开了脸。 “你当初要得了她的喜欢,现在坐在车上的就是你,我们还用问她借车吗?”孙喜娘低下头,用力捆实了柴。 “娘,你说什么?”李小娟瞪圆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低声的呓语。 “没什么。”孙喜娘抬起头,又是温和慈爱的模样,朝着李小娟招了一下手,“来,你背背看,娘再捆这个。” 木板车上,蘑菇堆得与那地木耳都齐平了,马大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快走了两步靠近,伸手翻了翻。 “你们这个蘑菇,都能吃吗?”马大头虽是乡野出身,但采蘑菇向来是家里女人的活儿,他自己还真分不清。 “不好说,不一定。”杜引岁顿了顿,谨慎了一下言辞,“先摘回来再区分,能吃的吃,不能吃的扔了(她吃)。” “大人,这些地木耳和蘑菇,要上交一部分给你们吗?”楚秀兰趁机问道。 马大头嫌弃地伸手捏了一小撮黑黑滑滑的东西,本想闻一下,但那手感他都有些受不了,手回半道了,还是甩回去了:“算了,你们自己吃吧,看着有点恶心。那蘑菇我们也不要,万一漏了有毒的,呵呵,你们可就开心了。” 恶心不恶心的,自打入狱就没吃饱过的楚秀兰已经不介意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杜引岁已经开始飞快地翻蘑菇堆。 是她失误了,这种可能有毒的东西,是会被衙役重点关注的。 可惜了,杜引岁认识的菌菇品种不多……这一大堆,确定能吃的也就平菇,香菇,白蘑菇,鸡枞菌…… 杜引岁很快把一堆菌菇分成了两堆。 “大人,后面两个干啥呢?”一直听着后头动静的杜引岁,假装无意转头道。 马大头回头,就见那母女二人已经落后了老大一截,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站着别动。”马大头吩咐三人,而后转头大步对后头两人喝道,“你们干什么呢?” “这堆,你们刚才拿去扔了。”杜引岁指了一下被分出来的其中一堆蘑菇,又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坡。 一旁,江芜刚要去拿,被楚秀兰拦住:“是刚才拿去扔了,不是拿去扔了。” 江芜愣了一下,就见杜引岁左手一把菇,右手又一把吭吭埋头开吃。 “这堆……”江芜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飞快伸手拦,“是有毒的?” “没……长得丑。”杜引岁挡开江芜的手,飞快销货。 马大头悬着心快步走到那母女身边,才发现她们是在捆柴,不是搞幺蛾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自己看人采蘑菇看得开心,让其他人整出了事儿。 孙喜娘的动作不快,马大头也没出手帮助的心,好在那边三个也听话,让不动就不动,乖乖定在了原地。 只在这边两个慢手慢脚的总算把柴禾背上时,木板车那边的两个突然动了,跑了起来不说,还是向着不远处的下坡处。 马大头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恨自己现在没个飞镖什么的,就算喊起来也没震慑感。 可怜了马大头一大把年纪,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难得的速度,结果那两个跑坡边停了,甩甩手又晃悠着往回走了。 “你们这又干什么呢!”马大头喘着粗气停在木板车边,没好气。 “把有毒的扔了啊,扔远点别被不懂的人捡了。”杜引岁理直气壮。 马大头看了一眼板车上的确缩减了近一半的蘑菇堆,行吧…… “下次告诉我一声。”马大头不满地敲了敲木把手。 “一定一定。”刚回来,恰听了个话尾的楚秀兰认错态度极好,只在马大头转过头时,又拉了一下江芜的衣袖,隔空点了点杜引岁的嘴角。 “你嘴角有蘑菇汁……”江芜俯身于杜引岁身侧轻道。 楚秀兰:“……” 白瞎了,她刚没直接和杜引岁说,是因为她没长嘴吗? 江芜抬起头,恰看到楚秀兰望天的白眼,不懂,也是不懂。 “我们该往回走了。”马大头看了一眼天色,指了指右侧,“再往那边走一段,就往回走,沿路还能捡点柴,你们可用点心吧。看看人家母女,已经各捡够了一捆,你们这才一捆半!” 夜凉,她们需要火堆,这些地木耳和蘑菇也得想办法弄熟了吃。 是该好好捡柴的,如果……马大头指的方向不是恰有一片竹林,如果那竹林闻着不是一股竹鼠味儿,她们一定会好好捡柴的! 第26章 这世上万物珍贵,唯她卑下。 受困于锦国的好毒好事,杜引岁的嗅觉异能似有了自己的主张,每日爱来不来,爱来几次来几次,每次爱恢复几成恢复几成。 不过到底还是能摸出一条可能的规律,那就是短时间内大量进食会增加嗅觉异能暂时恢复的可能性。 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毒的蘑菇落入腹中,杜引岁被前方的浓郁的竹鼠味儿冲到了。 是肉啊…… 口中残余的蘑菇味儿一下子不香了。 马大头是想向右偏行一会儿后折返,这样不用原路返回,路上还能多捡些东西。 在右行了一段距离后,马大头看着前面那一大片茂密竹林,又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木板车,停下了步子:“好了,现在右转,该回去了。” 其他人自无意见,杜引岁却是一个后仰,一把按在了江芜准备转道的手上。 “大人,竹鼠吃吗?烤一烤皮脆肉嫩,香得很!那皮咬上去咔嚓作响,那肉啊比烤乳猪的肉还嫩!”杜引岁努力诱惑,而后指向不远处的竹林,“来都来了,不如抓些晚上烤着吃?” 马大头顺着那馋到偷咽口水的姑娘指尖看去,竹林十分安静,连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都没有。至于竹鼠……马大头扫了一眼那片被雨水打得泥泞的土地,至少地面上这会儿没有。 “算了吧,你当竹鼠那么好抓吗?那小东西可不比兔子好抓。”马大头嫌弃了看了一眼板车上又废又馋的小姑娘,“我还小那会儿,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一起去抓,大半天的运气好的能抓两三只,运气不好的全空手。我们那还是村里长大的泥腿子,平日没少四处寻摸鸟啊鱼的,也就那能耐了。你们这些……算了吧。” 话虽如此说,马大头也有年头没过那一口了。 被这么提了一嘴,还真有点儿想念。 只可惜,带着这么五个累赘,他没法去竹林里头翻翻。等这趟差走完吧,他回乡养老,山上那片林,他想翻多久翻多久。 马大头不大爽快地挥手赶人,杜引岁压在江芜手背上的手却没挪开半分。 “就试一小会儿,就周围捡个两三根柴的功夫,要一只抓不着,咱们立刻就走。”杜引岁耐心劝道,“多难得啊,这片竹子长得真好,回头把那竹鼠剁了灌进竹节,丢火里一焖,又是另一番滋味儿。烤的那只皮脆肉嫩,焖的那只竹香味浓,是不是想想都好吃?” “你想得还挺美,还能抓两只啊?”马大头被吊起了思乡心肠,只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后头突然有人插话了。 “有病吧,老鼠有什么好吃的!”李小娟刚从孙喜娘那儿问出来竹鼠是个什么东西,一听明白人都炸了,“饿疯了吧,这东西都……唔……” 孙喜娘手里提着两根新捡的树枝,捂嘴的动作慢了半拍,于是只能眼瞅着一路还算和善的马衙役黑了脸。 “走吧,去抓。”马大头看都没再看那母女两人一眼,只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就试一试,不行就走了。” 说罢,率先向竹林而去。 身后是李小娟低声跳脚,嫌弃孙喜娘手上的泥巴糊到了她嘴的抱怨声。 怎么说呢,马大头再看板车上那废废的,却眼睛亮晶晶盯着竹林,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姑娘,突然就顺眼了一些。 “大人,这竹鼠要抓着了,咱们怎么分啊。”杜引岁觉着这话还是要说在前面。 “咋呢,不是都抓给我吃的啊?”马大头呵了一声,却是没诓人,直言道,“咱们谭头的规矩呢,从来是见面分一半。不过……” 马大头顿了顿,突然就想起了这回衙役队伍里越发奇怪的气氛。 “不过……算了,你要能抓着一只,就分你一半。这个我还是能保证的。”马大头看了一眼推车的女子。 这位废太子啊,用五日的夕食换了这车,再不吃点估计也不行了。 “那要是抓了好几只呢?”杜引岁又问。 “人不大,梦挺大。”马大头呵呵了两声,“一半,那就都给你们留一半。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抓到几根竹鼠毛。” 这会儿马大头笑挺好,没过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当然,笑不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个。 “大人……你快点啊!快啊!”楚秀兰两手各捏着一只扭动挣扎的竹鼠后颈,一脸崩溃地催促马大头,半点都记不起之前对衙役的友好恭敬。 “快快快,有本事你来啊!”一脑门汗的马大头暴躁开口,只一手持刀,一手鼠尸,连个擦汗的干净手都没有。 “我没本事,没本事……”楚秀兰弱了声音,只又道,“大人,我是囚犯啊,你不会想让囚犯拿刀吧?” 马大头稍冷静了一下,心中一声怒骂,刚才自己还真想来着。 就在两人叽咕着处理竹鼠时,江芜又提着一只来了。 “……”马大头刚接过楚秀兰手里的一只,新货就这么又到了。 “大人!杀啊!”刚轻松不过一瞬,又要控住两只活物的楚秀兰崩溃开口。 “不杀着呢么!你就抓着就不能坚持一下!”马大头躲避着手中竹鼠的撕咬,找准时机给它抹了脖子,刨肚倒出内脏,剁头去尾后把鼠尸拍到旁边大石上倒悬着放血,而后指着石头上的九只竹鼠尸道,“我这把刀,这陪了我大半辈子的刀,这一会儿杀的生都要比它之前杀的加起来还要多了!” “大人,你这把刀,没杀过人吧?”楚秀兰弱弱开口。 “当然没……咳,你们别有不该有的心思,要是想跑,我这个刀还是很快的。”马大头瞪。 楚秀兰挥舞着两只竹鼠摇手:“我就是觉得沾了人血,吃起来会有点奇怪。” “多奇怪,有你们奇怪吗?”马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一边用泥土和石头堵洞,一边用木头刨地的两人,幽幽道,“老实说吧,你偷偷告诉我,她们其实是老鹰成精了吧?还是蛇成精了?这片竹林的竹鼠遇到她们,真是倒了大霉了……” 觉得倒了大霉的,还不止是竹鼠。 孙喜娘初听那小宫女与那衙役说什么抓竹鼠,只当他们是没事找事,不过浪费一会儿就能往回走了。 只是没想到,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过却不是浪费…… 那小宫女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林子里的地都泥泞成这样了,她居然还能从成片的泥巴里找出鼠洞。 可怕的是,小宫女找鼠洞一找一个准,那江芜挖地抓鼠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两人一个找着堵着,一个听话地挖着抓着,不一会儿那马衙役身边倒悬鼠尸的大石就被铺满了,这会儿第二块大石头都搬过来继续杀铺了…… 孙喜娘一边装作捡柴,一边去马衙役那边儿晃悠了一圈,就她匆匆几眼数出来的,已经有快二十只竹鼠了。 衙役们要真给江芜她们留一半,就是十只。 成年男人巴掌还要大一圈的竹鼠,还挺肥,这一波要是入了江芜她们之手,江芜还吃什么苦?晚上的那一个粗糙黑面饼子没了,换成一块大肉了是吧? 不……还不止十只,她们还在抓。 而那本该赶紧带她们回去的衙役,虽暴躁言语还杀得一头的汗,但是怎么看都是尽兴模样。 再继续下去,被她们分回去十几只,二十几只也不是不可能。 那本就在那小姑娘嘴上吃了瘪的她,还怎么想招让江芜过得辛苦一些,还怎么和……交差。孙喜娘觉得自己真倒霉,怎么二皇子偏偏就推了莲心给江芜做废太子妃,要是换个蠢笨些的,哪儿有今天这些倒霉事。 孙喜娘蹙紧了眉头,气闷都写在脸上。那边儿努力搞竹鼠的几人自是看不着,不过正在一旁躲懒的李小娟还是瞧见了的。 “娘,你不会也想吃那个吧……”李小娟嫌弃道,“我先说,我不抓也不吃,你吃了别挨着我睡啊……” “我不想吃!”孙喜娘瞥了女儿一眼,“但是江芜想吃啊。她能吃上那么多肉了,你开心?” 李小娟愣了一下,却是很快笑了:“多大点事儿啊,一会儿瞧我的。” 孙喜娘压根不觉得女儿能出什么好招,伸手拍了她一下:“别说没用的,快起来再捡点柴。在这儿耽误半天,一会儿天暗下来,肯定要赶路回去,不会给我们时间边走边寻摸。” 阴天,天暗得的确早。 这边儿马大头杀出了血性,正杀得兴起呢,抓竹鼠的两人回来了。 “二十二只,分我们一半就是十一只。”杜引岁把手里的最后一只竹鼠递给马大头。 “怎么不……”马大头刚想说怎么不再抓了,就发现天色已比之前暗了许多。 好吧,也是自己杀上头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二十二只竹鼠,是从前他们村的老猎人也干不出来的数量!虽然鼠不是马大头亲手抓的,但是他也参与了,真有种奇怪的与有荣焉。 “你这是掐着我们这边的衙役数目抓呢吗?人手一只,还没忘了许大人。”马大头利刃划过,收拾了最后一只竹鼠,直起腰动了动麻了的腿脚,笑,“怎么,怕我们不够吃,来拿你们的啊?” 马大头开了个玩笑,在场却没有人笑。 “……”马大头尴尬地跺了两下脚,“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去和谭头说的,不会抢你们的。” “多谢大人。” 这回倒是异口同声有了回应。 “我们一路没遇着水,希望其他三队遇着了,不然没水处理这些竹鼠。”马大头说着,顿了顿道,“这东西要热水烫了才能去毛。不过……” 马大头有些为难,按从前的做法,这路上弄来的东西分了之后,就各管各的弄了。不过废太子和前太子太傅这两家身无长物,没有锅就煮不了水,衙役这边也不可能好心到专门煮一锅水给她们烫这十一只竹鼠。 如果是前两天住河边,看在给衙役这边的竹鼠的份上,说不定还能借她们锅让她们自己取水煮。但是今天山神庙那儿,大家喝的水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毛在火上烧一烧,刮了也行。”杜引岁看得出马大头的为难,她本也不大在意这个,有的吃就行。这么多只呢,其他人吃不了毛没弄干净的皮就多吃里面的部分,皮都给她吃也行。 “也对。”马大头指挥着收鼠尸,“那我们赶紧回了,你们路上眼睛放亮点啊,多捡点柴,不然你们用什么把它们弄熟,总不能生吃吧。说起来,你们要交上来的两捆够了吗?小捆点也行……” “大人……”杜引岁打断了马大头的友好,真诚微笑,“还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 马大头:“……” 上回这人这么说话,是请他帮忙杀竹鼠。 他怎么回来着……哦,能抓到,他就能杀了,抓多少,他就能杀多少。 现在再看看这一地的鼠尸和血呼啦差的刀……真是他太天真了。 还好,这回的忙听起来要容易些。 就在楚秀兰和江芜寻了藤蔓把鼠尸扎成几串的功夫,马大头就给她们砍出了十二个竹节杯子,还劈开了两根竹子。 “不能再劈细了,你们回去也别乱折腾,要被定为会造成伤害的武器了就麻烦了。”马大头指着那被劈成两半的竹子,认真道。 “不劈了,准备用来焖竹鼠吃。”杜引岁说着,有些奇怪地看了马大头一眼,“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以为我是在说笑吗?” “……”马大头呵了一声,“以为你在做梦。” 被杜引岁三言两语又说馋了的马大头,索性多砍了两根竹子,回头和同僚们做竹筒焖竹鼠或者再削着串烤竹鼠都方便。 几人手空车空出行,归时背着抱着提着载着,满满的都是收获。 孙喜娘母女二人各背一捆抱一捆,也算是给她们自家弄回了两捆柴。 木板车上,除了柴禾,还搭了四根劈成两半的竹子。黏黏糊糊的大堆地木耳占据了最后一点儿空处。那些挑拣出来的可食用蘑菇散散的没地放了,这会儿都被楚秀兰的囚衣兜着。 倒是那竹鼠串,本可以放在车上,或者挂在悬空的竹子上,另一头有柴禾,加上杜引岁用腿压住就能保持平衡。 但是江芜不肯,所以这会儿那两串着鼠尸的藤蔓是缠在她推车的手臂上的。 怕车脏,不放车上。怕车把坏,不挂车把上。怕杜引岁压不住碰着伤腿,不挂竹子头上。 所有的重量都自己背负了呗…… 杜引岁有时候真的怀疑,那前皇后娘娘是不是从小给江芜洗了脑,这世上万物珍贵,唯她卑下。 就在杜引岁想着想着有些烦躁了起来时,有不识相的人扑到了火头上。 “这些老鼠分我们八……分我们一半。”李小娟凑到板车边,对着江芜开口。 她本来想说分八只的,可刚开口,坐在板车上的那个小宫女就向她看来,眸中的烦躁与暴戾毫无掩饰。 李小娟也不知怎的,脑子一空,嘴一瓢,就从八只改成了之前想过,但觉得要少了的一半。 其他人还没开口,一旁马大头笑到出声:“你是不是在做梦?” 早晨的这废太子奶娘一家虽不知是何事去找那废太子,但最后一家三口都是憋着气灰溜溜的走的。加上刚才路上所见所闻,马大头可不觉得这两家人好成这样。 对于还有钱买杂面馒头的李家来说,这些是老鼠。但是对于什么都没有的废太子她们和秦家来说,这些可是救命的肉啊。 “可能不是做梦,是作死。”杜引岁本就看江芜手臂上那两串竹鼠看着烦,这会儿对好像有什么大病的李小娟更是没心情给什么好脸色。 “分我们一半,不然我回去就和你们那两个小崽子说这些是老鼠。”李小娟被气红了脸,但依旧胸有成竹,转头看向江芜,“你们给这些老鼠去头去尾,应该是想回去骗其他人这是兔子吧?要是知道这些是什么,那两个小崽子,还有那个……之前当大官的老头子,还敢吃吗?你们就自己吃独食,看他们挨饿吗?” 给竹鼠去头,的确是杜引岁要求的。主要还是因为,这种野生的竹鼠,去头食用更安全一些。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李小娟说的原因。 不过,也亏得李小娟这会儿的要挟提醒了杜引岁。 末世的时候,比起没杀过丧尸的小孩,杀过丧尸的那些孩子的生存率要高得多。这里虽然不是末世了,但是流放边陲对生存的考验也不算少。早点见识,早点了解和接受,也是个好事。如果接受不了……那就是还没饿到苦到那个份上。 “你去说吧。”杜引岁懒得理李小娟,却还是多说了一句,“你真的很讨厌,等我腿脚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再找几只竹鼠,把鼠头塞给你吃。” “鼠尾巴是我让断的,咋了。我们那儿人都那么吃。”马大头也烦这人,又看向板车,“别等腿脚好了,要是今晚吃好了,明天又还像今天这样出发得晚,我和谭头申请再来一次。” 李小娟:“你们是不是……” 孙喜娘这回扔柴的手快了点,总算在李小娟再次说出没用又招恨的话之前捂走了她。 几人没再耽误功夫,路上见楚秀兰抱着蘑菇去拖柴,马大头也顺手捡了一些给扔木板车上去了。要的就是烦人的人捡不到更多柴! 回到山神庙,天已经快完全暗下。 她们是最后回来的一队。最早回来的那队早早带回了水源的消息,就连出去打水的那批衙役,也在她们前头回来了。 也不知马大头是怎么和谭望交涉的,总归那谭望远远瞧着面色不大好的样子,又背着手在衙役那边绕了一圈,不过最终还是点了头。 十一只竹鼠,算是正式过了明路,是属于她们的了! 湿柴难烧,她们回来时,早回来的那些人就已经架起了火堆。 衙役们生了两个火堆,一个靠近唯一的出口大门,一个在庙中心的位置,取暖之余还方便夜间的看管。 更早些回来的刘家,孔家和卫家也各生起了一个火堆。 都是湿柴,难烧又出烟,只能说还好屋顶窟窿多,要不没冷死先被熏死。 木板车这边,烧柴的活儿被江芜揽了去。 不愧是在水灾地讨过生活的人,虽然一开始她们这边儿也出黑烟,但随着被江芜放在火堆附近烘着的柴禾表面干了,再加柴,那烟就慢慢地越来越小了。 围着火堆的几人,一人举着一根插了只竹鼠的树枝,按着杜引岁的指示,先燎再刮,那柴禾烘干了一批,那竹鼠毛也烧黑了。 是的,竹鼠,不是兔子之类的什么东西。 那李小娟显然没被塞竹鼠头的话吓到,一进山神庙就冲到带着两只崽的秦崇礼面前,大声地预告了他们的晚餐……老鼠。 只可惜,两小只完全没被吓到,甚至连老的那个也只是皱了一下眉。 “他们是不是都有病!”李小娟蹲在自家冒着黑烟的小火堆边,看着不远处老的小的拿着石头片儿奋力刮着已经烧得焦黑的老鼠毛,简直不能理解! “别老盯着她们。”李大勇在早上没推过江芜之后,就不大好,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地靠着墙,伸腿拨拉了一下火边的柴禾,“这么早烧火干啥,就这么点柴,不等晚上冷了再烧。” “大家都烧了,就我们家不烧,多丢脸。”李小娟说着,又往变小的火堆里加了一根柴,“一会儿我们烤馒头和饼吃,也不浪费。” 李大勇闻了闻木板车那边儿飘过来的,糊味儿里夹杂着的肉香:“她们怎么抓那么多竹鼠?是不是江芜抓的?她的武艺是不是很厉害,一出手就是一只那样吗?” 是的,李大勇坚定地相信,能挡住他这般勤奋练武的人,江芜一定与更高明的师傅学过武艺。 “竹鼠什么竹鼠,那就是老鼠。”李小娟不满,“她们可真讨厌。” “哪个讨厌?江芜还是莲心?”李大勇看向木板车。 “都讨厌,那个莲心最讨厌,她还说要把老鼠头塞我嘴里!就她这样的低等小宫女,只会抓老鼠的小宫女,居然被赐婚给江芜。她配吗?”李小娟越说越气。 李大勇听着听着,皱起了眉:“赐婚给一个女人,她不配谁配?李小娟,你别告诉我,都到现在了你还喜欢江芜!” 木板车边,刚被小团子喂了一口烤蘑菇的杜引岁呛到了。 “慢点吃。”江芜放下手里刮到一半的竹鼠,用干净的手背给杜引岁敲背,又道,“是烫着了还是呛着了?早上你是不是还有半杯河水没喝完,我给你放在火堆边烧一烧喝吧?” 之前搭火堆时特意引导着几人往孙喜娘那边靠了靠的杜引岁,本想着难得能住这么近,可得听听那些家伙背后都在嘀咕什么。 她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新的针对她们的垃圾计划呢,没想到…… “你这样……难怪……”杜引岁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真去给她拿竹筒杯的江芜,“还真怪招人的。” 其他听不见李家声响,却将杜引岁这句听得分明的几人:“……” 第27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而后面面相觑,脸都红了。 就如马大头之前说的,衙役们可不会好心让她们用热水烫竹鼠去毛。不过好在,按杜引岁火烧石刮的办法,细心着点多来几遍也行。 老的小的齐齐上手,不多会儿功夫,九只整个儿的就连刮带拔地弄了个**成干净。麻烦的倒是提前让马大头砍成小块的那两只,不如整只的好去毛。不过没办法,那衙役里也不是个个好说话的,能在外头处理完的,就最好别在其他衙役面前惹眼。 入竹筒焖的最后两只还没处理完,前头那正式开烤的九只已经烤出了淡淡的肉香。 秦崇礼轻轻嗅了两下,本就饿了,这会儿竟有些馋了。算来已经十日未沾荤腥……说句老实话,那李家人过来说儿媳她们弄了老鼠回来时,秦崇礼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是有些崩的,怎么就沦落到吃老鼠了呢……后来看是竹鼠,好是好多了,但是他依然是有些抵触的。 可现在不一样,真的烤出肉味儿了,那就真是肉了。 山神庙里,肉香渐起,不只是木板车这边儿,衙役们搭的那两个火堆,柴更多火更旺,肉也熟得更快。 三个火堆齐齐发力,庙中一时便都是烤肉的香气了。 今日各家都有火堆,不说那有驴车的孔家直接架起了铁锅,便是轻装上阵只有几个包袱的其他几家,也都掏了罐碗趁着有火搅和点热食吃。 卫家煮上了楚秀兰送去的一捧蘑菇。楚秀兰倒还偷偷问了卫慧清吃不吃竹鼠的,自是得了频频的摇头。至于那说着酸话,说什么有肉就该送来,说什么问就是不想送的卫迂亭,楚秀兰如杜引岁所言,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她们得的是卫慧清的好处,与他卫迂亭何干。 孔家在三桥驿买的东西最多,这会儿大铁锅里面粉与肉干菜干咕嘟煮了一锅,可算是这几日最丰盛的一顿了。 只是煮的,始终没有明火烤鲜肉的味道来得霸道,加上…… “看什么看,多大点出息!”孔方裘没好气地踹了庶孙一脚,“我们吃的是正经豚肉,她们在吃老鼠,你偷咽什么口水!” 那些烤着的肉很香,孔方裘承认。但好在,那李家人回来时把猎了竹鼠的事情喊得半个山神庙都听到了,他现在闻着,可是一点儿不馋,自是看不得自家人不争气的样子。 孔归鸣受了祖父一脚,把脸埋回了碗里,呼啦呼啦喝面糊糊,不敢多言。 不受宠的总是矮人一截,但受宠的便不一样了。 此行,孔家十九人,孔方裘最在意的除了那些女儿们,便是最小的七岁嫡子与九岁庶子。 这会儿其他人不敢说什么,那两个小儿子却是闹腾起来。 “烦死了,谁要和他咬一块肉吃!我先吃半块!” “你刚先咬了,下一口我咬!你先吃半块,那不是只有我吃你口水!” “只有你吃我口水,总比我们都吃了口水强吧!” “不是已经都吃了么!爹和大娘都咬过了!” …… 两个已经半大的孩子,吵着吵着都要打起来。 孔二用碗接过被四个妹妹各啃一口,又被孔大一家啃了一圈,只剩一小点儿的肉,冷呵了一声:“两个屁大点的东西,吃的是我们几个人那么多,叽叽歪歪的,不爱吃拿来我吃,我不嫌弃你们的口水!” 两个小的捂了肉不说话,边上蹲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了。 孔二看着筷子上已经没多点儿的肉,自己啃了一小口,又让儿子啃了一小口,然后站起来走到孔方裘那三个妾的旁边,迅速捏住生母的嘴把最后那一小点儿肉怼了进去,然后捂住了她的嘴。 已经上了年纪的妇人,下意识看向孔方裘的面上满是惊惶和自责,只是儿子的手仿佛铁钳,那块肉最终还是落了她的肚。 “二少……”咽下肉,被松开嘴的妇人讷讷开口。 “闭嘴吧。”孔二指了指她碗里的糊,“有的喝快喝,缺心眼儿一样,出去别说你是我娘。” 孔方裘觉得很烦,今晚的糊糊白面掺着杂面都让她们吃了,肉也在锅里一起煮的,又不是一点油水没有。妾本买卖,这个环境难道还要和他吃得一样不成?按他的想法,庶子庶媳也随便吃吃就行,偏老二是个犟种,搅风搅雨不给就闹着不管驴车甚至要放了驴……老大家的从前看着是个好的,现在也跟着老二家闹,烦死! 两个小的,吃着肉呢还在吵吵闹闹。 肉切不开他有什么办法!肉干还那么硬,能分着咬着吃,有肉吃就不错了好吧!十两银一条肉呢! “吵什么,不想吃口水,你们倒是去弄把刀来啊!”孔方裘怒眼一瞪,把不好冲老二发的火发了。 世上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穷时的不均远比富时的不均要命得多。可惜,*这一点,孔方裘目前还不能深刻体会。 而末世滚过的杜引岁就不同了。 不说与江芜,与秦家这些人行至何处,至少大家现在算是一个队伍的人。杜引岁曾接过他们的饼子热水……霉绿豆糊糊,自然现在寻着了东西,也要一起吃。 切成小块的竹鼠终于弄干净扔进竹筒里上火焖时,在火边不断翻转的那些已经被烤得落下了油。 有杜引岁在,那些油自然也不会浪费。 抓到竹鼠回来时,虽然赶路了,但是楚秀兰还是按杜引岁的吩咐,在捡柴之余,弄了三块稍平稍宽也不厚,类似小板子的石头上板车。 回来之后楚秀兰就去之前的落雨坑里把石头刷了,这会儿各等在三只翻转的竹鼠下面,接住了不多但很香的竹鼠油脂。 天又开始落雨,江芜和秦崇礼各管着三只竹鼠翻着,原本也管了三只的楚秀兰赶紧地趁有雨,又去把之前在水坑里洗了四五遍都没彻底洗干净的地木耳拿去再用雨水冲。秦浩阳撸了袖子,接了他娘之前的活儿,开始有模有样地翻动竹鼠。 小团子本想和之前一样,跟着伯娘去洗那些脏脏滑滑的东西,但楚秀兰怕她光顾着洗不知道避雨,给拒了。 这整的,小团子嘟着嘴,难过了。 倒是杜引岁闲来无事,第一个发现了小东西的失落。 哈,这种糟糕的日子,难道害怕没事儿可干吗? 很快,小团子便得了令,噔噔噔地去收缴早上发出去的鸟蛋了。 本就近火堆的石块被又推了推,又靠近了一些,待石块上的竹鼠油脂烧得更烫一下,咔哒一声,鸟蛋被嗑开落下,在石块上滋滋作响。 待楚秀兰带着总算冲洗干净的地木耳回来,板车这边连荷包蛋都有了。 除开在荷包里被碰碎扔了的那些,完整的鸟蛋还有五颗,这会儿都变成了小小的荷包蛋,被小团子盛在新鲜做出的竹筒杯里端给了出主意的杜引岁。 杜引岁先尝了一颗,熟了,香喷喷的,真好吃!吃完,杜引岁转手拿了旁边之前烤过蘑菇的小树杈,插了两颗荷包蛋还给小东西:“你祖父的,你伯娘的。” 小团子噔噔噔地拿走送去了。 杜引岁懒得管他们一家几口如何推让,转头看向江芜。 与杜引岁对上视线的江芜第一时间挪开眼,假装不知道杜引岁在看她。 “你是现在过来,还是等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杜引岁话还没说完,人就老老实实在眼前了。 “你吃吧,你需要营养。”江芜说着,顺手从木板车上收拾走了还没烤过的蘑菇,“该往竹筒里放蘑菇了。” “你吃吧,你需要活着。”杜引岁翻了个白眼,学江芜说话,说完对她勾勾手指,“你不想知道吗?那李小娟后来又说什么了。” 江芜:“……”一点都不想知道! 楚姐姐之前也不该想知道,不该问这人为什么突然说那句“招人”! 为什么好听力要用在这种地方……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李小娟对她的想法! 认怂的人吃着荷包蛋落荒而逃。 杜引岁觉得自己棒棒的,转头再看小东西,嗯,推让变成了暴走,抓起树枝上的荷包蛋就给他们糊嘴里了这种事……一定不是学的她吧! 哈哈,定不是……吧…… 五颗鸟蛋,有一颗是小团子分给杜引岁的,有一颗是小团子交的寻找鸟蛋分成。 待把小团子招回来,杜引岁把最后一颗荷包蛋给她塞嘴里了:“这蛋烤得好,赏你的。” 杜引岁的本意吧,是让小东西知道言出必行,说给分成,她就收。不过鸟蛋还是要找个理由给小东西吃一颗的,毕竟上了回树,裤子都破了。 只是没料到,她随口找的理由,居然激发到了小东西的联想能力。 于是,杜引岁眼睁睁地看着小团子把嘴里的荷包蛋掏出来,扯了一半塞回嘴里,拿着另一半跑到了秦浩阳身边,小爪子啪地一下把那半个蛋盖进了他嘴里:“这蛋烤得好,赏你的。” 好好好,台词一字不改,是学她的没错了。 啧啧啧,恐怖如斯。 杜引岁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幸好其他人没发现……没发现吧?又与江芜对视到了的杜引岁尴尬了。 蘑菇扔进竹筒,那几只火上的竹鼠也烤好了。 不管老小,九只竹鼠先一人分一只。 末世前,杜引岁也就是见过竹鼠这东西,吃是没真吃过的,末世后更是没见过这种正常动物。 这会儿一口咬下去,外面的脆皮瞬间爆出油来,带着淡淡的竹味儿,直接把人香迷糊了。 哈哈哈,她之前那些话都是编来忽悠马大头同意她抓竹鼠的,没想到真和从前网上看到的一样好吃啊,里面的肉吃着,的确比烤乳猪还要细腻几分。 正常的肉味儿啊,多少年没沾过了! 不是秦家人和江芜的十日,她这是按年计算的啊! 杜引岁闷头啃啃啃,一直啃完了半只竹鼠,方才有空抬头喘个气。 然后,她就见到旁边的小东西,小口小口的,软乎乎的脸皱巴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吃不惯吗?”杜引岁凑近。 小团子摇了摇头,两个有些散了的揪揪在杜引岁的脸上刮了两下。 “不喜欢烤的,一会儿试试焖的。”杜引岁朝着还在火边的竹子抬了抬下巴。 小团子顺着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不过顿了顿,却是将油乎乎的小嘴巴凑近了杜引岁,低声道:“皮皮有毛。” 杜引岁看了一眼小团子手里那只,又看了看自己的,行吧……不烧热水烫拔,的确会有些毛桩子,但是完全不影响脆皮的好吃啊,滋溜。 “那我帮你吃皮?”杜引岁刚开口提议,就得到了小团子猛烈地点头,不禁呵了一声,“皮多好吃,真便宜我了。” 杜引岁三下五除二趁热撕走小东西手上那只的皮,又从自己剩下的半只上撕了一大块腿肉塞小东西嘴里:“和你换。” 看小团子展了笑脸,杜引岁又看了一眼闷头吃着的秦浩阳,顺便丢了句:“剩下的这位小朋友吃皮吗?不吃可以和我换肉。” 秦浩阳迅速抬头,是不加掩饰的感激,利落站起迅速跑到了板车边,恭敬递。 “……”杜引岁继续撕皮,只是不禁纳闷道,“你们不吃皮,说啊,怎么还要问了才说呢?” “娘说你们抓这些很不容易的。”秦浩阳红了脸,“毛毛,我努力努力,能吃。” “哦,倒也不用努力,皮可以我吃。”杜引岁一样撕了块腿肉给他,“你们不吃皮就吃肉呗。” 脆脆的皮,油脂最丰富的地方,续命好物啊!这两个小傻瓜。 只吃皮,是咔嚓咔嚓的有些韧韧的油渣口感,杜引岁吃着可好了,然后就发现…… “怎么,你也不吃皮吗?”杜引岁捉到了一只总偷偷朝她看的江芜,无奈道,“拿来吧你。” “我吃……”江芜做出了和两小只不同的选择,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还咬了老大一口。 杜引岁:“……”你开心就好,反正勉强自己是你的专长。 牢里吃得差,上路吃得更差,这会儿好不容易有点儿肉,配着烤蘑菇,几人都把手上的那只干掉了。就只有最小的小团子,还多了半个腿没吃完,被杜引岁一点儿不嫌弃地塞嘴里吃了。 “还有三只,我们再一人半只。”杜引岁说着,又想了一下,“不过你们可以把皮给我吃,多给你们分点肉。这个皮烤得比较油,你们好久没吃油水了,一次吃多了容易窜。你们要不怕,也可以吃。你们要想留着也行,烤的放到明天应该问题不大,一会儿我们把竹筒煮的分分。但是我不建议你们留着。” “为什么不能留着?”秦崇礼现在看这小杜姑娘已经有些奇怪的滤镜,总觉得她不会无的放矢。 “个人经验吧,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东西存来存去,身外物说没就没了。”杜引岁说至此,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又朝衙役那边瞥了个眼,“现在那边儿没人来找事,后面就说不准了。”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担心。 原本因为烤竹鼠的美味祥和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 不过,只经历过一次抄家的人,好歹对人生还有点儿奢望。除了已经被清空资产两次的杜引岁,其他人都选择把那半只烤竹鼠留下来。只能说幸好之前让马大头做了十个竹筒杯,还够大家放的。 倒是竹子里和菌菇一起焖煮的两只,最后还是被分着吃了,混着晚上发的黑面饼子,除了杜引岁,其他人都吃了个大饱。 此处不得不感谢一下小团子贡献出的,早上分给她的来自三桥驿婆婆的面粉。 那面粉很是用心地混了糖与盐,昨夜杜引岁干掉了三小包。早晨给了小团子之后,秦家用早晨的那碗热水冲了一包,拖着江芜一起一人分了一口。还有两小包一直留着,正好在那菌菇焖竹鼠的竹子里撒一些,有了味道,整个菜都升华了,连带最后刮汁水的黑面饼子都好吃了很多。 倒是那很难洗的地木耳,在煎过鸟蛋的石头上用剩下的竹鼠油脂翻炒过,便是也撒了一点点有盐糖的面粉,那滑腻的口感和消除不掉的土腥味儿也真是…… 反正其他人尝了一小口之后都有些痛苦面具,倒是被杜引岁捡到了全包。 一顿饭吃罢,摸着肚子的秦崇礼,看着正在把另外两块石头上收集的竹鼠油脂刮进竹杯的小孙子,有些恍恍惚惚。 怎么,就吃这么饱了? 存下了肉和油了,板车上还有准备继续晒干的云耳和菌菇。哦,还有挺大一堆地木耳…… 还有那十个竹筒杯……明明他们昨天过着要偷偷去卫家求一个杯子一点水的日子。 这就有家当了? 秦崇礼看向正掏出李家早晨赔付的那个白面牛乳饼,一边啃一边和小孙女解释那东西不一定安全,还在告诫小孙女千万别吃别人给的东西的小杜姑娘。 好像从她醒了,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但是…… 她怎么还和之前一样呢? 秦崇礼转头看正在继续往火堆边放湿柴烘干的江芜,平和……安静…… 这是在他暗示过皇帝可能早就知道她是女子,可能一直在刻意养废她,最后又用这个罪责流放她之后……该有的反应吗? 除了最开始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后来的反应还不如那小杜姑娘说听到李大勇问李小娟是否还对她有意时的反应大。 这,是正常的吗? 秦崇礼觉得,不是。 于是,愁字写在了他的脸上。 “爹,吃饱了开心点!” 秦崇礼的肩膀突然被什么顶了一下,转头一看,是握着树杈的儿媳。 “……”秦崇礼气笑了,“老大家的,你以前可是贤良端庄……可从来不会把我推墙上,还拿树枝拍我,又因为偷……咳,又因为不专心摔跤。” “爹,想开点吧。”楚秀兰笑眯眯,“我啊,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你大儿子娶我之前告诉我,你弱不经风又小气,小时候他把你推倒过一次,从此之后你看他就板脸,我才好好做人,哦不,好好做儿媳的。不过,我现在觉得爹不小气了,爹挺好的。” 秦崇礼听着听着,胡子都气翘起来:“什么把我推倒一次,他这个咋咋呼呼的,是在我的生辰宴上,在我同僚们的面前,把我推进了寿桃堆里!” “啊,他没说是这样啊,那爹真的挺好的。”楚秀兰惊讶又感叹。 秦崇礼:“……”算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孙子呢? 秦崇礼扫了一圈,就见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孙子不知何时也挤在了板车边,这会儿正因那小杜姑娘夸他烤的几只竹鼠最好吃,而高兴得红了脸。 真行,才醒多久啊,把他的孙儿孙女都哄走了。 秦崇礼站起背手,踱步到木板车边,把两个小的赶去了无事生非的儿媳那儿,然后蹲下身,低声认真道:“你觉着,江芜现在这状态,正常吗?” 杜引岁:“……”你觉着,我长得像心理医生吗? “小杜姑娘,三岁小女娃哄得,那大些的,是不是也能……”秦崇礼也是没办法,自打知道了江芜是女子,他就总在意避嫌。 现在虽然知道自己的无措与避嫌,被江芜误会成了嫌弃,但是他还是只能说说事实,没法聊得那么深,更别说去哄着江芜吐些真心。 “所以你已经能确定了,皇帝就是早就知道了是吗?”杜引岁皱眉,“但是为什么这么做,你想到了吗?” 秦崇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大的可能,是拿她当个靶子。当今的后宫一直不平静,当年他还是王爷时,江芜的娘和现在的韩贵妃也就是二皇子的母妃,同时有孕,他便放话两人谁先诞子,谁为王妃。现在想来,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应该是不想韩氏上位。” “如果是后来知道,也可能是为了让皇后压着贵妃。”杜引岁眉头皱得更深,“等等,我们现在去的凛州,那韩将军就是韩贵妃的哥哥……” “嗯。”秦崇礼苦笑,“想来,我们被流放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凛州,也不是个巧合。” “他当初压着韩贵妃,现在倒是纵着二皇子对江芜的事情指手画脚,从流放到赐婚,二皇子说什么他都同意,这合理吗?”杜引岁一边在原身的记忆力翻着蛛丝马迹,一边道,“总不能他突然觉得二皇子天人之姿,准备培养他做下一任吧?” 秦崇礼赶忙摆手:“你可小声点吧。帝心难测啊!” 杜引岁觉得不合理,只是现在帝心归谁虽不一定,但一定不是归于江芜的。 帝后皆恶,周遭都是孙喜娘这样的垃圾,江芜能自己把自己养成一个好人,简直是基因突变。 这么想想,这人都有些惹人怜爱了。 “行,我会与她谈谈。” 杜引岁如此应下。 夜里,秦崇礼特地抓走了小团子,还带着一家人一起往旁边挪了挪窝,给她们两个留下了足够的谈话空间时,杜引岁看着板车下躺得笔直的人,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偏生就在杜引岁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时,地上本平躺闭目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恰与趴在车边的她对上了视线。 “你……还好吗?” “你……饿了?”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而后面面相觑,脸都红了。 当然,其中一个是气的。 第28章 原来,被一个人的话穿心而过,是这种感觉…… 流放路苦,一日行来腿脚都不像自个儿的。 往常的作息早已不算数,夜里干完夕食倒头就睡才是真道理。 这日几家囚犯都架了火堆弄热食吃,还有那又烤又煮的,倒是比之前几天晚了不少才渐安静下来。 山神庙中,疲惫的鼾声此起彼伏,减了柴的几处篝火勉强将周遭照亮。 而一百多里外的都城,宫中灯火通明,正是一夜之始。 永乐宫中,皇帝江启乾用罢夕食,又与宁妃宁善茹闲语几句,便起驾去了御书房。 直到御辇离了永乐宫,宁善茹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儿子,江启乾的第七子江梓烨。 江梓烨是江启乾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三岁,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模样。 只宁善茹见了人,却先拧了秀眉:“早早便派人寻你回来,怎的这会儿才归?你父皇用完了饭,都回御书房去了。” “儿臣那会儿刚练完骑射,一身臭汗怕熏着父皇母妃,不得先去洗漱一番。”江梓烨半点不怕亲娘的冷脸,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直接取了宁善茹面前的筷子夹了块冷了的樱桃肉塞嘴里,“饿死我了,还是母妃这里的樱桃肉最是地道。” “什么死不死的,小孩子不许乱说话。我用过的!”宁善茹边道边抽走了江梓烨手里的筷子,又转头对一旁的宫女道,“让小厨房重新上些热食来,樱桃肉和煎糖糕都再上一份。” “你们都下去吧。”江梓烨挥手赶走了屋里剩下的宫人,又看了一眼在桌边坐着没动,却也没抬头看过他的,木头人一样的姐姐。 到底,江梓烨没把这最后一个闲人给赶出去。 “母妃用过的怕什么,儿臣还是您生的呢。”江梓烨往宁善茹身边挤了挤,“母妃,父皇说要回御书房吗?可我刚看到父皇的轿子好像是往东边去啊。他不会是去看冷宫里的那位去了吧?也是,谁让这关头,她又怀上一个孩子,父皇向来爱重她,可不得把人轻拿轻放么。” “不许乱说你父皇的闲话。”宁善茹伸手在江梓烨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你父皇这些年对她们母女好是为了谁,你还不知道么。现在江瑞麟……哦,不对,她现在叫江芜了。现在江芜的事被提前揭发了出来,冷宫的那位对你父皇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只你父皇心善,她腹中毕竟是皇家子嗣,不然她此时应该也与她那女儿一道在路上了。” 江梓烨呵了一声,小小年纪如此冷笑,面上是违和的冷酷:“父皇是心善。当年的江芜,二哥,都是为了让皇祖父开心,不得不生。四哥五哥六哥,说是怕您有孕惹眼,先让别的嫔妃给您弄出的烟雾弹。说好了我会是他最后一个孩子,结果现在不还又弄出个?他还说皇后绝不会再有孩子,说她和江芜一样就是个挡箭摆设呢?也就您信他。” 宁善茹本就是水一般的美人,此时被儿子三言两语说得哑口无言,甚至心中那被她强压下的一丝丝隐隐的怀疑也重新浮了起来,让她那张温婉秀美的脸都染上了些许愁绪。 只是,一生行至此,已容不得她不信。 “烨儿,不管你父皇有多少孩子,你和玉衡都是他最爱的孩子。这些年,我们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们。烨儿,你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把皇位传给你,”宁善茹两手各按在了一子一女的手背上,又转头与一直不语的江玉衡道,“玉衡,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弟弟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会是皇家最得宠的公主。” “皇家最得宠的公主,得是曾经的太子,原本的大皇姐江芜吧。这些年父皇流水一般往坤宁宫送东西,咱们永乐宫可没见过那排场。皇后和江芜得的那些好东西,母妃您和咱们姐弟可是见都没见过啊。”江梓烨说着,又伸腿在桌下偷偷踹了江玉衡一脚,后者一下缩回了被宁善茹按着的手。 宁善茹不知今日这儿子怎的总要提让人不悦之事。不,不是今日,而是这两年,似乎孩子到了长反骨的年纪,儿子话多还总爱戳她不愿意面对的事,一直贴心的女儿反倒少言寡语了起来。 “你只见着了她们接赏赐,怎么不见……”宁善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不见韩贵妃日日与皇后斗鸡事事争高下,怎么不见江……江芜几次中毒差点救不回来。从前你年纪小,有些话我也不好与你说。当年你父皇还未登基,我是他府中第一个有孕的,那又如何呢,不过三月,你那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的孩子就没了。便是后来,江芜和二皇子都两岁了,我生你三哥,也没养过两岁。要不是你父皇当机立断,让后宫多了三个皇子,母妃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玉衡与你。这些年,亏得有这些人,和皇后和韩玉斗得你来我往,才能有我们永乐宫安静些的日子。何况……” 宁善茹说到此处,话语微顿,竟是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了。 “何况什么?”一旁一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江玉衡突然出声。 宁善茹看了一眼女儿,眸中是对另一人的怜惜:“何况那些赏赐,皇后接得欢不欢喜我不知。但那江芜……怕是从未觉得那是赏赐。” 太子尚年幼时,宁善茹见过几回皇帝当场赐物。只能说,那个孩子,金银珠宝孤本古画珍馐百味,流水一般的赏赐对她来说,或许都并非恩宠,而是负担吧。 早就在太子诞生之日,便从皇帝那儿知晓真相的宁善茹,对那个小女孩,是怜悯的。只可惜,她也有自己的孩子要保护,只能对那孩子心道一声抱歉。 江梓烨完全不知宁善茹在想什么,也不在乎江芜从前收到那些赏赐时在想什么,自是丝毫无法共情。 他的目的,在别处。 “母妃也是心善,若不是为了母妃与我们,她们何德何能能站在高位十多年。”江梓烨看着面前这桌因为宫人都被自己赶走而没有收拾的残羹冷炙,笑,“这些年权势她们有,荣华富贵她们有,父皇的爱与宠,她们也有。父皇说最爱我们,但一月只能来几回,但坤宁宫是一月能去半月,甚至有时还不止。便是做戏……十多年,他真不在乎她们吗?” 江梓烨说着说着,头突然靠近宁善茹:“母妃,今日你是不是让小厨房做了鱼丸给雪球儿吃?” 雪球儿是江玉衡养的猫,闻言警惕看向江梓烨,后者却压根没给她一个正眼。 “雪球儿这几日胃口不好,我便让他们打些鱼丸试试,怎么了?”宁善茹不解江梓烨之意。 “母妃,您还记得,一年多前,姐姐想要从猫儿房抱一只回来养时,您是怎么说的吗?”江梓烨不待宁善茹回答,笑道,“您说,这猫儿叫得吵人,又易掉毛,让姐姐抱回来便拘自己院里,莫让它跑来扰你。” 不用聊那些戳心的话题,宁善茹的面色好了许多,不禁跟着笑道:“是啊,那会儿我是这么说来着。但雪球儿那么乖,软乎乎的,抱一抱心都化了,哪儿还顾得什么掉不掉毛。现在我这儿啊,一不小心就到处粘着它的毛。你父皇上回来说呢,他要偷摸着来,回去都得沐浴更衣,不然别的人一看他身上的猫毛就知道他来过永乐宫。” 宁善茹说得开心,不查身边儿子一变再变的面色。 旁边江玉衡却是看在眼里,暗道回去就得看紧雪球儿,莫要让这脑子有病的煞星撞上。 虽然宁善茹说的,没一个字是江梓烨爱听的,但他依然耐心听完,最后勾了嘴角丢下一句结论:“母妃您看,这便是日久生情啊。一年半,您便对雪球儿从不喜变成了爱不释手。那么十八年,父皇对那皇后,对那江芜……她们难道还不如一只猫吗?” 江梓烨说的,也没一个字是宁善茹想听的,但是……竟格外的有道理。 “烨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对你说了什么?”宁善茹两手握住儿子的手,“我怎听着,你似乎有些误会你的父皇。不管那皇后如何,江芜如何,她们现在一个在冷宫,一个流放去了北地,那皇后腹中的孩子也与你年纪相差甚大。她们都不会妨碍到我们了。” 说到此处,宁善茹又紧了紧握着儿子的手:“倒是二皇子突然与那永安伯家的女儿搭上,抢在你父皇的计划前头说破了江芜的事,稍稍有些麻烦。不过你父皇说了,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他这回将计就计,全盘同意了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朝中已经开始有二皇子性格暴戾手足不容之声。想来,再过五年,你成人之日,你父皇必能如之前计划的一般,将天下放入你的手里。” “然后你们便携手江湖,共历大好河山去?”江梓烨肃了面色,抽回了手,“母妃,若有那日,你真的会跟他走吗?就留我一个人在这宫里?” “你这孩子,怎么总问这个。”宁善茹笑了一下,“你那时候是皇帝了,整个宫里的人是你的。” 这回的笑,宁善茹却是真心了几分。 是啊,远离这吃人的深宫,一直是她的梦想。只是江启乾想做个好夫君,更想做个好皇帝,他们得把这皇位这江山稳稳地放进他们儿子的手里,才能离开。 为了安抚北地的韩家军,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忍耐了太多。只希望那二皇子继续以为没了江芜,他就是离皇位最近的人,再嚣张一些,再疯魔一些,让一切的计划,再顺利一些。北地韩家军又如何,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注定了他也名声有瑕了。 “二皇子一直与太子争,韩贵妃与他最恨你父皇对皇后太子的偏心,所以这回一抓到江芜的把柄,二皇子便疯得顾不上更多,只想狠狠羞辱她,连赐婚女子给她的事都提得出来。他在那一刻,便已输了。我们早早与你和玉衡说清太子的事,也是怕你们看不通透,生出无谓的妒忌。”宁善茹拍了拍儿子,“烨儿,你日后登基。若那江芜还活着,便招她回京,在京中随便找个地方圈了她吧。” 宁善茹说了许多,江梓烨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开口依旧执拗在前面的那个问题:“等我登基,您会跟着父皇离开皇城吗?不能留下来陪我吗?让父皇带着其他人去,反正爱他的人那么多,把皇后带走吧,韩贵妃也行……我只有母妃您啊。” “傻孩子,都十三了还说孩子话。”宁善茹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脸,“你父皇一直在为了那一天努力啊,我当然要和你父皇一起走。不过,我们会回来看你的,带上各地的特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搜罗那些么?到时候母妃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你寻一大包,让人给你送回来。” 江玉衡桌下的脚紧紧地收拢在自己的凳子边,就看着那母子二人挨着坐,一个用撒娇的语气说着藏着满满恶意的真心话,一个用哄孩子的语气鸡同鸭讲。 她要劝母妃答应留下吗?不然她怕那个小煞星,登基那日就是干掉父皇之时。 不…… 她为什么要惹事上身,她还是尽快把自己嫁出去,随便他们的死活吧。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她。 就像是两年前。 那个才十一岁的煞星半夜翻进她屋里,提起她的衣襟,用冰冷的刀子贴在她脸上警告她不要老粘着母妃。那会儿还没什么脑子的她,转头便与母妃偷偷哭诉一番。 母妃说什么来着。 哈,不要在白日看太多话本子,夜里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连问一问那煞星都不曾,还让她别将奇怪的梦和弟弟说,平白吓着孩子。 好好好,好一个孩子。 江玉衡垂了眼眸,下次父皇再打趣说起相看的事,自己一定要把打趣变成机会。 爱人者无人爱之,诛人者人恒诛之。 世上事,从来千头万绪,缠缠绕绕。 十八年,甚至更长的恩恩怨怨在皇城积压,自非伏山县外山神庙里一直只是计划一环的江芜可窥。 她能看懂此时杜引岁面上的红,是气恼而非羞涩,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抱歉,我只是怕你饿了。”江芜利落道歉,而后微顿,回答了杜引岁的上一个问题,“我还好的,没有想拉肚子。” 杜引岁:“???” 气恼褪去,杜引岁的不解和仿佛在问‘你在说啥’的恍惚都写在脸上。 江芜犹豫了一些,轻轻开口:“你……刚才不是问我骤然吃了太多油水之后,肚子还好不好吗?” 自己随口说的话,这家伙倒是记挺牢哈。 有点儿用的不记,都记的啥! 无语地按了两下额头,杜引岁虽努力和蔼了面色,但开口还是有些咬牙切齿:“我是问,之前老师和你聊过那些,你还好吗?” 江芜:“……” 这回的沉默有些久,就在杜引岁以为江芜用沉默代替了回答时,江芜出声了。 “我挺好的。”江芜答完,还加了一句强调道,“真的挺好的。” “???”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杜引岁放轻了些声音,“那个,老师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啊,真想把秦崇礼揪起来,他果然还是说得太含蓄了,孩子没听懂吧! 江芜被杜引岁小心谨慎的模样逗得勾了嘴角:“我听懂了。老师是说,我父皇应是早就知晓我是女子,所以安排我学的课程并非正统太子该学习的帝王心术治国之策,只是一些……总之,挺好的,父皇他没有被瞒十八年,应该也不会很难过。” 杜引岁:“???” 听起来不让人担心了,让人想打人。 “你没事吧?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是他早就知道,但是放纵了这个情况十八年,最后还把错都让你背吗?”杜引岁实在见不得江芜此时释然的模样。 恕她脑补太快,什么给真爱儿子挡刀啊,什么就是爱看皇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啊,什么你骗我我也骗你的虐恋情深啊,末世无聊捡过不少小说看的她,真的都能给皇帝补出几十种可能。但是毫无疑问,每一种,此时此刻会在这里的江芜都是炮灰。 都被这样利用了,还在为那些人不会太难过,感到欣慰吗? 拳头硬了。 “杜姑娘,是在为我不平吗?”睡在地上的江芜抬起手,停在木板边杜引岁攥紧的拳头边,没有碰上去,只是虚虚点了点。 “不是哦,我是在想,现在我打你两拳,你是不是还会担心我手疼。”杜引岁白了江芜一眼,翻身躺平。 如此两人一个躺车上,一个躺地上,再看不见彼此。 “杜姑娘……父皇他待我很好。不论他是为何,但曾经……都很好。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如罪人被赦,轻松了很多。”江芜说完,自己都有些惊讶,竟会与人说这些。 女子的声音低柔沉缓,轻轻冲散了杜引岁怒其不争的恼意,甚至……突然反省。 就在杜引岁想要重新翻身说话时,车下江芜又开口了。 “杜姑娘,是否会觉得我无用……十八载,只学了些仁礼之说。会*的绘画书法如今也是无用。武艺只学了个开头,除了多些力气,在会武的人面前也过不了两招。还无识人之能,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连累人的本事倒是一绝。”江芜苦笑,“我也觉得自己挺没……” “江芜。”杜引岁从车上垂下脑袋,打断了某人的自我检讨,“你听过狼孩的故事吗?” 江芜愣了一下:“什么?” “嗯,就是有对夫妇啊,生了孩子不想要,就把刚出生的孩子丢进了深山喂野兽。不过他们没想到,那深山里正好有一只刚生了狼崽的母狼,它不但没有吃掉那个小婴儿,还把他叼回了窝里和狼崽子们一起当自己的孩子喂养了。”杜引岁说着,随便想了个年纪,“后来啊,那个孩子就跟着狼群,在深山里面长大。等他被人类发现的时候,已经八岁了。他用四肢行走,不会讲话只会狼嚎,全身长着长长的毛发,手指脚趾的指甲很长。他就像狼一样,白天睡觉,晚上随着狼群出发捕猎,只吃生肉,还怕水火……” 说到此处,杜引岁停顿了一会儿,准备让江芜消化一下。 谁料,江芜还没说话,一旁本该睡着的秦家人里,一个小小的男孩声响起:“他……唔唔……” 好吧,短暂响起,然后就剩被捂住嘴的唔唔。 就知道这些家伙都没睡…… “总之,这个狼孩,在八岁的时候被人类带出了深山。没有人觉得他不会直立行走,不会说话是他没用。也没有人觉得他只吃生肉,晚上还会不停对着月亮嗷嗷叫是他的错。”杜引岁认真看向江芜,“人的知识和能力不是生下来就有的,毕竟连用两只脚走路和说话都不是生下来就能知道的。婴儿,刚生下来的婴儿是一张纯白的纸,狼去画,他只能做‘狼’,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无能。相反,他已经在仅有的条件下,把他自己养得很好了。” 江芜:“……” 原来,被一个人的话穿心而过,是这种感觉么…… 酸涩疼痛到,像是要爆炸。 不,不要再说了,这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的善意。 江芜想要出声阻止,可唇齿轻动,却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杜引岁的总结,虽慢但到。 “江芜,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背,这个状况是不行的。”杜引岁努力软和了语气,“他们教你仁爱善良,逼你负罪自责,所以你不会怨不会恨,事情发生全先检讨自己……但这不是你的无用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在那个糟糕的环境,在那些人的禁锢下,把自己养得很好了。说真的,能长成一个好人,你真的很了不起。不过,你现在,已经离开他们了,你可以有新的经历,新的想法……” “那个……狼孩,后来呢?”江芜转了身,把自己塞进了板车下,无人再能看到她此时湿了的眼。 “哦,后来……后来他生活在人群里了啊,人们教他走路说话,教他人类该学会的一切,他学会之后就融入了社会。我的意思是,融入了人类的世界。”杜引岁捏了一下掌心,话快就会嘴瓢,“你看,离开一个环境之后,就会……” “你会教我吗?” 江芜的声音自车底来。 趴在车上的杜引岁往下探了探,只能看到一个后背:“教你什么?” “教我怨,教我恨……”江芜看着昏暗车底的破木几子。 或者,教我爱…… 第29章 灰灰的,对江芜好,对大家都好。 “他们抓了很多女性高阶异能者和能力者!” “这里不是延续人类文明的机密之地,这里是他们逼我们为他们繁衍后代的地牢!” “杜引岁,帮帮我们!” “五日后,会有……” …… 末世第七年,中央城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集结金系异能者,在城南地下造出了一座无比坚固的地宫。据说,那里将是延续人类文明的关键之处。为了保护机密,甚至在地宫投入了最新研发的,能够束缚进入者异能与空间戒的最新技术。 杜引岁对地宫内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是地宫最上层的一道防线,用嗅觉确保进入地宫的人没有携带危险物品。 那是一份稳定的,安全的新工作。 只可惜,杜引岁干了没两个月,就把东家干黄了。 那天,全副武装的先锋队如往日一般,压着三个被套在麻袋里,看不清面目的人入地宫。杜引岁毫无防备地,被那些愤恨的求助声扎了一脑子。 那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声音,也并非少见的腹语,而是高阶精神异能者直接用精神沟通之法。 杜引岁非常吃惊。 她无法不吃惊,因为地宫中,诸如金木水火土,甚至精神和空间等异能是都被束缚的无法使用的,只有她这种身体变异者才能使用能力。 但是她居然听见了。 那些先锋队,这两个月算是常来常往,杜引岁不过比之前稍迟疑了几分,他们便对着那三个麻袋出现了警戒的姿态。 杜引岁脑中听到的那道女声,其实并没有说很多句话,只求五日后,杜引岁在闻出来人身上的不妥时放她们一马,甚至都没有等杜引岁回应,便歇了声响。 那天,是杜引岁接到这份新工作快两个月,第一次请假离开地宫。 比起消息几乎不流通的地宫,上去之后不到两小时,杜引岁就确定了中央城的确在四处搜罗高阶女性异能者和变异者。威逼,利诱,或是与其所在基地进行利益交换,总之……虽然外头还没有明确的风声,说抓那些人是为了让她们生孩子,但是杜引岁已经对那道女声所说,信了五六成。 而在杜引岁回到地宫后,才发现短短的两小时,地宫中竟有人丧尸化了。 别说地宫,就是中央城也有近两年没发生过在城中丧尸化的事情了。 那是地宫下面不知道第几层发生的事,随着尸体抬上来的,是一个高阶女性异能者误吞了丧尸晶核,无外表伤所以没有被城门检测处检测出来的解释。 想不通晶核怎么会误吞的,不理解都高阶异能者了怎么还不知道怎么正确吸收晶核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地宫最上层的工作人员间流窜。 只有杜引岁知道。 没有什么误吞。 常年走在最前方面对丧尸,变异动植物的人才会知道,如果退无可退,直接服用丧尸晶核可以短暂提升能力,虽然最后无法避免丧尸化死亡,但是好歹能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那个女人,用了这个方法,只为了和她说那几句话。 甚至,都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回答。 之后的五日,杜引岁又请了两次假,顶着再请假就被踢出地宫的压力,将之前信的那五六成,拔高到了九成。 城中有一高层之子,做事十分张扬,在绑人之余,还报复性地拉了那人所在基地的全体居民对她进行决定去留的投票。那个基地的人,近大半都是那人带队从尸海兽口救回来的,为了得到中央城最新的疫苗,他们在那人的面前,在疫苗和她之间,一个一个地做出了选择。 那是足足持续了好几日的羞辱,所以事情发酵得很快。 中央城在收集高阶女性异能者和变异者开启繁衍计划的事情,逐渐摆上了台面。 其他暂且不说,最关键的是,那个高层之子带回来的,救过很多人的那个人,也曾经……救过杜引岁。 到了那精神异能者说的第五日,杜引岁都已经做好了用她能打几个成年男子的那点儿身体素质出一份力的准备了。结果……她闻到的,却不是救人的味道。 那是雷光鲮鱼籽,飞冥鳐,霜晶银鲀,还有…… 末世,那本《食经》人人背过,杜引岁自不例外。 那些来自深海变异兽的味道,能组合出的只有一道菜谱。 而那道菜……效果与直接吞食丧尸晶核几乎异曲同工。 直接吞食丧尸晶核,会让异能者和变异者短时间能爆发更强实力,而后丧尸化。 而吃下那道菜,会让异能者的异能极速提高,无止境提高,直到身体无法承受,异能炸出躯体……那是一道让人变成威力极强的异能炸、弹的菜,那是一道禁菜。 那是杜引岁人生最痛苦,最艰难的几秒钟。 她不知道地宫下已经关了多少人。 但是她知道,她的选择会改变她们的人生。 是沦为繁衍的工具,还是死…… 时至今日,杜引岁躺在了这大昭的国土上,依然不知道,当初的她选对了么。 她真的,配做出那个决定么,杜引岁遥遥望向破洞的庙顶,目光却穿不透那片已经隔了时空的星海。 她真的,配做出这个决定么,杜引岁低下头看向车底江芜微微颤抖的后背,她真的要改变这个善良的灵魂么?她……又能对这个改变负责么…… 木板车上的人,再次感觉到了生命的重量。 而木板车下,江芜静静等着,等了又等,直到刚才莫名上头的热血渐渐退了下去,依然没有等到杜引岁的回应。 无人可见处,脸色渐白了下来的江芜闭了闭眼。 是之前出去了一趟,两人配合得太好,让她太放松了。是抓竹鼠时,杜引岁那一声声的夸赞,让她有了太多的满足。 是晚餐的氛围太好,是刚才的谈话太近,是…… 总之,是她失礼了。 说来,她们真正好好说上话,也不过是昨晚开始的事。那可是,之前厌弃她,厌弃两人的关系,厌弃到自尽了两次的人啊。 刚才她怎么就…… 说出了那么失礼的话。 只能说,幸好她没说出那句“教我爱……” 说教一教怨与恨,虽然越界了些,但是杜引岁应该不会生气吧? 只是不想同意,不想回答,所以装睡了么。 嗯……对,睡了就没听到,没听到就不用回答,不会尴尬。 很好,很好。 江芜如此想着,眼睛闭得越发紧了。 她也睡了,并没有说话,明天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在江芜的心,被她自己扔进无尽的冰冷深海时,她突然听到了,杜引岁的声音。 有一些不确定,但也有一些坚定。 “我来教你点别的吧。”杜引岁揉了揉眉心,“后面路还长着呢,总要遇着点儿情况,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免得事到临头再想。我给你说几个情景,比如说,你只有一个饼,楚姐姐和孙嬷嬷都说好饿,你把饼给谁吃?或者,你摘到了两颗小孩爱吃的甜果子,你那三个表弟跑出来说想吃,你怎么办?又或者,你的老师和你那舅舅同时掉河里了,你先捞谁?” 江芜:“……” “很难吗?”杜引岁轻轻扣了两下车板,对车下的安静不太满意。 江芜缓缓开口,不答反问:“你呢?” “什么?”杜引岁没听懂,下意识道,“我在这儿啊,不和你说话呢么。” “我是说,情景里,你在哪?”江芜挪了挪,从车底下转了出来,看向上头的杜引岁,“有楚姐姐,有老师,有浩阳和若瑶,情景里的你呢?” 其实,这种抓取几种可能的提问,也并非必须得每个人都说到。江芜知道,但是她听着,心里总觉得有些发慌。就好似杜引岁的提问缺了她本人,就如路上也缺了一般。 很明显,这一刻江芜本人都觉得有些荒谬的敏感,并非只是敏感。 杜引岁甚至被江芜问得又愣了好一下,方才掩饰一般呵呵了两声:“你还嫌问题不够多哈。那好吧,再说一个,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只有一块饼,我们怎么分?” 得到新问题的江芜,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莫名的心慌有点多余。 “只有一个饼,孙嬷嬷和楚姐姐都说好饿,楚姐姐一定是真的饿,孙嬷嬷……要看孙嬷嬷她自己那时候还有没有食物……”江芜认真作答。 “呵。”杜引岁冷笑呵停,“孙嬷嬷有没有食物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没食物了,你要看着楚姐姐吃不饱,把饼分给她一半吗?从前你们付钱雇她,付的钱够请几十个庄子的人干活儿了吧,就算你们勉强两清吧。那这一路上,孙嬷嬷吃饱喝足,给你吃的了吗?楚姐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分你吃的了吗?” 江芜:“……” 不远处装睡,其实耳朵支棱得都有点疼的楚秀兰摸了摸肚子,倒也没有咕咕叫吧。诶,到底是谁咕咕叫了啊!有点感动,但不多! “重新答。”杜引岁不满意道。 “都给楚姐姐吃。”江芜并非蠢笨,她已看出了杜引岁并非是在问她,而是在教她。 “下一题。”杜引岁勉强接受答案。 江芜认真想了一下,答道:“果子给浩阳和瑶瑶吃。” 杜引岁嗯了一声。 不远处秦家睡着的地方,一道孩童的轻笑传出,而后也不知是谁动了手,听着啪啪两声像有人被打屁股了。 “先救老师,老师年纪大。然后……”江芜继续答题。 “然后回家吃饭。你就问问你自己吧,你掉水里,你舅舅救不救你。你要觉得他能往下跳,那你救了他再回来吃饭。”杜引岁打断了那个然后。 江芜:“……”总觉得这道题和之前的不一样,这个不救会死人的。但是……舅舅不会救她的,至少现在的舅舅不会。 “换个问法吧,你舅舅掉河里了,同时你老师被马蜂追了。你是现在跳下河去救你舅舅呢,还是去追你的老师和马蜂。”杜引岁又道。 江芜:“……” “她应该把我喊回来,让我跳河里去躲避马蜂。”刚打完闷笑之孙的秦崇礼这回自己忍不住出声,开口替江芜解围。 “慈师多败徒。”杜引岁支棱起来盯秦崇礼,“要不你自己来?” 秦崇礼瞬间安静得像是根本没“醒”过。 “好,你舅掉河里,你老师被野猪……群追。你选。”杜引岁更正问题。 秦崇礼:“……”瞧自己这一嘴多的,马蜂变野猪群,存活的可能也一下降太多了吧。 “救老师。”江芜答道。 这是江芜第一次在与自己有关的人之间,选择关于人命的问题,其实不难选救谁,难的在于放弃另一个人的命。 秦崇礼的心一下子暖暖的,哈……被野猪群假追一下也不是不行。 “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只有一块饼,给你吃。”江芜怕杜引岁在人命的问题上再做新章,赶紧在她开口前,把后一题也答了。 “平分吃。”杜引岁无奈叹气,“四题错两题,罚你明天多吃两串蘑菇,睡吧。” 肉各有主,但蘑菇还多的是。 江芜:“……” 杜引岁缩回板车上,看着不远处顶上的大洞发呆。 哎,最终还是说了些扒拉别人人生的话。 人啊,走在世界上,总想遇到好人,纯白的最佳。 但是队友这个东西,哪怕是临时的队友,还是灰灰的更让人安心。 灰灰的,对江芜好,对大家都好。 更何况,江芜的痛苦,不就在于她博爱世人,世人却不爱她么。 杜引岁揉了揉突然有些酸胀的心口:“睡吧,明天罚你多吃四串蘑菇。” 嗯,多两串感觉好多了。 刚合上眼的江芜迷茫睁眼:“???”怎么又多两串。 第30章 “嗯嗯,和我一样好笑。我,一只好笑的猪。” 杜引岁被清晨山林中的鸟鸣声唤醒,一睁眼对上的便是旁边已不知坐起了多久,正一脸跃跃欲试环顾周遭的江芜…… 这已是流放的第十日。 也不知那些衙役如何寻摸的路线,一路从都城出发向北,有瓦遮头的夜晚不过第一日的桃园驿,第二日的三桥驿,还有第五日勉强算得的废弃山神庙。 后面的这几日,队伍不是宿在荒地就是宿在河滩,简直完美地避过了沿途的村镇。别说官道边的驿站了,就是官道她们都没再瞧见过了。 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杜引岁想寻个医馆药铺补一补草药知识,将草药名与药味儿对一对的想法,就只能一拖再拖了。 自从杜引岁醒来的那天开始,那些衙役也不知为何,再不似最初那四日恨不能将人手脚皆捆于树的严防死守。现在早晨和午间,松了手脚后在衙役的视线里走动走动已是常事。晚间也常领着她们拾柴,多捡回来的柴禾也由得她们自己搭火堆整活儿点儿热食吃。 当然,最好的是,她们在活动时和拾柴路上的额外所得,也的确如卫家姑娘所言那般,衙役们将肉食分走一半留一半,其他野菜菌菇之流若没有看上眼的便都归了各人。 托这么个规矩的福,今日杜引岁她们的朝食是鸡汤糊糊。 昨日拾柴时抓到的六只野鸡,被衙役们分走三只,剩下的三只杜引岁做主全烤了。 鸡肉撕下吃了,鸡骨头扔进前天用兔子肉从卫家和衙役那儿各换来的一只瓦罐里,先炖一遍晚上分着喝了。夜里再加水炖上一轮,到早晨便又是两罐子新鸡汤。 至于浓郁不浓郁的没关系,撒上些扯碎的灰灰菜和蘑菇干,再把朝食领到的干硬黑面饼子碾碎了丢里面搅搅,照样是香香美美的一顿。 楚秀兰打着哈欠看火,手里持着个竹勺子,在这个罐子里搅和两下,去那个罐子再搅两下。 一旁秦浩阳小小年纪板着张严肃脸,打开一对合拢的竹杯,从里面拿出个小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布袋里捻出一小撮盐撒在了陶盘里刚用热水烫过的荠菜上。 “盐快没了。”秦浩阳珍惜地将小布袋收回了竹杯里,抽出一双竹筷从另一个竹筒里挖了一小块鸡油,开始拌荠菜。 “先凑合凑合,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后天,该去驿站或者进村了。”杜引岁说得笃定。 这些盐是前日换瓦罐时从衙役那儿顺便换的,就那么一小点儿。马上能找着地方补了,也就不再去换一回了。 前日晚,她们夜宿的地方离孔家近,可能是烤兔子的香味儿刺激到了孔家人,那晚杜引岁支棱了耳朵,没少听那边的八卦。 什么一两银一个的白面馒头,一两银两个的杂面馒头,什么不能忍耐老要加餐,买了十日的粮,结果六日就吃干净了…… 听起来,孔家的确有钱。衙役们也是立志沿途宰个不断的样子。 若按孔家的十日粮算,那就是后日她们能到补给地。不过沿途都是日出走到日落,前后差个一两日也是正常。 只是杜引岁这边儿觉得前后差个几天正常,孔家却非如此想。 大清早的,闻着不远处的鸡汤味儿,已经花钱买了两日高价黑面饼子的孔家人,脸都跟黑面饼一样黑了。 那些衙役,明明那些黑面饼是该不收钱发给他们的,但瞧着他们断了粮,那些衙役不但要收钱还故意叠了价,将黑面饼卖出了杂面馒头的价,真是可恨。 更可恨的是,这些黑面饼虽然不似在三桥驿那晚那么馊臭,但也一股子土味儿,又硬又干还难吃。 纵是现在容许他们自己烧火吃热食了,但那黑面饼子……怎么热都不好吃啊! 之前的贵价粮吃得快,孔家人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已连面上的和谐都快维持不住。这会儿纵是烧了一锅水,也没把饼子混里面煮了,而是各勺了水泡饼吃。 孔方裘怒瞪连勺水都要多勺一些的二儿子,都怪这狗东西,从第一天开始就撺掇着要多吃几口。一家这么多人,你多几口我多几口,十日的粮吃了六日就没了,都怪这狗东西开的头! 瞪完压根没往他这儿看,喝着水就开始撕扯饼子吃的二儿子,孔方裘又向右瞪去。 可恨! 这几日他们花了这么多钱的只能吃掉土渣的黑面饼子,那边儿一文没花的先是吃吃老鼠也罢了,后来兔子野鸡全上了,这是流放还是野游! 那些死要钱的衙役们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由得她们把日子过得快比衙役们都还好么! 自然…… 是由不得的。 几日前,山神庙马大头带着江芜她们抓了竹鼠回来的那次,赵七就第一时间撺掇谭望把江芜她们的那一半竹鼠也全收缴了。 谭望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同意。 队伍中年纪最大,平日里少有出头的马大头难得的据理力争和求情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自是谭望还记着那“如从前一般”,若是从前的他,也做不得全拿走这种事。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赵七实在跳得有些高了。 谭望自己也是衙役,当然知道衙役的苦处,手下人平日捞点好处,泻些火气,他能当看不到,就当看不到了。就像是这回出来,赵七明显收了人的好处要为难江芜她们,谭望本想着他只要做得不是很过分,他也就当不知。 只是,许律也明牌参与了进来,谭望还是希望手底下的人收收心,不论收了什么人的东西,队伍出来,还得是和他一条心。 山神庙九只竹鼠,谭望容了。 前日的十一只兔子……谭望接受了。 与那成堆的兔子相比,昨日不过三只野鸡,谭望也的确没理由说什么。 但是! 每日不过早午稍松个吃饭喝水的功夫,夜里拾柴也没给多少时间,这样的捕猎速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前日吴力带她们弄回来的十一只兔子,让谭望有些担心。所以昨日是他带着废太子那几人去拾的柴禾。 怎么说呢,这么出去一趟,他才发现,废太子的确不似他想的那样有什么高深的隐藏的武学功底。这些人总能弄回来那么多东西,最大的问题竟是那木板车上的废太子妃。 他都还没看到野鸡在哪儿呢,那废太子妃便要求大家禁了声,就地挖了两个粗糙的陷阱。 那废太子江芜,仿佛她的手脚,让挖坑挖坑,让绕多少步去前头就去…… 明明他跟着江芜,看着她一路跟着那废太子妃杜引岁的所言行事,一路野鸡的影子都没看着,偏偏数完那固定的步数,又按着杜引岁的话嗷嗷扑出…… 那安静的灌木丛里,竟真飞出了几只野鸡。 陷阱,掷石,合围……抓野鸡的方法给的质朴,光靠简陋的陷阱和蛮力居然被她们端了一窝。 最无语的是其中一只,是江芜按着杜引岁的要求,直接扑厚草里压住的。 什么良好的目力,这理由也就骗骗鬼。 只是……若不是良好的目力,谭望也的确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不过不管怎么说,一个只能坐在木板车上的废人有些异处,总好过那关键的废太子有什么厉害的。 竹鼠焦香,兔子鲜嫩,野鸡多汁,比他们带着的腌肉新鲜有味儿。谭望吃得挺好,他也本不是为折磨江芜她们接的活儿,自是没想拦着她们继续。 不过…… 谭望喝了一口碗里的野鸡蛋疙瘩汤,眯眼看向远处许律的马车。那车边,赵七弯着腰半撩着车帘,不知正在与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真是烦人,谭望如此想。 而……许律亦是。 “许大人,您倒是看看啊,她们这是流放赎罪呢,还是过好日子来了?不过几天功夫,那木板车上餐具成套,炖汤的瓦罐都有了两个,还支棱了个竹杆,上头挂满了云耳蘑菇。这天天肉菜饼的,吃得快比您还好了,这还像个囚犯吗?谭头也纵着她们,这哪里像个样子!”赵七的抱怨喋喋不休。 “这不是你们从前的规矩么。分了一半,她们还有那么多,是她们自己有能耐。”许律靠在车厢上,嘴巴如此说着,心里却并非完全如此想。 毕竟,上面的意思是磋磨。 这日子过的……也的确有点好了。 不过,再看几天吧,要还这么样吃喝不愁,就得点一点谭望了。 赵七听不着许律的心声,自是不甘:“什么从前的规矩,不过看那些人可怜给他们留了点。这一路,我们管着囚犯,囚犯还要有什么私产,自然是我们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不愿意给她们就没有。许大人,您莫要忘了,二皇子派我们过来,可是要我们好好羞辱折磨那废太子的,您可别心太软了。” “你在教我做事?”许律沉下了脸。 “不敢不敢。”赵七低了眉目,“属下就是提醒一二。咱们不是坐在一条船上么,事儿办好了,回京二皇子满意了,才有我们的好处不是。” “我知道了,你自去吧。”许律不耐与这等蠢货多言,抬手抽走了他手里的车帘。 车帘垂落,将车内车外再次隔成了两个空间。 谁和你咱们! 许律没好气地对着车帘翻了个白眼。 山神庙那晚,赵七突然来找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吓了他好大一跳。 许律,的确是接了二皇子的令进的这个队伍,也的确被安排了与那赵七做一样的事。只是,本来只有许律知晓队伍中的赵七与陈刚亦受了二皇子的指派,那两人并不该知晓他的差事。奈何二皇子派出来办事的那无根的家伙,居然和赵七沾亲带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与赵七说了。 找了这么些个废物东西办事,那二皇子也不过是个蠢物罢了。 而他许律,才不是那等蠢物能支使的人! 许律在车厢中气得发闷,忍了一会儿撩开车帘,外头已经没了赵七的影子。 深呼了几口气,许律凝神看向西南。 这世间,唯有他的真主子,才能得他的这份忠心! 杜引岁这回住得离许律的马车很远,还不知那赵七又在惦记她们这点儿东西。 “今晚要是拾柴还能和慧清分在一起就好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多认识几种野菜。”楚秀兰说着,看了看锅里已经煮得差不多的灰灰菜,拿出两个野鸡蛋,往每个罐里各敲了一个,又道,“咱们多学些,你也就不用到处乱拔着吃了,你看你之前吃的……” “没有乱拔了,好几天没有乱拔了。”杜引岁逃避捂耳。 她又不是傻的,这里没有变异的植物虽然吃着都不错,但是现在有肉有菜,她也不是非要吃草不可的嘛。 “昨晚你吃完野鸡是不是立刻就拔了旁边两根草吃了……”楚秀兰精准举例。 “顺手,顺手……”杜引岁也是不晓得是不是每个做了娘的都这么能念,可怜她只能坐在板车上跑都跑不掉,于是当她转头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简直要喜极而泣,“啊,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回来了,江芜和她的小师傅回来了。 小团子迈着方步,昂头走在前头,一只小手甩啊甩,另一只手平平伸着让江芜托着。 江芜呢,真弯了腰,就这么把人一路托回来了。 “瑶儿你这什么样子,不许和你江姐姐胡闹。”楚秀兰放了手里的勺子,快走两步把还在摆威风的小东西抓了起来,一把塞上板车。 “这么一点儿,人不大,还有官瘾了。”杜引岁好笑捏小团子脸,“怎么的,就教人爬爬树就这么威风了?你要教她点别的,不得骑人头上啊。” “骑!”小团子兴奋脸看江芜,“骑骑!” 杜引岁:“……” 江芜假装没看到小东西眼里的跃跃欲试,从怀里摸了两竹杯出来,交给杜引岁:“今天摸了三十一个鸟蛋,一会儿分给小师……” “等等。”杜引岁止了江芜的话,勾了勾怀里小东西的下巴,“来,你数数,一次摸了三十一个蛋,该给你几个,给我几个,剩下几个大家一起吃?” 刚还一脸激动对江芜念着“骑骑骑”的小团子瞬间笑不出来,捂着耳朵缩回了杜引岁怀里,扎头不闻身边事。 “哈哈哈,瑶儿为何越来越好笑,这个不爱听的就不听的动作,和杜姑娘你刚才一样一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咳,是你亲妹妹。”楚秀兰为自己机智的转折点赞。 “嗯嗯,和我一样好笑。我,一只好笑的猪。”杜引岁斜眼。 楚秀兰:“……” 有一点点尴尬。 下一瞬,她的亲儿子在旁边发出捂嘴都堵不住的噗噗笑声,出虚恭一般。 就有亿点点尴尬了。 “这三十一个里,你摸了几个?”杜引岁觉得自己出的题目也没很难啊,抬头看向江芜。 “十三个。我摸了三窝,蛋都不太多。”江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瑶瑶摸了两窝。” “哼。”偷听到了的小团子气呼呼地翻了个身。 “哦哦,原来有人摸的比徒儿少一窝啊,所以要摆师傅的威风啊。还是得好好学数数啊,你的总蛋数比她多啊!”杜引岁笑着咯吱了两下鼓着脸的小团子,“那不是挺好算的么,说好的你们每窝给我一个当指路费,你江姐姐每窝给你一个当拜师费,你起来算算呢。” 刚还因为少摸一窝生气的小团子又扎回了杜引岁怀里,假装不在了。 “今天做了新菜么。”江芜在秦浩阳的身边蹲下。 后者迅速警惕地坐直了:“江姐姐,这个你也要学吗?” “学呢。”江芜指了指竹杯里的鸟蛋,“一会儿我那份多给你吃点哈。” 秦浩阳:“……” 想吃。 但是……他会做的没几个,江姐姐都学去做了,杜姐姐就不会夸他了! 秦浩阳鼓脸挣扎! 这是秦崇礼努力垂钓的第四日。 他!终于!钓到鱼了! 虽然只有巴掌大,但是有两条呢! 天知道他用个破竹杆子和从布条上拆出再拼接的线,加上个竹钩子钓得有多艰难! 但是他成功了! 反正他是不会承认最近这么努力,是因为看着江芜一直哄着自家小孙女教她爬树,还一口一个小师傅! 也是,如今学问怎比得过生存。 但是!鸟蛋算什么,多大的鸟蛋能有鱼大啊! 看看,老师就是老师! 只能说…… 爷孙就是爷孙。 前有小团子昂头方步往回,后有秦崇礼挺腰举杆而归。 终于有所获的秦崇礼激动得步子都浮了几分,结果回来还没来得及掏出他背在身后的那两条鱼呢,就看着*江芜正哄着他那小孙子教做菜,还一口一个大师傅…… 好好好! 一个小师傅不够,还一个大师傅是吧! 有徒如此,真乃吾之幸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看,题目来了。” 鱼再小,也是肉。 趁着衙役们还在吃朝食,秦浩阳飞快地灌完了鸡汤野菜糊糊,一抹嘴提着那两条小鱼便要去河边处理。小团子亦有样学样,仰着头三两下喝完了竹杯里的糊糊,小尾巴一样跟上了。 楚秀兰不放心两个孩子单独去河边,端着没吃完的糊糊也跟着了。 秦崇礼瞅了一眼离去三人的背影,拿了根柴禾塞进火堆,感慨道:“还好当初让他跟着他娘去琼州住过一段时日,和他的小表兄们学了不少处理野食的法子。要不然我们这些人连条鱼都不会处理。” 一语罢,场中一片安静。 秦崇礼觉出气氛不对,疑惑抬头,对上了两双更疑惑的眼。 “怎的?”秦崇礼蹙眉。 “我会啊。”杜引岁咽下口中糊糊,不解,“为何老师觉得我不会处理鱼?” 秦崇礼:“……” “老师,我也会。”江芜放下竹杯,恭敬道。 “……”秦崇礼惊讶,“那昨日的野鸡,前日的兔子,为何……” “哦,是我拦着江芜的。衙役们都把鸡兔杀了,不过是些处理内脏的活儿,小孩也做得。老师你不觉得浩阳有些活儿干开朗了许多吗?”杜引岁认真道。 秦崇礼沉默了。 还真是…… 他这小孙子素来乖巧听话,便是被自己带累着下了大牢也不哭不闹没有怨言,甚至还会出言安慰他。上路之后更是不怕苦不怕累,除了最初吃了霉绿豆糕拉到人都虚了的那两日,其他时候都是靠自己的腿脚跟上队伍的。 省心。 省心到他都忘了,孩子本该有的样子。 秦崇礼想着刚才小孙子提着鱼脚步轻快蹦跶着往河边去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这小杜姑娘说的有几分道理。 不止浩阳,便是瑶儿也似乎开朗了许多。 “秦某受教了。”秦崇礼拱手,“流放路苦,若是以后还有什么能让孩子松快些的法子,还要请小杜姑娘不吝赐教。” “老师不要这么严肃说话!”杜引岁龇了一下被酸到的牙,“我哪儿知道什么法子,让小孩子开心还不容易,你多夸夸不就完了。” 秦崇礼:“……” “你该不会不夸孩子吧?”杜引岁眯眼,又看了一旁安静端坐的江芜,大悟道,“哦……” 秦崇礼没听懂,不待他问哦什么。 下一瞬,那小杜姑娘便转了头与江芜道:“江芜,我瞅着右边那石头后面那树,再后面两棵的下面好像有点野菜,你去看看呢。” 江芜一个字没多问,起身便利索去了。 杜引岁抓紧时间看向秦崇礼:“看江芜每次和你说话一下子就崩起来的样子也知道,老师你平日肯定不夸孩子。” “胡说,我常夸她。”秦崇礼生气翘须,“她书背得极好,我每回都夸。” “那你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夸过吗?不说夸,你是不是话都与她说少了?就那日说起皇帝时滔滔不绝了一番,后来是不是就又一日说不到两句了?”杜引岁迅速几连问。 “男女有别……”秦崇礼低了声。 “老师与我说话如此多,我们就不男女有别了?”杜引岁斜眼,“老师虽说过如今情况你不怪江芜,但你再不像从前一般待她,她又不傻,能感觉不到吗?想让孩子轻松些,便夸夸孩子,浩阳瑶瑶如此,江芜不也应如此么,十八岁也是孩子啊。” 秦崇礼不知话题如何从杀鱼转换至此,但…… “小杜姑娘虽年少,但智慧非凡,洞若观火,寥寥数语令吾茅塞顿开……”秦崇礼诚心开口,只话未完,便被板车那人连连摇手止住。 “老师,你学的很好,但是不要用在我身上。”杜引岁被文绉绉酸得抖了抖。 “不行不行。”秦崇礼亦笑着摆手,“之前听我那儿媳言,小杜姑娘比江芜还小一岁,也是孩子啊,自是要好好夸的!” 杜引岁:“……” 好好好,好心好意帮你提出意见,回头正中我的眉心是吧? 两人来回几句,江芜便提着两株矮矮的灰灰菜……根,回来了。 “是我走错了吗?那处好像昨晚被我们摘过,只剩下这些……”江芜一头雾水递。 “嗯,没错,就这些。”杜引岁拍了拍木板,示意她放起。 “咳……菜根亦可食,江芜此举省俭,极好。”秦崇礼努力做赞许模样。 一语出,面前站着的女子眸闪惊诧甚至退后了一步,而车上那位更是捂了脸,似是再不愿看过来。 秦崇礼:“……” 怎么了! 夸的不好么! “这菜根挖得也好,须尾俱全不浪费,江芜手甚巧也。”秦崇礼不甘心地再次开口。 “老师……您,没事吧?”江芜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觉出了几分不对。 “他没事……有事的是我。”杜引岁有气无力地躺下了,“是我多管闲事了。”没想到堂堂太子太傅,夸起人来是这么尬,真是她的错! 火堆旁,情况进展得不怎么顺利。 河边,秦浩阳杀鱼却是杀得顺溜。 虽然有衙役们看着,他们不敢弄出什么武器,前两日的兔子和野鸡也都是衙役们用刀顺手帮他们开了腹。但他们还有几片从河边摸回来的贝壳,虽然钝了些,但这两条鱼也小,剖腹刮鳞勉强也可以。 楚秀兰立于一旁,一眼看着不远处蹲在地上的瑶瑶扒拉土,一眼看着河边的儿子手脚利索地杀鱼去鳞,不禁感叹:“当初你跟着你那几位表兄成天跑没了影,庄子里的鸡鸭,外头的雀儿没少被你们霍霍。那会儿我还嫌你跑野了,又在外头玩火烤肉熏得一头的黑。现在看看,那时候偶然习得的,到今日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正刮鱼鳞的秦浩阳懊恼道:“表兄们比我厉害,他们还会捕兔抓鸡,烤得也比我好吃……” “无论他们如何,如今我们只有你呀。”楚秀兰蹲下身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又抬了些声对不远处的侄女道,“瑶瑶,玩土手脏,过来洗洗手。” 蹲在地上闷头用树枝戳了半天地的小团子抬头,吃了几日肉又圆回来些的小脸气得鼓鼓的,看着有些可可爱爱的好笑。 只楚秀兰唇角刚弯,笑意还未至,就见几块飞石砰砰砸在了小团子身上,直砸得蹲着的小家伙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楚秀兰向着石块来处看去,只见不远处几个小男娃嬉嬉笑笑,被她喊了一句压根不当回事,还弯腰寻摸了石头似乎还想继续。 楚秀兰迅速站起,顺手一把扯起旁边的儿子,三两步冲到了秦若瑶身边。 “去看看你妹妹有没有事。”楚秀兰一把将儿子推了过去,而后挡在两人面前,自己正对那三个还抛着石头的男娃,怒道,“你们砸到人了没看到吗?过来道歉!” “砸的就是她,吃老鼠的臭东西!”个子中等的男娃说着,又是一块石扔来,“你也吃老鼠,你也是臭东西!” “臭东西,臭东西!”个子最小的男娃跟着扔过来一块。 楚秀兰顾着身后两个小的,不敢大幅度躲闪,只挥手打掉了一块,另一块直中了她的右腿。 最大的男娃看着已经挺高,中间高的约莫和秦浩阳差不多大,最小的还要比秦浩阳矮一些。这两个小的看着不大,力气倒是不小,楚秀兰顾不得被砸得生疼的右腿,低声道:“浩阳,妹妹怎么样?要是没事,你们先往回跑,娘跟你们后面回。” 楚秀兰不善与人争斗,却始终记得幼时听兄长说故事时的那句“不要把后背留给敌人”。三个未成年的男娃,已有了伤害人的本事,她便是再担心瑶瑶,也不能背对他们。 很明显,楚秀兰的选择是对的。 在她故意凶了脸,紧盯了的呵斥下,最大的男娃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继续丢掷石头,那最小的男娃也生了怯意,只有那中间大小的男娃似天不怕地不怕,还敢扔石头过来。 不过一人一石,便是护着人,楚秀兰也再没被砸中。 现在她只盼得秦若瑶无事,两个小的快些跑回去,然后……没有后顾之忧的她,高低得上去抓一只坏东西教育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臭东西! “娘,妹妹脑门划了一道,手也破了……”秦浩阳带着哭腔的声音自楚秀兰身后传出,而后那声突然变得惊恐,“妹妹,妹妹做什么……” 楚秀兰一颗心本就悬着,在听到秦若瑶伤到头时简直眼前一黑,后面儿子突然慌张着喊妹妹的声音更是让她再忍耐不得,立时回转了身去。 她那玉雪可爱的画中仙童,一路被磋磨成了灰头土脸的野地小田鼠还不够,现在还成了头破血流的小田鼠…… 小小的团子已经站了起来,额头的血都流下道儿了,擦都没擦一下,只绷脸也攥了石头。 要不是被秦浩阳抱着了腰,整只小团子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打。 便是此时被拦着,小东西抿紧了唇,维持着前冲的姿态,整个人都在向前挣扎。 “瑶儿……”楚秀兰无视了自己被石头砸中的后背,一把将绷着脸也攥了石头的小团子抱进了怀里,颤着手拿掉了那只流血小手里的石块,“我们先回去,先回去再说。” 说话间,楚秀兰又挨了好几下,只她小心护着两个怀里的孩子,忍着连声都没出。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敌人在身后了,楚秀兰直接推了一把儿子让他快跑回去,自己抱着小东西也跟在了后面。 身后顽劣孩童的叫嚣声与飞来的石头,并没有追着她们一路。 楚秀兰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着了那三个坏东西抛着石头大获全胜离开的模样。 刚近火堆,被楚秀兰抱在怀里的小团子挣扎得更用力了。 已经见着了其他人,楚秀兰松了些气,一时不查,整只团从怀里跳了出去。 “瑶……”楚秀兰被吓了一跳,却见小团子灵活跃地,而后飞快地跑向板车,嗷地一声扑了上去。 刚被砸得流了血,一声儿都没出,血都不擦就要冲上去干架的小东西,这会儿爬上板车扑在杜引岁怀里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话都说不清,还是早回两步的秦浩阳把事儿给说了。 “是刘家的,还是孔家的。”杜引岁转头看向楚秀兰 “刘家的。”楚秀兰看着面色平静的杜引岁,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下一瞬,杜引岁面色不再平静,反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江芜轻道:“看,题目来了。” 明明人是笑着的,说话也是柔声细语。 楚秀兰……不,不止楚秀兰,应该说除了还趴在杜引岁怀里的小团子,在场其他人此刻都莫名有些瘆得慌。 第32章 “是我的要求,你不要觉得痛苦。” 孙喜娘这几日过得着实不好。 倒不是因为流放路苦,吃喝受限。 实在是……江芜过得有些太好了。 从前在皇后宫中时,江芜对皇后言听计从,没什么自己的主意。江芜从小就被刻意引导着长成今日的模样,孙喜娘在其中自有一功。 所以当初接下在流放路上折腾江芜的任务时,孙喜娘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办的。 折腾人么,无非是减了吃喝,添了辛苦。先将江芜固定份额的吃喝分走一些,再让儿女假受伤,她好借吃不住流放路苦儿女又无用,让江芜一日背她行个几段路。然后再将一路的苦差,慢慢都推给江芜做。最后有事无事,多提提宫中的日子,提提还在冷宫的前皇后娘娘,多加深加深江芜心里的愧疚和痛苦。 这些就是孙喜娘原本的计划。 并不十分多,但勉强够交差的折磨。事实上,这些计划,还不如她从前在宫中,在前皇后娘娘那儿暗中成功撺掇的折磨多。 只是,如今孙喜娘不敢做得那般过分了。 毕竟,西边那位不是蠢钝的前皇后娘娘。 虽然任务是折磨江芜,但让江芜受到折磨,并不是那人最终的目的。 孙喜娘不得不当这一颗棋子,但也怕到最后棋子拿去被祭了旗。 只是她本还想着控制着折磨的程度呢,结果江芜……半点没被折磨到啊! 怪就怪那半路杀出来的莲心,还有那自不量力的秦太傅一家! 离宫短短不过十多日,不再是孤家寡人的江芜,就似完全脱开了过去长年背负的负罪与自责。无论是孙喜娘的言语还是眼泪,都无法让她从江芜那儿占到一点便宜,更别说什么折磨了。 现在对于孙喜娘而言,问题已经从折磨完江芜后如何全身而退,变成了……该如何才能折磨到江芜。 偏生,有许多话,她无法对一双儿女多言。 女儿便罢了,争斗起来,还不如她。 儿子倒是有几分力气,但他的态度一直很直接,与其总想办法去找江芜撒气,不如找机会偷偷把人干掉。 孙喜娘无人帮手,这几日简直愁肠百结。 这队伍中,一定还有那人的人手,只是孙喜娘不知是谁。但她这段时日表现的无能,一定被那些人看在了眼里。若自己再不做些事,怕是到了凛州,自己这无用之人便真会被留在凛州了。 孙喜娘不得不对现状妥协,在这日的清晨,衙役们解开囚犯的束缚后,走向了刘家。 刘耀祖,原本的宣宁侯,江芜的大舅……孙喜娘最不想与其再扯上关系的人,也是最能在血脉身份上压制江芜的人。 流放的路已经走到了第十日。除了狱中住了个对门时,那几个刘家妾对江芜咒骂不停。后来上路后,刘家一直视废太子和秦家为瘟疫之源,避之而不及。 孙喜娘主动上门,刘耀祖散了周围妾与幼子,只留了原配王月容在一旁。 不待孙喜娘开口,刘耀祖倒是先催着王月容去包袱里取些甜饼子来,又与孙喜娘笑道:“拿些甜饼回去与娟儿一起吃,若是不够再来寻我。” 王月容沉了脸解包袱,一点儿都看不上刘耀祖这副模样。 都城出发时,他舔着脸过去和人说话,人当不认识他,回来气了好些天都不乐意往那边儿看的日子都忘了?倒是忘得快! 只王月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手上还是摸了两块饼子出来,也没忘了老实在里面夹了两片薄糖。 “我不是来要这些。”孙喜娘没接王月容递的饼。 后者手脚利索地立刻把饼塞回了包袱里。 “你……”刘耀祖瞧着了王月容的小气样儿,不禁皱起了眉。 “刘老爷。”孙喜娘不敢耽误时间在这些小事的口角上,出声打断道,“我来,是想与你说一说江芜的事……” 一语出,刘耀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孙喜娘与刘耀祖自不会说什么实话,开口便是编纂。 在孙喜娘的口中,她是得了二皇子折磨羞辱江芜的任务才会被安排进这个流放的队伍。此行一路向北,一路为二皇子出这些年被假太子压在下头的恶气,到了凛州,二皇子的舅舅韩将军的地界,完成任务的她们家便能得到自由。 只是,如今的江芜身边有太多讨厌的人,妨碍到了她的任务。如果刘耀祖愿意出一臂之力,用舅舅的身份,用孝道压制住江芜,帮助她完成任务,那么……到了凛州,她便会与韩将军为他请功。就算暂得不了自由,但在韩家地界,投了二皇子,总比还挂着废太子舅父的名,要好讨生活吧。 刘耀祖认真听了,然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娘娘还怀着一个。” “娘娘被迁去了冷宫,一个原先用着的宫女都没给她留。刘老爷,娘娘这些年一心系于圣上,得罪韩贵妃的事情没少做。如今她怀着身子,身边却无一人可用,怕是……”孙喜娘压低了声音,没有将话尾的不敬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对于刘耀祖而言,折磨不折磨江芜,对他而言没太大意义。 现在的选择,主要是要不要彻底与他的妹妹,曾经的皇后娘娘刘宝珠翻脸。若是投了二皇子,刘宝珠又重新复宠,还可能怀了个新皇子,那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刘老爷,您和娘娘始终是兄妹,现在您帮我,不过是为了保全刘家血脉,娘娘不会怪你。况且,你帮我折磨的,是江芜。娘娘素来怨恨江芜是个女儿,现在又怀了亲生子,若娘娘怪你,你便与她说清当年……”孙喜娘软了声音,循循善诱。 不待刘耀祖细想,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王月容却恨了声低声打断:“你闭嘴!” “月容。”刘耀祖不悦开口。 “谁恨江芜,谁要折磨江芜我不管。”王月容恨死了眼前的两人,“你们提起不该提的事,是嫌流放不够,要一起被灭九族是吗?” “还不是那些孕妇……都没用。”刘耀祖看着王月容似要沁出血的眼,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王月容又转头去看孙喜娘:“我不知你是真需要他帮忙,还是还记恨当年他强迫了你的事想要拖刘家下水。你要杀他剐了他,我不管你。但是你有儿女,我也有个儿子,你做事总要为儿女想想。至少,别来连累我的儿子,不然谁都别活了。” 孙喜娘最不愿意提起的事情,被王月容一语道破,瞬间恼红了脸。 “当年是娘娘见你对儿子不上心,怕控制不住你,想让你多生个牵挂。是你没了丈夫没法生……你要怪就去怪刘宝珠。”刘耀祖到底是对王月容的话上了几分心,皱眉看向孙喜娘。 狗东西! 她没了丈夫,她不能再找个丈夫生吗? 明明是他见色起意,这会儿说得倒是像他在为人解忧了! 何其无耻! 孙喜娘恨刘耀祖不做人,也恨王月容看不好家里的狗,更恨江芜不受她摆布,让她不得不来此受辱。 “咳……”刘耀祖见着了孙喜娘如当年一般羞愤欲死的模样,心虚地咳嗽了一声,转头四望缓解一下尴尬时,却是正看到了不远处河边,自家三个小崽子的小动作。 “喜娘,若你真有为难之处,我也可助你一臂之力。毕竟,也是你旺我,娟儿一出生,我便陆续有了三个儿子。”刘耀祖抬手指向河边,“与他们的为难,便从这里开始吧。” 河边,石块从刘家三个儿子的手中,砸去了秦太傅家那小丫头的身上。 刘耀祖想,罢了,这便是命。 比起与他血脉相连,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起来的刘宝珠,凛州的韩家军,韩贵妃的哥哥韩大将军,才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皇后刘宝珠与韩贵妃韩玉在后宫水火不容十多年。当年说谁先诞下皇子谁为后,如今江芜女子身份被戳穿,十几年前就该为后的韩玉,又怎么会放过占了她与她儿位子多年的刘宝珠呢。 刘耀祖心中已经承认了孙喜娘之前所言,此时看着河边他的儿子们打跑了秦家的三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也好。 刘耀祖心中做出了决定,却还是谨慎地要再听一听孙喜娘当初是如何被二皇子寻来作为折磨江芜的工具,之前又发生了什么,让孙喜娘愿意放下前嫌来寻他。 孙喜娘努力编故事,刘耀祖细心分析利弊,两人聊得投机,竟很快达成了共识,连开始的计划都顺利列出了几步。 从之前的经验教训来看,莫要想太多,还是要先做起。 王月容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招呼了刚都回来了还被刘耀祖又摆手赶远了些的儿子过来吃朝食。 刘耀祖虽比宫中的前皇后刘宝珠年长,但他的三个儿子都还小。最大的董姨娘所出的庶长子刘顺心,今年也不过十岁。夏姨娘生的庶二子刘顺意才六岁。正室王月容的儿子刘顺安流放前刚满五岁。 这会儿王月容朝着刘顺安一招手,另外两个连着他们的姨娘,也都凑了过来。 都是刘家妇,孙喜娘待得难受,反正事情也商量得差不多,她起身便要走。刘耀祖又拉了她,要给她带些甜饼走。 就在两人拉扯之际…… 突然,天降石雨! 刘耀祖手臂一疼,而后紧接着脑门上被砸了个大的,砸得他脑子一晕眼冒金星,待他捂住额头回过神,周围已是一片哀嚎。 捂着肩膀的孙喜娘,嗷嗷哭的儿子们,抱着儿子慌张的妻妾们…… 刘耀祖看着二儿子那明显破了个大口子的额头,再放下自己捂住额头的手,一看亦是一手的红,差点两眼一黑。 “秦崇礼,你是不是有病!”刘耀祖扯着孙喜娘的衣袖颤颤站起,怒指来人中站得最前之人。 虽然来之前,大家的计划是石块不分大小,随心任砸。 但是秦崇礼在下手时还是朝着刘耀祖去的。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 没想到,从来没砸过人,准头还挺……好啊……都见红了。 这会儿被刘耀祖点了名,秦崇礼没啥可说的,翻眼望天。 而在刘耀祖看来,那就是被秦崇礼翻了个白眼! “你……”刘耀祖气到手抖。 “是你们家的人,先砸了我们家的。”楚秀兰红着眼,站上前,怒指那三个男娃,“他们平白无故先用石头砸我们家的孩子!” “砸了又怎么样!他们才多大!他们是孩子不懂事,你们也……啊!” 刘耀祖眼睁睁地看着他跳出来的妾又挨了一石头,还是砸在了嘴上,吓得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 “在我的眼里,没有孩子,只有人和畜生。他们要是下次再当畜生,我就砸断他们的腿。”杜引岁一手摸着怀里小团子的脑袋,一手轻轻盘着下一枚小石,认真道,“我没有开玩笑,不信你们让他们现在再来做一次畜生,我现在就砸给你们看。” 王月容捂着刘顺安刮掉了块肉的脑壳,手抖得厉害。 儿子是她的命,她也想像夏姨娘一样冲出去骂来着,但她慢了一步。 “那个小姑娘,只是破了点皮……”王月容始终还是忍不住,便是夏姨娘捂着嘴的手滴了血了,她还是忍不住。 凭什么那小姑娘只是破了点皮,她的儿子肉都被刮掉了一块! “先撩者贱。别说一点皮了,就是掉根毛,下次我也来砸断他们的腿!”杜引岁抛了抛手里的石头,啪地一声打在了木板车上,而后缓缓移开,让他们看清楚木板上的凹印。 “衙役呢!大人呢!这里有人打人啊!”刘家的另一个妾开始大喊大叫。 “你的儿子,只是破了点皮,是不是还不够?”楚秀兰恨恨开口。 “衙役管得了你们一时,看能不能管你们一辈子。”杜引岁没有阻拦那人的喊叫,反是笑了一下,“到时候你们的儿子断的是哪条腿就不好说了。” 原本还高昂的呼喊声,如杀鸡一般戛然而止。 “骂我们臭东西,吃老鼠……” 怀里,是小姑娘哼哧哼哧的声音。 “也不要来找我们麻烦,不要来说我们不爱听的话,离我们远点。”杜引岁抛出手里的石头,稳稳地打在了中等个头的小男孩膝盖上。 正因为脑门噗噗流血而哭得嗷嗷的男娃,啪地一声被打跪在了地上。 “我们木有嗦……话!”捂着流血嘴唇的夏姨娘,哭着扶住了儿子。 “嗯,因为你的儿子是畜生中的畜生,我标记一下,下次就从这条腿开始砸。”杜引岁回手敲了敲木板,“走吧。” 自家妻妾和儿子被如此羞辱,刘耀祖握紧了拳,却碍于那木车上明晃晃还堆着的几块石头,最终没有追去。 刘耀祖四顾看了一圈,倒是对上了几个衙役看戏的目光。 该死的! 居然没人管! 倒是有人想管来着…… 赵七无奈地看着拉着他共品朝食的谭望:“谭头,你这是故意的吗?” “故意什么?故意剥夺你从来没有的正义感?”谭头笑着给赵七碗里添了勺肉,“这种拔脚过去的功夫就停了的小动静,咱们什么时候管过。” 要和,从前一样啊。 “刘老爷,您看,江芜就是这么和他们混在了一起。方才您该以舅父之名好好质问她一番!”孙喜娘对刘耀祖刚才没有抓住那大好时机十分不满。 “你不也没出声。”刘耀祖伸出捂着额头的手,“帕子有吗?” 孙喜娘:“……” 她才不出声。她吃的憋还不够多么,她现在只想做这些蠢货后面的人。 这边儿两人各怀心思,旁边几个男娃的娘也开始追问事情的原委。 到底还是刘顺安年纪更小,更听话些,王月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都问出来了。 就在孙喜娘还要继续撺掇刘耀祖去兴师问罪时,她突然听到了“哎呀”一声,有些……熟悉? 孙喜娘停了话头,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棵树下,王月容正扯着她的女儿李小娟,还给一巴掌打在了她女儿脸上。 “你干什么!王月容!”孙喜娘飞快向两人跑去。 奈何,就那么几步的功夫,王月容已经打了好几巴掌。 待孙喜娘拦住人,李小娟的脸都肿了,嘴角都裂了口子。 “你做什么!”追赶而来的刘耀祖震惊地抓住了王月容的手。 王月容反手也给了刘耀祖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巨响。 刘耀祖被打蒙了,甚至一时都感觉不到脸颊的疼。 在他眼里,从来逆来顺受,以他为天的女人,打了他一巴掌? 刘耀祖感觉今天应是没睡醒,都是在做梦,要不怎么又是被石头砸,又是被人打! “打的就是她,打的就是你!还有你!”王月容疯妇一般挣脱了孙喜娘的束缚,拼着头发被抓乱,也给了孙喜娘一巴掌,“你们这对狗男女,生出来的畜生。就是她撺掇安儿他们去骂秦家人是臭东西吃老鼠,给他们捡了石头去砸秦家人!可怜我安儿力气小,不过砸了几块石头,只挨了衣裙,就被反砸破了头!都是你们生的这畜生拿了奶饼子骗他们三个做的!” 刘耀祖:“……” 孙喜娘:“……” 王月容不敌三人,回头拉了两个妾室,索性一群人狗咬狗如何,暂且不说。 话说杜引岁一行,成功为小团子报仇,也没引了衙役那边的麻烦,可算十分顺利。但回去时,除了小团子满意地哼哼了两声,其余人皆是沉默。 各有各的……沉默。 好在,衙役们不多时便催着上路,在这些沉默变得奇怪起来之前。 楚秀兰与秦崇礼依旧走在木车前,只楚秀兰跟在公爹后面加快了脚步把人往前赶了赶,又把儿子往前戳了戳,留了些单独与公爹说话的空间。 “爹,杜姑娘是个好人。那几个虽然是孩子,但是很坏。如果今天我和浩阳没在,就瑶儿一个人,你想想,他们会把瑶儿砸成什么样子。”楚秀兰明明是怕公爹觉得杜引岁下手狠辣,来劝劝人的,可话一出口,不禁真想了一下那种可能,一下子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几分,“我们路上无医无药,要是瑶儿伤得重了,我该如何是好,我死了都没法面对二弟和弟妹。” “等等……你胡乱说什么呢!”秦崇礼原本正在不适儿媳突然挨得极近还用气音和他说话,结果听着听着,都什么啊! “杜姑娘也是为了警告他们,爹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理她!”楚秀兰想着小东西还有可能受更重的伤,心口就疼得厉害,忍不住瞪了一眼之前一直沉默的公爹。 “谁不理她了!”秦崇礼只觉自己冤得厉害,“我刚一直在想……” 说到此处,秦崇礼记起了小杜姑娘的好耳力,忍不住也学了儿媳的气音:“我刚一直在想,小杜姑娘手里是不是很是有几分准头。我砸了三块石头,三块都朝了刘耀祖去。还看着你也砸了三块,都朝着那中间个头的小孩儿去的,结果就一块中了他胳膊……” “就是他,一直砸,又凶又狠。大的那个后来没动手了,小的那个力气小,准头也差。我怀疑瑶儿脑袋上那道,就是中间这个砸的!”楚秀兰为自己砸了个小孩,略红了些脸,但是想起杜引岁那句畜生不分大小,又冷静了下来。 “没说你砸的不好。你看,我们就这个准头,那三个孩子头上的伤,是谁砸的?”秦崇礼说着,又道,“出发前,小杜姑娘还问了你,那三个谁下手最轻,谁下手第二轻。你看最后他们的伤,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说来……她还挺有心。” “什么?”楚秀兰没听懂。 秦崇礼捋了捋胡须:“她若是问你,谁下手最重。回头那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你是不是会有些……” 就在秦崇礼斟酌用词时,楚秀兰听懂了。 “哦。不会,我会说她砸得真好。”楚秀兰呵了一声,“爹别把我想得太善良了。” “……”秦崇礼斜了儿媳一眼,“是小杜姑娘把你想得太善良了。” 楚秀兰:“……” “那你说我不理她,你自己刚才也没说话了啊!”秦崇礼这才想起来反驳最初的话。 “我……”楚秀兰沉默了一下,“瑶儿好像生我的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被砸了的时候,我阻拦了她拿石头砸回去……” 小团子,的确生气了。 气得有些明显,便是杜引岁都看出来了。 至于气什么,也很好知道,毕竟秦浩阳还原现场还原得很好。 江芜推着车,看着板车上,杜引岁把一直省着没用的,三桥驿婆婆给的最后一包药粉开了,擦在了小团子的额头的手上,又用干净的布条绑了。 怎么说呢,本不太严重的伤口,这么一搞,看起来严重了好多…… 杜引岁不知推车人在无语什么,只拍了怀里的小东西,低声在其耳边温言道:“刚才你伯娘偷偷看你许多眼*,你明明看着了,为什么故意瞥开了脸不看她?是不是在气她那会儿掰走了你手里的石头,不让你打那几个坏人?” “哼!”小小的团,高高地昂起了受伤的头。 江芜一步一步走得踏实,听着木板车上的人耐心地给小团子讲,什么是软肋,什么是后顾之忧,什么是爱比恨更急迫…… 一个个例子,一个个故事,塞进快四岁的小脑瓜里,也送进了江芜的心里。 高高昂起的头低了下去,嘟起的小嘴也渐渐瘪了,小小只的团翻滚着爬下了板车,噔噔噔地追上了前人。 “伯娘~~” 奶呼呼的团回到了爱她的人的怀里。 纵是江芜刻意走慢了两步,依然能听到抱起小团子的楚秀兰呜呜的声音。 我们,会是你的软肋么…… 江芜看着木板车上安静下来的杜引岁,心念一起,而后瞬间唾弃自己的无耻。 “江芜。” “嗯?”正心怀鬼胎的江芜突然被点名,原本走得稳稳的脚突然踉跄了一下。 “你今天砸到人了吗?”杜引岁开口。 “嗯……”江芜心中重了一下。 “是我的要求,你不要觉得痛苦。”杜引岁缓缓道。 之前,杜引岁到底还是顾忌些衙役,不想被看出是她一人全中,便让其他人也一起掷了石,算是掩护。 那几个罪魁祸首身上的,自是她拿捏的分寸。 其他人砸出的,她没做要求要砸去何处。 她本以为,江芜不会砸到人。 江芜……倒也不怎么痛苦。因为她砸的,是她的舅舅。 “是怕我们砸了小孩子,会觉得痛苦,你才说那三个你来砸,我们只要随便砸就行吗?”江芜现在很会随着杜引岁的话联想。 杜引岁没有回答江芜的提问,因为答案会显得她没有那么冷血。 她,末世人,冷血人! “推车辛苦了,等过两天我的腿好了,就好了。”杜引岁盘了盘车上剩余的几块石头。 虽然楚秀兰和秦崇礼的声音低得像是鱼在水中吐泡泡,但是她依然听到了。 今天,杜引岁意识到了,末世改变了她太多,她始终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今日,他们能接受她的所为,是因为小团子。 而以后,为了别的,却未必。 一路行来这几日,杜引岁闻到过一次人参,一次灵芝的味道,只可惜都不在队伍前进的路上,也不在可以自由活动的范围。 反正有车可坐,她也愿意再等等。 但是,或许她不该等。 江芜不知道这骨折了的腿,怎么能等两天就好了,但是这不妨碍她因为杜引岁过于平静的话语而感觉到了心慌。 非常心慌,慌到她的肚子像是突然被刀子搅了一下。 第33章 怎么就被杜引岁遇着了自己愚蠢难堪的这一刻。 若按杜引岁从前在末世时打人就要一次打到位的习惯,早晨那三个坏小孩里最坏的那个,高低得被打折一条腿。打到他别说再行恶事,便是再敢起恶念时,都得想起这顿打。 只是,这里到底不是末世。 而她身边的这些人也经不起太激烈的反扑。 杜引岁到底还是留了手,只是看着小团子渗着血的额头,心里到底还是不大痛快。 于是吴力巡视到木板车边时,便又瞧着了车上的人在吭哧吭哧磨石头。 “磨第几块了?你这是要一人配一块石板烤肉啊。”吴力啧啧随口吐槽了两句,又绕去了前头。 山神庙寻着了竹鼠那回,她们顺便搬了几块平些的石头回去烤地木耳。隔天也没忘了把那几块小石板子带走。 杜引岁头一回在木板车上磨那石板的时候,几个路过的衙役都盘问了几句,连谭望都过来看了两回。不过见她只是为了让烤东西的石板平整些,他们最多也就说两句没事找事干之类的话,倒也没拦着了。而后她一连磨了好多日,那些本凹凹凸凸的小石板逐渐平整了些,那些人看多了也就没在意了。 只是,杜引岁倒也不全为这石板。 一上午,杜引岁的功夫都耗费在磨石头上。 本前两日已经对她磨石板的无聊之举不感兴趣的谭望,一上午来了好几回。杜引岁觉得,多少还是因为早晨她们用石头砸了刘家人,让谭望又对她们不放心了。 杜引岁有些心烦。许是她被心情影响不自觉沉下的脸有些吓到了江芜,一上午江芜都没说两句话,下午上路没多会儿,更是频频催她躺下睡会儿。 自打杜引岁六天前挣脱了昏迷的束缚,这些天的守夜大多都是她顶了。毕竟只有她白天能在板车上补会儿觉。其他人白日赶路,晚上再不睡,那才是真熬不住。 只是,之前江芜很少管她白日什么时候补眠,今日却说了一回又一回,生生念叨到本就心烦的杜引岁觉得睡一会儿也行。 人刚一躺下,一只小东西就爬了上来,熟门熟路地窝进了她怀里。 心事沉,杜引岁睡得也挺沉。 一直到睡梦中,她闻到了一丝新鲜的似有似无的血腥味,警惕的本能让她瞬间睁开了眼,一把揭开了脑袋上不知道何时被虚虚搭上的遮阳布片,挪走怀里软乎乎的小东西,一下坐了起来。 已近傍晚,夕阳的余韵直照入杜引岁刚睁开的眼。她无视了眼中的酸涩,转头看向淡淡血气得来处……正在推车的江芜。 车子一直很平稳,没有发生让人受伤的事。 只江芜那咬紧了唇,苍白了面色,看起来就是人已不太好还在强撑的模样。 末世,杜引岁成为嗅觉变异者之后,月事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这会儿她甚至愣了好一下,才意识到江芜如此模样和那淡淡的血气是为何。 “去叫你伯娘来。”杜引岁一把提起刚坐起来还打着哈欠揉眼睛的小东西,放下了地,又看向江芜低声道,“你停一停。” “怎么了?快到了……”江芜瞧着杜引岁凝重了神色的模样,没停步,却是朝左前方扬了扬下巴。 杜引岁没跟着转头去看,因为她之前已经闻到了。 顺着这条山路再上行个千来米,有一个几十口人的小村子,这会儿正是做夕食的时辰,炊烟袅袅入了她的梦。只是,很快那些味道都被近处的这一丝淡淡血气打散。 “你来癸水了。”杜引岁声音压低,见江芜没个停下的意思,直接从车上抽了根长柴,翻身下了车。 “你干什么!你怎么能下地!”江芜被杜引岁利索的动作吓得脑子嗡了一下,别说问刚才她说的是什么水了,便是腹中刀搅一般的疼痛都一时感觉不到了。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小团子也扯着楚秀兰的衣角过来了。 “你们……”楚秀兰走近,看着站在地上的杜引岁和苍白了脸江芜,心里一惊又一惊。 每日的路,越走到后面越累,只是江芜从来也不曾累到这副汗湿了头发,没了血色的模样。楚秀兰明明记得上次回头看她们,还是没多会儿之前的事,怎么往前走了没多会儿,江芜就成了这样。 “她癸水来了。你上回做的那个,能先借她用一下吗?”杜引岁指了指板车上她们有限的行李堆。 “哦哦,快拿去用!”听着杜引岁说是癸水,楚秀兰绷紧的心倒是松了些,赶紧地靠近板车,打开了一个扣着的竹盒,把这几日收集的草木灰和洗净晒干的布条做成的简易月事带翻了出来。 “你去换上。”杜引岁把月事带塞江芜手里,而后转头看向楚秀兰,“她不能推车,快到村子了,你和老师能一起先推一会儿吗?我不坐上去,你们空车应该能推吧?” “能的,你坐上去我们也能推,我和爹一人推一边。”楚秀兰催着杜引岁快上车坐,又戳了小团子去喊公爹。 事情都安排得挺好,唯有江芜抓着布条,痛苦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茫然。 “你……”杜引岁刚拒绝完楚秀兰,转头就瞧着了江芜安静的无措,愣了一下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下意识地软了声,“你……不会用……” “我没有更……没有出恭。”江芜弱弱开口,压了一下刀搅一般的肚,忍耐过了这阵痛,又道,“可能我也吃坏肚子了,没事的,上回老师和浩阳很快就好了。你上去坐,快到村子了,我能推。” 杜引岁以为江芜没动,是不会用这种民间简易的款,但是没想到她是…… 看着努力解释自己没有拉在身上,羞到苍白的脸都出了点儿粉的江芜,杜引岁有种心口被打了一拳的感觉。 “别说话。”杜引岁制止了江芜继续‘打她’,抽走了江芜手里叠好的布条,转头喊来了附近的马大头,要求去解决三急。 “还有那么一点儿路了!”马大头气指远处山坡上已经肉眼可见的炊烟,而后终败于杜引岁十分强硬的坚持。 不多时,马大头在路边大石头上躺下,望天……女人,真烦。 “你没来过癸水吗?月事?信事?月信?”杜引岁一连换了好几个说法,得到的只有摇头,索性直言道,“就是一个月总要流血几日。” 江芜依旧摇头。 在一个十三四岁都能成婚的世界,十八岁没来过癸水,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杜引岁皱了眉。 “你……生气了?”江芜捂着肚小心翼翼,而后又道,“你不是要……咳咳,那你去,我给你看着。” 在自己的身上长点心吧!杜引岁无奈扶额。 “我来与你说这事……”杜引岁以柴当杖,跳走得利索,拒绝了江芜的搀扶,反将她领到树丛更后头一些的地方。 “好好报数啊!”路边马大头超大声。 正准备开始科普的杜引岁闻言一窒,不得不一边大声报数,一边小声教人。 路边,马大头等啊,等啊,等啊,终于把两人等了出来。 结果一看,一个板着脸的,出来脸比之前还臭。一个白了脸的,出来变成了一个大红脸。 马大头望天翻眼,蹲个坑,至于么…… 自然是,至于的。 江芜只能庆幸那片草丛够高,杜引岁也没坚持跟在她身边手把手地教。只是光听杜引岁用嘴巴说,她就够…… 怎么女子还要每月有这样的事,怎么就被杜引岁遇着了自己愚蠢难堪的这一刻。 江芜捂着肚,垂着头,甚至在被杜引岁再一次拒绝搀扶后,都不好意思再伸出手去。 而杜引岁…… 原本从早上起就不爽利的心情,现在变得更糟了。 杜引岁怀疑,为了让江芜保持女扮男装的完美,宫里那位娘娘可能让她吃了药,所以江芜一直没有来过癸水,甚至都不知道这东西。 可惜江芜从前太过听话,那位娘娘给什么她吃什么,平安药居然一个月喝几回,问她是什么药都不知道。现在看她的样子,怕不是什么好药。 头一回来癸水,她们却只有草木灰和破布条做的月事带……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幸好从后头看没有。 不管是不是从前吃了药,现在疼成这样,总要看一看大夫吧。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条件实在太差了,杜引岁已经快要无法忍耐。 世上事,屋漏偏逢连夜雨。 待杜引岁她们赶上大部队,已经是村口了。 囚犯们被围拢在一起,谭望那几个衙役正在和看起来像村民的人交涉什么。 刚回到板车边,杜引岁就瞧着了楚秀兰和秦崇礼面上的焦色。 “怎么了?”杜引岁蹦跶到车边,看向他们担忧视线的交汇处……车上躺着的小东西。 “刚来叫我时候还好好的,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烧起来了。”秦崇礼摸着小孙女的额头,眉头蹙得紧紧。 杜引岁让秦崇礼把小团子额头上的布解开看了一眼,药粉都还在呢,伤口也没事。 “希望只是惊吓引起的发热,不是砸坏了脑袋……”杜引岁向远处的大山眺望了一眼。 她的确不能再等了。 李家村,是谭望带队北地常落脚的村子。 很快村长就引着队伍去了村子北边的旧屋。 已经废弃了的院子,维持得还行的正房自是留给衙役住的,囚犯们被赶去了两边的小房间。 这样的院子有两个,孔家人多,独占了一个。其他人分了另一个。 谭望刚安排好两个院子的囚犯,正等着村长派村民来给他们收拾正房呢,吴力便带了话来,说那废太子妃想要见他。 囚犯求见,不是求这就是求那。 之前马大头带了那两个离队片刻,回来后谭望第一时间问了,知晓了那废太子似乎有些不适,多半……是又要求大夫。 谭望有些犹豫。 废太子与那不过是个添头的废太子妃不一样,若是真不好,怕还是得找个大夫。 谭望心里觉得麻烦,人还是去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废太子妃一开口,不是求大夫,而是…… “谭大人,我幼年来过此处,当年带我来的人在山上发现了一株人参,因年份还浅,没有采走。我还记得路,谭大人派人带我去寻,我们一人一半。”杜引岁随口一编。 谭望气笑了。 他看过卷宗,这杜引岁五岁便入宫做了宫女。 五岁前的事儿不说她能记得多少吧,就是带她发现人参的人是什么大富贵吗?谁会见了人参不挖! 谭望一脸不信,甚至发出了讥笑。 杜引岁并不在意,只又道:“我还记得这村口的百年榕树,向北是上山的小路,小路往里走半里地,有三株银杏,其中一株年份久些结果多,另外两株要少些。过了银杏,再转东,有一株柏树,比村口的榕树还要老……” 初听,谭望只觉好笑,那榕树就在村口,他们来时大家都能看着。只听着听着,谭望就觉得不太对了……杜引岁说的,不是他们来时的路,甚至是他们来时看不到的地方。 不说后面那些柏树如何,那三株银杏,他是听李家村的人说过的。之前从这儿过的时候,村长还会包些银杏果给他们带走。 难道真的有人,五岁便能记路? 等等……那人参…… 第34章 不是这样的!听我解释!!! 谭望立于高耸入云的柏树下,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身后板车:“是这棵柏树吗?接下来怎么走?” 板车上,杜引岁抬手,指向柏树左侧的小道。 一路行来,从银杏到柏树,谭望对于杜引岁的确来过此地之事,已信了六成。 只是,是什么时候来,又到底有没有人参,还得继续走下去看。 “走吧。”谭望看了一眼推着板车的郑义与马大头,招了招手,率先踏上了左侧小道。 “你慢点转,你站左边得慢点,我才转得过来……”握着右边车把的马大头好不容易把板车折腾对方向,长松了一口气,却是瞪了车上的杜引岁一眼,“你说说你,这两个都病躺下了,你就不能让人好好在屋里躺着,非要带出来吃冷风!这破车压上了三个人,轮子都吃进泥里去了,两个人一起推都重死!本来推你一个,我一个人就行!” 压着小腹躺在板车上,占了大半地方的江芜闻言红了脸,咬着唇想要坐起,只人才刚离了板子不过一丝缝隙,便被坐在板车边的杜引岁伸手啪地一下压了回去。 “躺好了。”杜引岁不大满意地出声,而后摸了摸怀里滚烫的小团子,一把塞进了江芜的怀里,“捂着吧,正好是个暖宝宝。” 江芜在杜引岁没有留力的压迫下,最终还是老实躺着了。 对于马大头的抱怨,杜引岁没什么可说的。 是她想带病人出来颠簸着吃冷风吗?还不是因为能压住赵七之流的谭望出来了……她能放心把这样的江芜和小团子留那儿么。 自打从卫家姑娘那儿知道了赵七和崔武曾经干过的事儿,傍晚拾柴时只要谭望没留在大部队,她们都是要连小团子一起带着的。这回自是更不能例外。 反正谭望疑心她关于人参的说法,不似拾柴只一人看管,这回还多带了两个衙役同行,正好用来推车,省了她下地走的劲儿。 “楚姐姐,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一会儿我们挖点野菜,晚上给她们弄点新鲜菜汤喝能舒服点。”杜引岁没理马大头,却是看向旁边走路走得心不在焉,差点走偏了去的楚秀兰。 “记得……记得记得……”楚秀兰频频点头,强调,“你说的我都记着呢,我听话!” 她都记着呢,杜引岁托人去找谭望之前,就特地叮嘱过她,一会儿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要保持安静,听小杜姑娘的话行事。 只是,越是记得,她就越是紧张好奇,这是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啊! 比五岁就能记住一个小村子的周边路线,长大了还能来挖出人参更大的事么! 谭望全然按着杜引岁的指引,前进或转向,只是心里的弦一直绷得很紧。前方,有可能是人参,也有可能是陷阱。他带了队伍里武艺最高的两人出来,不管是两者中的哪种,他都要将其变成收获。 入了山,入了半深的山,他们离开李家村后所走的距离,已经远超了平日傍晚的拾柴。若不是这废太子妃口口声声十分笃定,又恰说着了前头的一段路,他是绝不愿走这么远的。 但,好在…… 谭望看着小坡边被两棵树夹着一株高草,正是绿叶簇着小红果,让他悬着的心落下了大半。 好好好,是人参,居然真的是人参。 招了郑义与马大头开挖,谭望心情大好地走到板车边:“我们走了这么久,加上回去的时间,李家村的人应该也从县里把大夫请过来了。到时候你的腿也让大夫一起看看。” “行。”杜引岁并无不可地点了两下头,而后撑着柴翻身而下,看向楚秀兰,“走吧,我们周围看看,给她们生病的挖点野菜。” “就周边走走,不要离开我的目之所及。”谭望看了一眼板车上抱着个小丫头难受到坐都坐不起来的废太子,到底没出声阻止她们。 两人应了,楚秀兰搀扶着蹦跶的杜引岁向人参的反方向而去。 “挖到了,真的有!”马大头激动地从怀里摸出根红布条,刷刷两下给人参系上了,自得道,“还得是我,提前问人讨了这个,看你往哪儿逃!” 谭望最后盯了一眼已在不远处的树边蹲下开始刨野菜的两人,转身向马大头那儿走去。 已经被挖开表面一层浮土的小坑里,一个干瘪的树根一样的东西已经露了头。 “小心点挖,别伤了参须。”谭望叮嘱道。 虽说一株野参看品相与年限,价格在几百两间浮动,不及这回全程可从孔家身上抠出的钱。但是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路上有这样的收获。 而且,人参,正是他的所需…… 这边三个,挖的人放轻了手脚小心翼翼,看的人屏气凝神就怕干扰了动作,可谓十分谨慎。 而另一边,楚秀兰攥紧了一小把灰灰菜,看着正把人参当芦菔吃的杜引岁,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难怪来之前叮嘱她别大惊小怪,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安静呢,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啊啊啊,我挖断了一个须!!!” 身后不远处,是马大头的惊呼。 “没事……接下来小……” 而后是谭望的安抚。 “我……也挖断了一根。” 那打断了谭望,有些陌生的语气,应当是一路都没说过话的那个叫郑义的衙役。 “起开吧,让我来。” 楚秀兰听着谭望无奈的声音,嘴角抽了抽。 那边三个人,挖个人参当个宝,挖断一根参须都大呼小叫痛心不已。 这边呢…… 楚秀兰可是亲眼看着杜引岁是怎么用一块薄石头直接插地里,粗暴地第一下就挖断了三分之一的参…… 那些大呼小叫的人,真是太没见识了。 楚秀兰一边感叹,一边看着咽下参身的杜引岁三两下扯出土里剩余的参须,抖抖泥,跟从前团野草一样团吧团吧直接塞嘴里去了。 “这样吃,不会补过头吗?”直到杜引岁吃完了这根参,楚秀兰才将声音压成了气音担心问道。 “我体质特殊,这么吃伤好得快。”杜引岁知道瞒不了一定会跟着她的楚秀兰。她也没想隐瞒,毕竟她这伤……江芜和秦家人再清楚不过,她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就立刻好了。 杜引岁这般说了,楚秀兰也就没再多问。 短短的一段时日相处下来,这位小杜姑娘的体质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这么信了。 但是! 怎么吃完一株,又找到一株人参! 楚秀兰揉了揉眼睛。 好好好,熟悉的挖掘,熟悉的咀嚼,熟悉的飞速消失的人参! 加上那三个人还在挖的那株,附近该不是有人参窝吧! 等等……连吃两株人参,这是人能做的事么…… 楚秀兰十分担心,非常纠结,可一想到出发前杜引岁郑重叮嘱自己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不该问不该管。 人参是杜引岁吃的,被补到又撑又憋的人却成了楚秀兰。 两株人参下肚,杜引岁腹中甚暖,不禁感叹若不是今日江芜与小团子出了状况,怕是自己还会忍耐一段路再找机会去寻这样的补药。 有时候,这就是命运。 杜引岁连挖带吃的功夫,楚秀兰也没闲着,能吃的野菜没寻着多少,但她们看起来总在挖挖挖的样子,不能回去只抓了一把灰灰菜,所以她还随便扯了一些野草充数。 两人背着人折腾这些的功夫,谭望也把那株人参挖出来,扬了声唤她们回去了。 “走吧,得赶紧回去让她们看上大夫。”杜引岁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回。 灰灰的嘴角在楚秀兰的眼前一闪而过。 楚秀兰赶紧追上几步,一把将人拉住,心虚地抬手飞快给杜引岁擦干净了嘴巴,无语道:“偷吃要记得擦嘴啊!” 木板车上,听着了谭望催促的声,江芜不放心,努力撑着板子坐了起来。 只没想到,她刚坐起身呢,就瞧着了楚秀兰在摸杜引岁的嘴巴…… 可怜了楚秀兰擦去了杜引岁嘴角沾到的泥,正得意自己的机智,得意自己在衙役的眼皮子下头保卫住了她们的小秘密呢。结果一转头,楚秀兰就瞧着了木板车上,江芜正惊讶看向她们的样子。 楚秀兰:“……” 等等! 不是这样的! 听我解释!!! 可惜,就这么一两步的功夫,衙役们都靠过来了,这解释一时半会儿是解释不了的。 回程的路上,楚秀兰明明没做错事,却心虚地垂下了头,在能开口解释之前,是一点儿都不敢看木板车上的江芜。 第35章 “我不想打晕你,还是你想?” 回程的路很长,长到杜引岁看着板车上蜷缩的二人,眉头忍不住蹙了又蹙。 回程的路很短,短到一行人都走到了近村子,才堪堪谈妥挖出的那株参如何分配。 当初请谭望之前,杜引岁就提前与秦家人和江芜商量过这事儿。 人参这个东西,越完整越上价,自是不可能挖出来一刀切了一边儿一半的。出手也得等到了城镇,至于何时到何时卖都是握在谭望手里的。总体来说,之前的野味不过打个牙祭,现在是数百两的真金白银,若谭望真想吞了,他们也没办法。 让一个衙役头头,一次性分出几百两来给流放犯,怎么看都觉得太赌人品了。 但是若将那一半的真金白银换成一些置换的要求,想来会好谈一些。 这回请大夫来看诊的各项费用自是得算在里头。 然后就是她们现在最需要的换一个交通工具……她们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不说马车,最少也得上个驴车吧。 再就是粮食了。一路野菜挖得,野味打得,但是她们没法原地变出面粉杂粮来。 诊金,药费,一些基础药物,一个若此次看诊不顺要尽快带她们进城看诊的条件,一架能坐下她们几人的驴车,以及……此去凛州一路除了每日的黑面饼子,每回衙役补充粮食时,也要按她们的人头给她们补充一份一样的。除开这几样,杜引岁还向谭望提了换洗衣物,冬衣与被褥,也不计较新旧,给她们在这李家村先寻摸上一批就行。最后,杜引岁还要走了那马大头他们挖断的那两根,也就比几根头发缕一起粗不了多少的参须。 杜引岁提的要求,乍听起来不少,还很琐碎。 但是谭望仔细想想,她所要求的,都是十分基础的东西。 废太子病了,便是没有人参这件事,大夫他也是不得不请的,药钱也是不得不给的。再加上几份平日基础的药物,成品药丸能有几个钱,他们自己都备了一些,不管是再抓药还是他们随意匀出几份,都简单。不计新旧的冬衣被褥,在李家村三四两银都够给她们收一人一套了。至于一路补充粮食时,给她们也补一份……衙役们也不过补充一些面粉杂粮,菜干咸肉,她们四大两小,里头连个壮年男子都没有,又能吃得了多少。哦,这废太子妃好像挺能吃,但是不管饱只管份,也不过一个普通女子的食物。算来,一路给足了她们也就几十两银。加上最贵的可能需要二十多两才能置办上的驴车……价值数百两的半株参只需要分给她们大几十,不足百两。 对谭望来说,这个交易可谓是十分合算了。 但是…… 若把这些应下了,她们会不会过得太好了? 这……是他从前会与囚犯做的交易吗? 从来没遇到囚犯能寻出这般“大”物的谭望考虑了很久,直到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都见着了远处村里那参天的榕树,方才最终点了头。 是,这是他从前也会与囚犯做的交易,因为他一直需要人参。 谭望每年花在买参上的银子足有几百两,可以说他花了大力气从流放犯身上弄来的银子,大部分都流入了医馆。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愿意花时间跟着杜引岁去赌一赌“五岁的记忆”。 毕竟医馆的参是溢价的,而他们挖出参,只需要分给这位废太子妃卖给医馆的价。当然,这是谭望真的看到地里的人参之前的想法。 当正株的人参被挖出,一想到要去医馆估价,然后拿出几百两给杜引岁才能留住这株参,谭望是很后悔什么一边儿一半的惯例的。野味值几个钱,一边一半也就罢了,这可是几百两!他们这回从孔家身上不过才摸到了三百两,还得分给三桥驿,分给衙役们,再上供给京中…… 谭望起了贪心,又碍于一些自我的原则不知该如何开贪时,杜引岁给了他新的选择。 选择很好,是他以前也会点头的内容。 谭望应下了这场交易,心中松快了不少。现在他只需要按他与衙役们的惯例,在最后拿出一点银钱分给他们,就能独占这株参了。出去转了一圈,抵他一年在都城与凛州走个来回。 见谭望终于点了头,杜引岁也算是松了口气。 毕竟……谭望捧着人参时眼中的贪婪,她站得不近也能看得很清楚。 虽说粮食的那一项,走到后面,还是得全凭谭望的良心,有一定的不稳定性。但是其他东西总是今日就能拿到手里的,若她们不让这么多步,光是一架驴车,她们就永远别想有。 况且,纵是谭望愿意守住最初的承诺,分给她们几百两又如何。 她们要想过好一点,还不是得像孔家一样,花不知道多少倍的溢价从衙役手里买东西。到时候那几百两还未必能买到这么多东西。 反正杜引岁是一点不心疼里面的差价,毕竟这人参,只要她好起来,想有还能有。 这一路,杜引岁一直想着的是保住其他人北行之路的安稳,直到进村了,才想起自己的事儿。 “谭大人,刚才还漏了一条……”杜引岁看向谭望。 “差不多得了。”正盘算着一会儿是找村长弄冬衣冬被,还是直接找村民的谭望没好气道,“要不要换你们坐许大人车上去。” 杜引岁假作没听出来谭望的拒绝,自顾自道:“若日后途径城镇,还请谭大人放我们入医馆,再好好检查一番。”身上还带着毒的她需要闻一闻这个世界的药材味,若能再搞本医书就更好了。 “不是已经请大夫来了,怎么,看不上县里的大夫啊?”谭望抬手指向落脚的废弃大院,“马车回来了,大夫你还看不看?” “看。”杜引岁也是有些惊讶自己刚才会忘了这条,明明这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只能说……她对江芜,对秦家人,放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 虽然谭望不乐意,但杜引岁还是很快想明白了谭望的痛点,再次开口道:“日后我们只是寻大夫看看,若需出诊金或药钱,我们会自己付。” “你们拿什么付?驴车还是冬衣?”谭望笑了,只笑到一半,狐疑替过了笑意,凝了几分神色看向杜引岁,“还是说……你还记得别的人参?” “若我还记得,一定与谭大人共享。”杜引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好好好!”谭望这回真笑了,不管真假,左右路上多入个医馆也不费事,“行,就带你去医馆。” 他倒是要看看,这五岁记得的参,是不是还真能再有。 半株参换来的大夫,须发皆白,看着……还行。 江芜推了高烧的小团子出来,让她先看。 大夫的判断,就如之前大家猜测的,应该是小孩受了惊吓,又情绪有了大波动,才烧了起来。一般来说,不需要治疗,等孩子情绪平复,烧自然能退下。若不放心,服用两剂减量的安神茶也可。 小团子没有什么大问题,让大家的气松了半口,还有半口便悬在了江芜的身上。 大夫给江芜把脉有些久,还左手换右手,又换左手……远超了之前给小团子把脉的时间。* 直把得众人有些心焦了,大夫才捋着长须皱眉摇头道:“过食寒凉之药,致经期腹坠苦楚,若长此以往……” 说至此处,大夫撩眼一望几人身上的囚服,低声道:“尽快想法子调理吧,不然怕是不止每月吃苦,若放着不管,长此以往……怕是于生育有碍。” 此间,女子之苦,生不出孩子必是其之一大。 但大夫的话,却没在几人间激起应有的浪。 除了不方便听江芜的情况,带着小孙子避开去给小团子煎药的秦崇礼和听不懂的小团子,其他三人都对此生育之说没什么反应。 江芜是疼得咬牙,根本说不出话来。 “除了疼,会对身体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好吗?”杜引岁听着了大夫符合自己猜测的话,皱了眉追问,“会造成其他病痛,或者有碍寿数吗?” “会与生育有碍。”大夫以为她们没听清,又复述一回。 “先别管那个了。”楚秀兰摆了摆手。 “先开方子镇痛调理吧。”杜引岁接过了话,亦复述道:“还有,之前的那些药,会造成其他病痛,或者有碍寿数吗?” 大夫:“……” 好吧,囚犯,不想生了也正常。 因着去请大夫的人提前问了两人的症状,大夫带了不少可能用到的药来,现场就把药抓出了几包。 方子,开了,药也不贵,但是大夫明确表示水平有限,只敢开温和一些的药,建议还是去大城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子。 此时也不是计较方子多好的时候了,楚秀兰把杜引岁推到大夫身前让她看看身上的伤,拿着江芜的药包,便想出去找应该已经在给小团子煎药的公爹。 “你先。”杜引岁扯了楚秀兰回来,又道,“让老师和浩阳也进来把把脉。” 大夫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 楚秀兰把了脉,没什么事,又反手把杜引岁再次推到了大夫身前,方才出去熬药寻人。 只杜引岁再次被推出来了,却拒绝了大夫的看诊,反是对大夫带来的一大包袱药材十分感兴趣。 可怜江芜都疼得身上发冷汗了,用力掐着手心才支棱起来,说出了催杜引岁看看伤的话。 当然,下一瞬就又被杜引岁按回了木板车上。 “嘘。”杜引岁对江芜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乖乖躺着。” 刚吃下两株人参的杜引岁才可不敢让大夫看自己的伤,万一衙役们问过大夫自己的情况,回头没两天自己就活蹦乱跳了,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杜引岁的顾虑,没见着杜引岁啃参的江芜自是不懂,便是现在被强势压下,她也挣扎着想要再劝。 大夫不会停留太久,杜引岁想了想,俯下身:“我不想打晕你,还是你想?” 江芜:“……” 挣扎的人安静下来,杜引岁坐直,在那大包袱里抓起一片干叶闻了闻,虚心看向大夫:“请问这是?” 待杜引岁飞快将那大包袱里的十几种药材过了一遍,秦崇礼也牵着小孙子进来了。 两人因着之前霉绿豆糕的事儿,有些虚,尤其是已经近六十的秦崇礼。 秦浩阳也就罢了,小孩子恢复得快,大夫觉得秦崇礼还是该吃两副药补一补的。 只是之前请大夫的人没说这个,他没带相关的药材来。 杜引岁看了一眼安安静静伏于木板上的江芜,掏了两根参须出来。 人参,在杜引岁看来是补物,她想着江芜的症状可能会用上。 杜引岁之前吃参时倒是想给江芜多留点,只是她也担心谭望会怀疑她们东挖挖西挖挖的小动作,到时候万一搜个身搜出了参也是麻烦。倒不如要了谭望这挖断的两根参须,多少也能顶过这次的药。 没想到大夫给江芜开方时她问了,大夫说用不上。她还想着回头自己吃了算了,结果还有个秦崇礼能用上。 秦崇礼握着两根参须,十分感动。 被杜引岁凶到的江芜却是又痛又委屈,突然地又想起了林中看到的楚姐姐给杜引岁抹嘴角……莫名地更酸楚了几分。 第36章 “她对你好,你不要叫她娘。” 大夫来时还挺顺利,走时却遇着了点儿麻烦。 人刚从杜引岁她们这边儿的偏房跨出去一步,第二条腿还在屋里呢,就被几个扑过来的妇人又吓回了屋里。 来的自是听到风声来逮大夫的刘家人。 刘耀祖没来,妻妾三人带着孩子来的。 虽然三个孩子看着不是破了头就是瘸了腿,挺惨的样子,但是那身囚服都穿着呢,老大夫可不敢擅作主张。 院子不大,稍有点儿动静衙役就来了。 谭望人来了,事儿却没好好管,对于刘家那几人的恳求,只冲杜引岁那边儿指了指:“这回的大夫是她们花了银子请的,给不给你们看,得去问她们去。” 几个衙役都是瞧好戏的模样。 偏生杜引岁压根没有多话的意思,对着满脸恨意却似乎还要憋出个“求”字的刘家人,也就一个字“滚”。 铁石心肠,连与江芜和秦家人商量一声都没有的模样,让谭望挑了挑眉。 刘家人自是不会滚的,回头看看一脸看戏的谭望,再看看满脸不耐不好讲话的杜引岁,自是脚步一拐,要冲着向来最好说话最无用的江芜去。 “那可是你的表弟!” “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回的事我们就算了,伤得给他们看看吧!” “只是孩子,他们只是孩子啊,这伤拖着可怎么是好!” …… 女人的哀嚎夹杂着几个男娃中气十足的哭喊,似是吃定了江芜的心软,也笃定了有衙役在场杜引岁和秦家人不敢再做什么过分的事。 杜引岁抬眼看向谭望,她不知道这是属于衙役的恶趣味还是谭望在试探什么。 但是不重要。 “大夫人就在这儿,你们花钱请去,谭大人看起来难道是有银子不赚的人吗?还是你们想求几声,大夫就白给了?”杜引岁不耐地把祸水泼了回去,“是是是,孩子是你们的命根子,为你们的命根子拿个几百两出来没什么问题吧?是你们的命根子不值这个银子,还是永安伯几百两都没给你们?谭大人在这儿没走呢,你们还看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杜引岁的声音不大,却均匀地扇在了刘家人和谭望的脸上。 刘家的两个妾自是无银在身,闻言眼珠一转,想要去抓扯江芜的手一转,拉上了旁边的王月容。 “谭大人,要多少银子,才能请这位大夫回去……”王月容揪着袖口看向谭望。 谭望这回是真的笑了。 若是从前,特意寻大夫这种事他虽不会做,但是若囚犯好命正好遇着了大夫,他也不会拦着人看诊,左右别耽误时间,自理药费就行。 本想看看戏,没想到还多了一笔收入了。 对,这位废太子妃说的对,他还真不是有银子不赚的人。 “两百两。”谭望随便狮子大开口。 王月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要去问问刘耀祖,便带着刘顺安离了屋。 剩下的两妾两庶子在谭望的冷笑下安静了下来,只盯着大夫不让人跑了。 “你倒是绝情,好歹是亲戚。”谭望看向杜引岁,又对身后招了一下手。 郑义沉默着提着三个大包袱挤进屋,随手把它们放在了满灰的炕上。 “冬衣被褥,这一次补给的食物。”谭望对着两个大包袱点了点,又从怀里摸了几个小纸包出来扔了过去,“止泻吃棕包,伤寒吃白包,驱虫撒黄包,你上回用掉太多伤药了,下次我们补给了再给你拿。” 行吧,虽然人讨厌了点,但是交易好歹还是做成了。 “多谢谭大人,谭大人一言九鼎。”还差个驴车呢,杜引岁不吝先拱手说句好话。 “不打开看看吗?别不满意回头又来找我。”谭望又点了点两个大包袱,还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缩在一边的刘家几人。 对于杜引岁来说,没什么不能打开的。 几个日常药包的确给的不多,但是有情况也能顶一顶。加上之前杜引岁闻完大夫带来的药材,又让他基于这些剩下的药,给多配出了几幅驱寒,定惊,还有治疗脾胃虚寒的药。她们也算是有点儿准备了。 四个大人两个小孩,六身厚棉衣裤看着大小还行,只大不小。旧肯定是旧的,还带着补丁,里面的棉花摸起来有些硬,估计也是陈年的棉花了,但看着挺干净,说句不好听的……比她们现在要干净。一人一套的换洗衣服看着也还行,总比没有强。新旧和棉衣裤差不多的棉被褥给了三套,两套双人的,一套单人的,也勉强凑合够用。 食物包里占地方最多的是一袋子杂粮面和一袋子黑面,另有一捆菜干,一小瓦罐的酱萝卜条和两条窄窄的咸肉。可能是为了当初那句按衙役的份额来,里头居然还有一包小小的,可能不到杂粮面口袋五分之一的白面。旁边还塞了一小包红糖和一小包盐。 看到红糖包的杜引岁愣了一下,转头看了江芜一眼。 久未来过月事的杜引岁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该弄点红糖姜茶。 “谭大人,能给几块姜,再给一些红糖吗?”杜引岁说得直接,谁让是谭望刚才让她看看满不满意的。 谭望:“……”还真敢说不满意啊? 只刚才杜引岁看向江芜的那一眼,他也瞧着了。 罢了,为废太子…… “下不为例。”谭望转身走了,带走了外头凑热闹的衙役,也带走了屋里的大夫和刘家人。 走到了院子里,就遇着了捂着脸出来的王月容。 二百两的银票送到了谭望手里,让他不禁唏嘘,看来他从前还是太友好了些。 抖了抖银票,谭望放了大夫跟着刘家人去。 一直沉默的郑义终忍不住不解,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讨厌囚犯之间起争执,怎么刚才还撺掇刘家去找她们讨大夫?” “我就是想看看。”谭望沉眸北望,“可能我就是想看看,对讨厌的亲戚说滚的样子。” “说滚的是杜引岁,不是刘家的亲戚江芜。”郑义耿直道。 “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江芜和秦家人选择了那杜引岁成为她们的声音吗?”谭望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偏房,低声道,“那杜引岁有点东西,别因为她瘸了看轻她,都给我盯紧点。” 院外人语,杜引岁自是支棱了耳朵听着了。 并不意外。 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像之前那样默默忍受是没用的。而出格的言行一出,被关注到也是正常。 倒是……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比起改变,人更擅长的是伪装。有求于你们的时候,他们可以很卑微很可怜,甚至匍匐下跪磕头吃土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你们心软了,放纵他们靠近你们,很有可能背后被给一刀。”杜引岁看向刘家人冲进来之后,只立于她们身前挡着却支支吾吾没能说出什么有用话的秦崇礼,“老师,你懂的。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秦崇礼频频点头,惭愧道:“我少与妇人相争,方才一时有些晃神,下回我一定好好说。” “说不好的时候,就让他们滚,态度很重要。”杜引岁认真道,“以我的想法来说,千万不要有是亲戚,能化解恩怨,以后还能相互依靠的天真想法。一开始没有伸出援手的人,比起相信他们下回会伸手拉你们一把,还不如相信他们下回伸手是想把你们拉下去。” 秦崇礼觉得杜引岁有些悲观,只他想了想,却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在末世滚过七年,见过太多背叛出卖争夺的杜引岁,说出的都是见证过血泪的真话。虽然未必适用于所有情况,但是适用到这个队伍里,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老师,你年长,说话有分量,你得看明白,不能心软。这样江芜心软的时候,你才能叫醒她。”杜引岁头都没回,伸手按下了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江芜。 江芜不得不躺着小声反驳:“我没有……” “嗯,刚才她们带着孩子冲进来的时候,你没有不忍心,是我瞎了看错了。”杜引岁没好气。 江芜:“……” “老师,你看见了吧?”杜引岁冷呵一声。 秦崇礼还能说什么,只能老实点头。 说句实话吧,他现在听小杜姑娘喊他老师都心虚,不如让他来喊她老师吧。 但是…… “老朽不才,难免眼花。若她心软,你便打醒她。”秦崇礼友好笑。 “……”杜引岁顿了一下,方才缓缓开口,“多个人多双眼,我们都多注意。” 秦崇礼笑着点头,却是没漏了,这还是她们挖参回来之后,小杜姑娘头一回没说“你们”,说了“我们”。 疼得都开始头晕眼花的江芜,却是没了秦崇礼的这份敏锐,只单纯被两人的言语激到。 她就这么不争气的吗?需要很多双眼盯着才行? 不但没帮上忙,还被防着帮倒忙……楚姐姐还擦了杜引岁的嘴角…… 江芜腹中酸疼,一路疼到了心里。 一直到楚秀兰熬好两碗药回来,鬼鬼祟祟地与江芜说了在林中时,杜引岁吃参沾泥的事儿,那些奇怪的酸疼感方才稍缓了一些。 至此,江芜才惊觉自己的不太对劲。还是那种虽摸不太清,但不想与人言的不太对劲…… 大夫开的安神茶还挺有用,傍晚给小团子灌下去,到天暗下来,吃过夕食之后,烧就已经下去了不少,人睡着看起来也比之前安生平静了一些。 而江芜一碗苦药加一碗红糖姜茶下肚,却没有缓解多少,只能全靠她自己硬熬。 自打小团子给杜引岁喂霉绿豆糕糊糊被发现的那晚开始,路上大半的时间,她都是缩杜引岁怀里睡的。无衣无被的,杜引岁也乐得多个暖宝宝。若在荒野夜宿吹一宿风,早上起来,杜引岁高低得举起暖宝宝感叹赞美几回。 不过,今日这暖宝宝得外借了。 “你今天就跟着你江姐姐睡。她肚子冷,你身子热,你两正好凑一起,睡着还舒服。”杜引岁拒绝了想要拱回来的小家伙,哄着把人塞回了江芜怀里,又与江芜道,“我的暖宝宝借你用,你好好抱好了,压着点肚子,你两都舒服。” 勉强被杜引岁压在一起的两人,各有各的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屈服在了杜引岁坚持的力道下。 这回住荒院子,屋子有门,她们便用屋里的桌椅堵了门,今晚都能睡觉。 可怜了杜引岁好人难做,翻了几回身都没睡着,不得不从新包袱里扒拉出了一件棉衣抱着了,才闭上了眼。 屋里渐渐安静,仿佛只有各人睡着的浅浅呼吸声。 当然,只有没睡着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安静是假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芜终于忍不住把怀里总在左翻右拱的小团子抓了上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睡不着吗?摸着好像已经退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借你的。” “什么?”奶呼呼的声音低低的,还有些含糊,江芜差点没听懂。 “我!”小团子啪啪拍了两下胸口,“暖宝宝。” “……”江芜不大理解这种自豪,只能顺着话哄孩子睡,“好好,你暖宝宝,你乖,你睡。” “我!暖宝宝!借你的!要还哦!”小团子话一顿一顿,意思倒是掷地有声。 这回江芜听明白了,笑了:“好,还还还。你这会儿不烧了,要不你就过去睡吧。” “不……”小团子扭动,“这次,借你了。” 江芜:“……” 还好,小团子不是什么难哄的孩子,两人话说着说着,声儿就低了下去。 只江芜都快睡着了,怀里突然劈了一道雷出来。 “我借你了,不谢。我好,你不能和我抢。”小团子伸出小手拍了拍江芜,“她对你好,你不要叫她娘。” 江芜:“???” 谁? 谁叫谁娘? 第37章 “她喜欢有用的人。” 杜引岁睡了穿越以来最好的一觉。 人参到底和野草不一样。 两根参下肚,由内而外的温暖有效地缓解了那定时出现在午夜的毒发之痛。 可以说,昨夜之痛甚至不及初穿来三桥驿那晚的两成。杜引岁不过稍感不适,但翻个身的功夫就又睡着了。 早晨醒来,杜引岁第一时间活动了一下之前伤着的左手和左腿,前一日还有骨折之痛的手脚,这会儿已经只剩下淡淡的酸。 待她再撩开衣袖裤腿,就见那结起的红棕色的痂已经成了浅褐色,看起来干硬干硬的,边缘还翘起了些,脱落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 不只是之前受的伤恢复了大半,就连那总是时有时无,时强时弱的嗅觉异能,这会儿似乎也稳定了许多。虽然不是时时存在,但是存在的时间变长了。即便不是末世巅峰的状态,但也能恢复了个四五成。 很好,不枉费昨日一番功夫。 那么问题来了,杜引岁从左边的炕上爬起来,越过睡在中间的楚秀兰和秦浩阳,直走到最右角落的秦崇礼身边,弯腰扒拉。 在看清老人自鼻间而出,连胡须都粘上的干涸血迹后,杜引岁无语地松了口气。 这一天天的…… 一大早的就闻着新来的血气,吓她一跳。 秦崇礼才是真被吓了一跳! 昨晚本就很晚才睡着,总觉得还没睡多会儿呢,就有人扒拉他,一睁眼就是一张从上头俯视他的脸……秦崇礼都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吓得噌一下从炕上翻身跃起。 “看来那参须还是有点儿用,老师今日身手不错啊……就是可能有点补过头了,你夜里好像流鼻血了。”杜引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间以作提示,只又好奇道,“怎么补了之后反倒是目下青黑了,老师你今日的黑眼圈拳头那么大。” 秦崇礼以袖掩面,背了身飞快擦干鼻血,听得小杜姑娘后面半句话,却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能不黑么,他昨晚压根就睡不着啊! 准确地说,是他本来就快要睡着了,结果听着了他那小孙女的胡说八道。 现在想想,他应该在刚听到个开头时就出声的。 偏生,他犹豫了一会儿,这一犹豫,就没了机会。 因为那两个家伙,不过三言两语,就从“叫不叫娘”聊到了“是谁想叫娘”,而后话锋一转又说起了“能不能叫娘”…… 小家伙还不满四岁,想法天马行空,也……尚可理解。江芜一开始倒是挺正,还知道立时解释她并没有想叫小杜姑娘娘。只是当她似乎揣测到小家伙的想法之后,开始引着小家伙说想法之后,那聊天就渐渐地偏了。 而当秦崇礼听到,他的大儿媳楚秀兰曾经与小家伙说可以把她当娘,结果被拒时,他就已经不可以出声了。 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竟从来不知。他更是不明白,楚秀兰不论从前在府中还是在这流放路上,可以说都待小瑶儿极好,与待亲儿浩阳无异,怎么就被拒了。 秦崇礼的疑惑,可能也是当时江芜的困惑,两人的区别只在于一个不能出声,一个可以慢慢哄着问。 “哥哥也要一个娘,伯娘抱我不能抱哥哥,哥哥馋馋,哥哥不说,哥哥可怜。伯娘是哥哥的娘,我不分。” 那是漫长的沉默之后,再次出现的奶呼呼声,平淡地陈述了事实一般,并无委屈。 秦崇礼都能脑补,那是楚秀兰抱着哄小瑶儿时,浩阳远远看着时,被小瑶儿看着了的情景。 只是,谁家不是几个孩子,一个娘总会有几个儿分,但是爱是不会少的啊。 是……么…… 无法开口的秦崇礼,在深夜沉思,多思几遍后竟无法确定自己那一闪而过的道理是否真实。 而当时,也容不得他就那句话继续深想下去。 因为,从小瑶儿说出那句话之后,那两个家伙的谈话就彻底走偏了。 也不知小东西是从哪儿听说的“两个女子做了夫妻”“也不知谁该叫谁娘子”“孩子都折腾不出一个还夫妻”…… 秦崇礼怀疑是在狱中时,楚秀兰说的那几个刘家女眷日日谩骂时被小东西记住的。 只小家伙在昨晚提及,却不是复述漫骂的意思,反是…… “你可不可以叫她子,不要叫她娘?” 秦崇礼现在想到那软揪揪的一问,脑门还觉得疼。 也亏得江芜好耐心,哄了又哄,解释了又解释。 结果小东西搞清楚“娘子”不是“娘”和“子”,弄明白了“夫妻”就是类似她的“爹”与“娘”的组成之后,新的麻烦就来了。 他的孙女!他的姓秦的孙女!居然问如果她叫杜引岁娘,是不是得叫江芜爹,是不是要改名叫江若瑶! 秦崇礼差点没被气死。 而那好好解释的江芜最终还是被牵着鼻子跑远了…… 两个人说到最后,已经从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到了这件事需要多少人的同意,才会变成真实。 还能有多少人! 不就是屋里这么多人! 倒是来问他啊! 收了个学生是笨蛋,养了个孙女胳膊肘往外拐……就这,秦崇礼怎么能睡得着! 再看看这一大清早就被小杜姑娘发现的鼻血……秦崇礼看着手心干涸的血痂,也不知这是被参补的,还是昨晚被那两个气的。 只是…… 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今日的朝食,是衙役们发的黑面饼子,配上昨日送来的食物做的菜干咸肉白面疙瘩汤。汤水热乎,饼子也在火上烤过,吃得人从胃到心都暖呼呼的。 朝食用罢,那一大一小各饮了一碗药,在江芜喝掉红糖姜茶之前,小杜姑娘从那碗里勺了一小勺塞小瑶儿嘴里让她“甜甜”嘴。小东西嘴里的苦药味儿被甜没了,也被辣得呼啦啦扇舌头,气得脸都鼓胖了一圈。而后被小杜姑娘一把捞怀里,暖宝宝棒宝宝地夸了一遍后,就红着脸哼哼了两声算了。 被衙役们催着出发,人刚被赶到院里,就见着了院门口停着的驴车。一头大黑驴,毛又光又滑,看着不输孔家那两头。那后头的木板车旧了点,但看着当初应该是不错的木料,虽旧但结实,比他们原本这门板凑合的小车牢固宽敞太多了,足够他们四大两小都坐上。 流放十日,脚下的水泡起了破,破了起,痛苦就像跗骨之蛆,还在层层累加。 本以为会是一场长达数月的痛苦,没想到在流放的第十一日,在颠簸但轻松的驴车上,便被戛然而止了。 那狗贪孔方裘,之前真是好日子啊。 坐在驴车边的秦崇礼甩了甩腿。 吃的喝的用的,治病的要代步的驴车,说白了都是小杜姑娘弄回来的。 人么,难免会有慕强的心,尤其是在困境时。 小杜姑娘的确强到让他都生出了安心之感,更何况一个还不满四岁……失了双亲的小娃娃。 再加上,小瑶儿好像非常吃被小杜姑娘气鼓了,又被她哄好的那套。 这么想想,他这祖父,无甚用处,也不知哄娃,娃心里千千万万的心思瞧不着一点儿,还连累了一家人流放至此…… 这秦……似乎也不是非姓不可。 后头犯人这边儿,昨晚还气得睡不着的人,因着驴车,岔了心思。 领头的马车上,许律正气到扶车厢。 “你怎么想的?怎么会弄一架驴车给他们!驴车都坐上了,脚都不需要沾地了,这还叫流放吗?这是来踏青来了吗?”许律出门才发现那几个已经坐在驴车上,他不敢当面赶人下去,结果这谭望也不知去干什么了,临出发才出现,都上路了! 昨日废太子那儿请了大夫,许律问了才知道是废太子癸水之痛了。大夫当然是要看的,药也是要喝的,但这不正是磋磨废太子的机会吗?那几个人除了废太子,没人能把那坐着人的木板车推一日之久,忍着癸水之痛推车,多好的无伤磋磨,是他完成任务的重要一笔! 结果,被谭望不声不响地搞砸了! 许律气得很,问话的态度不好,只不等他再发挥发挥,便被谭望一句话顶到了脸上。 “你们不是让我按从前的方式处理事情?她们找到了一株人参,分给了我们半株,还有半株用来换了这驴车和一些小东西。”谭望抬头,透过马车车窗看向里头面色不善的许律,“许大人莫急,待到了凛州,也会分您一份。见者有份,也是我从前的做法。” 许律:“……” 他们看中的,是谭望以前的见钱眼开,是他以前的无钱不做事! 怎么回事!明明什么都没让她们带上,让她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怎么居然还能找到人参! 许律之气恼,驴车上的几人一无所知。 免了步行之苦,今日被派来赶车的衙役也是个老熟人,大家都能松口气。 “谭头让我来赶车,我转头就走遍李家村找到的最大最结实的车。”坐在车头赶驴的马大头拍了拍身下的木板车,“怎么样,是不是好!” “十分好!”杜引岁不吝夸奖,而后拽了一下秦崇礼的衣服,“老师也来学学赶车,不能总让马大人一人辛苦,等需要咱们的时候,也能换换手。” “谭头可不敢让你们自己赶车。”马大头摆手。 “孔家不是自己赶的?”秦崇礼翻身上板,朝马大头挪。 马大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孔家他们那两车才能坐下几个人,你们这一窝都在车上……” “马大人放心,您不发话,咱们不上手。就多学点东西,以后到了凛州,说不定多会点儿东西,能多挣口饭吃。”杜引岁说得客气,顺便朝秦崇礼做了个快去学的眼神。 “瞧你说的,还您。就你这抓竹鼠打兔子,反手又是几只野鸡一根参的本事,还能看上这点儿没啥难度的赶驴车营生啊?”马大头笑着吐槽,不过倒是没之前尴尬了,也没拦着秦崇礼坐他旁边儿去。 看着前头晃动的驴尾巴,秦崇礼莫名地,想着了昨晚那两个不着调的人睡着之前说的最后几句话。 那还是瑶儿先问的江芜,问她小杜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该怎么做小杜姑娘才会喜欢她。 江芜那还挺会哄娃的嘴,张嘴就是“我们瑶瑶这么惹人喜欢,杜姑娘不是很喜欢你这样么。你就这样很好,杜姑娘很喜欢你的。” 很明显,瑶儿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因为秦崇礼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奶呼呼的冷哼。 和瑶儿靠得更近的江芜,自然也听到了。 于是秦崇礼就听着江芜也问了:“怎么?那你觉得她喜欢什么样的。” 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秦崇礼如此觉得。 但是下一瞬,他就听到了小瑶儿的答案。 “她喜欢有用的人。” 怎么说呢,醍醐灌顶! 想来,瑶儿摸鸟蛋,浩阳做些简单餐食,他办些杂事……每每这些时候,便是小杜姑娘不吝言语,大夸特夸之时! 如今被催着坐在马大头身边学赶车,秦崇礼再次觉出了小瑶儿那回答之妙。 好的,小杜姑娘已经做了很多。 他们都得做一个有用的人。 从学会赶驴车开始。 此去北地,他们的确该学一些接地气的技能。 只是,秦崇礼想得挺好,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对“有用”和“技能”的理解,好像有些偏差。 尤其是,后来某日,他看着那小杜姑娘立于江芜身后,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用力才能让一块并不十分锋利的石片划开一个活物的脖颈时……这种偏差感达到了顶峰。 第38章 江芜有些不敢想象下一个需要划开脖颈的对象是什么。 杜引岁喜欢有用的人。 这件事,在那晚小团子明确说出来之前,江芜便隐隐有感。 或许,那也算是她之前积极向两个小的求教如何爬树掏鸟蛋,怎样做出好吃拌菜的原因之一。 江芜想要看到杜引岁夸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想要听到赞许之音为她而起……为此,她会更努力。 但是江芜没想到,她竟需要……如此努力。 因着在李家村被诊出了体寒,来癸水的那几日,江芜想做什么都会被杜引岁压下,每日除了吃喝就是在驴车上呆着,晚上还会被强制塞一只暖宝宝陪着睡。那几日江芜过得有些虚度,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束缚,继续做一个有用的人。 然而,当七日后,癸水过,江芜便开始有些怀念之前的虚度了。 无他……实在是…… “想什么呢?看这里!”杜引岁抬高了些声音,唤回某人似乎飘远了的思绪。 江芜僵硬了一下,缓缓转动脖子,看向面前……扯着犄角抬高了羊头,让那羊脖正对了自己的杜引岁。 这是流放的第二十五日,是离开李家村后的第十五日,是江芜结束了癸水的第八日。在这八日里,杜引岁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正确用力,才能用一块并不特别锋利的薄石片划开竹鼠的喉咙,兔子的脖子,野鸡的颈…… 现在,终于轮到了,羊。 江芜有些不敢想象下一个需要划开脖颈的对象是什么。 不说下一个,光是这会儿面前这已经死了,一双浑浊羊眼半睁半闭的野羊,看起来就已经够…… 之前的那些小型野物和这已经半人高的羊还是不一样的,江芜捏紧了石片划过去时,忍不住地闭了一下眼。 就这一下,她就知道搞砸了。 果然,下一瞬响起的,便是杜引岁不大满意的声音:“怎么又闭眼了?不是说了不能闭眼!这是死了的不会动,要是活的呢?要是会反击的呢?” “……”江芜抿了抿唇,刚想老实认错再来一次,旁边噔噔噔地跑来了一只小团子。 矮墩墩的小团子,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直冲到杜引岁身边才急停下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看!” 肉嘟嘟的小手血糊糊的,紧紧抓着两只已经被开膛破肚的斑鸠。 “棒哦!”杜引岁空出一只手来,*用干净些的手背拍了拍仰着小脸求表扬的小家伙,“我们瑶瑶真厉害!” “我,洗洗烤!”被表扬了的小团子,准备继续成为更有用的团。 杜引岁赶紧把人按住了:“不用你,这边河深,你放下一会儿我们洗。” “对,我来洗。来,我先带你洗洗手。”江芜上前,准备接下那两只斑鸠。 小团子嘟着嘴,抓着斑鸠的小手紧紧的,江芜用了两下力,才取了下来,然后带着不太满意的小团子在旁边的河里把手给搓了。 “看!”刚洗干净手的小家伙又靠去了杜引岁身边,抓起腰间的小荷包,举起打开。 “哇,这么多沙啊,我们瑶瑶真能干!还记得怎么用吗?”杜引岁不吝夸奖,并且抽查。 小团子认真点头:“坏人,撒他眼睛,踢!” 边说,小家伙还边坐了个高抬腿的动作。 “嗯,然后别忘了快跑。”杜引岁笑着用手背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提着两只斑鸠的江芜:“……”羡慕。 秦崇礼过来河边的时候,看着的就是自家小孙女飞踢后被表扬的一幕。 怎么说呢…… 小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有用了啊。 “衙役们那边的那只已经杀好了在切了,吴力说马上就过来帮我们弄这只。”秦崇礼看了一眼那羊脖子上的血迹,提醒道。 “倒也不用那么急……你先带瑶瑶回去吧。”杜引岁皱了一下眉,转头看向江芜催促道,“还有点时间,我们再来几次。” 秦崇礼拉了拉小孙女,后者却纹丝不动,鼓着小脸盯着被杜引岁揪起的死野羊看得一脸认真,甚至还有一些跃跃欲试。 江芜不敢耽误,扔下斑鸠立时就位。 这回挥出石片时,没再闭眼了。 只是,新的问题还会有。 “手再往下压一些,食指向下压!”杜引岁一边教着,一边分了些心注意衙役那边的动静。 这回也是巧了,离弄柴禾的地方不远有个小型野羊群。 她本想弄一只羊回来看有没有给江芜练手的机会。结果她冲进去刚掰断一只的脖子,就发现还有一只受惊的没跑走,反是撞树了,犄角还卡树上了。 那只活的,吴力直接带回来,算是分给衙役那边的一半。而这只“受惊直接摔断脖子”的,她就弄来河边,假做努力分割,实则给江芜练手。 可惜,不能被衙役们看出她们是训练用薄石片划开猎物脖颈,不然用那只活的训练会更好。 不管怎么样,条件受限,先把手感训练起来,其他慢慢再提上来吧。 “要直视猎物,直视它的眼睛。你凶一点,眼睛不要飘。怕什么,死的活的不就是一堆肉吗?”杜引岁抓紧时间,语气亦严肃了几分。 江芜:“……” 突然有些羡慕旁边剖了两只斑鸠就被夸了好几句的小团子。 这样重复划羊脖的训练,一直到远处吴力和马大头提着刀往河边这儿走,才停了下来。 杜引岁见那边人要来了,第一时间接过江芜手里的石头片,在羊脖,羊腹及羊前腿根处来回割了好几下,方才把羊扔下。 马大头过来提起野羊,看着那几处被来回磨到血肉模糊的伤口,好笑道:“我就让你们等我吧,你们那石头片子切切野鸡都费力的,还想分割这野羊啊。” 野羊,被吴力与马大头合力开膛破肚。 秦崇礼不但拉不走执拗的小孙女,甚至想帮她捂眼睛的手还被拍开了。 好好好,果然是想管小杜姑娘叫娘的小东西,是真的很想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啊。 “这皮你们回头把里面的碎肉刮刮,洗洗干净晒干,还能多个保暖的。”吴力把费劲儿扒拉下来的整张羊皮丢给了杜引岁,“就跟之前那些兔皮一个弄法。” 不多时,那只野羊,便皮是皮,肉是肉地分成了几堆。 衙役们干完活儿回去吃属于他们的烤羊肉了。 江芜开始搬羊肉,边搬边与杜引岁道,“一会儿切肉的时候,我会继续好好练的。” 提起两只羊腿的秦崇礼:“……” 好好好,这个也很想成为有用的人啊。 而想做有用之人的,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 刚把两羊腿运回岸边,秦崇礼就见正在石板上不知道煎什么的小孙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凑到了杜引岁身边:“杜姐姐,看,你之前说的泡面是不是这样的!” 秦崇礼凑到火堆边瞅了瞅,带了浅浅一层油的石板上,几根面粉搓成的细条被编织成了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正在石板上被滋滋煎出了面香。 “你很行啊!我就说说,你就能做得有模有样了!真厉害!”杜引岁看着那小小块的面饼,着实有些惊喜,“正好,今天有羊肉,一会儿我们熬些羊汤,再烤一点小碎肉,最后和面饼泡一起,就是羊肉面了!” “是娘和我一起弄的,我不太会编这个,不过面是我揉的!”秦浩阳有些不好意思,又急忙表态道,“我学会了,下次我来编!” 秦崇礼:“……”哦,这儿还有一个有用的人。 说来,似乎从李家村开始,这小杜姑娘又不一样了一些。 之前的小杜姑娘,每日总在寻摸吃食。鸟蛋,野味,野菜,菌子,甚至是野草……找到就要吃掉,每天不在找的路上,就在吃的途中。每日寻得的东西,除了分给他们吃的,小杜姑娘能把剩下的包圆。 什么口感奇奇怪怪的地木耳,什么苦巴巴看着不太像野菜的草,小杜姑娘来者不拒。 而李家村之后,伤势渐渐恢复,行走动作开始自如的小杜姑娘对于吃食依旧充满了兴趣,但似乎不再是那么急切?更多的时间,她都用在了他们的身上,尤其是……江芜的身上。 若说一开始,小杜姑娘坚持让江芜来处理每日的野物所得,秦崇礼还没看出个一二。那么后来,当他发现小杜姑娘握着江芜的手,一遍又一遍叫她如何用一块不十分锋利的石片划开猎物的脖颈,从小的鼠兔鸡再到今日大些的羊……其目的,已十分易见。 空有手脚之力的江芜,被杜引岁推着,走向了比自保更远的路。 而被杜引岁推着走的,不止江芜,还有总被她嘀嘀咕咕灌输一些新菜新食的秦浩阳。许多东西,简直听都没听说过。虽然现在也没条件做,但杜引岁坚持要秦浩阳好好地,全部记住。 当儿子的忙起来,当娘的自然也没被放过。 秦崇礼看向驴车上被扎成许多小捆的野草野花。 那些花草,若是从前,怕是一眨眼就进了小杜姑娘的腹中。 而这些天却不同,那是小杜姑娘与她那儿媳研究如何制出特别香气的材料。 教自保反击之术,教新奇可吸财之法,教…… 秦崇礼看向回来之后便立时抱起一块石头去扎马步,还知道蹲在树边躲开衙役那边视线的小孙女。 还有这抱猪(石)之法。 小杜姑娘,在用她的方法,教她们成长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突然如此,还有些急切。 “老师,今天的问题你还没想好答案吗?”杜引岁和秦浩阳合计完晚上的羊肉面,转头看向似乎在神游的秦崇礼。 “想好了。”秦崇礼不自觉地站直了一些,“若拦住我们驴车讨粮食的,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孩子,一个是瘸腿的中年人。我们应该先问问他们的来处,看看孩子是否还有亲人可以依靠,看看那中年人是为何遇到这个境况……” “错。”杜引岁挥手打断了秦崇礼的假设,直言道,“你应该给驴子一鞭子,让它快些离开。” 秦崇礼:“啊?” “无论是孩子和瘸子,都可以是降低你们警惕心的骗子,也许你们停下车就有一大波人从林子里窜出来。”杜引岁看了一眼秦崇礼,笑,“再说了,你们有很多粮食可以分给别人吗?” 秦崇礼:“……” 就是这样,这些天被教的不止是她们,还有他。 第39章 “不会这么快的,我们还没有学会……” 泡面,乳茶,火锅,盒饭…… 抱一块大石,加一块小石,再加一块小石…… 林间之香,花海之味,旷原之息…… 野羊脖,獐子脖,鹿脖…… 假设遇着讨饭的孩,倒地的老人,闻声不见人的呼救,持上头的“密令”,携友人之信…… 每一天,都有新的知识可学。 每一天,都在进步。 那两个小的沉浸在努力与有趣中,每一日都更喜欢小杜姑娘多一点,这暂且不提。 秦崇礼觉得,至少他那聪慧的儿媳,应当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虽然他们不曾讨论过,但是楚秀兰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与他说过江芜与小杜姑娘如此搭伙过日子亦十分不错那种话。 是啊,自离开李家村,这一路小杜姑娘行事磊落坦诚,紧着时间拉拔他们利落手脚长出脑子的目的也显而易见。有些话不必明说,大家心照不宣即可。 可…… 或许,不可…… 这是流放的第四十二日,他们早已远了都城所在的中州,约莫也已经跨过了一多半的熙州。后面再往北,走过岱州后,便会进入凛州,到达他们此行的最终流放地。 秦崇礼不大确定小杜姑娘如果要走,会选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离开。但是很明显,应该是在进入凛州之前。毕竟凛州与苍国相邻,本就多限,加上是贵妃之兄韩将军驻守之地,到进入凛州再走变数就太多了。 说来有些汗颜。 当初在刚离开李家村,小杜姑娘手脚恢复,开始与他们“因材施教”之时,秦崇礼一度怀疑过她是否背后有人,是不是有人派她来拉拔他们一把。只再想想当初刚上路,小杜姑娘两度轻生,便又觉自己多想。 只不管小杜姑娘身上有多少矛盾之处,背后又到底有没有人,目的又是如何…… 按小杜姑娘在给他出题后,最近总与他重复的一句话来说“世上事,若看不分明,便论迹不论心。” 若论“迹”,那他们可是承情小杜姑娘太多太多。 谁能想到一无所有上路,待走到四十多日,衣裳食物驴车药品全都置上了不说,如今车上还有编了筐才能全都叠装起来的熏肉干,各式的皮毛加起来都足够给他们冬日一人做上一身。 好似这流放路,他们吃的苦只是集中在了前十日,后面便是坦途。就连脚下那在前十日走出来的水泡,在驴车上养了三十日,现在也已经都好了。 若没有小杜姑娘,别说现在的日子,秦崇礼甚至怀疑,他们未必能全须全尾地都活到凛州。 是的,流放路之苦,衙役之心狠,远胜于秦崇礼当初在牢中时的预想。 流放,是一件在路上就会死不少人的事。 纵是那卫家姑娘说,谭望带的队伍,算是历年往各地去的流放队伍中,途中损耗较少的。但是较少,不代表没有。 那是离开李家村没几日,也不知那孔家人是摘着了什么有毒的野草野菇还是吃着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刚吃夕食没多会儿,好几个孔家人上吐下泻,几乎是眨眼间人就不太行了。那会儿夜宿在河滩,日头都落下了,衙役们不愿冒险继续往前走,按谭望的话,就算当时出发周围也没能寻着大夫的地方。 衙役们倒是把备着的止泻药拿出来了,只是或许并不对症,那几个孔家人不多时连血都开始吐出来。 杜引岁让江芜带着其他人远着些,自己凑近了去看了一眼,回来只说应该不是疫病,但是衙役们应该也不会为此做出更多努力。因为那几个孔家人是孔家的三个妾,一个庶孙女和两个庶孙,孔方裘自己都只着急庶孙,衙役们更是全没当回事。 看起来的确很惨,但是也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 只是没想到,那孔家有个年轻汉子冲了出来,先磕衙役,再磕刘家,然后就磕到了她们这里。 秦崇礼那会儿已经被小杜姑娘“上了几课”,本以为那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婉拒”。只是没想到,小杜姑娘居然给了药。虽说给时,与那人说明了,那药也是衙役给的,与衙役拿给孔家的应无区别,但是……还是给了。 给了,然后还没完。 待那年轻汉子又去磕卫家,小杜姑娘拉了他与江芜去一边,让他们好好看清楚那汉子的模样与神色。 人生在世,有可能遇到骗子,也有可能遇到疯子。 按小杜姑娘所言,那汉子距离疯子,只剩一线。 那一晚,本该轮到楚秀兰守夜,小杜姑娘却也没睡,不止她,被她弄得有些心慌的秦崇礼与江芜也没睡。 到后半夜,孔家那边出了些不寻常的动静。小杜姑娘第一时间抽了火堆边的柴禾在手上,还给醒着的他们一人发了一根。 乱起不过一瞬,衙役们那边的反应也不慢。 只是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一直到天蒙蒙亮,马大头黑着脸来赶驴车,她们才弄清楚夜里孔家那边发生了什么。 那晚,孔方裘的三个老妾一个都没熬过去,两个小庶孙也没了。倒是那小庶孙女有几分运道,还坚持了下来。 而那时她们听着的动静,不是孔家人不行了,而是那之前磕头求药的汉子没了娘又失了儿,失心疯一般拿了还烧着火的柴,捅到了孔方裘的身上。 衙役们赶过去的时候,孔方裘肚子被捅了个大口子。孔方裘与那些家眷不一样,衙役们不得不天稍有光亮就赶紧上路给他找个大夫。 孔家有钱,孔方裘在衙役那儿买了不少粮食。偏生他心疼粮价,给家人分粮时抠抠搜搜,一家人还分出了三六九等。那三个妾平日分的粮最少,饿得有点不太行了,昨天傍晚捡柴时有个妾捡着了一个大菇没上交孔方裘放大锅里。在分到热糊糊之后,三个人偷偷撕了在烫碗里烫烫就吃了,有两个还没忘了偷偷叫上自己的小孙儿小孙女……然后就成了昨晚那个样子。 那捅了孔方裘的,便是他的二庶子。 孔二捅完人,衙役们到的时候,他连衙役们都想捅。 孔方裘抠是祸因,高价卖粮的衙役在他眼里也不是好东西。 只是柴禾到底不敌刀刃,上路时孔二已经被上了全套枷锁,想来到凛州之前也不会给他松开了。 赶着驴车的马大头说这事儿时觉得晦气得很,总觉着孔二那眼神像是要把他们都杀了,就算全套枷锁上了,他也觉着不是很安心。 那一晚,流放队伍减员五人。 秦崇礼与江芜他们,学会了要么远离疯子,要么不要惹暂时无法远离的疯子。 自那晚之后,到如今这流放的第四十二日,流放队伍还又少了两人。 一个是孔方裘最小的嫡子,在那孔二再次攻击伤还没好全的孔方裘,被孔方裘砸石头反击孔二时误伤而死。 一个是刘家妾,在坡上高地制止孩子打闹时,落下了山崖,撞歪了脖子当场就没气了。 怎么说呢,比起戏剧化到让人唏嘘的前者,反是后者对江芜她们的冲击更大一些。 毕竟当初杜引岁也差不多是那么个坡掉下去…… 三十几名流放犯,差不多走了快一半的路,便失了七人。这还是在大家都与衙役买粮,衙役也没主动动手伤人,无人因饿因打而死的前提下。 秦崇礼有时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小杜姑娘,他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不想活的不想活,钱也没有的,能活到哪一步。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就是小杜姑娘的枷锁,没了他们,小杜姑娘能活得更好。 从流放路逃脱,不是易事。没有合适的身份,还可能被通缉,在这世上求生,更是不易。 但是,秦崇礼莫名觉得,如果是小杜姑娘,或许也并不难。 那么,最后的问题来了。 两个小的暂且不提。 他看明白了,想来儿媳亦心中有数,那……江芜呢? 那初踏上流放路时被内疚与自责紧缚,沉默得像个影子的江芜……那一日一日努力做个有用的人,而后因小杜姑娘的夸赞偷偷弯了嘴角绯了耳朵的江芜……她是否对小杜姑娘的想法,有所预感呢? 秦崇礼久思几日,觉得江芜应该需要有。 不然……事情突然发生,对她的打击太大,到时候只剩自己一人又该如何化解。 秦崇礼想找个机会和江芜提两句,只是吧……小杜姑娘耳力如此之好,她没提上台面说的话,他也不好在她能听到的情况下,先拿出来与江芜说。 然而,还在寻机的秦崇礼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流放的第四十二日,傍晚衙役们催着去拾柴时,杜引岁把站起的江芜重新压坐了下去:“这几日天阴,你留下把我们未干的衣物好好烤烤火。” 杜引岁给出的理由十分敷衍。 毕竟这火堆整夜烧着,什么时候烤不是烤呢。 只是这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小杜姑娘安排,江芜犹豫着又站了一回,丝毫没能撼动杜引岁压人的手,也只能作罢。 秦崇礼终于得着了可以单独与江芜说话的机会,却讷讷许久,才心情沉重地开了口:“江芜,你可知这段时日,小杜姑娘为何让你们学这学那,又每日提问于我?” 正在翻包裹的江芜,手一下停了下来,只是头还低着,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她怕我们照顾不好自己。” “那她又是为何怕……”秦崇礼没有得到明确的信号,还想继续引导时,却被江芜打断了。 “因为她想走,自己一个人走。”江芜抬头,朝着秦崇礼苦笑,“我不是瑶瑶和浩阳,你们能感觉到的,我也感觉到了。” 是吗? 秦崇礼捋了捋胡,从这些天江芜与瑶儿一般努力上进,博取小杜姑娘表扬的样子来看,可一点都看不出她感觉到了…… “都是我连累了她。”江芜垂了眼眸,“还好她真的很厉害。” “你心里有准备就好。”秦崇礼叹了口气,“小杜姑娘的确厉害,她在哪里都能活得好。” “老师……你说,她会是什么时候……”江芜再开口,有些艰难。 “估计在进入凛州之前吧,按她对我们的安排,应该会寻一个合理的与我们无关的时刻。”秦崇礼早就想过,这会儿自是脱口而出,只是说完又一愣。 江芜亦是愣了一下,瞬时站起:“她刚才不让我跟着去!” “不不不,冷静……她带了我那儿媳啊。”秦崇礼脑子刚转过来,也是虚惊一场。 “哦,对,楚姐姐去了。”江芜缓缓坐下,亦觉刚才不过一瞬,已然乏力。 一老一少瞧着对方无用的样子,忍不住都露了个苦笑。 “我还没能利索割开鹿脖……她应该没这么快……”江芜压了压心口,自我安慰道。 秦崇礼抬眼:“你那鹿脖都试了好几回了,再搞不好鹿头都要臭了,你该不会是为了留下她故意不行吧?” “我没有!”江芜连连摆手。 秦崇礼笑:“所以你是真不行。” 江芜看秦崇礼老神在在还笑她的样子,忍不住学着问了句,“老师你最近几日每日的题目都错好些,该不会是为了留下她,故意答错吧?” “我没有!”秦崇礼气到翘胡,“昨晚那道我们还有两罐子水,路边看到一个渴到昏迷的人,是救还是不救,你倒是答对啊!” “所以老师你也是真不行。”江芜努力学着秦崇礼弯了一下嘴角,而后恍惚看向之前杜引岁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不会这么快的,我们还没有学会……” 她还没有机会准备出离别的礼物。 第40章 “你……什么时候走?” 江芜嘴上说杜引岁应当不会那么快离开,其实心里一点儿谱没有,之前说出来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期望罢了。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其余几个衙役带的拾柴队伍都陆续回归。 初时,江芜与秦崇礼还并未十分慌张。毕竟杜引岁出去,大半的时间都能遇着点野物,比其他几支队伍多花些时间也是正常。 只是到最后天彻底黑了,就剩被郑义带出去的几人还没个影子。别说开始焦心的江芜和秦崇礼了,就是谭望也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不过,不似江芜和秦崇礼纯粹的担心与忧虑,谭望心中更多的是隐秘的期待。 自打李家村时,在那废太子妃的指引下轻轻松松得了一株参,再遇着傍晚要拾柴,带着杜引岁的要么是谭望的亲信郑义,要么便是谭望亲自出马。 那废太子妃离开李家村后,手脚就恢复得差不多,不再是个坐在木板车上需要废太子推着的废物。少了这么个废物的拖累,对那手脚颇有几分力道的废太子自是要多看管严格一些。只是,因着那株参,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放她们出去转悠。谭望还指望着,那废太子妃还能记着点别的呢。 只李家村后,谭望一连失望了三十多日,最近都开始反思他是不是真的让废太子和秦家过得太好了,好到那杜引岁都“记不起其他”了。 就在谭望想着要不要像逼孔家一般,对那杜引岁逼上一把,就到了这日。 谭望在天暗下后又等了一会儿,自觉的确已经超出了平日抓野物的时间,便再等不得了。 只没想到,待他点了人,交代好了留守的队伍,还没出发呢,郑义就带着人从林子里钻出来了。 趁着火光,一直盯着郑义他们离开方向的谭望与江芜都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并齐齐奔了过去。 只到了几人跟前,一人伸手接过了郑义手上提着的背篓,一人却是直冲向了后面被楚秀兰扶着的杜引岁。 “怎么这么晚?” “你没事吧?”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谭望顿了一下,看向了说话的江芜和郑义后头的杜引岁。 “没事,腿上不小心被划拉了一下,小问题。就一条道儿,我自己能走,楚姐姐非要扶。”杜引岁推开了楚秀兰扶着她的手,还甩了甩腿自证。 谁料楚秀兰被推开了,下一秒江芜就续上了,抓着她胳膊的手比楚秀兰还用力,还抖抖得厉害。 “真的没事……”杜引岁无奈笑了一下。 只不待她继续说几句哄一哄明显慌张了的江芜,几步外谭望借着火光看清了背篓里的东西。 “铁皮石斛!”谭望震惊。 “嗯,我们在那边山崖边见着了,耽误了点时间。”郑义也看了一眼杜引岁,“杜姑娘下崖摘回来的。” “这就是你今天出发前,要带上绳子的原因?”谭望翻完背篓里的东西,再看向杜引岁时,目光复杂了许多。 杜引岁却是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之前遇着獐子和鹿的时候弄回来太费事了,我想着带根绳子万一这次还能遇上大的抬回来的时候能方便点。谁知道就刚好见着这些了。” 解释得很好,但是谭望总怀疑这东西还是“五岁记忆”的产物。 只杜引岁不承认,谭望也不好逼问。 别说逼问了,甚至谭望再开口时,不自觉地都客气了几分:“铁皮石斛是一味中药……” “嗯,之前的老大夫说这铁皮石斛价同黄金,寸斛寸金。”杜引岁在谭望开口说出可能的忽悠之词前,先出声打断了。 开玩笑呢,在李家村时,她最后特地问了那老大夫几样她记得的末世时最后那点儿成药也十分珍贵的药材,搞明白了这里的价格之后才冒的险。虽说她不会要价那么多,但要主动让价和被忽悠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谭望噎了一下,把背篓里的绳子扯出来扔地上,剩下的在手里掂了掂。 就他的手感,这些铁皮石斛看着占地方,其实差不多四斤多点的样子。 铁皮石斛也是一味他常需要买的药材,这四斤多的鲜枝晒干后便会缩干成一斤左右。 “寸斛寸金指的是干了之后的价格,这里头晒完最多一斤。”谭望盯着杜引岁说完,见她神色不变,便知道她没有误会这里面的价格,于是又道,“一斤黄金十六两,也就是一百六十两银……” 铁皮石斛虽然珍贵,但是远比不得李家村的人参,这一点杜引岁很清楚。 但是没办法,她总不能老扯谎,再编下去,她不得弄出个幼年时从北地去都城的背景。谎说多了,也容易漏……她不准备再拿“五岁的记忆”出来说事儿,可不就得拾柴到哪儿就到哪儿,遇着啥就捡啥么。 不和人参比,这铁皮石斛也算不错了。 重要的是…… 这是卫家姑娘说过的,谭望曾经在路上买过的药材之一。 “东西给你,给我拿六十两,如何?”杜引岁知晓谭望在这儿和她掰扯这么多的原因,也不多说,直接开了价。 谭望愣了一下,方开口问道:“你……要现银?” “嗯。”杜引岁点了点头。 “行。”谭望答应得干脆。 他之前那一愣,倒不是觉得之前几百两的人参分了不到一百两银的东西,这回一百六十两分六十两给多了,而是没想到这回杜引岁居然直接要了银子。 不过想想倒也正常,之前人参那回,该要的衣食住行都要了一轮,可不就剩下到凛州之后安身立命的银子了么。 “我这里的碎银凑凑估计也能有六十两,你看你是拿碎银还是明日我们进城之后,我去给你换几张小面值的银票。碎银方便花用,但银票更便于携带,要哪个看你。”谭望友善了言语,先说了几句为人考虑的话,而后又笑着玩笑般带了一句,“崖上采铁皮石斛可比挖参危险得多,价值还远不如人参,你这伤有些亏了。” “这路上碰着的钱,能有进账就不算亏,还得多谢谭大人关照。那就拿些碎银,再来点小额银票吧。”杜引岁就知道这家伙还惦记人参,还好她没打算再带他们挖参,不然真把她当生金蛋的鹅了,反倒是给后头的计划惹麻烦。 只眼下这些不是重点。 杜引岁微顿了一下,又抓紧机会开口道:“按谭大人的意思,我们明日可以进城了?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们到城里的医馆看看大夫。我也去看看医馆里的药材,这回铁皮石斛是我恰好认得,若是以后遇着了不认识,错过就可惜了。” 说着,杜引岁还扯了扯划拉破了还有些渗血的裤腿。 谭望:“……” 不是很方便。 但是可以有。 虽然这废太子在遇野味上别有几分天赋,但谭望倒也不指望她能一路采药。 毕竟除了人参,其他的药材又能值多少钱。 不过……反正都要进城了,带她去医馆转悠一圈也没什么妨碍。关键是,他的友好,能换来点什么。 若是能再换来人参,就更好了。 “明日的事,明日再看。一会儿我让人先拿包药粉给你。”谭望掂了掂手里的背篓,又道,“碎银也先拿二十两给你,其他入城了再给你换来。” 没被拒绝,就是有机会,杜引岁自是先点了头,其他再等明日的功夫。 两拨人就此分开,一波往衙役那边儿去,一波走向了囚犯那边。 谭望提着背篓,瞅了一眼沉默走在旁边的郑义:“她说下崖就下崖,是不是有点冒险了……” “这些铁皮石斛品相非常好,比你买的那些强。”郑义说着,扯了一下嘴角,“她不冒险谁冒险,我们吗?她自己愿意的。” “你们可以先回来多拿几根绳。”谭望现在还是挺稀罕这位能找着人参还不狮子大开口的废太子妃的,比三桥驿那会儿可有用多了。 郑义摇了摇头:“我倒是这么说来着,但是她不肯。” “为何?”谭望不太能理解。 郑义这回沉默得久了些,只是最终还是开口回道:“我不知道为何。不过我感觉,她是不想回来让废太子知道,可能怕废太子阻拦她,或者废太子想自己替她上吧。” 谭望愣了一下:“所以这就是今天废太子没跟着你们去的原因吗?那铁皮石斛不是她突然看到的吗?是她早就知道的?” “不好说。”郑义又摇了摇头。 郑义虽说不出个所以然,谭望却是决定了,明日那位废太子妃要去医馆,就带她去。先有人参,再有铁皮石斛,他倒是要看看,后面还能找着什么。 谭望心里的决定,杜引岁自是听不着的。 倒是江芜脸上的生气,杜引岁看得真真的。 “哎呀,真的没事。”这会儿没了衙役盯着,杜引岁直接停了步子,裤腿一卷,抬腿给江芜看,“就这么一小道,都快结痂了。六十两银呢,合算的哈。” 杜引岁的动作实在快,跟在后面的楚秀兰差点撞上她后背,再见着那白花花的腿说露就露,赶紧地拉了一声不吭跟在旁边的卫慧清往一边儿去了。 被留下单独面对江芜的杜引岁瞅着了溜边儿去的两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真是没义气。 江芜蹲下身细看了几眼,的确是一道划伤,看起来在路上还清洗处理过了,这会儿的确也开始结痂了。伤口不深也不长,和之前在三桥驿前受的那回伤没法比。 但是! 江芜还是很生气! 气杜引岁冒险,更气的却是自己的无用。 若是她有用一些,哪里用杜引岁爬山崖采药换钱…… 一直到回了驴车边,借了谭望让人送来的药粉给杜引岁敷上了,江芜那糟糕的脸色,才勉强好了一点。 只是一股无能为力的痛苦郁气却一直梗在江芜的心里,梗得她深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在今日的守夜争夺战中获胜的杜引岁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抽出一条干净的长柴遥遥戳了一下江芜的被子:“你要实在睡不着,你来守夜吧,真是浪费被窝。” 江芜哗啦一下拉开被子,气呼呼地起身走到了火堆边,在杜引岁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为什么不带我去拾柴。”*江芜压低了声音,看向杜引岁的目光带了一丝幽怨,“是嫌我爬树爬得不好,怕我爬山崖也爬不好吗?” 啊……反应过来了啊。杜引岁想随便打个哈哈把话题岔走,只江芜投来的目光过于认真,认真到她还真一时想不出怎么打个哈哈…… “我是什么先知吗?不是让你留下烘衣服么。”杜引岁最终还是没顺着江芜的话题走。 只是杜引岁没想到,这好接的话题她不接,难接的就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被又忽悠了一嘴的江芜垂了眼眸,紧了双手,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江芜,那日若不是你先找到我……” 这些天,杜引岁并没有刻意去隐瞒什么,自是知晓被看出端倪是迟早的事。 或者说,她也是希望江芜她们能有所感觉的,这样当那天到来时,大家心里有了准备,也不会过于突然。 只是吧,都是成年人了,心照不宣就行了,怎么还直接问出来了呢…… 关键是杜引岁自己也没想好,该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开。 不过走是肯定要走的。 她身上的毒还没解,如今只是被末世的体质和食物,还有之前吃下的那两株参暂时压下去了。好不容易到了个没有丧尸和变异动植物,还能吃上正常东西的世界,她还是想好好活着的,西边的锦国定是要去走一趟。 要真进了凛州,到了韩家军管辖的流放地,她要再想走,就太难了。 就在杜引岁盘算着,组织着语言,想怎么回江芜的提问时,这人又开口了。 “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想走……你就走吧。”江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着旁边杜引岁还沾着新鲜血迹的裤腿,再开口便觉喉间干涩,声音又低了几分,“走吧,别再为我们冒险了。” 杜引岁苦笑了一下,这话她怎么接,真是一句比一句难答。 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打探。 可能,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办法立时甩手就走的原因之一吧。 “前些天,刘家那个掉下崖死了的妾,你还记得吧。”杜引岁没法顺着江芜的话往下聊,索性提起了另一桩事。 已经深陷在离别情绪里的江芜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杜引岁用柴禾碰了碰脚,才渐缓了些神。 江芜敛去了面上不该出现的不舍,方才抬头看向杜引岁回道:“记得。” 能不记得么,才过去几天啊,一条人命呢。 而且比起倒霉吃菇倒下的孔家五口和后来被孔方裘失手砸中脑袋死了的那个孩子,刘家的那位妾室之亡更让江芜心惊。毕竟当初杜引岁也曾经从坡上高处坠落过…… 杜引岁瞅着了江芜的心有戚戚,自是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有件事,我怕吓着你们,想着缓些时日再和你们提来着。” 江芜刚分了些的神,闻言又一下子聚了起来。 “你还记得吧,那几个下去看情况的衙役,上来之后说她脖子撞歪了,应该是掉下去就没气了。”杜引岁顿了顿,提醒道,“我下面的话可能有些可怕,你别发出太大动静。” 江芜缓缓地点了点头,杜引岁这带了严肃和沉重的语气,让她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杜引岁再开口,便在她心上一击。 “刘家的那个人,在衙役下去的时候还活着。是他们下去之后,靠近她之后好一会儿,才死的。”杜引岁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透了,“虽然本来救上来也未必能活,但是她应该是被崔武在下面踢了脑袋,彻底折了脖子死的。” 即便之前杜引岁已经让她有所准备,但当江芜听到这后头的话时,还是忍不住睁圆了眼,捂了一下嘴。 “本来这事,我也是要告诉你们的。那些衙役,别管是一眼看就不是好东西的,还是能给你们几分好脸的,都别忘了他们手里有刀,是一念就能决定囚犯生死的官差。平日里无事也就罢了,要真有什么事,他们可以很无情很残忍,就像对那刘家妾。”杜引岁说至此处,看了一眼江芜。 江芜莫名觉得这一眼,有些复杂。 事实上,真的有点复杂。 “刘家妾死了的那天,我有好好想过。”杜引岁的目光从江芜面上挪开,看向了火堆,“江芜,那日若不是你先找到我……” 杜引岁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嘴巴被江芜捂住了。 江芜这次的动作十分利索,但杜引岁不是躲不过去,只是她这回没有躲。 当初杜引岁穿来的那一刻,原身已经坠落坡底,虽然伤势可能比那刘家妾稍稍轻一些。但是一个身份和刘家妾一样上不得台面,频频自尽,断了手脚后来又昏迷不醒的女人,在那些衙役看来无疑是个讨厌的大麻烦。 如果那时她穿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江芜,而是衙役,说不准那就是她在这个新世界的最后一眼了。 被捂住嘴的杜引岁无奈地眨了眨眼。 江芜是个好人,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 杜引岁难得地纵了一回江芜,让她偷袭成功。 只江芜回过神来,便立时手忙脚乱地松了手,揪着衣角道:“别乱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但是你的确救了我。后面你和他们……”杜引岁扫了一眼不远处睡着的秦家人,“你们又帮了我很多,我为你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我也没冒险,今天这个真的是我不小心,也就一小口子……而你们得到的,是你们应得的,你明白了吗?” 江芜抿了唇不答话,满脸写着她不想明白。 杜引岁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解释。 总归,话她都说了,江芜这会儿想不明白,后面再想想总会想明白的。 离开了那个糟心的皇宫,有秦崇礼和楚秀兰他们在身边,江芜的不配得感总会慢慢消失。在未来的某一天,江芜会相信她此刻说的话是真的,是对的。 火堆边,两人安静了下来,渐渐只余柴禾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在这个漆黑的夜,似乎一切都平静了,时间停滞在了此刻一般。 然而,真实的时间是不会停滞的。 为了顺利进城,第二日破晓队伍便整合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在日暮城门关闭前抵达了文河城。 文河城的驿站,算是她们这一路见过的最大最豪华的驿站。 只不过对于她们这些流放犯而言,再大再豪华的驿站也依旧与她们没什么关系。 几十号人又被拷在了腾出的马厩里,地面肮脏,气味可怖,环境甚至远不如夜宿在野外。唯一能让杜引岁稍觉安慰的,便是快到驿站时,谭望指了街尾的医馆,说他办点事,完了就来领她过去。 杜引岁不大确定逃离这流放队伍后是个什么情况,虽说得了自由也许可以更便利地四处去,但也可能被追捕通缉短时间入不得城去。这会儿谭望能答应是最好的,闻到记住的,才是她的。 谭望这一去,时间有些久。 进城本就晚,衙役们来发了夕食,也没见他的影子。 直到夜色渐沉了,杜引岁都开始怀疑外头的铺子是不是都要关了的时候,才见着了谭望的影子。 只一眼,杜引岁就瞧出了他沉重焦躁了许多,全然不似之前的轻松快意。 不过好在,人虽然铁着脸,但是还是解了她的枷锁。 就在杜引岁要跟着谭望离开时,衣角被江芜扯住了。 “能不能,也带我去。”江芜拉住的是杜引岁的人,看向的却是谭望。 这会儿的谭望,看着不像是好讲话的人,杜引岁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江芜的手,为谭望即将出现的拒绝提前做出了安抚。 本就一脑门子烦心事的谭望在听着江芜出声时便皱了眉,只没好气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瞅见了杜引岁伸手覆上了那扯着她衣角的手。 “安静点,别乱说话,别给我惹麻烦。”谭望蹲下身,把江芜的镣铐也解了,又道,“我会让郑义盯着你,别做多余的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江芜才刚点了头。 杜引岁便腿上一重。 “能不能,也带我去?” 小小的团挂在杜引岁的腿上,亮晶晶的眼扑棱棱地盯着谭望。 楚秀兰心中一紧,只她还没来得及把小东西从杜引岁腿上扒拉下来,就听着谭望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一个要去,两个也要去,不然把你们都带上,去把人家医馆全占了好不?” 谭望自觉拒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就连那屁点大的小东西都听懂了垂下了头,偏生还有那听不懂人话的出了声。 “带,带上我!”听着了关键话的孔方裘举着胳膊,从不远处的孔家堆里颤颤站起,“她们全须全尾的去什么医馆!我要去!我要去啊!两百两,带我去!” 谭望:“……” 呵。 临近打烊的医馆里一下子塞了一堆人。 两个看着就不是本地人的衙役堵住了前门后门不说,还有两个蹲守在医馆里,厉目四扫,看得医馆中人明明没做什么,还出了一身虚汗。 尤其是药柜边的伙计,被那立于一旁纹丝不动的衙役看得心脏怦怦跳。也不知这让他依次打开药柜抽屉介绍药材的小姑娘是什么来头,真是提出的要求奇怪,带的人也奇怪…… 是挺奇怪的,药柜边的谭望也觉得挺奇怪。 就这么开一格闻一下,问个名字和大概的用处,就进行到下一格,是宫里什么特殊的识药方式吗? 药房里多半是已经制成的干药材,药柜里的更是已经修剪切割过的,与新鲜时的看起来已经大有不同。就这么粗粗地过一眼,她真的能记住吗?真的能在野外认出来吗? 谭望对此很怀疑。 偏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废太子妃与那药童一问一答,已经开过了近三成的药柜,那认真的模样,还真不像装装走过场。 奇奇怪怪的。 哦,还有那老实坐在一旁等的废太子…… 来了也不说话,也不看诊,就这么守着人。 若不是这两人都是女子,谭望说不得还真得误会她们患难见真情了。 就在谭望观察着江芜与杜引岁时,另一边的诊室突地一声暴呵。 “你说什么,你说她吃撑了,积食了?”正在看诊的孔方裘指着旁边正让秦若瑶吐舌的大夫怒道。 “怎么了,让这么小的孩子吃那么多肉,吃积食了你还有理了?”大夫不耐斜眼。 几人来前就褪下了囚衣,穿的是常服。一进医馆杜引岁便直奔药柜,而江芜想着来都来了,便给小家伙招了个大夫看看。 这会儿孔方裘和秦若瑶一人坐在一个大夫面前,可不就被误会成一家人了么。 大夫的话,让孔方裘更是一窒。 他花了多少钱,多少钱啊!才勉强维持了孔家的温饱,损失了三个妾两个孙,还疯了一个儿子!结果废太子她们一文钱都没花,被衙役们另眼相看给了驴车给了粮食不说,居然还吃肉吃太多,吃到积食了! 天理何在! “乱动什么!这脉还把不把了!”正在给孔方裘把脉的大夫不满地敲了敲他的手腕。 本来都打烊了,还来人,来也就罢了,还不配合,真烦。 精神与**被双重击打的孔方裘捂着肚子上一直没好利索的伤,气得直哼哼,一时出气比进气还多。 杜引岁用最快的速度闻遍了所有的药材,又压着江芜去看诊得了新的治疗癸水苦药大礼包。加上攥了两包酸酸甜甜山楂丸的小团子,和被按了半天伤处疼得冷汗直流的孔方裘……医馆转了一圈,每个人又有“幸福”的未来。 直到一行人从医馆出来,直到谭望彻底误会了江芜之前想要跟来是为了再看一看癸水之症。 江芜停在了街中央,一家距离驿站还有半条街的店铺门前。 “谭大人……”江芜整理措辞,“能否让我进去买些笔墨。我擅仿一些书画,也能卖些银钱,到时可与谭大人如之前一般分银。” 谭望恍惚记得很久之前有个小衙役来和他说过这事儿。 不过…… “书画就算了,你这废太子的笔墨从我手里流出去,也是麻烦。”谭望拒绝。 书画这东西和药材可不一样,弄不好被查到,很容易被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个风险谭望没有兴趣。 “就进去看几眼,不仿书画来卖。”杜引岁反握了一下又攥住自己衣角的手。 说来,江芜这家伙一紧张就要攥别人衣角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没改啊,哈。 这一路,江芜从不多问她那些奇怪的想法和做法,就连前一晚与江芜提起刘家妾真实的死因时,江芜也没多问在崖上的她是怎么清楚知晓崖底情况的。 连问都不多问的江芜,平日更是活得没什么自我,更别说提出什么要求。 难得想进这文房四宝店,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杜引岁自是要为她争取一下。 谭望觉得自己今日已经纵了这杜引岁许多,不大愿意再让步。可想想,好感已经刷了这么多会儿,也的确不差这一步。 之前那参,那铁皮石斛,不多是杜引岁主动去找的么。 罢了,也就是进去转一下。 “快点。”谭望最终还是松了口。 这一松,便纸也买了,笔墨也买了,虽说都是杜引岁花的钱,但是谭望到底忍住了没有阻止。 一直到…… “这个不行。”谭望压下了江芜手里的篆刻刀。 虽说这东西刀头不过一个指节长,但是好歹也是十分锋利的铁器,让囚犯拥有它实在太危险了。 谭望这回拒绝的态度坚决果断,半点没得商量。 这篆刻刀,自是没买得成。 文房四宝店出来,杜引岁瞧着买着了东西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颓然的江芜,终是忍不住低声安慰道:“你要想刻些东西玩,用石头刻木头也是一样。不行回头我们找些萝……嗯,卢菔来刻。” 古往今来,木头件儿,萝卜章,橡皮章,没了刻刀难道还玩不转这些了么。 杜引岁本是说些话哄哄不高兴的人,结果人听了一下子头就抬起来了,转身回指刚刚医馆来时的路:“卢菔,医馆旁边的菜摊就有!” 谭望:“……” 这街算是给你们来来回回逛明白了! 待终于把抱着笔墨外加一堆卢菔的废太子原样锁回马厩,谭望才算松了一口气,并下定决心下回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求情带这个事儿事儿的废太子出去了! 带出去的人都好端端地带回来了,只是谭望的这口气还是松得早了些。 在他们离开的这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文河城驿站连收两份邸报,来自北边的驿卒也带回了一包袱的信件。 这一晚,数雷并下,流放队伍的命运正式走上了拐点。 第42章 手背上短暂划过的温度,让江芜愣了一下。 回到马厩,江芜将笔墨依次摸过,最后抱着个大卢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悬了许多日的心总算是在此刻落到了实处。 一旁杜引岁嚼着小团子投喂的山楂,瞧着江芜那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就这么喜欢啊?” 江芜瞧了杜引岁一眼,有憋了许久的话想说,只看看身边……所有人都聚在马厩,人挤着人,又怕隔人有耳,只能努力按捺。 这纠结的模样落在杜引岁眼中,就更是有趣。 “这么多根卢菔你也用不完,搞两根来吃吃呗。”杜引岁故意逗人一嘴,又伸手假作要抽走江芜抱着的那根。 “不行!”江芜迅速收紧了抱着卢菔的手。 这么一伸,一避,杜引岁本虚晃一枪的假动作反倒从江芜的手背上擦过。 手背上短暂划过的温度,让江芜愣了一下。 之前一心扑在搞这些东西上,如今得偿所愿了,江芜才后知后觉地有心思反应过来,这好像已经不是杜引岁今日第一次这般碰自己…… 原本还有些有趣的人,突然收了声低了头。 杜引岁只当这人不禁逗,缩了手笑着开口安抚:“行了,逗逗你的,还缺你这口卢菔吃么,拿着玩儿去吧。” 标准的平日逗小团子的语气,江芜听出来了,想要开口反驳不是拿着玩,只抬头瞅着了杜引岁那带笑的眉眼,莫名地又一阵心慌,不自觉地垂了眸不敢多看。 直到旁边秦崇礼和楚秀兰与杜引岁搭上了话,几人开始聊起之前出去时的事,没有被继续重点关注的江芜才渐渐松下了不知为何紧绷了的身体。 夜渐沉,马厩里各家窸窣的声响也渐消失。 犹豫了很久的江芜,最终还是在杜引岁躺下前,凑到了她的身边。 “我想给你做几张路引,你等我做好,再走。”江芜头一回主动离杜引岁那般近,几乎是手笼着杜引岁的左耳,将带着微弱声响的气吹进了她的耳中。 马厩虽不是多言之地,但是江芜实在担心,那离别会猝不及防地发生在她还没送出礼物之前。 本被困意裹挟了的杜引岁,没料到江芜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句,瞬间挑了挑眼皮,不困了。 原身小小年纪就被送入了宫中,记忆里倒是没有什么关于路引的事儿。倒是杜引岁穿越前学历史的时候反带过几眼,就是不知这大昭国竟也如此严格么。不过……路引这个东西,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吗? 杜引岁有不少话想问,只此处的确人多耳杂,此时也只能对江芜先点了点头,暂安了那双紧张的眼。 其他……得离开这里之后,找机会再聊。 马厩中,赶了一日路的囚犯们渐入梦乡。 前头押运他们而来的人中,却多是睡不着的。 文河城驿站,是谭望途中接收家书的其中一个定点。按他的计算,这次的家书应当早两日就在文河城的驿站等他了。只傍晚来时,他却没有找到。 虽说路上的情况多变,信件早几日晚几日没有那么精准也是正常,往常这情况谭望也不是没遇着过。但不知为何,这回他莫名觉得不安。 若不是前一日因着那铁皮石斛已经答应了杜引岁,又想着从她身上得着更多的利,谭望今日是一点儿多事儿的心情都没有的。 不过还好,他带着那几个出去转了一圈儿,从北边来的驿卒就带了一包袱的信件回来,其中恰有他的一封。 只是……待谭望问询赶了过去,却发现寄件人并非他所想的那位。 来信的,是谭望的妻妹,准确地说应该是与谭望相好的那位的妹子。 相好的家书没等到,却等到了从未与他通信过的这位的信。 再打开匆匆一观,谭望的心便坠了下去。 虽说那信中也没写什么不好的消息,但是光是语焉不详让他行至岱州一聚的那一段,就够让他胡思乱想的。 谭望的相好,名为柳晚星,是犯事流放凛州的官家家眷,与他相识于多年前谭望头回跟队去凛州时。 那时,谭望还不过是押运队伍中一名普通的衙役,只是那回队伍不走运,先遇山匪又遇泥石流,折了不少衙役,连当时带队的头儿都折进去了。谭望在剩下的人里算是能打的,自是临危顶上,暂成了队伍的领头。而柳晚星因预告泥石流有功,保住了当时大半的队伍,也成了队伍中被另眼相待的人。 两个年轻人在流放路上生了情愫,只谭望毕竟只是个小衙役,阻不了流放之事,只能在能力范围内花用银钱寻找关系,将柳晚星分配到了凛州稍轻松些的流所处。而后这十多年,谭望来回都城与凛州,送了一批批的流人,坑了一笔笔的钱财,除了这些年给柳晚星买药的钱,便是用在疏通凛州门路,终是把柳晚星一次次换到了凛州与岱州交界处,更安全些的地方。 只是,纵谭望花了许多银钱,也没能改变柳晚星的流人身份,最终也只是将她挪出了流人所,免去了她的劳役。不过,虽人必须一直留在凛州,但好歹也是关上门便是寻常人家日子,再不用受流所奴役。 而这回找上谭望,让谭望必须“按从前方式行事”的人,就是拿着柳晚星与他相好,又离开了流所的事来拿捏他。 柳家流放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柳晚星又是女眷……说句实话,流人女眷嫁给当地军户,被挪出流人所的事,早就不是几个,十几个例可言。只是谭望并非当地军户,又把柳晚星挪得更南了一些。 谭望这一路,虽收了杜引岁的东西,给她们开了不少便利,得了许律许多抱怨,但平心而论的确是他从前会做的交换。他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完全没有偏离。 只是,这回没有收到柳晚星的家书,反是收到了柳晚星表妹的信,实在让他心里打鼓。 柳晚星的表妹亦是被家族连累,流放去了凛州,那是十年前,柳晚星已经被流放凛州好几年后的事儿了。那回谭望特地寻了门路,接了那支流放队伍,保着柳家亲眷走了一回北地。而那回,恰也是卫慧清头回被流放凛州。 而如今问题的关键在于,柳晚星的表妹亦是流人,虽嫁了当地军户,在被默认的情况下挪出了流人所,住进了屯堡。但是!那也是在凛州,甚至是在凛州靠北,近与苍国边境处。 怎会……突然来信约他在还不抵凛州的岱州一叙。 地址,是岱州谭望并不熟悉的地名。他拿着信折返,寻了那常跑岱州的驿卒,方知晓那是岱州中南部的一个小镇,与他们直行去凛州的路线稍有偏差。 虽稍有偏差,但谭望是一定要去的。 不祥的预感萦绕在谭望的心头,让他在告别驿卒后,与许律相撞廊前时,依然抹不开凝重的臭脸。 而许律,却没空与谭望计较这个。 沉重着脸的谭望与苍白了脸的许律在廊前擦肩而过,一句交流都没有,甚至谁都没心思去关注对方不对劲的脸色。 许律亦是来驿柜处寻人的,只寻的不是北边送信来的驿卒,而是南边传邸报来的邸吏。 傍晚时来到文河城驿站,在路上憋了一肚子气的许律第一时间往都城去了信。 这谭望,实在不受控得很。 那江芜从每日半饥不饱还要推车,到日日有肉有粮有菜还有驴车坐! 流放路走了一半,磋磨江芜的任务却连个头都开不了,许律可不得找上头的人先汇报推脱一二么。 也是这回谭望太硬,而许律这边帮衬的人太弱,就算开始打明牌也压不过谭望的主意。 许律只盼着上头接了信,能派上几个暗卫来,无论是干掉谭望让他全面掌握队伍,还是直接从暗处磋磨江芜都行。许律现在都不指望能躲在谭望后头,磋磨事情谭望做,保全他的无辜了。他只希望这任务最后能做完就行! 只是许律没想到,他这信加急发出去了没多久,就听驿长说都城来了邸报,其中最大的一桩事儿,就是诚王世子在秋猎中意外薨了。 那文河城驿长,不过当做与许律闲聊八卦的一语,却如惊雷一般,将许律劈得贯穿肺腑。 许律勉强又应付了驿长几句,转头就来寻送邸报来的人,势要亲见了那邸报才敢信。 文河城的驿长,自是没什么撒谎的必要。 片刻后,许律松开捏皱了邸报的手,勉强撑着回到了客房,方才纵容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诚王世子死了,那他刚寄去都城的信,是要送去哪里? 不…… 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诚王世子死了,他真的是死于意外吗?还是…… 许律心比夜沉,一时竟不知下一步该踏向何方。 而许律不知的事,谭望可太知了。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岱州。 那么首先,就要把慢的人,变得快起来。 隔日清晨,天不过刚刚出了些光,谭望就在马厩里踢醒了一批人。 “有驴车卖,买不买?”谭望强忍着急躁,扫过面前被他踢出来的一群人,又补充道“二十两一架驴车。” 囚犯们睡眼惺忪,恍惚听着了梦中话。 还是卫慧清第一个反应过来,点头应了:“买。” “我们家已经有两架驴车了。”捂着肚子的孔方裘可不信死扣钱的谭望会那么好心。 一架正常的驴车,都得二十多两了吧,他翻十倍卖个二百两,孔方裘还能信是架好车。二十两……呵呵,别是一头死了都臭了的驴在破板车上。 孔方裘的自作聪明,让谭望拳头硬了。 只是为了队伍提高速度,谭望还是按捺下脾气,生硬解释道:“你们家人多,两架车坐不下所有人。后面我们得加快点速度。” “坐不下就轮着跑跑。”孔方裘坚决不花无用钱。 “我们买……”李大勇刚出声,却被孙喜娘拉了一把。 “我们想想,先想想。”孙喜娘扯着儿子的手臂,朝谭望讨好笑。 “我买!”刘耀祖虽也觉得这价不像是谭望会开出来的,但是他们家人少,就三大三小,买一架就能都挤上,试试也无妨。 关键是,这路刘耀祖早就走够了,之前几回找谭望求买车都没拒,这难得谭望主动提了,他可不得赶紧同意么。 “今日二十两,明日就是二百两。”谭望扫了孔方裘和孙喜娘一眼,不待他们再言,转身就走。 谭望来马厩的动静不小,其他没被他踢的人也都醒了。 这会儿见黑着脸的谭望走了,自是窸窣声四起。 “我觉得,没买车的人要倒霉了。”楚秀兰低声道,又瞥了一眼回到马厩的孔方裘和拉着另外的衙役在说什么的孙喜娘。 “谭望说得很明白,要赶路了。”秦崇礼皱眉看向似乎说动了衙役,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的孙喜娘,“孙嬷嬷为什么不买,孔家有车,现在就她没车,不会是要……” 杜引岁转头看向江芜。 这几日也被搭着问了不少题的江芜条件反射般开口答道:“我们的车上没有空座。” 杜引岁满意点头,只开口又是一道附加题:“那她要是跟不上了,崴了脚了,哭着求你呢?” 江芜:“……” “她有儿子,让她儿子背。”秦崇礼已经被训练太多题,知晓什么才是杜引岁喜欢的答案。 这回,杜引岁给了秦崇礼一个满意的眼神。 “那她儿子要是也崴脚了呢?”楚秀兰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们,是不相关的人。”江芜也知道什么是杜引岁想听的答案,只是有时候说出口,总还有些艰难。 不过…… 江芜还是想杜引岁用满意的眼神看向自己,而不是去看别人。 “很好。”杜引岁拍了拍江芜的肩膀,不吝夸赞。 江芜突然觉得,有些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出口的了。 第43章 这日,她莫名想说与杜引岁听。 孙喜娘好说歹说,又给衙役塞了银子,才被带到了许律的面前。 几乎一夜未眠的许律,见着孙喜娘就开始头疼。 有亲缘有辈分的舅舅,有抚养之恩的奶娘,有抄家流放之仇的孔家……加上自己这个此行最高的官,多好的磋磨江芜的队伍。 结果一家被石头砸到再不敢吭声,一家被骂到狗血淋头,一家……不需要别人出手就内讧死了一片。 弄出来配合他的都是什么无用的东西! 还有这个孙喜娘,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任务的! 二皇子那边儿漏成了筛子,让赵七知道他是二皇子的人还不够么! 现在诚王那边也全是洞,区区一个孙喜娘也能叫破他的身份! 他这个双面奸细,手下无人能用,背后全是篓子,现在上头的主子还莫名其妙死了一个,这活儿还怎么干! “何事。”许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实在不想看面前这张寻了他几回,回回都商量不出个屁的老脸。 孙喜娘也不敢耽误,飞快将之前谭望让大家买驴车的事说了,完了又一拍膝盖气道:“咱们一直盘算着怎么把江芜她们的驴车给撤了,可现在若是家家都有了,岂不是更难撤了。都怪孔家那两架开了个坏头!” 果然,这个老太婆开口就没好事。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许律现在心烦得很,在他完全掌控住这个队伍之前,添置几架驴车,甚至几架马车,都不是他能轻易改变的。 只是靠着赵七和陈刚,还有与赵七交好的崔武,他真的能夺走队伍的控制权吗? 虽说一定站谭望的只有一个郑义,但是看似中立什么都行的马大头和吴用之流,怕是真到那个份上也会选谭望吧。 所以! 当时出京的时候就该给他拨几个暗卫啊! 难道磋磨废太子是什么不重要的任务,不重要到连几个暗卫都抽不出来么! 那些暗卫留在京中不也没什么用!少主还是说死就死了啊! “那驴车我们家是买还是不买……”孙喜娘看着烦躁搓头的许律,踟蹰出声。 “爱买不买,滚出去!”都快烦死的许律暴力赶人。 待屋中重新安静下来,许律连灌两杯凉茶,才稍稍冷静些许。 京中情况不明,他的任务该做还是得做。 尤其是当初说好,磋磨之行得在到达凛州前做到位,如今谭望要求队伍提速,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 若不能武力夺权,那么就还是得想办法控制住谭望。 许律想着想着,目光渐沉。 而谭望是真的很急,催着队伍早早出发,行至文河城北门时,城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缝。 有了两辆新驴车加持,衙役们一多半都坐上了车,一路以驴车的最快速度前进不说,中午的休息时间也缩短到了堪堪够放个水。 从日出到日落,足足六个多时辰,到扎营时,别说地上跑的人了,就是驴都累得呼哧呼哧的。 有驴车坐的几家还好些,衙役们轮流蹭车也勉强还行,苦就苦了那些没驴车还被甩了鞭子要求跟上队伍的。 没错,上路的第四十四天,衙役们的鞭子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孔方裘到底还是奸,上路没多会儿发现情况不对,立时拿了银钱去找谭望,被谭望拒绝后转头就去寻了卫家人。 本载着卫家四口的驴车,在卫迂亭收下银钱后,又搭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孔家人。如此孔家除了那被孔方裘放弃的孔二,其他人都勉强挤在了驴车上。 惨就惨在李家。 孙喜娘被许律凶了一脸,回去便已失了再找谭望买驴车的机会。 谭望这回寻来的两辆驴车,远没有李家村给江芜她们弄的那辆宽敞。 等孙喜娘上路反应过来不对时,孔家人已经挤上了卫家的驴车,刘家驴车亦是满当。就剩下江芜她们的驴车,若把那些筐啊竹啊归置归置或抱在人怀里,可能还能勉强挤点空地儿出来。 孙喜娘倒是想再去给江芜来个良心的拷问呢,但李大勇已经厌倦了不断上去被打脸,给拦了。 最后孙喜娘去寻了刘耀祖,为李小娟求了个驴车边坐着,而她自己是真没地方坐了。 最后还真如秦崇礼之前答题时说的一般,上路没多久孙喜娘就坚持不下去,被李大勇背着了。 江芜她们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那几个走路的人便是跟在她们的马车后面。 孙喜娘初初坚持不下去时,杜引岁能明显感觉到身边江芜和秦崇礼的不自在,只是他们没开口,她也就当没感觉到。 到后来李大勇把人背起来,投来的目光满是愤恨。 恨得莫名其妙,但杜引岁觉得也不算什么坏事,因为被那样的目光盯着,旁边两个人的不自在明显少了许多。 也是,再好的人,也不能老想对咬人的狗伸手。 出了文河城,第一晚仍是夜宿野外。 这日停下的时间要比往常晚许多,扎营时几乎不见天光,拾柴的范围自是缩小到了营地周边,连带出去的人都少了。 范围小,时间短,杜引岁只带回来一只野鸡,还被衙役那边劈去了一半。 楚秀兰带着小团子接了野鸡去河边拆洗。这段时间这种血腥活计她们几人都是轮流做,就连两个小孩子也是。不得不说,两个小孩做的还要比秦崇礼好些。 杜引岁留了秦浩阳帮忙烧火,赶了秦崇礼也去河边,吩咐他把鸡肉拆了骨再回来。 因为学得不好被点名补习的秦崇礼也不敢问为什么晚上炖鸡汤还要拆骨,只能拿着石片去了。 人倦畜乏,这一日扎营的时间晚,营地安静下来的时间却比往日还早了不少。 待衙役那边也没了大动静,只剩两个守夜的看着火堆,趁着他们没巡视的空档,杜引岁戳了戳旁边被子里的江芜:“睡了吗?” “没有。”江芜的回答十分清醒。 夕食时,杜引岁让她夜里等会儿睡,她就算再困也会等着。 “来,今天我们来学这个。”杜引岁摸索着坐起,顺手把江芜也拉了起来。 可怜江芜才刚想着杜引岁的手好暖,下一瞬手里就被塞了个细细凉凉的东西,吓她一跳。 而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 杜引岁半夜不睡,要教她的……竟是开锁! 即便杜引岁再三重复,她们这位置是她之前看好了的,不会被衙役直接看到的地方,但是握着一截鹿骨的江芜依然学得非常紧张。 活儿精细,心高悬着,手被抓着引着,江芜的心都快跳出嗓子口了,偏生旁边这人还嘀嘀咕咕想要聊天。 聊的倒也不是闲话,还是昨晚没机会好好说的路引一事。 真聊到这个,江芜的心反倒是渐渐沉下去了些。 其实也没有很复杂,她当初也是因为起了想离开的念头,才去了解了相关的东西。她当太子时虽接触不到什么正经政务,但总还有些边角杂事落在她手上,借着处理那些事查阅些档案与文献,自是能有机会接触一些路引,记下模样。 前一晚在文房四宝店里,她摸过了许多种纸,才选着了一种最接近路引质地的。不过可惜,也比不得她当初在宫里备下的那种。 说至此,江芜停顿了许久,直到感觉杜引岁一直覆于自己手背的手又传递来了足够的暖意,方才再次开口提到了去岁前往丰州赈灾前的事儿。那时她接了差事,自觉完成差事后,便是最好的离开机会。于是她鼓足了勇气,去问她娘,也就是当时的皇后,是否愿意与她一起离开。 一个赈灾离宫,一个可去中州近丰州的佛寺还愿,只要她们配合得好,逃离那男扮女装占用太子之位的死局,并非不可能。 只可惜,江芜自以为的解局之法,却换来了皇后罚她小佛堂里跪了一整夜。 皇后严令禁止江芜胡思乱想,并明言若江芜出宫后自作主张,那她这个当娘的不活也罢。 江芜以为那造假路引之法,只能是她的一场幻梦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在如今用上了。 当年的旧事,江芜不曾与任何人说过。一来无人可说,二来……说了又有何用。 只是这日,她莫名想说与杜引岁听。 是想换一句温言,还是想得片刻暖意,直到说完了,江芜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想说。 江芜更是没想到,她刚说完,还没等到杜引岁的只言片语,旁边突然响起低沉的沙哑老声,差点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我听范载志说,你在丰州时曾经落水?”秦崇礼也是没想到半夜睡不着又被迫听了一堆悄悄话,更是没想到他的疑问甚至无法憋到明日,“范载志说可能是当时领物资的人哄抢所致的意外,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被吓到连拍好几下心口的江芜一时没听出秦崇礼的言下之意。 “老师是问你,你觉得那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要对你下手。”杜引岁看了一眼还裹在被子里没出来的秦崇礼,虽瞧不着他的表情,但她觉得此刻她与老师应该想到了一处。 “当然是个意外,谁会对我……”江芜下意识答,只话至一半,猛地看向了杜引岁。 杜引岁下意识挪开了眼,不与其对视。 说来也奇怪,明明将世间的黑色剖与江芜她们看,是自己这些天一直想做在做的事。 但是怎么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她自己却…… 一定是刚才江芜说起旧事时,那平静语气下藏了太多心酸痛苦,怪自己听力太好尽收耳中,竟在这关键时刻软了心肠。 是皇后吗? 没有证据的话题,只能戛然而止。 即便只有一丝,是有片刻的怀疑,痛苦的种子也被就此埋下。 杜引岁其实不大能理解秦崇礼为何问出那句于现在毫无帮助,只能带来更多痛苦的话。 实在不理解,想不通,隔日早晨杜引岁忍不住支开了其他人,抓着秦崇礼问了。 “那时,我突然想,如果斩断她对前皇后的念想,那她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走。”秦崇礼苦笑,又自嘲道,“一个挺给你添麻烦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她跟着你,要比去凛州好,好太多了。可惜……” “可惜,你斩不断的。”杜引岁没说麻烦不麻烦,只诚实道,“要只靠这么一句怀疑就被你斩断,她就不是江芜了。” 秦崇礼如何不知呢,只是他……忍不住,冲动为江芜鸣了一些无用的不平。 那夜短暂的谈话后,是认真的学习。 一夜又一夜…… 刻苦的学习,让江芜终于成为了几人中第一个独立用鹿骨撬开镣铐的。 火光下,杜引岁看着江芜扬起的笑脸,突然地想到了初见时。 若是她这会儿也能拥有初穿来时那几息正常的嗅觉异能,应该不会在江芜身上闻到那万物凋零与腐朽衰败交织的苦涩气息了吧?怎么着,也该轮到些草木的生机气,努力成功的果子香吧。 可惜了,她的毒在这里没法解,闻不到了。 不过,杜引岁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就在她生出“可惜了”这个念头的这一晚,吃饱喝足的她就闻到了意外之息。 第44章 这就是,最后了吗? 流放第五十二日,队伍终于来到了熙州近岱州,卫慧清说过的可以让囚犯添置御寒黑羊皮的村子,老洞村。 能与衙役合作的村子,一张黑羊皮卖出几只整黑羊的价钱,是他们能干出的事儿。 杜引岁她们沿途打了不少兔子,连着中型的獐子和鹿都打着过,自是不会在黑羊皮上花冤枉钱。 虽然衙役们不愿意让囚犯持有剪刀之类的利器,每每要用总要墨迹半天还要杵旁边手握刀把上盯着,就是用点儿针线也是晚上发早上收的。但是好歹这一路过来,除了小团子那肉嘟嘟的小手拿不住针,其他几个都跟着杜引岁学会了不咋好看但是够结实的缝制手法。如今御寒的除了用那株人参换来的那些棉衣棉被,路上的皮子也够一人置出一身还有多的能当垫子。 基础的御寒有了,这里贵价的黑羊皮,自是没了吸引力。 有那钱,还不如到了凛州流人所再添置。 越往北走,江芜的心就悬得越高。 逃走的机会这种东西,真要来了,来不及招呼也很正常。即便杜引岁说过走前会先说,但江芜依然觉得,也许某一个错眼,就再也不见。 神经绷得紧,还不能说,就有些草木皆兵了。 老洞村安排给流放队伍的,也是村边儿的废宅。 宅子虽然破旧,但炕还能烧。 吃夕食前秦崇礼就把炕烧上了,吃完正好热乎乎的好睡。 杜引岁这一路吃挺好,虽然毒解不了无法完全恢复嗅觉异能,但是嗅觉增强的时间持续得越来越久。 这会儿刚吃完东西,自是又能闻着周遭的动静了。 普普通通的村子,就是羊养的挺多,味儿味儿的。 就在杜引岁随便闻了几圈儿,习惯性地准备开启忽视模式时,突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左边的院子窜了过来。 原本躺在炕上被烘得暖呼呼,衙役都没来锁门呢,就要睡着的杜引岁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旁边的江芜心里一个咯噔,只来不及说出第二个字,炕上的人就窜了出去。 走…… 走了? 这一路,江芜设想过很多次,当杜引岁离开的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样才能显得正常,体面。 只是她从未想过,真的到这一刻,心口竟一下成了漏风的洞口,别说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连下炕追去看看这个简单的动作,她都做不了,简直石化了一般。 这就是,最后了吗? 她们说的最后的对话……是“吃饱了吗?”“吃饱了。” 似乎,也算是平淡又务实的告别吧。 江芜的心里,一瞬闪过千千万万的念头,千千的自我劝解却压根盖不住万万的痛苦。 不受控的泪,终是啪嗒砸在了褥子上。 就在江芜僵硬又茫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时,杜引岁背着手蹦蹦跶跶地从门口进来了。 江芜:“……” “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杜引岁难得心情外露地哼了个小曲儿,结果刚进门就瞅着了炕上眼泪吧嗒吧嗒掉的江芜,惊,“这是怎么了?” 她动作挺快啊,出去才不过几息啊,怎么突然哭了? 杜引岁一头雾水。 这回江芜反应倒是快,迅速抹了一把脸,正色道:“刚炕有烟,熏着我了。” 屋角正在添烧炕的柴禾,正熏了一脸黑的秦崇礼无语抬头:“熏着谁了?” “……”江芜难得假装没听着老师的话,看向杜引岁,“你刚怎么突然出去了?” “闻着了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杜引岁说着,从堆行李的桌上扒拉了一个装着水的竹筒出来。 背身喝水时,杜引岁将手中的小药丸塞嘴里,混着水一口吞下了。 “对了,我刚刚没有出去过。”杜引岁扫了一眼炕上已经睡得呼呼的楚秀兰和两个小的,一边爬上炕,一边又看向屋里还醒着的江芜和秦崇礼,“我们没人出去过哈。” 两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听外面“啊”的一声惊呼。 男人的声音,还怪老的,好像不是这个院里,听着像旁边院子。 这回犯人分了三个院子住。 江芜她们与李家合了一个院,卫家和刘家合了一个院,孔家自己一个院子,每个院子又有两个衙役一起住着。 秦崇礼听不大出来,那声是卫迂亭,孔方裘和刘耀祖中的哪一个。 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好像都和刚才出去了一趟的杜引岁脱不了关系。 惊呼声后,便是衙役们的动静,好像还夹杂了救人之类的话。 秦崇礼想了想,出门去看。 不管和杜引岁有没有关系,他们这屋听着了声音一个都不出去看会很奇怪。 守着江芜她们院的郑义和马大头也出来了,秦崇礼索性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了隔壁院。 没一会儿,秦崇礼就回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进门就道:“卫家姑娘的夫婿突然晕在了院子里,吓了卫迂亭一跳,闹出的动静。” “老师又忘了,那不是她的夫婿,是她防着又会被流放第三次买回来假婚的人。”江芜认真纠正。 “对,就是他。”秦崇礼又道,“现在衙役把人弄醒了,应该没什么事了。” 杜引岁盘了盘手里的小药丸。 能有什么事,他不是刚吃了一颗么,她还给他又留了一颗呢。加起来他有两个月去搞药。说不准还是她先把药分解出来,到时候多给他送点儿。 杜引岁搓掉了小药丸上粘着的最后一点儿蜡皮碎。 啧啧裹着蜡还封在了石头扣子里,难怪没有巅峰时期异能的她之前没闻到过。 就是这个,原身每月要整一颗续命的小玩意儿。 哈,谁能想到呢,不过几十人的队伍,居然里头掺了两个锦国细作,真是含量有点高了。 算算时间,隔壁那位在路上肯定已经服用过一次解药。只能说那次她可能恰是在没有唤醒异能的状态,被她错过了。 也就是说都是细作,隔壁那位至少带了五颗解药,她就一颗解药没有,直接毒发上路…… 这个锦国细作组织怎么回事,厚此薄彼要不得哦。 可惜毒性压制了她的异能,她只能闻出药丸大体的味道,没办法细嗅出里面的每一种成分和分量。 也不知道刚吃下去的那一颗能不能反压制住毒性,哪怕暂时,哪怕只有一瞬,让她恢复一下巅峰时期的嗅觉异能,够解析这药成分的时间就行。 夜渐沉,屋里屋外都安静了下来。 不似秦崇礼回来后还在揣摩隔壁院里的事儿,江芜哪儿在乎隔壁,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失而复得的杜引岁身上呢。 总觉得吧,杜引岁从刚才突然窜出去开始,就哪儿哪儿都有点怪怪的。 若是杜引岁能听着江芜此时的心声,怕是得大声就纠正一下,可不是怪怪的,是…… 捏着药丸闭目养神的杜引岁突然坐了起来。 江芜一直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身体比脑子更快,一下也跟着坐了起来。 “咳……怎么了……”江芜压低声道。 黑暗中,江芜瞧不分明旁边杜引岁的面色,但莫名感到此刻的屋中的沉默有点奇怪。 “杜姑娘?”江芜有些受不住旁边的人不发一语,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 “有些麻烦要来了。”杜引岁跳下炕,从桌上的行李堆里翻出纸张,撕了个小角把手里的药丸包好,想了想撕了一小块包药的牛皮纸,凑合着又多包了一层。 解药就是解药,毒性被压制了,她的异能恢复到了巅峰期,只一个呼吸就闻出了这药丸里的成分和分量。 就是她上回认的药好像不是很全……这药丸里有好几味药,她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没关系,不过是多找几个药房的问题。 再不行,回头到了锦国,总是能有办法解决的。 本来吧,压下了毒性,恢复了异能,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该够杜引岁高兴一阵儿的。 可谁能想呢,这异能刚恢复,就闻着事儿了。 远处的汗水与尘土,干瘪与绝望,还有血气与歹意……二十余人的混杂之气直冲老洞村而来。 是山匪……还是流民? 杜引岁估计,来的很大可能是岱州流民。 自打前两天近了熙州和岱州的边界,算来这已经是队伍遇到的第三波流民。前两拨都是白日赶路时遇到的,还都只有几个人,瞧着她们这边又是马车驴车又是衙役的,远远就避开了。 还是谭望小心谨慎,瞧着那几个人不太对劲,追去问了问,才知道岱州秋收前出了旱情。 算来也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岱州的官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别说都城了,就是相邻熙州都一点儿没听闻岱州的旱情。这还是这个月百姓实在没吃的了,偷摸着开始往外跑。 队伍路上遇着的,便是还算有点门路,偷跑成功的头波。 也不知谭望是不是怕遇着后头涌出的大波流民,反正这几天赶路强度更进一步,队伍起得更早,停下得更晚了。 之前那两拨人少也就罢了,这一波明显冲着老洞村来的有二十几个。队伍住下的这几个村子最外围的破院子还正好在他们来的方向…… 虽说按谭望他们有刀又有点身手应该算不得什么,但是若真有冲突,衙役可不一定能第一时间管上她们这些囚犯。 杜引岁叫醒了秦崇礼和楚秀兰,藏着的可以撬锁的鹿骨也拿到了近处。 不见光的屋中,几人绷紧了神经,持柴捏石,只希望那股麻烦别真寻着她们院里来。 只在这紧张气氛中,杜引岁却偏了偏头,看了旁边的江芜一眼。 屋里黑漆漆的,即便杜引岁体质恢复,视力比常人要强一些,此时也只能看着个轮廓。 但杜引岁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此时黑暗掩下的,是她藏不住的诧异与不解。 杜引岁异能一恢复就闻着的事儿,远处奔袭而来的二十多人是一桩,而身边这人……便是另一桩了。 第45章 你倒是看看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像不像你呢? 夜袭老洞村的那二十几号人,临近村子了分成了两拨,不过运气都不太好。 一波从村子最外围开始搜罗的,一头撞进了住了孔家,被赵七和陈刚守着的院子。另一波直冲着村长家去的,遇着了还在村长家喝酒的谭望。 临近的院落,刀棍声破开夜色,很快夹杂了愤怒的呼喊与惊恐的哀嚎。 杜引岁她们这边的院落也有了开门冲出的声响。囚犯们的屋门入了夜都从外头落了锁,想来应该是院里的郑义和马大头出去援助了。 不过轻轻一嗅,杜引岁便知村外那些来人不是衙役们的对手。就这没过几招便出现的浓重血腥气,那些应是流民而非山匪没错了。 外头这圈儿留着的衙役多,结束得也快,倒是村子里面的闹腾持续了一阵,不过随着郑义带人过去,很快也平息了下来。 异样的打斗声惊醒了三个院里的囚犯,不过衙役们只黑着脸打开屋门点了一遍人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外头的事。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伴着孔家人出屋子瞧着了那一地血的大呼小叫声,杜引岁她们才从愁眉不展的马大头那儿聊出了一二。 夜里来的的确是岱州过来的流民,准确地说里头还有两个与老洞村沾亲带故的,知道老洞村这儿家家户户养着黑山羊,这是带着人来掠货了。那些人在村外分了两拨,一拨去挟持村长,一拨准备以荒屋为据点,把那些黑山羊都赶过来。结果撞上了夜宿在此的流放队伍……只拿了些棍棒和菜刀的农家汉子,又哪里是衙役的对手。 对于常来往都城与北地的衙役们来说,昨晚的事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风波。反正来的人都被打了绑了,都穷到逃荒抢劫了,身上也摸不出什么好东西,衙役们对这些人没兴趣,最后是送去官府还是另有安排,都留给老洞村的人了。 让马大头愁眉不展的,不是昨夜的事,而是后面可能会源源不断地出现与昨夜类似的事。 老洞村再向北没两日,便会进入岱州地界,穿过岱州是前往凛州的必经之途。 昨夜衙役们审了审那些流民,岱州的灾情已经被官府压了几个月,此时爆发开来,威力不容小觑。他们继续往北,别说补给了,便是路上的安全都要成问题。 马大头长吁短叹着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已经恢复异能的杜引岁偏头望了一眼旁边的院子。 从昨晚到今早,那谭望与许律已经就是否绕行岱州吵了一整夜。 对于杜引岁自己而言,从岱州过自是更好,越是乱就越是有利于她找到离开的机会。不过考虑到江芜她们还要继续往北,还是走安全些的路线更好。 不过,直穿岱州固然会遭遇大股流民,但是从旁边的融州和朔州绕行,难道就没流民了吗? 若岱州的灾情真的严重到像昨夜那些人说的已经开始易子而食,怕是岱州周围的几州,包括北边的凛州都会出现流民潮吧…… 老洞村闻起来粮食不少,还有许多黑山羊。流放队伍要是想在此处补勉强够穿行岱州的食物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就十个衙役,能在千千万的流民中护住这些粮食吗? 杜引岁甚至觉得,他们应该立刻回头才是对的。 只是,这事儿也轮不上她做主,甚至都轮不上空有官职手下无人的许律做主。 在谭望的坚持下,队伍将继续向北直入岱州,并且……再一次提速。 孙喜娘坐在颠簸的驴车上,庆幸自己昨晚求爷爷告奶奶地花了大价钱弄回了这车,不然就谭望今日这速度,怕是折了李大勇的腿也背不了她跑这么一日。 马车上,许律看着后头不是马车就是驴车,齐齐整整,不像是流放倒似是来郊游的队伍,脸黑了整整一日。 少主死了,他发往都城的信到底还有没有人接,暗卫能不能给他拨两个!谭望能不能打死! 谭望的焦虑急躁,许律的崩溃不爽,还有那许多人的忧虑……恢复了嗅觉能力的杜引岁,对这支队伍的了解又深了一些。 只是…… 她有一点,真的很不理解。 一般来说,人身上的气味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人可以同时存在多种情绪,自然也可以有十分复杂的味道。而随着人情绪的起伏,气味也可能时刻变化。 不过这些复杂和变化,都该是基于“合理”二字才对。 比如昨晚那些夜袭者的绝望与歹意生出的金属般的血气,又如后来谭望与许律争执时的火爆与坚决产生的灼烧与刺鼻,都是在当时情况下,他们“合理”的情绪产生的气味。 但是……江芜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虽然的确没有初见时那腐朽荒芜的心死之气了,但是变成了夹杂着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是怎么回事…… 昨晚还没出夜袭之事,大家都躺下准备睡时,江芜身上的气息浓烈到盖过了屋中其他人,直接把刚刚恢复嗅觉能力的杜引岁冲了一个跟头……她差点以为吃到了假药把自己吃坏了。 也就是后来闻着了村外那二十多人,分散了一下杜引岁的注意力,等她把屋里人都叫起来了才反应过来,江芜身上的那气息是个什么情绪。 这会儿日头高悬,杜引岁都坐在驴车上晃荡了快小半天了,想起昨晚的事,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昨晚刚意识到那是偷偷喜欢的气息时,杜引岁还在脑子里盘江芜是偷偷喜欢了谁,还在想江芜最好别是斯德哥尔摩了瞧上了那些不成样的衙役……结果可能是她转头看江芜的次数太多,便是在黑暗中也被察觉到了,江芜不解地唤了她一声。 就三个字…… 只一句“杜姑娘”…… 那夹杂着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中的“酸涩甜美”一下子翻了个翻。 太好了,江芜这家伙没有偷偷喜欢衙役。 太糟了,江芜这家伙偷偷喜欢的居然是她…… 杜引岁的脑子当场嗡了一下。 这一嗡,就嗡到了现在。 纵是现在日头都晒烫了脑门了,杜引岁依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 杜引岁抬头望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气还没吐完,旁边一只竹筒杯便递了过来。 “晒起来了,喝点水。”江芜递完杯,又从旁边的筐里翻了块昨日随着黑羊皮附赠的粗布出来,抖了抖支棱起来给杜引岁挡着了头顶。 阴影投下,灼热的阳光被挡在了粗布外,杜引岁发烫的脑门渐降下了温来。 杜引岁喝了一口水,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旁边端坐着给自己遮阳的人。 谁能想到呢,这般端庄的风轻云淡的模样,其实酿出的酸甜让人牙根都要发软…… 到底是成功女扮男装当了十八年太子的人,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她的心思是这样的。 那昨晚呢……杜引岁忍不住想到昨晚衙役从外头落了锁,她的解药还没发挥出效果时,江芜偷偷摸摸地给她画路引,那时候……该不会是苦涩盖过了酸甜吧。 不,不行…… 杜引岁严肃了脸,一严肃便是一日。 待日落扎营,大伙儿不用挤在一辆即便再轻声说话也会被听到的驴车上,杜引岁第一时间拉了江芜去一边儿说话。 只是吧,这个平日习惯性的正正常常的一拉,杜引岁刚上手就后悔了。 铺天盖地的甜席卷过来,让她颤着手松开了江芜的衣袖,只余苦笑。 偷偷闻别人的心思,可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事情。 既然是江芜藏着不说的心思,杜引岁当然不会傻到直白去提。只是分别已是不远的事,本着对江芜负责,杜引岁也是要稍稍掰正一二的。 “我们头顶这棵树有鸟蛋。”杜引岁在江芜撩袖子准备爬时,一脸黑线地把人拦下,生硬开局,“说起来,你知道吗?这小鸟刚刚孵化出来,会对首个看到的会移动的东西有深刻的印象,并且产生特殊的好感。不过,这种好感是基于小鸟什么都不懂,所以瞧着个会动的就觉得厉害,与其说是好感喜欢,不如说是想要学习想要效仿,以便自己快速成长。一旦小鸟长大了,它就会搞清楚,那个人其实也不是多好,只是恰出现在了小鸟最简单最懵懂的时候罢了,后面有的是好的在等它。” 末世时,每日都是生死考验,杜引岁遇着过不少瞧了她一眼就上来说要一起过的,还没遇上过这种……偷偷喜欢的。为此准备说辞,还不能直说,她看似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已经头秃。 说罢,杜引岁闻着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纠结的气息,缓缓转头看向江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树上的鸟蛋已经孵化出来了吗?”江芜抬头看树顶,“都孵化了吗?那不能吃了,万一看到我了,对我有印象了,还有好感了,我们还吃它……是不是不太好……” “……”杜引岁气到扶树,“我说的是鸟吗?我是说,我们人也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杜引岁又有些后悔,后悔是不是太明了。 毕竟江芜感觉脆脆的,别一会儿…… 这边儿杜引岁纠结了起来,旁边江芜倒是突闪了一丝明悟,只下一瞬便是许多的心虚与纠结。 杜引岁偷偷闻着,心中之石缓缓落地。 还好,不是笨蛋,这应该是听懂了。 就要入岱州了,她的离开计划也要提上日程。虽然江芜应该本也不会对她说出来,但是有些话早些说明或许能让人放下得更快一些。 杜引岁心中一松,却又有些莫名的一空。 或许分别就是这样,相处了太多天,每个人都需要重新习惯。 这边儿,杜引岁还给自己炖鸡汤喝呢,转头就闻着旁边心虚的气息浓度都快与那偷偷喜欢并驾齐驱…… 哎,自己还是太直白了。 杜引岁也开始心虚起来。 既然话说了,那么先逃为妙。 就在杜引岁一边看天看地,一边挪了脚步准备撤走,江芜出声了。 “她和你说了?”江芜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意也很正常……我会找时间帮你劝劝她的。不过我觉得她不是什么都不懂,才会对你有特殊的好感。那和她简单懵懂没什么关系,她是因为你是你,才会喜欢你……” 空气中,心虚之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与无奈,还夹杂着担心与忧虑。而那原本的苦意酸涩甜美,依旧固若磐石。 “等等……你在说什么?”杜引岁把江芜刚才的话在脑子里放了两个来回,都没法搞明白。 她刚才借鸟说人,已经说得很含糊了,怎么江芜的回话比她还抽象…… “我说瑶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她是真的喜欢你,才想叫你娘。不过她也知道你们年龄不太对,她之前还说想好好表现,等你觉得她优秀了才与你说。现在提前说了,是因为你要走了吧……嗯?”江芜说着说着,眉头蹙起,“她怎么也知道你要走了?你和她说了吗?” 杜引岁:“……” 所以这就是小家伙闻起来比她哥哥奶呼呼一百倍的原因么。 小家伙的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鸟。 这位漏风的,即便流民来袭,紧张的气息也盖不住偷偷喜欢的朋友,你倒是看看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像不像你呢? 第46章 就……那么喜欢么…… 自打江芜说漏嘴,杜引岁再闻着小团子身上的奶呼呼,就有些恍惚。 末世里这种小东西的生存率很低。末世后期杜引岁的嗅觉能力增长到能闻出人的情绪变化时,已经遇不着多少这样小的孩子了。就算遇着了,闻着也都是被末世涤荡过的铁与血之气,便是跟着有能力的父母,也最多只能带着一点点的奶呼呼。 而现在…… 杜引岁看向一下驴车就主动抱石扎马步练功的小团子,后者似乎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第一时间回看过来,认真的小脸鼓了起*来,抱着石头的小手也一下子举高了一些。奶呼呼之气瞬间浓郁,扑了杜引岁一脸。 好的,动了,这是“引娘”的奶呼呼崽气! 就像是猪笼草抓虫子之前,分泌花蜜香甜吸引虫子过去一般。 都是陷阱! 杜引岁低下头,揉了揉眉心。 “累了?一会儿我去拾柴,你休息吧。” 伴着江芜的声音靠近的,是装着水的竹筒,和……扑鼻的酸涩甜美。 好好好,陷阱二号! 杜引岁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这两个“陷阱”根本没有主动对她说什么,是她没有礼貌地自己闻出了她们的秘密。 头一次觉得解药这个东西,真是吃早了…… 杜引岁接过竹筒,抬眼却瞧着了不远处似在随意走动的男子。 那是,卫慧清那个买来装作夫婿的奴仆。 之前那些天,他可是老老实实一直在卫家的一小块地盘待着,降低着存在感。 现在是在……找丢失的解药么。 杜引岁垂了眉眼,边想着锦国细作的事儿,边缓缓喝了一口水。 而后咂咂嘴,一时忘记了锦国细作的事。 这水…… 杜引岁端起竹杯细看了两眼,是清水没错。 但她怎么喝出了一股果奶的味儿…… “怎么了?” 就在杜引岁犹豫着又饮一口时,旁边江芜瞅见了她蹙紧的眉头,出了声。 嗯? 从势均力敌的果奶变成了大量的果汁加奶。 哦…… 杜引岁一言难尽地看了旁边满是关切的江芜一眼。 末世前的社会,有许多有趣无用的小玩意儿,有种东西叫口味杯还是什么来着,萃了香的小环装在杯口,就能把纯水喝出果汁的味儿。 从前她只是听说,没用过。 没想到一朝穿越到这陌生的世界,反倒是亲身体验了一把。 “没事……”杜引岁站起身,往小团子那边儿走了两步,方才又饮了一口水。 很好,果然这样均衡一些更好喝。 夜袭老洞村的那二十多个流民,甚至是抵达老洞村之前遥遥遇着的那两拨,只是个开始。 离开老洞村继续北行的这第一日,在流放队伍视线内出现的疑似流民,就有好几拨的三五成群。只是这一回谭望没有停下队伍上前打探,对于只远远望到一眼的流放队伍来说,那些人亦可能是普通的百姓。 只是对于恢复了嗅觉能力的杜引岁来说就不一样了,能瞧着的那几波闻着就是流民不说,连带着肉眼不可及的远处,今日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流民怕已有大几十之数。 这些可算是第一波离开岱州的流民,七八成是壮年男子,只偶有几个像是全家奔逃的队伍带了些妇孺老人。 想想也是,岱州的官压了灾情这么久,最先受不住的就是孩子女人和老人,活着难,闯出来难,想当头批杀出来的更是难上加难。 不说杜引岁能额外闻着的那些,光是路上遥遥打了个照面的那几波,就已经为本就辛苦的流放队伍又蒙了一层阴影。而队伍中担忧焦灼害怕的气味,也随着时间越发浓重了许多。 本就糟糕的路程即将被雪上加霜,觉得焦虑害怕是人之常情。 但是…… “山寨果奶”的味道不错,杜引岁揉了揉不知为何有些梗的心口,怒喝两大口。 就在杜引岁就快要开始反省自己此举是否太渣时,香甜的果奶突然被染上了一抹带着土气的苦草味儿,刚喝到嘴里的那一口瞬间让她梦回苦芨芨草的海洋。 勉强咽下口中的水,杜引岁转头看向正往这儿拖木头来的秦崇礼。 路上就一股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这会儿都浓郁到可以和酸甜与奶呼三足并立了…… 人可以同时存在多种情绪,而不同情绪的味道也会因其在这一时刻占比的不同,有浓淡之分。 就像秦崇礼身上这股不大好闻的忧国忧民味儿,江芜的身上也有。 不过吧……远远不及那股霸道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 真的很霸道。 昨晚那黑漆漆的,歹人就要来袭的环境,连杜引岁都有点紧张的时候,江芜身上的紧张气息也被那霸道的偷偷喜欢之味压得死死的…… 想到这个,杜引岁又有点头疼。 “老师,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吗?”杜引岁不好与江芜深聊,只能调转矛头,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拖了根柴禾来的秦崇礼闻言一愣,刚从忧虑中拔出来的脑子一时跟不上小杜姑娘的提问。 “祖父,你是一个不会把柴送给别人的人!”在秦崇礼身后也举着两根枯枝的秦浩阳是有几分急智的。 秦崇礼切换回了每日的答题频道,一时也不知计较杜引岁今日问得含糊,点头赞同复述道:“我,一个没有把柴送给别人的人。” “祖父,你,坏人!”前两日偷听了秦崇礼和楚秀兰讨论杜引岁每日提问是不是在培养他们如何做一个坏人的小团子,高举了手里的石头给出新的答案。 秦崇礼想了想,已快进入岱州,也差不多到了终极答题的日子了,顿时有些惆怅不舍,只还是点头沉重道:“对,我,一个坏人。我已经是一个坏人了!” “嗯,我们已经很坏了,绝对不会乱同情别人。我们是很惨的坏人。”楚秀兰亦与秦崇礼有了同样的猜测,明明是出言安快要离开的杜引岁的心,可真一开口又觉眼睛一酸,竟是抹了一把泪出来。 “……”杜引岁闻着周围一下子复杂到一言难尽的气味,也是服了这些老六了。 这三大两小的队伍,到底还能不能凑出一整个的脑子…… 哦,还有一个。 不待杜引岁因那漏网之鱼稍感欣慰,旁边江芜也开口了。 “杜姑娘你……”江芜听出了秦崇礼的沉重,看到了楚秀兰的不舍,自是共鸣了他们的猜测,心脏一下子揪紧。 杜引岁没提防,被突袭的浓郁苦意罩了一头一脸,连连往边上退了数步,低声喝到:“我还没要走!”停止你的脑补!苦芨芨草本草都要被你补出来了! 苦意停止增加,酸气又开始增起…… 杜引岁气到翻了个白眼,看向了率先搞乱一切的罪魁祸首,直言道:“老师,你是两个小东西的祖父,是楚姐姐的公爹,是江芜的老师。你不再是能在朝堂上提出利国利民之策的太子太傅。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身上无财,手下无人,岱州之乱,你管不了,为了你身边这些人,你也不该管。” 这话,杜引岁说得不客气。 不过这一路,她说话也从没客气过。 秦崇礼很习惯,甚至条件反射地觉得这些他知道但是不会去想的话,此时听起来很有道理。 空气中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立减了许多,让杜引岁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这人……这么听劝的吗? “那边儿有条小溪呢,趁天还有一点儿光,我去看看能不能捞点小鱼回来熬汤。”秦崇礼说着便转身去驴车上扯竹竿子。 空气中那忧国忧民的阴郁之气,又散了一些。 啊,真听劝啊…… 杜引岁暗叹了一句,而后眼角的余光偷偷扫了江芜一眼。 如果江芜也这么好劝,就好了。 听劝? 不可能的…… 队伍继续向北,行入岱州。 在谭望的催促下,起得一日比一日早,停得一日比一日晚,驴车已经提到了极限的速度。 一日,又一日…… 汤足饭饱,人人散出暖阳柔毯的满足之气,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赶路疲乏,人人飘出油腻轻腐的疲惫之息,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流民来袭,队伍中无助与惊慌交织,震惊与愤怒共鸣,恐惧与紧张之味不分彼此,江芜她依旧是…… 一路,杜引岁曾经尝试多次,或引经据典,或旁敲侧击,想要解开江芜对她的“小鸟印记”,以便在她离开时,降低对江芜的伤害。 只是吧,无论她怎么努力,甚至无论外面的环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牢牢占据江芜情绪第一位的,永远是对她的偷偷喜欢。 就……那么喜欢么…… 杜引岁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良心都要痛了。 只是,在走之前,她还要寻机为她们做最后一件事。 这机会不好找,甚至比离开的机会还要难找。 杜引岁甚至都觉得,最后必得冒一次险了,结果机会就在这一夜咕噜噜地主动滚到了她的手边。 这是队伍离开老洞村的第九天,也是她们进入岱州后的第七天。 算来,这已经是流放队伍上路的第六十一天,在谭望的催促中,在驴车的加持下,队伍已经穿过了一小半的岱州。 按其他衙役们闲聊时的话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北行进度最快的一次,也可以说是他们让全体囚犯都坐上了驴车最不守规矩的一次。 而杜引岁更是偷听着了一回谭望与郑义的悄悄话,知道了她们如今走的路线,要比从前流放队伍北行的路线向西偏移了些许。因为谭望在岱州要见一见不知道什么人,又不能单独离开队伍几日,所以偷偷地带偏了队伍。 不过对于其他也认识路的衙役,谭望给出的理由是,避开流民潮。 没错,流民潮。 进入岱州没两日,流放队伍就开始频繁遇到流民队伍,不止是白天,甚至夜宿时都能遇上。 许是因为在岱州边界,那些流民再往南就能进入熙州寻得生机,又或是流民队伍各自为营单支队伍人不多,总归那几日流放队伍遭遇了不少流民,但还没遇着主动与他们动手的。 不过无论是衙役们还是杜引岁,都知道这种短暂的“和平”,随着他们深入岱州,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 按当时许律发怒爆吼谭望的话来说,此时与流民逆行,就是在拿命与上天打赌,愚蠢至极。 果然,在进入岱州的第五日,就有一支流民队伍发起了夜袭。 与老洞村不知村中有衙役夜宿的那二十多人不一样,岱州发起攻击的流民队伍有备而来,虽然守夜的衙役们及时发现叫醒了其他人,但仍是一场大战。 虽然最后流民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但衙役们也伤了两个,位置靠外的孔家还被抢了一辆驴车。 当时衙役追了上去,不为保护孔家的东西,只是杀红了眼。不过那伙流民也是狠,抓走了驴车上大半的行李不说,反手还把那头驴杀了,方才逃窜进了林子。 那晚杜引岁她们离衙役的马车不近不远,正好不用直面杀向衙役的流民,也没如最边缘的孔家那般倒霉直接被抢驴车。 不过衙役那儿漏网的流民还是跑了两个到她们车边。 人不多,杜引岁没动手,只无情地催着江芜和秦崇礼上去给人开个瓢。 没错,指令准确到了“开瓢”二字。 江芜和秦崇礼想不想敢不敢是另一回事,多好的练手机会,杜引岁不会让他们放过。 还好,对着上来就要扔孩子抢驴车的流民,两个人到底没掉链子,就是秦崇礼虚了点,最后分给他的那一个,还是江芜把人先挡下,他才有下手的机会。 那两个流民捂着冒血的脑袋跑了,杜引岁也没让他们去追。 第一回做这个事,这样就可以了。 只是,想着可能会遇着这种事是一回事,真遇着了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晚,两个表现不错,干完活儿的人睡得呼呼的,杜引岁却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等她离开,他们还要面对几回这样的事才能到达凛州。 到达凛州后,他们又能真的安全么…… 无论是身边永远萦绕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还是怀里每晚即便被她拒绝还是要半夜偷偷爬过来的奶呼呼,都让杜引岁的心越来越沉重。 进入岱州的第七日。 流放队伍依旧夜宿在了临溪的林边。 谭望安置完队伍,便解了一匹马,向西而去,直到夜幕降临,直到皓月当空,都没有归来。 这一晚,周围没有流民队伍,按说就算谭望稍离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外部没有危险的时候,保不齐危险就要从内部来了…… 第47章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 按往日,拾柴烧火,用过夕食,放过最后一轮水,镣铐也锁上了树,这就该是快快入眠,为明日的奔波积攒体力的时候了。 变故就发生在营地逐渐安静时。 异动还未起,刚躺下合了眼的杜引岁便先一步闻着了那两股复杂油腻到让人恶心的气味,立时睁眼消了睡意,翻身从旁边的行李堆里抽出了一根撬锁用的鹿骨。 “杜……”旁边江芜一直挂心在杜引岁身上,自是第一时间有所感觉,只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嘴巴就被翻回来的杜引岁给捂住了。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空气中属于江芜的甜美之息暴涨,直冲掉了大部分来自远处的恶心气。 半支棱着身子的杜引岁止住了之前被恶心到的呕意,舒服了许多,不由借着月光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江芜一眼。 江芜知晓自己此刻因是烧红了面颊,只也不知该如何降下那恼人的温度,对上杜引岁那似带了探究的漆黑双眸,心里又焦又急,最终两眼一闭……就当逃了。 杜引岁:“……”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只是现在却不是笑的时候。 “好像有些不对劲,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出声。”杜引岁俯身在江芜耳边轻道,然后飞快撤回了自己快被烤熟的爪子。 哪里不对劲?江芜凝神细听,就在她怎么听都不觉有异时,衙役那边有了动静。 准确地说,是衙役在囚犯这边搞出了动静。 “什么事?怎么回事?不不……不行……” “大人!大人,不要啊大人……” “爹!娘!” “大人,换一个,换一个人,这是我的嫡女,求您放过她,选我的庶女吧,就这个庶女送与大人!” …… 孔家的人几乎放开了嗓门,顿时炸得整个营地都清醒了。 赵七扯着孔嫣儿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反手就给了孔方裘一个耳光,冷笑道:“你这庶女一路上脏活儿累活儿都包了,手上的茧子比老子还厚,是你的亲女儿还是塞进来伺候你们家的奴隶?忙活一场睡个奴隶,当老子傻?” “我有四个庶女,任由大人挑选,请放过我这唯一的嫡女吧……”孔方裘捂着脸,低声恳求。 不说嫡庶的身份,孔嫣儿也是他生得最美,教养得最好的女儿,到了北地是要去派大用场的,怎能折在此处,怎能折在一个卑贱的衙役手里!便是再怕衙役的刀刃,孔方裘也得再争取一二。 “呵,我要的,就是这个最好的。”赵七将绷紧了镣铐才能勉强靠近的孔方裘一把推回了树上,又生生扯开了孔嫣儿拽着老母的手,一把将人拖向了林中。 与孔家还挣扎着讨价还价了一二不同,崔武从卫家将人带走时,卫家其他人死一般的安静,卫慧清独自挣扎求救的声音单薄得让人心酸。 那专门买来假婚好在路上照顾一二的奴隶这么没用的吗? 念头如游鱼一般在杜引岁脑中滑过。 只她这会儿没心思多想那个锦国的细作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要干的事儿有点多。 “我也去。”江芜压低了声音,拾起杜引岁用完放在一边的鹿骨。 杜引岁正在行李里左摸摸右掏掏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就在江芜以为这是一种默认时,杜引岁突然夺走了她正在撬锁的鹿骨。 “别说话。”杜引岁把鹿骨藏于身下,又飞快地把刚解下的镣铐锁回了脚腕。 得了许律的令,过来巡视情况的陈刚在营地里绕了一圈,重点看了看江芜这边的情况后,回了许律的马车边。 “许大人,赵七带走了孔家嫡女孔嫣儿,崔武选了卫家的卫慧清。江芜和杜引岁还有秦家人都在原地坐着。”陈刚低声向马车里回话。 许律闻言,心头一松,只又有些纠结。都到了岱州了,磋磨江芜的任务,他还做了跟没做似的。之前赵七和崔武要去拉人做那事,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如果他们选了江芜,那或许也能算作磋磨中很严重的一种。只他摸不准上头的心思,不确定江芜后面的际遇。苦累挨饿的磋磨尚能平复,但这事……许律终不敢冒险,快快唤了陈刚去看情况。 还好,那两个狗东西没去招惹江芜,也省了他出面调停。 就是,半夜搞这种事,真的很烦! “这个谭望到底去干什么了,大半夜不回来,牛鬼神蛇都要冒出来了!”许律恼怒吐槽,想了想又问,“他们以前这样,一晚上一个就行吧?不会又回来选人吧?” “咳……也就那么一个。谭头儿也容不得他们太过分。”即便各为其主了,说到这么详细的话题,陈刚依旧为自己名义上的同僚尴尬。 许律砸了一下车厢:“都是你们给惯的,你们都忍得,就他们不行是吧!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刚没说话,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这队也就赵七和崔武搞这事儿,其他流放队伍整支队伍都未必有几个干净的。 谭望都只管过他们一回,许律要有这个本事,别砸车厢,也去管一回啊。 许律……自是不敢多管的。 甚至在和谭望就要不要绕路,要不要加速吵了多日之后,遇着这两个糟心东西,这会儿他都开始想起了谭望的好。 “要是他们不再来拉人,就随便他们去吧。”许律揉了揉酸疼的脑门,“你也休息去吧。” 巡视的陈刚折返马车复命时,杜引岁就已经又解开了脚镣,收拾出了一大包东西压在了手边,此时听着许律不会再让人过来,立时就提了包袱要走。 “我也去。”手心都撬出汗的江芜终于也解开了脚镣。 “尽量踩我踩过的地方。”杜引岁没回头,弓腰提着东西就钻进了林中。 秦崇礼和楚秀兰知晓人去多了也没用,这块儿都空出来才更麻烦。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子,赶紧地低声叮嘱两个也醒了的孩子,又小幅度挪着行李在背光的被褥间堆挤出个人形模样,只求在她们回来前,有人走过能迷惑一眼。 只能说陈刚巡视得够快,挣扎的人也一直没有放弃,耽误了这么几息的功夫,杜引岁追进林中还算及时。 卫慧清被扯着砸在了草地上,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疼。 可无论是被这衙役抓走时,父亲的沉默和畏缩,还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毁灭之灾的预想,都比她的背要疼太多太多。 月光透过叶间投下,似是比那人还早一步撕开了这一夜的遮羞布。 就这样吧,不如就死在这一刻吧。 狰狞的人俯身而来时,卫慧清的心死得透透的,只身体还延续着从前不屈的本能,做着无用的蹬打。 “给老子老实点,是不是要先废了你这双腿!”崔武重重按住卫慧清的双腿,凶恶道,“别敬酒不吃,吃……” 崔武话没说完,突觉手下挣扎的力度一轻。 只他还没来得及讥笑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刚还停了动作的人,突然爆发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似是要腾跃而起。 崔武不得不用全部的力气把人按住,甚至开始想要不要把人先打晕。 只是,他还没打晕人,倒是先一步被人打晕了。 脖间突受重重一击,崔武茫然地看着被自己压制住的双手双脚,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她怎么做到的? 一个手刀闪过,山塔一样重的男人两眼一翻,如黑影一样砸下,卫慧清本能地闭上了眼,却没有迎来那沉重一砸。 杜引岁提着崔武脖间的衣服将人放在一旁的地上,低头看了卫慧清一眼,很好连衣服都没破。 “别动他,他暂时不会醒,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杜引岁匆匆给卫慧清留了句话,便向着一旁更远些的林子钻去。 刚被从深海捞起的卫慧清还在极度的惊恐中,本能地抬了一下手想要留住救自己的人,只理智突然记起好像还有别人被带走,立时缩了手攥成了紧张的拳。 “别怕,没事了。”被杜引岁留在树边的江芜跟了上来,看了一眼已无动静的衙役,又瞅了一眼抖个不停的卫慧清,犹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人已经救下,江芜现在更担心的……是独自去寻赵七的杜引岁。 行吗? 当然不行! 刚反应过来杜引岁之前那句“你们”是在说谁的卫慧清即便依旧抖抖索索,但还是撑着努力地站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卫慧清可一点都不敢单独和这衙役在一起了。 江芜不多言,伸手扶住了几乎站不稳的卫慧清,寻着林中女子没停的微弱呼救声跟了过去。 只两人走到半途,那开始能听得清楚些的女子叫骂呼救的声响,突然化作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而后便没了声音。 江芜悬到嗓子口的心几乎蹦了出去。 “你先去。”卫慧清感觉到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用的力已经有些过头了,抹了一下脸上还不受控流个不停的泪,推了一把江芜,“我在后面跟着你。” 江芜没说话,只也顾不得方不方便,低声说了句:“我抱你。”便把人一把抱起,飞快地向着之前声起的地方奔去。 “应该……是杜姑娘把人打晕,吓着那……”卫慧清想安慰一下气息都急得乱掉的江芜,可她用所剩无几的脑子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被带走的另一人是谁。 也是没办法,她当时注意力都在自己这边,根本无暇去管其他地方的动静。 不过,江芜也无需她的安慰,两人便赶到了。 就如卫慧清所说,赵七已经在地上晕着了。 “她的衣服怎么没破!你们先去救她了!凭什……唔……”孔嫣儿指着江芜控诉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杜引岁不客气地捏住了。 “要么闭嘴,要么就也那么躺下,听懂了吗?”杜引岁看向孔嫣儿的目光没有感情,只有嫌弃。 瞧瞧人家卫姑娘,看见了她潜向崔武的身后,只愣了一瞬就知道放大动作配合。这个孔嫣儿看见她居然想要向她呼救,要不是赵七刚好捂住了孔嫣儿的嘴,怕是想把这个不着痕迹地打晕还挺麻烦。人都打晕了,她还要事后尖叫一声,简直是末世时活不过一个磨合期的路人。 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刚才还救了自己的女人,她捏着自己嘴的力气居然比那个衙役还大! 得了孔嫣儿老实的点头,杜引岁皱着眉又多说了一句:“别出声,要把人招来我们就说都是你干的!” 说罢,杜引岁才松开了手。 孔嫣儿:“……” 瞧着这还是不太靠谱的孔家姑娘,杜引岁觉得计划还是得变一变。 杜引岁朝江芜伸手。 江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杜引岁的手。 “……”杜引岁惊诧回头,“包袱。” 天可怜见的,出发的时候这人身上紧张和决心的气息总算是赢过了那霸道的偷偷喜欢,这才刚缓了危机,永恒的霸道之息又翻身做主人了可还行! 江芜:“……” 杜引岁接过包袱,手一探,拿出一块细布缠在了孔嫣儿的手上,又摸出一块锋利的石,转手就往她手里一塞:“站起来,从把这个插他脖子里。” 捂着被撕掉的大半截袖子,还惊魂未定的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好像在说把筷子插进米饭那种平淡话的杜引岁,手里硬被塞来的石头如被淬了火,烫得她一下子扔了出去。 杜引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不满硬塞第二次,还将孔嫣儿的手包着握紧:“你不杀他,他会醒,醒了还会找你,说不定比这一次还要凶狠。你确定不杀?别耽误时间,你不杀我们就走了。” “别走。”孔嫣儿一把抓住杜引岁,两行泪哗哗流下,“我不要他来找我,你帮我杀,你帮我杀好不好……求求你……” 这位孔家的姑娘看起来很可怜,本来杜引岁也的确没想她来杀。只是之前卫慧清过来了,这孔嫣儿第一反应是控诉她们先救卫慧清,来晚了,让她被撕了袖子……末世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共犯,那么最好还是成为尸体之一。 这里不是末世,除了杀她,也的确有别的办法,但是杜引岁开始控制不住冷了眼眸。 孔嫣儿是骄纵,但能在孔家后宅得了孔方裘的另眼相待,除了嫡女的身份,会看眼色也是她的本事。之前不过是不屑看这些人的眼色,但这会儿杜引岁的冷眼,倒是让孔嫣儿生出了动物的求生本能。 “我……我杀。”孔嫣儿抖抖索索地握住石片,眼里又控制不住地落了泪,“但杀了之后呢……我,我也没力气杀啊。” “先杀就行,别耽误时间,起来。”杜引岁一把将人从地上抓到了赵七身边,直接把人握着石片的手怼到了赵七脖子上,“我给你一个力,你自己划拉,要是你力气不够,人没死先醒,你就自己面对他,我们会走。还有,用力别出声。” 孔嫣儿:“……” 杜引岁没时间给人做心理辅导,安排好站位后,直接就把孔嫣儿握着石片的手拍进了赵七的脖子里。 说着没力气,真的石片进肉了,人还是努力划拉了。 顾不得想都是女人,杜引岁那一掌是怎么大力到拍得她手背像是碎了一样疼,孔嫣儿只全心去想刚才被赵七拖拽到林中的无力痛苦和屈辱,然后猛地一拉。 别说没杀过鸡,孔嫣儿这一生连生猪肉都没切过,就这么……拉开了一个人的脖子。 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让孔嫣儿彻底愣住。 只下一瞬,那人含混着似要醒来的声音,让孔嫣儿像被雷劈到一般,不受控地主动又去猛地划拉了好几下那人的脖颈。 直到她的胳膊被杜引岁拉住,直到耳边听到那终于温柔了几分的女声说出“好了,他死了。” 孔嫣儿方才回过神,呜呜哭了出来。 当然,只敢哭得很小声。 “我们来统一一下说法。在你被胁迫的中途,有狗一样的黑影袭来,直朝着压在你身上的人而去,咬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叼去了一边。你吓得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离开,不敢看身后是个什么情况。野兽撕咬的痕迹,我来做。”杜引岁说完,看向孔嫣儿,“我们没来过,懂了吗?” 孔嫣儿点点头。 “你呢?”杜引岁抬头看向卫慧清。 卫慧清自是什么都听杜引岁的。 于是,几人被赶远了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杜引岁从包袱里摸了个石块,又摸了个兽骨,摸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换着角度在赵七身上划拉。 末世时,用各种形状的小物件,在尸体上模仿出异兽异植的攻击痕迹,杜引岁做过不少。那种攻击方式特殊的异兽异植她都能仿得瞒天过海,区区一个类狗似狼的兽痕,不过小事。 之前她早早就借磨石板之类的事,做出了这些造痕迹的小东西,本想着在离开队伍前,要寻机铲了这两个毒瘤,不然她很难放心江芜她们。没想到,这些小东西就用在今日了。 随着杜引岁冷漠的处理,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甚至还出了些臭臭的味道。 被杜引岁处理过的赵七,在月光下瞧着面目全非,孔嫣儿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偏生她还要在此处等着,直到崔武那边也被如此料理完,在卫慧清惊呼出声后,才能尖叫着离开。 “你们快点,我怕……”孔嫣儿很想和她们一起过去,但是被杜引岁以她身上沾了太多血,沿途过去不好收拾痕迹为理由拒绝了。 孔嫣儿对此不能理解,她身上能有多少血,有被她们包走的赵七的内脏上的血多么…… 而杜引岁不但拒绝了她,临走前杜引岁还好好敲打了她几句,连要是她不好好配合,天涯海角杜引岁也会把孔嫣儿变得比赵七这副模样还惨这种话都说了。 孔嫣儿哪里敢不配合。 这些人,脚镣说摘就摘,石片说戳脖子就戳脖子,别说天涯海角了……要是她这回没好好干,怕是这石片明日就能戳在自己脖子上。 杜引岁扫了一遍赵七这边的现场,抹去了她们三个的痕迹,又多留了一些野兽的印记,最后给孔嫣儿指了一次回去的方向,方才带人离开。 寻着来时几人的气息,处理掉一些踩碎的枯枝,软泥上的脚印那种明显的疏漏,三人回到了崔武躺着的地方。 卫慧清咬紧了唇,主动朝杜引岁伸出了手。 杜引岁摇了摇头,却是转头看向了江芜。 第48章 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卫慧清与孔嫣儿不一样,闻起来都比骄纵狡诈的孔嫣儿正气许多。而且,这一路上卫慧清也帮了她们不少,没必要也用这种方式把人绑上船。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练手的机会。 鼠鸡獐鹿不过练手,今日恰有了一个该死的人,便是验证之前种种努力成果的时候了。 经历过末世的杜引岁,自是知道人的心里总有几根线,这杀没杀过人,便是其中的一根。江芜身份复杂,不说后面的流放路如何,凛州在韩家军辖内,她到了流放地未必能得清净。跨过这一根底线,在面对真正的危机时便能少几分犹豫,多一些果决。有时敌我对决,生死不过一瞬,比起江芜的命,杜引岁当然希望到时候死的是别人。 而江芜也没有让杜引岁失望,不过略顿了顿,便接过了杜引岁手中的石片。 不过这一回,杜引岁只将人的站位安排好,并没有像之前帮孔*嫣儿一般敲下那致命一击。 昏迷的人,微弱的脉搏似透过贴脖的石片传到江芜的手心。 当然,江芜知晓,这只是她的错觉。 与其说江芜现在感觉到的是这衙役的脉搏,倒不如说此时的情境,让她想起了前一段日子杜引岁有时会在夜间,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寻两人的弱处。 百会穴,前关,颈脉,心脏…… 那时已经将那鹿头割了许多次的江芜自是知道这是杜引岁离开前教授的“课业”之一,只真那般手把手地教时,她那颗跳快了的心又总是忍不住地会蹦歪。 而如今,这真要杀一人的关键时刻。 江芜竟无法全然将注意力集中在此,脑中多半在想着,这是否就是“最后一课”,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一旁,被复杂的气息在面上冷冷拍了好几下的杜引岁皱起了眉。 第一回杀个人么,觉得纠结紧张害怕是正常的,甚至就算是临场畏缩,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 那些紧张纠结害怕的味道加在一起,都远远不敌那股苦意加重的酸涩甜美是怎么回事? 凶器都上了脖子了,还在想这些? 我是不会因为你那么喜欢……就帮你拍那一掌的! 就在杜引岁想要开口让江芜多想想手下的正事儿时,苦涩甜美之气瞬时铺天盖地,而那江芜竟就带着这股爱的味儿,把人给捅了…… 讲真,在这一瞬间,杜引岁怀疑肯定有什么东西病了。 要么,是自己的嗅觉。 要么……是江芜。 多日的训练不是白搭,比起孔嫣儿后来被赵七濒死之声吓着,独自无效乱划拉的那几下,江芜这一下可称干净利落。 被要求准确站位的卫慧清避着眼,迎了一波热血泼头,而后乖巧按着之前的指令坐在了地上。 杜引岁将手上没了气息的人甩到一旁,迅速造出了与之前赵七类似的现场。 待杜引岁与江芜离开,独坐在地上的卫慧清便开始默默数数。 按着杜引岁的安排,三百个数后,才是她可以开始惊呼高喊着离开的时候。 数了还没几十个数,空中的月被飘来的云遮了一块,原本借着月光还有几分亮的林子一下子暗了一半。 卫慧清控制不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血呼啦差的尸体,也不知杜引岁是怎么做到的,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开膛破肚还掏出了一堆东西……现在看起来,那边不像个人,倒像一堆肉。 只即便这样哄骗自己一般想着,卫慧清仍是不可控地越抖越厉害了。 从被崔武抓出来,到此时此刻,卫慧清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最紧,恨不能立时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奔向篝火明亮之处。 不过便是如此急切,卫慧清也不敢数快哪怕一丝,甚至数着数着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快了一点,还会在后面几个数刻意慢下一拍,就怕她没等够让杜引岁她们安全回去的时间。 而并没有很远的林子里,同样在更暗的夜色中煎熬的孔嫣儿,必须靠在脑中不断想象自己被杜引岁割了喉咙,掏了肚腹,悲惨死亡的各种模样,才能勉强不挪动逃跑的步子。 三百个数,很长,长到林中的两人流出的泪都快冲净脸上的血。 三百个数,也很短。 杜引岁收拾完沿途她们的痕迹,又将从那两个衙役身上取出的东西抛入溪水入河,水深鱼多处。两人清洗了身上沾到的血迹,又涂上了杜引岁从包袱里拿出的不知道什么花草的汁水,刚刚赶回营地混回驴车边将脚镣带上没多会儿,就听着了林中响起的女子尖叫声。 因为她们被带入林中,与营地距离已经有些远,那叫喊声初听还有些模糊。 但随着时间,那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吓人。 鬼哭狼嚎一般的凄厉尖叫,让知晓情况的江芜都忍不住地揪了一下衣角,甚至有些怀疑她们会不会不是按计划,而是遇着了什么真的猛兽野禽。 杜引岁刚坐下,累累的水都没喝上一口呢,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揪了…… “她们回来按商量好的话说,就不会有事。”杜引岁安抚了一句,方才喝上了水。 “咦……呃……”第一时间爬过来窝着的小团子一手按着了湿乎乎的东西,举起了手,黄黄绿绿还有点黏,顿时震惊地看向东西来源处杜引岁,“粑粑?” “花草汁……”杜引岁一脸黑线地把被小东西蹭走的东西擦回了自己的衣服上,又让靠近火堆的秦崇礼挑了根烧着的柴禾过来。 江芜主动接过柴禾,小心地烤着两人身上抹了花草汁的地方。 “这是去味儿的,就当我们下午的时候路上蹭着的。不用担心,查不到我们。”杜引岁配合着展开衣服烘上。 江芜点了点头,似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不过一点儿花草汁,很快在火把的烘烤下板成了丑丑的痕迹。 直到这会儿,那两个逐渐靠近,没有停歇,把营地里所有人都吓起来了的尖叫声,才到了林子的边缘。 两人并非从一处钻出,而是隔了好一段,从林子的两处几乎同时跑了出来。 其实此时,营地中大半的人都在猜,是不是又有流民来袭。 毕竟之前那两个衙役带走人时,也没叫得惨成这个样子。 多半的衙役在许律的叫喊声中护住了他的马车,两个衙役举着火把各向一边,迎向那林中出来的,还在往营地里奔的女人。 待他们借火把看清两人身上如挥洒上去一般的鲜红色,竟齐齐脚步一顿,利刃出鞘,大喝一声:“站住!” 不愧是一个队伍的衙役,胆小又恶心。 孔嫣儿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老实停了脚步,嗷嗷哭喊,含糊说着“有狗”“咬死了”“救命”“好多血”…… 声音高昂,语序混乱,夹着哭腔,却字字分明,让人极易脑补。 杜引岁靠在树上喝水,深觉这个世界欠孔嫣儿一个影后。 比起疯癫的孔嫣儿,只哭着发抖好好说事的卫慧清演技就一般了些,不过也够用了。 两个被派出来的衙役很快搞清楚了情况,不过直到将这两个女子重新用脚铐锁上了树,他们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们说是她们说,林中什么情况可不一定。 虽然谭望不在,但最近跳得最高的两个刺头儿听起来死了,郑义反倒是更好干活了些。 对于目前的情况,许律与郑义很快达成了一致,林中情况不明,无论是野兽还是什么人的陷阱,等天亮后再去查看能更安全一些。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不该再去冒险。 听到决定的杜引岁并不意外这些人以大局为遮羞布的无情,不过这样也好,几个小时就算冲不远那些内脏之类,也够河中的鱼将它们吃得差不多了。 比起查出真相替那两个人报仇,剩下的这些衙役应该更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倒是谭望,不知道他回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不过没关系,连末世异能者都能骗过的痕迹,难道会被一个衙役头目看分明了么。 谭望,看不分明。 不,与其说他看不分明,不如说他连看都不想看。 谭望是在破晓时分回来的。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许多人都没睡好。 沉重的马蹄声惊醒了大半的营地,四起的窸窸窣窣声又吵醒了一整夜都在偷闻手手辨别到底是不是沾了粑粑的小团子。 于是,当小团子小心翼翼爬走时,杜引岁也醒了。 远处,谭望的焦躁不安,痛苦崩溃,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恨意,直闻得杜引岁一惊。 难道平日和那两个多有争执的谭望,其实和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情谊? 杜引岁坐了起来,再侧耳细听,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因为那郑义刚刚才与谭望说到赵七他们夜里拉人进林子的事儿,还远没说上后头的。 那么……是谭望出去一回,出什么事儿了吗? 杜引岁对谭望的私事没有半点儿兴趣,只在意着此时谭望听郑义讲述时的情绪变化。 愤怒,无奈,震惊…… 嗯,很符合一个正常的衙役领队的情绪变化。 但是,这些气味的变化太微弱了,连那痛苦崩溃与铺天盖地的恨意的毛都比不上。 一个情绪不稳的领队,也很麻烦啊。 杜引岁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刚醒还蹭了两下枕头的江芜。 就在此时,郑义已经说完了昨夜的事,而沉默了许久的谭望一开口,却是与昨夜那两人无关的一句话:“晚星死了,我要许律陪葬。” 杜引岁:“……” 好好好,一个领队疯了,一个领队要死了。 第49章 杜引岁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谭望纵着囚犯上驴车,披星戴月地赶了这么多天路。可待他敲开那信中地址的大门,却没见着写信的柳晚星的表妹,而是见着了他与柳晚星那不足两岁的儿子。 信中提到的见面再细说的“要事”,谭望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蒙上了阴霾。 谭望的直觉没错。 宅中的老仆取来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柳晚星的表妹,一封则是……柳晚星的绝笔。 几个月前,那不知道什么主子派去凛州查谭望老底的人走访了不少人,也见过了柳晚星。 柳晚星本就是用珍贵药材吊着命的人,又在一年多前冒险生子,更是败了身子。那一波人,将谭望如何将她挪出流人所,如何一步一步南移的事儿查了个底儿清,让本就虚弱的柳晚星多了许多心思。 那些人许是动静太大,又或是压根没准备掩饰动静,总归被柳晚星察觉出他们是想用她在凛州的那些事要挟谭望去做什么。 也许有过苦思,也许有过挣扎,柳晚星寻死前的心路历程已不可知,所有的话都留在了薄薄的信中。 有对谭望和儿子的不舍,更多的是不想以已经无望之躯继续拖累他们,不愿谭望因她的事受到胁迫。 柳晚星在凛州十多年,想改头换面也已来不及。但是这两岁的孩子不一样…… 就像柳晚星妹妹信中写的那样,谭望想要带孩子离开也可,若暂不方便,孩子便由老仆在岱州养两年,再以柳晚星妹妹夫婿老家的亲属投奔之名义送去凛州她养着也可。 谭望简直难以想象,那些去查他在凛州所行之事的人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让柳晚星生了不愿连累他的死意。 那些疑问,已随着逝者而去,暂不可查。 只有恨,滔天的恨灼烧炙烤着谭望的五脏六腑,纵是亲儿在身边,也无法压灭分毫。 杀了许律。 杀了那些去凛州找过晚星的人。 杀了这些人背后的人。 杀!!! 满脑子都是杀意的谭望在清晨赶回了营地,甚至不得不掐紧了手心,才能控制住理智,分出少许的脑子听明白郑义在说什么。 如今已是踏上流放路的第六十二日,队伍中的衙役们是人是鬼,有心查证的谭望早已差不多探明。 赵七死了,死得好! 不听人言,与许律混去一窝的狗腿子,先死一步还省得他动手了。 崔武死了,死得也好。 与赵七蛇鼠一窝之人,迟早会与许律搅去一起,死了也省了麻烦。 只心想着是一回事,谭望作为衙役们的头领,面子上总还要去林中走个过场。 谭望先问了那被郑义单独拷在树边的孔嫣儿和卫慧清几句话,然后解开了两人,又弄醒了许律,再带了郑义和另两个衙役,前往林中。 两个女子隔了一夜仍惊惶未定,路也识不得,几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第一具尸体。 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爪印的脸上,痦子倒是还在。 脸上有爪印,脖间被牙齿咬去了一整块,肚皮被撕扯开,里面的内脏……谭望皱了一下眉,蹲下身用刀鞘仔细翻检那放置了一夜,残血都已经凝固的肚腹。 “肾没了。”谭望抽出在尸体肚中扒拉的刀鞘,挑开了旁边耷拉着的被抓成几片的衣裤,顿了顿又道,“身下那玩意儿也没了。” 几个衙役齐齐看向地上的尸体,在看清的那一刻,皆觉下身一凉。 “你,过来。”谭望站起身,用还沾着血的刀鞘隔空点了点卫慧清。 卫慧清没有多言,上前了几步。 谭望眯着眼对比了一下崔武脖颈上的伤与卫慧清身上还没清理过的血痕:“他是伏在你身上时,被咬的?” 这事,卫慧清之前已说过许多遍,自是点了点头。 “走,再去找找赵七。”谭望没有多问。 不多时,寻着了赵七的尸体,与崔武差不多,都是被咬开了脖子,然后被剖开肚腹,吃掉了两个肾与下身。 “该死的野兽,它这是拿他们两个当壮阳补品在吃么!”一直只敢远远站着听个结论的许律怒道。 刚对比完赵七伤处与孔嫣儿身上血迹的谭望眉头紧锁:“不是它,是它们。这边的这只齿痕更粗,爪印少了一条。应该是狼,不是你们说的狗。” 最后一句话,谭望是看着孔嫣儿和卫慧清说的。 “我……我只见过狗。”孔嫣儿含泪回道。脸上泪落下,心里笑开了花,什么它和它们,什么齿痕更粗,不过是杜引岁那些小石头块儿,还衙役头领呢,笑死人。 谭望也就那么说一句,没想着与她们争执是狼是狗。毕竟这种官宦人家的内眷,只见过狗没见过狼是正常的。 低着头的卫慧清却是在此时再次体会到了杜引岁教的那寥寥几句中的智慧。 “其他地方都不吃,专挑了这两个地方,难怪它们只攻击了崔武和赵七,放过了你们。”郑义这句感慨,也是看着两个女子说的。 也是他昨晚没过来看,所以一直怀疑两个女子在撒谎,毕竟哪儿有只攻击强壮的衙役,放过了她们这两个更鲜嫩食物的野兽。虽没见过这么有脑子又挑食的狼,但如今证据满地,那么……没攻击她们倒也还算合情理。 专业的事,专业的人来做,杜引岁自是不会忽视这个疑点,昨晚便是恶心了些,也把这一点给补上了。 几个衙役围着尸体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不止确定了是狼,接着又确定了是两匹不饿且有些肾虚的公狼不说,还寻着地上的几处爪印,分析出了它们各食一人后又向西去了…… 孔嫣儿:“……” 怎么说呢,已经到了必须回忆昨晚的痛苦才能不笑出声来的地步了。 确定了两人的死因是狼,不是这两个女子所为,也不是什么流民匪徒的陷阱,无论是许律还是衙役们都松了一口气。 谁让他们就好这口,从前教训过他们,这回也叮嘱过,都不听,现在也算是如了他们的愿,死在了女人的身上。 谭望这会儿可没什么让人魂归故土的好心,就地让人挖了两个坑把人并排埋了,也算是难兄难弟有个伴。 倒是这两具尸体,让谭望生出了些别的主意,这又是后面的话了。 查清楚了事情,再回到营地,孔嫣儿和卫慧清便让她们各回各家了。在与所有人说清林中有食人之狼的事情,不允许离开营地范围活动后,其他犯人缠在树上的镣铐也被解开了。 两人归家,孔家问询的声音窸窸窣窣,卫家那边儿却像是死了一样。 听着孔方裘一边安慰一边暗贬卫家昨晚一声不吭的话语,孔嫣儿还真被安慰到了一些。虽说自己这个爹昨晚也只敢说几句话,还是因着怕没法把她卖上好价才说的,但是好歹开口了,娘也紧紧拉扯她了。 总归比卫家好多了。 也就是卫慧清往日总爱去拾柴,和杜引岁她们有过些交集,昨晚她们才会先去卫慧清那儿。要是与她们交好的是她,那肯定是先紧着她了! 在别处被比下去,又在自家这里比上来了一些,孔嫣儿却还是不怎么得劲。 就在她一边应付爹娘的问话一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着孔方裘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吐出一语。 孔嫣儿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爹,你刚说什么?” “诶……你让你娘和你说。”孔方裘有些尴尬地拂了拂袖。 “嫣儿,这会儿还早,咱们不往深处走,就在林边找个隐蔽处,娘给你检查检查。”朱妙莲偷瞄了孔方裘一眼,拉住了孔嫣儿的胳膊就要起身。 “查什么!”孔嫣儿一把甩开了朱妙莲的手,怒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撕断了我的袖子,狼就咬死他了!” “让你娘给你看看。”孔方裘瞪了一眼朱妙莲,没用的东西,这种事还要他再三亲自开口。 是不是完璧之身,价值可相差太大了。他银钱不会花在无用的地方,现在可不是她说没事就没事的。 见孔嫣儿如此激动,孔方裘皱了一下眉,点了一下不远处的大儿媳妇:“让你大嫂也一起去。” 朱妙莲闻言一顿,拉向孔嫣儿的手更加坚决:“娘就看看,你是娘生的,娘还看不得了么!” 真是个傻子,她是亲娘,若真有什么,还能不给她瞒着么。现在再加上那庶子之妻,可有她什么好处! 孔家闹做一团,动静大了起来。 周围几家都听着了只言片语,卫家也不例外。 “让静娘也给你看看。”卫迂亭抬眼看向女儿,说出了昨晚崔武来抓人之后的第一句话。 卫慧清亦听着了孔嫣儿那边的动静,自是知晓卫迂亭的意思,闻言冷笑道:“让静娘给你看看吧,看看你的脑子。” “你这个不孝女,怎么和你爹说话呢!”卫迂亭直起了腰板。 “父不慈,女不悌。之前的两次流放,是我结束的,是我带你回京,你予我的生养之恩,我已经还完有余。这一回,你自求多福吧。”卫慧清说罢,任由卫迂亭无能狂怒,自顾自地去翻换洗的衣服。 卫迂亭见骂不醒这不孝女,亦冷笑一声,唤道:“阿牯,把她给我抓起来带进林子,要是她不老实让静娘检查,你就给我抓紧了她。反正她名义上已经是你的妻子,你看着了也无妨。这种不孝女我也不指望她以后给我寻什么有用的好女婿,不若就让你们做对真夫妻。”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卫慧清终还是听不下去,蹙眉转身。 只不待她出声,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许是正抓着了昨晚与崔武厮打时的淤青,又或是几乎与昨晚相似的情景重现,让卫慧清一时控制不住,尖叫了一声。 “卫姑娘,之前老爷找到了我们的卖身契,我们现在得听他的了……”一旁周静娘不忍地开口。 “当初人牙子那么打你,是我……”卫慧清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努力抽手,却根本敌不过男子的力气。 “我是奴,身契在谁那儿,我就听谁的。”阿牯纹丝不动,声音似还如往日般老实,却又添了许多无情。 “你就好好听话吧,等和阿牯成了亲,咱们回了都城,你还是官家大小姐,多好。算了,也不用带她去林中检查了,反正是嫁个阿牯,阿牯你不会在意这个的吧?”卫迂亭满意地看着总爱对他指手画脚的女儿终于被按下了高傲的脊梁,深觉自己前些天偷偷翻了很久的东西找到这两人的身契是再明智不过的举动。 阿牯朝着卫迂亭摇了摇头:“阿牯都听老爷的。” 往日的顺从,就因为身契的移位,瞬时改了朝向。 卫慧清后悔自己当初怕什么第三次流放!找什么路上的帮手!现在的情况,又比昨晚好到哪里去! 不,还不如昨晚,昨晚至少还有杜引岁和江芜。 白日不思人,思人人便至。 一根木柴从侧后方结结实实地拍上了阿牯的脸,直把人拍得踉跄数步,连带着被抓着的卫慧清都差点摔了个跟头。 “是不是最近偷懒没锻炼了,之前能把御前侍卫打出这么个距离,现在打个普通男人也就这么个距离了吗?”杜引岁不大满意地看着持柴的江芜。 明明已经听话用了很大力气的江芜:“……” 杜引岁这话也不是说给江芜听的,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不过,这会儿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人,那个带着她的解药的男人,闻起来心虚了不少么。 “再打。”杜引岁看向江芜。 “你们……”卫迂亭总算反应过来,愤怒开口。 只是,谁会理他啊。 几乎杜引岁话音刚落,江芜就毫不犹豫地又给了那男子一记,直接砸在了他还没有松开卫慧清的那只手臂上。 终于记得自己只是个普通男人,不是锦国细作的阿牯借势捂着手臂痛呼着倒下。 蠢货。 杜引岁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卫慧清:“要去我们那边住吗?” 没错,杜引岁这回是来要人的。 那些衙役们闻起来,已经信了昨晚她的布局,她也无需刻意避嫌不接触卫慧清。 一个能带着废物爹两度结束流放状态回到都城的人,必有不凡之处。 杜引岁没指望卫慧清能帮江芜结束流放,但她走后,她们的队伍里多个聪明人肯定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卫慧清终于不再想着她那没用的爹了,她现在是一个无负担的聪明人了。 只杜引岁有些意外,卫慧清听着了她的提议,闻上去都是激动与愿意的气息,结果那双明明亮起来了的眸子,亮不过两息又暗了下去。 卫慧清摇了头。 杜引岁觉得,非常可惜。 强扭的瓜不甜,不过善缘还是可以结一个的。 “要帮你把他们的身契拿回来吗?”杜引岁看向卫迂亭,“可能需要打一会儿你的爹。” 卫慧清的眸子又亮了起来,毫不犹豫:“打!” 第50章 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卫迂亭是什么宁死不屈的人吗? 当然不是。 可惜那废太子下手实在太快,卫迂亭都没来得及摆个脸“讲讲道理”,就被一柴禾打在了臀部,疼得他捂着屁股嗷嗷叫唤着连连往前纵了好几步,才有机会出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受了一击的卫迂亭知道这个几个女子不是在开玩笑,她们是真的敢打自己啊! “给给给,我给!”卫迂亭狼狈地躲开了又一记击打,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纸卷。 卫慧清上前取走,打开看了一眼,回头向着杜引岁与江芜福了一礼:“多谢两位,大恩大德,我卫慧清记下了。” 是今日之恩,亦是昨日。 有些话卫慧清不便明言,只待日后她们有需要,她这一身绵薄之力皆可为她们所用。 无法言说的话都藏在卫慧清的眸中,杜引岁看得分明,闻得更清。 很好,不与她们一队,日后愿意守望相助亦可。 “这人,怎么说?”杜引岁垂眸看向地上捂着手臂假装疼得低哼的男子。 之前在老洞村从这人身上取走两丸解药后,杜引岁就寻机与卫慧清漏了之前她不小心听到卫家那妇人与男子其实是奴隶的事,惊了卫慧清好一跳。只杜引岁旁敲侧击再细问情况时,卫慧清还是答了。 两年前,卫家被大赦离开西南流放地刚回到都城没多久,被卫迂亭连累着流放了两回的卫慧清很有些草木皆兵之感,想未雨绸缪买两个家奴以防还有第三次的路上苦楚。 因着流放者不可带奴,卫家人口单薄只剩父女二人,卫迂亭又需要卫慧清的脑子不愿已经二十一岁的她“早早嫁人”,便决定买一中年妇人一青壮男子回来假婚。 卫慧清很快选中了周静娘。只也许是她本身抵触“假婚”这件事,她的假婚人选迟迟都选不中。连续好一段时间无所获,她才意外在一家牙行遇着了因为脑筋太轴被打的阿牯。 两个人选定,卫迂亭回都城后恢复官身,其中自有门路消了他们的奴籍,卖身契是后来又为了保险,私下补上的。 也就是说,这个锦国的细作,是在两年前就到了卫家,就是冲着卫家去的。卫家这回的流放案子要早于宫宴之事近一个月,并非宫宴事发后的设计。 说来也好笑,那会儿杜引岁引着卫慧清说明白了当初买奴的细节,确定了那人出现在此处应与江芜无关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锦国人还要对江芜做什么,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那个什么阿牯呢,不还有她这么个更近的“废太子妃”么。 简直关心则乱,白费力气。 不过也因着之前摸了回底,杜引岁再闻这阿牯,倒是闻出了几分有意思。 “阿牯,你之前说,你的身契在谁那儿,你就听谁的话?”卫慧清沉眸看向地上的男子。 捂着手臂的男子翻身跪好,重重磕头:“我都听小姐的。” 一旁还揉着臀部的卫迂亭闻言一窒,这话真是耳熟啊。 不过片刻,就替换了最关键的两个字。 奴就是奴,全不可信! 在场无人关心卫迂亭的愤怒。 “你的身契在我这,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偷走它,就给我打断他的手。”卫慧清看着阿牯,话却是说给了旁人听。 “是,小姐。”男子又嗑一头。 杜引岁微抬手轻蹭了两下鼻尖,无论是卫迂亭还是卫慧清,无论身契在谁的手上,这人闻起来都没有忠心。他应该是被命令要求要留在卫家,谁有身契谁能决定他的去留,他才会选择听那个人的话。而他的忠心,无疑是在锦国。 留下他,的确能减轻流放路的辛苦,但……杜引岁也不知这对于卫慧清,算不算一个好选择。 不过人各有路,她也不可能管到底。 见卫慧清已重掌了局面,杜引岁便拉着江芜告辞。 离开卫家数步之外,杜引岁停了步子:“第一下打臀,第二下打不中,你还挺敬老啊。” “……”原本就心虚低着头的江芜瞬间红了脸。 人都杀过了,心还是软乎的。杜引岁本想调笑两句,闻着空气中乖巧认错的味道,还是忍不住柔了眉眼。 杜引岁突然有些后悔了。 那个阿牯,闻着是个有几分力道的普通人。但是他毕竟是锦国细作,也不知是不是有自己不知的底牌。今日江芜打了他,万一他记仇…… 她是不是该在离开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险”? 嗯……还有那个谁,奶娘的那个儿子,御前侍卫的武艺应该也有几分看头,万一他说的那些想要解决江芜为他娘出气的话不是随口说的大话…… 身侧突然酸涩加重的气息勾回了杜引岁飘远的思绪。 啧……的确不能这么设想下去,不然要处理掉的人也太多了。 “这次的卫迂亭就暂且罢了。以后遇到危险,别再想着什么尊老爱幼,不然吃亏的是你。”刚在脑子里杀了好些人的杜引岁没好气地戳了江芜一下。 江芜自是得了台阶就滚下,老实认错又连连应下。 不远处,还在被亲娘拉扯的孔嫣儿瞧着那两人暂停的脚步又走远,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帮了卫慧清再来帮自己,多显眼,多容易和昨晚的事联想起来。 比起和她们一起拾柴总与她们走很近的卫慧清,她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那卫慧清曾经走过两回流放路,这是第三回了,那么多经验……听说还会分辨野菜,多有用的人。她呢,不过是依附孔家的米虫,于她们又有什么用处。 说不准,她们昨晚只是为了卫慧清,帮她也只是顺手善举。 孔嫣儿的脑子突然出奇的灵光,心却是越发沉了下去。 看了一眼还在劝自己老实听话,不要惹亲爹生气的娘,原本还在愤怒挣扎的孔嫣儿突然停下了动作,甚至勾起了唇角:“行,去验就去验。大嫂也去啊,要不几个妹妹也一起去看看。反正我没出事,不怕你们一起来看啊。” 原来,人痛苦到极点的时候,也可以笑。 孔嫣儿笑得明媚张扬,甚至主动挽住了亲娘的胳膊,如此突变的态度,让朱妙莲反倒迈不开步子了。 “走啊,娘,爹还急着知道我是不是还值钱呢。”孔嫣儿丢下直白话,拉着朱妙莲便往林中去。 将算计隐于锦绣堆下有什么意思,都摆到台面上来说啊。 孔家贪污敛财,她孔嫣儿虽没参与,但这些年的确吃用到了。落得今日的局面,是她活该倒霉。但,人活着,总有能还完的一日。 她欠那些被敛财百姓的,她能还。 她欠这爹这娘的,难道她就不能还么。 想看她还值不值钱,那就看啊。 看她是不是还能被卖上高价,看她还是不是配坐上这唯一的驴车,看她的下一顿是白面菜肉还是像那被踢出家的二哥一样只能吃黑面饼子。 有的人冷脸下狠令,斩了掌控算计。 有的人笑着说着,心中亦断了情。 而有的人…… 刚回到火堆边,杜引岁就得了秦浩阳一碗清甜的上头还飘了些菊花碎的野鸡蛋汤。 热乎乎甜滋滋的汤水抚平了杜引岁一早上的莫名烦躁,她自是不吝夸奖,甚至大夸特夸,直夸得孩子红了脸撸了袖子,干劲十足地要去给她再煮一锅。 再来一锅,倒也不是喝不下。 但是吧…… 杜引岁不敢喝啊。 不就是夸了夸会做饭的孩子吗? 旁边的奶呼呼就开始泛起了酸,她都还来不及说完嘴里那句,旁边的小奶宝就变成了酸奶疙瘩…… 奶呼呼发酵了能是小宝子的错么,一碗水没端平,都是她的错啊! 还能怎么办呢,虽然小东西没做饭,但是小辫子很可爱,抱着也软乎乎,今日看起来又比昨日可爱了不少,有什么难度呢,夸小孩子的话随口就来嘛。 至于哄得太好会让她想喊娘……反正没几日了,小孩子忘性大,待她走了让江芜接着夸! 杜引岁如此自我安慰着,夸小东*西话自是更如水一般自然流淌。 如个体的时光倒流,酸奶疙瘩变回了香喷喷奶呼呼。 然而……空气中的含酸量却没有降低。 杜引岁放下怀里的孩子,无奈地看了一下几步外似乎一直在认真收拾驴车的江芜。 怎么说呢,小东西酸了还知道嘟个小嘴在她眼前晃,就怕她给漏看了。 这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也是,从前江芜觉得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时候,看上去也挺正常。 不愧是在宫里藏着秘密十八年的人,真的很能藏。 若是从前,遇上这样无伤大雅,又隐瞒得极好的表里不一,杜引岁最多在心里比个大拇指,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而且自从闻着江芜的偷偷喜欢,杜引岁就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但是…… 被酸涩包围的杜引岁叹了口气:“江芜,一会儿再弄,先喝汤。” 不过轻轻一语,空气间的苦意酸涩就被甜美压过。 杜引岁:“……” 就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就能轻易逆转江芜的心境。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她实在没法忍住不开口。 罢了罢了,该死的衙役已经死了,深入岱州后遭遇的流民也多了起来,估计没几日自己就能寻机离开了……又何必在这最后的几日,让她不快乐呢。 杜引岁自我洗脑的能力在这几日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如此洗了洗,杜引岁少了纠结,索性去拿了火堆边烤着的饼子递给了坐过来的江芜:“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光吃饼,太干。” 江芜听话接过,一口饼一口汤吃起了朝食。 怎么说呢…… 杜引岁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江芜一眼。 就只是一个饼! 这看起来只是在好好吃饭的人,那越来越浓郁,似乎增长没有尽头的甜……居然都盖过了远处谭望那铺天盖地的恨与杀意。 也真的是,绝了。 罢了罢了,最后几日,甜甜的又有什么不好…… 杜引岁不断地给自己洗脑,纵着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的放纵。 只此时的杜引岁却不知,接下来发生的事,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冲毁了她“最后几日”的计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几乎是刚嗅到那抹惊惶之息,杜引岁便一个翻身压上旁边江芜的被子…… 处理完赵七和崔武的事,队伍上路的时辰比往日要迟了一些。 之前文河城收到信,需急行岱州的事已在昨晚落了幕,但今日谭望依然保持了之前的行进速度。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处理许律,自是不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突然显出异常。 昨晚,谭望按地址去的小镇已空了一半,岱州遭灾的事被隐瞒了许久,没有朝堂的救济,百姓们早就没了存粮。前阵子岱州之官折腾那么久都平不了灾,百姓们偷跑的冲关的,流民四散。 也是岱州之前瞒得太好,便是相邻的凛州,柳晚星的表妹都不知灾情之事,还让老仆带着孩子过来了。还好,他们入岱州时,虽已经宽进严出,但官府还在做事,也还没乱成如今的样子。 谭望过去时,老仆是从地窖里爬出来开的门。他们就靠着当初从凛州带的东西,坚持到了现在。 眼见着岱州的情况越发糟糕,谭望不能将人继续留在此地,不说那地窖中的存粮还够多久,就说现在流民都快变成啃地的蝗虫。他们这穿着衙役服带着刀的队伍都有流民敢冲,那个普通的地窖又能安全多久。 柳晚星死了,谭望不会让他们的孩子也成为许律他们手中的筹码。 他是什么威武不屈的人吗?为何赵七之流,那些人会用权势买通,轮到他就得不惜千里迢迢探访凛州抓他的把柄?谭望想不通,更想不通那废太子从事发入狱到上路不过五日,那些人又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去凛州查出自己的底细的。 结合柳晚星表妹的信和在都城时那些人找上他的时间,其实几乎是差不了两日的事,便是官家最快的通信方式,也无法在两日间从凛州传信至都城吧? 谭望有许多疑问,他不会让柳晚星死得不明不白。 这些不解,他今夜就要从许律的身上解开。 源自谭望的沉重浓郁的愤恨杀意,一整日过去,不稀反浓。 待天色变暗,日薄西山,更是变得厚重压人。 今晚,依旧是夜宿野地。 闻起来已经十分糟糕的谭望,让杜引岁心生警惕。 虽然那杀意十分明确是向着许律去的,但世上的事只要还没有发生,就会存在变数。 这一晚,杜引岁没打算睡。 不得不说,谭望还是一个挺能忍的人,明明闻起来已经是下一瞬就要暴起杀人的气息了,但他还能如常过了一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营地中大多数的人都沉沉睡去了,他都还没动手。 杜引岁倒是希望他要做什么就快些,完事儿了她还睡呢。 只杜引岁等着等着,谭望还没动作呢,身边的人反是来了个大动作。 几乎是在嗅到那抹惊惶之息的同时,杜引岁便一个翻身压上旁边江芜的被子,一手按住那挥出被褥的手,一手捂住了江芜的嘴,将那抹惊呼堵在了她的嘴里。 惊呼变成了呜呜,慢一拍醒来的江芜茫然睁眼,微颤着睫毛看向半压在自己身上的杜引岁。 “没事了,只是做梦。”杜引岁翻回自己的被窝之前,没忘了安抚地轻拍了江芜两下,又压低声问道,“梦到什么了?” 刚刚才分清现实和梦境的江芜躲在被窝里,偷偷摸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杜引岁捂住的唇,没说话。 “是被昨晚的事吓着了吗?卫姑娘以前不是说过么,崔武不是什么好东西,路上做过不少昨晚那样的恶事。他死了,往后这押送队伍里就少个渣滓,对往后流放的女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是你做功德了。”杜引岁低声安抚着,又隔着被子轻轻踢了江芜一脚,“动动,刚才都僵硬了。听着我说话了吗?” “嗯……”江芜低低应了一声,乖巧在被中动了动确实有些僵麻的腿脚。 “睡吧,没事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你要因这种事觉得害怕,就想想都是我教你的。是我教你怎么杀,是我叫你杀,他下去了要有什么不满,也是冲我……”杜引岁不大会劝解人,但是道理都是这个道理。 人么,总归在第一次对同类出手的时候,会有些包袱。即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下手时也需要迈过诸如道德,因果轮回,鬼魂之说之类的坎。这时候,另外有人出来背个锅顶一下,这动手之人心里就能好过许多。 杜引岁不介意自己做这个背锅人。 不过,江芜不乐意啊。 “不,就是我想杀。”江芜急急打断了杜引岁的话,“是我……” “好好好……是你是你……”被那瞬间加重的苦与甜糊了一脸的杜引岁赶紧改口。 天可怜见的,光记得“背锅解心魔”的理论了,忘记了这人喜欢自己可能会见不得自己乱背…… 谭望那边随时可能动手,杜引岁伸出手随意拍了两下江芜,哄道:“睡吧睡吧,没事了,快睡吧。” 快睡吧! 莫要拿那酸涩香甜来分她的心了! 江芜轻动了两下唇,却是最终也没能说出她其实没有梦到崔武,没有梦到杀人……她只是刚刚梦到杜引岁说要走,下意识地想要压下杜引岁收拾行李的手,就被现实中的杜引岁压醒了。 有些心虚的人,把头埋进了被中,埋着埋着,又真的继续睡了。 杜引岁轻轻打了个哈欠,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还不动手的谭望,再看看旁边整个脑袋都缩进被中的江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从前“背锅解心魔”的旧事。 那年,倒霉的她在人员密集的学校迎来了末世。 末世的最初一段时间,她是在学校的食堂与一些幸存的学生和老师共度的。 也算她运气好,遇着了一个非常强硬且在末世开始后没多久就觉醒了金系异能的老师。在那位老师的坚持下,那段时间食堂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陆续拥有了一个“专属丧尸”,在十分安全的环境下,完成了末世首杀。 杜引岁至今都记得那个大部分都是不锈钢家具的备菜间,记得老师每次接出里面完成“首杀”的人时总要说的那句话“那已经不是人类,但如果你太痛苦,就记得,是我让你杀的。” 不管是勇敢主动踏入其中的同学,还是哭着扒拉着门不肯进最终被老师踢进去的,都为里面一日一日叠加的丧尸恶臭出了份力。 无论何时都要直视敌人,便是杜引岁在那时学会的课程之一。 时间转过了这些年,杜引岁没想到还有机会把那时学的东西再教授出去。 世上的事仿佛总有些奇怪的轮回。 跨越界限的“首杀”是如此,雏鸟的印记似乎亦是。 不过…… 当年那个向老师表白的同学,好像被老师打得满头包。老师还让他闲着没事多去杀点丧尸,别没事天天恋爱脑,回头脑子被丧尸啃了都不知道…… 哦,后来他好像还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嗷嗷哭了好一会儿。 哭完还真去杀丧尸了…… 后来大家出了学校,各有奔向。几年后,杜引岁还在一个小基地遇到过那个男同学,活得挺好,还混成了一个小头领,没被丧尸啃掉他的脑子。 老师当年的做法是对的。 想到此处,杜引岁有些手痒。 只是……一旦开始细想,她又不太忍心想江芜被她打得满头包还要被她骂的样子。 就江芜这什么都闷心里的别扭性子,恐怕不会嗷嗷坐地上哭,只会在心里下大雨吧…… 杜引岁皱起眉压了一下有些发闷的心口,心念顺转。 算了算了,人偷偷喜欢,自己开什么口,就几日了……很快就要分开,年轻人喜欢得快,忘记得更快。当年那个同学不也是。 就在杜引岁有些不满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个想法变得轻松起来的心时,衙役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许律醒了,下了马车,还叫醒了车边的陈刚,一起进了林子要去放水。 啧啧,晚上衙役们那边闻起来齁咸的烤肉和只飘了几片干菜的大锅汤水,果然不是白搞的。 几乎那两人刚进林子,一下子坐起身的谭望与原本就在守夜的郑义和马大头也都跟了过去。 这些人的动静都不大,杜引岁轻闻了一下另外四个衙役沉睡的气息,并没有跟上去看看的想法。 今日与昨日的情况不一样,不管谭望和许律是什么恩怨,别波及到她们就行。 只杜引岁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还真绕不开她们。 许律是在放水放一半时被捂住嘴的,大半夜的一时分不清是人是狼还是鬼,吓得他唔唔挣扎,剩下的一半都尿到了身上。 待口中被塞了一团馊布,胳膊后折,绳索缚身,许律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人绑了。 身边有陈刚,没个十几步远的营地里还有七个衙役,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许律正了神色,试图顶开口中馊布,却不料被人扯着一个翻转,瞧见了他想呼救之人正是绑他之人。 谭望没看许律那快瞪出的眼珠子,也没管旁边在郑义与马大头的押解下还在挣扎的陈刚,只管自己拖着许律往林子深处去。 杜引岁闻着林中两人逐渐远去,直远到了她还能闻到,但已经听不着声响的地方。 从昨夜知道柳晚星的死讯开始,谭望就一直很痛苦。 这份沉淀了一日的痛苦,让他在开始审问许律之前,先拔完了他双手的指甲。 “我问,你答。不要说谎,不然你脚上的指甲也保不住。”谭望踢了两下,蹬掉了许律脚上的靴子,方才扯了他嘴里的馊布。 已经被双手的疼痛折磨到两眼血红的许律一旦能说话,开口就是怒骂:“谭望你疯……啊……啊!” 一把扯下许律右脚袜,又拔去一个脚指甲的谭望抬头,平静道:“我还没提问,不要抢答。” 许律疼得两眼翻白,却是识时务地咬紧了唇,不敢再泄出怒意。 酷刑开头,让审问许律变得……很容易。 就像谭望之前猜测的那样,许律背后的人是当初在宫宴拉废太子下马,又劝皇帝将其流放的二皇子。而队伍中的赵七和陈刚,便是二皇子那边收买来让许律用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 许律他们的任务是磋磨废太子,给被废太子压了许多年的二皇子出气。 而谭望的作用,便是让身无分文的废太子她们“享受”以前那些刮不出钱的流放犯的待遇……即吃不好过不好,路上受尽磨难,但是不会被故意弄死。 听起来挺合理,毕竟当初二皇子在宫宴时能做出建议流放和给废太子赐婚的羞辱之举,会希望废太子在流放路上活着被折磨一路也很正常。 许律都招完了,开始求着谭望放开他,并且连连保证他绝不记仇,回去后还会将他推荐给二皇子送他青云路…… 而谭望,却是看着许律尚全的九个脚指甲沉默不语。 太容易了。 “你们的人,用我在凛州的事威胁我办事的同时,派了人去凛州查我。所以,你们是怎么做到凛州还在查我,几千里外的都城就已经用还没查完的事来威胁我的?”谭望随手拔掉了许律一个脚指甲,在他的尖叫声中又道,“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事是你没好好说清楚的。” 许律真的要疯了。 他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主子手下的另一波人办的事儿好么! 对啊!怎么做到的!他们到底在怎么做事! “快……二皇子的信鸽……快……”许律疼得涕泪交加,只抽冷气,却还不忘赶紧编。 凛州到都城,三千里路,便是用最优秀的信鸽,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最短也得四日才能将信传到。 便是凛州那边是刚查到些眉目就放了信鸽,也很难将两边进行的日期拉得那么近。 但是…… 谭望没有纠结于此,抬手先又拔了许律的两个脚指甲,方才继续问:“那个孙喜娘,路上找了你很多次,她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 许律脑子一嗡愣了一下,却是很快顶着疼痛回道:“她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当我们的人?她就是找我抱怨待遇,哦……还抱怨了你逼她们买驴车,让我管管你。她就是个事儿特别多的……” “知道了,她是你们的人。难怪你那时候让我松一些管理犯人,我刚松一些,她就去江芜那儿找事儿了。”谭望打断了许律的喋喋不休,“过会儿就让她来和你团聚。” “不,她不是我们的人。她就是恨江芜……”许律忍痛反驳。 就在此时,特地原地等了一会儿以防两人串供的郑义和马大头也拖着陈刚来了。 陈刚是真的二皇子找的人,许律松了一口气。 只希望谭望审过陈刚之后能相信他,能……放过他。 酸馊的布被塞进了嘴里,许律老老实实没有反抗,只是谭望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心一把揪了起来。 “把孙喜娘一家也带过来。”谭望抬头看向郑义和马大头。 马大头愣了一下:“那动静是不是有点大,他们会醒吧?”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营地里另外四个睡着的衙役。 “要不,孙喜娘她们就留到明日?”郑义也觉得不是很稳当。 在他们的计划里,今夜那两匹跟来的狼又咬死了起夜放水的许律和陈刚。 但是加上孙喜娘她们……就不太说得过去了。 谭望捏紧了拳,他已经忍不到明日了。 “马大头,你在这儿看着。”谭望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血,看向郑义,“我们去。没惊动人,孙喜娘她们就当是偷跑被我们发现,杀了。要惊动了,就当是我要仿了那赵七与崔武的行径。我就不信,他们赵七和崔武都不敢管,敢管我!” 事情开了头,手上沾了血,杀心一起,便是理智都无法按捺。 杜引岁闻着那道淡淡的血腥气回到营地,听着那两人去了右边不远处的树边,敲晕了孙喜娘家三人,连拖带抗地把他们弄进了林子。 所以……虽然说了让许律陪葬,但是陪葬品果然不止许律一人吗? 今日夜宿野地,各家绑着的位置似乎要比平日还隔着远些,是方便他们下手吗? 若谭望只想杀许律,杜引岁才不会管那种破烂事。 但是现在…… 同一个夜晚,这是江芜第二次被捂嘴弄醒。 就在江芜迷迷糊糊想着刚才梦着了什么又被弄醒时,耳边杜引岁压低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 “谭望和几个衙役压了许律和孙喜娘一家进了林子,我要去看看情况。”杜引岁也是怕江芜睡一半醒了被旁边的空铺吓着,才叫醒人,见江芜听完就开始四处摸又要坐起,赶紧俯身压住人又道,“这次你别去,那边人太多,弄出动静容易被听见。我就去远远地看一下,不杀人。” 杜引岁说的是真话,她自己一个人去,不用很靠近,只需要稍微缩短一些距离,就够她的听力听见的。 江芜还要再动。 “我一个人更快。”杜引岁不想耽误时间,下了一记猛药。 至于小小伤人一下,空气中生出的更多酸苦,等她回来再哄不迟。 杜引岁很快解开脚镣,钻进了林子。 第52章 无毒且闻着香香甜甜的果子,摘回去哄人再好不过。 杜引岁本就能闻到尚在林中深处的许律等人的位置,自是无需紧跟谭望他们入林。 为了安全,杜引岁的脚步放得极轻极慢,且时刻关注着前方谭望与郑义的气味。 纵是谭望和郑义这种在队伍中身手数一数二的衙役,要想把一个昏厥的成年壮男和两个成年女子弄进林子,也非易事。 前面的人越来越慢,杜引岁也跟着放慢了步子,甚至还得了些空偏移了点儿方向,从旁边的灌木丛上摘了些小果子。 杜引岁虽不识这野果,但灌木丛边有不少小动物曾经过的气息,灌木上还有不少被小鸟啄去大半的残果。 无毒且闻着香香甜甜的果子,摘回去哄人再好不过。 揣着几把野果,杜引岁又往前跟了一段路,便在一棵大树边停下了脚步。 这处距离许律他们被拷问的地方,还有个大几十米,但已经是杜引岁能听着那边动静的位置。谭望和郑义甚至在杜引岁站定了一会儿后,才哼哧哼哧地把孙喜娘一家拖到了许律的面前。 孙喜娘被一巴掌扇醒,睁眼瞧着了对面手脚流血被捆成个粽子的许律时,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被馊布塞了一嘴的许律见人被打醒,挣扎着呜呜出声,一腔忠心却暗示不了一个字。 谭望,郑义,马大头…… 当孙喜娘借着月色看清那三个穿着衙役服站着的人时,一颗心便死了一半。 以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如果遇着的是愿意蒙了头脸藏一藏身份的人,那至少还有些活的可能。若是像这般不管不顾大咧咧站出来的,多半是不想留活口的。 许律是官啊,对官下这种手……无论是许律还是看见了这些的自己,都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吧。 孙喜娘扫过许律似被酷刑过了的手脚,剩下的一半心瞬间也死得差不多了。 不过,孙喜娘是什么人,是反反复复在死亡线上蹦跶了十几年的人,自是不会如此认命。 “谭大人……”孙喜娘攥紧手心,压下抖索,努力沉稳抢先出声,试图抓住主动谈判的机会。 只她刚开口,还没想好如何试探对方呢,就听得身后一声熟悉的含糊呜咽。 下一瞬,郑义从她身后揪出了挣扎的李小娟,扔在了她的面前。 孙喜娘瞳孔一缩,快速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有事问我,你们打晕她,她什么都没看……” 可惜,孙喜娘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败于李小娟的好眼力。 随着李小娟摇着头蹬着腿做出了远离许律的动作,又抬头看清了谭望面容的那一刻,孙喜娘的话戛然而止。 “我问,你答。”谭望指了指如毛虫一般滚动的李小娟和靠在树上还没醒的李大勇,“老实点说实话,不要等你的儿女被我削下肉来,才知道该怎么说话。” 孙喜娘顺着谭望的手向左看去,这才发现被绑在树上的李大勇。 这谭望,究竟是什么人…… 许律明明说,谭望也是受他们控制的人,怎么就…… 孙喜娘的心中万千疑问,开口却只能颤颤问了最关键的一句:“谭大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说完……能放我们回去吗?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只想去凛州做个赎罪的流民……” 谭望抬起刀鞘,抵在还在惊惶挣扎的李小娟头顶,冷冷看向孙喜娘:“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孙喜娘收了声,现在只能希望谭望问的事,不会让他继续对她们生出更多杀心。 只是…… 他本也不该想杀她们啊! 为什么,是许律做了什么吗? “你和许律是不是听命于同一个人?那个人是谁?”谭望话音未落,就听许律那边扑腾得更厉害了。 不待谭望下令,马大头上去一脚将原本还坐着的许律踹躺在了地上。 远处的杜引岁,在这一刻闻到了马大头清晰的恨意。 并不意外,因为之前谭望从不知道何处回来后,找完郑义,下一个找的就是马大头。杜引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知晓十多年前的那次流放,那柳晚星发现泥石流将至,救下的人里也有马大头一个。 马大头这人也算知恩,后面跟着谭望走了这么多年的流放路,也有几分把柳晚星当正经晚辈看的意思。他在告老还乡前还要走这么一回,就是要去北地再最后见一回柳晚星。 结果,人死了…… 谭望的提问,对应许律的境况,让在宫中多年的孙喜娘摸着了一丝生机。 只是,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是留住以后的活路,还是解下面前的死结…… 孙喜娘有些犹豫。 换来的是郑义一剑鞘打在了李大勇的脸上。 嘴角被打裂开,鲜血都流出,人自是也醒了。 一块馊布塞过去,让他的愤怒与质疑都被堵在了嘴里。 “我说过,不要想着说谎。”谭望的眼里都是暴躁,没有耐心。 “是二皇子。”孙喜娘垂了眼,还是不敢说出那个一旦说出来,在场人迟早都没有活路的答案。 谭望没说话,站起身直接拔剑削断了李大勇的右胳膊。 “我说过,别说谎。”谭望剑尖点了点李大勇的左胳膊,“重新说,是谁。” 好好的一个人,不过一瞬便成了入沸油的活虾,绕树好几圈的绳子都快捆不住痛到双目赤红的李大勇。 活阎王…… 孙喜娘闭了闭眼。 人皆有所求,有所求,她就能活。 但是,谭望这个活阎王,他在求什么? “是诚王。”孙喜娘终还是放弃了未来能不能活,先活了今日再说。 一个并不陌生,但出现在此刻便假到不行的名字,让谭望冷笑着抬手就要为这又一个谎言斩下李大勇的左胳膊。 只剑都快劈开那囚衣了,谭望突地皱眉收剑,转头看向了在地上呜呜喘着粗气的许律。 “原来,真的是诚王……”谭望走向许律,一脚踩住那呜呜哀嚎,似要拱去咬孙喜娘的人,对着许律那痛苦得像要吃人的目光,讥笑了一声,“知道之前她说二皇子,为什么我不信吗?因为一直在试图阻止她的你,听到之后松了一口气啊。就像她刚才说是诚王,你像是被戳了死穴一般崩溃。是你啊,是你让我知道,到底是谁。” 刚还为孙喜娘轻易说出了那个……他快被拔光手脚指甲都忍着未吐露分毫的名字而气愤不已的许律,闻言如被一盆冰水临头浇下,连着心都冻实了。 “谭大人英明,我没有说谎,就是诚王!不瞒您说,我也是受诚王胁迫,才会为他们做事!我也是被逼的啊!若大人有需要我做的事,我定会全力以赴,因为诚王他也……因为诚王他是我的仇人啊!”孙喜娘从诚心诚意,说到了咬牙切齿。 她不知许律或是诚王对谭望做了什么,但她得尽快表明自己的立场与价值,就像她这些年做的一样。 在孙喜娘看来,谭望接下来就该问她与诚王有什么仇,她要努力卖惨,努力做出一些需要她的复仇计划,然后…… 就在孙喜娘无限脑补之时,远处的杜引岁轻嗅了一下,皱起了眉。 谭望,要杀人了。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谭望取下了许律嘴里的布。 “呸……”许律呸了谭望一口,努力在做愤怒脸时将一抹笑意勾在了嘴角上,“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杀便杀吧。诚王会为我报仇的!” 谭望顿了顿,伸手揪住了许律的脸,冷道:“你不会以为这个表情,又故意提一句诚王,就能让我怀疑你之前是故意松一口气又故意崩溃,怀疑是你故意误导我认为就是诚王吧?” 许律回以冷笑,没有说话。 “倒是一只忠心的狗。”谭望一巴掌把许律的脸打歪。 许律的表演的确拙劣,但是也真的让他心中的笃定动摇了一下。 不似只能靠分析来摸索真相的谭望,杜引岁自是能闻出,那诚王的确是正确的答案。 但她冒险出来听到现在,虽没听明白谭望到底怎么了,但是好歹弄清楚了谭望的疯不是冲着她们来的。 只要不关她们的事,那林子里谁生谁死杜引岁才不在乎。 要不要回去呢,说不定那家伙还没睡…… 哦,她还没回去,那家伙肯定不会睡吧。 这种小果子挺容易坏的,早点回去那家伙还能吃口新鲜的。 杜引岁刚生出撤退的心呢,结果人还没动,就听到了让她瞬间定住的名字。 “大人,真的是诚王!”孙喜娘眼见着许律三言两语便拨得谭望又将怀疑目光投向她,赶紧表忠心,“许大人是诚王在都城安察的棋子,对诚王忠心耿耿,二皇子不知此事才会用他。但您问我,我与许大人身后的人是谁,那是诚王无疑。因为二皇子对江芜只有恨,给许大人的命令肯定是要江芜惨,死不死根本无所谓。只有诚王才需要江芜惨又不能让江芜死。而我,负责让江芜惨。许大人则是负责让江芜惨而不死。” 谭望听至此处,轻呵一声:“你说错了,是你们让江芜惨,而我负责不让她死。” 按他从前的做法,江芜这种有背景极有可能给他惹麻烦的人,没钱会他会无视她的惨,但他绝对会尽全力不让她死在路上。 但是如果是这样,这些人真是儿戏啊。 他尽力,不代表一定做到。 不管他们背后的人是谁,真的是想让江芜惨又不能让她死吗?总觉得……是死不死都行。总觉得,有没有他,要不要挟他也都行啊。 “诚王也要挟了我。但是他用来要挟我的事情,需要时间查到,也需要时间传递,算起来他应该是来不及在那个时候查清楚又传过来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谭望已经信了孙喜娘九成。 “因为诚王就是这样的人,他经营多年,四处搜罗人的把柄,以便他想要用人时就能用上。他不是在想要要挟你时去查你,而是早就查了你,只待能用上你。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搞成这样,就是因为他也是这么对我的!”孙喜娘说到后面,已是泪流满面。 远处,在听着了“江芜”二字便彻底绝了先走之心的杜引岁,闻得出孙喜娘后面那些想要与谭望拉拢关系的算计,自是也闻出了话里的诚实。 但是…… 纵是杜引岁在原身残留的记忆力翻了又翻,也翻不出诚王要如此针对江芜的理由。甚至在原身看来,从前一直在宫中,只赈灾出都城过一回的江芜和封地在西南,几年都回不了一次都城的诚王,应该是毫无交集…… 杜引岁莫名觉得,这里头的事有些重要。 如果谭望不问清楚就要杀孙喜娘,那是不行的。 只是从三个在一起的衙役手里救下人,又不暴露自己,杜引岁的把握不是很大。 他们不似赵七与崔武那时毫无防备,杀也不是很好杀…… 好在,就在杜引岁盘算着该如何对几人下手时,原本只想拔出后头的人,没想深问的谭望也算是被许律和孙喜娘激起了探究的心。 “你是说,诚王在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用上我之前,就早就派人查了我的底细,以便他想用我就能用上?就我,一个小小的衙役头领,他费这么多心?”谭望觉得孙喜娘应该没撒谎,但是他不理解。 “我,一个小小的奶娘,他费了更多的心。”孙喜娘苦笑,“这些年,他对很多人费心,他就是那样的人。” “为什……”谭望还没问出不解,却是一道迟来的灵光闪过。 “因为他是诚王,却有不臣之心。”孙喜娘直接答了谭望还没问出的话,努力将人拉上自己的船,“谭大人,你要想对付诚王,算上我一个。我们联手,定能给诚王一记重击。” 谭望知道之前的问答中,这个妇人一直在悄悄地卖可怜,在拉拢他,只听得这句,还是忍不住讥笑了一声:“你,一个奶娘。我,一个衙役。我们联手给一个布局多年,想做皇帝的王爷一记重击?我们最多能把他想折磨不想弄死的江芜杀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重击吧。” 诚王会不会因此受到重击,暂无人知晓。 但远处闻得谭望此言的杜引岁,心口的的确确被重锤了一记。 杜引岁压了一下心口,神色清明。 谭望此人,得杀。 杜引岁杀心刚起,远处还在忙不迭放料保命的孙喜娘却是又出一惊天之言。 “*我们可以给诚王一记重击。因为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江芜。”孙喜娘说罢,看向面前地上还在呜呜的李小娟,“这是一个秘密,谭大人能否单独听我一言?” “我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江芜。”谭望有些厌烦这些一听就是皇室勾心斗角的东西,转头走到死尸一般的许律身边,重重踩了一脚,“我只想知道,既然诚王早就查清了我,随时准备用那些事情要挟我。那……他要挟我的同时,那些在凛州活动,四处查我的人,是什么人?” 杜引岁:“……” 她不想知道什么凛州什么要挟,她想知道那个狗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对江芜啊! 逼供这种事,不亲手做真的太不方便了。 第53章 “咋呢,自己不会吃果子?要我继续喂你吗?” 营地很吵,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江芜即便竖起了耳朵也听不到林中的一丝动静。 营地很静,几十号人仿佛只有江芜一人醒着,火光似破不开无边的黑夜,她急速猛烈的砰砰心跳声似乎从杜引岁离开,就未曾减缓半分。 过度的紧张和担忧让江芜对时间的感知变弱,杜引岁似乎已经离开了很久,久到她总觉得也许下一瞬天就要放亮。 杜引岁还没有回来。 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被林中的事困住了吧? 是不是有危险! 即便江芜努力控制,许多让她更紧张的念头还是争先恐后地挤满了她的脑子。 江芜的右手早已捏紧了杜引岁之前用过的那根撬锁的鹿骨,只是还记着人临走前说的话,努力听话不去添乱。 只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似乎一直听话下去,有些太难了。 是的,太难了。 被孙喜娘的话塞满了脑子,只靠末世谨慎行走的本能从林中钻出的杜引岁,携着一身寒气滚进冰凉的被窝,旁边安安静静似是睡了的人闻起来比她还清醒。 真的,太难了。 杜引岁有些逃避,甚至想假装不知道江芜还醒着,假装自己一滚回来就累睡了。按着江芜习惯性自我委屈成全他人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把她再“叫醒”的。 但是…… “吃吗?” 身边的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一躺下就静止一般没了动静,江芜还以为人累到不行一回来就睡着了。就在她准备安静地等杜引岁睡得沉些,再支棱起来瞧瞧她是否一切安好时,旁边本似是平稳了呼吸睡着了的人,先一步支棱了起来,还掏了好几把……小果子?放在了她的枕头边。 “现在?”江芜有许多话想问,想问杜引岁一切顺利么,没受伤吧,想问林中孙喜娘……她们可还好,还想问…… 只那许多的疑问,都被杜引岁拿起塞在她嘴里的小红果堵了回去。 比葡萄还要小一圈的小红果,软软嫩嫩,一口爆汁。 杜引岁闻着空气中瞬间变浓的甜美,又拿了一颗塞进了江芜嘴里:“甜吗?” “甜!”江芜连连点头。 其实她根本没尝出味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被杜引岁连续碰了两回的嘴唇上。 空气中的甜美,失控一般暴涨,将杜引岁罩了个兜头兜脸。 若是平时,杜引岁早就该警醒着拉开距离,想办法转移一下这家伙的注意力。 只是今日…… 杜引岁不受控一般又往江芜嘴里投喂了一个,方才躺下轻道:“甜就吃吧,吃完了早点睡。” 三颗,已经够了。江芜瞧着一旁躺好的人,柔了眉眼,小心地将果子拢了拢放好:“等早晨起来,大家一起吃。” “都是你的。吃完。”杜引岁现在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都给江芜塞嘴里去,区区几捧果子分什么分,大家要吃她明日再去摘。 平日杜引岁只有在“教授技能”或是“危急关头”时才会用如此强势的语气。 被投喂被触碰的上头之热散了些去,江芜本能地听出了些不对。 “你出去一趟没事吧?没被发现,没受伤吧?是林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她们……怎么样了?”江芜到底还是问出了一直悬在心里的话。 被发现被弄伤,还能这么圆乎地带着果子滚回来么…… 不要过度担心啊朋友…… 杜引岁叹了口气,只闻着江芜身上那消减了些甜美,苦意与酸涩逐渐占了更多上风的气息,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 “我没事,林子里的事……你明天就会知道了。快吃吧,吃完果子赶紧睡。”杜引岁努力平和了声音,想了想又支棱了身子,看向江芜,“咋呢,自己不会吃果子?要我继续喂你吗?” 浅浅的一眼,调笑一般的话,扎中了江芜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贪念。 “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吃。”江芜瞬间红了脸,连连摆手。 杜引岁躺了回去,听着旁边窸窸窣窣小声吃果子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种有点良心但是不多的残忍屠夫。 在对可爱的小动物下手之前,让它们吃顿好的…… 杜引岁也不想的,但是她没得选,林中孙喜娘说的那些话,她必须要告诉江芜。不只要告诉,她还得让没有嗅觉异能,问不出真话假话的江芜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这有点难。 真的有点难。 因为她在听到那些话时,甚至一度怀疑身上只是被月抛解药暂时压下的毒是不是又毒发了,她的嗅觉异能是不是被影响坏了…… 那些事,怎么能是真的呢。 人不能。 至少不该…… 杜引岁还有半个晚上不到的时间,来想想该怎么和江芜说。 等早晨谭望公布孙喜娘他们的死讯,一无所知的江芜让他们看到她听到消息后真实的情绪。 等谭望离开去接他那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亲戚。 就是她该对江芜开口的时候了。 杜引岁心力交瘁地望天,还黑压压的天上没有星星,只一轮明月。 像是被黑暗包围了的……月亮。 像是被人渣包围了的……江芜。 杜引岁阖了阖眼,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孙喜娘在谭望砍掉了许律一双手,许律才说出了些只是猜测的事情后,自己兜底儿交代了个干净的急切话语。 诚王要反,至少已经谋划了十几年,他在四处安排探子,他在积蓄力量,他也在等待一些师出有名的理由。比如皇帝的昏庸,比如频降天罚的灾劫,再比如说……皇帝还是一个王爷时为装子嗣旺盛,为讨先帝欢心,伙同刘氏与招远侯府,连剖民间搜罗的十八个孕肚未得男,又剖了府中最后一个孕妇,刘氏庶妹的肚子。 以上,都是孙喜娘没有证据,全是结合这些年她与诚王那边的人交接打探,以及她在宫中的经验所推测出来的,诚王需要她与许律沿途磋磨江芜,又不能让她死的理由。 孙喜娘初说至此时,若不是那气息闻起来惊惶又诚实,杜引岁真的会觉得孙喜娘可能已经被谭望无情的刀剑吓得疯癫。 闻不出真假的谭望自是不信,手脚利落地在孙喜娘解释之前,又划拉了李大勇一刀,直吓得李小娟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至此,杜引岁又闻出了些不对。 似乎李大勇的伤,并不能牵动孙喜娘太多的情绪,就连李小娟,她似乎也只是一般在意。 不过,积极求生的孙喜娘还是赶在谭望将刀剑移到她身上之前,赶紧说了些不是猜测,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当年刘家为保刘宝珠战胜韩玉先一步诞子爬上王妃之位,不惜泯灭人性早早从民间搜罗了二十个与刘宝珠同月份的孕妇养在别院。在刘宝珠生孩子之前,有两个孕妇先一步生了女儿。 当小郡主降世,人虽被抱到了别院,但是当时与孙喜娘一同送她出王府的另一个侍女太过紧张,待到了地方打开襁褓,刚出生的小郡主竟是被这人捂得出气多进气少。 刘耀祖当场气得斩杀了那侍女,独留孙喜娘抱着小郡主在一旁发抖。 那时负责此事的刘耀祖一心想着赶紧剖出男丁,都没再顾得上那小郡主…… 甚至许是不忍见那人间惨剧,小郡主在刘家剖出第三个女婴时,就没了气息。 奈何天道轮回,出了十八个,不……连之前提前出生的那两个都是女孩的奇事。 小郡主没了,小世子也剖不出来,刘耀祖当时已经杀红了眼,竟从别院锁着的房子里又拖出了一个看起来小姐模样的……孕妇,亲手剖了。 第十九个剖开的肚子,女孩儿。 孙喜娘是后来才知道,那最后一个孕妇,是刘耀祖和刘宝珠的庶妹。因未婚先孕又不愿说出孩子父亲是谁,一直被刘家关在别院,被遗忘数月,又在那一片血地中被记起的……刘蓁儿。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在出宫探望儿子时被诚王的人敲了闷棍,才知道她当年假装是刘宝珠之女抱回去的女孩,是诚王与刘蓁儿的孩子。 诚王当年与刘蓁儿两情相悦,逾越了界限,只早早被封赏给诚王的封地与旁边一直交好的锦国突有摩擦。诚王回了一次封地,耽误了两年才回到都城,回来之后发现刘蓁儿已病逝,第一时间把刘家当年做的事情都翻了出来。 只是,那时候现在的皇帝已经登基,刘宝珠封后,就连江芜也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太子。 孙喜娘当时不知诚王是如何谋算的,只知道他用一个男孩换走了她原本被刘家扣在庄子里当人质的儿子。从此,孙喜娘不再是刘家的忠仆,她变成了诚王的探子。 而她之前说出的那些猜测,并非无根无据。 这些年在宫中,刘宝珠只当江芜是争宠的棋子,私下恨江芜从她肚中爬出时没争气有个男儿身,待江芜十分苛刻。 孙喜娘最初将此事说与诚王那边听,还以为他会让她暗中照拂。谁料诚王那边给出的任务直接变成了顺从刘宝珠的做法,让江芜多吃苦,但不能死。 与如今流放路上他们接到的任务何其相似。 孙喜娘深信,诚王必会在江芜吃尽苦头,对皇家生出凶狠恨意时,拿她来当起义的幌子之一。他的女儿,出生便被皇后换走十几年,被逼迫女扮男装,被虐待,又在被皇帝流放备受折磨,怎么听都是一桩值寻个正义的惨事。 当然,孙喜娘给谭望说这些,并非想用皇家秘闻与他闲吃一瓜。 如今江芜在他们手上,无论谭望是想对诚王做什么,还是想对许律之前交代的也许安排了人去凛州转悠的二皇子动手,江芜无疑都是他去接近他们的捷径。 至于如何做,孙喜娘很乐意与他在日后细细谋划。 谭望沉默许久,拒绝了,并且终于给了嚎着嚎着哭笑起来的许律一个了断。 许律一死,孙喜娘还在喋喋不休试图拉拢谭望的声音瞬间一收。 在她小心翼翼又试探了几句,见谭望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顿时哭得真心了许多。 孙喜娘求谭望听她说完。 她并非一开始便是恶人,作为刘家的奴仆她实在没得选。 刘家挟她儿令她行恶,诚王换走她儿令她行更恶,为了孩子,她又能如何呢。 她对那换来的孩子生不出慈母心肠,甚至厌恶非常,一时不察从每月出宫两次探望孩子,变成了三个月一次没出宫。 刘宝珠看出了她待儿子的心思似乎淡了,问她时,她只敢当场胡编男儿大了不黏娘之类的谎言。那刘宝珠居然信了,信到把她送进了宣宁侯府。 刘耀祖逼她有了个女儿。 她身边的儿女,一个不是她的,一个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唯一惦记的儿子,还在诚王的手上。 孙喜娘抹了之前的算计,扭动着绳子给谭望磕头,求他给她一个合理的死法,万万不能是逃走被杀之类的会连累到她那儿子的原因。 谭望答应了。 杜引岁不知谭望明日会给大家一个什么说法,她也不在乎这个。 回来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以为江芜是亲女,但刻薄又无情的皇后,不知道知不知道江芜身世,但亦从一开始都是算计的皇帝,还有……那应该是亲爹,但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诚王。 宫中诚惶诚恐,受着夹心气当幌子。 出来流放还路上全是算计,还要继续当棋子。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江芜,要怎么办,你明日才能少受些伤呢…… 杜引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指尖微动,却终还是没起来再喂江芜几颗果子。 她多怕,江芜那过往一切都是乌云,结果遇着了自己,还是个饮鸩止渴。 第54章 “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留着明日大家一起吃。不行。 让杜引岁来吃几颗。不行。 在被杜引岁“婉拒”了几回后,江芜终于老老实实地吃完了那几捧果子。 身边窸窸窣窣之声歇下,保持着安静的杜引岁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闻着了身边的人睡着的气息。 人睡着了,情绪便渐渐淡了去。 只那股微苦酸甜的味道便是淡了,也从未散尽。 天亮之后,知晓那些事后的江芜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呢,杜引岁有些不愿去想。 只事情从不以杜引岁的意志为转移。 甚至还不等天光,谭望三人花了些时间处理完林中的事,踏着夜色回到营地,又蹑手蹑脚地略做了最后一点布置。那股浓郁的血腥气还没开始散,郑义和马大头便做戏一般推醒了剩下的四个衙役和刚刚躺下假睡的谭望。 作为守夜人的郑义和马大头,以陈刚陪着许律入林解手好一会儿未归叫醒了其他人。 两个衙役守着营地里的犯人,谭望郑义马大头与其他两个衙役持着火把入了黑压压的林子。 不多时,便在不远处寻着了许律与陈刚与前一晚赵七崔武差不多“惨状”的尸体。不……应该说好像还要更惨,更破碎一些的尸体。 混黑的林间,谭望郑义与马大头在尸体前粗略查看,只靠几句言语,便引着让那两个还没凑近的衙役说出了结论。 狼,跟来了。 几人慌忙退出视线狭隘或许还藏着猛兽的林子,那两具尸体只敢等天明再去收拾。 回到营地,谭望“第一时间”发觉了另一处的不对劲。 李家的驴车边,没了人。 缠在树上本该锁着人的镣铐,只锁住了残缺的肢体。 “是狼吗?”马大头拿起一只还被镣铐锁着的断脚,看向谭望。 “断口不平,像是被什么咬断的。不一定是狼,也可能是别的野兽。”谭望看向驴车边的血迹,“至少有三只,要不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一下子咬死三个人。你们巡夜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没听着什么动静啊。”马大头丢下断腿,搓了搓胳膊,“这附近是有什么野兽窝么,才两个晚上就吃了多少人了!” “把剩下的人都叫起来,把所有的火堆合并成一个,所有人都围过来。剩下的时间不要睡了。”谭望正色吩咐剩下的几个衙役,眼神合理地一一扫过,没发现那惊慌办事的四人有什么不妥。 不远处,杜引岁就静静地听他们瞎掰。 好好好,她为了杀人渣弄出来的借口,他们用得还挺好啊。 倒是谭望这个疯子,居然还真为了答应孙喜娘的话,折腾着冒险把人的残肢和血水都带回了营地,倒是杜引岁没想到的。 不过也好,野兽窝是吧。 大家一起编啊,编得越离谱,倒是越便利了她之后要做的事。 谭望的那些布置,都是给那四个能自由活动的衙役看的,与囚犯们无关。 所以营地里的人,只听得之前郑义和马大头没有顾忌的大声叫醒衙役的声音,又见几个衙役进了林子不多时便很快出来,然后又绕去了营地边不知道什么地方窸窸窣窣地说话做事,是半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 那些衙役们开始来给囚犯们解开镣铐,赶着他们向中间原本许律的马车边的大火堆靠拢时,他们才知道营地又死人了,至少死了两个,另外三个还没找着尸体,但腿都被咬下来了都没发出声音,估计也不可能活。 顿时,囚犯们也不用衙役催了,忙不迭地就往看起来更安全的大火堆边跑。 就如杜引岁之前所料,来给她们这边解开镣铐传来孙喜娘她们失踪讯息的人……是谭望。 巨大的震惊中包裹着清晰到难以忽视的难过,闻着了味儿的杜引岁即便不转头看,也能猜到江芜此时脸上的表情。 “只是……断了腿脚。也许,可能是吓晕了没能出声,说不定人还在林子里活着?”江芜几乎是本能地向谭望问出了这样的话。 真傻,杜引岁借着收拾地上被褥,不忍地闭了闭眼。这边是她回来忍耐着什么都没和江芜说的原因了。不管谭望后面是个什么打算,听了孙喜娘那么多话的他,肯定会想试探一下江芜这个人是否真像孙喜娘描述的那样一无所知。 相信,谭望应该会满意江芜此时的反应吧。 “废太子殿下倒是好心。”谭望冷笑了一下,“那就希望他们能活着坚持到天亮了。反正我们是不会冒险半夜再进林子的。” “抱着。”杜引岁把收拾成一个大卷的被褥塞进了江芜怀里,“你先和老师把这些抱过去,给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这边剩下的我们收拾完就过去。” 江芜看向杜引岁,后者在她开口之前推了她一下后背,颇上了一些力道。 这一推,推开了江芜之前与秦崇礼一起答了不少题的脑壳,她终是没再说话,老实抱着被褥往大火堆那边去了。 该看的反应,谭望都看完了,也没什么跟上的意思,转身便向着在另一处赶人的郑义那儿去了。 野兽窝的传言,在围着大火堆的囚犯间迅速流传开来。 不过谎言就是谎言,人人自危,各处警戒,直到天亮……别说成群的野兽了,便是连声兽嚎都是没听见的。 待天放了光,谭望点了马大头与另一个衙役,顺着李家原本夜宿处的血迹一路向林中走,没费什么力气,便寻着了那三人的尸体。 “也不知是什么野兽,真是残忍。”衙役一脚将李大勇那被咬得乱七八糟的胳膊踢去了尸身旁。 “挖个坑吧,我们动作快点,完事儿了还要去埋许大人。”谭望催道。 这一队衙役,谭望心里有数,除了他,郑义和山里长大的马大头,其他人根本分辨不清什么是齿痕。 只要在刀剑伤口的处稍做手脚,本就以他马首是瞻的那四个衙役并不会有过多疑问。 还得是前晚的狼咬得好,若是那与许律一边儿浑人赵七没死,怕是没疑问也要给他生出些事儿来。 如此想想,无论是前晚还是昨夜,都算是因果报应了。 埋了两处人,即便睡眠不够,队伍也不敢在这“野兽窝”继续耽误,全体发了个黑面饼子,就这么逃难一般快速上了路。 行进的速度很快,但感觉上似乎又往西边偏移了一些。 谭望没有像昨夜杜引岁偷听到最后说的那般早上就去接人。而是一路跟着队伍,直到近傍晚,队伍寻着了个破庙落脚,方才解下马车的马匹独自离开。 今日,队伍早晨出发快,中午也没停歇,傍晚停下时天还大亮,杜引岁估计也就个下午三点多四点的样子。 虽然时间还早,但是杜引岁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办…… 待闻着谭望远去,杜引岁便一把按住了正在破庙一角清扫夜宿空地的江芜。 如果有的选,杜引岁一点儿不想和江芜说出那些事。 这和把人抓起来硬与她讲完一本恐怖故事有什么区别…… 哦,还是有区别的。 讲不完…… 这甚至还没完结,是一本连载中的恐怖故事。 只是隐瞒在大多数时候,结不出好果。 这是杜引岁在末世初期就学会的教训之一。 便是不愿,杜引岁还是得说。 只是……即便杜引岁和缓了语气,斟酌了用词,江芜的脸还是刷一下地白了,并且越来越白。 烧焦金属的刺鼻,苦涩暗淡的海水,蔓延潮湿的发霉…… 当愤怒,悲伤,痛苦交杂的复杂之气一升再升,那总是霸道的偷偷喜欢悄沉了下去。 现在的江芜闻起来,很糟糕。 还逼着自己继续把事情说清楚的杜引岁在此刻无比怀念原先江芜身上那自己总想逃避的味道。 昨夜偷听来的话说尽,事情却还没完。 杜引岁不敢看江芜此时的模样,只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便给她留了片刻的独处,起身回到驴车边拉了楚秀兰说话。 与江芜说的那些,暂不可对他人言,而与楚秀兰说的话,杜引岁没避着江芜。 只是从空气中的味道来说,江芜应该没在听她现在说什么呢吧…… 杜引岁的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出气进气都抽丝似的,闷得很。 “我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听起来真的……不太真实。”杜引岁没有从江芜身上闻出怀疑,但是时间有限,她得把不怀疑变成完全相信,“来,我带你看证据。” 杜引岁抓住江芜的手,将人从破石墩子上拉了起来。 似乎因为有瓦遮顶,天又还亮着,从昨夜便绷紧了神经的犯人们,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破庙后头,孔家仅剩的两个孩童和刘家的三个小子玩在了一处。 杜引岁牵着江芜,绕过了那些还在嘻嘻哈哈的小孩子,走到了正看着孩子的王月容身边。 原本靠着墙的王月容见两人在她身边站定,皱了皱眉,站直想要挪去别处。 “自从上次你的儿子破了头,你时时都要跟着他,不愿他离开你的视线分毫。你一定很爱你的儿子吧?”杜引岁开门见山,止住了王月容想要抬起的脚。 提起这个王月容就一头的火,顺安是怎么破的头,还不是被这两个还有里面的那几个秦家人砸的! “你要干什么?”王月容没有好脸色。 “让你看个东西。”杜引岁从地上随便摸了一块小石头,又抬手指了指比那些嬉闹的孩子还远的地方,“看到那边的树了吗?” 王月容不想理这人,又控制不住跟着她的比划看了过去。 在看见杜引岁所指的树之前,王月容先看见了那树边的楚秀兰。 只见那楚秀兰,有病一般,捏碎了不知道是草汁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啪地一下拍在了树干上,手掌大小的一坨绿。 “看好了。”杜引岁甩手掷石。 王月容还没来得及转头问她看什么,听耳边一道风声,石块从眼前飞过,啪地一声将远处树干上的那坨绿糊糊的东西砸得飞溅。 不,不止那草汁糊,好像那树干都被砸碎出去了些木头渣。 “你觉得你儿子的头硬,还是树硬?”杜引岁伸手扣住王月容的手腕,“我问你几句话,别撒谎。你知道的,有句话叫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也保护不了你儿子一辈子。” 王月容又惊又怒:“你会武,我要告诉衙……” “嗯,衙役保护你儿子一辈子?我们可是要一起去凛州生活的。你要是闹,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儿子就别想活。明白吗?”杜引岁照搬昨夜谭望的口吻。 王月容被一噎,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江芜。 只一眼,王月容就被江芜眼中的悲恨之意惊到,无意识般反向杜引岁那边躲了一下。 “别看她,谁都不能左右我砸死你儿子。除非你老实回答我的话。”杜引岁毫无铺垫,直接问道,“当年江芜脚踝上的胎记,是你做的刺青,是不是?” 若说,王月容之前还是满眼满心地想着如何保护儿子,那么此刻,杜引岁的话语如一道冰凌直接扎进了她的心脏,搅挖出了那陈年的刻骨之寒。 再看江芜眼中还毫不掩饰的恨意,王月容竟未出一言,先滑坐了地。 孙喜娘昨夜说,被宫人不小心捂死的小郡主有胎记,江芜没有。是出身西南的王月容用特殊的染料给她临时弄了一个。后来刘耀祖又让王月容学了刺青之术,借探望刘宝珠的机会,给江芜做了胎记模样的刺青。 说来也好笑,她们小心翼翼地记得小郡主被掉包抱走前,刘宝珠看到过那处胎记,千方百计地给江芜仿上。结果人抱回去之后,刘宝珠却根本不在意孩子,别说亲手洗澡看着洗澡了,最多就是在当时还不是皇帝的江启乾面前抱一抱,连襁褓都不开的。 倒是诚王,认为这一点很重要,还让孙喜娘一年总要与刘宝珠提个一两回,加强一下印象。想也知道,他估计又是在琢磨什么对证时的坏水。 可以说,昨晚孙喜娘为了活,为了证明她愿意与谭望一起对付诚王,已经绞尽了脑汁,说尽了秘密。 王月容……没有否认。 她承认了所有,按杜引岁的要求,简单地说了一遍那日的事,只求杜引岁能如之前所说,放过她的儿子。 “那些恶事,都是你舅舅作下的,我也是被逼的,顺安更是无辜。你可以不原谅你的舅舅,不原谅我,但是你们别迁怒顺安……”王月容想要拽江芜的袖子,被杜引岁拂开。 “你要是想你儿子活,就忘记今天的事。”杜引岁说罢,抬手丢石,这回,那石头依然砸中了那树干上残余的一小块草汁,并深深地陷在了里面。 王月容:“……” 脑子一团乱麻的王月容得了话,跑着从孩子堆里把儿子扒拉出来,不顾他的挣扎不愿,抱着就跑回了破庙里。 杜引岁看了一眼远处的树,楚秀兰正拿着另一块石头把树干上的石头撬出来。 这样不灭口的审问,迟早漏洞百出。 杜引岁没指望王月容老实一世,只要老实几日就行。 “我知道你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心里一定很乱。我该给你一点时间消化一下,好好想一想的。”杜引岁抓着江芜的手没松开,沉了沉声方才继续道,“但是时间不多了,我还是得现在就问你……既然都城用来牵制你的废后不是你的生母,甚至可以算……反正,用她应该已经不能束缚你了吧?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55章 之前还觉得不知该如何处理的苦涩酸甜之息,成了她放上桌的赌资。 谭望虽然拒绝与孙喜娘合作,但从后来他没有拒绝听孙喜娘说完那更多的秘密可见……他估计对利用江芜这件事也并非全无想法。 从都城,到这条流放路,再到凛州,江芜就像一颗棋子,而想要执棋的人越来越多。 杜引岁真的有一刻杀心起,想要把那些人渣一个个揪出来,当菜瓜一起砍了。 只是比起那暂时还做不到的事,果然还是直接把人带走,才是当下能做的最优解。 当杜引岁有了带走江芜的想法,那之前还觉得不知该如何处理的苦涩酸甜之息,就成了她放上桌的赌资。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杜引岁不想强迫江芜跟她走,即便她觉得,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诸多的前情,打得江芜脑中昏昏,面对杜引岁突如其来的提议,竟一时反应不得。 脑子没跟上,潜意识却很诚实。 原本被痛苦愤怒的复杂气息压沉的那股微苦的酸涩甜美,在杜引岁话音落时,立刻挣扎着破开了上头的焦糊苦涩发霉,笼于了江芜一身。虽片刻便又被那些负面糟心的气味压了回去,但起来过就证明还有赢面。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杜引岁耐心引着江芜说话。 有什么想法…… 江芜原以为这场流放自己是在为过去十八年的欺骗赎罪,结果上路没走多远发现……可能并没有什么需要她赎罪的人。现在好了,事情已经变成了……她一直觉得愧对的那些人,才是有罪的。 这条路要是再继续走下去,天知道还能再翻出什么来。 江芜没有想法,甚至难以思考。 “我……”江芜沉默许久,在杜引岁期待的目光下艰难出声,开口却是艰涩的沙哑。 “不急,我们回去喝点水慢慢说。”杜引岁其实有点急,但是偏生这个关头竟狠不下心来再逼江芜一逼。 江芜低头看了一眼被杜引岁牵起的袖口,反手拉住了人:“可老师他们……” 当痛苦已无法承受,什么样的人才能拒绝拉她出苦海的手。 至少,江芜不能。 尤其是,这只手还属于她偷偷喜欢着的人。 可是,流放路苦,她要是也走了…… “要是他们愿意,就打包带上。”杜引岁早就想过这件事。 这群犯人里,最重要的就是江芜。 带走一个江芜,和连秦家一起都带上,其实用的都是一个方案,没什么妨碍。问题只在于秦崇礼他们愿意不愿意。 这些天大家日日一处,秦家什么情况,杜引岁也早就在闲聊中听清楚了。 秦崇礼不愧是总爱支持嫡出的人,秦家从祖上开始,就是个不纳妾的门风。不但不纳妾无庶出,而且还愿意支持子孙做自己爱做的事。秦崇礼是爱读书,一路做上了官。更远些的亲戚不说,他最近的亲人,他的哥哥爱自由,早年就出了海没了音讯,妹妹嫁人之后过得不开心,三十几年前就入山修道去了…… 一个家族,没庶出,还任意自由,秦家远些的亲戚都散落各地,来往少到几乎没有。与其说是家族,不如说都各成一脉。 杜引岁觉得,没有束缚的秦崇礼为了孙子孙女,还是很可能愿意和她们一起走的。当然……因为她要去的是锦国,换句话来说就是要出国了,秦崇礼保不齐爱国心起不愿意,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问题最大的其实还是楚秀兰。秦家没什么人了,但楚家在南方的琼州还有人。琼州虽远离都城,但楚秀兰若怕连累楚家,不敢逃走,也是正常的。 不过……若是楚秀兰只是顾及这一点,杜引岁也不是*全无办法。 江芜一开始没听懂杜引岁的“打包”是什么意思,不过再细想一下,便能大概猜出是如同都放进包袱中一起提走的意思。 四个大人,两个孩子,在这已经削减了不少人的流放队伍里,也算占了不小的一块了。 就这么一起带走,杜引岁说得轻松,江芜也没有质疑。 事实上,只要杜引岁敢说,江芜就敢信。 就像之前杜引岁领着她来找王月容之前,江芜就已经信了那些杜引岁转述来的旧事。 “我……还想报仇。”江芜说至此,拉着杜引岁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刘耀祖?”杜引岁见江芜点了头,伸手拍了拍手腕上那攥得有些紧的爪,“那就报仇,我帮你。” 江芜被轻拍着的手渐渐松了些许,愧疚低头:“我自己来,就是……想你帮我找找机会。” “这个时候还分什么你我。”杜引岁早就想砍菜瓜了,砍不了一群,砍一个泄泄火也行,“不过,这个机会可能是我们走之前,也可能是我们走之后。不过你放心,也就前后脚的事。” 杜引岁话说得不够明白,但江芜还是信任地点了头。 轻嗅了两下,杜引岁确定此时江芜身上没有最初那股不想活了的味儿,方才松了些劲儿,牵着人回了破庙。 时间真的有点紧,毕竟逃走的机会随时可能出现。 杜引岁要走,是秦崇礼和楚秀兰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怎么突然就要带江芜走?怎么……就连他们这边都要一起带走了? 两人被杜引岁的话砸的一愣一愣的。 秦崇礼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言道:“江芜跟你一起走,也好,也好……” “那你们呢?”杜引岁追问罢,转头看向不远处在她的要求下捂着耳朵数数的两个小的,“瑶瑶,把耳朵塞好,好好背,背不出来晚上你和驴睡。” 蹲在地上的小球球扭了扭,数数的声音大了起来,同时那奶呼呼香喷喷的味道也开始发酵,没背几个数呢,都快生出了奶酪味。 杜引岁无语地揉了揉鼻间,就这么讨厌数学么……每次学数数,香宝宝都会变臭。 数学,恐怖如斯。 不似杜引岁还有心情走了个神管孩子,其他几人的心情多多少少都有些沉重。 “我们……我们想商量一下。”秦崇礼看向楚秀兰。 “对了,要带你们走,我计划是假死。所以短时间内衙役们应该会被迷惑,运气好的话能以为我们真死了。总之,到时候‘人死债消’,他们如果想找人背锅,应该会把我们走失‘死亡’的事算在这搞大了岱州灾情的官员身上,牵连到家人的可能性不大。”杜引岁也看向楚秀兰,“如果你们确定跟我走,我详细和你们说说。” 楚秀兰很纠结,并且知道,纠结的人可能只有她一个。 做个流放犯不易,做个逃犯更难。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 楚秀兰转头看向并排蹲在地上老老实实从两百倒着往前数的两个孩子。 流放路苦,托杜引岁的福,两个孩子非但没瘦,甚至还长胖长高了一些。对比大把撒钱还养死了几个孩子的孔家和已经虚到没精力调皮捣蛋的刘家孩子,她们这边的两个养得着实是好。 而如果没有杜引岁……没钱给衙役们上供的他们,别说能养好了,也许根本养不住两个孩子。 楚秀兰不傻,纵是杜引岁一路给他们攒了粮肉,换了被褥,积了银钱,但是到了凛州,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事。那可是与废后与江芜结了仇怨的韩家的地盘,曾为太子太傅的公爹还有他们这些人,别说韩家,就是那些拱卫韩家的狗腿子随便来踩几脚也够他们受的。 “我能问问,你准备怎么让我们‘假死’吗?”楚秀兰纠结得快要扯烂衣角,终是弱弱提问。 “那你能保证,即便你遭到酷刑,即便他们用孩子来威胁你,你也不说出我的计划吗?”杜引岁不是不信楚秀兰,实在是若她与江芜走了,那些人第一个便是要问与她们走得近的秦家,到时候就由不得楚秀兰说不说了。 杜引岁此话一出,她与楚秀兰皆是一愣。 昨晚的事情来得太急,杜引岁直到此刻将话丢出,才惊觉了一个盲点。 当初她想一个人走,是想趁乱落个“险地”假死,她一个没什么用的“废太子妃”丢了,衙役们就算排查也不过走走过场。 但是……她要是带走江芜,那与她们走得近的秦家人怕是得被来回盘问,不择手段地盘。 以谭望如今的疯性…… 杜引岁皱起了眉。 同样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楚秀兰苦笑了一下:“看来是天意,我们必须要走。” 倒是还被旧日仇怨缠身的江芜一时没能跟上,只听得了那层大家都能走的意思。 楚秀兰点了头,秦崇礼亦没有反对的理由。 说实话,杜引岁是有些惊讶的。 江芜也就……罢了。 这两个人怎么也不问她要带着他们去往何处就点了头…… 要不要这么好拐? 搞得她压力上来了啊。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杜引岁自不会再给他们反悔纠结的时间,直接把计划砸出。 杜引岁的计划,可行性很大,亦如她所说,如果成功,能用“假死”骗过衙役的可能性也很大。 楚秀兰揪紧的心松开了些许。 那么现在的问题只剩下…… “你……怎么知道附近有聚集吃人的人?还不止一处……”楚秀兰还是问了。 从离开三桥驿,昏迷的杜引岁醒来之后,就发生了很多让人生疑的事。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杜引岁也从不曾用那些奇怪的点伤害他们,恰恰相反都是用来帮他们的。所以楚秀兰一直没有问过,就如其他人一般。 但是这次不同。 “当初在老洞村不是抓了些流民,他们提到的。”杜引岁答得很快。 虽说大家一路相处得不错,但是她不会拿自己的底牌做赌。 楚秀兰不傻,知道杜引岁说了谎。 只杜引岁不愿意说,她怎么都没有立场一定逼着人把话说出来。 罢了,如果计划能走通,的确能争取一段时间。 楚家并非世代在琼州生活,是楚秀兰的父辈为了做生意移居过去。这几年,琼州多海盗,楚家的生意缩减了不少,兄嫂来信也有移居之心,只又多有犹豫。就当她楚秀兰不是好东西,累得兄嫂真要移居别处了吧。待大家安稳下来,她定会想方设法,好好补偿…… “我们……要去哪?”想到传信,楚秀兰终于想到还有一桩事没问。 杜引岁闻着楚秀兰身上散出思乡与愧疚,顿了顿还是答道:“锦国。” 罢了,总要给他们说清些事情。若他们接受不了去别国,后面无法一起走下去,散伙也行。 只杜引岁没曾想,“锦国”二字一出,无论是楚秀兰,还是江芜,甚至是秦崇礼都散出了松了一口气的气息。 “锦国好,锦国好。”楚秀兰连连点头。 楚家从商多年,亦有自己的暗号,待她们脱离这流放队伍,她再与杜引岁她们商量给楚家传信避世迁居之事。 “锦国是好……”秦崇礼亦点头附和,而后看向今日仿佛一直忧思重重的江芜,“江芜,各人有各人的运道,你为她圆谎十八年,苛刻了自己十八年,也该为自己活了。” 江芜攥紧了拳,便是再忍,也忍不住一滴泪砸在了泥地上。 回破庙前,杜引岁曾征求过江芜的意见,昨晚听到的事要不要与秦崇礼他们说。江芜当时下意识地摇了头。 多么愚蠢的十八年,她说不出口。 只大家坐下,被痛苦与仇恨来回撕扯到顿感的江芜才缓缓意识到,杜引岁之前的意思。 若是与老师他们说了,得了同情知了无奈,他们会更容易点头与她们一起走。 而且…… 老师也不会误会她是那等抛弃生母之人。 江芜多怕,老师听着听着,就翘了胡子要与她辩一辩孝道…… 然而,老师没有。 老师甚至在还以为冷宫废后是她生母的前提下,觉得她该走。 这对于恪守礼教的老师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芜知晓。 于是,那愚蠢的十八年,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说出口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崇礼的胡子,终于还是翘了起来,只不是因江芜,而是因那些无耻之人。 争啊抢啊有本事就打啊,狗脑子都打出来啊!弄个小娃娃在里头当个幌子,算什么东西。 还皇帝呢,还王爷呢,狗东西。 “走走走,我们赶紧走。让他们自己打去,一群蠢货。”秦崇礼气得头晕,却是手脚没停地把驴车上的包袱扒拉了下来,“小杜姑娘之前说的让我们跑时在树上拍的花包呢,是哪个?快快翻出来,我们揣上。这被倒霉人占着的倒霉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杜引岁:“……” 这含沙射影…… 好歹是做过官的人,一点忠君爱国的残留都没有吗? 秦家,不愧是自由之家…… 第56章 “从现在开始,不要老想着别人,也想想自己。” 做过官的人,一点忠君爱国的残留都没有吗? 秦崇礼表示……没有哦。 在当初分析出皇帝对江芜女扮男装的事应不是一无所知,且有故意放纵多年,又无情一把收网之嫌后,就只残余一点儿了。 如今再知晓皇家一窝烂人,做了那一堆烂事儿,还全都想让江芜背锅之后,就一点儿没剩,只剩生气了。 可能因为太生气了,当“重开”的机会真的出现时,秦崇礼比江芜还积极。 入岱州后,总有刀刃要划开黑夜。 “不是说是流民吗?怎么是反贼?”秦崇礼缩回刚被江芜解开脚镣的右脚,又按计划紧紧拉住孙子的手,方才有空向杜引岁提出自己的疑惑。 杜引岁:“……” 天地良心,这些反贼和流民远远地闻起来真的没什么区别,就多了一杆破旗…… “这些反贼不太行啊,被衙役们压着打,我们是不是没机会跑?”楚秀兰亦紧张地把小团子抱在怀里,绷紧了身子,随时待跑。 “别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杜引岁看向破庙外的林子,今晚的人果然不少,不枉她抓紧时间将离开的事情都敲定了。 十个衙役,死了三个,离开了一个,剩下的六个衙役和举着破旗高喊“护虎王,杀贪官,抢粮车,吃饱饭!”的十几个反贼打成了一片。 人虽然少,但出了个“虎王”,又带了旗,有了口号,就算反贼了。 这十多个反贼用的不过是木枪菜刀,装备拉胯,甚至还不如藏在林子里的那些流民。 不过反贼有反贼的好,总不能这十几个人里就有“虎王”吧?只要不把他们杀完,就有可能引来新的牵制衙役的人,给她们更多离开的时间。 衙役们不似在老洞村那般以压制为主,而是能砍就砍,能杀就杀,一点儿都没手软。 很快,破庙里就杀出了一地的血。 就在反贼没剩三五个,从袭击变成逃命,衙役们杀出了火追上去时,林子里的流民一下子窜了出来。 二三十个流民,没管奔出了破庙一段距离的反贼和衙役,反是直冲向破庙,向着庙外那几架驴车马车扑去。 衙役们立时放弃逃窜的反贼,折了回来,又与新的一伙人打在了一起。 “走。”杜引岁轻轻一声,几个已经早早解了脚镣的人便贴着墙壁,弯下腰从坍塌的佛像后面一点点挪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倒在地上的佛像,然后轻道一声喔弥陀佛,踩着佛像便从上头塌了一块的庙墙翻了出去。 今日沿途闻着好几拨流民的气息,其中更有不少恶意,在确定有改了路径折返追随而来的流民之后,杜引岁就知道今晚会很热闹。 此时已经入了夜,衙役们早就将犯人们的脚镣拴在了庙中的柱子或是固定的杂物上。衙役们一路都是如此做的,从未失手。他们想不到还有囚犯能解开那些脚镣,注意力自是全在一波波袭来的反贼和流民身上。 庙内的休息处,是杜引岁特地选的,远离了其他几家,周围有几个坍塌的石像,有几处或高或低的庙墙缺口,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沉重的石桌,还有一根木柱,都是可以栓脚镣的好东西。入夜了衙役果然没有让他们换地方,就地给他们栓上了。 火堆生在了远一些的地方,人睡着了火堆照不全的阴影处。 桩桩件件看似如常,却都是杜引岁努力做出的设计。 包括……没有与其他马车驴车停在一处,反是借着很晚了快上脚镣了还要去给驴子喂水,将驴车栓在了后院。 虽说这驴车也快不能用了,但是能多用上这一段路也是不错的。 已经打过一场的衙役们与新来的流民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把人打死了快一半,人终于退了,但天杀的马车也被趁乱弄走了一辆。 虽说不是他们重点放物资的那两辆,是许律原来用的那辆,但是上头也是放了不少东西的啊! 只马车入了林,多少都受了点伤的衙役们也无法判断林中是否藏着更多流民,一时不敢往深了追。 难免的,衙役们中开始出现了抱怨谭望的声音,少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今天这两波打得实在糟心。 抱怨谭望不该离开,抱怨不该入岱州,抱怨今晚不该宿于此地…… 人无能狂怒的时候总要找些发泄口,混着抱怨声,衙役们终于回到了破庙内。 浓郁的血腥气与地上的几具尸体让他们烦得眼皮直跳。 都怪这破庙,破得墙上到处都是洞口,让这些反贼摸了进来,死在了里面。 “起来,去把尸体拖出去。”一个瘦高的衙役捂着受伤的手臂,往许久无人关注已经渐小了很多的大火堆里扔了两根柴,然后随便踢了一个离他最近的男人。 是阿牯。 被解开脚镣的阿牯一句话没说,老老实实开始拖尸体。 原本坐在阿牯不远处的卫慧清紧紧咬着唇,抱紧了膝盖,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甚至不敢抬头。 只是,卫慧清怕的不是尸体,也不是衙役,而是…… 她怕火光变亮后,她会忍不住再看向那佛塌之处,会被衙役们提前发现不对。 卫慧清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克制着不去想之前自己偷偷望过去时似已无人的角落。 傍晚的时候,楚秀兰突然来找她,给了她一根头粗尾尖筷子一样的发簪和一块薄到锋利石头。楚秀兰没有多说什么旁的话,只说让她防身用。但是卫慧清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今夜反贼来袭,卫慧清也跟着慌乱了好一会儿,待衙役们彻底占了上风,她才松了些劲儿不再一直盯着打斗的人,转而看了楚秀兰她们今晚的宿处一眼。 只一眼,她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再不敢看第二次。 因为……她好像没有看到人。 只有火堆,没有人。 一个不该出现的猜测,从那时开始就一直敲着她的心,让她很努力才能掩下震惊。 在衙役们杀退第二波的流民后不久,卫慧清的猜测被证实了。 因为反贼进过破庙,在阿牯把尸体拖出去时,郑义谨慎地绕场一周看了一遍囚犯的状态。 本就死了又死,人数减了又减的队伍,少了六个人,实在太明显了。 郑义站在小火堆前,看着空无一人连镣铐都没了的空地,整个人愣了好一下,才喊了其他衙役来一起搜庙。 只是,这会儿再搜,又能从这小破庙里搜出什么呢…… 她们竟是真的逃走了! 此时终于能大大方方看向那处的卫慧清依然十分震惊,她之前居然不是眼花,是真的……走了。 看着那些衙役暴躁的猎犬一般在破庙里搜索,卫慧清恍惚了好一会儿,心中突然被猛地一击。 杜引岁邀请过的,邀请过她过去住。 如果那时候她点头了,她是不是也能走! 那她是不是就能离开这见鬼的不断流放又被赦免,赦免又被流放的循环…… 一旁,正喝水压惊的卫迂亭呛了水,又不敢大声咳嗽,只敢捂着嘴小声闷咳。 闷闷的咳嗽声,拉回了卫慧清已经跟着自由跑远的脑子。 哦…… 她还有个爹。 她跑了,这爹可能要被打死。 向往自由的光从卫慧清的面上散去,只留下一潭死水。 说来,当初她拒绝跟着杜引岁回去住,也是因为这个爹。 卫迂亭还做着靠她这个女儿三回都城的美梦,他不会放过她的。如果她跟着杜引岁她们去住,卫迂亭一定会阴魂不散地缠着她,缠着缠着说不定就变成了缠着她们所有人。 卫慧清被杜引岁和江芜救了,她不能做恩将仇报给她们引个麻烦的人。 但是…… 她也真的,好想逃走啊。 人生总是在做选择,有的时候选对了,有的时候选错了,但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回头了。只能走下去,只能继续选…… 就如秦崇礼,当流放犯是皇帝给他选的,他觉得皇帝选错了,因为他选择……做一个逃犯。 已经累了一个白天的驴跑得不是很快。对于第一次当逃犯,心脏砰砰直跳,恨不能下一瞬就踩上锦国土地的秦崇礼来说,真的太慢了。 但当他再看一眼气定神闲的小杜姑娘,在黑暗的都没月光给点儿亮的林中都镇定自若地挥着小皮鞭赶着驴子或转弯或前行,莫名地心又定了些。 除了之前把反贼当做流民来预告,小杜姑娘没有判错过别的事。 按着小杜姑娘的计划,他们真的逃出来了。 甚至都没用得上那或许会与衙役们交锋,或许会被迫先四散逃走的备用计划。 秦崇礼摸了摸怀里的花包,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杜姑娘让他们如果散开后要跑一段距离就找棵树拍一拍这花包,但无碍他一路当个宝地揣着。 一切都很顺利,那……接下来找到食人者,应该也会顺利的吧。 真不知这小杜姑娘是能掐会算的能人,还是……全知全能的精怪啊。 秦崇礼正如此偷偷感慨着,突然驴车停下,惊得他有些心虚地看了勒住缰绳的小杜姑娘一眼。 该不会是他偷偷在心里嘀咕,都被听到了吧…… “他们没有追来。应该在谭望回来之前,不会追过来。”杜引岁引着驴子入了灌木丛,“附近没有野兽,也没有人,你们不要发出声响,我们回去一次,很快就回来。” 此处尚不到杜引岁极限嗅觉能力的折中点,她们往回,就算更远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她们也来得及赶回来。 “你们回去?”楚秀兰惊。 “嗯。很快的,别怕。”杜引岁安抚道。 黑漆麻乌的林子里,不怕真的很难。 “我……不一定非要今日,以后也……”江芜记起了杜引岁之前答应她的事,只她不知杜引岁的精准计算,虽想报仇的心难以按捺,但让她为了报仇把人留在此处又…… “相信我,只要你们不出声,不乱走。不会有事的。”杜引岁按住江芜,想了想还是对秦崇礼和楚秀兰直言道,“我要去杀了刘耀祖,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说的是“我们”,其实……是“江芜”。 此话一出,原本怕得都有些抖抖索索的楚秀兰一下子不抖了。 “快去快回,注意安全。”楚秀兰板直了身子,轻轻拍了拍江芜,“有杜姑娘陪你,遇事不要勉强自己。” “我们带着花包呢,不用担心我们,遇到事儿我们知道跑。”秦崇礼亦开口道,“倒是你们,安全第一,人安全,机会还会有。” 杜引岁:“……” 行吧,但是真的不会遇到事! “走吧。”杜引岁拉了江芜一下,见人还有些左右为难,又道,“从现在开始,不要老想着别人,也想想自己。” 杀了这个人,过去的事才能浅浅翻个篇。 杜引岁不想看见江芜日后总是沉于旧日的痛苦,刘耀祖这个人,非杀不可。 总不能她只带个空壳子人走,心留在刘耀祖那儿了吧…… 第57章 等这个狗东西没了,好闻的江芜就又能慢慢回来了。 好人左思右想,恶人毫不犹豫…… 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道理。 就如刘耀祖这个垃圾货,庙附近都是人呢,就毫不犹豫地在庙门口解手,美其名曰人多不怕狼。 就这么个惜命的东西,从傍晚到入夜,杜引岁还真没找着偷偷敲他闷棍的机会。 当然,刘耀祖要命不要脸是其中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郑义对江芜的关注似乎要比往日多,多很多。 也是,前一晚孙喜娘倾情输出,被灌了一脑子秘事的可不止谭望一个。 因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刘耀祖一放就放到了现在。 好在,郑义在衙役中虽有些威望,但终是比不得谭望名正言顺。 最重要的犯人跑了,但黑夜里头还不知藏着多少反贼流民,郑义不敢带人去赌,只能等谭望回来再做决定。 群狼无首,于杜引岁而言,却是下手的好机会。 天未明,第三波不知是反贼还是流民的攻击降临破庙。 带着火团的“箭”嗖嗖从林中“射”出,稳稳地插在了庙门口的驴车和马车上。 一时驴马的惊呼声,奔出衙役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黑压压的林中却不知潜伏着多少有耐心的人,又一波火箭射出,让本就受惊的驴马敌友不辨地给了前来灭火的衙役们几蹄。 就在衙役们分工合作,拉驴马的拉驴马,灭火的灭火,其他几个举了火把拔了刀要去火箭来处一探时,两道身影已经绕回了庙中。 这一晚,又是攻击,又是逃犯,衙役们睡不着,犯人们又何尝不是。 杜引岁她们回来的时间还挺好,衙役们刚搜完庙内庙外,正准备如前一日一般把所有囚犯聚集到大火堆边,用脚镣人连人的方式把人都锁起来。只还没来得及行事,她们就带着路上随便扒拉的树枝回来了。 刘家的人,只有三个孩子熬不住,又睡下了。刘耀祖和他的一妻一妾都醒着,正瞪大了眼睛往庙外瞅。 王月容真的觉得刘耀祖很烦,一直在她耳边细细碎碎巴拉巴拉说着江芜不该逃,逃不掉,回来还连累人…… 逃掉不好吗?不逃等她忍不住了拿石头给你开个瓢更好是吧? 王月容虽不知江芜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但是傍晚她真的吓坏了!她左思右想,十八年前的事,她们最有可能便是从孙喜娘那里问出来。但是……是什么时候问的,孙喜娘之前怎么一点底都没漏,孙喜娘真的是被野兽咬死的么…… 那些问题都快把王月容折磨疯了。 不过比起疯,王月容还是更怕江芜会对自己的儿子出手。 现在很好,走了,很好! 就在王月容想要让刘耀祖闭上嘴,让孩子们好好睡会儿时,旁边嘀嘀咕咕的声音戛然而止,还紧跟了砰地一声响。 王月容寒气上背,突然有些不妙的感觉。 她不想转头的,但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脖子不受控制一般扭了过去。 好的,看到了。 倒在地上的刘耀祖,被托着脑袋正放到地上的夏姨娘。 还有…… 王月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儿子,颤抖着假装没有看到那对自己露出恶鬼之笑的杜引岁。 太近了,这人太近了,即便她喊来衙役,这人也完全来得及伤害她的儿子…… 王月容现在只能努力去想刚才杜引岁小心托了夏姨娘的脑袋,没让她一脑袋栽地上的温柔之举,努力告诉自己这就是杜引岁的好心,而不是怕砸地太大声。 弄晕她,也弄晕她吧,她什么都没看见,她只想和儿子好好到凛州,好好等二弟说的很快来接。 王月容紧紧闭着眼,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未知的等待。 庙外,衙役们拉住了暴走的驴马,灭了车上的小火团,暴躁着丢出了那一根根不是箭而是各种杂草缠枯枝条的东西。 衙役们叫骂着进了庙,暴躁的热闹让王月容重新找回了睁眼的底气。 只她努力勇敢睁开眼,只看了一眼,又迅速闭上了。 一定是她眼花,是她眼花! 人呢! 刘耀祖那么大个人呢! 王月容闭了闭眼,再次挣开,原本拴在柱子上的刘耀祖已经失去了踪迹,只剩…… 地上那一小团草汁,像是一记巴掌,封在了王月容的嘴上。 知道了,知道了,她什么都不会说。 王月容是彻底服了杜引岁这神出鬼没的本事,也是彻底信了傍晚杜引岁说的,如果她不知道保密,只要杜引岁不死,她的儿子就别想活。 她不会说,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知道! 王月容看了一眼晕倒的夏姨娘,索性两眼一闭也躺了下来。 不似江芜她们一逃一窝实在显眼,刘耀祖的失踪竟是一时无人察觉。 而此时,无人关注的刘耀祖已经远离了破庙,踏上了“自由”之路。 “我来搬……”江芜追上抱着刘耀祖大步奔跑的杜引岁,伸手想要接过人。 “不用,我的力气也很大。”杜引岁避让了一下,躲过了江芜的好意,又跑快了几分道,“听我的,别多说了,老师他们等着我们呢。” “杜……”江芜又追快了几步,还想伸手。 杜引岁转头认真道:“江芜,他这种脏东西,我抱一下已经脏了,我们就没必要两个人都弄脏了好吗?” 江芜:“……” 空气中,酸甜的气息再次冲破了痛苦与愤怒的枷锁,这往日总想回避的甜香,此时却闻得杜引岁精神一震。 很好,等这个狗东西没了,好闻的江芜就又能慢慢回来了。 有杜引岁的嗅觉开路,两人又都有些力气在身,便是带着刘耀祖,也不多时便回到了驴车。 知道她们是去杀人,没想到弄回了个大活人。 秦崇礼和楚秀兰各抱了一个孩子,眼瞅着两人麻溜用带来的脚镣将刘耀祖五花大绑,又在地上揪了一团草给他塞嘴里,就这么把人带上了。 “他可以做没有吃干净的部分。”杜引岁拿起小鞭子,在继续出发前解释了一句。 秦崇礼:“……” 楚秀兰:“……” 突然有点恶心,晚上不该吃那么多肉的。 弄回了刘耀祖,驴车再出发,便是全力以赴。 终于紧赶慢赶地,在天破晓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不大的村庄。 驴车停下,后面的楚秀兰瞧着杜引岁严肃的模样,抚了抚胳膊上起来的鸡皮疙瘩,轻道:“就是这里吗?” “嗯。你们先留在这里,相信我,别发出声音,不会有危险。那些人都在村子的另一头。”杜引岁说着,从车上拿了一根路上备好的长布条,把驴嘴巴也给裹了,反手又给了刘耀祖两个手刀,然后赶着驴车进村停在了入村第一户人院子里。 秦崇礼:“……” 这一路上十几个手刀,看着都快被徒手砍没气了。 “我和你一起。”江芜翻身下车。 “要杀人的。”杜引岁看向江芜,“虽说都是吃过人的人,但看起来都是人,你能下得了手吗?” “……”江芜现在听着不是很能,但是她知道一旦进村,她不会让杜引岁一个人涉险,“我能。” 杜引岁没有再质问什么,只摸了个锋利的石片塞到了江芜的手上:“不能也没事,保护好你自己。” 秦崇礼和楚秀兰目送两人向村子另一头摸去,他们不知道一直和他们一路走着的杜引岁时如何对这个村子的存在与情况了若指掌的,但是……他们选择走到了这里,就要相信她。 “爹,一会儿他要是要醒,你来打他。”楚秀兰看了一眼瘫在驴车上的刘耀祖。 秦崇礼呵了一声:“谁来打?你对一个经常被你拍墙上的爹谦虚什么呢?” 楚秀兰:“……” 杜引岁领着人,没直接向着污秽之气聚集处走,而是先绕进了两处院子,分别从灶房和堂前扒拉出了两把生锈的菜刀。 “小心点上面的铁锈,划到会生致命的病,别伤到自己。”杜引岁叮嘱后,才交给了江芜一把,而后又道,“这个村子已经空了,那些人占了三处房子。我们得一处处地杀过去,不能留活口。而且动作要快些,虽然三处离得不是很近,声响未必会被别处听到,但要是有人跑出去,也会很麻烦。” 江芜捏紧了刀柄,在杜引岁认真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杜引岁安抚地拍了拍江芜,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能杀多少杀多少,漏一两个给江芜适应一下岱州这个人吃人的地界就行。 只念及此处,杜引岁突然地就想起了末世最初,她还在学校时,老师带她们出去杀丧尸时也是这样。老师说是说让他们体会一下末世的困难,其实老师为了他们的安全,一直在努力杀杀杀,只敢把残废的缓慢的不大有脑子的丧尸漏给他们。 人生,仿佛是一个循环。 鼻间微微酸甜的气息扫过,杜引岁轻嗅一口,只希望江芜也能如她一般,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第58章 怎么都没闻着明显的杀气,就杀了? 小村靠山,周围多林少地,之前驴车从坡上下来前,能将其全貌收于眼底。 约莫也就个三十来户的小村,大多都是泥墙草顶,一眼望去破败不堪,死气沉沉。 那些身有食人之气的血腥之徒占着村里三处看起来最结实最好的院子,也正因为他们这贪图舒适的举动,降低了杜引岁她们今晚行动的难度。 三处院子都在村北,杜引岁领着江芜先去了靠边的一户。 天才刚放了点儿光,屋中的人都还睡着。 杜引岁翻进院子,先用带着的镣铐将住了两个人的东厢房和住了一个人的西厢房锁了,然后开院门放江芜进来,领着她直奔正房。 正*房住着三个人,一条炕上排排躺着,杜引岁分了最里面的一个给江芜。 杜引岁抬手捂嘴,手起刀落,活儿干得麻利,人也没受罪,屋中只闻最后一口气的轻微唔唔声,然后就又归于了寂静。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三个活人的呼吸声。 对于江芜没法下手这件事,杜引岁觉得还挺正常的。 之前那崔武,她们早就从卫慧清那边知晓了他是个惯犯,又被她们抓着了犯事的现场,一副欠杀的样子,江芜是能下手的。 但这几个安静躺在炕上睡觉的人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无论是他们杀人还是食人的罪恶全无实证,都靠她一张嘴说,江芜心生不忍,有些摇摆也是正常。 杜引岁往里面走了走,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江芜,示意她让个位。 江芜站着没动。 就在杜引岁偏头瞅了一眼外头渐亮起来的天色,皱了眉想着位置不好凑合着杀也行时,旁边的人动了。 只能说不愧是杜引岁一路花了最大力气教的人,江芜几乎一比一复刻的杜引岁之前的动作,连那人最后一点挣扎的唔唔声,都没比之前两个大多少。 杜引岁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倒不是惊讶江芜真的把人杀了,而是……怎么都没闻着明显的杀气,就杀了? 明明空气中偷偷喜欢和纠结的气息旗鼓相当,那杀气与这两者相比简直微弱到几乎没有…… 杀人怎么会没有杀气,这是什么做杀手的好料子吗? 即便能闻着人真实的气息变化,杜引岁也有些看不透此刻的江芜。 好吧,还有不少人等杀呢,也没时间让她看透。 江芜是个下定了决心就会努力去做,努力去做好的人。后面她没再出现过犹豫迟缓,而是与杜引岁同步配合,清空了这院里剩下的三个人。 第一个院子六人,第二个院子七人。 当她们站定在第三个院子边时,天已经放了大光。 “这里和之前两户有些不同,院子里好像已经醒了两个。还有,他们就是在这杀人,吃人的……”杜引岁看了一眼几步外,这个村里最大的院落,低声又道,“进去之后我们应该会看到一些残骸,被他们切开的人,切碎的人,甚至吃到一半的人。你心中要先有些准备,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太震惊,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 即便江芜只有普通人的嗅觉,亦能闻出周遭的气味有些让人说不出的腻味,再听杜引岁这么一说,虽认真点头应了,但脸色不可避免地白了一些。 进了村就被这院落里的味道熏到频频犯恶心的杜引岁,在靠近这浓郁的气味来源处后,也生不出多余的能量来安抚江芜。 总归先把人都杀了,杀完替那些人报了仇,应该闻起来恶心感就会少一些了吧…… 在前两个院子锻炼了一把,面对活人江芜也没掉链子,虽比杜引岁慢了一些,但还是很快将人解决了。 只是睡着的和醒着的区别还是有点大,院中的动静很快惊醒了几个本就因天亮快醒的人。 还好杜引岁在进村前带了两条镣铐,长度足够将人束缚在树上柱子上的镣铐,无论是铜环门还是木栓门,或穿过或捆起,总有一种方法可以阻一阻里面的人。 清空了前两个院子,江芜与杜引岁也杀出了些默契,上一步进院子清了院中那两个醒来的人,下一步就一人提着一根镣铐锁了东西厢。 无视那门后的砰砰与叫骂声,两人全神贯注都在正屋奔出来的三人身上。 只能说,这些人过得还是有些太顺了,都什么世道了,屋里刀都没留一把。 三个大男人手无寸铁地窜出来,见着就两个姑娘,原本奔着院里农具去的腿一下子不慌不忙,嘴里的话也不干不净了起来。 自然,就一下子又倒下两个。 剩下的一个倒是有机会够着了院里的锄头,可惜已经没什么用了。 不多时,最后一个院子也被清了。 前两个院子加起来十三个,算上最后一个院子里的八个,一共二十一个人都被杀完了。 之前提着的心落下了,江芜站在院中,有些恍惚。 二十一个人,从她手上走了八个,那是八条人命…… 就那么轻飘飘地…… 不待江芜想到更远的地方,一旁杜引岁甩了甩手上的血,示意她看一眼西厢旁半敞着门的偏房。 借着大亮的天光,江芜能看见那偏房靠门口的灶台,里面些堆着的柴垛,还有…… 江芜快步走到偏房门口,一把将半敞的门推开,让外头的光充分地照亮了那可能是灶房的屋子,方才看清最里面挂在梁上晃动的身影。 是几个人! “已经死了。”杜引岁拦住了想往里进的江芜,“被他们做成了腊肉之类的东西。” 江芜:“……” 那不是挂在梁上的人,是挂在梁上的肉么。 可,那是整个的人啊…… 进院之前听杜引岁说,和真的进来亲眼看到,完全是不一样的冲击。 然而,待江芜好不容易压下喉间翻涌的恶心,才发现这灶房里除了“腊人”,还有…… “这……”江芜刚刚才发现灶上的大铁锅里凝了油脂的半锅似乎还能看到肉的汤,再联想一下梁上之物,顿时脸色又是一变。 “对,是没吃完的人肉。外头还有切碎的……”杜引岁没瞒着,只希望这地狱一般的情况,能让江芜减轻点初次杀这么多人的不适感。 不适感的确减轻了,江芜怔了一下,消化了一下杜引岁的话,看看锅,再看看梁,忍不住问道:“都杀完了吗?现在村子空了吗?只剩我们了?” 她觉得她还能继续杀! “该杀的都杀了,就剩外头驴车上的那个。不过……还有点活的,被他们关在那边的空院子里。”杜引岁抬手向东指了一下,“可能是想卖出去或者当储备粮之类的吧。” “那我们……”江芜说着,脚就要往院外走。 “不能现在放人,会被他们看到我们。”杜引岁一手血不方便拉人,直接伸出胳膊把人挡住,“他们都被关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受到太多冲击,有些冲动了的江芜停了步子,喃喃道:“对,不能看到我们,不然他们会更麻烦。但是……我们要在这里留一两个时辰那么久吗?天亮了,衙役们是不是要追来了?” “还没有。我们得做些布置,希望在我们布置好之前,他们不会追来。”杜引岁安抚道,“没事的,我们可以快一点,先把必须做的做了。” 杜引岁之前服用了“解药”,嗅觉能力恢复到了末世巅峰,粗闻已能至千米。这个小村,就是昨日流放队伍经过的某处向西近千米的位置。等于是她们夜里从破庙离开后,向着西南折返才来到了这个村庄。此处距离破庙早已过了千米,杜引岁无法闻到破庙那边的情况,但是一旦衙役的气息进入到以她为圆心的千米之内,她就能闻到,立时调整计划。 有嗅觉能力在,她完全可以推断衙役的行进方向,不会被他们追到的。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必须做的呢? 江芜认为,是处理现场。 杜引岁亦是如此认为的。 只不过两人对于处理现场的想法,却是天壤之别。 堆尸,捡骨,扯布,画旗…… 不多时,院中新鲜的恶人尸体被堆成了一摞,一根锄头做了旗杆插在了最顶上,上头还挂了个用鲜血画的骷髅旗。 虽说后两样是江芜听杜引岁的话弄出来的。 但此时看着成品,江芜真的有种是别人干的感觉。 灶房里,正在往灶下塞木柴的杜引岁听着江芜进来的声音,忙得头都没空抬直接问道:“确定用了你从未用过的画技去画的骷髅吧?” 江芜:“……” 就一个必须要画很丑的骷髅,何谈画技,真是高看她了。 “嗯。”江芜瞅了瞅还在拨灶的杜引岁,轻咳一声开口,“你……不会是想烧火吧?” 这锅里还有人肉汤呢! “现在不烧。我们现在去那两个院子。”杜引岁拍拍手上的灰,直起身,“希望那边的血还没干。” 江芜:“……” 还画? 当然得画,这还是前一晚那个自称虎王部下的反贼给杜引岁的灵感。 水可以搅浑一点,疑点越多查得越久,就算最后他们真查出来了,她们也跑远了。 去之前两个院子布置完尸堆,在江芜画旗的功夫,杜引岁去几个房间里打包了没沾着血的棉衣棉裤和棉被,走前还没忘了抹去她和江芜之前不小心留下的几处痕迹。 还好如今岱州虽冷,但这几日没有落雪,不然就算能闻出痕迹所在,处理起来也会麻烦很多。 在杜引岁搜罗东西时,江芜画好了两个各有各丑的骷髅,还听话地努力磨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剪刀。 村口驴车边,秦崇礼和楚秀兰人都等麻了,耳朵用力竖到疼都听不着村北的动静,急得秦崇礼嘴角现场冒了个大火包。 望眼欲穿是什么,他们这算是懂了。 人终是被他们等回来了,还各背了几大包袱的东西。 “把衣服换了,身上的囚衣棉袄都脱了,鞋子也脱,就留最里面的内衣,然后换上这些衣服。”杜引岁往两人身边甩了一个之前就挑拣出来的包袱,又道,“孩子没合身的,先凑合套个大的,或者直接裹棉被里。坚持两天,等找到地方咱们就买新的。” 杜引岁的计划,他们都听过,就是要展现出他们已经“被吃了”,那衣服留下是应该的。 只秦崇礼没想到,换完衣服还没完…… “哎……哎……”秦崇礼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看向楚秀兰的目光甚是哀怨。 “爹别这么看我,谁让你的胡须长得那么特别,没有替代。”楚秀兰把胡须交到了杜引岁手上。 秦崇礼的目光随着胡须的移动而移动,心疼得很。 只也是没办法,他们大费周章没有直接继续跑而是来了这里,不就是为了误导谭望他们么。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一旦谭望他们真觉得人是被吃了而不是跑远了,那就不会有大昭全境的通缉,不会有源源不断的搜索,对他们接下来的路程有太大的益处。 胡子,不过是一把留了好些年的胡子罢了……没事,没事的。 嘤…… “你们从前有骨折过吗?我是说,某一处的骨头断裂。”杜引岁收好胡子,又打包好几人换下来的衣裳,最后问道。 得了齐刷刷的摇头,杜引岁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这陈旧的骨折可不好做,还好不用做。 “你拿这个。”杜引岁把换下来的衣服包塞江芜怀里,顺手给了车上纹丝不动的刘耀祖一个手刀,然后把人抱了起来,“我们再回一次三号院,你们继续留这儿。不用怕,村里没坏人了,不会有事。” 秦崇礼和楚秀兰还能如何呢,只能各搂了一个包被子里的孩子点头。 他们最需要做好的,就是听话,不添乱。 第59章 在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在杜引岁的身边…… 再回三号院的路上,江芜一直很沉默。 杜引岁也没引着她说话,左右处理完刘耀祖这个人,她们就能重新上路,不急于这分秒之争。 刘耀祖不知道自己是疼醒的,还是冷醒的。 明明他前一瞬还在破庙里看衙役大战林中火箭,再睁开眼就瞅着了蓝天白云,做梦一样。 哦,不是做梦。 醒的瞬间,全身的寒冷,腹间的疼痛,一下子清晰了好多,刘耀祖一个哆嗦,人彻底清醒了。 “你……你们!这是哪!”刘耀祖挣扎着坐起,看到了立于一旁的江芜和杜引岁,也发现了自己竟光着上身躺在了似乎泥血混合的地上,太过震惊导致他喊了两句才因为又一下疼痛,低头看到了肚子上的刀口,“啊啊啊!我的肚子!救命!江芜给我捂住肚子!不,快给我解开!怎么回事!谭望呢?” 手被折着绑在身后的刘耀祖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张望,爆发着混乱的尖叫,挣扎着想要站起,结果重新重重摔回地上才发现他还被铐着脚镣。 “都没巴掌大的口子,叫什么叫。”杜引岁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前头,弯腰晃了晃手上的菜刀,让刘耀祖看清楚了些,又道,“现在问你几句话,老实点回答。” 刘耀祖毕竟是江芜的舅舅。之前孙喜娘的话都是她转述的,王月容的话只不过是一条证据……杜引岁希望江芜杀刘耀祖的时候,心中是确定的,这样才不会在未来的某日后悔。 刘耀祖看清了那菜刀,却压根没想老实作答,只不停地叫着江芜,骂着江芜,还喊着谭望…… 杜引岁耐心很一般,要不是为了再问几句,也没必要叫醒这个尖叫的东西,直接晕的时候杀了得了。 当杜引岁的菜刀轻轻地给刘耀祖的肚皮添了一道口子,杀猪一般的叫声中,刘耀祖总算是正眼看向这个问话人。 “不要再尖叫,不然……”杜引岁用刀背敲了敲刘耀祖的肚子。 院子,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杜引岁回头看向江芜。 江芜攥紧了拳,上前一步:“皇后不是我娘,我娘是你们的庶妹,我是被你剖开我娘的肚子取出来的。” 刘耀祖十八年前就敢做那偷天换日的事,之前是摸不着情况还喊江芜求救。这会儿江芜话一出,刘耀祖就搞明白了。 虽不知是哪里漏了风声,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但看此时的情况,他若承认必然是个死。 他傻么? “江芜,你在说什么?舅父不明白!是不是这个人和你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宫女,还不知道是哪儿派……”刘耀祖有信心,他认识江芜十八年了,难道比不得这才和她一起上路两个月的宫女么。待他拿下江芜,他非得在这不知死活敢划他肚子的宫女身上砍回个十刀八刀。 只刘耀祖腹稿打下许多篇,挑拨的话没话说个开头,就被江芜打断了。 “好了,我知道了。”江芜上前两步,接走了杜引岁手上的菜刀。 “等等,你知道什么了!”刘耀祖看着面色平静的江芜,心中一阵恶寒,他虽有自信战胜这小宫女,但也得是他多说点之后啊!他刚说了个开头,江芜就是再傻,也不会就信了拿刀来放他吧。 江芜虽没有什么嗅觉异能,能嗅出人言的真假,但是她有眼睛。 她说完关于皇后,庶妹和刨肚的那三句话后,刘耀祖的震惊,心虚,还有之后的狡诈……哦,还有他说着说着,眼角的余光扫向杜引岁时的恨意,都在他脸上写着呢。 这里不是明镜高悬非要辨个是非对错的公堂,她们也没有用不完的可以和奸人来回博弈,非要他认罪的时间。 那么,就这样吧。 “我娘,也是你的妹妹啊。那些有孕的妇人,也是人……”江芜弯下腰,看清了刘耀祖震动着的似乎还在左右乱转想编话的眼睛,直起身走到了他背后,没有犹豫的一刀。 “好了,你先出去,这里我还有些要布置一下,你在外头等。”杜引岁几乎在江芜落刀的下一秒,就握住了人的手,拿回了菜刀,又把似乎木愣愣了一些的人赶出了院子,关上了院门。 只恍惚了一瞬,等清醒过来就已经被关在院外的江芜一点儿都不想在外面等。 在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在杜引岁的身边,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只要在杜引岁身边就行…… 可惜,院中的杜引岁这会儿都没空去闻一闻院外某人的心情变化。 脖子好疼,喷出的血好多,刘耀祖直愣的两只眼,真的有要死的感觉。 怎会如此,怎么不等他再说……该死的江芜!该死!他应该在剖出她这个孽障的时候,就摔死她的!应该立刻摔死!该死的,他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啊! 就在刘耀祖虽不甘心,但已只能认命时,突然脖子被人捂住,还被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 “啧,挺深啊。”杜引岁把手里裹了药泥的布条拍在刘耀祖的脖子上,扶起人,又用力用布条在他脖子上裹紧了几圈。 刘耀祖看着面前的小宫女,感动得落下泪来。 天哪,他是什么有眼无珠的人啊,刚才他还觉得这小宫女是坏人想砍她!她救他,她来救他!只有江芜是坏东西,只有江芜! “哈,哭了啊?”杜引岁绑完布条,发现了刘耀祖泪流满面,不断动着的唇似乎还在对她无声地说谢谢的样子,不禁笑了,压低声音道,“不会吧,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救你吧?” 说罢,杜引岁伸手从旁边的地上挖了一大坨血泥堵进了刘耀祖嘴里。 刘耀祖:“……” 江芜下手越发利索了,杜引岁估计自己提前搞的止血药草泥也撑不了多会儿。 “我可不是江芜那种愿意给你个痛快的好人。当年江芜的娘可没在你手上得个痛快。得让你记住啊,记住那种疼,下辈子别再做那种坏事。”杜引岁说罢,无视刘耀祖挣扎着想要顶出口中泥巴再与她说什么的努力,对着那流放了两个月还依旧白胖的肚皮就是一下。 十九条人命,十九条肉。 杜引岁动作很快,在刘耀祖咽气之前,让他好好记住了这一辈子的错事。 解决完刘耀祖,杜引岁没急着打开院门,而是先将人拖进了灶房。 不多时,炊烟起。 就在江芜震惊地看着院中生出的烟气时,院门打开了。 江芜甚至都没来得及调整一下表情。 “没有煮他。”杜引岁挑了一下眉,提了提手里的包袱,又拉了江芜的袖子道,“走吧,我们去他们的仓库。” 江芜没有多问院中的情况,而是被一拉就走地跟上了。 说是仓库,其实是旁边的院落。 隔壁的院落里,正房的橱子里堆了不少衣物,男女老少都有,杜引岁没有把孩子能穿的扒拉出来,而是把他们换下的也放了上去。 还要去下一个院,杜引岁就没让江芜跟了,只说有些布置只能她来做,便把江芜按在这个放衣服的院子里。 江芜不懂,但是听话。 虽然很想一直跟着杜引岁,但是只有听话才能一直跟着。 村里的人逃荒走了,似乎整个村都成了之前那些人的地盘。 有的院子用来住,有的院子用来存放掠夺来的东西,有的院子…… 杜引岁关紧了院门,看向院子里的大坑。 这个院子,是那些人的垃圾场。 杜引岁在这个院里独自布置了很久,方才去领了江芜回驴车那边。 事情至此,已经做了大半。 衙役们的气息还没有出现在千米之内,真是幸运。 现在只剩下一些收尾活儿。 杜引岁领着几人在村中走了一段,推开了一处院子,把几人塞进了地窖。连着还丢进去了一包从那些恶人处搜出来的银钱。 若银钱是恶人的,那她拿得安心。 若是恶人抢来的,那她为那些人报了仇,拿得也安心。 将几人在地窖暂安置下,杜引岁赶着驴车最后一次去了那恶人放抢来行李的院子,把整只驴带车都赶进了正房拴着,然后关上了门。 完事儿之后,杜引岁去了那些人丢弃尸骨的坑边,把自己之前扒拉出的那些包了出来,送进了三号院子。 至此,整个村子的事,便做得只剩最后一件。 而在此之前,杜引岁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昨晚从破庙到此处的路上,杜引岁已经丢下过瑶瑶的一只小鞋,在树枝边挂过一片囚衣的布料,此时她要回头去再为谭望放下几坨驴粑粑。 有这沿路的指引,希望谭望他们应该不会辜负她这努力的布置。 希望……他们不是囚犯逃了,追都不追一下的垃圾。 为了尸骨无存的“假死”,杜引岁也算是尽了人事。 剩下的,便是天命了。 实在不行,便是后面遍地通缉令,关关有人追,她也只能带着人闯一闯了。 快跑回头路,驴粪丢完,杜引岁回到村中,将几人放了出来,领着她们西行一段路之后,又独自折回了村中,在一处院落的门口插下了一根江芜新画好的丑骷髅旗,然后轻轻打开了那道关着不少人的锁。 不幸的她们在昨晚被“吃”了,正义骷髅旗反贼在今早把人杀了。 希望,衙役们能认同这个闭环。 那样对谁都好。 第60章 杜引岁认命地将她和江芜的被子合在了一处…… 连行两日,谭望的有意控制下,队伍绕了些路。从直线距离来说并没有走出两日的量,但是总归是比赵七崔武被“狼咬死”的那处距离小镇要远些。 谭望前一日傍晚出发,带人归来已是日头高悬。 骑马飞驰一夜,谭望顺利地接到了儿子,连着那照顾孩子的老奴也一并带回了。 疲惫但心情颇佳的谭望回到破庙,天塌了。 就那短短的一夜,竟逃走了七个囚犯,其中还有一个是江芜! 怎么不追,当时发现了立刻就要想办法追啊! 破庙里剩下的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够一个江芜有分量,更别说同时逃走的还有原太子太傅秦崇礼和原宣宁侯刘耀祖。就算会丢了行李,甚至会弄丢破庙里这些剩下的人,只要能把那几个找回来就行啊! 谭望气得脑仁嗡嗡的疼。 郑义虽忠心,但在灵活变通上实在差劲! 只这会儿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算来从江芜和秦家人失踪到现在,已经是三个多快四个时辰了。谭望赶紧地让郑义拉起队伍,然后自管自地开始在周边探查。 按郑义他们的说法,前一晚应是受了三波袭击,一波自言是虎王麾下的反贼,一波流民,还有一波藏头露尾没正面交锋只放了一波火,见没讨着好就匿了的人。 流放队伍,加上那三波人,在破庙周围留下了很多复杂的无用的痕迹。 谭望很是花了些功夫,又从破庙向周围几个方向多跑动了一段距离,才从那些繁杂中辨别出一辆向西南行的驴车痕迹。 痕迹很新,看着和他们昨日来时的差不多,谭望追着走了一段,才确定那不是来时的车痕,而是走了回头路的驴车。 破庙前一晚受了三回攻击,说不准昨日的败兵今日还要杀回来。已经只剩七个衙役了,谭望不敢分兵,只能把整个流放队伍拉起,一起寻着那驴车痕迹追去。只希望那些人没有逃很远,不然到后面他也得找个安全些的地方把大队伍卸下,再带几个人轻装去追。 这么耽误了一阵,谭望带人开始追击,已是日悬中天。 好在,那驴车上坐着好几个人,又是昨晚的新痕,谭望一路还能勉强从蹄印车痕分辨一二。 一路,谭望寻着了一只女娃的小鞋子,和一片在枝头挂着的赭色布料。 小鞋子脏兮兮的但绣工精美,很有可能就是秦家那个女娃的。 布料与囚衣一对比,亦是一模一样的色。 谭望确定没有寻错方向,更是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在一处山坡上又瞧着了一堆新鲜的驴便之后,谭望的目光很自然地移向了坡下的小村庄。 车痕从村口一路向村中而去,谭望示意大部队在村口扎营,只带了郑义马大头进了村。 村子很空,他们进去走过了好几户人家,都没见着一个人。不过这样的情况,在进入岱州走了一段之后,他们就没少见了。没有庄稼,没有粮食,活不了人的村子只能被想要求生的人抛下。 还好,这个村子看起来又小又穷,主道虽铺了些石,但其他大多还是土路。 谭望他们只走岔了一回,便又寻着了那驴车痕迹。 只是…… 谭望看着那浅浅的,若不是他趴地上仔细看才瞧见的痕迹,突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很快,那预感便成了真。 车痕停住的院里,他们找到了江芜她们的驴车,连驴带车被关在了正房里。驴车上的那些竹筒瓦罐,甚至肉干面粉被褥样样不少,唯独没有他们想抓回的人。 塞着驴车的正房里,还有不少箱笼,打开都是满满的各式家当,只一眼谭望就看出那不是一户人家能有的东西。谭望再翻衣橱,才扒拉了第一下,那几身眼熟的袄子从快要塞爆的橱子里落了下来。 那是在李家村,杜引岁用一株参,让谭望给她淘换回来的冬衣……谭望蹲下身,翻着那几身衣服,面沉如水。 急于逃走的人,驴车不要了。 在这灾荒到要靠抢劫和人吃人的地界,一路辛苦攒下的粮食不要了。 如今这天已经冷到穿着袄子都觉得冻,冬衣被褥也不要了。 她们是有了更好的选择,还是…… 不详的预感越发深了,已经没有驴车痕迹可追,谭望领着人把整个村子翻了一遍。 一个院子坑里堆满的碎骨,有的骨头上还有明显的被啃食的痕迹。 一个院子有一间恶臭的,似乎关了不少人吃喝拉撒都在其中,里面虽没有人但还有许多秽物。 还有三个院子堆成堆的,插着骷髅旗的死尸…… 谭望没有从中找到江芜一行人的痕迹。 一直到马大头打开了死尸最多的院里的偏房。 铁锅里整锅的肉汤,两整缸似乎烘烤过的碎肉末,还有那梁上挂着的…… “是刘耀祖。”马大头检查过那具挂在最外头的,新鲜的抹了盐的尸体,一脸菜色道。 所以,那第三波的攻击,那些燃烧的树枝,果然是为了折返救走刘耀祖。真是愚蠢的江芜,十八年了竟一点不知她这个舅父曾经做了什么。 驴车和刘耀祖在这里,那江芜她们在哪里? 郑义看向煮肉的大锅,看向装着碎肉末的大缸,又看向外面那些堆叠着的尸体。 那些似乎没有受过半点儿饿的人,他们吃了什么…… 谭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然后他从锅中捞出了小孩子的骨头,从灶下的灰烬堆里扒拉出了之前一直没找到的囚服的……未烧尽的碎片。 新的方向出现了,当他们回到那丢弃着各种碎骨垃圾的院子,便再不是如之前一般只匆匆看个表面。 翻出来了,被刮啃干净的骷髅头们。 成年的,幼年的。 理出来了,团成一堆的毛发。 黑色的,灰白的。 只在最表面一层搜罗,他们就已经很快找够了数量。 但是,真的是她们么…… 如果不是她们,又是什么人为她们布下了这消耗了这么多人的逃生之局。 谭望蹲在院中,捏着与秦崇礼胡须着实相像的一团毛发,想了很久,很久。 只不管谭望如何想,都不会想到并没有别的什么人,从头到尾只是杜引岁一个罢了。 就像是无论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他苦苦找寻的人,此时距离他甚至不足千米。 千米,杜引岁粗闻可至的最大距离。 比起跑远,她还是更想确定一下谭望他们是否能找到那村子,最后又是否会放弃追击。 但是杜引岁没想到谭望他们来得那么慢,一直到正午都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的村子。 不过也好,够之前被关在村里的那几个放出来便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离的人跑远些。 衙役们的气息,在村子里窜了很久,杜引岁确定他们已经跑遍了整个村子,且翻出了她的布置。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谭望愿不愿意相信。 杜引岁希望他聪明点,信不信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相信又是一回事。 事情她都给他布置好了,但凡谭望知道什么是甩锅,都该接受这个“事实”。 比起背负出现“逃犯”,还不如把事情推给流民,推给岱州不作为的本来就要被朝廷收拾的官员。 衙役们直至傍晚才回到村口,大部队没有离开,反是一起进了村,住进了村口的屋子。闻起来他们应该是要在村子过一夜了。 杜引岁不大高兴。 他们不走,自己这边也不能走。 他们倒是舒服了,能有草遮头,可怜自己这边还得夜宿荒野一夜,甚至为了安全还不能生火。 这一夜,很冷。 好在杜引岁之前打包了足够的被褥。 就是…… 秦崇礼老了,得分个孩子捂捂。 小团子只有一只,也不能让楚秀兰自个儿冻着。 杜引岁认命地将她和江芜的被子合在了一处,眼见着就快能过上好日子了,为了暖和点别在黎明前冻死,她只能假装没闻着旁边那再次冲破苦痛的酸甜之气。 还好,这般的苦日子只有一夜。 在隔日清晨她们混着凉水干啃完了带出来的最后几根肉干,村子那边的气味也发生了变化。 谭望带着队伍,向北去了。 他最终信没信,先不提。 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没人会追她们了。 虽为了转移谭望的注意力,她们舍了驴车和之前在路上积攒的粮食药草,甚至连谭望分给她们的银子都留在那食人之村里。但是有杜引岁,白手起家是分分钟的事。 左右之前逃走时的种种,在这几人面前,已经瞒不住她与常人有异,得了自由的杜引岁索性开始放飞了自我。 没有粮食了,站在树下点点脚尖,自有楚秀兰努力挖出葛根。 没有肉食了,寻一处有鱼水湾,折两根枝条,自有秦崇礼用功钓鱼。 走累了,打劫的流民来了,正好反抢一把,没了驴车来了马车,乱世来财就是快。 为了早些离开闹灾的岱州,杜引岁她们选择了直行向西,走最短的路线进入西边的朔州,然后再向西南行,穿过裕州,进入与锦国相邻的益州。 一路别的都还好,就是遇城难入,关卡难行。 倒不是因为她们的身份,实在是岱州的各处官府所在城镇不愿让非本城镇的百姓入城,即便看起来不是流民的也不行。 有几回她们远远瞧着,那城门口一眼望不尽的流民,也歇了进城的心思。毕竟瞧着那情况,那些城能坚持多久还不一定呢。毕竟岱州现在不止四处流民,连*起义的队伍她们都远远遇着过了几回。 不入城,没法采购,但好在因为她们的马车吸引了不少沿途想要捞一把的恶人。 对于杜引岁来说,挑选可以靠近的恶人队伍,然后黑吃黑和零元购这种事,在这个新世界也一样能干得很好。 走到后面,入不入城对她们来说,也没什么妨碍了。 江芜做的路引,一直到她们要进入朔州时,才终于有机会派上了用场。 只进了朔州,在朔州和岱州交界的地区也乱得很。毕竟岱州的流民四散到周边各州,总归会给它们带去很多影响。在朝廷赈灾不利的情况下,岱州都捞不起了,朔州只能靠自己。 直到近了朔州中心,那被流民影响到的情况才好了一些。 她们也终于能入城好好捯饬一下了。 之前岱州闹灾,流民四散,只无论是被如何“啃”过一轮又一轮的山头,只要有杜引岁,总能从犄角旮旯里搜罗出吃食来。 离了流放队伍,没了衙役们答应的沿途补给,她们吃得竟是更好了。 足够的食物,抚平了一直赶路的疲惫,大家都觉得逃亡过得比流放时好太多。就连江芜,也在杜引岁每日刻意地哄几下中,逐渐平稳了心绪,渐渐沉淀了那份早年的痛苦。 总之,六个人的队伍,五个人都挺好,只有…… 入了朔州中心的定川城,江芜在城门处发现了新张贴的剿匪告示,也没说清是什么匪,只说是在岱州境内的极恶匪徒,配图没有人脸,只有三个丑得各有特色的骷髅头…… 那是江芜曾经画出的骷髅旗。 江芜又细看了两遍告示,没见着写关于她们的事,也没写那些匪是如何的极恶。 想来,就应如她们后来路上分析的那样,一国太子是个女子已经足够震惊全国,结果又在流放路上被吃了……那就真是不可言说之事了。 如此也好。 江芜如此觉得,秦崇礼更是! 几人入了城,住进了客栈。 从城门口就憋了许久的秦崇礼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拽了拽头巾,终于可以弱弱开口:“小杜姑娘,既然朝廷已经发了剿匪告示,他们应该是信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继续扮老大娘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高兴。 大昭都城,皇帝江启乾的不高兴已经持续了数月。 不顺心,太不顺心了! 自从几个月前宫宴上,太子江瑞麟的女子身份被提前爆出,江启乾就没怎么顺心过。 似乎很多的事情,都开始脱离他的掌控,即便他努力重新布局,依旧不断被各种突发的事件冲垮他的努力。 韩玉所出的二皇子江守川与原本该赐与太子做妃的永安伯女刘惜桐勾结,提前砸掉了他用了十八年的盾牌江瑞麟。江启乾只能顺势而为,也提前将江守川捧起来。 他纵容江守川为江瑞麟定罪,准了将江瑞麟改名为江芜,准了让江芜流放,甚至准了江守川随手点了个宫女赐与废太子江芜为妃的提议。 宫宴上江守川待手足无半分情谊,一脸大仇得报的小人之姿,这是个什么东西,相信宫宴上的文武百官已经看得分明。 韩家在凛州快画地为王如何,派人重重保护了宫中的韩玉和二皇子又如何,他依然能影响江守川长成这幅恨急了手足的无良之相,依然能激出江守川小人猖狂的模样。 只是,江启乾没想到,他还没将江守川捧到最高,没等他将江守川制成完美的鱼饵钓回凛州韩直这条大鱼,江守川就先给他闯出了大祸。 人怎么能闯那么大祸! 压在江守川头上的太子不过刚挪走一个多月,江守川就在秋猎中挑衅诚王世子,最终两人深入密林,先遇狼群再遭猛虎,最后还不知从哪儿窜出一群刺客…… 江守川倒是命好,等到了救援。 可那诚王世子没了…… 各州之王都有留世子在都城,但江启乾最在意的,便是诚王的世子。 当年江启乾还不是皇帝时,先帝觉时日无多,便早做打算,将无缘帝位的皇子一一驱往封地,只留下最后两个他入得眼的留在都城再做最后的观察。 江启乾是留下的两人之一,而诚王江翊坤则是两人外最后一个前往封地的皇子。 可见,在先帝眼中,江翊坤亦是他十分看重的儿子。 江启乾甚至觉得,若不是当年锦国与大昭益州突然频频出现摩擦,江翊坤又曾在西边的军队呆过一年,先帝未必会将江翊坤封王遣走。 也许,当年留下的会变成三个人也说不定。 这是江启乾在意诚王世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便是诚王子嗣不丰,除了留在都城的世子,身边就只有一个侧妃出的儿子。 现在诚王世子因皇家举办的秋猎没了,他总不能再让诚王把剩下的那个儿子也送来都城吧…… 但不送,岂不是又少了对诚王和益州的牵制。 偏偏江启乾想引着韩家误会,没了太子,他的选择便会变成江守川。诚王世子的事,他一肚子的火,却只能对江守川轻拿轻放。为了韩家的兵权,为了收回凛州军,他这个皇帝也够憋屈的。 偏偏,还没等他加快对韩家的误导,岱州又出事了。 岱州的灾情进展到了流民暴起,反贼集结,才有信传入都城,简直在江启乾的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凛州的韩家军拿不回来,益州少了牵制,岱州的灾情还开始影响周围几州…… 江启乾烦得一个脑袋三个大,每日上完朝,还得召见一波波的臣子,连后宫都去得少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的当口,居然岱州北地还送来了废太子江芜葬身流民之口的奏章,简直让江启乾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偏生那奏章写得有理有据。甚至还写到押运流放队伍的捕快将几人被食后的尸骸都带上了路,一直到岱州北地靠凛州稍安全些的华安城才寻着还在办事的官府,又验了遗物与残骸,方才有了那奏章。 江启乾当初允了江守川让江芜流放凛州的建议,自是知晓在韩家地盘的凛州,江芜不会得什么好待遇。但……挡箭牌被拆穿,江芜已无用,不如成为江守川猖狂起来的垫脚石,也算她最后的价值。 等他利用江守川让韩家松懈,等他除了韩直拿回凛州。若那时江芜还活着,他会将她接回都城,给她一座大宅。虽无法与她公主的待遇,但余生的温饱自有保障。 可江启乾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皇家的血脉,竟会葬身肮脏的流民之口,简直荒谬! 灾荒年间,易子而食之事并不鲜见。 但岱州离都城已远,光靠一本奏折,江启乾还是不太相信。 剿灭那骷髅旗匪徒的告示下发各州府,私下江启乾还是派了几波人马去查探消息的真伪。 江芜,是他的女儿,可以为他的计划而亡,但不能死于那么荒谬的事情! 江启乾非常不高兴。 如此不高兴了一段时日,江启乾有些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不高兴了。 因政事久未入后宫的皇帝,御辇刚进后宫,便直奔冷宫而去。 憋闷了好些时日的江启乾,莫名地也想让刘宝珠也不高兴一下。 都城宫中之人是否相信奏折之言,又高不高兴,远在朔州的江芜一行人不得而知。 不过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高兴。 都城有都城的不高兴,朔州也有朔州的。 之前因为几人老的老,小的小,组合起来还挺打眼。所以从食人村离开,反了一波抢劫,有了条件之后,杜引岁便将队伍伪装了一二。 伪装么,在性别上做文章是最容易的。不过因为江芜,杜引岁不忍让“女扮男装”勾起她旧日之痛,正好秦崇礼的胡子剪了,就他了。 全女的队伍,无论在反贼还是流民眼中都是一块可口便啃的肥肉。只是有杜引岁在,大的队伍她们远远就绕开了,根本碰不着面,那些一般的,正好用来反抢一把,丰富一下库存。 一路从岱州行至朔州,秦崇礼不提,杜引岁都快习惯他包着头巾拍灰了脸扮大娘的样子。 只是…… “朔州离岱州还是近了些,如果他们表面发了剿匪告示,暗地还是在搜寻我们,还是很可能查到朔州来的。再忍耐一下,至少等入了裕州。”杜引岁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安稳放下警惕。 事实上,这份防备她至少会保持到进入锦国,才会被新的需要防备的事情替过。 “……”秦崇礼叹了一口气,认命。 只是他无言的默许和认命,几个成年人看得懂,小孩子却是读不出。 “祖母。”秦浩阳轻轻拉住秦崇礼的衣袖,劝慰道,“祖母再忍一忍,有我陪着你呢。” 秦崇礼看着扎着两个双丫髻的孙子,扯了扯嘴角:“少叫我几声吧,叫这么顺嘴,我真怕你以后改不过来啊,我的小孙女!” “叫我干嘛?”刚偷偷从包袱里拿了块点心的小团子机警背手。 傻乎乎的孙子,聪明劲儿乱使的孙女……秦崇礼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为了队伍的安全,秦崇礼倒是不介意再当一阵子“祖母”,但是凭啥就他一个人不开心呢! 秦崇礼眯眼瞅着男扮女装但一脸傻乐的孙子,不大高兴地伸手揪了一下他的小脸:“如今情况也是好起来了,该把你丢了几个月的学业捡起来了。” “……”秦浩阳睁圆了眼,转头便向亲娘伸出了求助的手手,“娘,我要当大厨!” 秦崇礼一把按下了孙子的手:“当大厨也得能识字读文吧,不然遇着个菜谱你还得拿回来让我们给你念。” 很有道理,屋中人皆是点头,无人伸出救助之手。 秦崇礼按下孙子,又把偷偷啃点心的小孙女提了起来:“还有你,数数都会了,该开蒙了。一会儿去书局买几本书,回头路上我们就开始学。” 小团子不知什么是开蒙,不过“学”这个字,直接触发了她的防御机制。 “祖母……”小团子眼珠一转,迅速改口,递上手中啃了一半的点心,“唔,祖父……给你吃,不学。” 秦崇礼不客气地一口咬走点心,然后无情摇头:“不行。我们家不能出目不识丁之人。” 小团子还没来得及再发挥一下,就听旁边哥哥发出了噗嗤噗嗤的幸灾乐祸的笑声,顿时也不记得再与秦崇礼讨价还价,直接就扑了过去,给了秦浩阳一个好看。 两个孩子打成了一团。 秦崇礼目光一转又看向了旁边两人。 一个吃着瓜子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般,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打架。 一个倒是没看热闹,就是那剥瓜子的手动得着实有些快,就怕没法及时给旁边续上一般。 “江芜,你也许久没读书了。一会儿去书局,选几本想学的,以后老师都教你。”秦崇礼和缓了声音,颇带了几分想补偿的心,只看向旁边另一人时,正了神色,“小杜姑娘,行走在外,还是得识字,明日开始你就与瑶瑶一同学习吧。” “我识字啊!”杜引岁战术性后仰远离了些秦崇礼,试图拉出真的不熟的距离。 “识的半边字吗?”秦崇礼呵了一声,“你要不好好学,回头名字被挂剿匪告示上,你都读不明白。” 杜引岁:“……” 讨厌学习古代字! 手上的瓜子仁都不香了! 秦崇礼搞定一个,又看向江芜。 被秦崇礼的话击中的江芜此时也缓过些神来,点头应下:“都听老师的。” “别听我的,咱们就去看看,你对什么感兴趣,咱们就学什么。要是我不会的,咱们就一起学习,揣摩。”秦崇礼是真恨自己因为皇权不敢深究的那些年。 以后,不再是皇帝让江芜学什么就学什么,而是江芜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秦崇礼此言说得真诚又谦虚,江芜自是再次点头。 见此,秦崇礼十分满意,到底是自己的学生,比那三个抗拒学习的家伙强多了。 心里一高兴,秦崇礼习惯性地就想捋一捋胡须,只伸手捋了个空,方才记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只不待他做个假动作掩饰一下,就听着旁边噗嗤噗嗤好几声偷笑声起。 哎呀,好气,突然能理解刚才小孙女想打人的心情了。 秦崇礼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哼哼! 第62章 像是故意……故意撩动她一般,做些奇怪的事。 都城,好一段时间没入后宫的皇帝,在去了一回冷宫后,便连着去了宁妃的永乐宫好几日。 有时是御辇直接去的,有时是通过密道过去的,总归大有一副要在永乐宫驻扎的模样。 如此日日父慈母爱,一家和乐的日子,七皇子江梓烨过得很烦。 又一日的夕食后,江梓烨与江玉衡被父皇母妃打发出主殿。江梓烨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在出院子没几步,刚远了院里的耳目,便给旁边的树重重来了一脚,吓得江玉衡从快走变成小跑,一下子窜没了影子。 废物。 江梓烨瞧着那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刚想对江玉衡发泄几句火气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一张脸更黑了。 待他回了自己的院子,终于有暗卫来回禀前几日冷宫里的事。 那日皇帝去了冷宫,将废太子江芜可能已丧于岱州流民之口的消息告诉了废后刘宝珠。而后刘宝珠沉默片刻,开口便是“她也算以身赎罪了。” 废后当时没瞧着皇帝的面色,他们插在冷宫的桩子却是瞧见了,皇帝面上一下子就不满了。后头废后再软了话语,与皇帝说什么胎动之类的话,皇帝也不似前几回去冷宫时那般耐心,只寥寥说了几句,便挪了御辇走了。 都是废物! 江梓烨也是好笑,皇帝之前以江芜做棋十八年,最后又同意将人送去韩家驻扎的凛州,不就是没准备给江芜活路么。这会儿人死了,又来装什么慈父,还嫌弃刘宝珠不够慈母,笑死个人。哦,也可能不是慈父,只是觉得皇帝的尊严被那些流民挑战了也说不定。 刘宝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肚子里揣了个金疙瘩,就把之前的女儿当罪人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要江芜“女扮男装”,难道是刚出生还是小婴儿的江芜吗? 皇帝之前去过几回冷宫,如今冷宫里也没人敢怠慢刘宝珠。之前十八年刘宝珠为皇帝压制韩玉,平定后宫的功劳,明显皇帝还是记得的,还是念旧情的。刘宝珠要是好好保持,说不准日后还真能靠那肚里的孩子离开后宫。现在好了,皇帝明显对她不满了。 即便是个获罪的女儿,死都死了,她装一装慈母很难吗?废物! 江梓烨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皇帝又频频出现在永乐宫了。感情是在刘宝珠那儿再次见识了女人的“无情”,又来母妃这边找安慰了。 皇帝真是,讨厌啊! 怎么提前揭穿了太子,江守川的猖狂也远超了控制,诚王世子死了益州难掌,岱州又遭了灾,还不够皇帝忙的? 江梓烨黑着脸,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案上的纸张。 他还能做些什么,来拉走那个老家伙的视线呢。 哎,宁家真是不行,当初外祖父遇匪,宁家失了顶梁柱,退回琼州老家之后,在都城就没点儿能用的人了。 等到他手上,也就那么几个有点儿功夫的侍卫,还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 就算他这两年努力经营,手底下能办事的人还是太少了。 永乐宫主殿,还在与宁善茹畅想日后卸了担子,如何一同畅游山水之间的皇帝,怎么都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想捧上皇位的儿子,根本不想尽快顺利继承皇位,还正在想着怎么给他找点新的麻烦。 人生么,就是这样,总有很多想不到的事。 就像在定川城补给整理一番后继续向西南行的杜引岁,也没想到正式开蒙的小团子闻起来……都快成了生化武器。 朔州重银县的客栈上房里,杜引岁无情地和小团子坐了一张长桌的两端,并且在小东西偷偷摸摸想换位置坐近些时,无情地后仰拒绝。 虽说吧,以她的嗅觉,一条桌的距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好歹心理上能好点啊! 原来学习真的会让一个人散发出比最臭的奶酪还要臭一百倍的奶臭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渣才能散发出这种味道! 真的谢谢了,没让她在末世前还正常读书的学校里觉醒这个能力,要不她可能会倒在末世来临前。 杜引岁不理解,就算小团子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也不愿意在小家伙学习的时候靠近哪怕一点。 啊…… 这么对比一下。 杜引岁无视了小团子的怒视,精神上屏蔽掉臭奶酪,然后微微侧身用旁边微苦的酸甜洗了洗鼻子。 果然,就算是江芜自己选择的学习内容,好好学习的认真也盖不住这偷偷喜欢的味道。 闻习惯了,还挺好闻。 就在杜引岁偷偷摸摸用旁边的香甜洗去小家伙带来的精神攻击时,突然就……被点名了。 “咳咳,小杜姑娘,墨都滴下了,你的笔是在半空定住了吗?”桌对面,秦崇礼抬手敲了敲桌。 “老师,真的……我识字就行,不用一定要写吧。那剿匪告示,我能看懂就行啊,难道我还要上去添几笔吗?”末世前已经上够了学的杜引岁一点都不想努力。 “光认识怎么行,万一你要记录些东西,或者是你要写信呢?用你这歪歪扭扭的字吗?谁能看懂?”秦崇礼拒绝坏榜样的出现。 杜引岁毛笔一放,肘下的纸张往旁边一推:“江芜,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江芜读了没两句,被秦崇礼又一下敲桌敲停了。 “你你你,你就惯着她!”秦崇礼也记不得什么好好补偿了,怒指江芜,“就你能看懂有什么用!她就写给你看啊!” “对啊,我无亲无故的,不然我还要写给谁看。”杜引岁理直气壮。 本来杜引岁还想加一句,明明这字秦崇礼楚秀兰,连着两个小的都能看懂啊。结果还没来得及往下说,旁边砰地炸出了一股花果香,被半开窗户带进的风携裹着,吹了杜引岁一头一脸。 不用偏头看,杜引岁都能想到,江芜应该又脸红了。 真是…… 能在宫里伪装十八年,不该已经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了么。 怎么脸红,脸红,又脸红。 杜引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旁边,只见江芜视线飘忽,频频用手背贴脸,似乎想速降脸颊的温度。 江芜无效忙碌的样子,让杜引岁忍不住地弯了唇角。 也是,过去十八年,江芜应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吧,都没训练上这块内容。 “你两好了啊,去去去,都给我出去,别在这里影响小孩子。”秦崇礼就坐在学习的四人正前方呢,那心虚的面红耳赤,那来来去去的眉眼官司,他真是看得过于清楚了! “老师……”江芜被秦崇礼这话一说,面上不禁又烧热了几分。 “去去去,杜引岁,你去隔壁屋写大字去,写不满十张……”秦崇礼说至此,卡壳了一下。 杜引岁毕竟不是江芜,并非真的叫他老师,也不是他的孙辈,秦崇礼一时不知该如何罚。 只再看着杜引岁那瞧着江芜,笑盈盈的模样,秦崇礼念上心头,把话续上了:“江芜去监督她,写不满十张,你晚上不许吃肉。” 杜引岁:“???” “是,老师。”江芜面薄,早就热得坐不下去,闻言迅速收拾了面前的书本笔墨,站了起来。 “等等,我写不满十张,她不能吃肉?”杜引岁不理解。 “不然呢,我有脸罚你不吃肉吗?”被一路带飞的秦崇礼没好气地捋了捋……哦,没有胡子,更气了。 行吧,去隔壁就去隔壁,远离臭臭奶酪,幸福你我他。 “诶,用笔墨写,不许用上回的碳条。”秦崇礼在两人出门前补了一句,然后满意地瞧着了某人被拆穿计划反瞪的一眼。 哼,谁让你生出了软肋,还治不了你了。 只自觉拿捏到让某人好好读书之法的秦崇礼却是没想到,软肋之所以能成为软肋,那都是有理由的。 如今队伍有钱了,入了朔州环境安稳下来,自是能住客栈就住客栈,上房也是大气地一开就开三个屋。 之前大家学习的,是秦崇礼和秦浩阳的屋。 旁边便是杜引岁和江芜住的。 倒不是别的,实在是若一人一个屋,要出个事儿得早上才能发现,半夜连个帮忙出声的都没有。 左右之前一群人都混住在一处了,一个屋又有什么。 杜引岁觉得没什么,不过江芜坚持要打地铺,她也没拦着。 睡呗,谁腰疼谁知道。 这会儿被秦崇礼赶走,她们便进了隔壁自己的屋。 没了老师的压迫,杜引岁坐下便趴在了桌上,至于那十张大字…… “江芜,会帮我写的吧?”杜引岁伸出两根手指,把桌上的笔墨推向江芜。 江芜:“……” “真的不想写。”杜引岁无力偏头,“但是不写老师会一直念,一直念。” 江芜:“……” 装可怜无用的杜引岁一下子坐直了:“好吧,我字丑,我写,写得超好看,以后大家都喜欢我的字,争着和我通信。我累一点没关系,为了以后每个和我通信的人都能开心,没关系!” “你……字不丑的。”江芜按住快被杜引岁抽走的纸张,“昨日挖了参,杜姑娘你有些太辛苦了。写字这种小事,我愿意效劳。” 昨天杜引岁全程只点了地方,都是秦崇礼和江芜挖的参。 不过么……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写吧。”杜引岁松开手,“记得用和我一样丑,哦,一样不丑的字体写。” 江芜点头应下,开始磨墨。 杜引岁一点儿不见外地扯了江芜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了一把剥好的松子仁吃。 善仿者江芜,拿捏。 “少吃些,夕食定了虾。”江芜一边下笔,一边轻道。 擅长的事,重复做,就成了无需动脑的机械劳动。 那么,这个时候脑子可以用来做什么呢…… 慢悠悠往嘴里丢着松子的杜引岁闻着了一点儿沉重气息的苗头。 “你也吃。”杜引岁往江芜的嘴里硬塞了一颗松子。 突然被杜引岁轻软的指尖在唇上刮了一把,江芜惊得两眼瞪圆,差点没叼住那小小的松子,更是抖了笔尖,落了一团墨到纸上。 “嗯,很有我刚才写字的风范。”杜引岁瞧着被墨点污了一半的字,点头称赞。 江芜:“……” 她,为什么…… 这段时间,江芜一直觉得,杜引岁有些……奇怪。 总会在某些时候,像是故意……故意撩动她一般,做些奇怪的事。 不,也不能说是奇怪的事。 就是……有些亲密了的事。 不太该是杜引岁对她做的事。 为什么…… 江芜一边机械地写着字,一边忍不住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扫……旁边给自己塞了一颗松子后又没事儿人一般自顾自吃的人。 所以,这次也不是故意的吗? 第63章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好耐心? 不是故意的吗? 当然…… 是故意的。 末世前忙着学习,拿奖学金,活下去。 末世后忙着打打杀杀,积攒物资,活下去。 杜引岁其实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过多地参与别人的人生。 这就造成了,当江芜的思绪滑入痛苦的一边时,她也说不出太多有效劝解的话。 不过,杜引岁找到了她自己的方法。 不就是烧焦的,咸涩暗淡的,潮湿发霉的……闻起来有些糟糕的愤怒悲伤和焦虑么。 只要让好闻的气味占上风,盖过去不就行了? 反正……那股气息一直足够霸道,她就小小地在它快落于下风的时候扶一把不就好了? 真的只要小小的一把,一下似乎不经意的触碰,一个稍漫长一些的对视,甚至投喂一颗小小的松子,都能一下扶起那股微苦的酸涩甜美。 虽然偷偷喜欢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但是比起被十几年前的旧事引起的愤怒悲伤吞噬,要好多了吧? 杜引岁希望,江芜至少能在许多不快乐中,选一个稍微能得些好的不快乐。 只是,江芜的喜欢,实在太容易被勾起了…… 杜引岁的良心都有点痛了。 早在还没有入朔州的时候,杜引岁便深刻反省了一下,那算不算让江芜饮鸩止渴的行为。 可……她不是不独自走了吗? 她不离开,不就不是鸩了? 可没有结果的喜欢,不也是鸩吗? 念头总在左右互搏,杜引岁混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一直到某一晚,那时才刚入朔州,她们还会在野外寻地方夜宿。 江芜又犯了一次夜惊,杜引岁几乎熟门熟路地做完了压住人,把人弄醒,又温言安抚的一套。 结果好了,被劝好的江芜红着脸缩回被子睡了。 杜引岁却望着星空,久久地没有睡着。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好耐心? 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杜引岁,几乎被吓到。 偷偷喜欢,虽然一直没有挑明,也许以后也不会挑明,但……那毕竟带着是一种“图谋”。 明明末世时,遇到这样的人,杜引岁远远地就会避开,避不开也会打走。当然,那些人身上的味道,不是这种偷偷喜欢的温和。 但是……再温和,也代表着对方想要与她……一起? 昏迷时的照顾,推板车上路的恩德,那些黑面馍馍…… 那些恩,她很确定早就报完了。 为什么? 自己还会有半夜被吵醒,一点儿都不生气,只希望对方快快脱离梦魇,再安稳睡去的念头? 杜引岁不是傻子。 或许是之前一直想着要独自离开,或者是一直忙于教授其他人生存的能力。 她只是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她只是之前没有想到…… 不反感,还觉得有趣,甚至觉得安心,好闻。 杜引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念头如轻纱,一旦点到,也就通了。 只再往前溯源,没什么经验的杜引岁却又想不出,这样的心是从何时起的。 是被这一日又一日坚定选择的气息所动,还是更早一些…… 那一晚,杜引岁看着繁星满天,闻着身边人即便睡着还会飘出的淡苦酸甜,不禁想自己此时闻起来会是什么气味。 可惜,许似医者不自医,杜引岁没法闻出自身情绪的味道。 不过……杜引岁猜,应该是甜甜的吧。 毕竟嗅觉能力让杜引岁可以很确定,自己喜欢的人,正偷偷地喜欢着自己。 嗯……对比来说,江芜就比较惨了,因为她闻不出喜欢的人,也喜欢着她。 明了心意,但局面依然无解,因为没有经验的杜引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真是,尴尬。 这一尴尬,就尴尬进了朔州,尴尬地开始读书,尴尬地…… 油焖大虾,糖醋大虾,盐水大虾…… 交出了十张江芜代写的大字,夕食桌上没有缺人。 落座不多时,杜引岁碗里剥好的虾就堆高了起来。 “你自己也吃。”杜引岁顺手给江芜剥了一个,滚了浓稠的油焖汁,放入了她的碗里。 至于此时这人闻起来本就酸酸甜甜,并没有坠入痛苦的迹象……那又怎样!想剥就剥了! “你也吃。”江芜给杜引岁剥了个糖醋的,亦是滚了汁才放过去,“你前两天不就想吃虾么,不过我们没工具路上不好捞。明早出发前,我们去看看,能不能买张小渔网。” 正在给流着口水啃不明白虾的小团子剥虾的楚秀兰呵呵,破案了,这一桌全虾宴。 “如今我们也能进城进镇了,想吃什么可以用银钱买,不用自己抓鱼打猎了。”杜引岁拿了筷子,开始吃江芜剥好的虾。 沿路反打劫得来的那些不说,之前在定川城出手了几根参亦是一大笔,现在马车上还有一小捆参没卖呢,她们有的是银子,想吃什么买就行。 对哦,江芜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剥虾的手微顿了顿。 银子,是杜引岁反打劫得来的。参,是杜引岁发现的…… 换而言之,银钱都是杜引岁挣的,如果以后不用打猎了,那她还有什么用呢。 她……刚开始擅长打猎啊。 杜引岁这一碗虾吃着吃着,突然闻着旁边的味儿不对了,怎么一下酸就盖过了甜,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怎么了?”杜引岁放下筷子,又给江芜剥了一个,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在投喂和投喂之间,选择了放进江芜的碗里。 “我……”江芜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在宫中那些以竹松子为名的画,当初拿出宫还以为做得隐秘,现在想来应是被父……被皇帝知晓的。但我也能画出别的笔法,我不做竹松子,也能卖画。” 杜引岁听懂了,原来是因为不想吃软饭才酸的。 “行,不做竹松子,你可以当虾仁子。”杜引岁慢吞吞地嚼虾,“钱么,不嫌多的。咱们离开朔州,入了裕州,就找地方卖你的画。到时候卖了钱,还吃一桌虾。” 飞快剥虾填团子中的楚秀兰:“……”还吃! “虾……仁……子……”秦崇礼手上的虾都不好吃了,“非要叫这么个名字吗?” “哦,也不……”杜引岁之前随口说的。 “挺好的,就叫虾仁子。”江芜肯定道。 楚秀兰闭了闭眼,天哪,杀了她,这是什么软耳朵。 因为过于不能接受,楚秀兰恍恍惚惚把手里刚剥好的虾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啪嗒,旁边是某小只口水落下的声音。 最不能接受这个名字是秦崇礼,竹松子多么雅致的名字,遇着了杜引岁这家伙,就变成了虾仁子!江芜这个家伙,简直……不如叫猪油子吧,猪油蒙了心的猪油! 秦崇礼抓着筷子的手气得发抖,抖啊抖,筷子上夹着的虾都抖落到了碗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杜引岁:“吃完再去写十张大字!” “哦,好哒。”已寻枪手的杜引岁无所畏惧地啃了个大虾仁。 刚写完十张大字的江芜:“……” 脱离了风餐露宿,必须靠打野过活的日子,江芜想成为虾仁子的提议,同时也撩动了其他人的心。 毕竟,都不是想靠吃软饭活下去的人。 杜引岁一路为他们做的事情,他们无以为报,唯有努力赚钱,让她天天吃上全虾宴。 楚秀兰一直对杜引岁之前说的“香水”很有兴趣,如今有了入城镇采购的便利,自是想置办些东西,来试试能不能把东西造出来。杜引岁对此表示支持和赞同,并且表示后面如果在锦国把生意做起来了,还能试试更高级的按人调香,又是一个来钱路子。 得了杜引岁的话,楚秀兰一下子干劲满满,恨不能跳过裕州益州,立刻到达锦国。 想来到那时,接到她密信的哥嫂应该也到锦国了,到时候楚家的商行必能在锦国有一席之地。 搞“香水”被肯定了,那背了杜引岁许多方子的秦浩阳亦举手要开始“当大厨”。书要读,菜要做,钱要挣,他要用自己挣的钱让大家每天吃三桌虾! 当大厨倒不急,不说年纪的问题,如今她们一日换一处地方还在往西南赶,没法停下来让他练习厨艺赚钱。不过孩子的想法还是值得鼓励,杜引岁表示在路上时他们可以一起从研发“香料”的合理配比开始。那可是比做厨子来钱还快,还便利的法子。 一个孩子被轻易地哄好了。 秦崇礼挠着下巴看向桌上另一个只能数到两百,还没搞清楚赚钱是什么的孩子。 好好好,一桌虾还没吃到一半,除了那个最小的还不知搞钱为何的小家伙,就剩他一个吃白饭的了。 这可不行! 只是不似在学习能力中,模仿与多变能力更强的江芜,虽有知识但是手法固定的秦崇礼就比较吃亏。他的书画虽在都城亦有些名气,但他用惯了几十年的手法,没那么容易改变。 而作为一个文官,无法用书画换钱,那么就只剩下教书授课,代写书信,做人幕僚……种种皆不适用目前的方法。 秦崇礼很愁,愁到虾都吃不下了,愁得头都要秃了。 那苦涩发愁的味儿,有效地污染了满桌的鲜虾,杜引岁不得不开口安抚道:“老师年纪大,画画应比江芜快。回头我拿几个花样出来,老师帮着多画一些,咱们无论香水还是香料的包装都能用得上。到时候卖了东西,再按用了的画儿给老师算钱。” “什么样的画?”秦崇礼也不顾提问为何年纪大画画就快了,赶紧地追问赚钱之法。 “唔,大概是这样吧。”杜引岁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碳条。 秦崇礼迅速递出袖子里之前塞着的纸张。 杜引岁看着“自己”的大字纸,无语了一下,迅速在背后画出了一个Q版猫头:“大概就是这样。” “唔,线条简单,绘制起来的确快。”秦崇礼点头。 “要用炭笔绘哦,炭笔快。”杜引岁晃了晃手上的碳条。 秦崇礼:“……” 不让她用碳条的报复来得这么快么! 第64章 “你要帮她吗?” 朔州越向西南,越远离了岱州之乱的影响。 时间一日日过去,似乎那流放之路也渐被抛在了后头,倒是新提上日程的赚钱成了赶路之余的重点项目。 几人路上画画刻章,研究研究香料,蒸馏蒸馏香水,再加上被迫的学习,倒也把日子过得紧凑热闹。 只她们自在了,却不知远方还有许多人在为她们的事焦灼。 皇帝江启乾已足够努力,只无论是平岱州之乱,还是救岱州之灾都非一日之功。倒是暗中派去调查江芜一行人丧于流民之口的那两支队伍,先有消息传了回来。 都城的调查队伍,在进入岱州后,先去了一趟随信附上的地图中的食人村。只又过了一段时日,那村子似乎又经了一些流民,能查验到的线索更混乱了。 待调查队伍到达岱州北边的华安城时,原本从那处送信来的流放队伍已经进了凛州。他们一路追到了凛州的流民所,才追到了那支流放队伍。 那押送流放队伍的衙役首领谭望还留着从那食人村收殓的骸骨。在调查队伍到达前,流民所附近的韩家军已派仵作又验了一轮,结论和岱州华安城的仵作验出的差不多。 再加上调查队伍自带的仵作,也就是查验了三轮,都得出了那些骸骨年龄性别与江芜几人极为相近的结论。 从种种证据来看,江芜一行人丧生流民之口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只生不见人,死只见骨,调查队伍的结论也不敢下得那么死。 信中,除了汇报调查进展与询问是否继续追查之外,调查队伍还提及了一件事。 他们在凛州的流民所,遇到了两拨与失踪的江芜一行人有关的人。 一拨是秦太傅的儿媳楚秀兰的娘家人,是在调查队伍到达几日后,才到的流民所。 : 楚家人本在大昭国最南的琼州生活,从最南到了最北,算算时间应该是接到楚秀兰被流放的消息之后,就立刻出发开始往北赶,才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赶到了凛州。 也是他们运气好,走的是琼州直向北,经荆州裕州朔州再从西入凛州的路子,恰不用经过最乱的岱州,才能那么快贯穿了大昭南北。 另一拨人,是宫宴事变后不久便辞官了的原四品忠武将军范载志和他的家眷。据他说,是想在回祖籍前,领略一下大昭北地风光,顺便探望一下废太子江芜与原太子太傅秦崇礼,才会出现在凛州的流民所。 调查队伍分析了一下范载志北行的路线,大多走的官道,在进入岱州后因觉出不对,更是马车日夜兼程直向北行,与为避开流民潮向西北拐多行于小路的流放队伍在时间和地点上无所重叠。 两拨与失踪人有关的人,在调查后并无疑点。重点是据押送队伍的衙役们说,在得知江芜她们的死讯后,两拨人都十分激动,甚至曾与衙役大打出手,其震惊与悲愤不像是作假。 调查队伍的信写得很详细,皇帝江启乾几乎能从那字句里拼出范载志暴起打人的模样。 怎么说呢,最初接到江芜她们被流民掳走,葬于流民之口的消息时,江启乾真的怀疑过之前辞官的范载志。毕竟秦家无人,江芜这些年在他的压制下也没机会积攒属于她的力量,也就一个范载志在丰州赈灾后对她另眼相看了些。没有人帮忙,她们是很难从流放队伍逃走的。 只是当时江启乾也就那么稍微想了一下,就放弃了那个念头。毕竟范载志虽对妻子过于重情义,但也不至于对谁都有那份鲁莽,会真去追废太子。 没想到,范载志还真有那份鲁莽,不过……从调查的时间来说,他应该没有机会做下那事。 难道……真是那夜突袭破庙的几波反贼和流民,趁乱劫走了江芜她们,还把她们……吃了么。 不得不说,楚家人与范载志出现在了北地的流民所这件事,让原本就有些摇摆了的江启乾不得不对那糟糕的结果多信了几分。 还要继续追查吗? 又能得出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吗? 罢了…… 不过一个皇女罢了,又不是什么逃走之后还有机会揭竿而起的皇子。 死便死了,别污了皇家的门楣才是要紧。 想至此处,江启乾又有了新的烦躁。 那些押送的衙役怎么回事,如此糟糕的事,偷偷传信来都城不就好了!现在岱州华安城,凛州韩家军,还有那什么楚家人和范载志全都知道了。 搞得封口都难封! 难封也得封。 皇帝没法子就因为这杀了华安城的官和韩家军的人,只能回信让那两支调查队伍的人去施以威压,希望那些人不要笨到挑衅皇家尊严。 只此时的江启乾不知,从凛州流民所出来的消息,不止传到了都城宫中,还向西传到了别处。 就在他回信示意封口之时,关于“失踪的废太子”之事,已经摆在了益州与锦国的几处案桌上。 而他放弃去找的人,自有别的人想要去寻到。 成为了许多人“焦点”的江芜一行人,尚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的她们,自有自己的烦恼。 从朔州入了裕州,秦崇礼反拒绝了恢复男装。 当然,他并非是女装上瘾…… 实在是裕州地界小,再向西南走不了多久就会进入益州。 而益州是诚王的封地。 秦崇礼总觉得在知道江芜亲娘的遭遇后,能放纵刘耀祖活了那么多年,又让孙喜娘帮着皇后磋磨江芜的诚王,绝对是个心有城府的坏东西。加上那流放队伍里,许律陈刚孙喜娘……被诚王插了一堆人在里面,天知道这人在知道江芜消失之后还会不会有什么折腾。 益州地界大,是他们前往锦国的必经之路。秦崇礼心里防着诚王,自是想着不如在益州继续伪装下去。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走不了多少时日的岱州恢复呢,只会打断他的状态! 就是可怜了他的胡子,日日都要刮得干干净净,也不知何时才能蓄回他的美须。 哦,不过比起蓄须,吃肉才是他这段时间最大的烦恼! 不,不应该说是他的烦恼,应该说是他们所有人的,除了……杜引岁。 马蹄哒哒,一辆朴素的马车从裕州官道上经过,车速挺快,很快便不见了影子,独留…… “好香!” “是炖肉的味道!” “是刚才的马车吗?” “天哪,是什么肉怎么那么香!” “为什么跑那么快,让我问问啊!给我追!” …… 路人或低或高的议论声,被早已跑远的马车丢在了身后。 不过也没错过什么,类似的声音,她们在这段日子里已经听了太多。 行至正午,马车寻树荫停下。 车中小泥炉上端下一烧得滚烫的瓦罐,楚秀兰取了碗筷,推了一把坐在车前纹丝不动的秦崇礼:“娘,下车吃饭。” “吃了十几日的炖肉了,一日三餐地吃……”秦崇礼不想下车,肉吃得实在太多,有些上火,这几日如厕颇有些艰难,只又不好意思与人说。 “有肉吃就不错了,要不今晚给你整两个黑面馍馍换换口味?”楚秀兰用了点力,把磨磨蹭蹭的公爹一把推下了车。 还没反应过来就双脚落地的秦崇礼:“……”礼貌呢? “今天的肉也好香。”楚秀兰深吸了一口气,“杜姑娘的确精益求精,我感觉每天炖出来的肉都好香,她却总觉得缺点啥。也不知道等咱们的香水正式开始做的时候,是不是也得来个几十遍。” 待两人过去,先端着瓦罐和小板凳下去的几人已在树荫下摆好了开饭的架势。 瓦罐里是十几日不变的五香卤肉,第一筷子是秦浩阳夹到杜引岁碗里的。 杜引岁还没吃,就先摇了头:“还是差了一点。” 闻言,秦崇礼差点两眼一黑。 楚秀兰也夹了一筷子尝了,卤香浓郁肉酥皮弹,简直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卤肉! 哦……和前十几日那些一样好吃。 所以,到底差哪儿了? 杜引岁也想知道差哪儿了。 她虽有着能闻出东西成分的嗅觉,但是要想做出香味配比最完美的卤肉,还得按着火候时间调味甚至下料的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地调整。 得一次次实验,一次次进步,才有机会得到最完美的卤肉方子。 就在杜引岁沉思这回又差在哪儿了的时候,不远处她们的马车边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走的官道,遇到人是正常事,这些天她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尤其是……当她们在野外吃肉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些来打听这卤肉的人。 只是,今日,情况略显不同。 新停下的马车相当华丽,车厢是上等红木打的,门帘是织锦的缎子,拉车的两匹马高大壮实,毛都顺滑如绸。 停在她们的马车边,衬得她们本身朴素的马车都有些……破落了。 车上跳下向她们走来的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亦是穿金戴银,富贵人家出来的模样。 不过开口倒是礼貌,当然……也是来问卤肉的。 就一瓦罐肉,还是自己烧的,问了也白问。 丫鬟沮丧回头,杜引岁却忍不住多瞅了那马车一眼。 “怎么了?那车哪里不对吗?”江芜多机警个人啊,一颗心悬在杜引岁的身上,杜引岁只多了一眼,她就觉出了。 “车没什么不对。”杜引岁看着那丫鬟上车,马车没走,人又下来了。 小桌,小椅,几个食盒,丫鬟陆续从马车上搬下东西,放到了离她们有些距离的另一处树荫下,看来车中人也想下来动弹一下吃点东西。 这些时日,想要买肉的人来来往往,杜引岁还很少如此关注。不止江芜,秦崇礼和楚秀兰也觉出了些不同,不由地绷紧了神经。 紧张的味道,突然就在自己这一桌蔓延开来,杜引岁不得不好笑地收回目光,敲了敲瓦罐:“趁热吃。” 在小泥炉上焖了一整个上午的卤肉,肉好吃不说,连瓦罐里的肉汁都是一绝。不枉费她们早起在客栈里装走了一些米饭,刚才又在车里热了热,这会儿拌肉汁吃,正正好! 秦崇礼之前说是说一天三顿吃,一连吃了十几日,不大情愿下车的样子。可真握了筷子,吃上了那么一口,那头就抬不起来了。当然,他心里是如何落泪想着晚上一定多吃些蔬菜,又是另一说了。 闷头吃肉汁拌饭的秦崇礼正想着蔬菜呢,突然鼻间闻着了一抹清香,抬头一看,那丫鬟又来了……还端了一托盘的橘子。 “我家夫人说刚才冒昧了,命我送一盘橘来聊表歉意。”小丫鬟端着托盘,看着只够放了个瓦罐的小几子,一时有些犹豫是递给人还是放地上,求助地看向在场年纪最大的婆婆。 秦崇礼一转眼就看向了杜引岁。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给他们送吃的,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他可不敢乱拿主意。 秦崇礼以为杜引岁会拒绝的,但是……她接下了! 待丫鬟退走,杜引岁将托盘置于膝上,没急着分橘子,反是看向了江芜:“那位夫人有孕了,衣服闻起来熏过麝香。” 杜引岁话说得很慢,然后闻到了震惊与缓缓涌上的悲伤。 “你要帮她吗?”杜引岁轻声道。 第65章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芜是在大昭皇宫里长大的,自是知晓麝香与孕妇的关系。 她当然想帮! 但是…… “你说过……”江芜踟蹰开口。 “不用管我以前说过什么。”杜引岁轻轻拍了一下江芜的手背,“现在不妨碍的,你想帮,就帮。哦,对了,除了她贴身的衣服熏香里加了麝香,她那荷包的夹层里也抹了,还有那支很多花的金钗里面应该有缝隙,让她剪开看看吧。” 众人:“……” 光是听听都要肚子疼了。 江芜细看杜引岁,她的鼓励是真的,她是在说真的,不是如之前流放那会儿那般挖坑待她们跳的题目。 “那我……怎么说。”江芜自是信杜引岁,只怎么让那个夫人信呢。 “为了安全,就说与她一人听。就那些,说完就行,你也算帮到了,她信不信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杜引岁看着江芜似又要纠结起来的样子,笑着多安抚了一句,“就算是无实证的话,她为了孩子也会去求证一二的。” 这么一说,江芜就不纠结了。 待江芜站起,向着那一处的树荫而去,刚还猛扒拉肉汁拌饭的秦崇礼哼唧了一声。 “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好的一加一等于二呢?怎么现在又能等于三了?”秦崇礼倒不是不支持江芜去多说那么几句,实在是他当初做了多少题啊! 说好要为了保护自己人,消灭同情心,消灭善良人性,不要多管闲事的呢! 秦崇礼这话虽说得隐晦,但那小哀怨一闻就闻到了。 杜引岁瞧着不远处江芜虽不很顺利地废了几句口舌,但终是引得那夫人站起撇下仆从与她一同多走了几步,方才从托盘里拿了个橘子抛给秦崇礼:“有我在,等于三也可以。” 秦崇礼:“……” 好!无话可说!真的是这个道理,等于五也可以! 江芜那边本就没几句话,说得很快,倒是说完反倒被那夫人拉扯了一下,又耽误了几句才回来。 “她扯我袖子是想给我银票,我没要。她说她家在前头的穗叶城,若我们去了穗叶,寻聚宝楼的汪家就能找到她。”江芜刚回来,都来不及坐下,便微红着脸向杜引岁汇报。 本就将那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杜引岁好笑地扯了人坐下:“我们不去穗叶城,银票要不要都行,你开心就好。” 开心吗? 应该是开心的吧。 闻起来是愉悦的,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 这样做,会让江芜觉得好受点吗? 刘耀祖虽然死了,但是十八年前的惨剧无法逆转。 当年只是个婴儿的江芜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现在的江芜,可以了。杜引岁只希望这样的投射再多几次,江芜能慢慢放下那些过去。 不过,这人选也得好好挑挑。 就像今日这个,马车很干净显然没走太远的路,几人身上和车上都带了新鲜的香火味,因是附近城池的妇人去了佛寺之类的地方。 她们不会在附近的城池逗留,待她们继续西行,就是个擦肩而过的关系,提点这么一句冒的风险不大。 瞥了一眼旁边浅弯了眉眼剥橘子的江芜,杜引岁觉得,至少收益比风险高。 不过几眼,一个剥好的橘子从旁边递了过来,杜引岁习惯地顺手接了,觉得……嗯,是高很多很多。 那妇人频频向这边看了很多眼,见无人再要与她对话的样子,终还是先一步回了马车,离开了。 识趣又体面。 而杜引岁她们也的确没有入前头的穗叶城,而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日落才进了一个小镇子。 这一路,杜引岁已经琢磨好了再怎么调整一下香料的配方和卤肉的步骤。 只秦崇礼实在忍不住了,在她们买肉去时,直接在客栈大点特点,点了好几个蔬菜。 于是,今日的夕食,便是一碗卤肉,配一桌蔬菜。 本来么,吃点素也没什么。 但是问题就出在,大家一桌子菜都吃得七七八八了。 江芜突然来了一句:“今日的素菜里是不是放了酒?” 因着卤肉太香,店里的伙计频频“经过”,恰好听着了这句,立时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道:“咱们七峰镇酿的黄酒香浓醇厚,用来炒制素菜更是一绝,各位这些素菜好吃吧,是不是一点儿土味儿都没有!” 还真,挺好吃。 楚秀兰附和着夸了几句,送走了那还偷偷看她们没剩点儿汁水的卤肉碗的伙计,而后转头看了江芜一眼:“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江芜点了点头,揉了揉太阳穴:“我得早点休息……” 杜引岁皱了一下眉,她是早就闻出了菜里的酒味儿的。但是……从前说太子体弱不能饮酒,不是皇后怕她喝多失态露出破绽吗? “这些菜应该也没放太多,一点儿都不能沾吗?”杜引岁伸手扶了一下似要站起的江芜,“你沾了会怎样?” “会……有点醉,乱说话。”江芜抿了唇,似不敢再语。 多多的心虚之气,冲破了淡淡的酒味,让杜引岁扶人的手顿了顿。 点了一桌素菜的秦崇礼有些心虚地砸吧了一下嘴,有那么多吗? 还好,吃罢夕食也没什么事儿要干了,也就是读读书。 今日秦崇礼做了“好人好事”,自不敢提读书的事,几人散了席便各回了各屋。 洗漱后,杜引岁也不管江芜还弯腰铺地铺呢,直接就把人推到了床上:“你都喝醉了,打什么地铺,睡床!” 江芜:“……” 许多心虚与欲言又止的气味在空气中来回飘荡。 杜引岁撇了撇嘴,抖了抖地上的铺盖,啪地一下躺好了。 从味道上来说,杜引岁觉得江芜应是有话想说,还是得借着些“醉酒”之名才能说的话。 那,是什么话就很好猜了吧。 在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后,杜引岁觉得,说开了也行,省得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这么一直苦苦酸酸甜甜也不是个事儿吧。 只是杜引岁没想到,她等啊,等啊等啊,等到都不小心瞌睡了一下,都没等着床上那位据说“沾了酒会有点儿醉乱说话”的那位出声。 服了…… 这是什么无效谎言? “江芜。”最后还是杜引岁憋不住先出的声。 “嗯?” 床上的回音来得倒是快。 “你是怎么知道,你沾了酒就醉,还会乱说话的?”杜引岁无奈地将人扯到了话题的开端。 床上,有轻微翻身的声响。 闻起来,像有人从平躺变成了……向床铺里面躺? “废……废后从前试过好多回,本意应该是想将我训练成千杯不倒。但是我每每总是饮不了一……嗯,一点就会醉。醉时反会说很多话。”江芜看着昏暗的油灯照不亮的床帏内,似黑黑的漩涡一般将她渐渐吸入悠远的回忆,“试了太多次都没用,她也就放弃了。后来就传出了我身体不好,饮不得一点酒的传闻。” 空气中没有谎言的气息,倒是多了许多忧愁与痛苦。 杜引岁的本意不是这样,不禁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床上那人的后背,迅速转移话题道:“你刚在下头不是说沾太多酒了,咋不说话?” “也……没有太多。”江芜有些心虚。 冲动是一时的,后悔是马上就来的。 “挺多的吧,每道菜都有黄酒,我觉得酒味儿还挺重啊。”杜引岁不满地又戳了一下,“咋呢,我贴墙上呢,对着墙和我说话?” 江芜:“……” 床上的人拱啊拱啊,往被子里拱得差不多只剩个脑壳,才磨磨蹭蹭地翻向了外头。 “今天,你是特地让我去帮她的对吗?”江芜不傻,当时与那妇人说完回来,就大概猜到了杜引岁的用意。 “嗯。”杜引岁没什么好否认的。 “谢谢你。”江芜真诚道。 而后,屋中是……漫长到略有些尴尬的沉默。 气氛实在有些奇怪,纵是江芜脸还烫着,也终是忍不住把脑袋往外探了探。 江芜的本意是看看情况,结果刚钻出被子,就对上了杜引岁有些直接的视线。 有种,立刻想要钻回去的心虚感。 当然,江芜克服了。 不然也有些太奇怪,太欲盖弥彰了。 “就这样?你沾了酒,就说这?”杜引岁也是有些服气的,这啥啊,不沾酒不能说嘛? 江芜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说她表达能力一般,好像没有将自己的感激表达得更明确,但是……她真的非常非常开心,开心杜引岁在意到了她的小情绪,还贴心地为她冒险了。 空气中,是真诚,是感激,是浓郁的微苦酸甜。 好好好,居然是真话。 搞半天这人说个谢谢都要借酒之名,还能指望她啥? 杜引岁板板正正地啪躺下,不禁想这份偷偷喜欢会持续多久,不会就这样持续到瑶瑶的娃都会叫娘的时候吧。 虽然很好闻,但是大可不必。 不然她这恋爱谈上,人都老了。到时候谈了发现不合适,岂不是都没时间换了? “江芜。”杜引岁又坐了起来,瞬间闻到了被点名的紧张气息。 就是这样,猪肥了该杀就杀,不然占圈儿。 不待江芜出声,杜引岁自顾自道:“我以为你说沾了酒会乱说话,是想和我成亲。” 话音落,一片安静,而后床上的人蹭地一下坐了起来,瞪圆了眼向床下看过来。 嗯,杀都杀了,杀透。 “难道不是吗?我能闻到那夫人身上的麝香,当然也能闻到你想和我成亲的味道。”杜引岁蜷起腿脚,一手托腮看向江芜,“咋呢,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呢…… 这一路,竹鼠,野鸡,兔子,人参,石斛,食人者,被囚者,麝香……太多太多的东西,似乎杜引岁什么都知道。 那,知道她的心意,也没有哪里不对吧。 但是! 怎么会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杜引岁的一记直球,打得江芜的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嘴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我们,不是已经被赐婚,成亲了吗?”江芜恍恍然说完,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啊! 她说了什么! 那不是只能偷偷想一想的事情么! 江芜这一球打回来,打得杜引岁也愣住了。 好像是这样哈,但是怎么又好像哪里不对呢? “我们跑都跑了,还赐什么婚。”杜引岁紧了一下手心,白了江芜一眼,差点就被这家伙带偏了。 丧气打败了紧张,江芜垂下了眼。 是的,所以说,那是只能偷偷想一想的梦。 挫败与沮丧的气味闻起来不好闻,杜引岁不喜欢。 好吧,是她之前措辞的错。 杜引岁往床边挪了挪,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说,我闻到了,你喜欢我。” 紧张,慌乱,羞涩,如此种种的气息瞬间在屋中掐起了架。 “我……我……”江芜词不成句,如受了惊随时会跳起逃走的兔子一般惶惶看了杜引岁一眼后,就飘走了眼神。 这么惊慌干什么…… 都让杜引岁觉得自己是在用嗅觉能力欺负人了。 不就是喜欢吗,有什么不可说的。 猪杀都杀了,趁热吃了吧。 “别我了,没事的,我也……”杜引岁不想用嗅觉能力欺负人,也没觉得喜欢有什么不可说的,只轮到她开口时,竟就那么卡住了壳。 心脏像是凝出了火种,随着一下一下变快的心跳,灼热的血液飞快地涌入身体,连面上都染了一层热意。 “我也……”杜引岁又尝试了一下,再次失败。 倒是江芜被那两次“我也”吸引了目光,犹豫又迟疑地看了过来。 于是,杜引岁面上的热意不禁又深了一些。 说不出“我”,就用“你”来开头,杜引岁是有些急智在的。 “我能闻出你喜欢我,你就闻不出我吗?”杜引岁无能抛球。 没有嗅觉异能的江芜:“……” 空气中,是属于无能者的尴尬。 “算了,没事的,我们都成亲了,好好过就行。说啥喜欢啊,哈哈……”杜引岁打了个哈哈,啪地一下躺回了地铺上。 屋中的安静却没有持续太久。 江芜在这关键的一刻,找到了她时常丢失的脑子。 “你……你会……喜欢我吗?”江芜微微俯身,说出了自己完全不敢相信的话。 说完甚至觉得今晚那些素菜里的酒真有些多,可能洗漱完自己就睡着了吧,这后来的一切都是梦吧? 是梦啊,所以自己才能问出那么荒谬的一句话。 就在江芜也想倒回床上,闭嘴并且记住这个梦时。 床下的人“嗯”了一声。 “怎么,我的喜欢表现得不明显吗?松子分给你吃了,还给你剥虾了。”杜引岁无能抛球。 江芜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弱弱开口:“你说的喜欢,是我想的那种喜欢吗?不是对瑶瑶那种……是……” “是成亲那种哦。”杜引岁出声驱走一下子浓重起来的苦意。 屋中安静了,然后是江芜啪地一下躺回床上的声音。 “果然醉了,做梦。”江芜合上了眼,嘟囔了一句“好梦。” 这是什么好梦,杜引岁也会喜欢她,还会和她成亲……成亲…… 杜引岁:“???” 杀了半天的猪,猪又活了? 那可不行! 等等,那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就在江芜闭上眼回忆从那声轻唤开始的所有,准备把这段好梦回忆一遍,以便醒来还能记住时,有人戳了戳她的胳膊。 “江芜,你刚才是不是想和我睡?”杜引岁也是有些震惊的。 江芜眼皮狂震,却是闭得更紧了。 “明明就是想和我……”杜引岁嘀咕的话说到一半,嘴巴被某人颤抖的手一把捂住了。 “我……”江芜把人捂住了,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刚才不过是在想到成亲后,顺便,真的是顺便想到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点! 手心捂住的唇很软,杜引岁还在似乎想要说什么,微动的唇轻蹭过江芜的手心,让她身心皆是一颤,真沾了些酒意的思想不受控制一般滑远了一些。 好吧,这次,不止想到了一点点。 两人四目相对。 杜引岁闻到了。 江芜知道杜引岁闻到了。 若这是一场梦,江芜真不知这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惊梦。 七峰镇的酒,或许真是有些独到的厉害后劲儿。 在这暧昧到尴尬的时刻,江芜似是酒劲儿上来了,真又拥有了一张可以乱说话的嘴。 “想,又怎样呢,你要上来吗?” 上一瞬的江芜胡说八道。 下一瞬的江芜想把自己掐死。 杜引岁会不会觉得她有病……好不容易有个美梦。 等等……这真是梦么…… 江芜面色飞霞,已经热到有些混乱。 杜引岁也有些混乱。 霸道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终于迎来了它的劲敌。 怎么就从说说开,进展到了想要睡…… 哦,不是她的问题,明明是江芜先闻起来那样的。 当然,她也没觉得不行…… 不过。 杜引岁抓住江芜的手腕,将捂着她嘴巴的那只烫到快像烙铁的手挪开,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那今天就只能先想想了。你……癸水来了。” 思想左滑右滑,逐渐把“梦境”想得开始不健康的江芜闻言一下愣住。 “噗……”杜引岁看着绯红了面颊却呆若木鸡的江芜,忍不住趴在床边笑出了声,“癸水来了,难怪你会想……” 第66章 “不想”与“想”的界限,竟是一瞬可以跨越。 秦崇礼觉得最近江芜和杜引岁这两人……多少有点怪怪*的。 好像是从离开七峰镇的那日开始,原本总围着杜引岁转的江芜莫名其妙就安分了许多。 而杜引岁……好像吃错了什么东西一样,动不动就偷偷笑一下,笑一下又笑一下。明明没人和她说话,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突然地笑了,笑得他都有点毛毛的了。 最关键的是! 杜引岁这家伙之前还好好交大字呢,最近却疏于学习得很,每日那几张大字三催四催都交不上来不说,有时候催她……她还笑! 笑得秦崇礼都有点不敢催了。 什么赖学人被催写字还笑啊,有点可怕了啊! 秦崇礼不敢直接催杜引岁了,只能催江芜去好好监督某个又偷懒的家伙。 只这边江芜倒是点了头,那边儿估计听着了的杜引岁又偷偷笑了,直笑得江芜一张脸都板了起来…… 离开七峰镇都八天了,杜引岁这家伙到底吃了啥!笑笑果嘛! 偏生被秦崇礼撺掇了的楚秀兰也没问出个什么来,只知道江芜来了癸水,要把沿途看大夫抓的那些药煮起来了。 江芜的癸水不止来时受折磨,时间也不对。初次还是在流放第十天,那李家村的时候呢。这都隔了好几个月了……她们都逃离流放队伍,沿途看了不少大夫,药都抓了一筐子了,才等到这第二回。 那废后真是个狠心人,这还是误以为江芜是她的亲生女儿呢,都能下那么寒的药。要是早知道江芜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江芜还不一定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呢。 江芜的体寒很难调理,说不好在子嗣上也会有所妨碍。 不过还好…… 给小药炉扇了两下催旺了些火力的楚秀兰偷偷看了一眼江芜。 还好,江芜她……可能不需要生孩子。 世事说来奇妙。 初上流放路时,楚秀兰就想过,反正被皇帝赐婚了,江芜和杜引岁也没法子另嫁他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也挺好。 只随着杜引岁身体逐渐好起来,越来越厉害,为她们做了许多许多后,楚秀兰就开始觉得那道赐婚或许对杜引岁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果然,后来杜引岁想离开了。 虽说最后大家一起成功逃离了,可……楚秀兰总觉得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不过这几天,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虽然楚秀兰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但莫名感到了江芜的羞恼? 啧啧…… 总觉得有些不该问的事情出现了。 楚秀兰都不敢再问了,更何况秦崇礼呢。 但是! 学习,还是必须要学的! 杜引岁交不足功课这事,秦崇礼足足忍了八日,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在今晚做一个严师! 虽这几日放慢了些车速,但裕州地界小,她们也近了裕州与益州的交界。这晚便是歇在了裕州最南的一城,芦湖。 不似平日随便找个不大不小的客栈有的住就行,这一日在入城后杜引岁特地寻了人问,然后引着马车到了芦湖城最大的客栈。 秦崇礼不禁悬了些心。 来了来了,厌学之后,不会就要走向穷奢极欲吧! 不行,还是要好好学习。 然而…… “为何是不同楼层的房间。就算你住到别的楼层,也是要来写字的!”秦崇礼上了二楼才发现杜引岁要了不同楼层的房间。 “写写写……”杜引岁敷衍点头。 就在秦崇礼面色好转,准备列一列今晚学习计划时,那还在点头的家伙突然话锋一转:“今日休息,明日吧,明日写十张大字,二十张也行。”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崇礼眯眼:“还十张,二十张……最近每天五张你写了吗?交三张都算你勤快了!” “真的写,真的写。”杜引岁认真脸。 赖学之人的话不足为信,下定决心今晚要做个严师的秦崇礼提了笔墨,势要携家带口追去杜引岁她们的三楼。 然后…… 被人无情地推进了门。 “真的写,明天就交十张。”杜引岁接过秦崇礼手上的笔墨,拉着江芜瞬间拐上楼梯跑没了影子。 “娘,算了。”楚秀兰在公爹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无情偏头,抱着小团子自顾自地打开了隔壁的房门钻了进去。 秦崇礼:“……” 大晚上的,没了儿媳,他还怎么好意思去那两人的房间劝学! 好好好,他倒是要看看,明日那十张大字是不是真会来! 总是交不上每日的大字这事儿,怪就怪杜引岁那日实在多了两句嘴。 原本那日气氛到那儿了,想都想了,也不是不能应了那“想”。谁能想到癸水的气息就那么突然而至了呢,杜引岁嘴一快,普及了一句“知识”,江芜便羞恼了整整八日。 别说帮着写大字了,杜引岁有时候甚至觉得江芜没打她都是一种礼貌。 杜引岁不大擅长哄人,这几日是菜也夹了,药也熬了,夜里软和话也说了。偏偏平日里总对她万千纵容的江芜,菜板着脸吃了,药闭着眼喝了,夜里被子一裹别说理她了,脑袋都不见了。 嗯……气得有些狠了。 可能因为江芜生气的模样实在难得的有趣,杜引岁有时再想起那夜,忍不住地就想笑。于是人就更气了…… 两人这般陷在那日的尴尬与生气里可不行。 杜引岁今日便要解开那个“结”。 把其他人都丢在客栈二楼东,杜引岁拉着江芜去了三楼西。 江芜到底比来自现代社会的杜引岁少些“见识”,今日一系列的事情下来,杜引岁的算盘珠都快崩她脸上了,她还一无所知地进屋便往桌边一坐,展了笔墨要行“监督学习”之责。 只这一夜,学倒还是真学了。 不过学习的内容和学习的人选……以及学习的效果,压根不是初入房间的江芜可以想象的。 明明她今日根本没有“想”! 不……应该说她今日一开始没有想。 怎的就被那人三言两语带偏了去。 杜引岁一句“好好好,你没有想,是我想了行了吧。” 直接将还羞恼说“没想”的江芜震在了当场。 待杜引岁牵了她的手,说今日“来学些别的”,温度从指尖蹭地一下窜入心脏,江芜竟说不出“不要”。 “不想”与“想”的界限,竟是一瞬可以跨越。 不过…… 有人忘记了,江芜真的很善于学习,更擅长模仿。 在现代与末世滚过的杜引岁,虽没有经验,但好歹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堪堪能教上一回。 偏偏学的人十分聪慧,只一回便学会,又实践了一回,便踏上了无师自通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路。 长夜漫漫,初尝趣味的实践,又哪儿是一回能够的。 待客栈鸡鸣,天色破晓,杜引岁终于忍无可忍,在回与回间连人带衣裳推出了被窝。 虽说两人各有各的体力之好,但是一整夜还是太过分了! 杜引岁几乎在把人推出去后,就迷糊了眼。 小憩了一会儿,杜引岁再睁开眼时,外头的天才刚刚大亮。 这会儿倦极的睡意已被刚才短暂的休息抚平了些,之前才硬了心肠赶走某个食髓知味之徒的杜引岁,这会儿心又软了下来。 尤其是当杜引岁坐起身,瞧着那人正在桌边规规矩矩写大字时,更是生出了几分歉意。 一张白纸,初尝云雨,一时忍不住多了几回,也是……正常的。 杜引岁这会儿身子还有些不适的酸软,想来江芜应也是如此。 被赶下了床,还忍着不适帮她写功课……杜引岁的良心都要痛了。 “别写了,我不交大字也不是一两日了,再赖一日吧。”杜引岁笼着被子低声道。 原还执笔认真书写的江芜闻言一顿,转头看向床铺:“你醒了?” 杜引岁好笑,不然咋的,之前那句说的梦话啊。 “别写了,再睡会儿吧,反正……”杜引岁话还没说完,便因着空气中缓缓飘来的暧昧之气顿了声。 “那我一会儿再……”江芜放下笔。 “不不不……”杜引岁连连摆手,一下躺平裹走了所有的被子,“你还是写吧,把昨日的写了,再把今日明日后日的都写了!” 开玩笑呢,才说了几句话啊,就“想”…… 都一夜了,好歹让她歇一歇吧! 是她错了,八日前就不该随便挑江芜。 微带苦意的酸涩甜美多好闻,一直闻也很好啊! 偏偏人有不知足,挑了那窗户纸。 现在好了吧…… 杜引岁裹紧了被子,假装已经睡着。 然后便闻着不远处墨香又行,还混杂着淡淡的失落之味。 这家伙可真是…… 杜引岁好笑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第67章 华雪……化学,信息的传递,竟有一种无语的合理。 离开裕州最南芦湖城的那日,秦崇礼总算再次收到了杜引岁没缺张的功课。 自那日起,似乎好好学习的杜引岁又回来了,每日的大字没再拖欠过,让秦崇礼少了不少规劝的功夫,甚是生出几分老怀安慰。 只是吧,秦崇礼看江芜与杜引岁二人,总觉得……她们还是有点怪怪的。 还不是芦湖城之前的江芜不围着杜引岁转,杜引岁又老偷笑的怪,而是变成了江芜又围着杜引岁转,杜引岁却总把她拍开的怪…… 秦崇礼担心两人是不是闹了别扭,还偷偷拉了楚秀兰到一边,让她帮着劝劝。 不曾想这儿媳不但没劝,还多给他盛了一碗饭吃,让他多吃饭少管事……气得秦崇礼当场多吃了两碗! 不过秦崇礼的担忧来得快,去得也快。 无他,比起队伍内的小情绪,外头的事情才是实打实的打紧。 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锦国,原本他们是想从裕州向南,进入益州后,再西行至锦国。 可当他们离开裕州最南的芦湖城,又行三日真的进入益州后,便觉出了两地的不同。 益州有些太“紧”了。 不似岱州的混乱,益州虽处大昭西境,但百姓瞧着丰衣足食,益州军亦是令行禁止,但杜引岁总觉得不太舒服。 因着他们只入益州南行了两日,未窥得益州全貌,杜引岁也很难说清楚是哪里不舒服。当然,也可能因为益州是在诚王治下,厌屋及乌了吧。 只末世滚过的杜引岁,向来不会小看直觉。 在多犹豫了一日后,杜引岁便决定向北折返,离开益州,回到益州与裕州的州界,然后再向西。 沿着裕州与益州的州界,西行至凉州与益州的州界,再向西南拐,看到时候是再沿着漠西与益州的交界走到锦国与益州的交汇处,还是直接穿过漠西进入锦国。 如此走相当于绕着益州州界转了个大圈,要比之前穿过益州到锦国远不少。 但重回裕州边界的杜引岁总觉得要安心不少。 好在这个队伍做主的人是杜引岁,便是重新折返又绕行,队伍中也无人反驳。 就是…… 杜引岁先前在老洞村从那阿牯身上拿到的两颗解药,最后一颗也得吃了。 好在一路向西南行,那解药中之前还找不着的几味药又寻着了一味。想来是因为地域的不同,待到了锦国应该就能补上剩下的几味。 : 杜引岁只希望绕路之行能顺利一些,得赶在最后的药效消失之前,不说彻底解决身上的毒吧,至少也得把解药给配齐了。 不从益州走,不说杜引岁,其他人也莫名地松快了不少。 回到裕州,江芜连出了几张字画,虽说暂没有名气卖不上高价,但也成了队伍中第一个创收成功的。 接下来的日子,说是顺着裕州与益州的交界,绝大多数时间她们还是走在裕州的地盘。 只走着走着,顺着裕州州界入了凉州后,还没到她们考虑接下来是继续顺着后面的漠西边境走,还是进入漠西穿行呢,就出了一桩有意思的事。 凉州晖城,为了再出手几件江芜新绘的画作,他们在城中多留了一日。 逛了几家画肆,选了一家将画售出后,便到了该吃晌午饭的时间。 原不过是回客栈或是街边买些凑合一顿的事儿,偏生画肆旁茶楼敲锣打鼓地宣传新评书。 当杜引岁听着了锣鼓声里的夹杂的那句“海市第一书院十六班”,原被街边油炸饼吸引了的步子,就怎么都迈不开了。 晖城盛兴楼新出评书《末世演义》,讲的是一个架空了时代的故事。 评书中的主角,是一名为华雪的少年。 故事开始时,华雪就读于海市第一书院十六班,正处于科考关键时刻,世界却突逢异变,凭空一般,出现了大量的变异动物。 为保护亲友,恰得了大机缘的华雪从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一路成长为一方大能。 杜引岁一行人在晖城多留了三日,在盛兴楼包了三个下午的包间,总算是听完了那《末世演义》的上中下集。 不似民间多源于神话或世情的那些旧评书,这《末世演义》架空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不说,主角从学子步步成长为一方大能的剧情也投了百姓的胃口,盛兴楼开新评书的这三日,日日爆满。 当然,本赶着路的杜引岁自不是为了听一段新鲜剧情,才耽误了三日。 穿越这种事已经十分夸张。 和原世界的人一同穿越,更是荒诞。 那么……和原世界认识的人一起穿越了,就真是离了个大谱了吧。 最离谱的,还不止于此。 认真听完了三日的评书,杜引岁也再三确认了,这据说已在益州广受好评,近期正在琼州,荆州,裕州与凉州上场,即将传向其他州府的《末世演义》,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一道消息。 一道,那个同穿之人向她传递的消息。 虽然《末世演义》为了符合这个世界的基础情况,在故事内容上做了不少改良,但关键的该给的信息,都给得满满。 主角华雪所在的海市第一书院十六班。 恰对应了杜引岁末世时的经历,海市第一中学高三,十六班。 而世界突变时华雪恰在书院度过了前期的异变,其中书院老师组织杀异兽的手法,老师勇于人前,偷偷崩于人后的那件事……在一段时间后,书院仅存的力量聚集开始突围寻找新生机时的危机与挣扎。 藏于评书中的那些小细节,争先恐后般向杜引岁展现着曾经共同的经历。 是她吧。 老师…… 隔壁十五班的化学老师,闻筠之。 时隔这许多年,甚至换了个世界,杜引岁依然能清晰记起,末世初期还在学校里时,她无意见着了闻筠之的另一面。 在末世来临时,第一时间组织师生退到物资最多的食堂,在丧尸刚出现不久等级最低的时候一只只引入那空房让每个人拿到首杀,重塑出末世该有的狠心。 像是利剑,又像是定心针的老师…… 被指望,被仰望,甚至被畏惧的老师…… 也会因为害怕,疲惫,担忧,偷偷躲在楼梯间里哭。 那是无意闯入楼梯间的杜引岁,被闻筠之强势要求保守的秘密。 如今竟换了一个模样,出现在了这个新世界的评书里。 共同的经历,与捏混着的信息,铸成了大热评书的华雪一角。 华雪……化学,信息的传递,竟有一种无语的合理。 而评书的最后,华雪在延续未来世界文明和保护现有亲友间做出了选择。 所以,这就是那时候中央城地宫中,那个为与她精神通话,服下丧尸晶核的精神异能者开口就准确叫出了她名字的原因么。 看来那件事,老师也有份啊。 那么…… 中央城大爆炸时,老师也在场吗? 是那时和自己一般被炸成了光点,飞出了云端么? 老师又是怎么知道,她也在这个世界的? 杜引岁有太多的震惊,太多的疑问。 这评书,在与她交代背后的人是谁,也在向她发出见面的邀请。 而最让她意外的,是《末世演义》中那几个突兀的奇怪的点,凑在一起指向亦是锦国。 盘桓三日,终离开凉州晖城,杜引岁的心又更重了几分。 只是,不待她沉溺于旧日思绪太久,现实出现的新问题又将她一把揪了出来。 离开晖城没几日,她们就被跟上了。 一支六人的队伍在她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了两日,一股练家子的味。 因着这两日走的都是官道,对方没有动手,闻着更多是警惕的气息,没有凶杀之气,杜引岁一时也无法判断是真冲着她们来的,还是恰好同路。 为了搞清楚这件事,她决定在前方的五山县多留一日。 隔天,日上三竿,住在客栈二楼的她们没出发,客栈一楼的那六个人也没动身的意思。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朝食刚用完不久,杜引岁还在想着是想办法把人甩了,还是试探一二,又或者是先下手为强呢…… 那六人周围先多了股鸽子味儿,而后那几人明显的生出了新的恶意。 这么闻起来,的确不是善茬。 不过,如今杜引岁她们也不是被流放队伍束了手脚,只能靠磨锋利了的石片过活的人了。 藏于马车底的刀刃早在闻出那六人一直坠于队伍后头就拿了上来,怀里原本包些砂石灰的荷包也换成了刺目致晕的药粉。就是可惜了一路上都寻不着地方正经地学些毒术,不然都无需正面迎敌,夜里悄摸就能将他们灭了。 不过对方闻着是练家子,这边儿杜引岁和江芜都没系统练过身手,纯靠身体力量能战一二…… 只是杜引岁没想到,她们都时刻准备着了,迎来的……却不是楼下那六个人。 第68章 杜引岁闻到了……友好。 敌不动,我不动。 楼下的杀意闻起来十分明显,却一直没有动手。 眼瞧着晌午都过了,杜引岁甚至开始考虑如果可以这样拖延到晚上,或许她能寻着机会先下手为强也说不定。 之前还不确定也就罢了,如今已经确定来者不善,就算对方迟迟不动手,她也得想办法把人处理了。 只就在她们等到了傍晚,已经切实开始商量第二套方案时,旧的对手没上楼,新的麻烦倒是先到了。 “奉诚王令,恭请各位移驾益州。” 杜引岁也是没想到,这五个闻起来如同路过的练家子的人,也是冲她们来的。 因为这新来的五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恶意,杜引岁的注意力又一直集中在楼下,所以直到他们入了客栈,都往楼上走了,才分出了些心思在他们身上。 没想到……他们是诚王的人。 那么楼下那些闻起来杀意十足的人,是都城那边的人么,就是不知道是皇帝,还是其他皇子。 杜引岁在江芜身上闻到了抗拒的味道。 是啊,不说流放路上的那些安排,就那么个早早知道了真相,却让孙喜娘去放大皇后恶念磋磨亲女的爹,有什么可见的。 不过…… 古语有云,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便是不相争,尚没有明显恶意的五人,要比楼下已经生出杀意的六人,好对付一些吧? 这个道理,不止杜引岁懂,其他人亦是清楚。 江芜点了头,其他的人也不多话。 那五人有些急,即便此时已是傍晚,他们也不愿在客栈多休息一晚,明显是要赶夜路的意思。 一行人收整好,随着那五人下楼,一直到出了客栈,那带着杀气的六人都没露脸。 没有相争,有点可惜。 五人中一人坐上了杜引岁她们马车赶马,其他四人骑着高头大马,前后左右无死角地“护住”了杜引岁她们的马车。 离开客栈行了一段,便由领头的人带路从官道转去了小路。 不出杜引岁的所料,那带着杀气的六人虽没在客栈动手,但当她们出发没多久,那六人也追在了后面。 看来鹬蚌相争还有机会。 只不待机会到来,又有一道新鸽的气息落于那六人身边。 原还追在后头的六道凶猛杀气竟一下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措慌乱纠结之类的……复杂奇怪的情绪。 只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奇怪的气息散去,杀气再起,且凶猛胜于之前。 杜引岁:“……”没事儿变脸玩儿呢? 因着赶车的活儿被那五人之一夺了去,秦崇礼亦坐进了马车里,车厢里有点挤,但是互通消息也方便了些。 杜引岁伸手在几人眼前绕了一圈,而后做了一个左手包右手,又一下子两手散开的动作。 当初逃离食人村后,为了防追击,她们也曾定下了不少无声的暗号,这一手便是有追兵,寻机四散躲藏的意思。 几人同行一路,共历了不少事儿,至此已有几分默契。 杜引岁如此一动,秦崇礼和楚秀兰都第一时间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腰间的小荷包,又取出自己的晃了一下。 荷包里是杜引岁配的花草粉,时常会更换保持香味。一如之前商量的一般,一旦走散便隔一段距离用这荷包里的粉拍一拍树,便于杜引岁将人重新寻回。 江芜倒是没取自己的荷包,只用力抓紧了杜引岁的手,不愿四散。 杜引岁反握了江芜一下,没有拒绝她。 这边儿车厢里要趁乱跑路的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那后头的六道杀气也终于追了上来。 两边闻起来都是练家子,但真动起手来差距还是有些大。 那后来的五人看着人高马大的,被追上后居然无一战之力,甚至都没来得及报上名号,马车前后左右的四人就没了气息。 马车上的那个倒是多撑了几息,不过不是因为他武艺高些,而是后来者想要夺取马车的控制权,多费了几下手脚。 杜引岁:“……” 诚王派来的都什么玩意儿,真的太废了! 车厢里的几人一手握着刀刃,一手捏紧了药包,眼见着计划就要从寻机四散变成正面应敌。杜引岁原还凝重的神色却随着外头骤然一空的杀气,被疑惑替过。 随着五人中的最后一人被抹了脖子踢下马车,外头那六人快浓成实质的杀气瞬间消失。 马车缓缓减速,仿佛没有经历颠簸,就稳稳停住。 杜引岁闻到了……友好。 马车内外,无人掀开车帘。 片刻后,还是外头的人先忍不了这沉默的尴尬,轻咳一声开了口:“诚王江翊坤昨日反了,檄文中的理由很长,其一是皇帝江启乾与前皇后刘宝珠杀他妻夺他女,让他们父女分离有违天伦,又以女充子欺骗先皇得到皇位。又一是皇帝江启乾为了私利让他的亲女女扮男装十八载,利用完之后又将其流放,让他的亲女饱受折磨。你们若被诚王亲兵带回,便会成为诚王与皇帝博弈的棋子。且如今,你们并不似饱受折磨……” 接下来的话不必深说,如今不似,要用到江芜显于人前时,必得是。 杜引岁闻得出,一帘之隔,那人所言的确是实话,且还带了几分为她们担忧的真心。 要不是之前客栈时闻到了他们那么明显的杀意,怕是这会儿还要当他们是什么热心之人。 好吧,现在闻起来,也的确是。 帘外声歇,杜引岁想了想,开口道:“多谢诸位仗义相助,敢问诸位高姓大名,日后……” “不谢!我们这就走。”帘外之声干脆地打断了杜引岁的试探,随即几道气息瞬时随马远去,利落得似是之前那长段详尽的关于诚王之言并非出于其口一般。 便是杜引岁及时撩开马车帘,也只见得那远去的背影与马蹄卷起的尘土罢了。 杀意与恩义来去皆是突然,照面都没打一个,杀了人就走的这六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现在怎么办?”秦崇礼从车厢钻出,熟练地捞过拉车之马的缰绳,又看了一眼周围四溅的血腥与尸体,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 “走吧,我们赶一赶,尽快入锦国。”杜引岁闻着那几道的确远去了的气息,想要快些见到老师的念头又重了几分。 末世中后期,普通的身体变异者战斗力已远不及异能者。纵是杜引岁算是嗅觉变异者里进化得拔尖的,但始终也只能归于辅助类的人才。 到了这个世界,服用过解药的她身体素质的确能比普通人翻上几倍,但没有系统学过武艺的她,至少在刚刚那六人展现的身手面前,胜算不大。 更别说她还有要护着的人…… 诚王反了,还找到了她们的行踪。 杜引岁甚至觉得这会儿能找到一个教她毒术的人,从头去学习都有些慢了。 化学老师,她急需一个化学老师,给她弄点炸药之类的东西出来。 诚王的人来了一遭,几人的心弦瞬间绷紧,心境似是一下子回到了刚刚逃离流放队伍时。 好吃的,不搞了。 客栈,不住了。 风餐露宿算什么,抓紧时间能多跑一段是一段。 要不是马需要休息,他们都能日夜交班一路跑个不停。 就这样,原本距离锦国还需十几日的路程,硬生生地被他们争回了近一半,只八日便立于了漠西与锦国的交界之地。 还得是之前那奇奇怪怪的六人给她们提前带来了诚王已反的消息,让她们果断放弃了继续绕着益州州界走,转而进入漠西直接穿行至锦国。 若她们没能及时得到那消息,还在益州边上打转,不说诚王再派人,就是益州此时的紧张事态也容不得她们这么轻松就到达目的地。 漠西与锦国皆是大昭的邻国。 不似与大昭大部分时间交好的锦国,漠西与大昭西境的凉州常年多有摩擦,对大昭人十分不友好。 大昭便是商队也很少有爱往漠西去的。 不过有杜引岁在,漠西又地广人稀,避开漠西人穿行至锦国边境,简直轻而易举。 用上江芜伪造的足够以假乱真的路引,再加些银钱开路,只又多了一两日的功夫,一行人便站在了锦国的地界上。 益州与锦国相邻,诚王之前已经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要不是有太多必须来锦国走一趟的理由,她们早该换个地方去。 毕竟古代可没有什么跨国难追的说法。 然而,也不知是之前的那队人独得了消息还没来得及上报就被杀了,还是诚王现在是已与朝堂打上了,暂无暇再关注她们。 总归这十日,她们没再遇上诚王的人。 当然,那六人的气息也没再次出现在杜引岁可闻的范围。 杜引岁只希望,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能再晚一些出现,至少让她先与闻筠之见上面。 不过,杜引岁虽觉得《末世演义》的评书,九成九的是同穿的闻筠之在向特定的对象……她发出见面的邀约,但事情总有万一。她现在也有了必须要保护的人。 在进入锦国都城后,便是江芜再生气,杜引岁也坚持让她与秦家人留在了客栈,独自去寻那评书中的线索。 是的,线索。 《末世演义》的评书也写得很谨慎,不仅主角的人设经历融合了杜引岁与闻筠之,就连暗藏在其中隐晦表达的见面地点也只有线索。 荒芜老宅中浅埋着的酒坛。 死胡同墙角用了杀鱼刀的刻痕。 寺庙大树上嵌着的香木…… 线索一环套一环,杜引岁既想把找线索的风险只归于自己一人,又惦记着客栈中人的安全。导致她不得不每寻一处,就提前让他们换到下一处线索附近去住,保证几人一直能在自己的嗅觉范围内。 为了不显得频频换住处太奇怪,这么三处走下来,就用了三日。 握着香木上的下一个地点,杜引岁也是气笑了。 谨慎过头了啊老师! 杜引岁趁夜去取的香木在锦国都城的清宁寺,附近没有客栈,江芜和秦家人是与杜引岁分拨住进了寺里的客房。 这会儿杜引岁气呼呼地握着香木要回,却突然闻到一道奇怪的气息出现在了江芜那边的院子里。 第69章 “她来了。” 清宁寺虽不是锦国皇寺,但香火亦十分鼎盛,住客的院子自也不少。 下午入寺时,杜引岁就注意到了旁边院子的那几道有些奇怪的气息。 闻着应该是某个富裕人家来上香的夫人小姐还带着几个应该是会武艺的女护卫。 锦国出女帝,女子地位要比大昭国的强不少,从边境一路行来,富贵人家请些会武的女护卫实属常见。 便是这清宁寺西边招待女客的这几处客院里,就有好几家带了女护卫的。 奇怪不是奇怪在那几个女护卫身上。 而是那家的小姐…… 杜引岁还是第一次闻到那么重的忐忑与纠结的气味儿,浓得别说其他人的味儿了,就连院里浸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香火味儿都被她盖了去。 应该是真的有需要好好求菩萨保佑的事儿吧,按着线索趁夜去取香木的杜引岁如此想着。 只她没料到,香木刚到手呢,那位小姐的气息就挪到了江芜那边的院里。 因着清宁寺客院分了男女,这会儿江芜那边只剩了楚秀兰和小瑶瑶。 虽闻着只是奇怪,没什么恶意,但杜引岁也顾不得掩藏行踪,直接按最近的路线冲了回去。 的确没有恶意。 也的确……够奇怪。 杜引岁推开院门,就见江芜正与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小姑娘拉拉扯扯。 许是被杜引岁推门的声音惊着了,两人还互相扯着袖子手臂呢,闻声齐刷刷地向门口看来,面上是极为相似的惊慌。 “不是这样的!” “您别误会!” 原还牵扯不清一般的两人,又齐齐发出了字句不一,意思却没差的“狡辩”,而后手忙脚乱地各自后退,飞快地扯回了属于自己的袖口。 杜引岁:“……” 搞什么,是什么猫儿们打架被主人发现了的现场么。 “我不是想和她拉扯。”江芜瞧着了杜引岁凝重的面色和额角的汗珠,赶紧地又退开些,然后几步跑到了杜引岁身边,“实在是她……” “你要不拦着我,哪儿有这让人误会的事!”年轻姑娘懊恼跺脚,眼圈都红了,瞧着还真是气得不轻。 “你,你……你怎的恶人先告状!”江芜不善言辞,差点把话卡了壳,直到旁边杜引岁安抚地拉住了她的手,方才缓缓把莫*名提上嗓子口的心落了些回去,继而深吸一口气怒指一旁地上的几根枝条道,“她刚才进来说寻你,不带我多问一句,二话不说就院里一跪,还要把这些枝条绑上身!我去扶她起来,她还往地上赖……” 江芜是真的又委屈又气。 大半夜的,这人疯了一样进来就跪,她光顾着把人扯起来,也没注意个形象,结果被杜引岁看个正着。 那人还胡言乱语,恶人先告状,简直……简直无理取闹! “对,都是她坏。不理她,让她跪去。”杜引岁捏了捏江芜的手,肯定了她的说法。 别人家的小姑娘气哭了她管不着,自己家的可得哄着。 江芜的手被捏了又捏,委屈的心渐平了些,才又记起了这会儿院里还有个奇怪的外人。 “咳。”江芜反握了一下杜引岁的手,然后迅速缩回。 人哄好了,杜引岁这才缓缓看向院里的小姑娘。 乌发及腰,唇红齿白,娇憨玉团儿一样的,一看就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女孩儿。那身白衣虽素,但能在月光下流转出银纹,想来亦不是什么便宜货。 但是…… “怎么不跪了?”杜引岁好奇开口。 还红着眼圈的小姑娘:“……” “不跪就走吧。”杜引岁拉了一下江芜,“困了。” 江芜微红了一下脸,轻轻扯回袖子,伸手把半开的院门彻底打开,急于送客的心都写在脸上。 “……”杜引岁瞧着,忍不住伸手打了江芜一下,压低声音薄怒道,“这是在庙里!” 江芜无辜地睁圆了一下眼:“我知道啊,清宁寺啊。” 杜引岁瞥了江芜一眼:“……” 这家伙,有时候真的让人分不清是谁在想歪了! “好了吧你们!”小姑娘瞧够了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怒跺一脚,“差不多行了啊!单身狗也是人好么!” 这话一出,小姑娘立时受到了杜引岁投来的犀利目光,还想继续说话的嘴,缓缓地闭上了。 空气中,是忐忑,是纠结,还有瞬时爆发出的携裹着浓重苦涩的嫉妒。 “你是什么人?”杜引岁反手关上了院门。 “……”小姑娘撇开脸,“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杜引岁被问到愣了一下,才好笑道:“我应该知道吗?难道你是我流落在民间的女儿?” “你!”小姑娘气鼓了脸,瞪,“美得你!” 哦,当然不是她的好大儿。 难道是老师的好大儿?杜引岁恍恍惚惚。 总不能还有第三个穿的,来教她什么是单身狗吧…… 杜引岁走了一下神,回过神来,人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抱起枝条,啪嗒一下真跪下了。 这人怎么回事! 杜引岁正站在小姑娘跪下的方向,惊得她拉着江芜就往旁边三连跳。 可怕! 烫脚! “说话就好好说,跪下干什么!起来!”杜引岁无语,算是体会了一把刚才江芜的无力。 不过……江芜那抱狻猊养出来的臂力都扶不起来还要拉拉扯扯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一般人吧。 小姑娘说跪就跪,叫起就起。 很有诚意,又很没诚意的样子,真的让杜引岁非常无语。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负荆请罪?”杜引岁无奈地看着低头拍膝盖灰的小姑娘,在她扬起不服气的脸之前补充道,“我不知道,你爱说不说。” “……”百里缨被迫咽下了倔强之语,脚尖搓了搓地上的荆条,讷讷开口,“看在我的人救过你们的份上,你能为我保密几件事吗?” 江芜看了一眼旁边皱起眉的杜引岁。毫无疑问,这里的“你”指的就是杜引岁。 穿越之后,一路上基本全靠自己,被“救”也就仅凉州那一回的杜引岁呵呵笑了:“所以你是为你的人救了我们,负荆请罪来了?” 百里缨低着头,脚尖搓荆条的速度加快了些:“事实上,的确救了你们不是吗?不然你们现在应该在益州,被诚王推在造反的大旗前。你的妻子应该会被他饿得面黄肌瘦,说不定还要打出颠沛流离的伤……” “行了。”杜引岁忍不住出声打断。 这人是会敲七寸的。 的确,诚王干得出那些事,而她……现在却是听都听不得。 “那你答应帮我保密了吗?”百里缨抬起了希望的眼。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帮你保什么秘。”杜引岁看了一眼那快被踩碎的荆条,“怎么,示威?” 百里缨跟着杜引岁的目光看向脚下,一下子蹦去了一边,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是我不小心。我自幼习武,刚才一走神……” 杜引岁:“……” 最烦这种闻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好像有很多问题的家伙了。 人吧,耐心告罄的样子还挺明显的。 百里缨瞧出了杜引岁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便是她再不好开口,有些话也该说了。 只就在她鼓起勇气要开口从头说起时,院门突然被敲响。 杜引岁闻得出,是之前在这位小姐院里的一女护卫的气味,随手就把院门开了。 女护卫瞧着了院里站得老远的两拨人,顿了顿走到了百里缨身边,弯腰只说了三个字:“她来了。” 本还磨磨唧唧的百里缨震惊抬头,女护卫重重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眸中的询问。 百里缨一挥手,女护卫都没从门走,直接跳院墙消失。 杜引岁:“……” 好好好,秀一把是吧,之前敲门还怪礼貌呢哈。 只不待杜引岁羡慕一二,旁边本还半天挤不出一个有用字的小姑娘突然向她靠近了几步。 “我名百里缨,是锦国皇帝百里昕妹妹之女。因皇嗣之争,早年便开始扮做痴傻,实属为保性命,无奈之举……”百里缨本想伸手拉一下杜引岁的袖子卖几分可怜,谁料那人似乎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在她伸手前便迅速退后了几步,如此她只能看向一旁的江芜,“皇室内部的权力之争有多残忍,想来当过太子的江姑娘亦能体会一二。有些事,非我们想做,实在是……不得不做。” 江芜的确能体会,且不止一二。不过这百里缨是冲杜引岁来的,在杜引岁没有表态之前,她不会乱说一个字。 百里缨也没料到,一个两个都是铁石心肠。 只此时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本以为还有一两日,至少还有一个晚上来给她拉拉关系,卖卖可怜。 谁能想呢…… 早知道她之前就不浪费时间在“吃醋”上了。 “杜姑娘,之前多有冒犯,实在是我……是我见不得她心里有人比我还重要。”百里缨攥紧了手心,也止不住心中冒出的酸涩,“是我贪心,是我一时想差了。但我很快就改了……虽是阴差阳错,但我的人救了你们是真的。希望杜姑娘看在这个份上,在她面前,为我保守我并非痴傻的秘密。” “你……说的她,是谁?”这百里缨半天没说到重点,杜引岁却模模糊糊地自己抓到了些重点。 百里缨苦笑了一下:“是在找你,你也在找她的那个人。我心仪之人,我的老师……闻筠之。” 最后一层窗户纸,啪嗒一下破了。 杜引岁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锦国皇族出现在这里,说了这么一堆有的没的。 厉害了,我的老师…… 老师的人还没见着,老师的小桃花倒是扑了面。 “你怎么知道,我能知道?”杜引岁缓缓眯眼。 百里缨深吸了一口气,“老师只当我痴傻,似三四岁之龄,有时自语亦不避我。老师从在大昭探子送回的密报中发现了你的名字,分析了你在流放队伍中的行为,十分高兴,曾失言说能让身边之事无所遁形,不愧是你……” “你在怕我误会她?”杜引岁闻到了慌张和努力澄清。 “是……”百里缨解释道,“不过也是事实。除了那句话,我的确是从密报中了解的你。而后你在凉州遇到的假孕之人,又遇的装痴卖疯,在近漠西时遇到的夺子之争,都是我的试探。不用接触,你就能分清世事,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来。后面你在老师身边见到我,应该也能立刻发现我并非真的痴傻吧?” 好好好,这一路的麻烦原来都是你的好人好事! 杜引岁没有回答百里缨的话,反是问道:“谁要来了?闻筠之?” “是……”百里缨笑得更苦,“我以为她会等你找到她。看来……她比我想的还急着见故人。” “闻筠之不喜欢人骗她。”杜引岁顿了顿,“若我不答应你,你会在她来之前对我动手吗?” “不会。”百里缨眼圈一红,“知道你的消息,她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得让我嫉妒疯了……但我冷静下来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该伤害她的这份高兴。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也不会对你的友人们动手。我只是……等我们可以信任老师的时候,我已经骗了她很久很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不敢……” 杜引岁是一直没有闻到百里缨的恶意,才问了刚才那句话。 如今,百里缨说的,闻起来也都是实话。 不过…… “我不会骗她。”杜引岁顿了顿,看了一眼江芜,方才又对百里缨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让你自己来告诉她。” 好的,铁石心肠的人! 百里缨红着一双兔子眼,讷讷开口:“多少时间?” “今晚。”杜引岁淡道。 “这叫一点时间吗?”百里缨捂脸嘤嘤,“杜姑娘你好狠的心。你有了妻子,你双宿双栖,你不知我这种单身狗的苦,如果老师恨我怨我,我就搬去与你们住,日日睡在你们床下……” 杜引岁:“……” 好消息,说到这一步,这百里缨也没生出恶意,应该是真不会对她们动手了。 坏消息,这人说的都是实话,闻起来真切无比……睡到她们床下面,她居然是认真的! “再加一个白天。明天的这个时候,如果你还没对她说,我便要说了。”杜引岁抬手止住了还要讨价还价的百里缨,“别把你一个人的隐瞒,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她会更生气的。哦,对了,忘了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百里缨吸了吸鼻子:“十五。” “哦。”杜引岁为十五岁的小桃花点了个蜡。 “干什么!无论是你们大昭还是我们锦国,十五岁就能成婚了!”百里缨敏感地感觉到了杜引岁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杜引岁惋惜地摇了摇头。 可惜了,她与闻筠之并非来自大昭,也非源于锦国。 如果她没记错,上一个想和闻老师搞师生恋的……好像以被打了满头包作为结束来着。 百里缨:“……” 干什么! 这人看她的目光干什么越来越怜悯! 第70章 杜引岁能闻到,浓郁的……期待的味道。 百里缨的手下处理消息的速度很快。 这边儿人都滚回她自己的院子好一会儿了,杜引岁才闻着半山腰往山上清宁寺急行的几道气息。 还没见着闻筠之的人,就先接收了一堆繁杂的信息,杜引岁自己还来不及消化呢,自是无法与江芜细说更多。 于是在闻筠之推开院门前,江芜对她的了解还仅限于……是杜引岁从前的老师。 然而,随着那周身华贵的女子一声“岁岁”,瞧着杜引岁一下微红了的眼圈,江芜竟瞬间就共情了百里缨之前的那句“我见不得她心里有人比我还重要”。 此地的闻筠之瞧着二十出头的样子,像极了杜引岁记忆中末世初时的闻老师,让她下意识地向着院门快走了几步,想迎一迎这真的同穿了的奇事。 只杜引岁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一股酸溜溜的醋意突地拔地而起,大有一番若此刻被忽视就吞噬天地的浓郁霸道。 杜引岁下意识地转头后看,对上了江芜那双左右飘忽,心虚的眼。 服了…… 别在这儿了,去和隔壁另一个醋精一起卖醋吧! 好笑地瞪了江芜一眼,直看得她瞥了脸不再看过来,杜引岁方才回头重迎了老师。 “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再往上头走走。”闻筠之瞧着了故人的模样,心中本就确定得差不多的事情,更是笃定了几分,虽十分激动,但还是忍住了,抬手止住了要开口的杜引岁。 清宁寺落于枕风山上,从客院再向山上行,便进了山头。 一路,闻筠之与杜引岁都没有再言语。 直到行至枕风山最高处,闻筠之才看向杜引岁,缓缓开口道:“岁岁,此处安全吗?” 杜引岁闻得出,周遭无人,最近的人就是清宁寺那边的了。这么远的距离,绝无可能听到她们此地的对话。 “安全。”杜引岁笑了一下,“老师不怕认错吗?人有相似,万一我不是我呢?” “能解开评书之谜,又能闻出三处线索,就是认错,我也只能认命了。”闻筠之笑着说了句玩笑话,又道,“不过为了我们都安心,还是来对一对吧。” 杜引岁自无不可。 两人不说此界种种,先各挑了一些末世,甚至末世前学校里的旧事来说。 问答皆有回应,两人原还绷着些的神经,总算是彻底松了下来。 而后,闻筠之在杜引岁提问前,便一箩倒了她写了那《末世演义》的本子,又让人四处去传播,去讲的原因。 先前,杜引岁只知末世一闭眼,化作光团飞升上天,再睁眼就是此间流放路上的山坡。 不料居然还有个“中间站”。 按闻筠之的说法,末世的那场大爆炸,让许多人化作了光团。 只大部分的光团,被下头扭曲变形了的地球吸了回去,剩下很少的一些则是各自飞去了星空。 在飞行的过程中,奇怪的旋转和挤压感亦让闻筠之失去了感知很久。 等她再有意识,她已经浮于这颗星球的上空,而她的旁边,还有另一个光团。 她坠入这颗星球时,那个光团还悬浮着。只是那时,她也不知那光团是杜引岁,只知因是同来自末世之人。 后来,当闻筠之在锦国站稳脚跟,有了自己能动用的力量后,就开始有意地搜罗各地“奇事”。 不过她没想到,最后并非在“奇事”中观得同穿之人,而是在她让人窃取到的锦国探子的密报里。 那代号牛头,安插在两度流放又被招回大昭都城的卫家的探子,因为解药被偷,提前发回了密报。 在那份密报里,大部分在说卫家的事,然而闻筠之从那些边角料的只言片语里,一眼就看到了杜引岁的名字。 她穿来之人与她同名,那位杜引岁又是否会是她在末世认识的那一个呢…… 废太子妃,野地寻参,常有获猎……旁人看不出的东西,在了解杜引岁能力的闻筠之眼中,便已是一重佐证。 只牛头的密报还未到闻筠之手上前,她已经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大昭废太子在流放路上失踪的消息,甚至还知道大昭或许以为那一行人丧命于流民之口。 若那行人里的杜引岁真是她识得的那个,闻筠之认为,她们不是丧命,该是假死。 闻筠之手下有人,但也不足以查遍大昭,于是便有了《末世演义》。 本来,在杜引岁解开评书中的线索,到达锦国,查探第一处地方时,她就该去寻人。 不过因为被一些事情绊住,直到今日她才抽出身来。 但……也好。 三处需要嗅觉能力才能解开的线索,已经先一步再次替她确认了来人。 闻筠之说的都是实话,杜引岁闻得清楚。 当然,知道她老底的闻老师,也不会在她面前撒谎。 只是…… 两人已经见面,话都说了半天了,杜引岁依然还能闻到,浓郁的……期待的味道。 老师,还在期待什么吗? 就如杜引岁所想,知道她能力的闻筠之不会对她撒谎,亦不会有只是迟疑久久不言的话。 故人相见,在确认了此杜引岁便是彼杜引岁后,闻筠之心中沉石落地。 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后,闻筠之不好意思地对杜引岁笑了一下:“你应该闻到了吧,我身上有所求的味道……” 末世中,不似动手就能辨出级别的金木水火土等异能者,身体变异者的“进步”要隐晦许多。尤其是杜引岁这种变异不会外显的嗅觉异能,只要她不与人言,便无人知晓她的能力极限在何处。 只无论是闻到的距离,还是能够细辨已经混合的物体中各种的成分分量,都不及最后发展出来的可以闻出人身上的情绪变化来得惊人。 怀璧其罪。 事实上,直到穿越,杜引岁都不知道其他的嗅觉变异者是否与她一般,能闻出最后的这一点。 而这一点,她也仅告诉过闻筠之一人。那是在末世的第五年,她在出任务时与另一个基地的闻筠之重逢。那次的任务远超了它应有的分级,她与闻筠之的队友都死了很多。虽有为了合作共渡危险,才与闻筠之交底的因素,但也是基于杜引岁对这个人的信任。 此时此地,闻筠之坦然提起她的心境,杜引岁不意外。 所以那一直萦绕在闻筠之的周遭,能与重逢的惊喜和欣慰齐驾并驱的气味,是有求于人的期待么。 “老师与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么。”杜引岁笑,“能办的都给你办。” “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看一看我的运气……”闻筠之亦弯了一下唇角,而后微拢了右手,又伸于杜引岁面前轻轻打开,“在此之前,老师先送你一个礼物。” “这是!”杜引岁看清闻筠之手心之物,瞳孔骤然紧缩。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光团,穿进这个身体时还带上了我的储物戒指。”闻筠之轻轻把泛着淡绿色光泽的晶核放到杜引岁手里,“你应该也带上了吧?” “老师你这么幸运么!是戒指带了晶核穿,还是老师来时身上还有异能量!”杜引岁惊叹着,伸手扯出当吊坠挂在脖间的那枚白中带银,上头有许多刻纹的戒指,“我穿过来的只有戒指,上头的晶核没有了。” 杜引岁没有在此界闻到末世中无处不在的能量气息,即便闻筠之是金系异能者,应该也无法自主恢复异能。若不是戒指上晶核在,那就是穿来时身上恰有未用尽的异能量。 不过,这次杜引岁猜错了。 闻筠之看着杜引岁一脸激动地往戒指上装晶核,好笑道:“什么幸运,我的来时异能被抽得干干的,那戒指也没带晶核。我可是用了快两年的功夫,才把它打开。” “不用异能和晶核也能打开?”杜引岁装晶核的手顿了一下,骤然抬头,“等等,两年?老师你穿过来两年了?” 之前两人核对身份时说了许多末世的旧事,还没来得及分享此界各自的经历。 刚穿来没几个月的杜引岁有些惊讶自己还是光团时竟在上头浮了那么久么。 闻筠之摇了摇头:“不是两年,是七年,准确地说……已经快八年了。” 七年多前,闻筠之刚穿来,这个身体才双十年华,比她在末世年轻了十一岁。 原身被砸破了头,倒在水塘边,水塘里是快没了扑腾劲儿的,只有七岁多的百里缨。 闻筠之穿来之后,几乎是顶着最后一口气把人救上来了,后面光是养伤就养了好几个月。而后再花时间得到百里缨母亲的部分信任,让她得了几个能用的人手,这才正式开始尝试打开储物戒。 这个世界没有丧尸,没有变异动植物……闻筠之试了许多方法,最后是将大量的牛黄,狗宝,马宝等物件炼丹一样浓缩出了一枚“赝品”,才勉强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最低级的晶核。 有了那枚晶核开路,能取出的东西就多了。只要及时补上晶核,闻筠之的储物戒就一直能用起来。 闻筠之简单地说了一下储物戒的事,就这功夫,杜引岁也把那枚淡绿色的晶核给安好了。 “我之前身无长物,最多也就一些银两,老师是需要这里面的东西吧?”杜引岁晃了晃手上的储物戒,笑道,“之前我空守宝库不能入,多亏了老师送钥匙助我,要什么尽管说。哦,我还存了不少晶石,这边儿也花用不出去,老师如今能吸收晶石恢复异能吗?来点?” 杜引岁说着,手一番,一个小木盒出现在了手上,打开满满一盒晶核。 “能,不过晶核我也有。”闻筠之推回了杜引岁递木盒的手,顿了顿,忐忑又期待地开口,“岁岁……你那有九足泥鼹鼠肉吗?” 九足泥鼹鼠,九只脚的老鼠已经够丑了,偏生还喜欢住在淤泥潭里,混得一身臭臭的味道,便是剁足扒皮处理干净了也没人爱吃,还卖不上价…… “老师……你喜欢吃那个吗?”杜引岁恶寒了一下,端着木盒的手都抖了抖,“肉干吃吗?之前出任务的时候打了一些,卖不上价我就风干当备用粮了,节约空间。” 虽说末世前也有爱吃臭豆腐,爱吃螺蛳粉的,但是与九足泥鼹鼠的味道相比……好吧,根本无法相比。 如果是老师喜欢,那也行吧…… “你想什么呢!你聪明的脑子呢!”闻筠之被杜引岁那上下打量的嫌弃又无奈目光气笑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当年那小郡王百里缨被我救上来之后,因为缺氧时间太长,痴傻到倒退了年龄。这些年大夫看了很多,但今年她十五了,还是三四岁小孩的智商……《食经》有方,以九足泥鼹鼠为主料的那道菜除了能补土,还能能解脑损痴态。其他五种配料我的储物戒里都有,就差主材的九足泥鼹鼠……” 闻筠之嘀嘀咕咕念叨着《食经》里的方子,杜引岁却是忍不住地走了个神。 百里缨啊,你最好能早点老实交代,要再慢一点你就能吃上九只脚的老鼠啦。【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75 第71章 “你……会跟她走吗?” 桌上烛光微弱,床上静若无人。 杜引岁回到清宁寺院中,进屋对上的便是如此情景。 若不是屋里混着苦涩的醋意滔天,她还真会以为有的人就这么静静睡了。 杜引岁好笑地走到床边,伸手戳了一下江芜的后背:“睡着了?” 床上的人儿被戳得晃了晃,就在杜引岁以为还要多戳几下,或是多哄几句才能“叫醒”人时,就听江芜轻哼了一声,床上一滚,转了过来。 “所以她真的是你的老师?”江芜瞅着杜引岁这会儿松快中带着愉悦的神色,知道自己这是多此一问,只是她还是想问。 “嗯。”杜引岁点了点头,在醋意更浓前快语道,“她如今在锦国过得还不错,我们得她相助,也能更快在锦国站住脚跟。” 说罢,杜引岁闻着半点儿没浅的酸味儿,点了点江芜:“行了,别乱琢磨。她只是我的老师,与我共过患难才可信,没什么别的私情。” “我又没说……”江芜撇开了脸。 对对对,你什么都没说,就光散味儿了,杜引岁好笑。 昏暗的烛光下,杜引岁嘴角的浅笑有些迷人,不过江芜只晃了一眼,便抿紧了嘴。 “行了,还有什么啊,说完了快睡,明天还有事儿呢。”杜引岁想着闻筠之明天过明路送来的东西,笑着轻轻推了一下江芜催道。 话至此处,空气中的苦涩翻涌,竟有片刻盖过了酸意。 “你……会跟她走吗?”江芜揪紧了被角,又问出了一句或许问了就会被骂,但不问她真的不行的话。 杜引岁愣了一下,气笑了,忍不住地隔着被子轻轻打了江芜一下:“你这大晚上的想什么呢?我跟她走哪儿去!” 还不如去隔壁和那百里缨一起酿醋去! 末世前的那些事儿因为涉及到闻筠之亦是穿越之身,暂不好与江芜细言。不过闻筠之如今在锦国的情况,以及她对百里缨的重视,倒是可以多说几句。 果然,江芜听罢,苦涩渐散了些,空气中醋意也浅了不少。 “听起来,那百里缨似乎也并非没有机会。只前提是,你那老师能原谅她这些年的隐瞒。”江芜讷讷许久,如此言。 杜引岁觉得够呛的,不过倒不只是为那“隐瞒”。 不过…… 原来老师身上那股强烈的“期待”的味道,还真只是为了那九足泥鼹鼠。 一盒晶核都抵不过那几根肉干…… 如果是自己呢? 杜引岁看了一眼还在为别人的情路苦思的江芜,认真得有些可爱。 好吧,也许换做是这个家伙需要,自己也会努力去寻找另一个光团的吧。 与闻筠之在山顶聊了不少时间,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儿,杜引岁又多哄了一会儿人,便也准备睡了。 只过了许久,杜引岁觉着自己都睡过一轮了,半梦半醒地还闻着了旁边江芜清醒的味道,一下子也散去了些睡意。 “怎么还不睡?”杜引岁有些惊讶地翻身看向旁边的人。 “我……”江芜没想到杜引岁说醒就醒,还一语叫破了明明动都没动的自己,一时讷讷不得言,脱口而出,“就是想到……想到那百里缨说要在我们的床铺下……” “不会说谎就别说。”杜引岁闻到了慌乱的味道,还有一点点谎言的气息,生气地在被子下蹬了江芜一脚,“说了明日带你去搞个好玩的,你这一直不睡怎么行。” 江芜倒是也想睡啊,可是…… “有什么就说,不说我可就睡了。你不睡我明日自己去玩,不带你。”杜引岁在黑暗中闻着酸苦之气,翻了个白眼,又蹬了江芜一下。 之前两人真的在一起了,江芜身上那微带苦意的酸涩甜美,就渐变成了如甜酒般醇厚的气息,可好闻了。 只这好闻还没多久呢,这会儿就成了一醋缸,杜引岁对此十分不满。 许是感觉到了杜引岁真要恼,江芜也不敢再旁顾左右而言他。 “咳……”江芜清了一下嗓子,想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又清了两下。 一时间,屋里出现了一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都是假咳。 杜引岁气得差点笑出声,拢了被子便一个背对。 几乎立时,身后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杜引岁又等了两息,那似乎有许多犹豫的人终于靠近了她,而后一声轻如气音的“岁岁”携着温热的呼吸吹进了她的耳中。 明明之前闻筠之如此言时,杜引岁只觉亲切。 可此时…… “叫就叫,鬼鬼祟祟的。”杜引岁捂住了似漏跳了一拍的心口,一下子裹走了更多的被子。 寺里,这是在寺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如此想着。 这一夜,没做什么多余的事,两人却还是睡迟了。 隔日清晨,院门被闻筠之派来的人敲开时,杜引岁真的有种刚闭眼就要睁开的感觉。 不过,“礼物”在手,终于可以“变强”的愉悦感,还是强势驱走了杜引岁大半的睡意。 她不睡了,其他人也别睡。 楚秀兰倒还好,可怜了小团子,直接被杜引岁团吧团吧用被子包成个包裹,塞江芜手里提着了。 一行人出门时,隔壁的院子还悄无声息的。 杜引岁能闻到,百里缨她们还在里头,还是醒着的。 怎么说呢,祝她好运吧,总归约了闻筠之今晚再见面的自己,到时候可不会瞒着了。 江芜从昨日就知道杜引岁从闻筠之那儿得了有趣的礼物,只是没想到这个礼物……这么复杂。 清晨从清宁寺下山,一路行至更远的郊外,进了个庄子还没到地方。 庄子里有条密道,下去了走了一长段的路,再从另一个庄子出来。 换了新的马车,又行相当长的一段路,眼见着周围越发荒凉了,却还是走着,一直走到一处山脚下。 至此,都正午了,然后被人带着,也不知怎么九曲十八弯地就钻一个山洞里了。 最让人惊讶的是,那山洞越走越宽,山腹中竟有一处广阔之地。 借着上头从裂隙空洞中投来的阳光和周围的火堆火把,整个山腹被照得亮如白日。 而后,杜引岁打开了那份“礼物”。 “这个东西,叫枪。”杜引岁拿起一把确认了一下里头没有子弹,然后递给了江芜,笑道,“有了它,就算遇到上回的那六个人,也不用怕了。” 得多高的武艺,才能躲过热兵器呢。 反正上次的那六个人应该不能。 尽力赶路来寻化学老师的她啊,本想着能弄上的**就不错。 但老师实在能干,七年多的时间,解开了储物戒,吸收晶核得到了异能量,那可是曾经在末世分解过许多热武器的金系异能啊…… 只要有足够量的晶核支撑,闻筠之想要什么矿就能找到什么矿,想要搞出什么枪就能搞出什么枪。而化学老师出身的她,还真把弹药也琢磨出来了。 杜引岁看向盒中的几把手枪。 不止是手枪,还有更多款式的,昨夜闻筠之连着弹药给了她好几大箱子。 能闻到周遭,以及人身上恶意的她,拥有了这些,便有了真正的力量。 当然,杜引岁也没让闻筠之吃亏,那盒子晶核她还是强硬送出了。 左右她一个用不上晶核的嗅觉能力者,储物戒里还有那么多,总要物尽其用。 哦,当然,她还答应了闻筠之一个小小的请求。 但那不重要,因为有意思的是,那本也是她想要去做的事。 重点是,她们现在有枪了。 无论是大昭,还是那诚王,都别想再轻易拿捏她们了。 “来,我们今天就来学习这个。”杜引岁大方地给楚秀兰和秦崇礼也一人塞了一把。 初学者体力不足,便是楚秀兰与秦崇礼对此十分感兴趣,也只坚持了半个多时辰。倒是江芜,足足一个半时辰了,还放不下手。要不是杜引岁把她拉下场,她都有一种能打到天黑的架势。 这一日的体验,总体来说时间都花在来去的路上了。 不过秦崇礼觉着,别说能练半个多时辰了,*就是能来见识一眼那小巧的机关之物,路上的时间就都值了。 一路的弯弯绕绕,藏于山腹的空旷之地,闻所未闻的精巧武器…… 是什么样的人,才会需要这些。 如今多了杜引岁故友派来的人,也能坐进宽敞马车的秦崇礼总觉得,在远离了大昭反了的诚王之后,他们似乎又遇到了锦国“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秦崇礼看向正笑着一边给江芜捏手臂,一边小声安慰说想来明日还能来的杜引岁。 以小杜姑娘的敏锐,对此……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 一行人回到都城,月已高悬。 对于从宅中密道穿梭这种事,她们竟已有些习惯了。 不过晚上这回,穿着穿着,秦家人就被先留在了一座宅中。 贴心的仆从,丰盛的食物……当然,还有见识过那武器后,被派来“保护”他们的人。 杜引岁在领着江芜进入新密道前,与秦崇礼他们保证这个“保护”并不会持续太多天,大家很快就能自由行走。 天地良心。 小杜姑娘不说这话,秦崇礼都还觉得没什么。 这话一说,他真的一阵背寒。 秘密的武器,什么情况下才不用继续保密,那必然是……被许多人见识了,那是成事之后啊! 秦崇礼的忧心忡忡,被杜引岁抛在了脑后。 又跟着人行了几段密道后,她们便入了闻筠之在都城中的宅子。 当然,在那之前,杜引岁就闻到了,那从前在江芜身上闻到过许多日的……微带了苦意的酸涩甜美。 嗯,不是她有滤镜啊,这偷偷喜欢的气息,还是江芜身上闻起来的最好。 当然,现在如甜酒般醇厚起来的,更是不错。 当见到还一脸天真娇憨,歪倒在闻筠之拖地的裙摆上玩绒毛小兔子娃娃的百里缨时,杜引岁真的……一点都不意外呢。 第72章 长辈……很好! 房中偷偷喜欢的气息,在杜引岁进门的那一瞬,被浓郁的惊惶替过。 杜引岁垂眸看向惶惶之息的源头,那闻起来已经慌乱得不顾头尾的百里缨,看起来倒还挺稳如泰山的。 “她就是我昨日与你提过的百里缨。”闻筠之笑着对杜引岁道了一句,而后弯腰把还滚在她裙摆堆里的小姑娘连扶带抱地弄回了椅子上,喂了一块点心,最后还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鼻间,“乖乖坐着。” 杜引岁闻到了闻筠之身上,比昨日提起百里缨时更重的宠溺之息。 啧啧啧…… 不待杜引岁在心里砸吧完那几下,闻筠之便走了过来,一把拉起了……她身旁江芜的手。 “你就是江芜吧,我昨日来去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与你说上话。”闻筠之说着,往江芜手里拍了个浅银色巴掌大的小手枪,“我是岁岁的长辈,若你愿意,也算是你的长辈,这就当我补上昨日的见面礼了。想来,比起玉镯金簪,你应该会更喜欢这个吧?” 闻筠之努力笑出和蔼慈祥,奈何这些年锦衣玉食保养得实在好,江芜从那细纹都没有一丝的脸上,真的看不出“长辈”二字。 不过,长辈……很好! 小巧的枪很好,这一声“长辈”更好! 因着闻筠之开口就定位准确了,江芜被引着说了几句话后,很快卸下心防。 杜引岁闻着江芜身上逐渐浅了的酸溜味儿,不得不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 一个醋厂关门了,另一个醋厂却在扩大生产,这屋里的味儿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越来越冲鼻的道路。 杜引岁甚至被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着凉了?正好,给你解毒的医师已经在府里了,一会儿一起看看。”闻筠之看向杜引岁,而后突然记起了昨日的对话,笑道,“对了,你昨天说有什么事是今晚才能和我说的来着?现在能说了吧?你这关子卖的,我昨天一宿都在想这个。” 闻筠之的身后,正食不知味啃着点心的百里缨,被这话一震,一下子坐直了。 在闻筠之看不到的角度,百里缨慌了手脚,在杜引岁投来目光时,一会儿偷偷指向外头,一会儿又指指头顶,还没忘了双手合十对着杜引岁拜了又拜,满脸都写着讨饶。 闻筠之是什么人。 金系异能者虽不似身体变异者一般有突出的身体变异,但到她的级别,五感亦是比常人敏锐许多。虽百里缨努力放慢放轻了动作,但小动作实在太多,到底引着了闻筠之的注意。 然后,杜引岁和江芜有幸见着了一出变脸绝技。 几乎在闻筠之回头的一瞬间,刚还满脸恳求,恨不得用手指给杜引岁嗑一个的百里缨,一下又变回了之前懵懂懒散的孩童模样,啃了一口点心还掉了半口渣。 落于百里缨衣上的点心渣,下一瞬便被回到桌边的闻筠之扫了去,而后轻擦嘴角,又浅喂一口水。 耐心哄孩子的动作,闻筠之做得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一看平时就是如此做惯了的。 眼瞧着末世时都能明察秋毫,运筹帷幄的老师,这会儿被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骗得团团转,杜引岁没好气地轻哼了一下。 不过,在闻筠之投来疑问的目光时,杜引岁还是没有打碎昨日与百里缨的约定,只开口道:“饿了,想吃饭。” “现在?”闻筠之顿了一下,“刚带你来的人去请医师了,应该就要过来了,你不先看看解毒的事吗?” “先吃饭吧,很饿。”杜引岁实在是看不下去老师和自己说着话呢,还在给那小骗子擦嘴角。 “也行,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闻筠之唤了人进来,带杜引岁她们去吃些东西。 本来吧,杜引岁都转身要走了,只余光看着了那缩在闻筠之身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百里缨,又回头呵了一声:“我们就吃半个时辰,吃完就来和老师说昨晚提的那事儿。” 距离昨日的那一刻,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就是不知道,够不够那小骗子交代的。 百里缨刚松了一半的气,又一个冷抽抽了回去,直接呛得咳了几声。 “怎么咳嗽了?正好医师来了给你先看看,也不算白走一趟。”闻筠之忙着给百里缨拍背都没空再和杜引岁多说什么,只摆摆手让她快去吃。 瞧瞧,这对小骗子的上心样…… 可惜了,那九足鼹鼠还没给百里缨吃上。 自己是不是不该限定一日,应该等这小骗子吃上了,再揭穿她…… 只这会儿说这个已经有些晚了。 杜引岁也不想瞒闻筠之那么久。 闻筠之府上的厨子速度和手艺都很不错,即便是临时开席,也很快给她们置办上了一桌。 说是说半个时辰,就着不远处屋里一会儿一变的味道,杜引岁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放下筷子。 再入闻筠之的书房,属于百里缨的气息已远去。 之前哄孩子哄得麻利的闻筠之,这会儿坐在书桌前一脸疲惫,瞧着了两人推门进来,也只是朝着杜引岁略抬了抬眼皮,轻呵一声:“不是吃半个时辰吗?” 杜引岁摸了摸鼻子,抓了江芜挡在前头。 到底是有妻子的人了,闻筠之也不好当着江芜的面多哼杜引岁几下,只又灌了一杯冷茶,看向杜引岁道:“你昨晚说的要和我说的事就是百里缨装傻吧?你人还怪好的,还等她自己和我交代。” “老师你心软,养小动物养几年还舍不得呢,更何况人。她自己来和你说,不得比我告密强么。不过她今日要不说,我也会和你说的,毕竟亲疏有别,老师我总是站你的。”杜引岁瞧着闻筠之没和她置气的意思,笑嘻嘻地领了江芜坐到书桌的另一边,还顺手倒了两杯茶。 有站吗? 闻筠之没好气地把空了的杯子往杜引岁那边一推,自嘲道:“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真傻和假傻我都分不清,真是白穿……咳……看什么,还不给我倒茶。” 差点嘴瓢的闻筠之都没敢看江芜,只借着催茶掩饰。 杜引岁笑着摇头,给闻筠之把茶水满上:“那是她心中有信念,演技自然强。越在乎你,就越怕你发现她骗你。再说了,她要不傻,你也不会那么纵容她,又是抱抱又是哄哄。就算她不想骗你了,但她在你的温柔乡里醉久了,哪儿舍得出来啊。” “噗……”闻筠之一口茶喷到了桌上。 震惊的气息一下子笼了杜引岁一头。 “你的……教你文化课的是武艺老师吗?”闻筠之仅存的理智让她切换了一下用语,而后继续恼道,“温柔乡是这么用的吗?你还不如用‘母爱’!” “咳咳咳……”这回呛茶的,是在师生对战中保持沉默的江芜。 闻筠之转头,只见那安安静静的大昭废太子向她投来了极度惊恐的目光,仿佛她刚才说了什么天凉昭破的狂言。 “老……老师……”杜引岁弱弱举手,“百里缨没告诉你吗?她喜欢你的事……” 闻筠之的宅子的确有点大,膳房离书房还隔了两个院子,杜引岁之前只能闻到两人交谈时的气息变化,倒是没听着对话的内容。 看来,那小骗子没兜底倒啊……呵呵,这就尴尬了。 杜引岁那话一出,屋里浅浅的三道呼吸声,瞬间便只剩了两道。 又过了许久,闻筠之才缓缓地抽了一口冷气,恢复了呼吸。 知道了,那小江芜刚才为何那般惊恐。 但…… 闻筠之的脑仁嗡嗡作响。 正好手下敲门说解毒的医师来了,闻筠之便装作未听得杜引岁方才的狂言,赶紧地请人进来了。 杜引岁身上的毒,是锦国培养细作去他国时统一灌下的。 之前那一月一颗的“解药”,其实只做延缓毒发之用。真正的解毒之法,还得靠闻筠之前些年从细作营中弄出来的专业医师。 医师过来给杜引岁把了把脉,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开了内服药丸,外泡药浴的三日套餐。 闻筠之看过药方,让杜引岁安心用。 用这个方子解开细作营束缚的,杜引岁不是第一个,甚至不是第十个。 许是实在不想面对之前的问题,闻筠之又把江芜按坐了下来,让医师给她开了调理宫寒之方。 杜引岁看闻筠之那磨磨唧唧的逃避样,很怀疑若是她今日带了秦家人来,说不得能一人一方回去。 不过没有秦家人,闻筠之亦有自己的继续逃避之法。 “大昭诚王子嗣不丰,府中曾有三子一女,其中一子一女幼年夭折,剩下二子,世子送往都城,前阵子秋猎意外身亡。次子……名义上是诚王侧妃所出,其实是百里昕,哦,就是如今的锦国国君与诚王的儿子。诚王图谋锦国之力,曾匿名与百里昕有了那么一段,目的是想生个能有锦国继承权的女儿,不过百里昕可能是儿子命,生了好几个都是儿子,和诚王的也是儿子。不但是儿子,而且在那期间诚王还吃了百里昕后宫的暗亏,身子受损。简单来说,百里昕的后宫争得很厉害,药下得也狠,诚王不能生了,而他和百里昕的那个儿子养大之后发现也是个……总归也是个不能出后代的。” 闻筠之说着,一本封面写了个“诚”字的厚册拍到江芜的面前,又道:“我合理怀疑他找你,除了要用你的身世作为合理造反的理由之一,更是需要你回去为他延绵后代。至于他造反成功后,权利会从他的手里到你的手里,还是直接跨过你放到他的外孙手里,就很难说。” “……”江芜没有翻开册子,只坚定的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去他那,他也不会有外孙。” 闻筠之看了杜引岁一眼,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翻了翻书桌上的其他册子,又是一本绘了牛头图案的薄册拍出:“之前囚住你们的流放队伍已经到达凛州。最新消息是诚王派人从凛州流人所劫走了刘家妇孺,应是要作为质问大昭皇帝夺女的证人。” “这是……”杜引岁看向册子封面的牛头。 “是那个被你抢了解药的阿牯。”闻筠之笑了一下,“他因为解药不够提前汇报,才让我得了你的消息。” “那流放队伍里的其他人如今怎样了?”江芜努力从名为诚王的泥沼中拔出思绪。 “阿牯是负责跟着卫家的,不过……那孔家嫡女孔嫣儿嫁进了韩家,虽不是主支还是个病秧子,但在凛州韩家就是天。孔嫣儿嫁进去之后没多久,把那卫家女也接走了,现在她们应该都在韩家。不过阿牯没能跟过去了。”闻筠之说着,看向杜引岁弯了弯眉眼,“你造兽痕的手艺,到了这边儿也没落下啊。” 杜引岁冲闻筠之拱了拱手:“都是老师教的好。” “还有就是……”闻筠之又开始扒拉桌上的册子,那些机密似乎并无不可对面前两人言,只要……让她说点别的做点别的,别再去想到那…… 闻筠之晃了晃脑袋,散去了那娇憨的身影,随手抽了个册子就是一拍。 薄册的封面上,是一个简单的圆圈。 “既然没有人需要吃九……没有人需要治痴症。那我们动手的时间也可以提前些,毕竟夜长梦多,你觉得呢?”闻筠之的目光从簿册上的圆圈移向杜引岁,而后正瞧着了杜引岁尴尬又心虚地扫了江芜一眼的模样。 “哦……你也有事没和她说啊。”闻筠之笑了。 “什么叫也!我和她成亲了,和你们不一样。”杜引岁闻着了江芜身上突然生出的不确定和惶然,气到站起,一把拉住江芜的手,“今天晚了,我们先睡一下再说。” 闻筠之:“……” 江芜:“……” “……”杜引岁轻咳了一下,“我是说,我们先睡一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说那事。” “走你!”闻筠之好气又好笑地怒指门口,“在我打你之前!” 第73章 属于她们的未来,也还长着呢……【正文完】 考虑到秦家人在陌生锦国的不安,杜引岁她们没被安排在闻筠之的宅中休息,而后兜兜转转又从暗道里回到了秦家人吃饭的宅中。 夜深灯灭。 杜引岁本也没想着一直瞒着江芜,自是先把原身的身份兜了个底。 而之前闻筠之说的提前动手,以免夜长梦多的事情也很简单…… 锦国女子当政,世代女皇。 与其他男子为皇的国家相似的一点是,传承皇嗣,首先卡性别,然后卡嫡庶。 如今的锦国女皇百里昕与小骗子百里缨的母亲百里皎同为上一代女皇与皇夫所出,两姐妹年龄相差十岁,感情在小时候还算可以。一直到百里昕继位,连生了几个儿子,怎么都生不出女儿,百里皎却第一胎就有了百里缨,朝中开始有了别样的声音。 所有国家的皇权争夺,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事。 即便百里皎借口钟情亡夫,传出绝不再娶男子的话,又做了一场落水戏生生弄得体寒无法再孕,但膝下还有百里缨的她,依然难以重获百里昕的信任。 那年百里缨七岁多,百里皎二十八。而女皇百里昕已经三十八岁,在生育上冒的风险将越来越多。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愿意听朝臣之言,真正地开始将百里缨作为继位者教养。 当然,想要后继之人为亲生,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 闻筠之是在锦国皇宫偏僻之处的水下救起的百里缨。那段时间,百里缨正是被百里昕以教养之名留在宫中小住。而落水,并非那段时间遭遇的第一个意外。 即便百里皎和百里缨原本无意皇位,也到了必得做出取舍的时候。 而落水变为“痴儿”的百里缨,在多番诊治与试探后,真得了百里昕的“垂怜”,暂有了几年安稳日子。 只这样依靠上位者的喜怒,苟延残喘的日子,百里皎过够了,闻筠之也不想百里缨那样过下去。 这几年,百里昕已经从指望自己生个女儿,变成了指望已经长成了的几个儿子给她生个孙女。奈何早期百里昕的后宫争得太厉害,那几个儿子身体都各有各的不好,虽然十分努力,但这些年也只让她添了几个孙子。 孙女的影子瞧不见,去岁四十六的百里昕倒是自己生出了个女儿。 其实到这里,百里昕有了继承者,百里缨应该更安全了。百里皎甚至都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翻覆天地了。然而,西戎使者来锦国恭贺百里昕得女时,试探百里昕是否愿意让宗室女入西戎后宫时,百里昕竟没有直接拒绝。甚至在西戎使者走后,同样试探了百里皎。 百里昕说得好听,百里缨痴傻如稚儿,必撑不起一府,不如过两年嫁入西戎皇室,左右西戎亦不介意百里缨的病症,她可藤萝攀树安此一生。 说的好听。心智如幼子如何嫁人?在母国都撑不起一府,去他国就能在吃人的后宫平安一世了? 无孙女,只得一女的百里昕,竟还觉不稳,要将百里缨这个曾被朝臣推了又推的嫡脉送出国去。 两年,无论能不能治好百里缨的痴症,闻筠之都是要翻覆了百里昕的天地的。 而如今,杜引岁已到,百里缨之症无药而愈,闻筠之更是希望尽早尘埃落地。 这里头的事,杜引岁隐了穿越与异能的部分,其他都与江芜说了。 她身上的毒虽然三日可解,但仇人还好好地坐于高堂可不行。她和闻筠之她们有共同的目标,自是要贡献一下自己的“力量”。 “别担心,我只是跟过去看看,动手的事情另有人干。”杜引岁伸手按上江芜的眉心,指尖轻动,强势展开了那拧起的眉头。 “我……”江芜想说她也去。 只江芜话到嘴边,想着山洞时自己那远不如教授她们之人,甚至打得没有杜引岁准的靶子,又说不出来了。 她去做什么呢,说不得还是个要杜引岁分神照顾她的累赘。 空气中,自责,愧疚,失落之气缓缓起。 杜引岁用力拍了江芜一下,将她从那渐坠下的沉重中打了出来。 “等那件事了,我们在锦国就算真的安全了。之前在路上你不是说想正式地学武吗?后面我让老师给你挑几个好的,让你从早学到晚。”杜引岁引开了话题,只说着说着,又想到自己之前想学学不到的东西,“让老师给我也挑几个厉害的医师,回头你学武我学毒,看以后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招惹我们。” 说是“后面”,其实为了转移江芜的注意力,第二日杜引岁就从闻筠之那儿领了三个武师傅回来,课程还真分上了早中晚。 三日后,杜引岁毒解,开始扮做宫女跟着百里皎入宫请安。 就如她与江芜说的,她只是去“看看”,“看看”百里昕身边藏于暗处的有多少人,又都喜欢呆在哪个方位。 已经准备了好几年的闻筠之和百里皎也够有耐心,如此隔几日就入宫“看看”的事儿,干足了近一个月才正式动手。 百里昕为皇二十余载,被行刺不是第一回。只是几个刺客近在眼前,一出手不是对她,而是各自向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用不知道什么东西对来对去,砰砰作响……她还真是第一回见。 在淡淡的烧焦之气中,百里昕听到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而后那些人出手擒她,竟无暗卫护驾! 她的暗卫呢,她能听出来人是否会武的暗卫呢! 这几个跟着百里皎入宫的宫女,明明不会武,为何无弓无箭打下了她的暗卫!她们……使了什么妖法! 百里昕不会有机会搞明白那些事了。 便是百里皎能看在从前的姐妹之情,忍下百里昕曾对百里缨的出手和恶意,愿留她一命……但在百里缨的强势要求下,百里皎还是把人交给了女儿处理。 除了小时候的那段频繁遭遇意外的时光,有了闻筠之之后,百里缨就没在百里昕手上吃过什么亏。她不是必须让百里昕死。 但是…… 有人想。 毕竟是姐妹,闻筠之不愿即将走上最高位的百里皎因百里昕的死,对杜引岁生了不满,想要自己来处理。 但百里缨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母亲因此对闻筠之生了不满呢? 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不如是她。 百里缨亲自动的手,没有一丝犹豫。 杜引岁看完了百里昕的结局,又回闻筠之的府中等了三日。待百里皎她们的人收整朝堂,清理完皇宫,原身的父亲杜恒也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杜引岁在那杜恒苦苦哀求她保护那个他与百里昕新生的女儿时,踢了他一脚。 “你真的该庆幸站在这里的是我。”杜引岁只与杜恒说了一句话,便让人把他拖走了。 能翻阅原身记忆的杜引岁,太清楚原身在生命的最后,是多么的难过,又是怀着怎样的恨意。 原身恨为夺走父亲而杀死母亲的百里昕,也恨把她送进细作营就再也不管不问,还和仇人生了女儿的父亲,当然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也恨,恨死了! 原身希望百里昕死,百里昕如今死了。 原身希望杜恒也吃一吃她这些年的苦,杜引岁让闻筠之把人送进了如今的细作营,先废了经脉让他没有成功的可能,然后让他在里头吃一辈子的苦。当然,那控制细作的毒药也是要喂的,解药是时给时不给的。 只有一点,杜引岁没有完全顺着原身的恨意。 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百里缨她们和杜引岁一样,也没有杀的想法。闻筠之找了人,把孩子送走了。 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一户不知底细的人家。 那个孩子永不知身世,她们也不会知晓那个孩子的以后。 这样,对大家都好。 百里昕的天,在闻筠之异能的强势加成下,仅三日便被翻了个彻底。 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最后登基的却不是百里皎,而是百里缨。 闻筠之觉得也挺正常,毕竟比起还有些心软的百里皎,卧薪尝胆到都能拿影后的百里缨显然更适合那个位置。 如此,也不过提前坐上去,还省了权利的交接。 对此,闻得出诸人心情变好的杜引岁只想说一句……老师,你对小骗子想要保护你,想要你的心依然一无所知啊。 百里缨上位的好处是很多的,杜引岁想通过闻筠之办事,更便利了。 武,大家学上了。 毒,大家也学上了。 加上枪械与弹药课…… 一年过去,杜引岁觉得自己这支从流放队伍里拉出来的小队伍,都有些强得可怕了。 当然,还有更可怕的事……这一年,闻筠之居然跟着她们一起学习。 作为如今锦国的闻筠之,还需要这么努力地去加强自身能力吗? 如果是在锦国一直待着,那就不用了是吧…… 瞧着如此努力的闻筠之,再看看每次来都有些生气气的小骗子皇帝,杜引岁第无数次庆幸自己早些安排大家学习。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不如靠己啊! 一年的时间,够善学者获得巨大的进步,够摸鱼者挪动寸步,也够…… 虽百里缨上位后,诚王从锦国薅不到一点儿相助了,但他靠着蛰伏多年的积累,还是在半年内全控了益州,且吃下了大昭西北角的凉州,就连益州东边的荆州也被他啃下了四分之一。 要知道,荆州再向东,就是大昭都城所在的中州了。 只士气如虹的诚王,到底还是遭遇了他的劲敌。 原本驻守北地凛州的韩家军被皇帝调了一半到荆州,有了韩家军的加入,诚王在荆州的地盘已经半年来来回回不得扩大。 只为了调动韩家军,大昭皇帝江启乾亦付出了不少代价。 原本用来捧杀的有着韩家之血的二皇子,他真的只能一直捧着了。 但那二皇子江守川,本就是没有被好好教养的猖獗之人,再被江启乾捧而不杀,总难免会弄出更多的乱子。 只没人想到,居然会出那么大个乱子。 一场后妃间的小矛盾,气势正旺的韩贵妃罚跪了几人。 其中就有宁妃宁善茹。 恰逢天降大雨,得了信的皇帝匆匆赶来,却被有韩家军撑腰的韩贵妃娇嗔带走。 七皇子劝不动在雨下跪着的母妃,只能再去寻皇帝。 只现在正靠韩家军压制诚王的皇帝,就如当初他为了上位,选了他人为妃为后一般,这次依然选择了他的皇权。 在皇帝江启乾看来,宁妃淋雨吃了亏,最多病一场,回头他再好好安抚就是。 没想到七皇子闯贵妃宫中寻皇帝的事,被那已经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皇子知道了。 淋雨,下跪,比不得二皇子的一脚。 宁妃昏迷不醒,纵是儿女赤了眉眼,纵是自己也已经气得要死,江启乾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二皇子。 再多的太医,也拉不回阎王要收的人。 再多的军队,也压不住宫里偷偷要翻的天。 同样是翻天,一年前的锦国后宫,不过死了百里昕和一些暗卫。一年后的大昭后宫,却是鲜血黏靴,难挪寸步。 宫宴的毒酒,七皇子的匕首,尖叫与呼喝,无法阻挡一个失去了母妃的疯子。 一夜之后,江启乾一脉,只余下了七皇子,以及与他同父同母却被此情此景吓得半疯的姐姐江玉衡。宫中受叛乱牵连而死者不计其数,韩贵妃宫中更是鸡犬不留。 发疯是要有代价的。 原本还勤恳驻守荆州与凛州的韩家军举旗反了。 要不是之前半年韩家军与诚王对战杀死了太多对方的人,他们说不得还会与诚王合二为一。 只没合一处,如今大昭的情况也没多好。 叛乱就是这样的,不能尽快压下去,就只会越来越多。 除了诚王与韩家军,南方琼州与刚平了灾荒的岱州亦有人开始举旗。 而刚自管自登基的七皇子江梓烨对此毫不介意,只下令遍寻道士和尚云游野士,要寻复活之法。 一时竟不知是造反的在发疯,还是皇帝更疯。 大昭之乱,目前与虽未全军武装热武器,但冷兵器都得到强化了的锦国关系不大。 影响大点儿的,大概就是七皇子荼毒大昭后宫,那废后死讯传来时,江芜怔怔了好几日。 不过,有杜引岁在,她也只允许那几日。 当初楚秀兰传密信去琼州,恰与已经北上的楚家人错过。如此一番周折,又遇到诚王暴乱,几个月前,重得密信的楚家人才到锦国。嗯……后面还跟了个甩不掉的范载志。 如此,锦国的熟人越来越多了。 杜引岁给了江芜几日去缅怀那根本不值得缅怀的废后,而后就把人拉了出去。 今日塞去范载志府上好好学武,明日丢去锦国武师那边继续好好学。秦崇礼的文化课,与她一起学的医与毒,楚家的经商之道……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不如好好学习! 杜引岁看得很严,江芜学得很够,重点表现在当接到百里缨设宴的邀约时,一向对此没什么兴趣的江芜闻起来……真的特别想去。 设宴的是百里缨,却如常定在了闻筠之府上,来的一大半还是杜引岁这边的大昭人。 开宴前,闻筠之唤了杜引岁单独去书房,主要还是为了交换一下储物戒里的资源。 杜引岁离开前用力摸乱了江芜的脑袋,让她好好玩,玩得不好不尽兴,回去可是要继续学习的! 一旁,第一次听到这种“恐吓”的百里缨难得地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望着两人向书房去的背影,百里缨眼珠子一转,把江芜拉走了。 闻筠之的府邸,这一年江芜也是来多了,只被百里缨拉入了一个小小的仓库一般的地方,她还是不解其意。 一直到…… 百里缨开始挖仓库角落的地,挖出了一坛子酒。 “我不喝。”江芜退后两步捂住了嘴。 她要是真喝几口,是真的会乱说话的。 正在拍手心泥巴的百里缨抬头翻了个白眼:“老师给我酿的酒,你还想喝?美的你。” 江芜:“……” 酒坛打开,淡淡的花香先于醇厚的酒味漾了出来。 百里缨也不寻杯子,就这么大灌了一口。 不出意外,呛得咳了又咳。 “你……酒量行不行啊?”江芜闻了闻空气中逐渐浓郁起来的酒气,犹豫了一下,伸手给咳成个虾仁的百里缨拍了几下。 “女,咳……女人,不要说自己不行。”咳红了脸的百里缨竖起手指摇了摇,而后鬼鬼祟祟地笑了一下,“一会儿要是我不行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江芜:“……” 联想一下自身的经历,她好像知道了,但是她不想知道啊! “哼,瞧你正经的。真想不通,你这种家伙都有妻子,我居然没有!”百里缨就地坐下,靠上墙,对着坛子又是一口,而后眼尾一扫,“我要不行了,你给我抱起来,抱老师那儿去。哦,记得抱过去的时候抱紧点,这回我不介意。” “你才十六……”被点明了的江芜也没法装傻,只能表态不赞同,顺手去拿被百里缨抱着的坛子。 酒劲儿已经开始上来的百里缨躲过了江芜的手,虎牙一龇:“大胆,竟敢抢朕的酒!” 百里缨登基一年,平时与她们玩时还是一副杜引岁口中小骗子的样子,要是闻筠之在便更是小孩子脾气。这还是江芜第一次听她自称“朕”,一时没反应过来,去拿酒坛的手就顿住了。 “嘻嘻,怕了吧。”百里缨眯眼笑,“好啦,吓你的。” 江芜没有怕,不过也没有继续去抢酒坛,而是直起了腰。 “干嘛啦,逗逗你,生气啦?”百里缨脚尖点了一下江芜的鞋子,“不要那么小气啦,毕竟你有妻子,我没有,你要大度一点啊!是你说不要喝的,你要坚持要喝,我也分你哦。” “没有生气。”江芜瞧了一眼百里缨已经红透了的脸,顿了顿还是劝道,“你少喝点,不然你可能会吐。” “切,就是*生气了。”百里缨撇脸,“小气鬼,喝凉水,长大了,三条腿。” 江芜:“……” “朕不朕的,我随便说说啊,这皇帝我也没多想当。你要能让我有妻,皇帝给你当啊,每天好多奏折看都看不完,老师也不帮我了,就知道和你们玩。”百里缨说到此处,气到噘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想跟着你们这些大昭的坏蛋出去玩了,要不天天学那些干什么,我们没自己的武师没自己的药师啊!你们干什么要学那么多!在锦国,我保护你们啊!我当这个皇帝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们嘛!结果一个个都想出去玩,坏蛋!” 江芜难以狡辩。 虽然锦国真的很安全,但是她们也的确没有说过一直在此定居的事。 “是吧,被我说中了吧。”百里缨怒指,“那些大笨蛋也就算了,你怎么那么傻呢!难道你……” 说至此处,百里缨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她的妻子,不可能没觉察到吧?你觉得,她的不同,是你学点儿武,学点儿医毒,会画点画写点字,就能护住的吗?还得是我!是我每天看那些讨厌的奏折,去忍耐那些巴啦啦说好多国家大事的臭臭老头,坚持坐在这个位子上,才能护住她们啊……你们这些坏蛋……臭臭蛋……” 江芜垂眸看向地上已经软乎成了一滩还在絮絮叨叨抱怨着的百里缨,酒后就话多的人看来……不止自己一个啊。 不待江芜想好是叫人来,还是顺了百里缨的心意把人弄去闻筠之面前,仓库的门被推开了。 气呼呼一把将百里缨抱起来的闻筠之,捞起酒坛深闻两下夸了几句酿酒手艺的杜引岁。 这两个人及时赶到,江芜真的……一点都不意外呢。 闻筠之匆匆抱着人走,杜引岁不怀好意地在后头送了一句:“老师,她才十六哦。” 然后江芜眼睁睁地看着闻筠之脚下踉跄了一下,虽没回头,但莫名走出了落荒而逃的味儿。 杜引岁笑得更开心了,完了没忘了回头摸了摸江芜的下巴,夸道:“你没喝,真听话。” “闻老师会永远保护你吗?”江芜没有接杜引岁的话,反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 杜引岁愣了一下:“怎么了?百里缨和你说什么了?” 江芜摇了摇头:“她只说让我把喝醉了的她抱去闻老师那。这是我自己想问。” “虽然老师是好人,但是永远这个词……我们还是好好学习吧哈。”杜引岁好笑地拍了拍突然正经起来的江芜,“让你好好玩的呢,这么深沉干什么,是不是想学习了?” 江芜摇了摇头,拉住了杜引岁拍她的手:“不想学习,但是……我想……” “想什么?”杜引岁顿了顿,目光在江芜逐渐红起来的耳尖上打了个转,笑容一顿,这回是真的用力拍了江芜一下,“你要命啊!这还是在闻筠之府里,昨晚我们不是才……前晚也,还有大前天……” “设宴的百里缨都起不来了,我们回去也很正常吧。”江芜打断了杜引岁的列举罪状,又作了几分可怜模样,“今日还没有过,你已经不想了吗?” “少和百里缨玩,这边儿可没戏好颁奖的说法。”杜引岁没好气拧了江芜一下,“今天怎么没有,昨晚最后一回是不是过了午夜了你说!” 只有的事,非讲理可言。 午夜之后是今日又如何,今日……还长着呢。 属于她们的未来,也还长着呢…… 第74章 【番外】百里缨闻筠之 百里缨在五岁那年被姨母百里昕接入宫中,美其名曰与皇子们一起得大儒教养。 自己有家,跑别人家去能有什么好! 奈何,百里缨无法反抗,她的母亲百里皎亦是。 大儒是个好儒,就是功课给得有些多。百里缨不想给母亲丢脸,更讨厌女子不如男,于是她好好念书,好好完成功课。 然后,她被大儒表扬了。 一次,两次,三次…… 不待她昂起寄人篱下的小脸,她做好的功课不见了。 那仿佛是小打小闹的开始,又仿佛是一切糟糕的起点。 做好的功课不见了,书本被染上了墨迹油渍,笔墨纸砚上沾着各种的点心碎。 她与大儒说功课做了,书本不是她弄脏的,那些点心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伺候她的宫人笑着与大儒赔罪,功课是偷偷玩没有做的,书本是吃着东西翻看着看着又困弄脏的,那些点心碎都是百里缨吃的。 大儒信没信,百里缨不知道。 因为没两日,学堂里就换了一批老师。 她做好后贴身藏着没有丢的功课,再没有得过表扬,即便她扯了那些皇子的功课看,觉得那些狗脑子写得远不如她。 她好好背的书,再没被老师点名抽背到,那些狗脑子坑坑巴巴只能背出一小节,却被夸了又夸。 她不服,她抢在那些狗脑子前头巴啦啦地背,流利地背,飞快地背,却被老师打断,让她不要没有礼貌地插嘴。 那时,还小的百里缨不懂,有些人根本不配被她称为老师。 就像那时候的她不懂,为什么越努力,事情就变得越糟糕。 书桌上的泥巴,椅子上的烂**,爱撒谎的宫人端来了咸咸的吃一口就要配一碗米饭的菜却没带米饭…… 百里缨受不过气和姨母告状,姨母只笑着说“你一个小孩,就是懒散些忘了做功课也无妨,但撒谎就不好了。”,又亲自领着她去看干净的桌椅,尝了这一日才正常的饭菜,笑意变成了严厉,百里缨得到的不是公平而是罚抄。 如此半年,百里缨才盼到了终于可以入宫的母亲。然而,母亲也不能保护她,只是哭着让她笨一点,再笨一点,乖一点,再乖一点。 功课不交,书本不背,可得到上位者默许的恶意既然已经出现,就不会因为弯下的弱小脊梁而轻易消失。 课堂里书桌上的泥巴怎么洗都洗不完,椅子被奇怪的动物尸体一日日沤进了味道。寝宫夜里明明关好的门窗总会悄悄打开,夏日蚊蝇,冬日寒气,渐渐还会有些“专钻门缝”的蛇虫鼠蚁…… 百里缨努力适应,从五岁适应到七岁,就在她都快能无视那些无用的恶意时,新的内容开始了。 “善良弱小”的宫人,“颇有正义”的伴读,偶入后宫带着“慈母”气息的大臣家眷……温柔的善意抚过幼小的百里缨,而后在她投入真心时,化作恶魔的讥笑。 不似从前那些虚张声势浮于表面,一看就是狗脑子们干的坏事,后来的那些诛心之举,才是落了真刀子。 就算是幼崽,被骗多了,也会长出新脑子。 那次百里缨不想去的,那是从前与她“志趣相投”,又“为她发声”,最后站于狗脑子们身边笑她无用好骗的小伴读。 明明两人已经彻底崩了,但当小伴读撸起袖子给她看那青青紫紫,求她晚些僻静园中见面细说时,百里缨还是心软了。 而那日的僻静园中,她没有见到小伴读,只看到了湖畔杂草里躺着的似乎已无了声息的陌生宫人,而后便识了湖水漫过的痛苦。 那是百里缨第一次那么接近死亡,经了两年多的不公与反反复复的背叛之后,在憋不住呼吸大口喝下那些湖水时,她甚至……觉得死了也行。 许多年后,百里缨第一次饮酒,管不住舌头地发着酒疯,又哭又笑地与那邻国废太子言:“你在一片漆黑中见过最亮的光吗?真的……真的太厉害了!那种你就要死了,感觉魂魄要飞走了,却有人一把抓回了你的魂,紧紧地抱住按回你的身体的感觉。我当时就想,这要也是个骗子,我也认了,骗我吧,骗我一辈子,或者骗我那一刻,然后立刻让我去死。” 百里缨没有死于那僻静湖中,倒是脑袋破了个大洞还下水救人的闻筠之没了大半条命。 初时,百里昕不信百里缨真的痴傻如稚儿,又将她在宫中留了两年。 而那两年,是百里缨最幸福的两年。 那被她撒泼打滚装痴卖呆留在身边的宫人闻筠之,待她真的……太好太好。 就是那时被骗感情太多次的百里缨始终不敢信,那也是她配有的好…… 两年后,百里昕放她出宫,她带走了闻筠之。 出宫之后,闻筠之不用为了让她吃口好的大闹御膳房,也不用为她折了枯枝赶走那些坏宫人,更不用为了让那些狗脑子别来烦她去御前拦人。 回到百里皎的府中,虽然百里缨还要继续装傻,但她们的日子总是好了起来。 好吧,对于闻筠之来说,好了起来。 百里缨倒更喜欢宫里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毕竟出宫之后,白日装傻,夜里就要通过暗道去学习,不能再赖在闻筠之身边一起入睡了。 闻筠之温暖的让人安心的怀抱,即便她装作听不懂还是会一遍一遍给她读的那些书,还有那些奇怪的哄睡曲调,纵是后来百里缨长大了,都依然记得清晰。 如果那是一场欺骗,百里缨希望没有尽头。 如果那是一场救赎,百里缨不会让它结束。 因着杜引岁的出现,就算再害怕,百里缨也老实交代了那些年的隐瞒,唯独不敢亲口说的……是那份喜欢。 她知道,杜引岁会告诉闻筠之。 但……只要她不说,就不会被拒绝。 这像是一种无用的躲避,百里缨希望能躲到她足够大,至少……十六岁? 闻筠之很生气,但依然按计划拉下了百里昕,将她们母女送上了高位。 百里缨虽然敬爱母亲,但更知道力量在手,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一场没有硝烟的母女夜谈,最终登上皇位的,是她。 只是,她要保护的人,却一副想要离开她的保护的模样。 十六岁这年,百里缨终于不敢继续躲避,借着设宴,饮了半坛酒水,就想着借酒壮胆,好撸直了每次想说起这话题都会打结的舌头。 只是她没想到…… 酒喝了。 人醉了。 结局却是…… 她被打了。 那还是她第一回被闻筠之打。 便是她从前装痴卖傻做些过分事情,便是她骗了闻筠之八年之久,闻筠之都没打过她! 而不过喝醉了一回,她依稀记得自己都没表白,结果隔日酒刚醒,就被闻筠之按在膝盖上打了……打了屁股。 简直,简直……有些亲密了吧~ 锦国女皇百里缨,在登基一年后,便密集地挨了两回打。 第一回,是她在闻相府中醉酒,隔日清晨被闻相抓起来,好好修理了一番。 而另一回,是上一回被打的同一日正午。 杜引岁红着眼冲入闻府,一把信纸拍在了桌上,怒指锦国女皇百里缨让她好好重复一下前一日与大昭废太子江芜说的那些醉话。 而后,因着江芜被百里缨的醉话唆(触)使(动),偷偷离开,去建功立业获取“力量”,屁股还疼着的锦国女皇百里缨再次被闻相关入房中,又打了一回屁股。 对此,多年后百里缨的皇帝手记中有写到“一日如此两回,也真的是……太亲密了吧~~”。 第75章 卫慧清孔嫣儿 孔嫣儿觉得,那杜引岁与江芜,莫不是有什么天大的毛病! 若没有病,怎的人都跑了有一会儿了,又突然出现在了破庙里,还从刘家那边抬了只“猪”走! 可恶,那“猪”虽是江芜的亲舅舅,但这一路他有做什么好舅好事吗?凭什么还要冒险回来带走他! 孔嫣儿想走,疯狂地想走。想要离开这个会出变态衙役的队伍,想要远远逃开那目无亲女,只当她是珍稀货物的父亲。 这两个家伙,要带……带她走啊! 她二八年华,长得不说倾国倾城吧,洗一洗也是明眸皓齿,刷一刷也可肤若凝脂,无论是送出去铺路还是留着有备无患,带她走不都比带那无用的陈年老猪强么! 当然……想是这么想,孔嫣儿知道她们不会用她来做那个。只这般知道,就更想跟她们走了! 孔嫣儿疯狂地想要去,恨不得扑过去求那两个抬“猪”的带自己走。只最后她还是低下了头,不敢继续看过去引人注意,只偷偷任由眼泪砸在了地上。 算了,走吧走吧,快走吧…… 讨厌! 然而,第二日,流放队伍就站在了那可怕的村外,知道了逃走的人被吃了的消息。 即便谭望黑着脸从村里带出了“证据”,孔嫣儿依然不信。 不信那两个敢回头绑“猪”的人,居然那么蠢那么快,就被一群流民吃了。 怎么可能! 她们可是能解开镣铐,轻松杀死两个衙役还伪装了现场的人! 怎么可能……死得那么快,那么蠢…… 流放队伍的人少了,但凛州还在等她们。 谭望变得很阴沉,衙役们丢了最重要的流放犯,每个人都变得很沉重,队伍的气氛越来越可怕。 孔嫣儿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某个衙役压抑隐怒的目光扫到后,寻了卫慧清。 一路行来,孔嫣儿都能看明白,卫迂亭那就是个虚张声势的老东西。那么卫家能两次流放,两次寻到功绩回到都城是靠的谁,不言而喻。 卫慧清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曾经在凛州呆过,还为军中出谋献策过的聪明人。 然而,再聪明的人,没有力量,也很难发挥聪明。 本来,卫慧清掏出了阿牯的身契,准备让阿牯去保护似乎被衙役盯上的孔嫣儿。只阿牯像是又吃错了药一般,明明之前说谁有身契谁是主子,结果这会儿又变成了卫家人才是他的主子,死活也不肯跟孔嫣儿走。 保护这种事,强迫就没有意义了。 最终,卫慧清分了楚秀兰给她的那块锋利的薄石板给孔嫣儿,又与她说了一些当年她能知晓的韩家军和韩家的情况。 在孔嫣儿离开时,远远听了几耳朵的卫迂亭狗狗祟祟往她身边凑,张嘴就是:“你爹要把你送给韩将军吗?你看我们慧清行不行,能一起去不?” 孔嫣儿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啐了卫迂亭一口,高昂地拢了拢头发:“你也不看看你女儿什么模样,还想像我一样走这种捷径?做梦吧,梦里啥都有。就卫慧清那等货色,送上去反招了贵人不喜,够你在流人所倒霉一壶的。” 卫迂亭摸着脸,被孔嫣儿气得差点撅过去,只窝里横的东西又不敢对孔嫣儿吼,转头对着卫慧清就是一句:“你看看你,好心和她说北地的事,结果人根本不把你当个什么东西!” 卫慧清没理卫迂亭,只轻轻看了孔嫣儿一眼。 只一眼,孔嫣儿就知道,卫慧清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都是故意,忍不住地眼眶酸了一下,赶紧地趁着卫迂亭没发现自己的异样前走了。 就像兜中干净,只能分出一块薄石给孔嫣儿的卫慧清一般…… 孔嫣儿一无所有,也只剩这张嘴能消一消卫迂亭的坏主意。 这是她们能做的。 这是她们仅能做的。 知晓了孔家主意的卫慧清,后来北行的路上一直在盘算几年前她在北地认识的那几个小将。当初她曾经献策改革军屯,让闲时的韩家军分地劳作,无论是军中还是战士自己都能多得几分利,缓解了朝堂总不按时发饷带来的矛盾。她靠那实行后切实有效之策让卫家回到了都城,而当初那几个帮她献策上去的小将也得了晋升。 就是不知道,那旧时的利益,还能不能给如今一份生机。 卫慧清想了很多,只她想不到的是,孔家居然那么急。 也不知孔方裘手中还有什么“敲门”的东西,总归流放队伍到达凛州,还没分配流人所时,孔家人就被韩家军的人带走了。 入了流人所后,卫慧清努力寻到了一个当年的“小将”,倒是托福让卫家人在流人所中寻了个稍轻松的差事。只是当她问起孔家的情况,那人却是避而不谈,只让她努力再创“佳策”,好早日回都城,莫要管别家的闲事。 如此,卫慧清再次见到孔嫣儿,已经是四个月之后。 那“小将”将卫慧清安排到了给流人做饭的活计里,活儿轻了,恶心的人却是不会变少。 孔嫣儿的马车到时,推着木车往矿上送饭的卫慧清正被两个流人缠着先分一口。 那两人敲着碗,满口荤话,也不知是想先分一口饭,还是…… 就在已经忍了这两人好几日,已经忍无可忍的卫慧清想掀了车把滚烫的汤水给他们倒一身时,那两人被踢飞了。 世上事,就是这么奇妙。 从天而降的,有可能是英雄,也有可能是曾同行之人的车夫。 华服加身,珠翠满头,已是妇人装扮的孔嫣儿被丫鬟扶下车,被养回了几分白皙细嫩的手轻轻搭上了卫慧清粗糙的指节。 软糯糯的一声“打”,看起来像是练家子的车夫便将那两人打得满地找牙。 孔嫣儿满脸厌弃,仍觉不够,一手搭着肚子,一手亲自掀了那木板车上的饭桶,让热乎乎的汤水与菜饭淋了那两人一身。 突然出现的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卫慧清忍不住露了这段时日的第一个笑。 因着这一抹松快,当孔嫣儿让车夫与丫鬟将两人赶去远处,独留了卫慧清低语,说她嫁人了有孕了,说府中复杂,请卫慧清回府,助她一臂之力时,一向不喜欢后宅之争的卫慧清没能一下回绝。 只不过卫慧清也真是没想到啊,那头啊,那一瞬没摇啊,她这后面……就上了一辈子的贼船了。 嫁人,是真的。 不过没像为韩家军献上前朝宝藏图的孔方裘期望的那样,嫁给韩将军为妾。孔嫣儿抢在孔方裘谋划成功前,借着他们被几度带入韩家问话的机会,自己给自己勾了个不是韩家主枝的病秧子。 怀孕,是真的。 韩家那病秧子是韩家某个分支的独子,温柔多情,但是病得已经不能行事。不过人挺好,眼见着活不过几个月了,被孔嫣儿迷得五迷三道的病秧子同意了孔嫣儿去借个子。如此,分支也算后继有人。 府中复杂,是真的。 孩子怀上了,孩子名义上的爹就剩一口气了。这要没孩子,分支的财产迟早被其他韩家人吞了。但是现在有孩子了,还没生,就危险了。 “还是听你提起了那些韩家的旧事,我才能那么快拿下我那夫君。我那爹非要把我送入韩家,我没法逃,难道我还不能选做妾还是做主母了?哼,分支的实力不如韩将军又如何,我们家就剩个婆婆,还是个好婆婆,待我生下孩子,关起门来我便是一府之主。”孔嫣儿说到气处,小脸微红,再提起如今,又缓缓生出柔色,“我那夫君傻乎乎的,我虽对他无情,但各取所需,我也算保住了他的老母亲,也会让腹中的孩子为他延绵这一支。如此,也算个好结局了。” 卫慧清听罢了,许久难语。 孔嫣儿见状,不满地伸手打了她一下:“怎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又是嫁人又是借子!我……”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卫慧清被打得老疼了,赶紧地抓住了孔嫣儿的手,天地良心抓人的时候她还得管着那肚子。 “那你干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看不起我,不像你当年有本事靠献策脱身,而不是……”孔嫣儿本就气性大,怀孕后更是容易情绪起伏,这会儿用力挣扎起来更是使出了牛劲儿。 先是流放后是干活,压根儿没好好修养过的卫慧清哪儿弄得过她,实在没了办法索性一撒手地上一坐:“来来来,打,打死我吧!我都没说话呢,就要被你打死了。你哪儿是叫我来跟你回府的,你就是想来打死我的!” 蛮的怕疯的,孔嫣儿见卫慧清如此,反是一下红了脸,伸手去拉人。 卫慧清还……真不起来了。 “你从哪儿学的这么耍赖!你还好意思让我一个有孕的拉你!”孔嫣儿简直气死。 从哪儿学的,能被分到给流人做饭岗的那些个妇人能是什么淳朴的么。 “我没看不起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我当年也是年纪小运气好,我爹……当时也不像现在这么混账。你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你送入韩家的,妾通买卖,你已经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给自己找了生路。我凭什么看不起你?凭我刚才被两个蠢货纠缠还是凭我那正在托人给我在军中找个夫君的混账爹?”卫慧清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后面的灰,“站着干什么,回去啊。这儿路那么抖,你怀着孩子干什么亲自来。叫个车夫我不就自己去了。” 那一日,独木难支的孔嫣儿从流人所领回了卫慧清。 此后余生,卫慧清陪着孔嫣儿经历了韩家的举旗造反时的蛰伏实力,在韩家内部开始争权夺利时为划拉力量殚精竭虑,又在确定江芜得到了诚王一派的力量后,果断带着孔家曾献与韩家军的前朝藏宝图与韩家归拢于她们手下的力量投了诚,最终在江芜成事后,她们得到了赐官丰州知州的封赏。 丰州归于她们治下,江芜下放了权利,对她们唯一的要求是……好好关照禾乡一名为田穗的婆子一家。 而丰州禾乡,那个孔方裘曾大肆收割,又贪污走了救命赈灾之物的地方,终于到了卫慧清与孔嫣儿的手中。 曾经被那些财物养大的孔嫣儿,虽狠不下心杀爹,只能将人圈起来,但也总算有了可以将不属于她却被她取用了钱财还回去的办法。【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ND】 第76章 大昭六岁的皇太女,又……又又又不见了! 东宫习以为常地乱了一会儿,而后请来了皇帝江瑶。 一刻钟后,江瑶从东宫的假山里掏出了一只不断挣扎的“泥猴子”。 东宫众人惊:“那假山已经搜过五次!” “下次记得看看地上竖起的草茎,也许有的人不想做人,想做泥鳅了。”江瑶如提猫一般拎着“泥猴子”的衣领,示意宫人速速打水洗猴。 不多时,泥猴子变成了软乎乎的小姑娘,一身纯棉的奶牛装滚到了江瑶榻上,笑嘻嘻地喊娘。 “谁准你穿我以前的衣服的!那是我娘给我做的!”江瑶气呼呼地抓住就要逃跑的牛尾巴,一把将小丫头按在了被子上。 “娘你老冤枉我,你是不是眼花!这是外祖母和皇祖母刚寄回来的!我的!”江槿化身气呼呼小奶牛在床上滚来滚去。 江瑶把人抓起来细看了一下,好吧,料子是比她从前的那些新。 “哼,她们就是喜欢幼崽。长大之后我都多久没收到这种衣服了。”江瑶忍不住低声嘀咕。 “娘,你都一把年纪了,还穿奶牛装啊。”江槿没眼力劲儿地使劲笑嘻嘻。 “要你管。”江瑶一巴掌把站起的小奶牛拍倒,按住揉搓,“那是我娘,我娘做的衣服都是我的!还有你怎么回事,天天乱跑也就算了,今天还挖坑把自己埋起来了,你也不怕那草茎被人踩了,你直接在土里没气!” 江槿努力从魔爪下爬出,不服气道:“我这是,我这是外祖母和闻姥姥说的遗传,遗传你懂吗?我遗传了皇祖母的会跑,会逃,我是最棒的!” “笑死人了,你从哪儿听到的你皇祖母会跑会逃?”江瑶笑到仰倒,又道,“还遗传,我一个被娘捡来的,你一个被我捡来的,怎么遗传?” “就能遗!就能传!”江槿哼了两下,爬到江瑶的耳边,以手覆耳鬼鬼叨叨,“上回闻姥姥和百里姥姥来的时候,我趴门口偷看到的,百里姥姥说‘你跑啊,你再跑啊,你逃得能有从前江芜那次快吗?还是你觉得我不如杜引岁会追!’,然后皇祖母就把百里姥姥按膝盖上……” “好了,别说了。”江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一把捂住了江槿的嘴巴。 “干嘛捂住我嘴巴。”江槿疯牛挣扎出来,“就算百里姥姥她们没说,我也知道皇祖母会跑会逃啊。娘你不是和我说过,皇祖母为了保护外祖母当年离开锦国去赴她亲爹之约,顺便夺权的事吗?” “没错……我说过你皇祖母跑了逃了的事儿,但是我没说她会跑会逃啊。这里的‘会’难道不是‘擅长’的意思吗?你皇祖母跑了没一日,就被你外祖母抓到了,能叫擅长吗?”江瑶把小疯牛塞进被子里,“天天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睡吧你。今日的书都背会了吗?那么有空藏来藏去玩,明日不如多背半本吧!” “娘,你是不是我娘!你捡我回来的时候,说好的带我过好日子呢!我这两年多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好日子在哪呢!”江槿气成了包子脸。 江瑶捏包子脸:“是是是,我怎么不是你娘。不过我有说过带你过好日子吗?我只是问你,你要不要叫我娘。是你自己蹦起来说要要要的!你自己选的路,请哭着也好好学下去。希望你……嗯,至少别比你百里姥姥差吧,十五岁登基,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我不要,娘你自己都是十六岁才登基的!你笨,自己不好好学习,就知道让我学!”江槿蹬腿。 “少来,我那不是笨,我那是大智若愚。我要早都会了,我娘早跑了好吧!”江瑶想到这个就生气。也是她大意了,那会儿她十多岁了才发现杜引岁她们的目的是甩担子,只是那时候再装笨已经来不及了,十六岁登基已经是那两位等待的极限了。再拖延,她真的怕被打。 沉入懊恼回忆的江瑶气气的,渐渐气又消了,这才觉出旁边的安静。低头一看,好么,小东西没睡,睁着两大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一看就没琢磨好事儿。 “你也来不及了!我已经知道你很能学了,这时候开始装笨,不会延迟你登基的时间,只会给你招来一顿竹笋炒肉。”江瑶冷笑着捏了捏小东西的脸,“好好学习,我才能早点出去找娘玩。要是想我们了,回头你也找个聪明的回来好好学习,你也能早点出来找我玩。” “哎……”江槿无力瘫,“娘,我要睡了,你再给我讲讲外祖母和皇祖母选中你的故事好吗?” 江瑶给小东西盖好了被子,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讲的。都是你皇祖母,上回偷偷告诉你,我是因为小时候生气记仇,憋了个臭屁爬你外祖母怀里放了,就那么被她们选中了。这话你信吗?” “信啊,你不就是因为我被其他大乞丐欺负,偷偷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头打了才选中我的吗?”江槿也翻了个白眼,“娘你真没意思,明天我要出宫找舅舅,他传信来说酒楼又出了新菜叫焦糖布丁让我出去尝尝。我要吃着焦糖布丁听娘小时候的事。好了,娘,你别打扰我睡觉了,我明天得出去看看,能不能捡个孩子。” “说什么呢!”江瑶拍醒了合上眼的江槿,“你才六岁,急什么急!” “嗯,娘你不急,十五岁没登基就捡我的你,真的一点都不急。”江槿翻了个江瑶同款白眼,睡了。 江瑶:“……” 捡孩子真的是一门学问,像自己这么好的孩子真的不多了! 谁想当皇帝,秦若瑶不想。 谁想当皇帝,小乞丐阿金也不想。 江芜曾经想过,但是得到了才发现,一路陪着她帮着她,从锦国弄来一堆一堆的武器扶起她的杜引岁,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搞这个。 只是,那时候脱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还好,她们还有小瑶瑶。 结束了战乱的大昭,在她的手中平复数年,又在小瑶瑶的手中休养生息,曾经的创伤不可平复,但至少……未来可期。 不过,江芜依然时常后悔,后悔当初的自己被百里缨的酒话迷惑,为了得到所谓的力量,答应了诚王的邀约。 虽然当天就被杜引岁寻到了,但在自己的坚持下,她……竟陪着自己,一路经历了那么多。 是危险的,是操心的,是杜引岁本不需要经历的。 虽然杜引岁总会在她心生懊悔时劝她,哄她,但不放过江芜的,是她自己。 一直到…… 有一次杜引岁忍无可忍地把她推上了榻,说出了那番话。 “一天天的,想点好的吧!想想我们离开流放队伍之后,穿过岱州的时候,你放下的指引水源和可食用植物的树枝,想想每次听到那些打来打去的事情的时候你生出的无能为力。你是想要力量保护我,但是你应该很清楚,你想保护的不只是我。现在我都不介意你去忙活那些了,你一天天的又干活儿又内耗,干啥呢!我愿意陪你干,你看不出来吗?要说不愿意,不满的事儿……应该是你那天做了一整晚,早上也没放过我,累的我中午才起结果发现你这家伙跑了那件事吧!” 理所当然的,一切的心结都在杜引岁原样把那晚那清晨的事情在江芜身上来了一遍又一遍后,解开了。 而后,是杜引岁回锦国找了一回闻筠之,再回来时的坦白。 末世,穿越,储物戒,大量的枪与异界的毒物。 杜引岁她们……的确不需要更多的力量。 而她是真的愿意,陪自己走了那麻烦的一程。 还有以后的一程……又一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