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谁有猪!
楚秀兰小小声的话如轰天之雷炸在江芜的心口。
江芜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去看杜引岁,然而……此时杜引岁也正在和别人低声嘀咕,全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
还好……
江芜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空落。
有人愁肠百结,有人心有七窍。
杜引岁嘀嘀咕咕好一会儿,然后热情挥手送走了臭着脸背手离开的秦崇礼。
“爹,你去哪?”楚秀兰瞅了一眼还在河滩上晒着的两只崽子,扬声道,“这儿太阳大,你也晒晒啊。”
秦崇礼步子没停,毕竟多年的修养让他没法把“去喂猪”这三个字真正说出口。
当然,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正前方第二棵树,左转大石头的背面……”秦崇礼低声重复着杜引岁的话,而后在那块指定的大石后面果然找到了三株不到小腿高,有着椭圆锯齿叶的绿草。
秦崇礼一路默念着路线,穿梭于石后树下草中,不一会儿就一手抓着一把草回到了河边。
“这种还有很多,要都弄来吗?”秦崇礼从被自己放到板车上的一堆各式各样的草里,挑出了两株叶片狭长顶端有些尖的草,在杜引岁的眼前晃了一下。
杜引岁接过,直接塞嘴里嚼巴了一下,连连点头:“要!”
“这些是什么?”楚秀兰惊讶地看向秦崇礼,“爹,你还认识野菜呢?”
“呵。”秦崇礼摇头,“我不认识,都是小杜姑娘让我去摘的。”
楚秀兰:“……”倒是从来不知道你是如此听话的公爹。
“老师人真好。老师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一杯水吧,能逮着鱼虾蟹我来者不拒啊。”杜引岁笑嘻嘻地掏出竹筒,“正好往上游走些,这里都是洗澡水了。”
真看不出,你还介意这个……秦崇礼憋了憋把话咽了回去,方才接过竹筒,转身走了。
“祖父,我也去!”旁边晒在河滩上的小团子突然咕噜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追上。
一只小崽跑了,另一只大些的崽也不晒了,两只小尾巴就这么跟着秦崇礼跑了。
“老师,把根也拽出来啊,别浪费。”杜引岁一脸可惜地摸了摸断根处,扬声道,“带泥也没关系,旁边就是河,冲冲就行!”
秦崇礼依旧没回头,只步速又快了几分。
“杜姑娘,你认识这些野菜吗?”楚秀兰看着开始认真大口吃草的杜引岁,弱弱道。
“不认识。”杜引岁理直气壮地摇头,而后抬起嚼草的脸,求知脸看楚秀兰,“这些都是野菜吗?”
楚秀兰两眼一黑。
她庄子上的猪吃的最次的,都得是锅里煮过的野菜好么!
这位是在吃什么啊!
“杜姑娘,这些野草……不认识不能吃吧?万一对身体不好呢?万一有毒呢?”楚秀兰看向不远处的河,水边江芜看起来已经快收拾好了。
怎么回事啊,公爹怎么会同意去给她摘这些不知道什么草来吃!
就在楚秀兰见杜引岁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想着要不要去叫江芜回来时,旁边板车上的人开口了。
“那还是有认识的。”杜引岁指了指自己特地挑出来放在一边没吃的三株,“薄荷,嚼一嚼可以清洁口腔,楚姐姐来一点吗?”
楚秀兰这才注意到边上的薄荷。
好吧,这也是这堆里面她唯一认得的草了。
不对,这时候说什么薄荷!
“杜姑娘,你觉得身体怎么样?除了外伤,肚腹间是否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楚秀兰小心地隔空指了指杜引岁磕到的脑壳,“这里会觉得疼,觉得晕吗?”
时至此,楚秀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食野草如吃山珍海味的杜引岁,方才共鸣了江芜早晨说起前夜事情时的担忧。
“还行,没事,我只要多……”杜引岁便是此时嗅觉增强未至,依然能感觉到楚秀兰真诚的担心,本想安慰几句,但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到了楚秀兰的身后……
“多什么?诶……你慢点吃啊。”楚秀兰还等着下文呢,结果人话说一半不说了,还从大口吃草直接变成了迅猛往嘴里塞草,本吃得一派闲适的享受模样,现在画风突变成了难民的狼吞虎咽。
杜引岁无空作答,楚秀兰也很快明了这异变为何。
“吃什么呢?”在河里迅速过了一遍的江芜,上来就看到木板上杜引岁鼓着腮帮子努力地嚼嚼嚼,咽得都快翻白眼了。
楚秀兰:“……”吃什么,吃你老师给摘的野草呢。
就在此时,衙役们开始吆喝着整队了。
算算,今日比起前几日,列队拔营的时间约莫能晚了大半个时辰。
江芜握上木把推起木车,也没问杜引岁在吃什么了。还能吃什么呢,那板车上还有的几株草,还有那绿呼呼的还没擦干净的嘴角……很容易就让江芜想到了前一晚,那人吃完了一车的金银花,还不甘心地在车边寻摸了几根草往嘴里塞。
也是被她骗了……什么吃金银花是为了消炎散热,她分明是为吃而吃啊!
就,那么饿吗?
江芜有些担心地看向木板车上那捂着嘴努力嚼嚼嚼的人,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些小小声的咕噜噜。
比起想太多的江芜,楚秀兰这会儿的脑子就要直白许多了。
“杜姑娘,你这么怕江芜吗?”楚秀兰贴近板车,小小声道,“看她来了你就吃那么快啊?”
江芜:“……”讲道理,车把并没有很长,她并没有在很远的地方。
杜引岁坐直了些,梗了梗脖子,把嘴里的草都咽了下去:“可别提了,不要喝河水,不要吃草,先给你说卫生,再和你讲养生,几大篇文章直接背给你听,完了还问你听懂了没……”
“嘶……是该吃快点,吃快点不用学习。”同样不爱听掉书袋的楚秀兰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又道,“爹也爱背书,回头让他们两个对背去。”
“我还在呢。”江芜幽幽出声。
楚秀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缩回了靠近板车叭叭的身体。
“等等……”杜引岁指了一下左前方,“我好像听到老师在叫小宝。”
“有吗?”楚秀兰抬眼望去。
那边几棵树有些粗壮,一时只能看到树边一条囚裤的裤腿子。
江芜紧了紧眉,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那树边离衙役们吆喝的集合地不过数十步,就在她们要经过的地方。
待她们赶到树边,树下一大两小,都好端端……好吧,两个好端端的,一个就颇有些狼狈了。
“啊瑶瑶,刚洗的,你这是蹭……”楚秀兰快步上前举起胸口黄糊了一大片的小东西,而后闻了闻,愣,“这蹭的是什么?”
一旁,秦崇礼那平日总儒雅中带着三分严肃的脸,这会儿黑得像是在锅底蹭过,愧疚与生气在上头挤做了一团:“我一时没看住,她爬树上去了。”
“怎么爬上树了,没事吧?摔到了吗?”楚秀兰震惊地把小东西收拢到怀里,开始摸她的手手脚脚。
“没摔,滑下来的。”秦崇礼伸手点了点小孙女的发揪揪,气得胡子直抖,“怎么胆子那么大呢!”
“妹妹不乖,偷偷上去,突然不见了,吓坏我们了!”秦浩阳过来指了一下妹妹的裤腿,“她下来的时候,还把裤腿蹭破了。”
楚秀兰闻言,转了个方向,捏着裤腿看了看,果然左腿内侧的裤子划拉了一个大口子。还好,只是破了最外面的囚裤。
“疼吧……”楚秀兰揉了揉小东西的左腿,“下次别……”
一直抿紧了唇没吭声的小团子扭动挣扎着从楚秀兰的怀里爬了出来,伸手进囚服掏掏掏。
江芜:“……”
啊,多么熟悉的动作。
江芜看向板车上的杜引岁,嗯……并不意外,后者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小团子呢,余光都没瞥过来一点儿。
“伯娘。”小团子艰难地从怀里扯出一个同样黄糊糊的荷包,打开拨拉拨拉,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鸟蛋,放到了楚秀兰的手上,转头又摸了一个递给秦崇礼,“祖父。”
秦浩阳下意识地站直了等待,然后就看着他的妹妹斜了?嗯?斜了自己一眼,走了?
“病病。”小团子在板车上放了一个,又抬头看江芜。
“我就不用了……”江芜摆手。说起来这个荷包真的很像自己早上还给楚姐姐的那个,该不会就是之前用来装霉绿豆糕的那个吧。
小团子低头在荷包里拨拨拨,随着她又翻出了两个完整的鸟蛋,原本严肃紧绷的小脸总算恢复了些许软扑扑。
“喏。”小团子把一枚新的鸟蛋放在了板车上,转身回到秦崇礼身边,路过秦浩阳时把整个荷包都丢给了他。
原本失落的小朋友举着荷包笑了,打开荷包仔细一看,全是碎的了!更失落了!
“瑶瑶你真是……”楚秀兰摸着小东西胸前的黄色糊糊,“爬树多危险啊,你怎么上去的?下次别……”
“阿木教我,不让我告诉别人。”秦若瑶攥紧了手手,本就不大的团子因为紧绷缩得更小小只,“大树离天近,我可以爬很高。祖父院子里的最高,还有小猫。”
“……”楚秀兰被心酸一击,瞬间红了眼,却又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失态,赶紧站了起来。
她曾征求过公爹的意见,和小瑶瑶解释过二弟夫妇不在了,是去了天上,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小瑶瑶,保佑小瑶瑶快高长大。她以为那已经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希望的解释,但是现在很明显……那远远*不够。
“要赶紧过去了。”江芜看了一眼远处差不多成型的队伍。
“来,上来。”杜引岁对小团子招了招手,“我这里有薄荷,吃完了嘴巴香香。”
原本还绷着不动的小团子听到后半句话,噔噔噔地跑到了车边,然后……熟悉的单手捞团又出现了。
“来不及给你洗洗了,希望今晚也能住在河边。”杜引岁凑近小团子浸透了鸟蛋的囚衣上闻了闻,又闻了闻。啧,这个味儿,要是今晚不收拾,明天估计要臭。
这边儿杜引岁好心好意地替小东西打算呢,没提防推着车的江芜突然幽幽出声:“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杜引岁震惊抬头,“我是猪吗?吃衣服!”
沉默,是此时最可怕的康桥。
明明大大小小六个人一起呢,却只有车轮和肚子的咕噜噜声。
“江芜!”杜引岁眯眼。
第22章 “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几人归了队,衙役点完名后,便催着放风已久的囚犯们上了路。
前日推车,昨日推车,今日亦是……
推着同样的车,车上载着同样的人,那人醒与不醒却是极为不同的。
江芜双手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在河滩上走得扎实,之前说错过一句话后,便老老实实闭了嘴,只看着车上的杜引岁和小团子嘀嘀咕咕。
木板车上,杜引岁将小团子拢在怀里,揪着小东西裂开的囚裤腿部小心地在那道破口上,顺着打了好几个小小的结。
小团子摸了摸裤腿,皱巴了小脸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凑合吧,没有针线给你缝,皱巴点总比裂着大口子强吧。”杜引岁捏了捏小团子已经没什么肉的小脸,从车板上单独放着的薄荷上扯了最小的一片叶子放到小东西手上,“嚼嚼吐了。”
小团子把薄荷叶塞进嘴里。
杜引岁眼角的余光看了认真推车的江芜一眼,抓起秦崇礼第二批送上车的野草团吧团吧,一口塞进了嘴里。
江芜:“……”其实并没有还想要劝阻的意思了,倒也不必继续如此防备。
怎么劝阻呢,便是她愿送上自己份里的食水,杜引岁显然还是不够吃的。她没法子让人吃饱吃好,人自己想办法克服艰难去了,难道她还有立场再说多余的话么……更何况,今天早晨,杜引岁还拒收了她的食水。
江芜瞥了一眼杜引岁身边,那被河水装了大半满,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着水面的竹筒。是昨日的她想的太简单了,便是她知晓净水之法,知道喝烧开的水更好,但是如今身无长物处处受制于人的条件下,这河水也不是喝不得的。
都是她昨晚说得太多,要不今天杜姑娘也不用去找老师做这些事。
江芜看了一眼靠在杜引岁怀里,正奶声奶气指着她们右手边靠林子的大树,问着“这棵树有蛋蛋吗?”“那棵呢?”“哪棵有蛋蛋呢?”的小团子,自嘲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如个不足四岁的小宝懂事有用。
这会儿杜引岁的嗅觉不过正常人水平,对于小东西的提问一个都回答不了,只能捏了捏软乎乎的小脸,打断道:“别想了,这些树上就算有,这会儿赶时间走路呢,那些衙役也不会放你去摸鸟蛋啊。”
小团子看向走在车边两步开外,离她们最近的那个衙役,皱巴了小脸,颇为不舍地憋出一句:“摸到,给他一个嘛……”
“棒哦。小小年纪已经会贿赂啦。”杜引岁有些惊喜地勾了勾小团子的下巴。
“你告诉瑶瑶哪里有蛋蛋,瑶瑶多给你一个……两个!”小团子竖起了两根短短的手指。
杜引岁笑了:“还挺大方。那你先把刚才那棵树的两个给我呢。”
小团子毫不纠结,直接摊开另一只手,小小的手心里是她给自己留的那枚鸟蛋。
“一加一等于二!”小团子指了指杜引岁揣着鸟蛋的衣襟,又晃了晃手里的这颗,突然就理解了会数数的好处。
杜引岁伸手拿走了小东西手里的鸟蛋,后者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小手没有半点闪躲,面上没有一丝不舍,反倒是黑葡萄似的眼一下子亮了许多。
啧啧,小小的东西,做大事的样子么。杜引岁倒不贪小团子这么一个鸟蛋,不过话说出口就要做到,这个先没收了,回头晚上弄熟了再拿给她吃。
“下个,哪里?”小团子奶呼呼贴近。
“等我发现了,第一个告诉你。”杜引岁把鸟蛋揣回怀里,捏了一下小团子的揪揪,“不如我们先来说说,你以前爬过多少次树啊?都多高呢?每次都自己爬的吗?都在上头呆多久啊?在上头会松开手吗?能松开一只还是两只啊……”
杜引岁不是随便压榨童工的人。鸟蛋虽然好吃,但是她还是得先问问童工的水平。
小团子被一堆问题埋住,为了持证上岗,苦着脸掰着手指一一作答。
流放不是什么好事,北地边陲也不是什么好地,杜引岁无意阻止一个小宝的努力,在听完了答案之后,捏了一下依然苦巴巴的宝脸,认真道:“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刚才这趟弄碎了多少个鸟蛋吧。”
推着车的江芜虽不开口,但一直听着车上两个嘀咕呢,只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了……
尤其是当杜引岁拿出一条多余的布带子,当场边讲解边演示给小团子看,如何在摸完鸟蛋后把装着鸟蛋的荷包从胸前转移去背后,又该怎么发力才能避免从树上直接蹭着滑下保护住已经岌岌可危的裤子。
江芜抬头去看就走在板车前头的秦崇礼和楚秀兰,两人虽没回头,但是总觉得他们都听着了。
“哥哥,荷包!”
就在江芜犹豫衡量让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宝继续去爬树找鸟蛋是不是不好时,奶呼呼的小团子发声了。
秦浩阳噔噔噔地把装着碎鸟蛋,还滴答着淡黄色液体的荷包放到板车上,又鼓着脸气呼呼地走回了祖父身边。
小团子压根没看着他的不开心似的,直缠着杜引岁速速将那能把荷包甩去背后的法子搞起来。
杜引岁打开荷包看了一眼,啊……可惜了,看起来碎了能有五六个的样子。
“杜姑娘……”江芜看着杜引岁那明显吞咽了一口口水的小动作,艰难出声。
“干嘛?”杜引岁合上荷包,正经脸抬头,“难道我看起来像是要吃掉这个碎了五六个鸟蛋,看起来还有两三个没漏干净的荷包吗?”
江芜没敢继续说话。
倒是前头原本好端端走着的楚秀兰突然回头,先是扫了板车上的杜引岁一眼,而后迅速看向江芜,猛地点了两下头,丢下一个口型“像”,又迅速地转了回去。
江芜:“……”
杜引岁瞥了一眼不说话了的江芜,心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甩到了旁边的地上,又在小团子的催促下开始给荷包穿布带子。
鸟蛋碎了算什么呢,就是沾了些……不卫生了些,可惜了蛋壳吃了还能补钙呢。哎,这些真是没吃过大苦的人。末世最困难的时候,大家合伙弄死一只变异动物,当场就能趴下来先啃几口,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才是救命的东西。
不过算了。
杜引岁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她们还会有更多鸟蛋的。
后头板车上的话,秦崇礼也都听着了。初时听着那小杜姑娘不但不劝瑶瑶别爬树,反是教她如何装鸟蛋能在下树时保持鸟蛋的完整时,他是有些想回头的。只是河滩碎石多,他分了多半心思在后头,这头还没回呢,脚就先踩空了一下。扭倒是应该没扭到,就是挺疼的一下,脚底下也瞬间失了几分力气。
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算算,他离耳顺之年也不过就差三个月。他又还能护着小瑶瑶……多久呢?
现在,已经不是担心有危险而取消技能的时候了。
秦崇礼忍住了脚下的痛,也忍住了没回头,只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抱猪”和“跳树”的故事,也许待后面有了条件,他们也该学起来。
想到这两个故事,秦崇礼难免地又想起了范载志。
范载志年少时是草根武状元出身,而后驻守大昭西境凉州,在与西边的漠西几度摩擦的战役中立了不少军功,靠他自己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只是,就在他前程一片大好,便是封疆大吏亦指日可待时,他为了水土不服的妻子,想方设法地调回了京都,而后更因妻子有孕,屡屡告假……虽压着线没有什么违反军令之举,但是当时他京中的上峰极看不惯这种恋家的儿女情长之举。于是范载志的仕途,停在了有名无实,手无军权的忠武将军许多年。
当年范载志被皇帝钦点为太子武师傅,似迎来了新的起点。
只是后来谁都没想到,范载志仅上任一日,便被迫卸任了。
秦崇礼是文官,这几年又逐渐远离了政治中心,与只当了太子一日武师傅的范载志并无什么交集。
一直到……
去岁,太子要去丰州赈灾,范载志受命护卫左右,押运赈灾物资。
秦崇礼左思右想,协礼登门,想试探一下范载志的态度,窥一窥他是否对十多年前那仅上任一日的事,是否对太子有所积怨。
还好,范载志的性格与他的长相无异,五大三粗十分豪迈,一顿酒水下肚,便拍着胸脯连连应承必会将太子好好带走,全须全尾带回,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结果……人是一根毫毛都没少地回来了,名声却没剩多少了。
河滩上的碎石很多,软底布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凹凸不平的陷阱上,时不时还硌着脚底的水泡,非常疼。
秦崇礼一步一步木然地随着队伍走着,似是被这些连绵不断不知何时才能消失的碎石磨平了脾气。
只去岁,他还不是这般。
比起太子完成赈灾任务的消息先传回都城的,是太子识人不清,良莠不分,以恶为友,近墨者黑的“新名声”……
“新名声”盖过了太子在丰州的努力作为。
甚至,那些有着实证,带着民声的声音一直在京中持续回荡,便是太子从丰州回到了都城,也没有停止。
随行赈灾的官员,都有封赏。连久在四品忠武将军之位的范载志,回来之后都拔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唯独太子,无赏,只是……也并无斥责,至少在朝堂上是如此。倒是符合皇帝一向的偏心。
秦崇礼第一时间杀去了范载志的府上,只是……迎接他的,是比他气得还狠,还怒其不争,气得恨不得躺在地上翻滚的范载志。
按范载志的说法,太子在去丰州禾乡的路上发现了他们带着的赈灾银粮出了问题。上报是上报了,但朝廷办事总是很多程序,从调查到重新拨放耗时太久,而他们当时已经遇到了几小波水灾流民,若赈灾不能及时开展,大批百姓离乡逃荒,那么丰州全境,乃至丰州以南的都城都会有麻烦。
太子在与随行的范载志他们商量后,决定继续前往禾乡,差的那些赈灾银粮,就在途中边走边征集。只是,征钱粮,并非那么好征集的。派出随行人与商户接洽几次失败后,太子决定宴请当地商贾,并为捐献钱粮的商贾亲笔题字。
等于……是太子卖字征钱粮了。
此举,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积善人家的赏赐了。
只是,在列宴请名单时,太子和范载志包括其他几名随行官员意见相左了。
当然,最终他们这些随行的,还是没争过太子,任由太子搜罗信息后宴请了当地有钱但名声不佳的商贾。
并且,一路走,一路宴请商贾题字,请的不是曾经被庄农状告随便加租压榨农户的,就是曾纵马入市撞伤过不少人的,要不就是店铺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各有各坏,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就是这些人都有钱有势,在本地也有官府路子,虽然曾经被告,但从未被告成功。
“积善人家”“瑞气临门”“锦绣华章”……一幅幅太子亲提的字送出,一箱箱的银粮搬入。
队伍到了禾乡,队伍里用来赈灾的东西已经超出了离开都城之时,但是……不止是他们路过的地方百姓,甚至是他们本身的队伍里,知道太子是为了筹措赈灾物资的队伍里的人,对太子的行为也都是不解甚至厌弃。
毕竟,也有好好做生意的商户有钱啊,人也愿意给啊,怎么偏偏得选那些名声差的,怎么的……黑心商人的钱更香啊?这太子亲笔的字,代表着荣耀与赏赐的字送到那样的人家,随行的人都觉得丢脸。
范载志气得一边锤桌子一边说完了赈灾路上太子的独裁,本一肚子打上门去的秦崇礼也……只能把肚子里的气自己咽了。
自然,后来再在宫中见到那时还是太子的江芜时,秦崇礼亦问出了不解。只是当时江芜的解释十分苍白,只说与其收好人的钱,不如让坏人出些血。
这样的解释,若是一个无知小儿说出,秦崇礼能夸他一声嫉恶如仇。但是这是太子啊,代表着大昭未来的太子啊,那么一点钱,就能买下他太子的名声,甚至是他的脑子吗?
那时,秦崇礼只恨自己一月只能入宫授课一次,又被规定了只教授他分配到的孔孟之道,诸家家训,仁礼之说……又恨自己总担心皇帝并非真正放心和接纳自己,只做自己分内的教授,很少主动过问太子的其他课程,也不知这些年分配到其他内容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每个月都在教太子什么。
只是,当秦崇礼把丰州的事情掰碎了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江芜说了一遍后,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更气了。
这一气,就气到了十日前的宫宴。
当太子的女子身份被一碗汤揭穿,比起生气太子的隐瞒,秦崇礼的第一反应竟是了然。
在那个帝王暴怒,群臣震惊的瞬间,秦崇礼却突然明白了,去岁太子为什么只给那些黑心的商人跋扈的富人题字……
是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一天。
即便会背负无识人之能的评价,同流合污的恶名,她也不想连累真正的积善之家。
秦崇礼踩着河滩碎石,今日的路很难走……却难走不过江芜从前走过的十八年。
也许……秦崇礼缓缓抬头看向远处的树林。也许范载志当年该与江芜说一个“种树”的故事的,那么她可能,能在从前的某一天,或者未来的某一日,真正地逃离也说不定。
只秦崇礼不知,至少在此时,推车行于他身后的江芜一点都不想逃离,正蹙着眉头看板车上的杜引岁往那伤腿上倒药粉。
受伤的人,倒药倒得一脸平静,后面推着的旁边坐着的,一大一小倒是看得龇牙咧嘴,抽吸不已。
“还剩一包药,还能换一次,下次就明天早上吧,我来帮你换。后面看能不能经过城镇,看有没有机会再买点。”江芜看了一眼板车上空了的药包,又看了一眼旁边鼓着腮帮子,正在努力给包裹伤口的布条打结的小团子。
杜引岁点了点头。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她的伤就会自然变好,这个伤药是锦上添花,倒是无谓把那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银角子用在买药上。
杜引岁低头捏了捏剩下的最后一个纸药包。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药包,闻起来和王老五之前的很像,不过江芜说这一包要比王老五给的多,都快三倍之多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弄来的……杜引岁回想起那日清晨,来给她塞东西的萝卜婆婆身上,难以忽视的那抹血腥味。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只是,不是那样,又能是哪样呢。
也不知江芜做了什么,那位婆婆真是……很努力地在给啊。
想到此处,杜引岁的心情有些沉重,撩起眼皮看了江芜一眼:“你早上没吃完的饼子呢?”
“你饿了?”江芜下意识停了车,伸手往怀里摸,只手伸到一半,看着板车上并无半点期待,甚至好像还有点生气的杜引岁,又僵硬地把手从衣襟处撤了回来,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哪儿有没吃完的饼子,你不是让我都吃了么……”
“江芜,把它都吃完。”杜引岁眯眼,“还是你想试试半夜被喂糊糊的感觉?”
“霉霉,不喂。”小团子凑脸。
杜引岁捏了一下小软脸,提了一下嘴角,笑:“好呢,让你喂,霉霉的。”
“不素……”小团子着急解释,然后小嘴被捏了一下。
“素。”杜引岁捏了两下,看向江芜,“吃的会有的,你得在我们弄到更多吃的之前,先活下来。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板车上,穿着囚服的女子投来上下打量的视线,而后认真盯,仿佛真在如此猜测着。
江芜脑子空了一下,差点忘记继续往前走。
就在江芜不知如何作答,无措到慌张之际……
前头啊呀一声,楚秀兰摔了。
第23章 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
伏山县十里外,吃瓜的人倒在河滩上,幸运地击中难得的小片沙地,只在胳膊肘上嗑出一小块石头印子。
都城忠武将军府,半空的酒壶倒在青砖地上,稳稳地砸中地砖,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未尽的酒水随着碎片四溅。
薛梦华掩着鼻子推开武厅门,里头浓郁的酒气将她冲了个踉跄。
“你这是大清早的就开始喝,还是昨晚喝到了现在?”薛梦华没曾想自己回娘家住了一晚罢了,原本说好不再喝酒的夫君又把自己灌成了这个德行,忍不住地伸手揪住了趴在桌上那人的红耳朵,“和你说话呢,范载志!”
“娘子……娘子……呜呜……”范载志睁着一双懵懵的醉眼,一把抱住薛梦华的腰,开始嗷嗷:“我好难受啊娘子,呜呜呜……我真的好坏啊呜呜……”
曾经的武状元,曾经在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将漠西杀得连连溃退的忠武将军,这会儿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原本气都顶到脑门的薛梦华,缓缓松开了手中拧着的耳朵,轻轻揉了一下,叹气:“行了啊,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搞不明白坏的是谁吗?”
“是她!是他们!”范载志猛地抬头,向北一指,又向西一指。
似是毫无章法的醉酒乱指,薛梦华却知,也没指错。
北边,是皇城,那以女充子骗了天下人十八年,害得那皇女流放,宫人杖毙,致使那些与皇女曾有关联的官员被贬的废后娘娘正在那处。
而西边,是刑部大牢。十日前宫中变故发生后,被夺去太子名,改赐名江芜的废太子便是被关押去了那边。她这傻乎乎的从三品归德将军还没坐稳一整年,便被带累着又贬回正四品忠武将军的夫君,寻了好些门路想往里头送点东西,但都被拒了。西边的那些衙役,自然也是坏。
只是,坏的又哪里只有衙役呢。
薛梦华拍掉范载志还要往酒壶处伸的手。
五日前,他们准备了些物资与银钱,想为那废太子与曾经的秦太傅送上一程。然而,都还没等他们靠近大牢的大门,就被人拦了。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人都被拦了。
想来,之前的日子,往里面送东西送不进去的,不只是他们。
就薛梦华能认得出的,就有两个秦太傅曾经的门生家眷贴身的仆从,都是大包小包,都被拦着赶到了街边小巷中。
倒是另有些不知道何处的人,顺利带着包裹靠近了流放的队伍。
流放队伍从远处走过,谁得了,谁空手一目了然。
那大贪官孔家甚至得了两架驴车……
若不是薛梦华拦着,怕是范载志得把拦着他们的人都打了,直冲出去连衙役带孔家人一起打一顿。
如何打得呢,那拦着他们的,无须之人……
人没打,这口郁气却是造下了。
范载志与秦崇礼不同,他与废太子原本只有一日之谊,连正式的拜师礼都不曾有过,就只是陪六岁的孩童玩了一日,展示了一下实力,外加说了些故事。若不是丰州水患两人曾搭伴征集钱粮救助灾民,范载志不会似现在这般痛苦。
痛苦啊,如何不痛苦。
十多年前随口一言的民间小故事,那人竟奉为圭臬,铭记于心,认认真真练了十多年。
他还在流放路上日日与那人争执该给什么样的人家题字,时常把那人怼得无言苦笑。
他真的太坏了。
便是他这么坏,到禾乡时,那人仍谦虚努力,与他们同吃同饮,一起刨过泥里的人,又一起背着沉重的物资走过牲口难行的崎岖小路……
范载志,便是当时不满太子总爱接恶商捐的银钱物资,到了禾乡之后,也不得不折服于太子真的把人当人的言行。
太子,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如果以后能受善驱恶就更好了。
宫宴前的范载志,一直如此想着。
而后,一切一夜倾覆。
最让范载志难以忍受的,并不是废太子的女子身份,而是皇帝的态度。
宫宴上,范载志的座位不前不后,恰能看清上座的帝王是如何龙颜大怒,雷霆之责。
是生气,是愤怒……没有矛盾,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慌乱。
说好的七子五女,帝心独归太子呢?说好的父慈子孝,对太子宠爱有加呢?
从子变女固然荒谬,但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家有独女,爱妻女如命的范载志不能理解。而后在刑部大牢的种种,流放那日被拦住的事情,就让他更不能理解。
去北地……什么都不带,是要她死在路上吗?
即便薛梦华劝他,说也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但是能调动内监,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明知的纵容。就像是宫宴那日,皇帝询问甚至是纵容了揭发此事的二皇子处理太子,不仅同意了二皇子提议的流放,更是连二皇子说的“原准太子妃永安伯嫡女刘惜桐,举报有功该赏无须流放,太子失一妃可再赐一妃,让她前去北地亦不忘之前罪责”这种荒谬之言都同意了。
说出这话的二皇子得意如一疯子,同意二皇子这些话的皇帝又如何不是呢。
帝王是一国的风向,这些日子的朝堂,四面八方都是对废太子的斥责。
便是那些曾经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那些曾经离太子最近的人,也在如此说着。
似乎大家都忘了,去岁她在丰州是如何力挽狂澜。
范载志很痛苦,因为他发现,比起男女,他更在意的居然是那个人是不是把人都当人,他站在朝堂上,像是一百只鸡里的鸭子,格格不入,却又只敢把自己的蹼嘴藏好。
他效忠的帝王是个无情之人。
他看中的下一任帝王是个女子。
他的同僚好像都和他在意着不同的事。
与这些相比,从三品贬回正四品这种小事,范载志根本不在意。
范载志很茫然。
不过碍于薛梦华管得严,这是他第二次借酒消愁。
“娘子,你回来得太早啊。”范载志一声长叹,伸手摸桌。
薛梦华拂袖将桌上余下的几只酒壶都扫去了地上,乒乒乓乓一阵响后,是范载志抬起的茫然的眼。
“你要是不想上朝见着那些人了,咱们就辞官归乡吧。”薛梦华理了理范载志乱成狗毛的头发,温言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里,那我们就离开这里。”
无法改变,就索性离开,多么好的选择。
只可惜,有的人有的选,有的人……暂时没有。
正午时分,衙役们将队伍赶进河边稀疏的林中暂休。
在路上嗅觉增强过一次,并没有闻到此地味道的杜引岁,按下了对着一旁大树跃跃欲试的小团子。
“没蛋,没蛋。”杜引岁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脸一转,却是看见了个好东西。
坐于板车的人行动不便,但她有很多可以用的“手手脚脚”。
午休不过片刻,几个能行动的人便趁着去放水,少拿多次地将不远处那块腐木上的弹弹的深褐色云耳都摘了回来。
这里人说的云耳,便是杜引岁从前认识的木耳。
杜引岁看着那好几捧的新鲜木耳,没忍住捻起一个塞进了嘴里。
虽然木耳本身清淡,几乎没什么味道,但是对于杜引岁来说,这样安全可食,脆脆弹弹的口感还是很棒。
“你不是说不能直接吃吗?”秦浩阳疑惑开口。
怎么让他们去摘时说千万别直接吃,摘回来她就直接吃呢?
秦崇礼摸了摸傻孙子头,人家霉绿豆糕,馊鸡蛋,野草,生小鱼都随便吃了,还差这点云耳么。
杜引岁嚼巴了两下,满足地把木耳咽下肚,倒是没敷衍小孩,反是严肃了脸道:“我和你们能一样吗?我吃了那么多霉绿豆糕啥事儿没有,你和你祖父都拉虚脱了。这个也一样,你们直接吃会中毒的知道吗?不过等晒两三天再吃,就没问题了。”
说着,杜引岁挪了挪,把那几捧木耳在木板空处铺了铺平,又郑重道:“彻底晒干之前不可以偷吃知道吗?”
杜引岁的目光从两个认真点头的小东西身上,缓缓挪到一旁坐着的秦崇礼和楚秀兰脸上。
后者迅速点头,秦崇礼却是胡子一撅:“我是馋成那样的人吗?”
“没饿到那个份上,大家都能是体面人。”杜引岁笑。
秦崇礼:“……”
“我也不偷吃。”
没被视线关注到的江芜,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杜引岁转头,微皱眉:“你最好来偷。我之前说让你把早上的饼子吃完,你是不是装作听不到?你过来,我喂你吃!”
江芜:“……”
一个作势往板子下面扑,一个想要躲又怕人真的摔下来,两人拉拉扯扯的,衣襟都扯上了……
秦崇礼撇开了脸没眼看,然后发现旁边的楚秀兰眼睛瞪得老大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秦崇礼无奈地压低了声音,“你之前摔那一下,还没长记性啊?”
“爹,平地坐着呢。”楚秀兰小小声拍了拍旁边的地面,顿了顿又用手捂了嘴凑过去轻声道,“我觉得她们这样挺好的,爹你觉得呢?”
“什么样?”秦崇礼一开始没听懂楚秀兰在说什么,然后就看儿媳朝着木板车那边挑了一下眉。
秦崇礼转头,那边江芜已经半个身子被抓上了车,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掏了半个饼子出来。
“是吧,挺好的。”楚秀兰一脸欣慰,“就算到了北地,江芜这身份,也不可能嫁人了,杜姑娘也是。她们要是能对赐婚的事没有芥蒂,一起过日子也挺好的。”
秦崇礼:“???”
听着楚秀兰的话,秦崇礼第一反应是真的想不顾身份与礼教,伸手把儿媳脑子里的水晃出来。这是二皇子的嘲笑,是皇帝的羞辱,哪里是什么一起过日子!
只是,话怕细品。
秦崇礼的眉头皱得比锁紧,却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了。
一旁,终于把饼子塞进江芜嘴里的杜引岁甩了甩手,似全然不知旁边两人低声蛐蛐了啥。
杜引岁不会去反驳他们什么,省得一会儿江芜又误会她对赐婚的事情还耿耿于怀想要自尽……
未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
今日有饼今日吃,今日有车今日拉。
就是……杜引岁把板车上刚才因为“打架”弄乱的木耳重新铺了铺好,也不知那些每日的必须粮食都要拿来卖的衙役,会不会没收这些木耳。
杜引岁四下望了望,而后心念一转对楚秀兰招了招手:“楚姐姐……”
第24章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从都城出发,已是农历九月末,如今在路上走了五日,已入了十月。
时间往冬日过,路程往北边走。别说凛州多荒芜苦寒了,杜引岁摸摸吃不饱的肚子,看看身边几人单薄的衣裳,就他们这样的,都吃不上凛州的苦,就是倒在路上的命。
食物,衣服,被褥,药材……
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东西太多,可这能不能把东西攒出来,却还是要看这些衙役的态度。
知己知彼,这知彼的知便要落在那曾经跟着谭望流放北地的卫家身上了。
话说,楚秀兰接下来的小杜姑娘交付的任务,还没来得及去找那卫家姑娘,衙役们就吆喝着催上路了。今日这午间休息的时间,竟比前几日都要短。
囚犯们唉声叹气,还没休息够的衙役们亦是。
杜引岁看着从远处飘来的厚厚云层,皱眉道:“要下雨了。”
同样的话,亦出自队伍领头处的谭望。
打发了叽叽歪歪的赵七,谭望扫视着周围的同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层加厚,蜻蜓低飞,携裹着水汽的风也变大了。这些不过是在野外判断天气的基础,谭望不相信赵七都忘了,但是他还一脸不愉地来叽歪,可见他的心思已然全不在这正经差事上。
赵七如此,与赵七总混在一处的崔武呢?吴力,马大头,陈刚还有其他几个衙役呢?
衙役是低等的苦差,上头的威逼利诱,谭望扛不住,也没指望其他人能抗住。他本不想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知道了比不知道还麻烦的事。但是早晨许律催着他松动些管理囚犯,囚犯松快了,那衙役就不能还随着他们的各自心思来。
谭望挥手拍走一只没头脑一般撞过来的蜻蜓。
看来,知道了麻烦,不知道更麻烦,他是得去摸摸清楚了。
不提谭望如何盘算,雨云却是缓缓地飘近了。
在谭望的催促下,人人绷紧了心弦加快了步子,紧赶慢赶地*顺着河道又走了一段后,拐进了林中,爬上了半山腰,总算在雨落下前,赶到了今夜的栖息处。
一座山神庙,破旧荒废杂草连绵,连里头的神像都只剩了半截。
但好就好在,大半的地方都还有瓦遮头。
就在队末的江芜咬着牙把木板车推过门槛时,大滴的雨点落下,砸得外头的土地啪啪作响。
“还好,没淋着雨。”楚秀兰伸头看了一眼杜引岁的腿,布料干干。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江芜将板车推到了庙中一角有瓦遮头的地方。秦崇礼顶着衙役们不善的目光在破庙中小范围地溜达了一下,拖了个腐了一小半的木头几子到板车边。
木几虽破,卡一下,倒也能让木车脱手也能立着。
江芜确定了板车能结实停着,方才松开木把手,一下坐了下来。不得不说,还好中午杜姑娘把那半块饼子抢出来给她喂了,不然下午那加速又爬坡的行程,她真未必能撑下来。而且……爬坡时还多亏了老师和楚姐姐搭手带了两段。
杜引岁刚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呢,一撇眼就瞅到了江芜偷偷看秦崇礼和楚秀兰时,那眼中熟悉的……愧疚。
怎么有这种人呢?别人给她帮个忙,她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也是服了,真是歹竹出好笋。
秦崇礼和楚秀兰路上的帮扶,杜引岁受了,不过她可不愧疚。这种帮助,有来有回,她能还,不用愧。
在此之前,人还是要继续用用的。
“楚姐姐。”杜引岁勾手。
“好好,我这就去。”楚秀兰下午没寻着机会往前头去。主要还是队伍赶路赶得太急了,她压根追不上前面。
楚秀兰说着这就去,起身后又左看右看,四处观察做贼一般,嘴里还没忘了与杜引岁解释两句:“我瞅瞅啊,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一下就过去。”
“???”杜引岁看看周围忙着查看环境排查狗洞,压根没管囚犯活动的衙役,“衙役们不忙着翻这庙呢么,你怕什么……”
楚秀兰瞅了一眼靠着墙角累得闭上了眼的江芜,而后突然凑近板车,俯身覆耳道:“毕竟我们这个事要大一些,没得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
杜引岁:“……”
都是流放的囚犯了,还能怎么连累?
好好好,你们这些人的道德感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
遇到好人,是件好事。但是遇到的好人太好了,就……
“呵……”在末世滚了七年的杜引岁简直忍不住地蹦了个笑,只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到都要脸红的楚秀兰,还是捞了一把板车上铺着的木耳递,“带点礼去吧,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手里被塞了一捧木耳的楚秀兰愣了一下,别说……好像真的好点了。
杜引岁目送楚秀兰往卫家处去,看着有了几分信心的背影,又叹了口气,转头盯住刚依着墙坐下的秦崇礼。
来自一旁的目光实在灼热到难以忽视,秦崇礼不得不无奈抬头。
“老师,你不想救了吗?”
板车上的女子翘起一根手指,隔空指了指闭着眼的江芜,只动嘴型,连气音都没出,但可恨未学过唇语的秦崇礼还真看懂了。
想救,如何不想救!
可他怕……救不成,反成了杀。
秦崇礼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枯瘦粗糙的手,若那是真相,若江芜承受不了真相,他算不算是用这双手杀了她?
恍惚间,秦崇礼似看到了十多年前,他刚正式上任太子太傅的那段日子。
六岁的小太子总提前到东宫学馆,亲手为他泡了茶等他。御赐的上品茶叶,精巧的各式茶点,翻着花样地给他备上,待他恭谨又亲近。
那样小小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崇拜与期待地看着他,他恨不能一日便将一生之学倾囊相授。
只可惜……
那样简单的时光太短,短到他尚未讲完启蒙的第一本《千字文》,皇帝便又选出了太子少傅,太子侍讲与侍读,并几个文官,同时调整了太子的课业。
他从日日进宫,变成了一月只需进宫讲学一次,并且只需要教授几本指定的典籍。按当时皇帝的意思,太子的品行是最重要的,皇帝将这最重要的部分交给了他,他只需让太子成为一个心怀仁爱的人。至于其他的学问,自有太子少傅等人操心。
帝王之意,他自不敢违背。只是在最初,他总还忍不住在下朝后问问其他几位最近的教授内容。只不过问了一两次,便又迎来了帝王的谈话。
秦崇礼便知了。这太子太傅,或许只是个虚位,只是用来彰显皇帝对曾经不支持甚至反对过他的老臣子也能重用的……仁义。
自那以后,秦崇礼便再没打听过太子的其他课业,待太子亦不敢似最初那般亲近。
一直到……今日。
江芜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睡着,所以当面前大片阴影投下时,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大了眼。
“祖父,你们在玩什么?”在板车上睡了一觉的小团子,刚坐起来就看到旁边祖父和推车的姐姐互相瞪着不说话,很好玩的样子。
小团子扭动着想要爬下车参与一下,然后被板车上的“坏人”捞进了怀里。
“看你闲的,快把这些云耳翻一遍,一朵朵翻,一会儿晒不干就发霉了,不能吃了。”杜引岁低声吓唬小东西。
可怜的小团子有被吓到,也不挣扎了,就那么坐在“坏人”怀里,伸着小短手翻云耳了。
杜引岁与秦崇礼对视了一眼,不过并未有更多的催促。
小孙女乖乖在板车上翻云耳,小孙子蹲在地上……挖地?两人都耳不闻外事的样子。秦崇礼看了杜引岁一眼,其实有些想让她也别听了。
当然,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这小杜姑娘知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和之前自己那儿媳摔那一跤时的一模一样。
“江芜……”秦崇礼没再管别人,回转了头缓缓开口。
“老师……”江芜挺直了背脊回话,又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站一坐不礼貌,赶紧地想要站起。
“不用起来。”秦崇礼伸手虚空按了一下,也跟着坐下了,“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是。”江芜坐得端正。
有些决心,下定了就好,有些话,开了头也不难……
江芜不知秦崇礼问话的本意,只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自是知无不言。
于是很快,秦崇礼就知道了这些年,江芜都在学什么。
好好好,仁义与礼教,玄学与清谈,书法与绘画,大量只背诵甚少详解的诗词歌赋文艺典籍……虽不能说是什么没用学什么,但是这些对当一个帝王,也的确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秦崇礼看着眉眼清澈的江芜,这句话根本问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世界的样子,她当然只能看到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那一部分。
但是,前皇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多问一句,前皇后娘娘是否会询问你的课业?”秦崇礼对从未为江芜下过厨的前皇后并不抱有期待。
然而,江芜点头了。
“母……”江芜开口,却是茫然了一下,似找不到正确的称呼。
“你娘。”杜引岁瞧着了那为难眼见着要变成难过,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娘……”江芜顿了顿,“我娘会问。前些年她要求我精进课业,因为父皇时不时会招老师们问话,若我学得好,父皇便会与她夸我。近些年,父皇钟情书画,她便要求我在书画课程上更用心一些,有时也会让我选出些新作,待父皇来时过目。”
秦崇礼:“……”没一句爱听的。
杜引岁曾翻过原身的记忆,知晓皇后不是个爱女儿的。现在听秦崇礼盘问一番,自是也听出了这个皇帝也够呛。
好好好,感情你们两夫妻都明白呢?江芜就是你们夫妻play的一环呗?
杜引岁有点生气,哦……不,看着这会儿好像陷入对过去某些还行的回忆中的江芜,她不止一点儿生气了。
“你赶紧说吧,不说我要说了。”杜引岁看向秦崇礼。
秦崇礼:“???”
不能吧,他刚才不过问了问江芜以前的课业,不管是那些没用的,还是真正有用的,都不是宫女能接触了解的东西吧?她这是懂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不……
秦崇礼看清了那小杜姑娘面上的生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定,真的懂。
可是,秦崇礼还没想好。
他很怕,他猜测错了,他怕这不是救人,是害人。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来了,只有口型的话,又来了。
秦崇礼也是佩服自己,怎么又看懂了。
“老师,怎么了?”江芜迷茫地看了秦崇礼一眼,又转头去看杜引岁,“杜姑娘要说什么?”
秦崇礼觉得小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就他看江芜的样子……未必能生出恨来。
不过,至少能减轻点愧疚吧?
杜引岁没有催秦崇礼了,因为她清楚涉入他人的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是……她在末世最后做的那样。
“江芜,我此时在此地,是因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错。”秦崇礼两难选易,先选了自己的事开口。
他从不觉得自家被流放是江芜的错。正因为没这么想过,所以从不觉得有和江芜说的必要。很正式,很奇怪,很多余……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早晨,小杜姑娘的那些话。
而有些话,从不多余。
面前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的眼圈,让秦崇礼无措地看向小杜姑娘。
杜引岁微摊手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可恶!无声的话,奇怪的手势,他都看懂了,一点都不想看懂!
“咳。”孤军奋战的秦崇礼轻咳了一声,重申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该为这两个小东西,还有我那儿媳负责的人是我。是我的选择,让他们在这里。但是,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选择。”
你……可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微红了眼圈的江芜想要开口,却被秦崇礼的手势再一次压下。
“我还有话要说。”秦崇礼正了神色,“听完这话,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撕开了那蒙着纸,露出来下面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东西。现在,才是你判断的时候。我曾辅佐你父皇那早夭的嫡兄,我来和你说说那位曾经学习过的东西……”
陌生的书名,配以一两句简单的介绍,一本又一本,流水一般从秦崇礼的口中吐出。
江芜初不知秦崇礼之意,只听到后头直白的“帝王心术”“制衡之法”“吏治仁政”……便开始渐觉出了不对。
随着最后一本说完,秦崇礼止了声,两人面面相觑,久无人言。
看着江芜变得苍白了许多的面色,秦崇礼觉得……这些年,她或许对那些课业也并非毫无所感。
也是,便是两座大山,一内一外严防死堵,但总会有那么几缕风吹过不太一样的味道。
只可惜,对于被人攥于手中的雏鸟来说,感觉到了……还不如没感觉到。
“我回来了!”楚秀兰狗狗祟祟地回到板车边,直起了腰,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小问题,“怎么了?”
“无事,你都问清楚了吗?”秦崇礼不敢再看江芜,十分感激儿媳归来的时机。
“嗯,慧清……哦,慧清就是那卫家姑娘,她说按上回的情况,就这么几捧云耳衙役们是看不上的。不过那时候谭望的规矩,是弄到野味了不论多少分走一半。那些捡柴火的时候捡到的野菜菌菇之类的,要是一两把也没人管,要是弄的多了或者正好衙役们也缺,就得让衙役们先挑些,一般最多也只会挑走一半。”楚秀兰说着,又道,“不过慧清说,上回是那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不一定。”
杜引岁收走偷看江芜的余光,看向楚秀兰:“还能进山弄野味?”
“也不算是进山吧。后头走山路,天气又冷了,傍晚扎营的时候总要去捡些柴,不止衙役们那儿烧,囚犯这里也要起火堆才能抗住冻。捡柴时间长了,走动的地方多了,运气好说不定能遇到只山鸡兔子之类的。”楚秀兰想起了杜引岁让她问的另一件事,“这路再往前走个一个多月,在熙州近岱州的地方,有个村子卖黑羊皮。没有冬衣被褥的囚犯都能在那里添置一次,身上没有银钱也没关系,可以挂欠条。听说是衙役们先付,囚犯写欠条,到了凛州,衙役们把欠条挂到凛州流所里,到时候做额外的工还钱给流所就行。”
脑子一片混乱的江芜努力听着楚秀兰的话,闻言讷道:“上回那谭衙役不让我们挂账换大夫……”
“那是当然的,大夫看诊和伤药都是用完就没的。”杜引岁呵了一声,“到时候我们没坚持到凛州,他们岂不是赔了。那些羊皮冬被就不一样了,人没了,东西还在啊,拍拍回头继续卖呗。”
楚秀兰点头:“对,就算到了凛州流所,还不上账,东西还在,还能抵回钱。这种冷天用的东西,在凛州多少都不嫌多。”
行吧,不会让人冻死,也不会让人好过,和杜引岁之前猜想的差不多。
“那路上找着东西卖了钱怎么分?”杜引岁估计那村子也黑,能路上搞着钱进正常的村镇买还好些。
楚秀兰却是摇了摇头:“慧清说他们那回没见着有人能在路上搞着钱的,都是被那些衙役削了又削的……”
杜引岁点了点头,行吧,这回就让她见见。
不过,就如卫家姑娘所说,那都是上一回的事。这一次,毕竟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木板车这边儿说话时,跨了半个山神庙的卫家那边儿嘴也没停。
“你怎么又和秦家的人说话!不是和你说了,离那牝鸡司晨的人远一点!和那些人搅在一起,我们卫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卫迂亭缕着长须骂骂咧咧,却又不敢真的大声起来。
无他,就在刚才那秦家妇过来时,他刚要开口,这不孝女就给他丢了致命一句,害他不得不暂咽下那厌弃,忍耐许久。
现在人走了,他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不孝女。
卫慧清本想如平日一般,不爱听的话就当听不到,只抬眼看了秦家那边一眼,就见着了那边似乎好几个人有看过来,顿时平静的心湖就沸了起来。
这么远……不会还能听到她爹的胡言乱语吧?
卫慧清气恼得微红了脸颊,压低声音道:“爹,别说了。再说,我们这回就在凛州定居吧!”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卫迂亭气得胡须都缕下了两根,怒道,“怎么,就我一个人觉得凛州苦,你喜欢住是吧?你喜欢那北地,这回去了,我就给你找个北地人把你嫁了!我回我的都城,你做你的凛州人!”
“那你回吧。”卫慧清指了指一旁盘腿坐着的年轻男人,“不过嫁人就不必了,我已经嫁了。”
“好好好!当初从益州回了都城,你说什么怕坏事有三,买了这两个奴婢以防万一。所以不是防万一,是防我呢是吧?”卫迂亭虚指了一旁的妇人与年轻男子,又怒指不孝女。
卫慧清撇开了眼:“爹,别说什么奴隶不奴隶的。那是你的夫人和我的夫君。不是防到了么,路上有了他们帮衬,不是比头回去凛州好多了?哈,刚从益州流放回来没多会儿,咱们又要再去凛州了。北地的风雪,房檐上掉下来能戳死人的冰凌,滑一跤一个时辰都爬不起来的冰坑,随时随地可能冻死人的凛州啊,你一定是因为很想念,所以才那样拼命直谏的吧?”
想到在凛州流放那两年过的日子,卫迂亭原本气红了的脸逐渐消了颜色。
“慧清啊,那凛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能早点回都城还是早点回吧。”卫迂亭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
卫慧清沉默了没说话。
“是爹多言了。爹也是为了你好,那废太子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女人妄想做一国的皇帝,简直异想天开,牝牡骊黄!”卫迂亭皱巴的脸上挤了个笑,“女儿啊,这假夫君是临时的。咱回头回了都城,爹给你寻个真的好的,所以咱们卫家的名声还是很要紧的,万万不可与那女人牵扯不清。”
卫慧清转头看向卫迂亭,认真道:“女人怎么了?爹,你不是靠女人才能两次从流放地回都城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牝鸡司晨,牝牡骊黄?”
“哎哎……你说什么……哎哎……”卫迂亭急得想捂住不孝女的嘴,被躲过后气恼地拍了一下膝盖,“你是女人么,你是我女儿!你姓卫,为卫家效力是应该的!”
“嗯,她姓江,想为江家王朝效力也是应该的。”卫慧清笑了一下。
“……”卫迂亭想打人,但是他不能,甚至还得忍着低声哄人,“乖女儿啊,上回你献策凛州的军屯管理模式,咱再弄个差不多的,你说能再被大赦一次吗?或者咱们也像在益州那样,开个不收钱的学堂……”
“你要想试,你试。那都是运气,不是做什么都能做成功,又恰好被看到,被上报的。”卫慧清疲惫地撇开了脸,“你要真的不想去凛州,就别让我们流放第三次啊!我是什么神仙么,能三次都回去!”
“你最好是!”卫迂亭咬牙道,“除非你想做卫家的罪人!”
卫慧清没再开口搭理,卫迂亭也暂消了声音。
只是,卫迂亭看了旁边那一直沉默,没有参与他们谈话的年轻男子一眼。
死契的奴隶罢了,等他找到身契,这人便是自己的手中刀,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不孝女在凛州过不下去,再次想办法把他们弄回去。
卫家这里吵了一场,虽声音极低,边上也没旁人。但是卫迂亭那又气又凶的模样,隔了老远了,楚秀兰也能看得清楚。
一旁,杜引岁还在说着还有什么要问一问卫家姑娘,楚秀兰不得不暂时打断一下。
“杜姑娘,卫家老爷……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们。刚才我去的时候,他就不太乐意卫姑娘和我说话……”楚秀兰示意杜引岁看一眼远处卫家所在。
“哦,一个没什么用的人,不用他喜欢我们。”杜引岁瞥了一眼卫家的方向,呵了一声,“一个被女儿两次从流放地捞回京城,还敢作第三次的人,被他喜欢才可怕。”
“???”楚秀兰惊,“你怎么知道?”
杜引岁伸手翻过了一片被小东西翻了两次的木耳:“刚他们说呢。”
“这么远……”楚秀兰更惊了,“你能听见?”
杜引岁抬头:“还好吧,也不是很远。”
末世变异者和异能者的体质五感大幅增强,她虽是嗅觉变异者,但是其他四感也要比普通人强不少。
这离卫家也就十来步,刚才她的嗅觉增强带着体质短暂回来的片刻,刚好够她听到重点。
“你要下回不好意思去,就让老师去。”杜引岁抓起一捧木耳看向秦崇礼,“老师现在很厉害了。”
秦崇礼:“……”怀疑自己听懂了,但是并不想懂!
“翻了!霉!”小团子气呼呼地夺走了杜引岁手上的木耳,鼓着脸重新排列。
就在木板车上一大一小进入翻来翻去的幼稚模式时,楚秀兰踮起脚尖走到没怎么说话的江芜身边蹲下,凑耳气音:“天哪,她听觉那么好,之前不会听到我们叫她猪姑娘了吧?”
“……”捏着小团子脸的杜引岁缓缓回头,“现在听到了。”
第25章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
外头的雨,天漏了一般哗啦啦地下。
山神庙那几处破了顶的地方,很快连水潭都积起了。
楚秀兰拿着小团子脱下来的几件鸟蛋衣,寻了个离木板车最近的破顶处借着雨水搓洗。这会儿近傍晚,不似早晨那会儿能蹭个大太阳,可不敢再连孩子一起洗了。
没有皂角,只能干搓,小东西的衣服小小的,便是楚秀兰洗了好几遍,也没多会儿就拧干了水,回来了。
大雨降下了温度,可惜来时一直在赶路,谁也没空捡些柴火,这会儿就是衙役那边也没个火堆。这洗过的小衣服,只能先在木车把上搭着。
木板车上,暂时套了秦崇礼外头那件囚衣的小团子趴在板子上,呼呼地吹着展平的云耳,一脸认真。
“瑶瑶干什么呢?”楚秀兰搭好衣服,揪着小团子坐起。
“风吹,快干,吃。”小团子捧起最近处的那朵云耳,乌溜的眼睛盯楚秀兰,“伯娘,干吗?”
“……这不是你用嘴巴吹的风能吹干的。得是外头的大风。”楚秀兰捏着还新鲜的云耳放回板子上。
小团子愣了一下,转头怒瞪杜引岁。
后者缓缓转了眉目,假装没被瞪到。
“病病!”小团子爬起来,叉腰。
“诶诶,小心踩着人。”楚秀兰一把捞回小东西,又道,“说了不可以叫杜姐姐病病哈,你叫姐姐。”
小团子挣扎怒指:“坏病……坏姐姐!她说嘴巴吹干快!”
杜引岁:“……”不愧是秦家人,生气的时候都怪礼貌的。
“杜姐姐逗你玩的,不坏的。”楚秀兰友好地看了杜引岁一脸,把小团子提进了怀里。
可怜楚秀兰之前刚被人听到那声“猪姑娘”,为了表示知错了,她答应了下次还去与卫家姑娘打听消息,而且……不能带礼物。还没需要去呢,她就已经开始尴尬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杜姑娘还是大仁大义地原谅了她。
只是,楚秀兰的感叹,来得早了些。
她刚替杜引岁解释完,后者就把头扭了回来。
“哼,谁坏。是谁没有衣服穿了,我好心借她穿,她还嫌弃?”杜引岁略略吐舌,“嘴巴吹是干得快啊,快一会会儿吧。”
楚秀兰:“……”突然觉得之前那声猪姑娘的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你坏!”小团子挣扎着要往木板上扑。
“给她放回去,让她们打。”秦崇礼冲儿媳挥了挥手。
天可怜见的,这边儿他心里盘着近几年皇帝曾让太子在百官面前露脸的那几桩事儿呢,那边儿两个乳臭未干的就为了一件衣服有没有味味的叽咕叽咕……打起来得了!
楚秀兰只是犹豫了一下,某只小团子就一个牛力,从她的手上滚了出去。
“诶……”楚秀兰担心杜引岁的伤口,刚想伸手把人捉回来,就见自家的小团子被人单手提了起来。
秦崇礼的囚衣罩在小东西的身上,本该是大大的松垮垮的。不过杜引岁之前给她把衣服揪起来,在后面单手打了一串结,就变得很合身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会儿正好能让她揪住一个结,就揪起一只宝。
“瑶瑶还挺有分量,你这力气……挺大啊。”秦崇礼看着杜引岁只靠一个布结就单手提起了一只炸毛猫一般挣扎的小宝,惊讶到暂时忘记了继续思考什么皇帝太子。
“还行吧,也就一般。”杜引岁无意掩饰她稍稍超出常人的能力,毕竟马上都要用上了。
她这刚恢复了一点儿体质,完全不稳定的力气,也就勉强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吧。若是她末世全盛时期的体质,怎么也能顶上几个男人。不过她这种嗅觉变异者顺带增强的力量,是远远比不得那些正规的力量变异者的。
说来,在末世时她这嗅觉变异类似斥候,还是离危险很远就能完成任务的那种,生存率要比直接上的力量变异者高不少。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反倒是力量变异者刚好用,她最多也就对付对付人,力量变异者可是能一拳一只大野猪,一脚踢断一棵树……
秦崇礼可不知这会儿杜引岁在想什么,在他看来能单手提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小宝,还稳稳的磐石一般无动摇,已经是十分大的力气了。加上……秦崇礼看了一眼木板车上,某处小小的凹凹,那是早晨杜引岁拿着石头只砸了一下就砸出来的凹,是他做不到的程度。
单方面的打架,是打不起来的。
还好,不多时,这场急雨赶在天黑前,也过去了。
雨虽不下了,气温却也没上来,想来应该是一个比昨晚更冷的夜。
杜引岁看了一眼刚还张牙舞爪,现在又偷偷一点一点挪过来贴贴偷热度的小东西,一把抓进怀里,又转头看向楚秀兰:“那边衙役又开始挑人了,应该要去捡柴,这次也带我去吧,这车还能多拉几根。”
楚秀兰弱弱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带你只带车,又能再多拉几根?”
“我带你去。”一直在旁边闷着没吭声的江芜站了起来。
杜引岁抬起头,向着楚秀兰摇了摇:“啧啧,看看人家,难怪没有你们,只有你。”
楚秀兰:“……”好样的,果然知道那声猪姑娘没那么容易过去。
行吧,好像的确只有她口误这么叫了几回,但是被杜姑娘发现的时候,江芜一下子站起来,那句:“没有我们,没有我!”也真的太表忠心了!
衙役们选出来去捡柴禾的依旧是女子,不过人数比前一晚更多了些。因为按谭望的说法,今晚很有可能还要下雨。山神庙庙门都塌了大半,屋顶还有好几个大洞,夜里一定会再降温,得多弄几个火堆出来。
来秦家这边挑人的是马大头,上回见过她们在金银花地里疯狂进货,这回在江芜强烈要求带上板车和杜引岁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毕竟,带上累赘的废太子,要比单独的废太子好看管一些,马大头是如此想的。
但是很快,他就见识到了,有些人不是偶尔进货,而是她本身就是进货人。
四个衙役各赶了一批人,选了山神庙的两个方向出发。
马大头带着楚秀兰,江芜和木板车,还拼了个旁边的孙喜娘和李小娟。
上午刚被削了一顿,这回那母女二人倒也没多说什么话,一路该捡柴就捡柴。只是当她们捡到一捧的柴,想学着楚秀兰放上木板车,刚放上去,就被杜引岁伸手推下了地。
“早上你们那么欺负我们家江芜,不会觉得我们还会帮你们运柴吧?”杜引岁撩了眼皮,嘴角挂上一丝讥笑,整个人刻意做出奸邪模样,冷喝道,“自己抱着去。”
“你这板车空着也是空……”第一次出来捡柴的李小娟甩着酸疼的手,连把柴禾重新抱上板车都不想抱,只话未尽,被孙喜娘拉了一把。
“我们自己抱。”孙喜娘咳嗽了两声,佝偻了背,弯腰抱柴,一下还没抱起来,人差点还滑了。
杜引岁感觉到木板车抖动了一下,抬眼,果然江芜的眼中出现了不忍。
“从前有个人,一天带着他残疾的娘子逛灯会。灯会上有个人摔倒了,他心疼不已,立刻松开他娘子的手去救人。人救了,娘子被拐了,他没媳妇了。”杜引岁看着江芜的眼睛,木着脸飞速说完。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江芜没有说话,但木板车重新稳稳的了。
杜引岁满意地指了一下左前方的石块:“把车架那,你也可以去楚……”
话未尽,江芜迅速推车到位,连人带车架好,三步并作两步蹲到了更远一些的楚秀兰身边。
“吓我一跳……干嘛这么着急,这里一大片呢,又不会跑了。”楚秀兰被江芜的大动静吓得连拍了好几下心口,结果好了,一手的滑溜溜带着泥的地木耳在胸前黏了一片。
好好好,刚才给小东西洗衣服,一会儿回去继续给自己洗衣服。
闷头薅地木耳的江芜没说话,只最终还是没憋住,从脸到耳朵都慢慢地红了起来。
楚秀兰瞧见了,很好奇,但是她……不问!
哼!
明明一开始是这家伙主动找自己蛐蛐的,出事了就只有自己没有她了,虽说的确就自己说过那三个字吧,但是这家伙……见色忘义!对,就是见色忘义!
就不问!
除非……她主动说。
楚秀兰支棱了耳朵,一边采小杜姑娘说的地木耳,一边朝江芜又靠近了些。
只是,还在想着“娘子”,“媳妇”的江芜,完全没发现旁边人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这据杜引岁说,叫地木耳的东西,和中午她们在树桩上采的云耳长得有些像。不过这个长在地上好大一片,摸起来也比云耳软滑黏,看着脏兮兮的,若不是杜引岁说能吃,楚秀兰是绝对不会想着蹲下来摸一下的。
两人一个等着听,一个没想说,就这么哑巴一样,迅速收割了好些地木耳。
就在之前弄脏了衣服的楚秀兰,索性把囚服贡献出来兜满了一兜时,一旁几步外马大头背着手幽幽开口:“这东西这么好吃吗?柴还捡不捡了?别忘了,你们要先各捡一捆交上来,剩下多的才能留给你们自己烧。光弄这个不捡柴,别半夜冷了嗷嗷叫。”
柴,自然是要捡的。
两人在来路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凑出了一捆在木板车上。只要再一捆,剩下的就能自用了。
柴虽重要,但这些地木耳,是粮食啊!
眼见着天虽阴沉但还算亮堂,两人在马大头的催促下,非但没起身,而且薅得更快了。
马大头:“……”
好好好,要是上回不用追大部队,那一山坡的金银花你们两是一朵都不放过吧?
木车再前行,车上是一捆柴,与堆了老大一堆的地木耳。
马大头觉着,该好好捡柴了吧。
事儿却还没完。
板车上,那个他以为的累赘,像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目力*。不过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柴禾还没多半捆呢,那堆黏糊糊黑乎乎的东西旁边,就又堆出了一小堆的蘑菇……
虽说雨后蘑菇易寻,但也没有这么快,这么易的道理吧?
马大头突然不急着回去了,他倒是想看看,她们能薅出多少奇怪的东西来。
这边儿,依着曾短暂出现的嗅觉增强记忆指这儿打那儿的,扑棱着两条腿摘一朵拔一丛的,还有背着手看戏的,都越来越上头,越来越快乐。
但,苦了后面抱着两摞柴的。
“娘,我们就不能把这些扔地上,走回头路的时候再捡起来吗?”李小娟真的烦透了,她身上都被湿柴弄得脏死了。
“万一不走回头路呢?我们的柴白捡了?”孙喜娘沉着脸看向前面走走停停,虽走得不快,但压根没回头意思的几人,放下手里的柴,从旁边的树上用力扯了条藤蔓下来,又选了快稍锋利的石头把藤蔓砸断,“来,我们把柴捆了背上,就能继续捡新的了。”
“还要背!还要捡新的!”李小娟抗拒退后,“娘,你要不让我去找江芜要饼,她现在肯定会让我们借用那个破车的!”
前面的衣服都脏了,后面还要脏,这人还能看么!
“你怪娘?”捆着柴的孙喜娘抬头。
“……没有。”李小娟撇开了脸。
“你当初要得了她的喜欢,现在坐在车上的就是你,我们还用问她借车吗?”孙喜娘低下头,用力捆实了柴。
“娘,你说什么?”李小娟瞪圆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低声的呓语。
“没什么。”孙喜娘抬起头,又是温和慈爱的模样,朝着李小娟招了一下手,“来,你背背看,娘再捆这个。”
木板车上,蘑菇堆得与那地木耳都齐平了,马大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快走了两步靠近,伸手翻了翻。
“你们这个蘑菇,都能吃吗?”马大头虽是乡野出身,但采蘑菇向来是家里女人的活儿,他自己还真分不清。
“不好说,不一定。”杜引岁顿了顿,谨慎了一下言辞,“先摘回来再区分,能吃的吃,不能吃的扔了(她吃)。”
“大人,这些地木耳和蘑菇,要上交一部分给你们吗?”楚秀兰趁机问道。
马大头嫌弃地伸手捏了一小撮黑黑滑滑的东西,本想闻一下,但那手感他都有些受不了,手回半道了,还是甩回去了:“算了,你们自己吃吧,看着有点恶心。那蘑菇我们也不要,万一漏了有毒的,呵呵,你们可就开心了。”
恶心不恶心的,自打入狱就没吃饱过的楚秀兰已经不介意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杜引岁已经开始飞快地翻蘑菇堆。
是她失误了,这种可能有毒的东西,是会被衙役重点关注的。
可惜了,杜引岁认识的菌菇品种不多……这一大堆,确定能吃的也就平菇,香菇,白蘑菇,鸡枞菌……
杜引岁很快把一堆菌菇分成了两堆。
“大人,后面两个干啥呢?”一直听着后头动静的杜引岁,假装无意转头道。
马大头回头,就见那母女二人已经落后了老大一截,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站着别动。”马大头吩咐三人,而后转头大步对后头两人喝道,“你们干什么呢?”
“这堆,你们刚才拿去扔了。”杜引岁指了一下被分出来的其中一堆蘑菇,又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坡。
一旁,江芜刚要去拿,被楚秀兰拦住:“是刚才拿去扔了,不是拿去扔了。”
江芜愣了一下,就见杜引岁左手一把菇,右手又一把吭吭埋头开吃。
“这堆……”江芜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飞快伸手拦,“是有毒的?”
“没……长得丑。”杜引岁挡开江芜的手,飞快销货。
马大头悬着心快步走到那母女身边,才发现她们是在捆柴,不是搞幺蛾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自己看人采蘑菇看得开心,让其他人整出了事儿。
孙喜娘的动作不快,马大头也没出手帮助的心,好在那边三个也听话,让不动就不动,乖乖定在了原地。
只在这边两个慢手慢脚的总算把柴禾背上时,木板车那边的两个突然动了,跑了起来不说,还是向着不远处的下坡处。
马大头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恨自己现在没个飞镖什么的,就算喊起来也没震慑感。
可怜了马大头一大把年纪,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难得的速度,结果那两个跑坡边停了,甩甩手又晃悠着往回走了。
“你们这又干什么呢!”马大头喘着粗气停在木板车边,没好气。
“把有毒的扔了啊,扔远点别被不懂的人捡了。”杜引岁理直气壮。
马大头看了一眼板车上的确缩减了近一半的蘑菇堆,行吧……
“下次告诉我一声。”马大头不满地敲了敲木把手。
“一定一定。”刚回来,恰听了个话尾的楚秀兰认错态度极好,只在马大头转过头时,又拉了一下江芜的衣袖,隔空点了点杜引岁的嘴角。
“你嘴角有蘑菇汁……”江芜俯身于杜引岁身侧轻道。
楚秀兰:“……”
白瞎了,她刚没直接和杜引岁说,是因为她没长嘴吗?
江芜抬起头,恰看到楚秀兰望天的白眼,不懂,也是不懂。
“我们该往回走了。”马大头看了一眼天色,指了指右侧,“再往那边走一段,就往回走,沿路还能捡点柴,你们可用点心吧。看看人家母女,已经各捡够了一捆,你们这才一捆半!”
夜凉,她们需要火堆,这些地木耳和蘑菇也得想办法弄熟了吃。
是该好好捡柴的,如果……马大头指的方向不是恰有一片竹林,如果那竹林闻着不是一股竹鼠味儿,她们一定会好好捡柴的!
第26章 这世上万物珍贵,唯她卑下。
受困于锦国的好毒好事,杜引岁的嗅觉异能似有了自己的主张,每日爱来不来,爱来几次来几次,每次爱恢复几成恢复几成。
不过到底还是能摸出一条可能的规律,那就是短时间内大量进食会增加嗅觉异能暂时恢复的可能性。
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毒的蘑菇落入腹中,杜引岁被前方的浓郁的竹鼠味儿冲到了。
是肉啊……
口中残余的蘑菇味儿一下子不香了。
马大头是想向右偏行一会儿后折返,这样不用原路返回,路上还能多捡些东西。
在右行了一段距离后,马大头看着前面那一大片茂密竹林,又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木板车,停下了步子:“好了,现在右转,该回去了。”
其他人自无意见,杜引岁却是一个后仰,一把按在了江芜准备转道的手上。
“大人,竹鼠吃吗?烤一烤皮脆肉嫩,香得很!那皮咬上去咔嚓作响,那肉啊比烤乳猪的肉还嫩!”杜引岁努力诱惑,而后指向不远处的竹林,“来都来了,不如抓些晚上烤着吃?”
马大头顺着那馋到偷咽口水的姑娘指尖看去,竹林十分安静,连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都没有。至于竹鼠……马大头扫了一眼那片被雨水打得泥泞的土地,至少地面上这会儿没有。
“算了吧,你当竹鼠那么好抓吗?那小东西可不比兔子好抓。”马大头嫌弃了看了一眼板车上又废又馋的小姑娘,“我还小那会儿,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一起去抓,大半天的运气好的能抓两三只,运气不好的全空手。我们那还是村里长大的泥腿子,平日没少四处寻摸鸟啊鱼的,也就那能耐了。你们这些……算了吧。”
话虽如此说,马大头也有年头没过那一口了。
被这么提了一嘴,还真有点儿想念。
只可惜,带着这么五个累赘,他没法去竹林里头翻翻。等这趟差走完吧,他回乡养老,山上那片林,他想翻多久翻多久。
马大头不大爽快地挥手赶人,杜引岁压在江芜手背上的手却没挪开半分。
“就试一小会儿,就周围捡个两三根柴的功夫,要一只抓不着,咱们立刻就走。”杜引岁耐心劝道,“多难得啊,这片竹子长得真好,回头把那竹鼠剁了灌进竹节,丢火里一焖,又是另一番滋味儿。烤的那只皮脆肉嫩,焖的那只竹香味浓,是不是想想都好吃?”
“你想得还挺美,还能抓两只啊?”马大头被吊起了思乡心肠,只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后头突然有人插话了。
“有病吧,老鼠有什么好吃的!”李小娟刚从孙喜娘那儿问出来竹鼠是个什么东西,一听明白人都炸了,“饿疯了吧,这东西都……唔……”
孙喜娘手里提着两根新捡的树枝,捂嘴的动作慢了半拍,于是只能眼瞅着一路还算和善的马衙役黑了脸。
“走吧,去抓。”马大头看都没再看那母女两人一眼,只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就试一试,不行就走了。”
说罢,率先向竹林而去。
身后是李小娟低声跳脚,嫌弃孙喜娘手上的泥巴糊到了她嘴的抱怨声。
怎么说呢,马大头再看板车上那废废的,却眼睛亮晶晶盯着竹林,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姑娘,突然就顺眼了一些。
“大人,这竹鼠要抓着了,咱们怎么分啊。”杜引岁觉着这话还是要说在前面。
“咋呢,不是都抓给我吃的啊?”马大头呵了一声,却是没诓人,直言道,“咱们谭头的规矩呢,从来是见面分一半。不过……”
马大头顿了顿,突然就想起了这回衙役队伍里越发奇怪的气氛。
“不过……算了,你要能抓着一只,就分你一半。这个我还是能保证的。”马大头看了一眼推车的女子。
这位废太子啊,用五日的夕食换了这车,再不吃点估计也不行了。
“那要是抓了好几只呢?”杜引岁又问。
“人不大,梦挺大。”马大头呵呵了两声,“一半,那就都给你们留一半。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抓到几根竹鼠毛。”
这会儿马大头笑挺好,没过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当然,笑不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个。
“大人……你快点啊!快啊!”楚秀兰两手各捏着一只扭动挣扎的竹鼠后颈,一脸崩溃地催促马大头,半点都记不起之前对衙役的友好恭敬。
“快快快,有本事你来啊!”一脑门汗的马大头暴躁开口,只一手持刀,一手鼠尸,连个擦汗的干净手都没有。
“我没本事,没本事……”楚秀兰弱了声音,只又道,“大人,我是囚犯啊,你不会想让囚犯拿刀吧?”
马大头稍冷静了一下,心中一声怒骂,刚才自己还真想来着。
就在两人叽咕着处理竹鼠时,江芜又提着一只来了。
“……”马大头刚接过楚秀兰手里的一只,新货就这么又到了。
“大人!杀啊!”刚轻松不过一瞬,又要控住两只活物的楚秀兰崩溃开口。
“不杀着呢么!你就抓着就不能坚持一下!”马大头躲避着手中竹鼠的撕咬,找准时机给它抹了脖子,刨肚倒出内脏,剁头去尾后把鼠尸拍到旁边大石上倒悬着放血,而后指着石头上的九只竹鼠尸道,“我这把刀,这陪了我大半辈子的刀,这一会儿杀的生都要比它之前杀的加起来还要多了!”
“大人,你这把刀,没杀过人吧?”楚秀兰弱弱开口。
“当然没……咳,你们别有不该有的心思,要是想跑,我这个刀还是很快的。”马大头瞪。
楚秀兰挥舞着两只竹鼠摇手:“我就是觉得沾了人血,吃起来会有点奇怪。”
“多奇怪,有你们奇怪吗?”马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一边用泥土和石头堵洞,一边用木头刨地的两人,幽幽道,“老实说吧,你偷偷告诉我,她们其实是老鹰成精了吧?还是蛇成精了?这片竹林的竹鼠遇到她们,真是倒了大霉了……”
觉得倒了大霉的,还不止是竹鼠。
孙喜娘初听那小宫女与那衙役说什么抓竹鼠,只当他们是没事找事,不过浪费一会儿就能往回走了。
只是没想到,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过却不是浪费……
那小宫女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林子里的地都泥泞成这样了,她居然还能从成片的泥巴里找出鼠洞。
可怕的是,小宫女找鼠洞一找一个准,那江芜挖地抓鼠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两人一个找着堵着,一个听话地挖着抓着,不一会儿那马衙役身边倒悬鼠尸的大石就被铺满了,这会儿第二块大石头都搬过来继续杀铺了……
孙喜娘一边装作捡柴,一边去马衙役那边儿晃悠了一圈,就她匆匆几眼数出来的,已经有快二十只竹鼠了。
衙役们要真给江芜她们留一半,就是十只。
成年男人巴掌还要大一圈的竹鼠,还挺肥,这一波要是入了江芜她们之手,江芜还吃什么苦?晚上的那一个粗糙黑面饼子没了,换成一块大肉了是吧?
不……还不止十只,她们还在抓。
而那本该赶紧带她们回去的衙役,虽暴躁言语还杀得一头的汗,但是怎么看都是尽兴模样。
再继续下去,被她们分回去十几只,二十几只也不是不可能。
那本就在那小姑娘嘴上吃了瘪的她,还怎么想招让江芜过得辛苦一些,还怎么和……交差。孙喜娘觉得自己真倒霉,怎么二皇子偏偏就推了莲心给江芜做废太子妃,要是换个蠢笨些的,哪儿有今天这些倒霉事。
孙喜娘蹙紧了眉头,气闷都写在脸上。那边儿努力搞竹鼠的几人自是看不着,不过正在一旁躲懒的李小娟还是瞧见了的。
“娘,你不会也想吃那个吧……”李小娟嫌弃道,“我先说,我不抓也不吃,你吃了别挨着我睡啊……”
“我不想吃!”孙喜娘瞥了女儿一眼,“但是江芜想吃啊。她能吃上那么多肉了,你开心?”
李小娟愣了一下,却是很快笑了:“多大点事儿啊,一会儿瞧我的。”
孙喜娘压根不觉得女儿能出什么好招,伸手拍了她一下:“别说没用的,快起来再捡点柴。在这儿耽误半天,一会儿天暗下来,肯定要赶路回去,不会给我们时间边走边寻摸。”
阴天,天暗得的确早。
这边儿马大头杀出了血性,正杀得兴起呢,抓竹鼠的两人回来了。
“二十二只,分我们一半就是十一只。”杜引岁把手里的最后一只竹鼠递给马大头。
“怎么不……”马大头刚想说怎么不再抓了,就发现天色已比之前暗了许多。
好吧,也是自己杀上头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二十二只竹鼠,是从前他们村的老猎人也干不出来的数量!虽然鼠不是马大头亲手抓的,但是他也参与了,真有种奇怪的与有荣焉。
“你这是掐着我们这边的衙役数目抓呢吗?人手一只,还没忘了许大人。”马大头利刃划过,收拾了最后一只竹鼠,直起腰动了动麻了的腿脚,笑,“怎么,怕我们不够吃,来拿你们的啊?”
马大头开了个玩笑,在场却没有人笑。
“……”马大头尴尬地跺了两下脚,“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去和谭头说的,不会抢你们的。”
“多谢大人。”
这回倒是异口同声有了回应。
“我们一路没遇着水,希望其他三队遇着了,不然没水处理这些竹鼠。”马大头说着,顿了顿道,“这东西要热水烫了才能去毛。不过……”
马大头有些为难,按从前的做法,这路上弄来的东西分了之后,就各管各的弄了。不过废太子和前太子太傅这两家身无长物,没有锅就煮不了水,衙役这边也不可能好心到专门煮一锅水给她们烫这十一只竹鼠。
如果是前两天住河边,看在给衙役这边的竹鼠的份上,说不定还能借她们锅让她们自己取水煮。但是今天山神庙那儿,大家喝的水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毛在火上烧一烧,刮了也行。”杜引岁看得出马大头的为难,她本也不大在意这个,有的吃就行。这么多只呢,其他人吃不了毛没弄干净的皮就多吃里面的部分,皮都给她吃也行。
“也对。”马大头指挥着收鼠尸,“那我们赶紧回了,你们路上眼睛放亮点啊,多捡点柴,不然你们用什么把它们弄熟,总不能生吃吧。说起来,你们要交上来的两捆够了吗?小捆点也行……”
“大人……”杜引岁打断了马大头的友好,真诚微笑,“还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
马大头:“……”
上回这人这么说话,是请他帮忙杀竹鼠。
他怎么回来着……哦,能抓到,他就能杀了,抓多少,他就能杀多少。
现在再看看这一地的鼠尸和血呼啦差的刀……真是他太天真了。
还好,这回的忙听起来要容易些。
就在楚秀兰和江芜寻了藤蔓把鼠尸扎成几串的功夫,马大头就给她们砍出了十二个竹节杯子,还劈开了两根竹子。
“不能再劈细了,你们回去也别乱折腾,要被定为会造成伤害的武器了就麻烦了。”马大头指着那被劈成两半的竹子,认真道。
“不劈了,准备用来焖竹鼠吃。”杜引岁说着,有些奇怪地看了马大头一眼,“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以为我是在说笑吗?”
“……”马大头呵了一声,“以为你在做梦。”
被杜引岁三言两语又说馋了的马大头,索性多砍了两根竹子,回头和同僚们做竹筒焖竹鼠或者再削着串烤竹鼠都方便。
几人手空车空出行,归时背着抱着提着载着,满满的都是收获。
孙喜娘母女二人各背一捆抱一捆,也算是给她们自家弄回了两捆柴。
木板车上,除了柴禾,还搭了四根劈成两半的竹子。黏黏糊糊的大堆地木耳占据了最后一点儿空处。那些挑拣出来的可食用蘑菇散散的没地放了,这会儿都被楚秀兰的囚衣兜着。
倒是那竹鼠串,本可以放在车上,或者挂在悬空的竹子上,另一头有柴禾,加上杜引岁用腿压住就能保持平衡。
但是江芜不肯,所以这会儿那两串着鼠尸的藤蔓是缠在她推车的手臂上的。
怕车脏,不放车上。怕车把坏,不挂车把上。怕杜引岁压不住碰着伤腿,不挂竹子头上。
所有的重量都自己背负了呗……
杜引岁有时候真的怀疑,那前皇后娘娘是不是从小给江芜洗了脑,这世上万物珍贵,唯她卑下。
就在杜引岁想着想着有些烦躁了起来时,有不识相的人扑到了火头上。
“这些老鼠分我们八……分我们一半。”李小娟凑到板车边,对着江芜开口。
她本来想说分八只的,可刚开口,坐在板车上的那个小宫女就向她看来,眸中的烦躁与暴戾毫无掩饰。
李小娟也不知怎的,脑子一空,嘴一瓢,就从八只改成了之前想过,但觉得要少了的一半。
其他人还没开口,一旁马大头笑到出声:“你是不是在做梦?”
早晨的这废太子奶娘一家虽不知是何事去找那废太子,但最后一家三口都是憋着气灰溜溜的走的。加上刚才路上所见所闻,马大头可不觉得这两家人好成这样。
对于还有钱买杂面馒头的李家来说,这些是老鼠。但是对于什么都没有的废太子她们和秦家来说,这些可是救命的肉啊。
“可能不是做梦,是作死。”杜引岁本就看江芜手臂上那两串竹鼠看着烦,这会儿对好像有什么大病的李小娟更是没心情给什么好脸色。
“分我们一半,不然我回去就和你们那两个小崽子说这些是老鼠。”李小娟被气红了脸,但依旧胸有成竹,转头看向江芜,“你们给这些老鼠去头去尾,应该是想回去骗其他人这是兔子吧?要是知道这些是什么,那两个小崽子,还有那个……之前当大官的老头子,还敢吃吗?你们就自己吃独食,看他们挨饿吗?”
给竹鼠去头,的确是杜引岁要求的。主要还是因为,这种野生的竹鼠,去头食用更安全一些。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李小娟说的原因。
不过,也亏得李小娟这会儿的要挟提醒了杜引岁。
末世的时候,比起没杀过丧尸的小孩,杀过丧尸的那些孩子的生存率要高得多。这里虽然不是末世了,但是流放边陲对生存的考验也不算少。早点见识,早点了解和接受,也是个好事。如果接受不了……那就是还没饿到苦到那个份上。
“你去说吧。”杜引岁懒得理李小娟,却还是多说了一句,“你真的很讨厌,等我腿脚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再找几只竹鼠,把鼠头塞给你吃。”
“鼠尾巴是我让断的,咋了。我们那儿人都那么吃。”马大头也烦这人,又看向板车,“别等腿脚好了,要是今晚吃好了,明天又还像今天这样出发得晚,我和谭头申请再来一次。”
李小娟:“你们是不是……”
孙喜娘这回扔柴的手快了点,总算在李小娟再次说出没用又招恨的话之前捂走了她。
几人没再耽误功夫,路上见楚秀兰抱着蘑菇去拖柴,马大头也顺手捡了一些给扔木板车上去了。要的就是烦人的人捡不到更多柴!
回到山神庙,天已经快完全暗下。
她们是最后回来的一队。最早回来的那队早早带回了水源的消息,就连出去打水的那批衙役,也在她们前头回来了。
也不知马大头是怎么和谭望交涉的,总归那谭望远远瞧着面色不大好的样子,又背着手在衙役那边绕了一圈,不过最终还是点了头。
十一只竹鼠,算是正式过了明路,是属于她们的了!
湿柴难烧,她们回来时,早回来的那些人就已经架起了火堆。
衙役们生了两个火堆,一个靠近唯一的出口大门,一个在庙中心的位置,取暖之余还方便夜间的看管。
更早些回来的刘家,孔家和卫家也各生起了一个火堆。
都是湿柴,难烧又出烟,只能说还好屋顶窟窿多,要不没冷死先被熏死。
木板车这边,烧柴的活儿被江芜揽了去。
不愧是在水灾地讨过生活的人,虽然一开始她们这边儿也出黑烟,但随着被江芜放在火堆附近烘着的柴禾表面干了,再加柴,那烟就慢慢地越来越小了。
围着火堆的几人,一人举着一根插了只竹鼠的树枝,按着杜引岁的指示,先燎再刮,那柴禾烘干了一批,那竹鼠毛也烧黑了。
是的,竹鼠,不是兔子之类的什么东西。
那李小娟显然没被塞竹鼠头的话吓到,一进山神庙就冲到带着两只崽的秦崇礼面前,大声地预告了他们的晚餐……老鼠。
只可惜,两小只完全没被吓到,甚至连老的那个也只是皱了一下眉。
“他们是不是都有病!”李小娟蹲在自家冒着黑烟的小火堆边,看着不远处老的小的拿着石头片儿奋力刮着已经烧得焦黑的老鼠毛,简直不能理解!
“别老盯着她们。”李大勇在早上没推过江芜之后,就不大好,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地靠着墙,伸腿拨拉了一下火边的柴禾,“这么早烧火干啥,就这么点柴,不等晚上冷了再烧。”
“大家都烧了,就我们家不烧,多丢脸。”李小娟说着,又往变小的火堆里加了一根柴,“一会儿我们烤馒头和饼吃,也不浪费。”
李大勇闻了闻木板车那边儿飘过来的,糊味儿里夹杂着的肉香:“她们怎么抓那么多竹鼠?是不是江芜抓的?她的武艺是不是很厉害,一出手就是一只那样吗?”
是的,李大勇坚定地相信,能挡住他这般勤奋练武的人,江芜一定与更高明的师傅学过武艺。
“竹鼠什么竹鼠,那就是老鼠。”李小娟不满,“她们可真讨厌。”
“哪个讨厌?江芜还是莲心?”李大勇看向木板车。
“都讨厌,那个莲心最讨厌,她还说要把老鼠头塞我嘴里!就她这样的低等小宫女,只会抓老鼠的小宫女,居然被赐婚给江芜。她配吗?”李小娟越说越气。
李大勇听着听着,皱起了眉:“赐婚给一个女人,她不配谁配?李小娟,你别告诉我,都到现在了你还喜欢江芜!”
木板车边,刚被小团子喂了一口烤蘑菇的杜引岁呛到了。
“慢点吃。”江芜放下手里刮到一半的竹鼠,用干净的手背给杜引岁敲背,又道,“是烫着了还是呛着了?早上你是不是还有半杯河水没喝完,我给你放在火堆边烧一烧喝吧?”
之前搭火堆时特意引导着几人往孙喜娘那边靠了靠的杜引岁,本想着难得能住这么近,可得听听那些家伙背后都在嘀咕什么。
她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新的针对她们的垃圾计划呢,没想到……
“你这样……难怪……”杜引岁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真去给她拿竹筒杯的江芜,“还真怪招人的。”
其他听不见李家声响,却将杜引岁这句听得分明的几人:“……”
第27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而后面面相觑,脸都红了。
就如马大头之前说的,衙役们可不会好心让她们用热水烫竹鼠去毛。不过好在,按杜引岁火烧石刮的办法,细心着点多来几遍也行。
老的小的齐齐上手,不多会儿功夫,九只整个儿的就连刮带拔地弄了个**成干净。麻烦的倒是提前让马大头砍成小块的那两只,不如整只的好去毛。不过没办法,那衙役里也不是个个好说话的,能在外头处理完的,就最好别在其他衙役面前惹眼。
入竹筒焖的最后两只还没处理完,前头那正式开烤的九只已经烤出了淡淡的肉香。
秦崇礼轻轻嗅了两下,本就饿了,这会儿竟有些馋了。算来已经十日未沾荤腥……说句老实话,那李家人过来说儿媳她们弄了老鼠回来时,秦崇礼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是有些崩的,怎么就沦落到吃老鼠了呢……后来看是竹鼠,好是好多了,但是他依然是有些抵触的。
可现在不一样,真的烤出肉味儿了,那就真是肉了。
山神庙里,肉香渐起,不只是木板车这边儿,衙役们搭的那两个火堆,柴更多火更旺,肉也熟得更快。
三个火堆齐齐发力,庙中一时便都是烤肉的香气了。
今日各家都有火堆,不说那有驴车的孔家直接架起了铁锅,便是轻装上阵只有几个包袱的其他几家,也都掏了罐碗趁着有火搅和点热食吃。
卫家煮上了楚秀兰送去的一捧蘑菇。楚秀兰倒还偷偷问了卫慧清吃不吃竹鼠的,自是得了频频的摇头。至于那说着酸话,说什么有肉就该送来,说什么问就是不想送的卫迂亭,楚秀兰如杜引岁所言,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她们得的是卫慧清的好处,与他卫迂亭何干。
孔家在三桥驿买的东西最多,这会儿大铁锅里面粉与肉干菜干咕嘟煮了一锅,可算是这几日最丰盛的一顿了。
只是煮的,始终没有明火烤鲜肉的味道来得霸道,加上……
“看什么看,多大点出息!”孔方裘没好气地踹了庶孙一脚,“我们吃的是正经豚肉,她们在吃老鼠,你偷咽什么口水!”
那些烤着的肉很香,孔方裘承认。但好在,那李家人回来时把猎了竹鼠的事情喊得半个山神庙都听到了,他现在闻着,可是一点儿不馋,自是看不得自家人不争气的样子。
孔归鸣受了祖父一脚,把脸埋回了碗里,呼啦呼啦喝面糊糊,不敢多言。
不受宠的总是矮人一截,但受宠的便不一样了。
此行,孔家十九人,孔方裘最在意的除了那些女儿们,便是最小的七岁嫡子与九岁庶子。
这会儿其他人不敢说什么,那两个小儿子却是闹腾起来。
“烦死了,谁要和他咬一块肉吃!我先吃半块!”
“你刚先咬了,下一口我咬!你先吃半块,那不是只有我吃你口水!”
“只有你吃我口水,总比我们都吃了口水强吧!”
“不是已经都吃了么!爹和大娘都咬过了!”
……
两个已经半大的孩子,吵着吵着都要打起来。
孔二用碗接过被四个妹妹各啃一口,又被孔大一家啃了一圈,只剩一小点儿的肉,冷呵了一声:“两个屁大点的东西,吃的是我们几个人那么多,叽叽歪歪的,不爱吃拿来我吃,我不嫌弃你们的口水!”
两个小的捂了肉不说话,边上蹲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了。
孔二看着筷子上已经没多点儿的肉,自己啃了一小口,又让儿子啃了一小口,然后站起来走到孔方裘那三个妾的旁边,迅速捏住生母的嘴把最后那一小点儿肉怼了进去,然后捂住了她的嘴。
已经上了年纪的妇人,下意识看向孔方裘的面上满是惊惶和自责,只是儿子的手仿佛铁钳,那块肉最终还是落了她的肚。
“二少……”咽下肉,被松开嘴的妇人讷讷开口。
“闭嘴吧。”孔二指了指她碗里的糊,“有的喝快喝,缺心眼儿一样,出去别说你是我娘。”
孔方裘觉得很烦,今晚的糊糊白面掺着杂面都让她们吃了,肉也在锅里一起煮的,又不是一点油水没有。妾本买卖,这个环境难道还要和他吃得一样不成?按他的想法,庶子庶媳也随便吃吃就行,偏老二是个犟种,搅风搅雨不给就闹着不管驴车甚至要放了驴……老大家的从前看着是个好的,现在也跟着老二家闹,烦死!
两个小的,吃着肉呢还在吵吵闹闹。
肉切不开他有什么办法!肉干还那么硬,能分着咬着吃,有肉吃就不错了好吧!十两银一条肉呢!
“吵什么,不想吃口水,你们倒是去弄把刀来啊!”孔方裘怒眼一瞪,把不好冲老二发的火发了。
世上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穷时的不均远比富时的不均要命得多。可惜,*这一点,孔方裘目前还不能深刻体会。
而末世滚过的杜引岁就不同了。
不说与江芜,与秦家这些人行至何处,至少大家现在算是一个队伍的人。杜引岁曾接过他们的饼子热水……霉绿豆糊糊,自然现在寻着了东西,也要一起吃。
切成小块的竹鼠终于弄干净扔进竹筒里上火焖时,在火边不断翻转的那些已经被烤得落下了油。
有杜引岁在,那些油自然也不会浪费。
抓到竹鼠回来时,虽然赶路了,但是楚秀兰还是按杜引岁的吩咐,在捡柴之余,弄了三块稍平稍宽也不厚,类似小板子的石头上板车。
回来之后楚秀兰就去之前的落雨坑里把石头刷了,这会儿各等在三只翻转的竹鼠下面,接住了不多但很香的竹鼠油脂。
天又开始落雨,江芜和秦崇礼各管着三只竹鼠翻着,原本也管了三只的楚秀兰赶紧地趁有雨,又去把之前在水坑里洗了四五遍都没彻底洗干净的地木耳拿去再用雨水冲。秦浩阳撸了袖子,接了他娘之前的活儿,开始有模有样地翻动竹鼠。
小团子本想和之前一样,跟着伯娘去洗那些脏脏滑滑的东西,但楚秀兰怕她光顾着洗不知道避雨,给拒了。
这整的,小团子嘟着嘴,难过了。
倒是杜引岁闲来无事,第一个发现了小东西的失落。
哈,这种糟糕的日子,难道害怕没事儿可干吗?
很快,小团子便得了令,噔噔噔地去收缴早上发出去的鸟蛋了。
本就近火堆的石块被又推了推,又靠近了一些,待石块上的竹鼠油脂烧得更烫一下,咔哒一声,鸟蛋被嗑开落下,在石块上滋滋作响。
待楚秀兰带着总算冲洗干净的地木耳回来,板车这边连荷包蛋都有了。
除开在荷包里被碰碎扔了的那些,完整的鸟蛋还有五颗,这会儿都变成了小小的荷包蛋,被小团子盛在新鲜做出的竹筒杯里端给了出主意的杜引岁。
杜引岁先尝了一颗,熟了,香喷喷的,真好吃!吃完,杜引岁转手拿了旁边之前烤过蘑菇的小树杈,插了两颗荷包蛋还给小东西:“你祖父的,你伯娘的。”
小团子噔噔噔地拿走送去了。
杜引岁懒得管他们一家几口如何推让,转头看向江芜。
与杜引岁对上视线的江芜第一时间挪开眼,假装不知道杜引岁在看她。
“你是现在过来,还是等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杜引岁话还没说完,人就老老实实在眼前了。
“你吃吧,你需要营养。”江芜说着,顺手从木板车上收拾走了还没烤过的蘑菇,“该往竹筒里放蘑菇了。”
“你吃吧,你需要活着。”杜引岁翻了个白眼,学江芜说话,说完对她勾勾手指,“你不想知道吗?那李小娟后来又说什么了。”
江芜:“……”一点都不想知道!
楚姐姐之前也不该想知道,不该问这人为什么突然说那句“招人”!
为什么好听力要用在这种地方……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李小娟对她的想法!
认怂的人吃着荷包蛋落荒而逃。
杜引岁觉得自己棒棒的,转头再看小东西,嗯,推让变成了暴走,抓起树枝上的荷包蛋就给他们糊嘴里了这种事……一定不是学的她吧!
哈哈,定不是……吧……
五颗鸟蛋,有一颗是小团子分给杜引岁的,有一颗是小团子交的寻找鸟蛋分成。
待把小团子招回来,杜引岁把最后一颗荷包蛋给她塞嘴里了:“这蛋烤得好,赏你的。”
杜引岁的本意吧,是让小东西知道言出必行,说给分成,她就收。不过鸟蛋还是要找个理由给小东西吃一颗的,毕竟上了回树,裤子都破了。
只是没料到,她随口找的理由,居然激发到了小东西的联想能力。
于是,杜引岁眼睁睁地看着小团子把嘴里的荷包蛋掏出来,扯了一半塞回嘴里,拿着另一半跑到了秦浩阳身边,小爪子啪地一下把那半个蛋盖进了他嘴里:“这蛋烤得好,赏你的。”
好好好,台词一字不改,是学她的没错了。
啧啧啧,恐怖如斯。
杜引岁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幸好其他人没发现……没发现吧?又与江芜对视到了的杜引岁尴尬了。
蘑菇扔进竹筒,那几只火上的竹鼠也烤好了。
不管老小,九只竹鼠先一人分一只。
末世前,杜引岁也就是见过竹鼠这东西,吃是没真吃过的,末世后更是没见过这种正常动物。
这会儿一口咬下去,外面的脆皮瞬间爆出油来,带着淡淡的竹味儿,直接把人香迷糊了。
哈哈哈,她之前那些话都是编来忽悠马大头同意她抓竹鼠的,没想到真和从前网上看到的一样好吃啊,里面的肉吃着,的确比烤乳猪还要细腻几分。
正常的肉味儿啊,多少年没沾过了!
不是秦家人和江芜的十日,她这是按年计算的啊!
杜引岁闷头啃啃啃,一直啃完了半只竹鼠,方才有空抬头喘个气。
然后,她就见到旁边的小东西,小口小口的,软乎乎的脸皱巴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吃不惯吗?”杜引岁凑近。
小团子摇了摇头,两个有些散了的揪揪在杜引岁的脸上刮了两下。
“不喜欢烤的,一会儿试试焖的。”杜引岁朝着还在火边的竹子抬了抬下巴。
小团子顺着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不过顿了顿,却是将油乎乎的小嘴巴凑近了杜引岁,低声道:“皮皮有毛。”
杜引岁看了一眼小团子手里那只,又看了看自己的,行吧……不烧热水烫拔,的确会有些毛桩子,但是完全不影响脆皮的好吃啊,滋溜。
“那我帮你吃皮?”杜引岁刚开口提议,就得到了小团子猛烈地点头,不禁呵了一声,“皮多好吃,真便宜我了。”
杜引岁三下五除二趁热撕走小东西手上那只的皮,又从自己剩下的半只上撕了一大块腿肉塞小东西嘴里:“和你换。”
看小团子展了笑脸,杜引岁又看了一眼闷头吃着的秦浩阳,顺便丢了句:“剩下的这位小朋友吃皮吗?不吃可以和我换肉。”
秦浩阳迅速抬头,是不加掩饰的感激,利落站起迅速跑到了板车边,恭敬递。
“……”杜引岁继续撕皮,只是不禁纳闷道,“你们不吃皮,说啊,怎么还要问了才说呢?”
“娘说你们抓这些很不容易的。”秦浩阳红了脸,“毛毛,我努力努力,能吃。”
“哦,倒也不用努力,皮可以我吃。”杜引岁一样撕了块腿肉给他,“你们不吃皮就吃肉呗。”
脆脆的皮,油脂最丰富的地方,续命好物啊!这两个小傻瓜。
只吃皮,是咔嚓咔嚓的有些韧韧的油渣口感,杜引岁吃着可好了,然后就发现……
“怎么,你也不吃皮吗?”杜引岁捉到了一只总偷偷朝她看的江芜,无奈道,“拿来吧你。”
“我吃……”江芜做出了和两小只不同的选择,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还咬了老大一口。
杜引岁:“……”你开心就好,反正勉强自己是你的专长。
牢里吃得差,上路吃得更差,这会儿好不容易有点儿肉,配着烤蘑菇,几人都把手上的那只干掉了。就只有最小的小团子,还多了半个腿没吃完,被杜引岁一点儿不嫌弃地塞嘴里吃了。
“还有三只,我们再一人半只。”杜引岁说着,又想了一下,“不过你们可以把皮给我吃,多给你们分点肉。这个皮烤得比较油,你们好久没吃油水了,一次吃多了容易窜。你们要不怕,也可以吃。你们要想留着也行,烤的放到明天应该问题不大,一会儿我们把竹筒煮的分分。但是我不建议你们留着。”
“为什么不能留着?”秦崇礼现在看这小杜姑娘已经有些奇怪的滤镜,总觉得她不会无的放矢。
“个人经验吧,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东西存来存去,身外物说没就没了。”杜引岁说至此,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又朝衙役那边瞥了个眼,“现在那边儿没人来找事,后面就说不准了。”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担心。
原本因为烤竹鼠的美味祥和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
不过,只经历过一次抄家的人,好歹对人生还有点儿奢望。除了已经被清空资产两次的杜引岁,其他人都选择把那半只烤竹鼠留下来。只能说幸好之前让马大头做了十个竹筒杯,还够大家放的。
倒是竹子里和菌菇一起焖煮的两只,最后还是被分着吃了,混着晚上发的黑面饼子,除了杜引岁,其他人都吃了个大饱。
此处不得不感谢一下小团子贡献出的,早上分给她的来自三桥驿婆婆的面粉。
那面粉很是用心地混了糖与盐,昨夜杜引岁干掉了三小包。早晨给了小团子之后,秦家用早晨的那碗热水冲了一包,拖着江芜一起一人分了一口。还有两小包一直留着,正好在那菌菇焖竹鼠的竹子里撒一些,有了味道,整个菜都升华了,连带最后刮汁水的黑面饼子都好吃了很多。
倒是那很难洗的地木耳,在煎过鸟蛋的石头上用剩下的竹鼠油脂翻炒过,便是也撒了一点点有盐糖的面粉,那滑腻的口感和消除不掉的土腥味儿也真是……
反正其他人尝了一小口之后都有些痛苦面具,倒是被杜引岁捡到了全包。
一顿饭吃罢,摸着肚子的秦崇礼,看着正在把另外两块石头上收集的竹鼠油脂刮进竹杯的小孙子,有些恍恍惚惚。
怎么,就吃这么饱了?
存下了肉和油了,板车上还有准备继续晒干的云耳和菌菇。哦,还有挺大一堆地木耳……
还有那十个竹筒杯……明明他们昨天过着要偷偷去卫家求一个杯子一点水的日子。
这就有家当了?
秦崇礼看向正掏出李家早晨赔付的那个白面牛乳饼,一边啃一边和小孙女解释那东西不一定安全,还在告诫小孙女千万别吃别人给的东西的小杜姑娘。
好像从她醒了,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但是……
她怎么还和之前一样呢?
秦崇礼转头看正在继续往火堆边放湿柴烘干的江芜,平和……安静……
这是在他暗示过皇帝可能早就知道她是女子,可能一直在刻意养废她,最后又用这个罪责流放她之后……该有的反应吗?
除了最开始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后来的反应还不如那小杜姑娘说听到李大勇问李小娟是否还对她有意时的反应大。
这,是正常的吗?
秦崇礼觉得,不是。
于是,愁字写在了他的脸上。
“爹,吃饱了开心点!”
秦崇礼的肩膀突然被什么顶了一下,转头一看,是握着树杈的儿媳。
“……”秦崇礼气笑了,“老大家的,你以前可是贤良端庄……可从来不会把我推墙上,还拿树枝拍我,又因为偷……咳,又因为不专心摔跤。”
“爹,想开点吧。”楚秀兰笑眯眯,“我啊,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你大儿子娶我之前告诉我,你弱不经风又小气,小时候他把你推倒过一次,从此之后你看他就板脸,我才好好做人,哦不,好好做儿媳的。不过,我现在觉得爹不小气了,爹挺好的。”
秦崇礼听着听着,胡子都气翘起来:“什么把我推倒一次,他这个咋咋呼呼的,是在我的生辰宴上,在我同僚们的面前,把我推进了寿桃堆里!”
“啊,他没说是这样啊,那爹真的挺好的。”楚秀兰惊讶又感叹。
秦崇礼:“……”算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孙子呢?
秦崇礼扫了一圈,就见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孙子不知何时也挤在了板车边,这会儿正因那小杜姑娘夸他烤的几只竹鼠最好吃,而高兴得红了脸。
真行,才醒多久啊,把他的孙儿孙女都哄走了。
秦崇礼站起背手,踱步到木板车边,把两个小的赶去了无事生非的儿媳那儿,然后蹲下身,低声认真道:“你觉着,江芜现在这状态,正常吗?”
杜引岁:“……”你觉着,我长得像心理医生吗?
“小杜姑娘,三岁小女娃哄得,那大些的,是不是也能……”秦崇礼也是没办法,自打知道了江芜是女子,他就总在意避嫌。
现在虽然知道自己的无措与避嫌,被江芜误会成了嫌弃,但是他还是只能说说事实,没法聊得那么深,更别说去哄着江芜吐些真心。
“所以你已经能确定了,皇帝就是早就知道了是吗?”杜引岁皱眉,“但是为什么这么做,你想到了吗?”
秦崇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大的可能,是拿她当个靶子。当今的后宫一直不平静,当年他还是王爷时,江芜的娘和现在的韩贵妃也就是二皇子的母妃,同时有孕,他便放话两人谁先诞子,谁为王妃。现在想来,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应该是不想韩氏上位。”
“如果是后来知道,也可能是为了让皇后压着贵妃。”杜引岁眉头皱得更深,“等等,我们现在去的凛州,那韩将军就是韩贵妃的哥哥……”
“嗯。”秦崇礼苦笑,“想来,我们被流放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凛州,也不是个巧合。”
“他当初压着韩贵妃,现在倒是纵着二皇子对江芜的事情指手画脚,从流放到赐婚,二皇子说什么他都同意,这合理吗?”杜引岁一边在原身的记忆力翻着蛛丝马迹,一边道,“总不能他突然觉得二皇子天人之姿,准备培养他做下一任吧?”
秦崇礼赶忙摆手:“你可小声点吧。帝心难测啊!”
杜引岁觉得不合理,只是现在帝心归谁虽不一定,但一定不是归于江芜的。
帝后皆恶,周遭都是孙喜娘这样的垃圾,江芜能自己把自己养成一个好人,简直是基因突变。
这么想想,这人都有些惹人怜爱了。
“行,我会与她谈谈。”
杜引岁如此应下。
夜里,秦崇礼特地抓走了小团子,还带着一家人一起往旁边挪了挪窝,给她们两个留下了足够的谈话空间时,杜引岁看着板车下躺得笔直的人,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偏生就在杜引岁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时,地上本平躺闭目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恰与趴在车边的她对上了视线。
“你……还好吗?”
“你……饿了?”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而后面面相觑,脸都红了。
当然,其中一个是气的。
第28章 原来,被一个人的话穿心而过,是这种感觉……
流放路苦,一日行来腿脚都不像自个儿的。
往常的作息早已不算数,夜里干完夕食倒头就睡才是真道理。
这日几家囚犯都架了火堆弄热食吃,还有那又烤又煮的,倒是比之前几天晚了不少才渐安静下来。
山神庙中,疲惫的鼾声此起彼伏,减了柴的几处篝火勉强将周遭照亮。
而一百多里外的都城,宫中灯火通明,正是一夜之始。
永乐宫中,皇帝江启乾用罢夕食,又与宁妃宁善茹闲语几句,便起驾去了御书房。
直到御辇离了永乐宫,宁善茹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儿子,江启乾的第七子江梓烨。
江梓烨是江启乾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三岁,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模样。
只宁善茹见了人,却先拧了秀眉:“早早便派人寻你回来,怎的这会儿才归?你父皇用完了饭,都回御书房去了。”
“儿臣那会儿刚练完骑射,一身臭汗怕熏着父皇母妃,不得先去洗漱一番。”江梓烨半点不怕亲娘的冷脸,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直接取了宁善茹面前的筷子夹了块冷了的樱桃肉塞嘴里,“饿死我了,还是母妃这里的樱桃肉最是地道。”
“什么死不死的,小孩子不许乱说话。我用过的!”宁善茹边道边抽走了江梓烨手里的筷子,又转头对一旁的宫女道,“让小厨房重新上些热食来,樱桃肉和煎糖糕都再上一份。”
“你们都下去吧。”江梓烨挥手赶走了屋里剩下的宫人,又看了一眼在桌边坐着没动,却也没抬头看过他的,木头人一样的姐姐。
到底,江梓烨没把这最后一个闲人给赶出去。
“母妃用过的怕什么,儿臣还是您生的呢。”江梓烨往宁善茹身边挤了挤,“母妃,父皇说要回御书房吗?可我刚看到父皇的轿子好像是往东边去啊。他不会是去看冷宫里的那位去了吧?也是,谁让这关头,她又怀上一个孩子,父皇向来爱重她,可不得把人轻拿轻放么。”
“不许乱说你父皇的闲话。”宁善茹伸手在江梓烨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你父皇这些年对她们母女好是为了谁,你还不知道么。现在江瑞麟……哦,不对,她现在叫江芜了。现在江芜的事被提前揭发了出来,冷宫的那位对你父皇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只你父皇心善,她腹中毕竟是皇家子嗣,不然她此时应该也与她那女儿一道在路上了。”
江梓烨呵了一声,小小年纪如此冷笑,面上是违和的冷酷:“父皇是心善。当年的江芜,二哥,都是为了让皇祖父开心,不得不生。四哥五哥六哥,说是怕您有孕惹眼,先让别的嫔妃给您弄出的烟雾弹。说好了我会是他最后一个孩子,结果现在不还又弄出个?他还说皇后绝不会再有孩子,说她和江芜一样就是个挡箭摆设呢?也就您信他。”
宁善茹本就是水一般的美人,此时被儿子三言两语说得哑口无言,甚至心中那被她强压下的一丝丝隐隐的怀疑也重新浮了起来,让她那张温婉秀美的脸都染上了些许愁绪。
只是,一生行至此,已容不得她不信。
“烨儿,不管你父皇有多少孩子,你和玉衡都是他最爱的孩子。这些年,我们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们。烨儿,你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把皇位传给你,”宁善茹两手各按在了一子一女的手背上,又转头与一直不语的江玉衡道,“玉衡,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弟弟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会是皇家最得宠的公主。”
“皇家最得宠的公主,得是曾经的太子,原本的大皇姐江芜吧。这些年父皇流水一般往坤宁宫送东西,咱们永乐宫可没见过那排场。皇后和江芜得的那些好东西,母妃您和咱们姐弟可是见都没见过啊。”江梓烨说着,又伸腿在桌下偷偷踹了江玉衡一脚,后者一下缩回了被宁善茹按着的手。
宁善茹不知今日这儿子怎的总要提让人不悦之事。不,不是今日,而是这两年,似乎孩子到了长反骨的年纪,儿子话多还总爱戳她不愿意面对的事,一直贴心的女儿反倒少言寡语了起来。
“你只见着了她们接赏赐,怎么不见……”宁善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不见韩贵妃日日与皇后斗鸡事事争高下,怎么不见江……江芜几次中毒差点救不回来。从前你年纪小,有些话我也不好与你说。当年你父皇还未登基,我是他府中第一个有孕的,那又如何呢,不过三月,你那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的孩子就没了。便是后来,江芜和二皇子都两岁了,我生你三哥,也没养过两岁。要不是你父皇当机立断,让后宫多了三个皇子,母妃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玉衡与你。这些年,亏得有这些人,和皇后和韩玉斗得你来我往,才能有我们永乐宫安静些的日子。何况……”
宁善茹说到此处,话语微顿,竟是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了。
“何况什么?”一旁一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江玉衡突然出声。
宁善茹看了一眼女儿,眸中是对另一人的怜惜:“何况那些赏赐,皇后接得欢不欢喜我不知。但那江芜……怕是从未觉得那是赏赐。”
太子尚年幼时,宁善茹见过几回皇帝当场赐物。只能说,那个孩子,金银珠宝孤本古画珍馐百味,流水一般的赏赐对她来说,或许都并非恩宠,而是负担吧。
早就在太子诞生之日,便从皇帝那儿知晓真相的宁善茹,对那个小女孩,是怜悯的。只可惜,她也有自己的孩子要保护,只能对那孩子心道一声抱歉。
江梓烨完全不知宁善茹在想什么,也不在乎江芜从前收到那些赏赐时在想什么,自是丝毫无法共情。
他的目的,在别处。
“母妃也是心善,若不是为了母妃与我们,她们何德何能能站在高位十多年。”江梓烨看着面前这桌因为宫人都被自己赶走而没有收拾的残羹冷炙,笑,“这些年权势她们有,荣华富贵她们有,父皇的爱与宠,她们也有。父皇说最爱我们,但一月只能来几回,但坤宁宫是一月能去半月,甚至有时还不止。便是做戏……十多年,他真不在乎她们吗?”
江梓烨说着说着,头突然靠近宁善茹:“母妃,今日你是不是让小厨房做了鱼丸给雪球儿吃?”
雪球儿是江玉衡养的猫,闻言警惕看向江梓烨,后者却压根没给她一个正眼。
“雪球儿这几日胃口不好,我便让他们打些鱼丸试试,怎么了?”宁善茹不解江梓烨之意。
“母妃,您还记得,一年多前,姐姐想要从猫儿房抱一只回来养时,您是怎么说的吗?”江梓烨不待宁善茹回答,笑道,“您说,这猫儿叫得吵人,又易掉毛,让姐姐抱回来便拘自己院里,莫让它跑来扰你。”
不用聊那些戳心的话题,宁善茹的面色好了许多,不禁跟着笑道:“是啊,那会儿我是这么说来着。但雪球儿那么乖,软乎乎的,抱一抱心都化了,哪儿还顾得什么掉不掉毛。现在我这儿啊,一不小心就到处粘着它的毛。你父皇上回来说呢,他要偷摸着来,回去都得沐浴更衣,不然别的人一看他身上的猫毛就知道他来过永乐宫。”
宁善茹说得开心,不查身边儿子一变再变的面色。
旁边江玉衡却是看在眼里,暗道回去就得看紧雪球儿,莫要让这脑子有病的煞星撞上。
虽然宁善茹说的,没一个字是江梓烨爱听的,但他依然耐心听完,最后勾了嘴角丢下一句结论:“母妃您看,这便是日久生情啊。一年半,您便对雪球儿从不喜变成了爱不释手。那么十八年,父皇对那皇后,对那江芜……她们难道还不如一只猫吗?”
江梓烨说的,也没一个字是宁善茹想听的,但是……竟格外的有道理。
“烨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对你说了什么?”宁善茹两手握住儿子的手,“我怎听着,你似乎有些误会你的父皇。不管那皇后如何,江芜如何,她们现在一个在冷宫,一个流放去了北地,那皇后腹中的孩子也与你年纪相差甚大。她们都不会妨碍到我们了。”
说到此处,宁善茹又紧了紧握着儿子的手:“倒是二皇子突然与那永安伯家的女儿搭上,抢在你父皇的计划前头说破了江芜的事,稍稍有些麻烦。不过你父皇说了,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他这回将计就计,全盘同意了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朝中已经开始有二皇子性格暴戾手足不容之声。想来,再过五年,你成人之日,你父皇必能如之前计划的一般,将天下放入你的手里。”
“然后你们便携手江湖,共历大好河山去?”江梓烨肃了面色,抽回了手,“母妃,若有那日,你真的会跟他走吗?就留我一个人在这宫里?”
“你这孩子,怎么总问这个。”宁善茹笑了一下,“你那时候是皇帝了,整个宫里的人是你的。”
这回的笑,宁善茹却是真心了几分。
是啊,远离这吃人的深宫,一直是她的梦想。只是江启乾想做个好夫君,更想做个好皇帝,他们得把这皇位这江山稳稳地放进他们儿子的手里,才能离开。
为了安抚北地的韩家军,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忍耐了太多。只希望那二皇子继续以为没了江芜,他就是离皇位最近的人,再嚣张一些,再疯魔一些,让一切的计划,再顺利一些。北地韩家军又如何,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注定了他也名声有瑕了。
“二皇子一直与太子争,韩贵妃与他最恨你父皇对皇后太子的偏心,所以这回一抓到江芜的把柄,二皇子便疯得顾不上更多,只想狠狠羞辱她,连赐婚女子给她的事都提得出来。他在那一刻,便已输了。我们早早与你和玉衡说清太子的事,也是怕你们看不通透,生出无谓的妒忌。”宁善茹拍了拍儿子,“烨儿,你日后登基。若那江芜还活着,便招她回京,在京中随便找个地方圈了她吧。”
宁善茹说了许多,江梓烨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开口依旧执拗在前面的那个问题:“等我登基,您会跟着父皇离开皇城吗?不能留下来陪我吗?让父皇带着其他人去,反正爱他的人那么多,把皇后带走吧,韩贵妃也行……我只有母妃您啊。”
“傻孩子,都十三了还说孩子话。”宁善茹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脸,“你父皇一直在为了那一天努力啊,我当然要和你父皇一起走。不过,我们会回来看你的,带上各地的特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搜罗那些么?到时候母妃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你寻一大包,让人给你送回来。”
江玉衡桌下的脚紧紧地收拢在自己的凳子边,就看着那母子二人挨着坐,一个用撒娇的语气说着藏着满满恶意的真心话,一个用哄孩子的语气鸡同鸭讲。
她要劝母妃答应留下吗?不然她怕那个小煞星,登基那日就是干掉父皇之时。
不……
她为什么要惹事上身,她还是尽快把自己嫁出去,随便他们的死活吧。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她。
就像是两年前。
那个才十一岁的煞星半夜翻进她屋里,提起她的衣襟,用冰冷的刀子贴在她脸上警告她不要老粘着母妃。那会儿还没什么脑子的她,转头便与母妃偷偷哭诉一番。
母妃说什么来着。
哈,不要在白日看太多话本子,夜里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连问一问那煞星都不曾,还让她别将奇怪的梦和弟弟说,平白吓着孩子。
好好好,好一个孩子。
江玉衡垂了眼眸,下次父皇再打趣说起相看的事,自己一定要把打趣变成机会。
爱人者无人爱之,诛人者人恒诛之。
世上事,从来千头万绪,缠缠绕绕。
十八年,甚至更长的恩恩怨怨在皇城积压,自非伏山县外山神庙里一直只是计划一环的江芜可窥。
她能看懂此时杜引岁面上的红,是气恼而非羞涩,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抱歉,我只是怕你饿了。”江芜利落道歉,而后微顿,回答了杜引岁的上一个问题,“我还好的,没有想拉肚子。”
杜引岁:“???”
气恼褪去,杜引岁的不解和仿佛在问‘你在说啥’的恍惚都写在脸上。
江芜犹豫了一些,轻轻开口:“你……刚才不是问我骤然吃了太多油水之后,肚子还好不好吗?”
自己随口说的话,这家伙倒是记挺牢哈。
有点儿用的不记,都记的啥!
无语地按了两下额头,杜引岁虽努力和蔼了面色,但开口还是有些咬牙切齿:“我是问,之前老师和你聊过那些,你还好吗?”
江芜:“……”
这回的沉默有些久,就在杜引岁以为江芜用沉默代替了回答时,江芜出声了。
“我挺好的。”江芜答完,还加了一句强调道,“真的挺好的。”
“???”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杜引岁放轻了些声音,“那个,老师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啊,真想把秦崇礼揪起来,他果然还是说得太含蓄了,孩子没听懂吧!
江芜被杜引岁小心谨慎的模样逗得勾了嘴角:“我听懂了。老师是说,我父皇应是早就知晓我是女子,所以安排我学的课程并非正统太子该学习的帝王心术治国之策,只是一些……总之,挺好的,父皇他没有被瞒十八年,应该也不会很难过。”
杜引岁:“???”
听起来不让人担心了,让人想打人。
“你没事吧?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是他早就知道,但是放纵了这个情况十八年,最后还把错都让你背吗?”杜引岁实在见不得江芜此时释然的模样。
恕她脑补太快,什么给真爱儿子挡刀啊,什么就是爱看皇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啊,什么你骗我我也骗你的虐恋情深啊,末世无聊捡过不少小说看的她,真的都能给皇帝补出几十种可能。但是毫无疑问,每一种,此时此刻会在这里的江芜都是炮灰。
都被这样利用了,还在为那些人不会太难过,感到欣慰吗?
拳头硬了。
“杜姑娘,是在为我不平吗?”睡在地上的江芜抬起手,停在木板边杜引岁攥紧的拳头边,没有碰上去,只是虚虚点了点。
“不是哦,我是在想,现在我打你两拳,你是不是还会担心我手疼。”杜引岁白了江芜一眼,翻身躺平。
如此两人一个躺车上,一个躺地上,再看不见彼此。
“杜姑娘……父皇他待我很好。不论他是为何,但曾经……都很好。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如罪人被赦,轻松了很多。”江芜说完,自己都有些惊讶,竟会与人说这些。
女子的声音低柔沉缓,轻轻冲散了杜引岁怒其不争的恼意,甚至……突然反省。
就在杜引岁想要重新翻身说话时,车下江芜又开口了。
“杜姑娘,是否会觉得我无用……十八载,只学了些仁礼之说。会*的绘画书法如今也是无用。武艺只学了个开头,除了多些力气,在会武的人面前也过不了两招。还无识人之能,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连累人的本事倒是一绝。”江芜苦笑,“我也觉得自己挺没……”
“江芜。”杜引岁从车上垂下脑袋,打断了某人的自我检讨,“你听过狼孩的故事吗?”
江芜愣了一下:“什么?”
“嗯,就是有对夫妇啊,生了孩子不想要,就把刚出生的孩子丢进了深山喂野兽。不过他们没想到,那深山里正好有一只刚生了狼崽的母狼,它不但没有吃掉那个小婴儿,还把他叼回了窝里和狼崽子们一起当自己的孩子喂养了。”杜引岁说着,随便想了个年纪,“后来啊,那个孩子就跟着狼群,在深山里面长大。等他被人类发现的时候,已经八岁了。他用四肢行走,不会讲话只会狼嚎,全身长着长长的毛发,手指脚趾的指甲很长。他就像狼一样,白天睡觉,晚上随着狼群出发捕猎,只吃生肉,还怕水火……”
说到此处,杜引岁停顿了一会儿,准备让江芜消化一下。
谁料,江芜还没说话,一旁本该睡着的秦家人里,一个小小的男孩声响起:“他……唔唔……”
好吧,短暂响起,然后就剩被捂住嘴的唔唔。
就知道这些家伙都没睡……
“总之,这个狼孩,在八岁的时候被人类带出了深山。没有人觉得他不会直立行走,不会说话是他没用。也没有人觉得他只吃生肉,晚上还会不停对着月亮嗷嗷叫是他的错。”杜引岁认真看向江芜,“人的知识和能力不是生下来就有的,毕竟连用两只脚走路和说话都不是生下来就能知道的。婴儿,刚生下来的婴儿是一张纯白的纸,狼去画,他只能做‘狼’,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无能。相反,他已经在仅有的条件下,把他自己养得很好了。”
江芜:“……”
原来,被一个人的话穿心而过,是这种感觉么……
酸涩疼痛到,像是要爆炸。
不,不要再说了,这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的善意。
江芜想要出声阻止,可唇齿轻动,却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杜引岁的总结,虽慢但到。
“江芜,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背,这个状况是不行的。”杜引岁努力软和了语气,“他们教你仁爱善良,逼你负罪自责,所以你不会怨不会恨,事情发生全先检讨自己……但这不是你的无用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在那个糟糕的环境,在那些人的禁锢下,把自己养得很好了。说真的,能长成一个好人,你真的很了不起。不过,你现在,已经离开他们了,你可以有新的经历,新的想法……”
“那个……狼孩,后来呢?”江芜转了身,把自己塞进了板车下,无人再能看到她此时湿了的眼。
“哦,后来……后来他生活在人群里了啊,人们教他走路说话,教他人类该学会的一切,他学会之后就融入了社会。我的意思是,融入了人类的世界。”杜引岁捏了一下掌心,话快就会嘴瓢,“你看,离开一个环境之后,就会……”
“你会教我吗?”
江芜的声音自车底来。
趴在车上的杜引岁往下探了探,只能看到一个后背:“教你什么?”
“教我怨,教我恨……”江芜看着昏暗车底的破木几子。
或者,教我爱……
第29章 灰灰的,对江芜好,对大家都好。
“他们抓了很多女性高阶异能者和能力者!”
“这里不是延续人类文明的机密之地,这里是他们逼我们为他们繁衍后代的地牢!”
“杜引岁,帮帮我们!”
“五日后,会有……”
……
末世第七年,中央城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集结金系异能者,在城南地下造出了一座无比坚固的地宫。据说,那里将是延续人类文明的关键之处。为了保护机密,甚至在地宫投入了最新研发的,能够束缚进入者异能与空间戒的最新技术。
杜引岁对地宫内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是地宫最上层的一道防线,用嗅觉确保进入地宫的人没有携带危险物品。
那是一份稳定的,安全的新工作。
只可惜,杜引岁干了没两个月,就把东家干黄了。
那天,全副武装的先锋队如往日一般,压着三个被套在麻袋里,看不清面目的人入地宫。杜引岁毫无防备地,被那些愤恨的求助声扎了一脑子。
那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声音,也并非少见的腹语,而是高阶精神异能者直接用精神沟通之法。
杜引岁非常吃惊。
她无法不吃惊,因为地宫中,诸如金木水火土,甚至精神和空间等异能是都被束缚的无法使用的,只有她这种身体变异者才能使用能力。
但是她居然听见了。
那些先锋队,这两个月算是常来常往,杜引岁不过比之前稍迟疑了几分,他们便对着那三个麻袋出现了警戒的姿态。
杜引岁脑中听到的那道女声,其实并没有说很多句话,只求五日后,杜引岁在闻出来人身上的不妥时放她们一马,甚至都没有等杜引岁回应,便歇了声响。
那天,是杜引岁接到这份新工作快两个月,第一次请假离开地宫。
比起消息几乎不流通的地宫,上去之后不到两小时,杜引岁就确定了中央城的确在四处搜罗高阶女性异能者和变异者。威逼,利诱,或是与其所在基地进行利益交换,总之……虽然外头还没有明确的风声,说抓那些人是为了让她们生孩子,但是杜引岁已经对那道女声所说,信了五六成。
而在杜引岁回到地宫后,才发现短短的两小时,地宫中竟有人丧尸化了。
别说地宫,就是中央城也有近两年没发生过在城中丧尸化的事情了。
那是地宫下面不知道第几层发生的事,随着尸体抬上来的,是一个高阶女性异能者误吞了丧尸晶核,无外表伤所以没有被城门检测处检测出来的解释。
想不通晶核怎么会误吞的,不理解都高阶异能者了怎么还不知道怎么正确吸收晶核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地宫最上层的工作人员间流窜。
只有杜引岁知道。
没有什么误吞。
常年走在最前方面对丧尸,变异动植物的人才会知道,如果退无可退,直接服用丧尸晶核可以短暂提升能力,虽然最后无法避免丧尸化死亡,但是好歹能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那个女人,用了这个方法,只为了和她说那几句话。
甚至,都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回答。
之后的五日,杜引岁又请了两次假,顶着再请假就被踢出地宫的压力,将之前信的那五六成,拔高到了九成。
城中有一高层之子,做事十分张扬,在绑人之余,还报复性地拉了那人所在基地的全体居民对她进行决定去留的投票。那个基地的人,近大半都是那人带队从尸海兽口救回来的,为了得到中央城最新的疫苗,他们在那人的面前,在疫苗和她之间,一个一个地做出了选择。
那是足足持续了好几日的羞辱,所以事情发酵得很快。
中央城在收集高阶女性异能者和变异者开启繁衍计划的事情,逐渐摆上了台面。
其他暂且不说,最关键的是,那个高层之子带回来的,救过很多人的那个人,也曾经……救过杜引岁。
到了那精神异能者说的第五日,杜引岁都已经做好了用她能打几个成年男子的那点儿身体素质出一份力的准备了。结果……她闻到的,却不是救人的味道。
那是雷光鲮鱼籽,飞冥鳐,霜晶银鲀,还有……
末世,那本《食经》人人背过,杜引岁自不例外。
那些来自深海变异兽的味道,能组合出的只有一道菜谱。
而那道菜……效果与直接吞食丧尸晶核几乎异曲同工。
直接吞食丧尸晶核,会让异能者和变异者短时间能爆发更强实力,而后丧尸化。
而吃下那道菜,会让异能者的异能极速提高,无止境提高,直到身体无法承受,异能炸出躯体……那是一道让人变成威力极强的异能炸、弹的菜,那是一道禁菜。
那是杜引岁人生最痛苦,最艰难的几秒钟。
她不知道地宫下已经关了多少人。
但是她知道,她的选择会改变她们的人生。
是沦为繁衍的工具,还是死……
时至今日,杜引岁躺在了这大昭的国土上,依然不知道,当初的她选对了么。
她真的,配做出那个决定么,杜引岁遥遥望向破洞的庙顶,目光却穿不透那片已经隔了时空的星海。
她真的,配做出这个决定么,杜引岁低下头看向车底江芜微微颤抖的后背,她真的要改变这个善良的灵魂么?她……又能对这个改变负责么……
木板车上的人,再次感觉到了生命的重量。
而木板车下,江芜静静等着,等了又等,直到刚才莫名上头的热血渐渐退了下去,依然没有等到杜引岁的回应。
无人可见处,脸色渐白了下来的江芜闭了闭眼。
是之前出去了一趟,两人配合得太好,让她太放松了。是抓竹鼠时,杜引岁那一声声的夸赞,让她有了太多的满足。
是晚餐的氛围太好,是刚才的谈话太近,是……
总之,是她失礼了。
说来,她们真正好好说上话,也不过是昨晚开始的事。那可是,之前厌弃她,厌弃两人的关系,厌弃到自尽了两次的人啊。
刚才她怎么就……
说出了那么失礼的话。
只能说,幸好她没说出那句“教我爱……”
说教一教怨与恨,虽然越界了些,但是杜引岁应该不会生气吧?
只是不想同意,不想回答,所以装睡了么。
嗯……对,睡了就没听到,没听到就不用回答,不会尴尬。
很好,很好。
江芜如此想着,眼睛闭得越发紧了。
她也睡了,并没有说话,明天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在江芜的心,被她自己扔进无尽的冰冷深海时,她突然听到了,杜引岁的声音。
有一些不确定,但也有一些坚定。
“我来教你点别的吧。”杜引岁揉了揉眉心,“后面路还长着呢,总要遇着点儿情况,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免得事到临头再想。我给你说几个情景,比如说,你只有一个饼,楚姐姐和孙嬷嬷都说好饿,你把饼给谁吃?或者,你摘到了两颗小孩爱吃的甜果子,你那三个表弟跑出来说想吃,你怎么办?又或者,你的老师和你那舅舅同时掉河里了,你先捞谁?”
江芜:“……”
“很难吗?”杜引岁轻轻扣了两下车板,对车下的安静不太满意。
江芜缓缓开口,不答反问:“你呢?”
“什么?”杜引岁没听懂,下意识道,“我在这儿啊,不和你说话呢么。”
“我是说,情景里,你在哪?”江芜挪了挪,从车底下转了出来,看向上头的杜引岁,“有楚姐姐,有老师,有浩阳和若瑶,情景里的你呢?”
其实,这种抓取几种可能的提问,也并非必须得每个人都说到。江芜知道,但是她听着,心里总觉得有些发慌。就好似杜引岁的提问缺了她本人,就如路上也缺了一般。
很明显,这一刻江芜本人都觉得有些荒谬的敏感,并非只是敏感。
杜引岁甚至被江芜问得又愣了好一下,方才掩饰一般呵呵了两声:“你还嫌问题不够多哈。那好吧,再说一个,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只有一块饼,我们怎么分?”
得到新问题的江芜,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莫名的心慌有点多余。
“只有一个饼,孙嬷嬷和楚姐姐都说好饿,楚姐姐一定是真的饿,孙嬷嬷……要看孙嬷嬷她自己那时候还有没有食物……”江芜认真作答。
“呵。”杜引岁冷笑呵停,“孙嬷嬷有没有食物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没食物了,你要看着楚姐姐吃不饱,把饼分给她一半吗?从前你们付钱雇她,付的钱够请几十个庄子的人干活儿了吧,就算你们勉强两清吧。那这一路上,孙嬷嬷吃饱喝足,给你吃的了吗?楚姐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分你吃的了吗?”
江芜:“……”
不远处装睡,其实耳朵支棱得都有点疼的楚秀兰摸了摸肚子,倒也没有咕咕叫吧。诶,到底是谁咕咕叫了啊!有点感动,但不多!
“重新答。”杜引岁不满意道。
“都给楚姐姐吃。”江芜并非蠢笨,她已看出了杜引岁并非是在问她,而是在教她。
“下一题。”杜引岁勉强接受答案。
江芜认真想了一下,答道:“果子给浩阳和瑶瑶吃。”
杜引岁嗯了一声。
不远处秦家睡着的地方,一道孩童的轻笑传出,而后也不知是谁动了手,听着啪啪两声像有人被打屁股了。
“先救老师,老师年纪大。然后……”江芜继续答题。
“然后回家吃饭。你就问问你自己吧,你掉水里,你舅舅救不救你。你要觉得他能往下跳,那你救了他再回来吃饭。”杜引岁打断了那个然后。
江芜:“……”总觉得这道题和之前的不一样,这个不救会死人的。但是……舅舅不会救她的,至少现在的舅舅不会。
“换个问法吧,你舅舅掉河里了,同时你老师被马蜂追了。你是现在跳下河去救你舅舅呢,还是去追你的老师和马蜂。”杜引岁又道。
江芜:“……”
“她应该把我喊回来,让我跳河里去躲避马蜂。”刚打完闷笑之孙的秦崇礼这回自己忍不住出声,开口替江芜解围。
“慈师多败徒。”杜引岁支棱起来盯秦崇礼,“要不你自己来?”
秦崇礼瞬间安静得像是根本没“醒”过。
“好,你舅掉河里,你老师被野猪……群追。你选。”杜引岁更正问题。
秦崇礼:“……”瞧自己这一嘴多的,马蜂变野猪群,存活的可能也一下降太多了吧。
“救老师。”江芜答道。
这是江芜第一次在与自己有关的人之间,选择关于人命的问题,其实不难选救谁,难的在于放弃另一个人的命。
秦崇礼的心一下子暖暖的,哈……被野猪群假追一下也不是不行。
“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只有一块饼,给你吃。”江芜怕杜引岁在人命的问题上再做新章,赶紧在她开口前,把后一题也答了。
“平分吃。”杜引岁无奈叹气,“四题错两题,罚你明天多吃两串蘑菇,睡吧。”
肉各有主,但蘑菇还多的是。
江芜:“……”
杜引岁缩回板车上,看着不远处顶上的大洞发呆。
哎,最终还是说了些扒拉别人人生的话。
人啊,走在世界上,总想遇到好人,纯白的最佳。
但是队友这个东西,哪怕是临时的队友,还是灰灰的更让人安心。
灰灰的,对江芜好,对大家都好。
更何况,江芜的痛苦,不就在于她博爱世人,世人却不爱她么。
杜引岁揉了揉突然有些酸胀的心口:“睡吧,明天罚你多吃四串蘑菇。”
嗯,多两串感觉好多了。
刚合上眼的江芜迷茫睁眼:“???”怎么又多两串。
第30章 “嗯嗯,和我一样好笑。我,一只好笑的猪。”
杜引岁被清晨山林中的鸟鸣声唤醒,一睁眼对上的便是旁边已不知坐起了多久,正一脸跃跃欲试环顾周遭的江芜……
这已是流放的第十日。
也不知那些衙役如何寻摸的路线,一路从都城出发向北,有瓦遮头的夜晚不过第一日的桃园驿,第二日的三桥驿,还有第五日勉强算得的废弃山神庙。
后面的这几日,队伍不是宿在荒地就是宿在河滩,简直完美地避过了沿途的村镇。别说官道边的驿站了,就是官道她们都没再瞧见过了。
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杜引岁想寻个医馆药铺补一补草药知识,将草药名与药味儿对一对的想法,就只能一拖再拖了。
自从杜引岁醒来的那天开始,那些衙役也不知为何,再不似最初那四日恨不能将人手脚皆捆于树的严防死守。现在早晨和午间,松了手脚后在衙役的视线里走动走动已是常事。晚间也常领着她们拾柴,多捡回来的柴禾也由得她们自己搭火堆整活儿点儿热食吃。
当然,最好的是,她们在活动时和拾柴路上的额外所得,也的确如卫家姑娘所言那般,衙役们将肉食分走一半留一半,其他野菜菌菇之流若没有看上眼的便都归了各人。
托这么个规矩的福,今日杜引岁她们的朝食是鸡汤糊糊。
昨日拾柴时抓到的六只野鸡,被衙役们分走三只,剩下的三只杜引岁做主全烤了。
鸡肉撕下吃了,鸡骨头扔进前天用兔子肉从卫家和衙役那儿各换来的一只瓦罐里,先炖一遍晚上分着喝了。夜里再加水炖上一轮,到早晨便又是两罐子新鸡汤。
至于浓郁不浓郁的没关系,撒上些扯碎的灰灰菜和蘑菇干,再把朝食领到的干硬黑面饼子碾碎了丢里面搅搅,照样是香香美美的一顿。
楚秀兰打着哈欠看火,手里持着个竹勺子,在这个罐子里搅和两下,去那个罐子再搅两下。
一旁秦浩阳小小年纪板着张严肃脸,打开一对合拢的竹杯,从里面拿出个小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布袋里捻出一小撮盐撒在了陶盘里刚用热水烫过的荠菜上。
“盐快没了。”秦浩阳珍惜地将小布袋收回了竹杯里,抽出一双竹筷从另一个竹筒里挖了一小块鸡油,开始拌荠菜。
“先凑合凑合,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后天,该去驿站或者进村了。”杜引岁说得笃定。
这些盐是前日换瓦罐时从衙役那儿顺便换的,就那么一小点儿。马上能找着地方补了,也就不再去换一回了。
前日晚,她们夜宿的地方离孔家近,可能是烤兔子的香味儿刺激到了孔家人,那晚杜引岁支棱了耳朵,没少听那边的八卦。
什么一两银一个的白面馒头,一两银两个的杂面馒头,什么不能忍耐老要加餐,买了十日的粮,结果六日就吃干净了……
听起来,孔家的确有钱。衙役们也是立志沿途宰个不断的样子。
若按孔家的十日粮算,那就是后日她们能到补给地。不过沿途都是日出走到日落,前后差个一两日也是正常。
只是杜引岁这边儿觉得前后差个几天正常,孔家却非如此想。
大清早的,闻着不远处的鸡汤味儿,已经花钱买了两日高价黑面饼子的孔家人,脸都跟黑面饼一样黑了。
那些衙役,明明那些黑面饼是该不收钱发给他们的,但瞧着他们断了粮,那些衙役不但要收钱还故意叠了价,将黑面饼卖出了杂面馒头的价,真是可恨。
更可恨的是,这些黑面饼虽然不似在三桥驿那晚那么馊臭,但也一股子土味儿,又硬又干还难吃。
纵是现在容许他们自己烧火吃热食了,但那黑面饼子……怎么热都不好吃啊!
之前的贵价粮吃得快,孔家人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已连面上的和谐都快维持不住。这会儿纵是烧了一锅水,也没把饼子混里面煮了,而是各勺了水泡饼吃。
孔方裘怒瞪连勺水都要多勺一些的二儿子,都怪这狗东西,从第一天开始就撺掇着要多吃几口。一家这么多人,你多几口我多几口,十日的粮吃了六日就没了,都怪这狗东西开的头!
瞪完压根没往他这儿看,喝着水就开始撕扯饼子吃的二儿子,孔方裘又向右瞪去。
可恨!
这几日他们花了这么多钱的只能吃掉土渣的黑面饼子,那边儿一文没花的先是吃吃老鼠也罢了,后来兔子野鸡全上了,这是流放还是野游!
那些死要钱的衙役们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由得她们把日子过得快比衙役们都还好么!
自然……
是由不得的。
几日前,山神庙马大头带着江芜她们抓了竹鼠回来的那次,赵七就第一时间撺掇谭望把江芜她们的那一半竹鼠也全收缴了。
谭望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同意。
队伍中年纪最大,平日里少有出头的马大头难得的据理力争和求情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自是谭望还记着那“如从前一般”,若是从前的他,也做不得全拿走这种事。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赵七实在跳得有些高了。
谭望自己也是衙役,当然知道衙役的苦处,手下人平日捞点好处,泻些火气,他能当看不到,就当看不到了。就像是这回出来,赵七明显收了人的好处要为难江芜她们,谭望本想着他只要做得不是很过分,他也就当不知。
只是,许律也明牌参与了进来,谭望还是希望手底下的人收收心,不论收了什么人的东西,队伍出来,还得是和他一条心。
山神庙九只竹鼠,谭望容了。
前日的十一只兔子……谭望接受了。
与那成堆的兔子相比,昨日不过三只野鸡,谭望也的确没理由说什么。
但是!
每日不过早午稍松个吃饭喝水的功夫,夜里拾柴也没给多少时间,这样的捕猎速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前日吴力带她们弄回来的十一只兔子,让谭望有些担心。所以昨日是他带着废太子那几人去拾的柴禾。
怎么说呢,这么出去一趟,他才发现,废太子的确不似他想的那样有什么高深的隐藏的武学功底。这些人总能弄回来那么多东西,最大的问题竟是那木板车上的废太子妃。
他都还没看到野鸡在哪儿呢,那废太子妃便要求大家禁了声,就地挖了两个粗糙的陷阱。
那废太子江芜,仿佛她的手脚,让挖坑挖坑,让绕多少步去前头就去……
明明他跟着江芜,看着她一路跟着那废太子妃杜引岁的所言行事,一路野鸡的影子都没看着,偏偏数完那固定的步数,又按着杜引岁的话嗷嗷扑出……
那安静的灌木丛里,竟真飞出了几只野鸡。
陷阱,掷石,合围……抓野鸡的方法给的质朴,光靠简陋的陷阱和蛮力居然被她们端了一窝。
最无语的是其中一只,是江芜按着杜引岁的要求,直接扑厚草里压住的。
什么良好的目力,这理由也就骗骗鬼。
只是……若不是良好的目力,谭望也的确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不过不管怎么说,一个只能坐在木板车上的废人有些异处,总好过那关键的废太子有什么厉害的。
竹鼠焦香,兔子鲜嫩,野鸡多汁,比他们带着的腌肉新鲜有味儿。谭望吃得挺好,他也本不是为折磨江芜她们接的活儿,自是没想拦着她们继续。
不过……
谭望喝了一口碗里的野鸡蛋疙瘩汤,眯眼看向远处许律的马车。那车边,赵七弯着腰半撩着车帘,不知正在与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真是烦人,谭望如此想。
而……许律亦是。
“许大人,您倒是看看啊,她们这是流放赎罪呢,还是过好日子来了?不过几天功夫,那木板车上餐具成套,炖汤的瓦罐都有了两个,还支棱了个竹杆,上头挂满了云耳蘑菇。这天天肉菜饼的,吃得快比您还好了,这还像个囚犯吗?谭头也纵着她们,这哪里像个样子!”赵七的抱怨喋喋不休。
“这不是你们从前的规矩么。分了一半,她们还有那么多,是她们自己有能耐。”许律靠在车厢上,嘴巴如此说着,心里却并非完全如此想。
毕竟,上面的意思是磋磨。
这日子过的……也的确有点好了。
不过,再看几天吧,要还这么样吃喝不愁,就得点一点谭望了。
赵七听不着许律的心声,自是不甘:“什么从前的规矩,不过看那些人可怜给他们留了点。这一路,我们管着囚犯,囚犯还要有什么私产,自然是我们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不愿意给她们就没有。许大人,您莫要忘了,二皇子派我们过来,可是要我们好好羞辱折磨那废太子的,您可别心太软了。”
“你在教我做事?”许律沉下了脸。
“不敢不敢。”赵七低了眉目,“属下就是提醒一二。咱们不是坐在一条船上么,事儿办好了,回京二皇子满意了,才有我们的好处不是。”
“我知道了,你自去吧。”许律不耐与这等蠢货多言,抬手抽走了他手里的车帘。
车帘垂落,将车内车外再次隔成了两个空间。
谁和你咱们!
许律没好气地对着车帘翻了个白眼。
山神庙那晚,赵七突然来找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吓了他好大一跳。
许律,的确是接了二皇子的令进的这个队伍,也的确被安排了与那赵七做一样的事。只是,本来只有许律知晓队伍中的赵七与陈刚亦受了二皇子的指派,那两人并不该知晓他的差事。奈何二皇子派出来办事的那无根的家伙,居然和赵七沾亲带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与赵七说了。
找了这么些个废物东西办事,那二皇子也不过是个蠢物罢了。
而他许律,才不是那等蠢物能支使的人!
许律在车厢中气得发闷,忍了一会儿撩开车帘,外头已经没了赵七的影子。
深呼了几口气,许律凝神看向西南。
这世间,唯有他的真主子,才能得他的这份忠心!
杜引岁这回住得离许律的马车很远,还不知那赵七又在惦记她们这点儿东西。
“今晚要是拾柴还能和慧清分在一起就好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多认识几种野菜。”楚秀兰说着,看了看锅里已经煮得差不多的灰灰菜,拿出两个野鸡蛋,往每个罐里各敲了一个,又道,“咱们多学些,你也就不用到处乱拔着吃了,你看你之前吃的……”
“没有乱拔了,好几天没有乱拔了。”杜引岁逃避捂耳。
她又不是傻的,这里没有变异的植物虽然吃着都不错,但是现在有肉有菜,她也不是非要吃草不可的嘛。
“昨晚你吃完野鸡是不是立刻就拔了旁边两根草吃了……”楚秀兰精准举例。
“顺手,顺手……”杜引岁也是不晓得是不是每个做了娘的都这么能念,可怜她只能坐在板车上跑都跑不掉,于是当她转头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简直要喜极而泣,“啊,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回来了,江芜和她的小师傅回来了。
小团子迈着方步,昂头走在前头,一只小手甩啊甩,另一只手平平伸着让江芜托着。
江芜呢,真弯了腰,就这么把人一路托回来了。
“瑶儿你这什么样子,不许和你江姐姐胡闹。”楚秀兰放了手里的勺子,快走两步把还在摆威风的小东西抓了起来,一把塞上板车。
“这么一点儿,人不大,还有官瘾了。”杜引岁好笑捏小团子脸,“怎么的,就教人爬爬树就这么威风了?你要教她点别的,不得骑人头上啊。”
“骑!”小团子兴奋脸看江芜,“骑骑!”
杜引岁:“……”
江芜假装没看到小东西眼里的跃跃欲试,从怀里摸了两竹杯出来,交给杜引岁:“今天摸了三十一个鸟蛋,一会儿分给小师……”
“等等。”杜引岁止了江芜的话,勾了勾怀里小东西的下巴,“来,你数数,一次摸了三十一个蛋,该给你几个,给我几个,剩下几个大家一起吃?”
刚还一脸激动对江芜念着“骑骑骑”的小团子瞬间笑不出来,捂着耳朵缩回了杜引岁怀里,扎头不闻身边事。
“哈哈哈,瑶儿为何越来越好笑,这个不爱听的就不听的动作,和杜姑娘你刚才一样一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咳,是你亲妹妹。”楚秀兰为自己机智的转折点赞。
“嗯嗯,和我一样好笑。我,一只好笑的猪。”杜引岁斜眼。
楚秀兰:“……”
有一点点尴尬。
下一瞬,她的亲儿子在旁边发出捂嘴都堵不住的噗噗笑声,出虚恭一般。
就有亿点点尴尬了。
“这三十一个里,你摸了几个?”杜引岁觉得自己出的题目也没很难啊,抬头看向江芜。
“十三个。我摸了三窝,蛋都不太多。”江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瑶瑶摸了两窝。”
“哼。”偷听到了的小团子气呼呼地翻了个身。
“哦哦,原来有人摸的比徒儿少一窝啊,所以要摆师傅的威风啊。还是得好好学数数啊,你的总蛋数比她多啊!”杜引岁笑着咯吱了两下鼓着脸的小团子,“那不是挺好算的么,说好的你们每窝给我一个当指路费,你江姐姐每窝给你一个当拜师费,你起来算算呢。”
刚还因为少摸一窝生气的小团子又扎回了杜引岁怀里,假装不在了。
“今天做了新菜么。”江芜在秦浩阳的身边蹲下。
后者迅速警惕地坐直了:“江姐姐,这个你也要学吗?”
“学呢。”江芜指了指竹杯里的鸟蛋,“一会儿我那份多给你吃点哈。”
秦浩阳:“……”
想吃。
但是……他会做的没几个,江姐姐都学去做了,杜姐姐就不会夸他了!
秦浩阳鼓脸挣扎!
这是秦崇礼努力垂钓的第四日。
他!终于!钓到鱼了!
虽然只有巴掌大,但是有两条呢!
天知道他用个破竹杆子和从布条上拆出再拼接的线,加上个竹钩子钓得有多艰难!
但是他成功了!
反正他是不会承认最近这么努力,是因为看着江芜一直哄着自家小孙女教她爬树,还一口一个小师傅!
也是,如今学问怎比得过生存。
但是!鸟蛋算什么,多大的鸟蛋能有鱼大啊!
看看,老师就是老师!
只能说……
爷孙就是爷孙。
前有小团子昂头方步往回,后有秦崇礼挺腰举杆而归。
终于有所获的秦崇礼激动得步子都浮了几分,结果回来还没来得及掏出他背在身后的那两条鱼呢,就看着*江芜正哄着他那小孙子教做菜,还一口一个大师傅……
好好好!
一个小师傅不够,还一个大师傅是吧!
有徒如此,真乃吾之幸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