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轮椅大佬
04
阿尔兰·瓦伦丁在家中工作了几小时,随后再度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休息,醒来后天正好大亮。
他在家中调取了一下工作室的监控,看到阿利克西还在沉睡,而那只小黑猫已经挪动了地方,正在用鼻子嗅闻另一边散乱堆放的背包。
荆榕显然是不会很在意一些细节的人,他虽然每次出现都十分整洁,但并不在乎小黑猫在地上滚了一身灰尘,男人俊秀的面容在熟睡时显得格外让人心安。
阿尔兰不是第一次观察对方,凭借之前观测的经验,他也知道今天荆榕醒来后,大概率会出门吃一顿好吃的,买点生活用品和杂志游戏,看到尽兴后就睡觉。
当然,他并不以经验随意判断对方。
他看了一会儿,鼠标停在关闭页面的图标上,但是很久都没有点下去。最后他将视频图标缩小,放在了页面的右上角,一边工作一边偶尔瞟一眼对方。
*
荆榕的睡眠时间很正常,一般也会比较规律,前几天的任务对他的作息有一定的扰动,故而他今天睡了个懒觉。
九点半时,626系统入账的声音叫醒了他:“好兄弟,我们昨晚挂的猫条,对不起,你老婆的食用补剂已经全部卖出,还有人在问有没有多余的库存。”
荆榕睁开眼,入眼就是系统划来的入账确认书。
“一根猫条卖了一千八百大世界通用货币,一箱七十八条全部卖空,这笔钱都可以买一个小世界了。”
荆榕深思熟虑后做出了判断,“就说绝版了,我们的店铺需要保持信誉。”
“好的哥。”626说,“那我下架了,哥,这笔钱你想储存在哪个账户里?”
荆榕说:“存到我新开的那个账户里,这是他的钱,我先代为保存,等我们回去后就交给他,看他想如何处置。”
626火速点头。
这个账号是荆榕前不久开的,绑定的对象跟着执行官之印走。
他最初是想存一点做好的饼干和找到的绝版侦探小说之类的书籍——这些东西通常是他对象不分世界,统一喜爱的;后来慢慢就变成了给爱人攒东西。钱财珠宝没什么兴趣,但都扔进去;荆榕还往里塞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破烂,比如大冰期灭绝的某类生物化石样本,比如他觉得有意思的一万个谜题。
羊毛出在羊身上,荆榕随口说:“我要找他聊聊这件事,吃猫条不如把猫条全送给我,我帮他卖了,回头他还可以领到更多。”
626说:“当心他开除你。兄弟,你老婆看起来对猫条没有任何不满。”
荆榕耸耸肩,解开衬衣起身。
他有晨起冲澡的习惯,这个地方显然是没有配套浴室给他了,不过这一层楼梯尽头的洗手间可以利用一下。荆榕昨天买了点五金配件,正好可以改一下洗手间的水管,并安装一个花洒。
这个“弹射器咨询公司”里面是在是十分荒芜,除了广告和建筑垃圾,有一侧还被对面的大楼挡住了,哪怕是大白天,里边也阴恻恻的。
不过小黑猫显然很喜欢这个地方,简直到了天堂,它在各个废弃物和灰土堆里穿梭跑跳,简直如鱼得水。
荆榕看它这样,干脆也就把房门彻底打开,让它在这层楼里自由穿梭。
626问道:“兄弟,今天的计划是什么?”
荆榕想了想,拿起一边的铃兰花,问道:“早上好。先生。今天您会来上班吗?”
那边果然在,阿尔兰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不一定会在。”
荆榕说:“好的,不过如果您想找我,我随时在这里。方便问一下怎么给这个东西充电吗?”
阿尔兰·瓦伦丁惜字如金:“戴在身上。”
听起来是动能发电。
荆榕打量了一下这朵铃兰花,了然于心:“原来如此,这很厉害。”
阿尔兰·瓦伦丁在这个时代里掌握的科技和远离都与时代本身选择的科技树背道而驰,这一点也十分让人觉得惊奇。
荆榕对626说:“今天就收拾收拾这层楼吧。”
626完全了解执行官的闲情逸致,它也表示了赞同,但只有一点小小的请求:“我想吃火锅,能不能让对方外送一下。”
“没问题兄弟。”
荆榕又对着铃兰花说:“我可以借用你的电话订餐吗?”
阿尔兰·瓦伦丁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说:“可以。”
荆榕于是披着衬衫打完了电话。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监控中的人抽着烟,以某种闲情逸致而轻松的步伐走入他的办公室,胳膊下夹着刚从灰尘堆里捞出来、一动不动随波逐流的小黑猫。
这男人很从容,很镇定,好像在任何环境中都能找到安居的生活方式,荆榕户头的大额数字至今没动过,更让人十分好奇他平日里都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不为掌控,只是新奇。
*
阿尔兰·瓦伦丁是下午四点到达这个地方的。
在繁华街道上发生的刺杀案件也影响了他的办公,警方没能在现场的录像和证人中发现他——正对着他的那几个监控正好“电路故障”了,那一片区域暂时变得比较麻烦。
他自己推着轮椅从电梯口走出的时候,荆榕正好在房间里架好了火锅。
他打电话给那家火锅店支付了高达一千的配送费用,老板亲自跨越城区将火锅底料和材料全部送了过来,荆榕还从不知道哪里搞来了一个小的坩埚炉,火锅就架在上面,底下燃着酒精燃料。
火锅还没有开锅,所有的菜品也还放在冰格里,荆榕一抬眼就看到西装革履的阿尔兰·瓦伦丁,笑着问他:“吃饭了没有,老板?一起吃火锅吗?”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看他和火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入了另一边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阿尔兰·瓦伦丁的声音从里面缥缈地传来:“晚上有客户要见。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荆榕很准确地领会到了他的潜台词。
吃火锅多少都会沾染一些食材的气味,他不是不想吃,但因注重效率和避免未知的麻烦而放弃。
荆榕说:“我有换洗的衬衣,我想你可以穿。”
荆榕又想了想,说:“裤子也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尔兰·瓦伦丁的声音毫无感情,他在认真随所:“你的破洞裤子吗?”
荆榕说:“已经补好了,先生。”
对方没有声音了,荆榕唇角勾了勾,从行囊里拿出两件衣服,给阿尔兰·瓦伦丁送去。
他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净,626除了扫地吸尘以外,还会收钱后帮他熨烫平整。
衬衣是休闲款,带着好闻的肥皂香,裤子则是那条熟悉的牛仔裤。
阿尔兰·瓦伦丁接过衣服,拿掉身上的外套,随后就开始认真换衣。
他好像根本觉察不到荆榕的视线,或者那视线中或许附带的隐含意义。他认真得好像吃火锅是个什么特殊的重大仪式,而这仪式的穿着就是要旧衬衣和旧的牛仔裤。
荆榕没有离开,他动作很轻地替他扶着轮椅,另一只手为他扣扣子和提拉衣服。阿尔兰·瓦伦丁的确很瘦,身上肌肤苍白,只是因为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而并不显得瘦骨嶙峋,但碰一碰就知道了,他的四肢比起同龄成年人要纤细许多。
长期在轮椅上的生活会导致肌肉的萎缩退化。他的骨架不太挂得住衣服,腿上仍然绑着衬衣绑带,黑色的皮圈圈成一环,透着连使用他的人都无法察觉的性感。
换裤子时,荆榕半跪下来,以一个很礼貌的姿势替他扣好了腰带,随后说:“我们走。”
他把他拦腰抱起,和那天抱进车内时一样的动作。只不过这个流程比那天要长,那天只不过是短短几秒,距离只是车外到车内,今天他没有走出办公室,就抱着他,放慢脚步,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阿尔兰·瓦伦丁神情安静,视线落在他的下巴和喉结上,还有他平静黝黑的眼睛。
他问道:“你是故意延长时间的吗?”
声音很低,并无他意。
延长抱着他的时间。
他的语调和之前一样平静而无任何转折。
荆榕回答得毫无犹豫:“是的,先生,因为我很喜欢抱着你。”
阿尔兰·瓦伦丁说道:“因为这样让你感觉很好,因为你在帮助人,是吗?”
荆榕说:“我没有想那么多,先生,我仅仅是喜欢和你有肌肤接触而已。”
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轻缓。这段对话并没有阻碍他的动作。
荆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桌椅,火锅支在地上,没有其他便于坐下的位置。但阿尔兰·瓦伦丁看到,荆榕给他准备的位置已经铺好——他把床垫靠墙放置,用枕头和行李垒出了一个足够柔软和稳定的靠背,他把他慢慢地放了进去,好像在放下一只小猫。
随后,荆榕盘腿席地而坐,火锅也在这时候开了锅,阿尔兰·瓦伦丁并不矫饰,他已经看过了东国人怎么烫火锅,他用筷子将其他的菜都放了进去,并给自己调配了一碗蘸碟。
小黑猫此时已经不知所踪。
长期的室内工作和不活动让阿尔兰·瓦伦丁的面容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反而增添了几分内敛深沉,还有文气。
他或许是单纯的情报人员,文职的那种。并不需要天天走刀锋,即便战场本身就是最尖利的刀锋。
阿尔兰·瓦伦丁灰蓝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你认为你喜欢我,先生,你对我有兴趣,是因为我们从前是同行,而你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那段岁月了。而且你喜欢帮助人,先生,一个需要坐轮椅的人也符合你的心愿,我想,你或许可以仔细斟酌一下你对我产生的兴趣。”
荆榕停顿了一下。
他说:“那么你呢,你对我有兴趣吗,先生?”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回话,灰蓝的眼睛隔着雾气冷静地凝视着他,这双眼底的神情决定了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荆榕说:“您对我有兴趣,这样就很好。我也只不过是个在过去游荡的亡魂,你要是感到寂寞,可以叫我。两人一起追忆过去,总比一个人来得要好,不是吗?”
他的神情也很镇定,没有任何轻浮,反而透着一些随性中的认真。
阿尔兰·瓦伦丁比起插科打诨,更能够接受这样的理论。他并不排斥荆榕的说法,他淡淡说了声:“嗯。”
火锅继续了下去,荆榕负责将熟得过于快以至于来不及吃的那部分食物捞起,堆放在另一边的小叠子里,并负责及时地为阿尔兰递上纸巾和新的碗碟。
荆榕看着阿尔兰慢慢吃饭,说道:“你爱吃番茄、青笋和豆腐。”
阿尔兰又“嗯”了一声,同时接过了他挑出来的豆腐。
“这几样菜我都很会做。”荆榕说,“火锅不敢称天下第一,但我会做天下第一的蛋炒饭和麻辣豆腐。”
“麻辣,豆腐?”
阿尔兰显然还没有想过味道和食材中还能出现这样的组合,他毫无波澜的发音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没有尝过,或许那很好吃。”
“要不要考虑把我们带回家?”荆榕看着他,微笑道,“帮你做饭,打扫卫生。你讨厌猫吗?”
“不讨厌。”也称不上喜欢。
阿尔兰·瓦伦丁放下筷子,给出了非常慎重的回答。
荆榕点点头说:“我会让猫尽量不打扰你,我观察了一下,它几乎不叫。你介意猫上床吗?”
阿尔兰·瓦伦丁瞥了一眼床垫上微不可查的猫毛。
他说:“不介意,但猫毛需要及时清理。”
荆榕比了个OK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荆榕又问道:“那么,介意我一起睡觉吗?”
这个问题显然和魔法小猫的问题一样,属于阿尔兰·瓦伦丁这辈子不会主动去想的问题,他又停顿了非常短暂的一下。
他说:“我没有试过,所以不知道是否介意。”
荆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那么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试试。”
阿尔兰·瓦伦丁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话题莫名其妙就转移到了同居,他十分了解这是人们在对话时的一种小伎俩。他对此并没有感到介意。
他确实开始考虑和阿利克西同居的事情了,毕竟阿利克西对他感兴趣的理由,他可以接受。
荆榕将锅底里的肉和青笋全部打捞出来,滤油之后送到阿尔兰碗里:“我睡觉不怎么穿睡衣。”
阿尔兰·瓦伦丁又怔了一下。
他已经完全无法将逻辑发散到这一步了,不如说大脑有点宕机。
他完全无法预测眼前这个男人准备说什么。
他于是说“嗯”,眼神看了看荆榕的身体。
其实早上他在监控里看到了。这男人睡觉时,起码是不穿上衣的。荆榕有修长的身材和紧实的肌肉,身上有一些好闻的香气。
荆榕说:“那我待会儿跟你走?”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看时间,深思熟虑后说道:“你可以先去。或是等我晚宴结束后,我让人来接你。”
“好,我自己会去的,你好好工作,不必操心我。”荆榕立刻表示他会很乖,并掏出了笔记本打算记地址,“在哪里?”
“在附近。311号302室。”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荆榕的样子,眼底透出一些很细微的平静和安宁,“机械密码锁,八位随机数,我会告诉你。”
随机数密码。
的确是特工的习惯。
荆榕记好之后,明显心情愉快了很多,不小心咬到姜时的神情都是明朗的。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吃完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还在吃饭的荆榕。
荆榕也放下筷子,走过来将他抱起,指尖扣着他的肩背,将他稳稳地带回另一边的办公室。
阿尔兰·瓦伦丁在轮椅上重新坐下,然后说:“你吃吧,我会自己换衣服。”
“好。”荆榕直起身,却并未离开,他微微低下头,低声问道,“那么我可以吻你吗?”
阿尔兰·瓦伦丁出现了细微的停滞。
荆榕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掩饰对他的推测,他声音也压低了,人却靠近了:“也没试过,不知道是怎样的体验。要不要试试?”
“今天先不了,先生。”阿尔兰·瓦伦丁思索了一秒钟,说道,“我同意你和我住在一起,这只是最初的尝试。”
荆榕点点头,了然道:“好,那我们下次再试试。”
他侧过头,没有吻他的嘴唇,而是很郑重地亲了亲他的面颊,随后他带着笑意站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很古老的贵族的礼。
说刚刚这个动作是吻,并不贴切,阿尔兰·瓦伦丁熟知天下各国人的风俗习性,前独立国人流行贴面礼,吻和轻贴都是常见的,只是时尔洛斯并没有这个礼仪,时尔洛斯是个严谨如同数控精密仪器一样的城市,人们之间保持着距离,握手已经算差不多了。
者一刹那,阿尔兰·瓦伦丁的确想起了前独立国人的一些刻板标签,比如风流,比如优雅;那个种满枫叶和针叶松的极寒之国盛产个性不羁的人和度数最高的伏特加,听说哪怕再温和的人,骨子里也会染上那种绮丽的颜色。
荆榕面貌上并没有绮丽的颜色,他混合了东国人和前独立国人的气质,内敛深沉,可是等到靠近之后,才能让人察觉,原来这个人是这样灼烈烫手。
阿尔兰·瓦伦丁像是身处冰原,他能感受到火焰来临前,那凛冽炙热的风。
*
荆榕接下来又独自一人慢悠悠地享用了后续的火锅,还看了漫画。
下午时刻,他去楼下便利店给小猫买湿巾纸,顺便查询了一下自己的电话留言。有一个留言来自加尔欧亚,他的一个资助家庭帮他查找到了另一个当年的没落的修兰区独立组织的联系方式,请他回电。
荆榕于是临时改变了行程,回了一趟黑市附近,找到联络人确认了信息。
卡嘉叶,这个组织在当年组成了国际独立医疗援助团体,里边的人是清一色的医生,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都有,荆榕曾经数次在危急关头请求他们的援助,也无偿护送过他们的任务。
当年这批人中,医生们的境况相对要好,因为不涉及政治,也基本不与各国特工有所联系,但他们最大的危险就是任务本身,医疗团队因为手无寸铁而极其容易遭到极端组织的暴富。
当年这一组织曾有上千人,荆榕如今能联系上的不过寥寥,还能有四五个活跃的人已经是人生幸事了。
他收到的情报是有几个人遭到报复,过得并不好,其中有几人彻底丧失劳动能力,荆榕确认了情况属实之后,找了家银行把这个世界的钱打了过去。
阿尔兰给他的两千万非常经花,不过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不过荆榕一向对钱财无所谓。还够他吃火锅就行。
得到了联络人的感谢之后,荆榕才打车回到原本的街区。
他上楼时,阿尔兰已经不见了,想必已经前往出席晚宴,不过他的小黑猫也不见了。
荆榕找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门口贴了一张阿尔兰的手写字条:“你的猫在找你,我带走了。”
*
另一边,阿尔兰·瓦伦丁坐在前往时尔洛斯尖端科技秘密会议的车里,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看着在膝头窝成一团的小黑猫。
这小黑猫有一种蓬勃生长的野性,一双绿眼睛清凌凌的,像一团小火苗。
它看着他发,他也看着它。
最后阿尔兰·瓦伦丁说:“当你找不到要找的人时,你应当忍耐,而不是挠其它的东西。他没有给你剪指甲吗?”
小黑猫并不挪开扒在他西装上的爪子。
阿尔兰·瓦伦丁将手放在小黑猫头顶,顺了顺毛,随后把它拎走了。
比起猫他更喜欢狗,但那个人对他的昵称,让他对这个喜好产生了一些犹疑。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荆榕为什么叫他魔法小猫。逻辑上无法理解,行为上已经观测到了,于是他接受这件事。
他的耳麦里传来三声笃笃的敲响。
距离已经有点远了,铃兰花的检测范围没有这么长,导致彼此穿过来的声音会有些失真。
荆榕说:“我到家了,先生。我可以在你的床上睡午觉吗?”
阿尔兰·瓦伦丁说:“可以。”
过了一秒后,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他说:“穿着衣服吗?”
荆榕说:“目前穿着。”
即将脱下。
阿尔兰·瓦伦丁不反对,他有点不明白自己问这干什么——难道还期望阿利克西像一个全能的扫地机器人一样,除了做饭和打扫卫生之外循规蹈矩吗?
阿尔兰·瓦伦丁说:“嗯。”
第92章 轮椅大佬
05
这是一个时尔洛斯本国和友好国顶尖前沿科学家的技术讨论会。
阿尔兰·瓦伦丁以时尔洛斯的顶级计算机科技大师:尼科夫的助手身份入场,并称自己大师身体抱恙,故而无法亲自前来,这实在是人间憾事。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没有乔装改扮,他的年龄和气质符合他为自己编撰的身份。别人不疑有假。他靠着情报部的积累,足以在国家政体中虚构一个不存在的部门,更不用说虚构一个人了,更何况他自己的确是时尔洛斯计算机领域的顶端之人。
“瓦伦丁先生,许久不见。”
会场中,有不少人热情地前来握手,和他寒暄,“我们拜读了尼科夫先生上个月刊载的最新论文,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和讨论,不知道他何时能够出山给我们授课?”
阿尔兰·瓦伦丁礼貌地致意说:“我带来了他的手稿,先生们,尽管我所学不精,但仍然愿意代替老师转达他在讨论上的热情和请求。”
……
这个会议很重要,每半年一次,阿尔兰·瓦伦丁每次都会参加,因为各国派出的科学家的议题,通常也是各个国家未来发展的领域,一个风向标。
当然,机密的部分并非这样的会议就能探知的,但是他需要来到这样的环境中,扩充自己的思维和知识面。
计算机在时尔洛斯和其他国家仍是冷门,会议的重点大多集中在远程精密遥控技术和雷达行业,这决定了各国在军事上所拥有的屏障。
会议中不允许做笔录,不过阿尔兰·瓦伦丁会用自己的大脑将一切牢记在心,包括每一行数据和公式。
会议结束后,他的行程更加匆忙,辗转去见了另一个人,他今天有一笔生意要谈。
“晚好,我的老朋友。”
帕格森将军,有一双灰眼睛,他的声音通过代言人的装置发回车内,而阿尔兰·瓦伦丁闭眼坐在自己的车内,时不时用言语指示自己的代言人应该怎样回话。
帕格森是时尔洛斯的一员老将,在战时就负责统筹全球海上事务,他喜欢媒体访谈和众人的崇拜,因此编造一个崇拜者的身份就很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
阿尔兰·瓦伦丁就是这样完全抹杀了属于自己的存在,他依靠旧日情报部干员的身份,编造了一个全新的人,让自己的代言人前去话事,很快获得了一个可以站稳脚跟的身份,还能窃取到大量的资料。
“很好,威尔·卡森死了,他背后的生意也没了,这下在东方各国的竞争对手少了许多,替我好好感谢您联系上的那位神秘人。”
帕格森忽而语气变得好奇起来,“你联系上的那个人,有传言说是时尔洛斯最大的地下黑手党,是吗?”
阿尔兰·瓦伦丁听着自己的代言人回答道:“先生,这问题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的,我想我不配听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只有您这样的身份,才可以和他直接联络。”
这一番话无疑取悦了帕格森的虚荣心,他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说:“我会给他想要的东西,包括您想要的东西,先生,我知道他要取我人头易如反掌,但只要是跟我合作过的人,都不会出现这种念头,因为我是个绝对有诚意的人。”
“西边这条航路我会送给您,先生,我们的士兵不会排查那条航道,以我的信誉起誓。只不过那条航路上要小心海盗和那帮雇佣兵……当然,我相信您这边的人不会为了区区海盗而感到困扰。”
帕根森将军的声音十分笃定,“威尔·卡森背叛了和您的合作,但我们不会,他不过是总统身边的一个小丑,而我们,只有我们经历过战争,先生,我们知道违背誓言的代价。”
“我相信那个人会满意的,先生。”代言人说道。
阿尔兰在车里对着麦克风说:“听说您爱抽烟,这是一支北落姆族的银烟斗,上边镶嵌着彩色宝石,大约有三百年历史,一点心意。”
代言人原样复述了这句话,带着笑容,将银色的烟斗留了下来。
帕根森将军眼中立刻闪过了欣喜的光。他扫视着这个珍宝,如同扫视着自己的丰功伟业一样。
“这可是天价珍品。您的雇主是识货的人。”帕根森将军摇了摇铃铛,心情愉快的叫来自己的仆人们,“送客,记得,给客人点最好的雪茄。”
今天得到的情报都有益处。
代言人返回了接头地点,并交给了阿尔兰一些通过针孔摄像头拍到的文件和资料。
里边的内容大差不差,都是阿尔兰·瓦伦丁所需要的。
这个代言人是他雇佣的一位还算机敏的人,他说道:“先生,我想对面很快要派人追查你的来历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狡黠试探,我想他可能会派人跟踪我。”
“的确如此。”阿尔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事实上,帕根森早在一周前就向特勤局借调了人选,可惜他们至今还没有明白,特勤局有三分之二的可靠情报也来源于阿尔兰·瓦伦丁,计算机可以通过动态分析编写出足够准确的情报,而且几分钟之内就能网罗出上千条。
漏几条关键给情报部,就足以掌控这个部门的运转;卖几条给特勤局,他们就会以为自己获得了真理,对付帕根森也不外乎如是。
“了解,你干得很不错。”阿尔兰低头检索着情报,“为了安全,你去东国休息一段时间吧。四年后再回来。明天早上六点,机票在这里。”
代言人也熟悉他的作风,点了点头,没有说其他的话,只说:“您保重。您何时能完成您的事业?我们都很期待与您未来相见。”
阿尔兰·瓦伦丁停顿了一下。
他对于从未思考过的事情,都会出现短暂的停顿,随后他说:“我相信很快。”
“为您工作十分幸福,先生。”那人又说,“我们会守住秘密。”
阿尔兰·瓦伦丁的回应一如既往的没有感情:“不必守住秘密。不必想这件事,就当自己经历了一场别人的梦。祝你好运。”
代言人眼里出现了非常短暂而微茫的痛苦,但阿尔兰·瓦伦丁无视了这样的痛苦,他说:“你可以下车了。”
他挑选过许多人作为自己的棋子,他们大多数是战后的流浪军人,也有一部分是大龄的、品行优良的青年人,他们穷困潦倒,为了钱什么都能做。
他正好有钱,于是他也得以依靠他们的手藏身。大多数人都会对他提供的工作内容十分感兴趣,甚而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但阿尔兰·瓦伦丁十分清楚,那些东西都是短暂的。
时间的洪流带走一切,只有他仍然驻足停留在过去,那个战争的岁月。
这没有什么问题,许多人都停留在那段岁月里,只不过他们停留的时间和位置大多都不同。他无法再拥有新的同伴,因为他真正的同伴的确早已全部死在战争之后。
*
回到家之前,阿尔兰·瓦伦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胸口的铃兰花接收器。
为了方便携带,他把接收器也改成了铃兰胸针的形状,这样彻底和荆榕那个是一对了。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是“一对”,不过晚上出去之后,他就没有打开过,现在他把它重新开启了。
信号重新接入,就好像一缕魂魄重新接入人世。
阿尔兰·瓦伦丁的思绪开始收回,他没有听见另一边的声音,或许他刚好错过了阿利克西的话痨时段。
或许什么都没错过,反正阿利克西会当着他的面把他没听完的话全都再说一遍。
阿尔兰·瓦伦丁摇着轮椅,乘着电梯前往家中过去,走到门前,阿尔兰拨动密码锁,推门之前竟然犹豫了一下。
他并不习惯家里有人的感觉,但他也没想过阿利克西在家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日落后的黑暗,和他一个人在家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尔兰反而松了口气。
阿利克西或许已经出去了。
他其实自己有点不擅长和人相处,也不擅长和阿利克西相处。他更擅长的是寻找人类的弱点,并击破他。
阿利克西没有弱点。
这个男人或许有很多缺点,比如过度痴迷火锅;很容易下毒;过于重情重义,很容易被骗,但这一些都不是弱点。
阿尔兰·瓦伦丁摸索着换了鞋,推着轮椅走到冰箱前,想要拿一点水喝,但直到挪到沙发附近时,他才察觉家里并不是没有人。
荆榕躺在沙发上,睁开眼,问道:“怎么不开灯,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的视线在黑暗中显得很亮,也清凌凌的,他说:“我以为你不在家。”
荆榕伸了个懒腰,将盖在胸口的漫画书放到一旁,随后站起身来,拉了一下桌上的小台灯:“等你回家,看了会儿书,不小心睡着了。”
他站起来,又打开了灯带的电源。阿尔兰·瓦伦丁家装了许多感应灯带,应该是为了轮椅设计的,家具也尽可能少。
“晚上工作吗?”荆榕来到阿尔兰·瓦伦丁身边,阿尔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箱——冰箱里空无一物,好像已经被清理了一遍,想必是荆榕的手笔。
荆榕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沙发边去,“想喝点什么?马丁尼?你的冰箱囤了很多东西,我帮你处理了一些过期食品和饮品,买了几个新的恒温柜,可以吗?”
他把他拉到了沙发附近,和之前一样把他抱了起来。
阿尔兰·瓦伦丁以为他会将自己放在沙发上,但荆榕没有。
荆榕很轻松地把他拦腰抱在怀里,手以受力最轻的姿势将他拖住,抱猫似的抱着在客厅看了一圈。
原本空置的几个位置被放上了与腰差不多高的恒温柜,贴上了防撞条,食物和酒水已经被放了进去,按日期顺序分装摆好,而且高度正合适,阿尔兰伸手就能拿到,而不必费力或者短暂地站起来。
阿尔兰·瓦伦丁伏在荆榕肩头,但神情维持着镇定,他的大脑空白了一下,想了一下目前需要处理的信息,先回答了荆榕:“马丁尼。”
他随后想要让荆榕把他放下来时,荆榕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吃饭了吗?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先反抗了一下这个称呼:“我不是你的小猫。没有,我会点一个披萨。”
“要不要试试我烤的披萨。先生。”荆榕侧头对着他耳畔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脸颊会轻轻地蹭到阿尔兰的脸颊,黑色的碎发扫过他的肌肤,痒痒的,“前独立国的风味,奶酪披萨和枫糖饼,怎么样?我还会煮蔬菜汤。”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说:“好。”
“我帮你整理了书架。要是不喜欢,就告诉我。”荆榕继续说着,他的肩膀格外坚硬有力,声音却温柔无边,现在阿尔兰·瓦伦丁可以确信他是故意在轻轻蹭自己的脸颊,他微微把脸挪远了一点以示反抗,但反抗的作用并不是很大。
荆榕抱着他推开了卧室的门。
阿尔兰的房间卧室很大,有一整面墙的立体书架,里边至少有几千本书,无所不包,荆榕按首字母大小排序给他整理好了,并且擦拭了书架顶端的灰尘。
荆榕说:“你看得比较频繁的书,我挪到了最下面。我想以后还可以做一个滑动的机械臂,这样可以随时帮你从高处取书。”
阿尔兰·瓦伦丁思考着现在的情况。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也有点超前了,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嗯。”
在他的设想中,阿利克西应该会至少和他保持几天距离,他们过着互不打扰的生活;但当他推开门后,发现阿利克西已经完全占领了他的世界。
总不能现在开始后悔,然后把这个世界摧毁吧?
阿尔兰·瓦伦丁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才说:“我有过这个计划。”
当然搁置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让自己更好过,而且他不愿在自己的事情上求助于别人——家里所有的防撞条都是他自己一个一个费力安装的。他注重隐私,而且从不示弱。
荆榕说:“那样很好,我们心有灵犀。”
他还抱着他,阿尔兰·瓦伦丁身上已经不再紧绷,似乎是适应了他的拥抱,他等着阿尔兰检视了一遍自己今天的成果,随后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阿尔兰·瓦伦丁注视着书架的一角:“你的漫画也放进去了。”
荆榕说:“我放了两套进去,都是我喜欢的,一个是幻想世界的爱情故事,一个是悬疑侦探故事,都已经完结。”
问题当然不是这个。
阿尔兰·瓦伦丁欲言又止,随后,荆榕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又说:“分我一个书架格子,好不好,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扭过头去,便又被荆榕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对方是打商量的语气,“还有衣柜,我的东西很少,只占你一个抽屉。”
阿利克西的身体热热的。作为曾在一线战斗的特工,他的身体素质显然称得上强悍,他甚至能单手抱着他这么长时间,另一只手熟练地进行开关门活动。
阿尔兰·瓦伦丁十分不擅长在对方没有掠夺欲望,也没有恶意时进行谈判,他的大脑完全宕机了,最后被荆榕抱回了沙发上,看着荆榕坐在身边,给他调酒。
阿尔兰·瓦伦丁独自在家时,会饮用烈酒放松神经,不过一般是纯酒,他爱喝龙舌兰。荆榕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了一整个调酒套装,很随意地往盛满冰块的酒杯中注入不同比例的烈酒,随后放入橄榄和香草叶。他的动作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好像本身也觉得这个过程随意而放松,而且是有趣的。
“尝一尝。”荆榕将酒杯推给他,“007爱喝的一款酒。”
这个世界里没有007系列影片。阿尔兰·瓦伦丁一边喝,一边挑起灰蓝色的眼睛,他的眼尾在这个过程里变得有点狭长,性感而冷漠。
荆榕说:“我会给你放一套他的碟片。他也是特工,而且和你一样无所不能。”
阿尔兰·瓦伦丁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信息。
没有。
但阿利克西说的不像假话。
阿尔兰·瓦伦丁有些微醺,马丁尼混合丰富的味道让他迅速进入了微醺的状态,他保持着这样微醺的回味,看着荆榕起身去吧台上给他做饭。
这个人做饭的风格和他调酒时如出一辙,食材经过粗犷的切割,丢进干净的油锅里煎烤,扔黄油的动作不比他杀人时更轻柔,但是香气就是很轻易地被激发了出来,所以工序都在随意中透出一种井然有序。
如同微醺一样令人着迷。
荆榕做了一道煎牛排,很家常的菜,唯一需要等待的是烤制的披萨和枫糖饼。他顺便用多余的枫糖做了一道鸡翅,配可乐一起端给了阿尔兰·瓦伦丁,和他一起分享垃圾食品。
他们没有开客厅灯,整个黑暗的房间离,亮着的仍然只有那一展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阿利克西的脸上,让他每一根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无比深邃。
一个简单的场景,却让人感到……情动,情热。
那是一种心底深处的悸动,从来没有产生过,无比陌生。
阿尔兰·瓦伦丁端着酒杯,理智让他想要将目光从阿利克西的脸上挪开,但是他的身体没有成功。
回家后就一直没有出现的小黑猫在此刻出现,它好像喜欢阿尔兰西装的质地,又钻了过来,尾巴轻轻地扫过他裸露在外边的肌肤,很痒。
荆榕笑着问道:“看电影吗?先生。我还买到了一架不错的投影仪,租到了一些碟片。都是很正经的碟片。”
阿尔兰·瓦伦丁在心中默默想道,一定还有不正经的,但他没说。
他说:“凌晨三点我需要起来工作。洗漱也会花费一些时间。”
那就是想看,但是和吃火锅时一样,有一些现实的顾虑。阿尔兰·瓦伦丁不打算解决这件事,诚实地表达了自己拒绝的理由。
荆榕说:“很好办,我帮你洗澡,流程可以缩短至二十分钟。”
他歪头看着他,眼里还是盛着星光一般的笑意:“要是你困了,我们就暂停到这里,我会等你下次一起看,可以吗?”
“前独立国人。”阿尔兰低声说,“都会这样追求人吗?”
荆榕换了位置,坐去了他的身边,很自然地把他往自己身边揽了揽,他低声说:“我并不知道,但我也没有见过。在我的那个时代,大家通常会通过组织举办的舞会和晚宴认识,男人们会请心仪的对象跳枫叶舞。”
前独立国人从小与枫叶和白桦树相伴,他们用白桦树的树皮做成纸张写字,写的情书会带着清新的木叶香气;他们用枫糖做点心,男士们从枫叶飘落的轨迹中学会了一类优雅而随性的舞蹈,他们会将恋人拉入秋日的林间,双手交握,带她们一圈一圈地旋转。
这些知识阿尔兰都是从书本中得来,并未有机会查证。荆榕或许也知道这个传统,他虽为东国人,但被前独立国收养,两片土地的气质在他身上得到了交融。
荆榕显然早已知道他会答应,因为他已经布置好了投影机的位置,连碟片都已经塞入播放器中。
一个美满,轻松的爱情轻喜剧,姑娘拒绝了家人安排的婚事而逃婚,却在流浪途中结识了同样逃婚的年轻军官,最后他们发现彼此正是家人为对方安排的姻缘。
不算有趣,却绝对不难看。
阿尔兰·瓦伦丁不是第一次看爱情电影,但却是第一次——第一次躺在别人怀中,微醺着,在黑暗中,被对方捉住一只手,手指相握。
体温太烫了,心跳也是,他身上正在在发生着他可以理解却不太想控制的化学反应。
碟片磁带在播放器里嗡嗡地运转,两个人的沙发微热,只剩下影子。
“要不要试试接吻,先生。”阿利克西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畔,这是他第二次问。
阿尔兰·瓦伦丁觉得喉咙干渴,这次他没有进行更多的思考,因为他察觉到了自己的需求。
他说:“要。”
第93章 轮椅大佬
06
暗夜的幽光中,他们两人靠得极近,荆榕侧头问的他这句话,阿尔兰·瓦伦丁做出了回答后,却没有见到他立刻的动作。
阿利克西的眼睛幽深黝黑,仍如黑暗的火一般,将他灼烧撩动,意乱情迷。
阿尔兰·瓦伦丁的反应很单纯,如同他对荆榕每一个问题做出的应对一样,他也对自己的需求做出了下意识的应对,他贴过去,凑近了那人的嘴唇,随后便尝到了阿利克西的吻。
深如宇宙繁星,新如空谷雪松。
影片已经结束播放,磁带转完,眼前的光源已经消退,只有机器嗡嗡地发着热。眼前的一切也好像在旋转。
阿尔兰先意识到旋转,随后才意识到是自己被揽着肩膀,很轻缓地沿着沙发推倒了下去,阿利克西很温柔地亲吻他,手臂撑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地辗转啄吻,好像护着一块易碎的宝石。到了后来,阿利克西的吻才慢慢加重,手指好像克制不住地想要侵占他,却守着理智的边缘,不将他弄疼,只是抱不够似的,往深处抵死缠绵。
阿尔兰·瓦伦丁浑身放松,没有任何抵抗,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抵在荆榕胸前,好像是身体习惯性的反应,当荆榕用指尖握住他这只手的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闭着眼睛,再睁开看他时,好像有点惊慌和不确定。
荆榕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还喜欢吗?”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他乌黑的眼睛半晌,好像走神一般,说:“感觉……头晕。”
荆榕低下头,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他明白眼前人并不是头晕,只是还没有尝试过这样强烈的情绪和感受,阿尔兰·瓦伦丁已经身在其中。
不过这不代表他的胜利,这不代表任何事情,这只是魔法小猫第一次的尝试,等到醒来,说不定就会溜走。
他稳稳地握着他的指尖,说:“你喝了一点酒,你对酒精的代谢不是很好。所以会头晕。”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有点认同他的理论,但同时也提出了异议:“我之前并不会这样,我对酒精代谢很好。”
荆榕低声说:“或许是因为我加入了太多的伏特加。这没关系。”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随后闭上眼,低声附和他道:“嗯,这没关系。”
他看起来的确有点微醺,而且想睡了,荆榕没有再打扰他,他把他抱到浴室,没有放很烫的热水,只是把暖气开得很足,随后用温水为他冲洗身体。
阿尔兰·瓦伦丁在这个过程中清醒了几分,他靠在浴缸防滑垫上,支起一只清瘦的手臂,紧紧地攀附在浴缸边缘,好让自己不用滑下去。
他低声说:“不要拧紧水塞。”
荆榕也不是很好借力。阿尔兰家的这个浴缸很大,即便铺了防滑垫,也仍然会控制不住的往下滑倒。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喜欢滑倒在浴缸深处的感觉,因为对于一个需要靠轮椅行走的人来说,滑倒在浴缸里溺死是很大可能性的一种死因。
荆榕说:“好,不拧。”
他看了一下雾气蒸腾的浴室,又看了看阿尔兰紧紧地抓着浴缸内壁的手,指节已经习惯性地用力到发白,荆榕似乎也明白了阿尔兰指尖出现的一些淤痕是怎么来的。
他低声问:“之前都是怎么洗澡?”
不愿意按死水塞,又不方便一个人行动,答案可想而见。
阿尔兰·瓦伦丁注视着他,说:“我把水打开。然后冲淋,直到身上干净。”
他叙述得十分平常,口吻也格外平淡没有起伏:“没有很大的关系,只要保持不滑落就好,我在浴缸外加装了扶手和加氧装置。”
这是一套老房子,设计之初也并没有考虑过阿尔兰·瓦伦丁本身的身体情况,家里许多布置陈设,原本都是为了正常身高的健康成年人制作的。比如冰箱,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在市面上找到锅适合自己抬手高度的冰箱,而且他也没有对自己讲究到那个程度。
生活和身体的痛苦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痛苦。
荆榕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花洒被固定在一侧,阿尔兰·瓦伦丁行动不便,为了冲洗干净,只能一直冲淋,让水流走,一个人进入浴缸的这个过程就足够麻烦,更不要说还有擦净身体再离开的这个步骤。所有的环节里都十分不易,即便阿尔兰·瓦伦丁拥有可以勉强站立几分钟的能力,但洗澡这个过程一定充满危险,而且很容易受凉。
而阿尔兰又是那样爱干净,他的西装永远整洁一丝不苟。
荆榕看着阿尔兰的手,随后说:“稍等一下。”
他出门片刻后,拿回来一堆十分干净的毛巾毯,先铺在了湿润的地面上,随后穿着衬衣和裤子,跨入了阿尔兰·瓦伦丁的浴缸内。
阿尔兰·瓦伦丁注视着他,神情有点受到惊动,或许也有一点警惕,但他没有更大的动作,只是观察荆榕准备做什么。
“还好,不算很挤。”
荆榕跨入浴缸,重新打开花洒,将阿尔兰·瓦伦丁轻轻抱到自己身上,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体上,同时调整着两人肢体的位置。
阿尔兰·瓦伦丁显然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出,他的手收了回来,有些无处安放和僵硬。
荆榕在他耳边低声说:“放松,靠着我,我来给你洗澡,先生。”
阿尔兰·瓦伦丁坚持了一下,他没有感情地说道:“我自己可以。我还并没有成为一个废人。”
“我当然知道。”荆榕低头,用脸颊轻轻地贴他的脸颊,“你无所不能,先生。你是我的007,是我想帮你完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这很危险。”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不会滑倒。我没有滑倒过。”
荆榕说:“我知道,我也会努力做得和你一样好。我也不会让你滑倒。”
“这项服务也算在两千万内,先生。”荆榕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是很稳定,他已经听出了阿尔兰·瓦伦丁的抗拒意愿已经减弱了很多,“你不知道,这个工作里我可以多抱你很长时间。”
他还是在笑,阿尔兰·瓦伦丁不用回头,就能知道阿利克西眼底如风一样的微光,甚至不带什么情色意味,像是看一块宝石,一朵玫瑰。
正因如此,他对阿利克西次次纵容,次次退让。
阿尔兰·瓦伦丁不说话了,他的脊背和肌肉仍然僵硬,直到荆榕完全把他拢入怀中,很细密地为他的头发涂抹上清洗剂,然后给他的四肢打上泡沫。
这件事阿利克西做得很熟悉,而且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让人放松,他抬起花洒,护住阿尔兰·瓦伦丁的眼睛,让细密芬芳的泡沫流走。
水塞仍然开着,水流仍然没有机会聚集,但热气已经被两人的身体留住。
阿尔兰·瓦伦丁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荆榕穿着衬衣和裤子,身上的所有衣服都已经浸湿,暖风开到最大,热气温柔,手法也很温柔。
他给他洗完头发后,会顺手用指关节刮一下他的脸,替他擦洗时,又会顺势吻一吻他瘦骨嶙峋的脊背,都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这一切都证明了他对于所做的一切事感到愉悦而放松。
阿尔兰·瓦伦丁也在他的手掌之下慢慢放松,而且感受到了一些困意。他几乎完全不需要自己有任何的动作。
荆榕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感受,他说:“困了就睡吧,我会替你吹头发,给你定三点的闹钟。”
阿尔兰·瓦伦丁没吭声,他已经用意念完成了允许的这个过程,随后就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进入了少有的、信任的沉睡。
信任这东西虚无缥缈,难以捉摸,哪怕理智上如何提高警惕,它来临时就是不受控制,因为直觉会比理智更快地找到安乐的所在。
荆榕给阿尔兰洗完澡,随后用厚厚的毛巾毯将他全身裹住,抱了出去。他很快将湿衣服换了下来,然后给阿尔兰·瓦伦丁擦干头发,用吹风机吹了吹。
中途,阿尔兰·瓦伦丁又睁开眼睛,似乎经过了谨慎的思考,他说:“我会再给你一千万。”
“有新任务了?”荆榕询问道,“还是给我的奖励,先生?”
不过阿尔兰没有答复了。
626:“或许是嫖。资。兄弟,你老婆看起来对你的服务很满意。”
荆榕:“看起来是这样的。我相信短期内他不会想要包养别的人。”
626开始怀疑他兄弟下海下得十分有成就感了。
他妈的,执行官为什么在这种事上也这么有天赋啊!不要随便有成就感啊兄弟!
阿尔兰·瓦伦丁设定了凌晨三点的报时闹钟,不过他通常都会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分钟醒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了,并且盖上了一床薄的鸭绒被。
阿利克西换掉了他的床品,他原来是清一色的纯色床单,每四天会换一次。他不喜欢让保洁人员进入自己的家,隐私对他来说是重中之重。
现在床单和被子都换成了统一的浅绿色,上面还有白色小雏菊的印花,面料比之前的都要柔软。
阿尔兰·瓦伦丁观察了一下被子,捻了捻它的材料质地。
他很喜欢。
他并不知道阿利克西为什么会知道他喜欢。也或许阿利克西只是按自己的心意进行了挑选。
而他无可救药。
“而你无可救药。”
这句话没有征兆地在阿尔兰·瓦伦丁的脑海中响起,如同黑暗原野上的闪电。
他不知道这句话从而来,也或许是从什么书本上看来的诗句,但总而言之,他现在不打算继续深思这件事。
阿尔兰·瓦伦丁换上一套新的西装,花费二十分钟回到轮椅,随后推开门。
阿利克西并没有进他的卧房睡觉,阿尔兰·瓦伦丁出门看到,荆榕已经将浴室和走廊的地面收拾干净,自己随意地躺在了沙发上。
小黑猫则趴在阿尔兰的西装外套上,看来在那几分钟的车程里,它已经将阿尔兰的气息误认为家的一部分。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轮椅已经走到了家门前,却又回到了客厅,沙发前。
他用轮椅边配的手杖戳了戳荆榕。
荆榕动了动,但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阿尔兰·瓦伦丁说:“床是空的。”
他想了想,为了避免显得像解释,他的语气没有波动地阐述道:“我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家。你是可以睡床的。”
其实他在不在家,阿利克西都可以睡。
但阿尔兰不打算提这一句了,他说:“你的猫也可以睡。”
荆榕完全清醒了:“好,我知道了。”
他从沙发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阿尔兰。
阿尔兰已经穿戴整齐,精神十足,和杂志模特一样冷静利落,眼睛在黑暗中里闪着光。
“你对酒精的代谢果然很快。”
荆榕低声说,“我担心你不喜欢,所以没那样做。”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阿尔兰·瓦伦丁。
掌控权回到了阿尔兰·瓦伦丁手里,他停顿了一下,很官方而冷淡地表示道:“没有不喜欢。你可以睡在那里。”
“穿衣服还是不穿衣服?”荆榕很快地问道。这显然是阿利克西一直关注的一个话题。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决定自己不要再宕机,他镇定地说:“不要穿。”
“是吗?”荆榕若有所思地问道,随后露出冷静的神色。他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可以调查你的行踪吗,先生?”
“不可以。”阿尔兰·瓦伦丁说,他说完后,又稍微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他将自己的声线的亮度提升了一点,虽然听起来仍然公式化,“你会失去新鲜感,先生。”
随后,他自己调转了轮椅的方向,往门口走去,不到十秒,他的人影就已经消失不见,并伴随着门被火速关上。
“不要穿。”
阿尔兰·瓦伦丁在电梯里思索着自己说这句话的语气和神情。
他有点后悔,应该多停留一些,因为他没有看到阿利克西脸上的表情。
*
阿尔兰·瓦伦丁比他自己预订的时间要迟了十五分钟到达港口。当夜风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的时候,他最后怀念了一下浴室中温柔的吻,随后就将其抛之脑后。
“先生,已经装船完毕了。”有人员急匆匆跑来,向他递来一个清单,“船下已经搜索了,目前安全,但是不知道近海海域怎么样,我们派出的潜水员还没有回来。只是再等待下去的话,恐怕会耽误时机。”
“潜艇在哪里?”阿尔兰·瓦伦丁问道,他已经迅捷地套上了潜水衣,他说,“他们没有操控潜艇声呐的经验,我先下去看看,一小时之内会回来。”
他将自己身上的其他装备都搁置在了旁边。
这条航路是安全的,政府的人员已经不来检查了,这是阿尔兰·瓦伦丁已经排除掉的第一个风险,但剩下的两个风险仍然很大。
一是天气,二是那些疯狂的敌人。
潜艇上除了他只有一个时尔洛斯安全部门的操作员,他见到他离开轮椅,被人搀扶着下来时有点惊讶:“您亲自来了?”
“新的声呐设备是我研发的,我操作起来会快一些。先生。”
阿尔兰·瓦伦丁对他敬了一个安全部的礼。
这操作员至今都以为自己在给安全部门办事——实际上他的联络人早已被阿尔兰·瓦伦丁替换,他以为自己的工作是“排查间谍在军事海域可能放置的鱼|雷|炸|弹”。
不过实际上,这个任务也差不多。
阿尔兰·瓦伦丁忍着脊背上的剧痛,将自己绑在狭窄的潜艇安全座位上,“八点钟方向有一个特征数据,看见了吗?我们要去把它们排除。”
潜艇内部的环境称得上残酷,很快,两人的身体已经被汗水尽头,阿尔兰·瓦伦丁因为姿势而疼得脸色苍白,但是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一个小时之后,险情排除,船只可以顺利出发。
这一次阿尔兰·瓦伦丁不打算远隔重洋置身事外,他要亲自来到这艘船上。
他带上自己的手提箱,拿着船票进行了登船。半小时之后,这艘普通的客-货两用商船就会航向另一片大陆,在东国港口停留卸货,中间会经过几个大港口,在那里分别停留两天或者更长的时间,好让商人们有充足的时间进行交易。
这艘船的所有权属于阿尔兰·瓦伦丁,即便如此,他还是持有高等船舱的船票,接受了检查后,登上了甲板。
天太黑,这艘船的客人大多数是往返两地的商人,货仓里堆满了他们的商品。
阿尔兰·瓦伦丁驱动着轮椅走上甲板,没有人阻止他,甲板上有一家开着的露天餐厅,这个时段会供应一些烤肉片和咖啡,他要了一份,随后等在那里。
餐厅旁边的啤酒桶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正在吃着一份黄油面包和干酪,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一半的书。
老头子注意到他的视线,说道:“您好,有人帮助您吗?这个天气的货船上,或许你不应该乱跑。”
阿尔兰·瓦伦丁礼貌地说道:“这是我可以乱跑的时间,先生,我来拥有我的洋葱烤肉。”
老头子说:“噢,天哪,你不应该选择这东西,他们最新的洋葱没有运过来,还留在船上的洋葱又老有小,你不如去买一份干酪。”
阿尔兰·瓦伦丁说道:“感谢您的建议,那么这家餐厅中卖干酪吗?”
老头子咧开嘴对他露出一个笑:“当然不,孩子,我正向你推销‘格纹裙奶奶’的货品,他们的干酪是前独立国风味的,长期只在船上卖,如果你想试试,在倒数第二层的船舱内可以找到他们的牌子。”
“多谢您的指点,先生,祝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阿尔兰·瓦伦丁礼貌地致意道。
就在这时,他的洋葱烤肉也烤好了,用生菜卷包着,滚烫地放在了他手中。他道谢过后,向二楼的甲板走去。
这艘船不同规格的舱室之间只有斜坡,这很方便他的出行。头等舱是空的,没有商人会奢侈地在赚钱路上掏出一大笔,用来特意享受,于是这艘船上卖的最好的是上等和中等舱室。
中等舱室比上等人多,大部分也已经休息,只有老头子提到的几个流动货品店还在旁边摆着。
阿尔兰·瓦伦丁来到“格纹裙奶奶”家,说道:“有没有前独立国风味干酪?”
“要切片的还是切块的?”摊主并不是穿格纹裙的老奶奶,而是一位穿格纹裙的年轻男人。
阿尔兰·瓦伦丁说:“切块,请替我包好。多谢。”
他付好了钱,等待了一会儿,对方就将切好块的干酪送了过来,只不过跟着牛皮纸礼品袋一起包装的,还有不小心漏进来的一张手写的东国文字。
“西秋李堪结叶洋盘”。
没有逻辑章法的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标注了字音和字义,好像是不小心夹在其中的初学者笔记。
阿尔兰露出一个微笑,问店主道:“您最近在学习东国语言吗?”
店主说道:“是的,我十分喜欢东国的文化,最近学了一点,实在抱歉,我将包装拆下来,给您换一份吧。”
阿尔兰说道:“不用了,多谢您的好意,我也十分喜欢东国文化,此去正是要在东国看一看我的双腿,我也正在练习东国的文字,这让我感到十分有趣。”
他拿着包装回到自己那一层所属的甲板中。
此时此刻,阿尔兰·瓦伦丁察觉到盯着他的视线散去。
这艘船上不止有他和他的人,还有他的敌人,他敌人派来的艳羡,他们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进行着严密的监视,直到此刻才放松警惕。
只有阿尔兰·瓦伦丁知道,他已经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一次危险的接头。
他派出的这艘商船中所承载的最重要的货品,是一支修兰反战医疗组织所急需的研发样本,只要能安全送到对方手里,成千上万的命就能够得到拯救。但极端反独立组织并不这么想,他们数次干预这件事,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和阻碍。
阿尔兰·瓦伦丁的加入,才让局势有了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航程必将危险无比,即便是他,也要做好再也回不来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致歉!!
第94章 轮椅大佬
07
阿尔兰·瓦伦丁的船舱位于第二层客舱的中段。
这艘船并不是豪华型的,即便是高等船舱,也不如特等船舱那样宽敞,只是有幸是他一个人居住而已。
他的行李很多,是伙计随后拿了货票运上来的,是几个破旧巨大的黑色行李箱。
他让伙计们把多余的箱子全部放在了对面的床上,将中间宽敞的桌板支起来,上面足以放置充足的食物和书本。
阿尔兰·瓦伦丁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和买干酪时一起获得的东国纸张放出来,随后在文件夹里找出一叠雪白的纸张,拿出钢笔吸满了墨汁,开始誊抄。
阿尔兰·瓦伦丁实际上拥有多国语言的纯熟掌握能力,东国语自然在此行列之中。
“西秋李堪结叶洋盘”。
这样一行没头没脑的话在他眼中拥有直接的含义。
这是他根据东国的语言结构所设立的一种加密手段,即将真正要表达的语言文字按声韵拆开,换成单字,既具备加密的特性又不需要单独的密码本,但是缺陷是这样的信息一旦被拆开就会完全失效。
这一行复杂的字的真正的表意是:“修兰戒严。”
修兰区的独立早已完成,这句话中的修兰指行船卸货时必经的港口——反对派已经占领并控制了那里的港口,禁止任何医疗物资和火力弹药通过港口进入,以此封死包围圈中的三座城池,以这三座城池里的所有人民的姓名,来威胁修兰区的政要,让出他们所需要的利益。
目前修兰区港口正因战火而处于失联状态,这条情报很关键。
虽然阿尔兰·瓦伦丁并未和修兰区反战医疗组织有更多的情报交换,但他了解,这艘船里还藏着两个重要伤员,且有重要的情报进行传递。
只有阿尔兰·瓦伦丁是外人,可以介入这样的事端。
反修兰独立战线的敌人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一点。他们背后都有着威尔·卡星此类别国政要的撑腰和援助,但时尔洛斯目前还没有到派出专家援助他们的程度,阿尔兰·瓦伦丁拥有上一代情报部在战火中积累出的经验,也只有他,可以在这艘船上自由穿行而不露破绽。
一小时之后,轮船缓缓启动,向远洋行驶过去。
阿尔兰·瓦伦丁简单擦洗了身体,随后费了一番力气躺上下层的床铺。他今天在潜水仓里过度弯曲了脊椎,现在疼得有点让他冒冷汗,而且无法入眠。
他盯着头顶的床板,在剧痛带来的晕眩感中,清晰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四十分钟内,有五人经过他的门口,每个人脚步声轻重都不同,其中有一人体型较大,停留的时间略长,在听他门内的声音。过了片刻后,还有一道比较轻的脚步在他门口停了停,但停留时间并不长,仿佛只是在看门牌号。
这艘船上的敌人多得数不清。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藏着窃听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阿尔兰·瓦伦丁盯着床板一会儿,随后感到了浓浓的困意。
理智上他明白,其实这是身体在疼痛中作出的信号——他是被缓慢地疼晕了,但他并不打算对这件事做些什么。
这条脊椎已经折磨他已久,他会和以前一样使用它,它没有被折断的时候。
*
雾气沉沉的黑夜已经过去,浮沉一夜后,黎明到来,阳光透过窗照在桌面上。
船长用广播说道:“亲爱的旅客们,欢迎您乘坐‘雪莲号,这是一个美妙的上午,欢迎大家在甲板上走一走,看一看时尔洛斯海上的光芒。再有二十海里,我们就要能看见时尔洛斯海与棠梨海峡的交汇处,那里会有常年的彩虹奇观,只要有日光存在,彩虹就会永远存在。”
“如果您已经享受了美味的早餐,想必您也注意到了无处不在的航程必读事项:我们将竭尽全力护卫您平安抵达目的地,然而,我们在停泊时刻,会经历修兰港口、崔思丽港口、马蹄港口三个战区,本船均已取得抵港许可,但如同您登船时被通知的那样,当地组织口岸会对危险货物进行排查与清剿。”
“抗生素药品、糖类、硝酸甘油、止疼剂……以上等物品不允许带入岸边,如经发现,后果将十分严重,可能会危害您的生命安全。特此告知,雪莲号为您的理解与信任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阿尔兰·瓦伦丁直起身体,披上外套后坐回轮椅,推开房门。
白天的雪莲号比昨天晚上热闹得多,吃干酪的老头子不知所踪,只有一个报童兜里怀着满框的书,正四处兜售各国报纸,那里面少说有几百份,看起来沉甸甸的压着脖子,几乎要把这皮肤黝黑的孩子压垮。
“来一份报纸吗?都是上周的,东国、修兰区、独立联邦、逻起司……只要您想看,我这里应有尽有哦!”
阿尔兰·瓦伦丁披着西装外套,神情友好,微笑着对报童说:“有东国的报纸吗?”
“有,东国比较和平,这份报纸是新进的,日期最新鲜,四天前,您要看看吗?”
报童双眼黝黑的看着他。这个小报童是东国人,黑头发,黑色的眼睛。
这一切让阿尔兰·瓦伦丁拥有了莫名的好感。
阿尔兰·瓦伦丁笑了笑,随后说:“给我拿一份。”
他给报童递出零钱,报童将一份崭新的报纸交给了他。
阿尔兰拿着报纸在船上转了转,和人群一起观看了“彩虹”,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静静地在桌板上铺开白纸,把报纸放在一边,随后用钢笔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描摹,每一道字迹都像初学者。
第一夜,第一天,相安无事。
他写字的过程里,一共有五人来敲过他的门,其中两次是船只上的零食侍应生,其余三次是陌生人,都称自己进错了房间。
第二天,船只抵达一个边缘小镇的港口,进行清洁、燃油添加和暂时的停泊。当地是一个政治和经济都处于边缘地带的小镇,物产也不太丰富,船上的商人们从凌晨起开始准备货物,打算在白天的时候摆摊售卖绡丝和皮革。
船上的生意因此会清闲许多,人流量也大大减少。
阿尔兰·瓦伦丁拿着誊抄的东国文字去了昨天的格纹裙奶奶干酪小店。
他们旁边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人,距离都很近。
他们所有的谈话都会落入外人耳中。
阿尔兰·瓦伦丁说道:“我想请教您这几个字的笔画,以这个字的构造来说,它应当如何更方便的被写出来呢?”
老板和他凑在一起研究,也显得满腹疑惑:“先生,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应当这样,您看看。”
老板将他的稿纸拿过来,随意圈了几个字,慢慢地,被圈出的字越来越多,他们讨论了一小时左右,将笔画理顺了。
阿尔兰将每个字的顺序都铭记在心。
他笑着对老板道别说:“真希望如此,希望到时候不会闹个笑话。如果有一个纯正的东国人教我写字就好了。”
老板也大笑着叹气:“谁不想呢!从前我以为卖报那小子能行,结果他说自己在马丁顿长大,他只会说,但不会写,能认出来的只有‘东国一周’的报纸抬头罢了。”
愉快的对话在此结束,阿尔兰·瓦伦丁不用回到房间,已经在脑海中拼出了完整的信息。
“今重伤联络员登船,准备接应。”
船已停泊了许久的时间。
阿尔兰·瓦伦丁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缓缓注视着口岸的闸门打开后的成果,人流汹涌的冲上岸,在大包小包里,好些人逆流回头,去取忘拿的包裹;当地人也有浑水摸鱼想上船的;本地人也在船下进行大声叫卖,如果有客人看中他们的货品,他们会用很长的竹竿将货物挑上来,因此臂力惊人,每个人都有着健壮的手臂肌肉。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是那种只会在船上睡大觉的人,他向当地人买了一些本地水果,又买了一些向他兜售的干柠檬,仍坐在甲板边晒太阳。
*
联络员“隼”,前独立国人,独立国分裂之后归属于铃兰联邦,原本是前独立国海军戍卫队的成员,后来他加入了维和组织,为修兰区的和平解放出一份力。
他手中握着几个重要战区人物去向的信息,而且他负责在敌人联络最密集的地方恢复我方联络,如今正遭到严苛的追杀。
口岸在下午六点关闭,所有的商人都要带着采买后的货物回到船上,等到晚上十二点,他们将第一次进入交战区的港口。
等到港口彻底关闭时,所有人的神情都出现了微微的变动。
阿尔兰·瓦伦丁坐在甲板上,缓慢地吃着一个当地的鲜苹果,他经历过专业的训练,视线没有变动,然而他能够感觉到楼下的报童看到了上船的景象后,震惊无措地看了他一眼。
有许多新的客人登船,有一些原本的客人离去了,然而“隼”的出现是如此清晰、明确,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隼”被极端组织的成员捆着双臂,押送入场,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整个人也鼻青脸肿,浑身上下至少有三处顾着,他跌跌撞撞地被一根麻绳牵着,进行了登船。
“不要乱看,先生们。”极端组织成员说着一口生僻的时尔洛斯语,“这是一个美好的过度,这一切和你们无关,希望你们都是懂事的商人,不要掺和进来。”
“隼”抬起他满是血污的脸,试图寻找同伴,释放出不要靠近的信号。但是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凝固的血将他的眼皮死死地粘连在了一起。
其他乘客不约而同移开视线,阿尔兰·瓦伦丁也移开视线,随后驱动轮椅,回到上层的甲板上。
情报中隼本应乔装打扮,加入他们的联络,但根据现在的情况,这条通讯应该已经被人察觉和切断了。
“隼”已经受了重伤,他在重建联络系统的第二天被人发现了异常波段,他离开了原本的住处,离开时距离当地反叛军人来到他的居所,被发现时他正在跳窗,但被人捉拿了下来,进行了严刑拷打。
如今他正作为战犯身份,即将被秘密转移去修兰区,他们的船只选择了“雪莲号”,这是一艘商船,也是一个诱饵。
极端组织知道有一批战略医疗物资会被运送到修兰区,他们找不到人,于是押上“隼”的身份,逼他们现身。
小报童攥紧了手里的报纸篮子,指尖微微用力,这表示了他的极力忍耐。
“嗨,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那片地方的人打来打去,打来打去。”
一个新上来的东国男人用一口生僻的方言说道,他身上涂着防晒油,挽着自己身边的女伴,声音里带着某种蔑视和怜悯,“真是可怜的家伙,有那么多和平的地方可以去,却偏偏不去。”
“就是的,亲爱的。”女人说的也是同样的方言,“真可怕。居然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要不是没有别的船票了……算了,没有下一次了,亲爱的,你承诺过,带我去东国共度余生。”
“没问题亲爱的。”男人轻佻地回应道。“我在东国有一整个钻石矿,亲爱的,我会让你裹上好日子,你会看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美景。”
这是一对不合时宜、廉价而草率的几日情侣,从着装中就能看出。男人腿上有一道蛇形纹身,还穿着长时间在沙滩上晒太阳的花衬衣和短裤,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草帽,还配一副廉价墨镜。
身上的表和金链子都是假的,还涂了唇彩。
女人一样,她浓妆艳抹,头发像东国人那样盘起来,插了一根簪子。
连发缝里都撒了香粉,妆容浓得几乎看不见脸部本身的棱角,她的裙子是镂空的,腰部露出细腻的肌肤,那一片肌肤上也抹了粉,裙摆上带着似有似无的胭脂印,手腕上戴着漂亮的钻石系带。
不过也是假的。
或许其他人不明就里,但这艘船上的行商都见多识广,他们知道眼前这对人并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这只是一对搭伙的生意人,两个人都做皮肉生意。
时尔洛斯出发的船只上时常有这种情况。他们去的许多地方有严苛的宗教管理,不会允许此类职业存在,但越是禁止,需求就越大——许多人明面上就会扮成搭伙的夫妇,随后前往世界各地进行出卖身体的生意,以此掩人耳目。
而且,船上也不乏需要纾解欲望的人,这些人挣得通常挺多的,因为比起普通的那类同职业者,他们通常拥有更多的见识和语言经历,也更知道如何哄骗客人上钩。
阿尔兰·瓦伦丁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很快看到极端组织人员将“隼”押入了楼上的高层房间,随后,他们剩余的人开始一间一间地进行搜查。
他在桌前坐着,将东国报纸摆在书案上,继续练字。
搜查者很快到了他这里。
极端组织打开他的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迫使他放下手里的笔。
见到眼前是个坐在轮椅的上的人,极端组织的人员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为首的头领不熟练地用时尔洛斯语低喝道:“让开,我们要搜查。”
“这是什么?”枪支指向他桌上的东西。
阿尔兰·瓦伦丁灰蓝的眼睛里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紧张,他低声说:“是一份报纸,和东国的文字,先生,我即将前往东国,那里有一些医生可以治疗我的腿。”
“箱子里是什么?打开它!”
其他人不用多说就已经打开了箱子,阿尔兰·瓦伦丁的行李中是一些钱,用心包好的瓷器,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药酒罐子,罐子里又一条死去的蛇。
检查的人翻了一遍,确定了没有可疑物品。同时,他们看着那条蛇皱眉。
阿尔兰·瓦伦丁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紧张:“是东国人强身健体的药酒,可以治疗头疼和虚弱,先生们,我的东西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走。”极端组织小头目不耐烦地喝道,还有一个士兵看着桌上的字,皱了皱眉头,他正要拿起一张纸仔细检查,忽而门外传来夸张的叫声。
“啊!你们要做什么!我买了高等舱室的票,这是我们的房间!2366房,你们不能抢走它!这是最好的观景位置!”
“——天哪!那个人在流血,他的血溅在我的油画上了!”
是刚刚那对浮夸的“夫妇“。女人正捂着嘴巴发出尖叫,而戴草帽和墨镜的男人则把她往后拖去,同时点头哈腰进行致歉:“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住旁边房间就好,反正这一层没有订满。这一间房太小了,我看您这边还有六个人,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另一边吧?我们很了解雪莲号,先生,我可以为您推荐这里风景最好的房间……”
在头目的呵斥声中,那两人匆匆离去。
阿尔兰·瓦伦丁的眼睛微弯了弯。
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笼罩了他。
2366房,一间房两人看守的话,外边还有六个人。
那对浮夸的夫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将最重要的信息直接透露了出来。而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隼”是要救的。
阿尔兰·瓦伦丁在心里冷静地进行着计算,他听闻过这个代号,他手里握着维和组织联络网的半壁江山,如果他无法活着离开敌人的视线,那么会因此而死的人恐怕要高达上千人——而这上千人,不是普通的人,都是精锐的情报人员。
夕阳已经在海平面上落下,寂静阴冷的氛围渐渐笼罩整个雪莲号。
极端组织和“隼”并不下来,他们分两人一组进行着看守和巡逻,白天他们叫侍应生送饭上来,除此以外,楼上的特等舱全部静悄悄的。
夜幕将近时,阿尔兰·瓦伦丁将报纸放在膝上,缓缓走入甲板上的通道,靠近了去往上层甲板的入口。
这正是一个换班的时间,阿尔兰·瓦伦丁看见,那对夫妇正在上层的遮阳棚底下喝酒,他们的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船舱。
阿尔兰·瓦伦丁拿开报纸,在无人看见的死角处,握紧手中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在他的视角下,有一名守卫的头正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直接扣下扳机。
一声微妙的枪响后,门口的守卫软软地倒了下去,随后是一声女声的撕裂般的尖叫:“啊啊啊啊!!杀人了!谁来救救我们!”
夜幕中,查清子弹的方向需要时间,所有极端组织第一时间警惕起来往下搜索,阿尔兰·瓦伦丁将报纸轻轻盖住枪支,随后迅速隐入消防通道。
这是他的船,他对其中的每一个结构都了如指掌。这是一个通往后厨的安全通道,十分狭小,里边装着几个空置的木酒桶,但是足以让一个人的轮椅藏身。
阿尔兰·瓦伦丁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将枪口抵住锁孔,看着模糊的毛玻璃,屏住呼吸。
作为情报人员,需要的不仅是智慧,还有敢于出手的勇气,他们是在战场上,战场没有时间等待他们犹豫和统筹。
有人影匆匆在他面前穿行和跑动,叫着极端组织当地的语言,打开了手电进行追查。
阿尔兰确定东侧的人员一共三人,他们已经全部跑了过去,等到最后一人从他面前跑过时,他打开窗,探头直向那人背影打了一枪。
那人跪在了地上。
电光石火间,阿尔兰·瓦伦丁面不改色,驱动着轮椅往上走去。他的行为几乎称得上是胆大包天,门内还有两名守卫,阿尔兰只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两人已经被放倒在地。
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但阿尔兰·瓦伦丁知道事不宜迟,必须先将“隼”解救下来。
他用随身小刀解开了“隼”的捆绑,与此同时,已经提前知会过行动的小报童也跟了上来,他帮助他离开了轮椅,并将“隼”扶到了他的轮椅上,快速向阿尔兰·瓦伦丁本来的房间。
阿尔兰·瓦伦丁支撑着拐杖跟在他们身后。
他行动不便,这一点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轮椅是一种伪装,只有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阿尔兰·瓦伦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走得很缓慢,因为脊背很疼。
“当你见过了一个人坐着轮椅的时候,往往不会想到他还能站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里想到的却是这句话。不会有人在意轮椅上坐着的具体是谁,他每次出面都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只要能给人留下“一个坐轮椅的人”的印象,他就能成功地用自己的身份,换回“隼”的安全。
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个人凭空消失了,又凭空出现。
计划执行得很完美,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但此时此刻,唯一的困难是他自己的身体。
阿尔兰·瓦伦丁已经走下了斜坡,他看见了拐角处的手电灯光正向他逼近,但是此刻,他的病痛却开始成倍地反噬给他,他几乎无法顺利地进行接下来的行走。
就在这时,一双手很稳定地扶住了他。
那是一只有力、涂着防晒油的手臂,草帽男人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出现,他用那种他不熟悉的方言语调轻佻地问了一句什么,但阿尔兰·瓦伦丁满脸冷汗,他没有听清。
手电光打了过来,草帽男人推了推自己的墨镜,忽而换回一种他熟悉的语调和声线。
温柔,随性。
他低声说:“先生,这漫漫长夜,有人与你共度吗?”
第95章 轮椅大佬
本该在家里睡大觉,不属于这里的人出现了。荆榕的草帽檐压得极低,墨镜在黑夜里闪着漆黑的光,一点反光都没有。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一只手扶着阿尔兰·瓦伦丁的脊背,一只手缓缓贴着阿尔兰·瓦伦丁另一只悬空的手腕,缓缓摸上去,在船舱投下的阴影中,他这个动作就好像在调情一般。
只有阿尔兰·瓦伦丁知道,荆榕摸索着从他手里拿走了带着消音|器的枪,在为首的人过来盘查阿尔兰·瓦伦丁时,他侧过身,微笑着在阴影中单手卸掉,毫无声息地抛去了身后的海域。
极端组织卫兵用枪指着阿尔兰,说道:“举起手来。”
荆榕带着笑容说:“先生,我刚把他约出来。我想他是3407号客舱的客人,卖参片和炮制药材的,您白天盘查过他。他们准备去东国发大财了,我也想要在他身上发发财。”
他们白天确实盘查过这么一个人,夜晚漆黑,卫兵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看到荆榕涂着防晒油的手臂和画了唇彩的嘴唇,嫌恶地挪开了视线:“快滚!”
他仍然是用那种生僻的时尔洛斯语呵斥道,“滚回你们的房间!”
修兰区是个宗教信仰强烈的国家,大多党同伐异,这是在海上,如果是他们本土国家的人,同性恋是要被挂上绞刑架的。
荆榕这一身装扮早就BUFF叠满了,同性恋加出卖色相,根本没有人愿意碰他。
“好的,先生,好的,祝您夜晚愉快。”
荆榕拉着阿尔兰·瓦伦丁的手,搂住他的腰,把他往顶层的船舱带去。
他察觉了阿尔兰满身的冷汗和僵硬的肌肉,横在他腰间的手不敢用力,只是最大程度上地提着他的肩膀,给他借力,阿尔兰·瓦伦丁几乎将身上百分之八十的力气都靠给了他,在卫兵的视线中走完了这一道盘查的路线。
荆榕将他带回了上层的船舱,他低声说:“先在这里留一下,我这里暂时安全。”
阿尔兰·瓦伦丁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他面色苍白得点点头。
荆榕从包裹里翻出一支止疼针,问道:“过敏吗?”
阿尔兰·瓦伦丁摇头,随后让荆榕为他进行了注射。止疼作用迅速传给四肢百骸,五分钟过后,药效渐渐起效了,阿尔兰·瓦伦丁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
荆榕温柔地蹲下来,用旁边开水壶里的热水浸透手帕,替他擦去身上的冷汗,随后找了一个冰敷包为他放在脊背的旧伤的地方,进行冰敷镇痛。
做完这一切后,荆榕从行李中拿出一把新的枪递给他:“用这个防身,我出去一会儿看看其他人。很快回来。”
阿尔兰·瓦伦丁抬起他被冷汗浸湿的睫毛,暗蓝的眼睛里流动隐光。
荆榕看向他,摘下墨镜,冲他弯起眼睛,说:“乖乖的。”
随后,他重新带上墨镜,迅速起身出门了。一到紧急关头,阿利克西的行动迅如雷电,平素的随意淡漠忽而激发为一种常人望尘莫及的冷静和专业。
阿尔兰·瓦伦丁感觉好了不少,他微微撑起身体,透过门上的窄玻璃窗往外看去,看见荆榕根本不走楼梯,他直接从六米高的看台跳了下去。
即便早已知道阿利克西的名声,阿尔兰·瓦伦丁还是没忍住下意识地担心了一下,随后理智才回归原位。
他检查了自己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局势。
船上已经死了两个人,动静暂时不打,但“隼”的消失和已经死掉的两个人势必引来疯狂的搜捕和对方势力的警惕。
阿尔兰·瓦伦丁熟悉船上每个位置的视野死角,他有把握今晚的行动,他自己的行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他们不能将事情扩大,药物样本必须合法地通过修兰区口岸;如果继续扩大冲突,那么这艘船发出的目的也就不能达到了。
好在他没有再听见枪响。
二十分钟后,荆榕没有回来,报童回来了,他准确的找到了阿尔兰的位置,报出了安全的暗号,阿尔兰·瓦瓦伦丁将他放了进来。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报童的眼睛,报童低声说:“先生,”隼”已经安全了,那位草帽大哥把他转移到了你布置的暗房里,他和欧迪蓝先生还在继续行动,他说行动发生了改变,让我上来找您,把这个文件交给您。”
阿尔兰·瓦伦丁接过报童递来的纸张。
荆榕的笔记,一页草纸,笔记很简略,用红笔标注了一些信息。
日期是三号前开始的。
这个人居然三天前就已经登船?而且完全没有被他发现。
这个潦草的笔记中,荆榕纪录着他所观察到的所有敌方眼线和身份,纸张下面甚至还打印着清晰的照片。
“眼线一共四人,反对党卫队全部死亡。”
阿尔兰·瓦伦丁看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
全部死亡?
报童又压低声音说:“我们转移时间不够,他在掩护欧迪蓝先生时杀了另外几个,没有声音,都是一击毙命,他们的尸体全部扔进了海里。”
欧迪蓝就是那个干酪老头。
小报童谈论这件事的时候,眼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芒,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拥有那样的好身手,不过正事当前,他压抑住了赞叹的冲动,只是诚实地对自己的任务内容进行了交接。
“那位先生说,接下来的问题在于那几个暗哨。他们暂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等到了白天,一定会清楚的,我们要在天亮前把这几个人全部抓起来,而且切断他们的通讯频段。”
“切断吗?”阿尔兰·瓦伦丁迅速了解了现实的情况,他笑了一下,说,“切断了,敌人就察觉了。我们去占领他们的电台。”
荆榕已经把人查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办法,但阿尔兰对了一下名单,和自己白天里所怀疑的对象完全重合。
他已经在荆榕的房间里看到了通讯干扰器,它已经插入了电源,以每三十秒一次干扰的频段,保证让任何电波都无法顺利地发出,而且看上去仅仅是因为天气干扰。
阿利克西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知道了什么信息,阿尔兰·瓦伦丁都并不知道,但他准备得尤其充足,让他们的行动危险程度下降了许多。
这趟行动最危险的地方并不在于没人敢打,而是一旦发生交火,一旦被口岸的人知道消息,那么药物样本就几乎不可能运输出去了。隼的被抓是一起意外,阿尔兰·瓦伦丁铤而走险,原本也不在计划之内。
“3744房,1208房,甲板东侧第二间上铺,货仓03房间最左边地铺。这几个暗哨活动程度最高,建议优先处理。”
阿尔兰·瓦伦丁将纸条上的每个字烂熟于心,随后放在灯下烧掉了,他稳了稳身体,又在荆榕的储备里翻到一支止疼药,给自己打了下去,随后起身出门,把地上的尸体拖了进来,扒了衣服。
报童开始迅速地出去处理血迹。
打了止疼药让阿尔兰·瓦伦丁好了许多,可惜不是封闭针,否则他的行动还可以更利落一些。
阿尔兰·瓦伦丁在五分钟之内就换好了衣服。反对组织的一个优点是他们都穿着好识别的军装,而且武器还算充足。
他无法再持有更重的武器,仍然拿着荆榕给他的那把枪,走了下去。
黑暗中,唯有海涛拍打船身的声音,所有乘客或多或少都听见了外面的争端,联想到白天看见的事情,正常人都躲在房间里。
过往的生涯仿佛在这一刹那浮现,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让阿尔兰·瓦伦丁的神智和反应都回到了巅峰状态。
他离开了上层甲板,扶着联络报童的通讯器,前往最底层的目标——那个暗哨身处于甲板的最底层,为了方便监视人群最多的、没有单独舱室的人们。
也因为这一点,这个暗哨和其他几个暗哨的联络会相对滞后,他也需要找时间单独行动,提着他发电报的东西进行通讯。
阿尔兰·瓦伦丁持枪往下层走去,他双肩微沉,脊背挺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通讯的位点——的最近的一个盥洗室。
有一间有灯,而且亮了很长时间了。
阿尔兰·瓦伦丁解开保险,敲了敲门,用压低的修兰区古语说道:“情况有变,请开门。”
一道影子停在门前,随后门从里向外打开,几乎是瞬间,阿尔兰·瓦伦丁的枪口就抵上了对方的脖子。
与此同时响起来的,还有一句简洁明了的话:“别开枪宝贝。”
宝贝。
这两个字被荆榕说得十分熟练,几乎刻入骨髓,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举着双手,眼睛微微垂下看着他,眼底是无声的笑意;他比阿尔兰·瓦伦丁要高半个头,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已经穿上了反对组织的军装,他身后的厕所里倒着一个失去意识的男人,还有一台发报机。
看来他们迅速想到了相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阿尔兰问道:“密码本和波段找到了吗?”
“找到了。”荆榕扬了扬身后的背包,他说,“我们先上去。这个人先留着。”
他拖着那昏迷的男人走出了房间,和阿尔兰同时出声问话。
“你怎么跑下来了?还是自己跑下来的。”
阿尔兰问的则是:“其余几个呢?”
荆榕看了一眼阿尔兰·瓦伦丁,说道:“都在海里了。”
阿尔兰·瓦伦丁略微思索了一下,认同了他的处理方式:“也对,不留后患。”
“你先等一等。”荆榕说,“我去给你拿轮椅。其他的事那孩子告诉你了没有?”
阿尔兰点头说:“嗯。”
其实没有必要多问这一句,荆榕看到他下来了,就会知道他已经看见了他所传递的情报。但他仿佛只是担心他所担心的,想要令他感到宽慰。
“隼”已经在密室里接受治疗,干酪老人在那里照顾他,当他们忙完船上的事,就可以前去看望他们。
荆榕将暗哨捆得死死的,绑在栏杆上,随后离去了一分钟左右,从上方的某个地方拿回了阿尔兰·瓦伦丁的轮椅。
上边还有“隼”的血迹,荆榕拿出挂在腰间的手绢,用伏特加淋湿后擦拭干净,扶着阿尔兰坐下。
阿尔兰·瓦伦丁盯着他看。
手绢并不是这身装备自带的,是那一身男|妓打扮中忘了取下来的。他们靠岸的地方,这个行业的男性会将一条喷了香水的手帕挂在腰间,用红花别针别住,手帕挂在外边代表着尚且没有找到主顾,而如果他们找到愿意出钱共度良宵的人,就会将这条手帕收回去。
荆榕给他擦完了轮椅,随手又将手帕别在了腰间。
这身军装对荆榕的身高来说有点小了,但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更加俊朗卓越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看那条沾染了血污的手帕,低声说:“给我吧。”
“什么?”荆榕正在观察船舷的位置,他回过头,见到阿尔兰·瓦伦丁的视线正落在他腰间的手帕上。
他怔了一下,随后笑了一下,好像也想起了这条规则似的,说:“好,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他将手帕递给阿尔兰·瓦伦丁。
阿尔兰·瓦伦丁的眼睛里没有其他情绪,心头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震颤和热流。
荆榕短时间内没有在说话,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他将那昏迷的暗哨拖回了顶层,随后把他挂在了船舷上,离海面只有两米。
再过二十分钟,轮船底部的鱼舱要进行换水,吃水深度会增加两米,暗哨会在清醒过来后直接面临这个恐怖场景:看着自己被吊在船舷边,一寸一寸地沉入水下。
“或许还会有鲨鱼。”荆榕翻着他拿到的密码本,随口说道,“底部的鱼群通常会有一些损耗,它们的血腥味经常会引来十几公里之外的捕食者,到时候的场面会精彩很多。”
阿尔兰·瓦伦丁坐在他身边,看着荆榕用一瓶酒,沿着绳索对拿暗哨兜头浇下。
暗哨醒来了。
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密码本,只是目前还不知道电文的格式中是否还有一些秘密的约定排列,这种事情虽然可以通过解析来获得规律,但更快的还是直接问。
荆榕用一口纯熟的修兰区本地语言,严厉地斥责道:“你要如实吐露实情!其他人都死了,出卖我们的人一定就是你,我们要把你押回圣城,进行族内审判!”
暗哨打了一个激灵,他抬起头,想要穿过海风与月色看清上边的人影,但是一切都影影绰绰,来的只有死神。
他颤抖着声音说:“我,我从未背叛我的信仰!我发誓!我一刻不停地为圣城的子民传递他们所需要的情报,甚至为此选择了最受苦的远派……大人,你必须信任我!”
“你拿不出任何可信证据。你说不出任何口令。”
荆榕的声音冷硬如铁,浑然天成而带着他们纪律严明的残酷性,“魂者会带走你的灵魂,下背叛者的地域。”
在修兰反独立宗教中,魂者是带罪人下地狱的神侍。这几乎就是对着对方的命门,转眼之间,荆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没有口令!没有!除了电文的抬头,您可以向组织求证,我的电文里也有!我们每一次电文的结尾都会赞颂我们的神主!”
荆榕吹了声口哨。
阿尔兰·瓦伦丁坐在旁边,迅速地进行着电文核对。按照这个方向,他成功地对一个新的复杂排列进行了解码,证明了此人所言非虚。
荆榕说:“谢谢你的配合。”
他随后割断了绳索。
“接下来可以一路平安了。”荆榕说,“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假扮他们的人下去。你会说修兰语。”
他黑色的眼眸打量了一下阿尔兰·瓦伦丁,“会这个语言的人并不多,你是军情局的?”
阿尔兰·瓦伦丁冷静地看着他:“我会很多种语言,先生。”
“修兰分裂成独立派和反独立派后,他们各自因为教义不同而选择了两种语言,你刚刚所用的单词是他们分裂前的通用词。”
荆榕说,“你至少在五年前去过一次修兰。”
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荆榕终于找到了最对应的,阿尔兰·瓦伦丁的出身,即便这个人本人并不会主动承认,不过大差不差。
军情局是时尔洛斯臭名昭著的特工组织,在十年里,他们所干的事情是网络情报、挑衅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联系、转移战争目标,扩大战争优势。
那时时尔洛斯与前独立国的战争正激烈,修兰区的人们如何战队,选择哪一方的战略资源,对时尔洛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个组织和荆榕所在的组织没什么主观上的交集和矛盾,他们的组织是来帮助独立的,而军情局则更注重在这个地方建立联络点和后备仓库。
即便所做的事情交集不大,但立场仍然相对,他们应当没有什么交集的可能。偶有交集也是执行各方的任务,即便见面,也是绝无可能在同一旗帜之下的敌人。
只不过往事已经烟消云散了。
前独立国已经分裂,修兰区已经独立,唯一仍然在延续的只有新的争端和战火。
荆榕和阿尔兰回到了船舱,两人准备一番后,带着报童一起去了船舱中的密室,查看“隼”的情况。
这间密室是改建的一个货仓,在船舱最底层,鱼池网格都还没有拆除,闸门前停着几辆应急摩托艇。
干酪老人已经在那里点起了灯,“隼”躺在担架上,已经经受了专业的急救,他们还带了随身的电解质液给他挂着。
“刚睡着,目前安全。”干酪老人看向他们。
阿尔兰·瓦伦丁对荆榕介绍道:“欧迪蓝先生,从前是民间自卫队的。”
修兰区民间自卫队很有名,他们是从未参军的青壮年自发组成的抵抗组织,曾在战火中建立不朽功勋。
荆榕怔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是老前辈,幸会。我来自前独立国。”
“阿利克西,我知道你。”老人的目光紧紧地跟随者荆榕,“我见过你一面,在安东草原防卫战力,你一枪打爆了对方的飞机油箱,那架飞机又撞毁了其他阵列的两架TH-36。他们在草原上投掷汽|油|弹,如果不是你们的加入,我恐怕也会死在那里。”
荆榕并不意外在这里被认出身份。修兰区是他的老地方,认识他的人还有很多。
“从前自卫队不喜欢你们……和那些人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我们认为前独立国派来枫的人援助我们,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们的土地和羊群。”
老人说道,“不过都是往事了。”
“我想那时他们确实这么想。”荆榕说,“不过我们每个人来到这片土地,都是以为自己是来结束战争的。”
没有什么对错。
三个十年前绝无相见可能的人此刻正坐在一起好好地聊天,甚至他们还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荆榕看见小报童正崇拜地看着自己,随手把自己身上的一枚蓝色指虎递给他看。
小报童兴冲冲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正式和偶像见面。
阿尔兰·瓦伦丁忽而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和你一起来的人呢?”
“那个女人?”
荆榕说,“雇佣兵,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不是女人,是个男人,我花了一点钱招募了他。有两个人一起,方便逃过关口的检查。”
阿尔兰·瓦伦丁静静的注视他,开始思索荆榕是什么时候追过来的。
根据手记上的日期,他几乎和他是同时登船,但是他一直没有察觉。
有外人在场,他没有出声。
他担心阿利克西在这种场合下会说出什么不正经的话,他没有证据。
“药效发作,他快醒了。”老人说着,想要站起身,“我去弄点东西给他吃,你们也累了,我也拿一点东西给你们吃。”
“我去就好了,您歇一会儿。”荆榕对自卫队的老前辈保持着完全的尊敬,他说,“我去炖点热汤喝,虽然已经安全了,但晚上还有任务,先吃点东西再工作吧。”
没有人有异议,荆榕离开了。
所有人都死了,这件事必须编一个漂亮的谎话给对方的组织回电,而且要不引起怀疑。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阿尔兰·瓦伦丁擅长这件事,他靠在篝火边,拿着密码本,开始飞快地仿写这匹情报员的措辞和用语习惯。
“真是如梦如幻。”
火堆边,老人抱着双腿,看着阴暗潮湿的地面,“阿利克西还活着,而我居然还能再见到他一面。孩子,你以前见过他吗?”
本人已经不在,这是熟悉的八卦时间。
然而,虽然本人不在,但某些人有的是手段。
一朵铃兰花静静地躺在阿尔兰·瓦伦丁的轮椅置物架里,荆榕还回轮椅时随手放进去的。
此时此刻,他和626正在楼上的公共厨房点火煮汤,楼下的声音顺着铃兰花传了过来。
他听见阿尔兰·瓦伦丁的声音。
“我见过他。两次。”
第96章 轮椅大佬
08
“两次?”老人显然也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的部队不在前线。”
“确实不在前线。”
阿尔兰·瓦伦丁目光平静注视着面前的篝火,“不过我去了两次的维斯利尔救援行动。”
“你竟然去了那里?”老人的神色也有些微微的震惊,“去过那里的人可是十死无生,你还能保下一条命,实属幸运。”
阿尔兰·瓦伦丁点点头,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们总会这么感叹一遍。
他也的确认为这是幸运,即便他每一次也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维斯利尔救援行动是整个世界救援历的一次无法忽视的惨痛历史。维斯利尔是原本修兰区首都西部的一处经济重镇,纺织业和畜牧业发达,也是一个旅游城市,它单面邻水,易守难攻,当时有大约三千个平民(且都是妇女儿童)被作为人质单独关押在反对派的监牢中,反对派通过电台直播了他们的需求,要求各国政府释放他们已被捕的首脑,否则就屠城。
救援行动分为两次,进行第一次的时候,人们也没有想到还会有第二次。时尔洛斯抽派了最近的所有部队部署救援行动,也是这次救援行动中占比最多的一方政治势力——但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称赞的,是时尔洛斯对反对派的“斩绝”行动,彻底激怒了反对派的残余势力。
政府归政府,军队归军队。
他们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何况这一次的事件只是为了救援。
到现在这场惨烈的救援行动还深深镌刻在当地人民的口口相传之中,反对党抱着必死的觉悟,铺设毒气,催泪瓦斯和生物病菌,他们的飞机和士兵全部进行了自杀式攻击,立誓要带走各国部队中最精锐的那部分,所有救援队原本计划好的路线和方案全部行不通,最后变成了血拼:
手无寸铁的医生和武装部队血拼,联络员和维和后勤人员用身体护住离开的孩子们;因为核心的战斗人员必须前往更深处的炼狱:维斯利尔监牢。
那一天血染红了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护城河,三千多妇女儿童救出了一千八百人,而不同国家的救援队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阿尔兰所在的救援小队也折损了接近一半人。
已经没有人能说出值不值得了,不过起码去的人自己都觉得值得。
这次救援行动打绝了一批当时的精锐,反对党残党带着剩下的人向北方撤退,第一次救援行动就此宣告终止。
而第二次救援行动的发生是仅仅一天以后,剩余的人们自发前往已经毫无人烟的维斯利尔,去救援还可能活着的伤患。虽然政府给他们的命令是“撤离”,但他们没有放弃行动。一群已经经历了殊死战斗的人又回到了那片触目惊心的战场,他们中甚至有大批的人已经患上创伤应激障碍。
“我知道,维斯利尔,我知道……”老者喃喃说道,“那和地狱差不多,我听他们说,地狱也不过就是那样。”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常常回忆过往。他去过两次维斯利尔,那时他的职衔是上尉。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他一直更加的铁石心肠,他没有任何应激创伤,行动力也很强,他本应遵从时尔洛斯总部的意见,收队回去报告伤亡和损失,不过那一次他和其他人一样,假装电台坏了,把往中央的电台扔进了护城河里。
第二次对人们造成的创伤更大,他们意识到当战斗结束之后,只有痛苦和死亡不断地留下。中了毒气的孩子、满地的残骸断肢、如今还生龙活虎但过两天就必死无疑的牧师……他们要在那些尸体的山中,那些还留着求生意志的人们里,找出真正还有活下来希望的人,并把其他人留在那里。
“阿利克西当时也在那儿?”老人问道。
阿尔兰·瓦伦丁停顿了一下:“当时我们不知道,但应该是他。东国人的长相……很好认,不是吗?”
这件事和前独立国人没关系,当时他们最近的通讯基地离维斯利尔有五十多公里,时尔洛斯和前独立国关系紧张,情报不互通,医疗资源不共享,当时也有一些前独立国救援队的人自发地加入了这场救援活动,不过他们都默契地换上了国际卫队的衣服,现在也无从查证了。
那一天,人们只有善意和互助,每一个时尔洛斯来的士兵都能认出时尔洛斯人的标准特征:高高的眉骨,浅绿色眼睛,深色的头发和比一般人都要高大的骨架。
阿利克西很有名,也很好认,具体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作为“枫”的敌人来说。
那个被前独立国养大的东国弃婴,长成了万中无一的顶级狙击手,他的狙击镜所及之处就是他的天下,他射杀一切领地的侵入者,不论是一千米以外的敌军高官的头颅,还是高空飞行的侦查战斗机,(阿利克西的火箭弹也打得极准),他的战绩随着战场上无处不在的传说已经被神化了。
而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也一样被传说在神话之中,他们有人说他能凭借肉眼看到三千米外的一直鹰,更传奇的描述是,或许前独立国已经对阿利克西进行了人体的改造,他们确信他们在阿利克西的眼睛里藏了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以此培养出一个无人能敌的狙击手。
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在他们的阵营中,活着见过阿利克西的人很少。
时尔洛斯高层死也想要把阿利克西做掉,传闻中,阿利克西也的确好几次“死了”,不过这一切也都在战后消弭不见了。一直到今天,许多人也觉得,阿利克西大约是真的死了。因为战争从来就吞噬天才,或许死在战火里,才是“枫”的死神的宿命。
阿尔兰·瓦伦丁,高级军官,文职,情报部出身,当他在维斯利尔干脆利落地杀了扑过来堵门的反对党时,他听见了穿透硝烟的清音。
前独立国的人会使用一种叫做哨枪的东西,它是轻型的武器,体积和重量都足以让孩童拿起,一般是配给战斗经验不那么强的岗哨使用。它的子弹和膛|线都是经过加工的,子弹射出时会在空气中带出哨子一般的响声,十分清越,所有人都对这个声音拥有着极强的敏感度。
阿尔兰·瓦伦丁和其他几个小队成员立刻抬头,找到了哨音的来源地。
一个穿着一身漆黑作战服的狙击手正坐在一面矮墙边,手边放着一个背包,里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支和武器,他手里拿着两把哨枪,刚刚几发点|射已经打完,正在装填新的子弹。
他没有穿任何一方的作战服,漆黑如同长夜。纯黑的衣物在这一片黄沙堡垒中是一种作战保护色,只要有阴影的地方,几乎就会消失不见。
他看见作战小队的视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左手,手背朝向他们,一个禁止的手势。
阿尔兰·瓦伦丁让自己的作战小队停止脚步。
他们的人已经筋疲力尽了,硝烟、血的味道、呛人的硫磺,还有头顶毒辣的日光,让所有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随后,他见到这个狙击手眯起一只眼,枪口方向对准另一边的排水道,一发打中从水沟里冒出来的反对党。还没有来得及掷出的手|雷在半秒内原地爆炸,如果刚刚作战小队只顾撤离,那么必然被伏击中而折损。
那个嗓音温润,磁性,同时也冷冽,像一块冰撞入滚烫的砂土。
“可以通行。”
不是修兰区的两种语言,也不是时尔洛斯语,明明白白的前独立国语,他们习惯发颚音和软腭音,音调低沉,尾音往下滑,沉敛而别具一格。
是个前独立国人。
小队人员都像是听见了一声警钟一般,心中一震,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这许多,他们能做的判断是:这个狙击手看起来并不打算成为他们的敌人。
他们要赶紧将队伍里的五名女孩送出安全地带,随后再迅速返回,营救更多的人。
阿尔兰·瓦伦丁用前独立国语回了一声:“感谢。”随后就带着队伍迅速地通过了眼前这片短暂打开的通路。
他们明白这个狙击手在干什么,他正在守这个西南角的通道,三面空旷地带,最危险的区域,但因为地形限制,许多人不得不通过这里进行撤离,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守住这一个关口,至少有上百人能从这里顺利地逃离。
他队伍里有人用时尔洛斯大叫着:“哥们!我的子弹留给你!”
随后他们将弹夹包抛了上去,不管口径是否能对得上和对方能不能听懂,不过他们都看到了狙击手身侧大大小小的装备,他们坚信总有一把能用的枪,能配上他们的子弹。
那狙击手没继续说话,只又比了个让他们快走的手势。
战火中充满了这样短暂的相遇,即便下一刻再见就是以性命相搏的敌人,但这并不干扰他们此刻的感激和获得的力量。
阿尔兰的小队一共八人,他们这一次撤离中救了五个小女孩,还捎上了两个重伤员,把他们全部送回了基地,随后又返回了原处激战。
后来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再经过那个西北的角落,因为它作为一个战术地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到了后半天,敌人的攻击重心已经转移,他们改为投掷汽|油|弹和燃烧瓶,还封死了监牢的大门,想要让里边的人全部缺氧致死。
阿尔兰·瓦伦丁那天回去后也不知道那之后,那个一身黑衣的狙击手是否还在那里坚守,直到晚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兄弟们,截获的上层线报,阿利克西今天也在维尔利斯。你们有人碰到他了吗?”
很快有人会回忆起了这一战中神奇的经历,不断有人说有一个暗处的狙击手帮忙打掉了即将开启的毒气|弹(这类毒气弹采用混合化合触发,只要破坏外壳就能阻止反应开启),掩护了许多人的撤退,所有人的经历和回忆慢慢重叠。
漆黑的作战服,带着哨音的枪|械,低沉如冬风白桦一般的嗓音。
原来那就是“枫”的狙击之神阿利克西,原来那就是他们噩梦中的敌人。
一面之缘,没有人看清阿利克西的脸,他惯常戴墨镜,作战帽的帽檐压得非常低,轮廓的确比其他人要清秀许多,但身材要比其他人高,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而隔天的第二次救援行动,任务主要是撤离和医疗,这一次其他人的报告中都称,这一次没有再见到阿利克西,或许他经历了第一夜的战斗后已经撤离,以他的警觉程度,是不会等着军情局的人来抓他的。
不过阿尔兰·瓦伦丁的确是在第二天见到了他。
他在检查逃生通道时,发现了一条很稀有的地下污水管道,已经干涸了,他打算进去看看有没有伤员躲在里面,随后与一个穿着时尔洛斯军装的人狭路相逢。
毫无疑问,军装是从死尸上扒的,因为那人身边还躺着那位被扒了衣服的可怜的伙计。那人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脸,察觉他的脚步声后回过头,吹了声口哨,示意自己的友好和清白:这人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借身衣服。
很随性的口哨,远比昨天放松。
阿尔兰·瓦伦丁根据他手里的哨枪,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其实他有一瞬间以为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下属把阿利克西杀了,随后拿到手的战利品,但随后那人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打消了他的这层疑虑。
在这一瞬间,阿尔兰·瓦伦丁已经知道,自己的情感已经偏向这个传说中的敌人,他发现他还活着,也和其他人一样为此感到开心。
墨镜,压低的帽檐,和昨天一样的温和,却别有一番凛冽的味道。
他已经完成了装备的收捡,顺手把四条子弹带扔给他,说的还是前独立国语,发音干脆利落:“用不了,还给你们。”
他说的是昨天小队成员们给他的子弹。单凭涂了迷彩的脸就能认出阿尔兰的身份,看来阿利克西的记忆力很好。
他们是文职小队,用的是RAC-37手持轻型冲锋|枪,杀伤力的确暂时及不上他的那种常用武器。阿尔兰·瓦伦丁拿回子弹带,随后听见阿利克西问道:“有50BMG吗?”
他要的是某种大口径|子弹,阿尔兰·瓦伦丁说:“我没有,不过楼上有一支冲锋小队,他们应该有。”
“瓦林卡。”阿利克西说,随后他从他来时的方向离开,挑了上去。
“瓦林卡”是前独立国中的“谢谢您。”比起平常的“谢谢”,这句话中独立了一个表示尊敬的敬语尾缀,是十分郑重的,属于个人的郑重致谢。
后来“瓦林卡”是阿尔兰·瓦伦丁学会拼写的前独立国语。在此之前,他都只会听,但没有学习拼写。
阿利克西成功要到了他要的大口径|子弹,填充了自己的装备,随后穿着他那一身时尔洛斯军装,混入了返航的车队。
没有人是快乐的,时尔洛斯的士兵们从最富庶的地方前来,来到眼前这片炼狱,空气中焦尸的味道触动着人的神经,每个人都在强弩之末。
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上那辆装甲车,因为文职人员的车和护理部队在一起,落后他们两个车尾,完全看不清人影。装甲车驶出一段时间后,前边的车辆中忽而传出口琴的声音,和昨天的哨音一样清冽,瞬间软化了起了所有人绝望的神经。
口琴不是时尔洛斯本土的乐器,这批年轻的士兵也没有见过有谁擅长这个。
那是一曲悠长婉转的曲调,清丽抚慰着所有人的灵魂。漠漠黄沙,灼灼烈日中,口琴的悠长如同溪流一样幽幽流入人的心脏,将人带回内心平静的地方。那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曲风和曲调,仿佛顺着乐声流淌,他们可以走入一所静谧的丛林木屋,那里覆盖着寂静的冰雪,而屋内燃烧着温暖的篝火。
当然,后来这帮人知道了这首曲调的名字是《扬卡溪边的枫叶林》,十分动人优美的一首小区,除了它后来变成了前独立国广为人知的、一起对抗时尔洛斯人的战曲以外。
其中一些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枫林下要埋葬敌人的头颅。”
“用鹰犬的血烧火,用走狗的骨祭灵。”
或者“她期盼着远方来的礼物,飘荡胜利的炊烟”。
……
车辆落地后,阿利克西就混入了人流,再也不见。阿尔兰·瓦伦丁也并没有去找他。
或许那天的队伍里,只有阿尔兰·瓦伦丁一个人识别出了阿利克西的身份,不过他没有说出去。
战争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往后的无数岁月,都不比在前线的日子更加漫长。
每个人都会将前一天的事情抛诸脑后,因为记忆好的人是熬不过这种残酷的时光的。
如果记得那个给你带来欢笑和温暖的战友,那么亲眼看着战友死去的伤痛就会永远伴随着你;如果记得那个必须被抛弃的、送死的同伴,那么此后余生,都会受到这一场景的折磨。
阿尔兰·瓦伦丁从来是军队中那个特殊的人,他铁石心肠,没什么情感波动,他认为战争的目的只是战争,而尽快结束战争才是他们要实行的手段和法则。
他严苛的程度一度能让同办公室的新人吓得不敢吃饭——此处还有一个情报处久远的笑话,是阿尔兰·瓦伦丁认同了发展亲和力的必要性,努力学习了微笑,然后第一次实践后,被他致意温和微笑的几个新人连夜送上了检讨。
阿利克西这个名字和那段岁月中其他人的名字一样,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被他放入记忆的盒子中尘封,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直到这个名字彻底沉寂,直到前独立国和“枫”都已成为幽灵。
直到他听见头顶的古钟被一枚两千七百米外的子弹撞响。
*
阿尔兰·瓦伦丁的陈述并不是很动人,可以说是平铺直叙,和他平常一样没有任何音调起伏和情感波动,只有对于细节的阐述上,他保留了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和锐气。
楼上的荆榕听着铃兰花里的声音,往肉汤里加入切好的青椒和土豆,盖上锅盖,随后去切黄油。
锅里煮沸的肉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已经飘了出来。
626说:“哥们,原来你老婆对你这么有印象。你还有印象吗?”
荆榕已经跟着阿尔兰的声音进行了回想。
但实在遗憾。他摇了摇头:“不记得。”
他距离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太远太远了,远到他仅仅只能记起自己离开前想要做什么:无非是两件事,活下去,还有救助活下来的那些同伴的亲人。阿利克西已经是前独立国的一只亡魂,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不必太多,认识他的人也更不用多,包括他自己。
从前经历的战争、训练,乃至于荣光,都会消失,现在的他活在当下。
还是那句话,记住太多往事,对士兵们并没有好处。
“那时我甚至还没有成为大世界执行官。”荆榕说,“之后我的记忆碎过一次,有关那次救援行动,也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件事的确十分遗憾。
“不过,这么说,他在我遇到他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我。”荆榕切好黄油,把他们夹进面包片里,放进盘中,若有所思起来。
626仔细一琢磨:“对哦!你那个时候都不知道他是你老婆。这就是缘分!兄弟!”
时间和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复杂和奇妙,许多以为是第一次相见的人,实际上已经重逢了很久。
荆榕做了青椒、土豆和鸡肉的浓汤,配了黄油面包片,还有一些风干的牛肉,在船上;这一顿已经称得上是盛宴;他把这些装进了篮子里,随后提进最下层的密室。
他回来之前,阿尔兰和老人、报童的八卦时间已经停止了。报童看他的视线变得更加崇拜。
荆榕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神色如常地过去,在篝火边坐下,分装餐食。一份一份地发,他先给了孩子,随后是老人,一份留给重伤的隼,剩下两份他和阿尔兰平分。
荆榕站起身,过去帮阿尔兰调整了轮椅的桌板,铺上一块干净的布,随后再放上那份饭。这一切动作都十分细致温柔,阿尔兰·瓦伦丁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视线落在他胸口。
荆榕将铃兰胸针别在了衬衣上,明晃晃的。
荆榕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乌黑的眼眸微微一弯,照着他的影子。
那意思是他已经全部听见了。他完全不掩饰。
阿尔兰·瓦伦丁向后一摸,果然在轮椅的架子上找到了他的窃听器。
阿利克西此人的确深不可测,这种时候竟然反将他一军。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预料到。
阿尔兰·瓦伦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铃兰花,按下了关闭按钮,随后开始安心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吃到阿利克西正儿八经做的饭,没有想到味道格外的不错。
报童已经首先叫了起来:“好吃!您居然如此擅长烹饪!”
老人也盛赞了这顿饭的美味程度,随后和荆榕讨论了起来前独立国的美食佳肴:“小伙子,我必须承认,前独立国的干酪还是最好吃的,他们寒带产出的高山牛奶与别的地方不同,听说那一种牛现在也没有人喂养了。”
荆榕笑着说:“您很会品味美食,不知道您是否尝过鲨骨湖附近生产的干酪和牛奶?那是前独立国最美味的干酪。”
老头子是自卫队出身,和前独立国交集更深,可以聊的话题自然有更多,荆榕十分尊敬他,他坐在地上,一边看着篝火,一边和老人尽兴地聊着天,聊到投机处,他们拿出船上瓶装的伏特加干了起来,一顿饭吃到了深夜。
阿尔兰·瓦伦丁一看就知道两人聊四小时打不住,他先提议:“我们先上去了。”
他还没有忘记今晚的正事:他还有伪装的电文要发。
“好,你们去吧,我和阿利克西还想聊一聊。”老爷爷有一种终于找到酒友的兴奋,他准备大谈往事,荆榕先对他笑一笑,随后仿佛是出于礼仪一样,起身送阿尔兰出去:“我送您。”
阿尔兰·瓦伦丁暗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意思是:不要装。
荆榕才不管这么多,他俯下身,做了一个让阿尔兰·瓦伦丁心脏一停的动作——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了一声:“晚安,先生。”
仍然是前独立国人的贴面礼。
外面看不出来任何破绽,但对于时尔洛斯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吻。
阿尔兰·瓦伦丁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的视线也没有继续在荆榕身上停留。
报童虽然很想继续跟偶像一起陪老爷爷吃饭,但也忠于职守地跟着阿尔兰·瓦伦丁回到了船舱内,辅助他进行编译工作,同时给他放哨。
阿尔兰·瓦伦丁的思绪也渐渐收归原位。
这项工作并不复杂。
阿尔兰·瓦伦丁随笔写出了一个故事,虚构了一起登船后的事件,说“隼”被捕后从船上逃脱,“隼”的同伴使用海上快艇将他截获,其余人已经追了出去,但去向不明,船上发生了死伤,还有两人幸存,但他们截获了“敌人”的医疗物资,他们决定继续航程,仍然可以将截获物资安全送上口岸。
在这个故事中,他详细地阐述了所有这起行动中的重要信息,编写得天衣无缝。
同时,阿尔兰·瓦伦丁为了保证物资送上岸后仍然受控于他们手中,他表示,敌人的物资设置了险要的打开条件,一旦密码错误就会遭到损毁,他和剩余的同伴正在全力破译中。
随后顺手写了一串复杂的计算机编码过去。
二十分钟,他得到了修兰区船港口岸的回复:密切重视,等待您的安全回归。
悬着的事情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结果,他松了口气。
至少货物可以平安抵达口岸了。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是常规类型的文职人员,他曾经数次左右战局,情报人员的工作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谎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它两侧必须有真相护送。”
写至深夜,海面风平浪静,阿尔兰·瓦伦丁让守在门口的报童先回去休息——毕竟接下来的这段航程中,已经安全了,他们正好有充足的精力养精蓄锐。
报童说:“我不困,我待会儿下去听爷爷和那位哥哥聊天,先生,我刚刚下去过一次,你没发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正在聊女人。”
阿尔兰·瓦伦丁灰蓝的眸子微转。
他将桌面上的东西清理干净,随后躺在床上,打开了铃兰花接收器。
另一边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是阿历克西压低的笑声:“是吗?我喜欢这个类型。”
随后是一些笑声。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后,关闭了铃兰花,将它随手扔到了一边,动作根本称得上冷酷无情。
阿尔兰·瓦伦丁善于解决自己的情绪和情感,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样的残酷;比如此时此刻,睡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没有任何犹豫,他带着倦意,盖上被子入眠了。
睡着后他的脊背仍然疼痛。他今天白天过度使用了自己的腰部肌肉,止疼针带来的效果正在过去;如果在平常的时候,他会疼醒,但今天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太疲惫了,他没有醒来,只是在梦里持续地忍受着疼痛。
随后,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腰椎;不冷,只是凉意,好像夜晚打翻了被子后那阵轻抚过的风,这种凉意迅速安抚了他的神经,就像当初那阵口琴声安抚了战火中的绝望一样,他的睡眠变得更纯粹了,疼痛被减弱得接近于无。
阿尔兰·瓦伦丁在睡梦中冷静地嗅到了干净的清香,一种曾经出现在他被子上的香气,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探寻,他结束了工作,满心满眼认真思索的,只剩一个想要认真询问的问题。
“你喜欢哪个类型?”
随后他听见了一声回答,不过回答的内容具体是什么,他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清晨,阿尔兰·瓦伦丁察觉,自己在一个男人的怀中。
比他预想的好一点的是,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那个人;比他预想的糟糕一点的情况是,这个男人没有穿衣服。
可能穿了裤子,但是没有穿衣服。上半身裸露|。
阿尔兰·瓦伦丁的大脑宕机了一下,没有反应。
等到意识过来后,他以两根手指礼貌地戳在荆榕的腹肌上,往外推了推——当然推不动,但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反对和抗拒。
即便是特等床铺,船舱内的床铺空间也不是很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还是有点逼仄,不要说荆榕和阿尔兰的身高都不算矮,他们肌肤相贴,薄薄的被子里是对方身上的体温。
荆榕隔着被子轻轻握着他的腰:“还可以睡一会儿,你刚睡了三个小时。报童说你很晚才休息。口岸那边又回电了一封,我替你回答了。”
提及正是,阿尔兰·瓦伦丁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问道:“是什么内容?”
“要我们补一份战斗记录和人员编号,我补上了。”荆榕回答得很快,“他们应该没有怀疑。”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一眼桌边的电文,终于放下心来。他撑着一只手让自己起身——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撑住的地方并不是床板,它很可能是荆榕身体的某个部分,因为是温热的。
这个床铺是在是过于险恶,除了两人紧贴的身体之外,其余地方根本无处落手。
阿尔兰·瓦伦丁神色镇定,灰蓝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感情。
荆榕说:“你摸了我。”
阿尔兰说:“我没有。”
荆榕说:“可以再试试,先生,毕竟您已经付了一大笔钱。”
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放弃解释,他说:“这是误触。请你让一让,特工先生,我要下床了。”
荆榕眼里带着笑,说:“好。”
他从床头直起身,但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床,而是凑近了,偏头在阿尔兰·瓦伦丁颈侧落下一个吻。阿尔兰的肌肤是凉的,他的吻却是热的,这个动作激起了阿尔兰·瓦伦丁肌肤的战栗,他本人也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避开。、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特工先生。”
“我们已经这么不熟了了吗?”
荆榕起身离开床铺,拿了干净的衬衣过来,却不是给自己穿上,而是批在了阿尔兰·瓦伦丁身上,开始替他穿衣:“七十二小时前我还在帮您洗澡。”
“是八十四小时了。”阿尔兰·瓦伦丁纠正了他的说法,随后眼睛抬起来,看着荆榕俯身给自己扣扣子,“你怎么登的船?”
“十万个为什么魔法小猫。”荆榕说,“因为我又想追查你的行踪,又不想被你开除。我发现你忘了带上铃兰花,所以给你送来。”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他,荆榕乌黑的眼睛深如深海,平静无波,看得他微微有些失神。
“当然不会带。”
这个波段的电磁通讯的有效范围最高是十公里。
荆榕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不带我们呢?”
他微弯了下眼睛,和那天说求收养的表情如出一辙。
阿尔兰·瓦伦丁感到他的呼吸可能太近了,他又用手指没什么力量的推了推他,并问道:“你的猫呢?”
“暂时交给火锅店老板帮忙照顾了。”荆榕说,“你的船停靠时间只剩一小时,船票也卖光了,我偷偷潜入的,前几天一直在底部船舱躲着查票。”
以及观察他老婆都在做什么。
荆榕很轻松就能看出这穿上的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加上626的协助,即便并不知道阿尔兰的人物内容,但势力相关的事情也一清二楚。等到第二次靠岸时,他利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下了船,在当地找了一个雇佣兵,配合自己正式上船,这才和阿尔兰·瓦伦丁正式打了照面。
荆榕替他扣好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因为高度差的原因,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半跪在床前,微微仰视坐在床上的阿尔兰·瓦伦丁。
荆榕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听见了魔法小猫说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没有宕机,他被这双眼睛看着,已经无暇思考别的事,他的手放松下来,很轻地搭在荆榕的手背上。
体温相贴带来强烈的真实感。
他没说话,荆榕说:“魔法小猫问我,我喜欢哪个类型的人。”
阿尔兰·瓦伦丁想起这件事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并没有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但荆榕的话让他不受控制地心跳剧烈起来,眼神也不受控制地看向别处。
“我回答魔法小猫的话,但他好像没听见。”荆榕反手勾住他放在手背上的指尖,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一下又一下,微沉的嗓音好像挠在人的心上,“我喜欢魔法小猫这样的人。不如说正因为魔法小猫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喜欢上这类人。他又聪明又冷静,打枪超准,人长得超级漂亮……”
阿尔兰·瓦伦丁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暗色的蓝眼睛里却闪着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光,听完后,他只纠正了他的一句发言:“我不漂亮。”
这是他对自我的观察。一个轮椅上的,面容苍白消瘦的人没什么漂亮的。他认为一向如此。
荆榕得逞似的眯了眯眼睛:“那么你承认了你是我的魔法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
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更好的转移话题的办法,于是低声命令道:“亲我。”
“亲你之前。”荆榕坚持他的说法,“你很漂亮。”
阿尔兰·瓦伦丁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细长的眼睫,永远淡漠理性的头脑和近乎疯狂的行动力。他接受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甘愿将自己也卷入其中。
阿尔兰·瓦伦丁怔了一下,随后微微闭眼。
荆榕吻了过来。而他也主动迎接了这个吻。
阿利克西的手指还握着他的手掌,大拇指反复地擦着他的手心。阿尔兰·瓦伦丁因为长时间不接受日照,也不进行体力活动,掌心比一般人要柔软细嫩很多,荆榕轻轻刮擦就会留下印子,这种似疼似痒的感受席卷了他的全身。
船体摇摇晃晃,此时正是一个无事的晨间黎明,外边陆陆续续有客人起身。
所有的乘客对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兴奋和恐惧,他们只发现了船上少了几个人,昨夜又听见了枪响,他们在讨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危险。
干酪老人和报童都睡了,传递情报的干酪商人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开张,船长正劝说乘客们不必恐慌。阿尔兰·瓦伦丁和荆榕,是此时此刻,船上唯二的局外人,他们可以享受这片刻寂静的会面。
这样的私会,连他们同生共死的人们都无从知晓。
这一次阿尔兰·瓦伦丁学会了回吻。他天赋很高,仅仅是第二次接吻,就已经学会了循着最原始的冲动刺激,主动勾住荆榕的脖子,向他索要更深、更激烈的亲吻。
至于害羞或者其他的有的没的情绪和功能,暂时都不是最重要的。
刚刚扣上的扣子又被解开了。
阿尔兰·瓦伦丁感到了空气接触肌肤的凉意,他有些不适应地往前凑去,寻找更深的热源,被荆榕如愿以偿更深地捞入了怀中。
他摸他就好像在摸猫一样。
而他确实因此而感到骨骼都在战栗。
空气变得焦灼,阿尔兰·瓦伦丁撤回自己的吻,他的唇色变深了,染了一些水光,他低声说:“不要在这里。我们,冷静冷静。”
他再度推开了荆榕,理清着自己完全被勾得散乱不堪的思绪,他停了停,荆榕也停下来,随手点了一支烟,纵容地看着他。
阿尔兰·瓦伦丁冷静好了。
两三分钟后,阿尔兰·瓦伦丁将自己的语气压得十分镇定,然后说:“继续亲,把你的衣服脱了。”
第97章 轮椅大佬
09
荆榕身上可没有衣服。
他根本上身就没穿,肌肉的线条根根分明,皮肤肌理流畅完美得如同艺术品,根本让人挪不开眼。
荆榕说:“真的?那我就把裤子也脱了。”
阿尔兰·瓦伦丁也说不清楚五秒前自己的脑子在想什么,不过他很少有违背自己立场的时刻,他指尖发热,脸却依然没有表情,他咬着牙坚持了自己的命令。
荆榕先解开皮带,随后往外看了一眼,顺手将透明门窗的挡板合上了。他的作战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轻轻一褪,阿尔兰·瓦伦丁就在烈阳照耀的、闪耀的海洋的窗下,第一次欣赏到了属于人的风景。
荆榕见过的世面可是比这大多了,他很随意地靠在另一侧床板的栏杆上,神情认真又自然:“那么,先生,接下来您想让我做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卡顿了一下。
他根本没有任何类似这方面的经验,享乐二字和他的人生背道而驰,从不沾边,就像他并不知道如何处理和美食的关系一样,他也不太知道如何处理自己和美男的关系——如果此时可以用这个词的话。
荆榕看得出他在努力维持自己的视线不转动,因为这是阿尔兰·瓦伦丁对于胜负的坚持,否则正常情况下,他会一脸冷漠地移开视线,并命令他把裤子穿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荆榕看了看时间:“后厨午餐关闭时间到下午两点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主顾先生。”
他在阿尔兰·瓦伦丁身前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先扣住他的下巴,很轻地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分寸,可每个动作也都透着某种持续推进的坚定:“要是觉得这个地方不够合适,还有一些适合的消遣,我都会为你介绍。”
荆榕在这个方面的知识和经验非常丰富,尤其是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界之后。
阿尔兰·瓦伦丁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先是想到,阿利克西好像一头狼,没人清楚他来自哪里,想要做什么,可他只要来到你身边,就会强硬蛮横地将整个世界都席卷而去。
枫叶与白桦之国的狼,来到冰凉的涧水边,它低头畅饮,而涧水也为此烧灼和融化,那几乎是不可承受的冷热交替,在冰雪的崩解中,有新的芽孢顺水流走,绿色已经铺满这片无人踏足的荒地。
阿利克西非常懂得浅尝辄止的道理,只要阿尔兰·瓦伦丁不继续往下命令,他就停在那里,以一种狙击手一般的冷意,带着笑意看着他们彼此,一起被火燃烧。
每一种消遣都十分过火,足以耗尽人的精力和神智,此时此刻,阿尔兰·瓦伦丁短暂遗忘了电文、伤者的伤势、药物的保存情况、时尔洛斯最新政局……这一切全部暂时遗忘,他找荆榕要一支烟,荆榕起身,喝了一口酒后给他拿来,烟夹在指尖,他要去碰,荆榕却将烟挪远了,反而低头下来,又吻上他的唇,将一口烈酒渡给他。
这一口酒猝不及防,咸、辣、苦、香,香水一般幽微的气息呛得阿尔兰·瓦伦丁剧烈咳嗽起来。
他也是常年饮用鸡尾酒的人,各种酒都品过,他从中闻到杜松子的味道,但也并不熟悉,这酒的劲头和余韵都
荆榕带着笑意看着他:“老前辈私藏的珍酒给我了,原修拍洛克产地的金酒,他们那里的白垩杜松子有别处都没有的一种香味。”
阿尔兰·瓦卢定缓了十几秒才适应了这暴烈的味道,他看了看那瓶被粗暴封装的酒,随后听见荆榕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这段时间内喝一口就够了,再喝会头疼。”
“你以后跟我接吻,就会想起这个味道。”荆榕乌黑的眼睛像是要把他也晃进眼底,让阿尔兰·瓦伦丁觉得自己已经醉了,自己的神魂已经完完全全被眼前的这个人带走,他听见阿利克西的低笑,“怎么样,我要你永永远远无法忘记我的吻的滋味。”
不如说他永永远远都会被这个人吸引和诱惑,即便那背后是放纵的深渊。不仅是吻,还有他的声音,他的名字,他用前独立国语说话时,那种低沉利落的软腭音,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诱惑,他根本不会有片刻的遗忘,也不会又片刻的移开视线。
这一切,阿尔兰·瓦伦丁并不说出口,他蜷缩在床板的深处,低垂下沾着汗水的眼睫毛,说:“嗯。”
阿尔兰·瓦伦丁穿衣服的动作仍然严谨,一丝不苟,他的神情稀松平常,毫无感情,好像已经遗忘了上午的事情:“在船上,你不要显得和我很熟。”
干酪老人是修兰人,也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虽为同一目标、经历生死的伙伴,但那个善良的老人应该不会想知道他们是一对这样炸裂的事,实际四行,对方能接受荆榕以这种身份进行伪装,已经是对方十分开明的一个证据了。
荆榕也换好衣服起身:“知道了,魔法小猫。”
他带着笑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先戴上帽子,从他的房间离去了。
阿尔兰·瓦伦丁已经坐在轮椅上,在桌上翻开了电文本,他本不想走神,但荆榕这一个眼神,仍然让他走神了十几秒。
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想要尽量聚焦到眼前的事情上,但余光扫过的却是阿利克西留在他桌上的那瓶酒。
的确是十分珍贵的酒,标签已经模糊,深绿的瓶身做成一个十分优雅的形状,酒瓶塞还放在另一边,十分细致地倒立放置。
瓶身上显示酒精含量是70%。
七十度。
阿利克西就这么干喝,还来喂给他,阿利克西肯定是疯了。
阿尔兰·瓦伦丁将酒瓶拿起来,准备封好,但他看着还沾着酒液的微光时,他陡然又想起阿利克西那句话。
他的吻的滋味。
鬼使神差地,他看了一会儿瓶口,靠近嗅闻了一下那种苦涩芳香的味道,随后,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瓶口的酒液,抿入口中。
的确让他一瞬间回到被他亲吻的滋味,即便半小时内他刚亲过他。
*
荆榕在船上的事务变成了照料伤患和轮流做饭和值班。
船上的危险已经没有了,但雪莲号会停泊数个港口,每一个上来的新人都要小心。他们穿着反对派的军装,言行举止也要更像反对党,他们几人的活动空间挪动到了船舱上层的特等房间,几乎不再下去。
杂货店老板每天过来送物资,然后告诉他们一些最新的情报。干酪老人年事已高,不适合值夜,他一般辅助阿尔兰·瓦伦丁做情报工作,阿尔兰也会陪伴他聊一聊时政和过去。
荆榕把缴获的枪|支打乱后拼了拼,给报童做了一把简易防身的儿童版防身枪,报童非常高兴,每天缠着他,要听他从前打仗的故事。
这些故事,荆榕大多数都已经不记得,只能顺着自己还记得的那点档案资料,一点点抽丝剥茧地盘。比如前独立国是怎么招人的,招人的复杂条目和严苛规则,随后在小朋友已经听得心惊肉跳的时候,忽而一笑说:“我不过那个考核,我是他们养大的。严师科尔利博,他捡了许多流浪的孤儿,进行智商测验和体力测验后,带回去当特工。”
小朋友长出一口气之后,就会继续追问他是怎样被作为孤儿选中的。
荆榕这辈子的身世很传奇,但在那个年代,也可以说并不传奇。他是东国寒鹤江东头的人,与前独立国接壤,一道国界线象征性地在那个年代隔开两地。前独立国内战时,东国北部正在闹饥荒,战火和荒年,谁也说不清楚哪一个会带走更多的人。
有许多人生下孩子后无力抚养,会趁着天黑来到国境线旁边,把孩子抛过那道低矮的铁丝网,因为那样孩子还会有一线生机。人还在境内,孩子已经被遗弃在境外,卫兵对此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管辖的权利,后来这些被遗弃的孩子会统一被送进福利院。
荆榕的命运比其他孩子一样又不一样,他没有被抛到地面上,而是被铁丝勾住,挂在了铁丝网上。阿利克西这个名字在前独立国语中,就是“猎手,猎人”的含义,作动词时是“被(猎人的)网勾住”的意思。
他的福利院同伴的名字们大多是这么来的,有的是“晴天”,因为被发现时是一个晴天,还有的是“日历纸”——被发现时甚至没有襁褓裹住,裹住的是废旧的日历纸。
荆榕说:“菲涅克。纸张的意思,发音都不错。”
报童迅速学会海量的前独立国词汇。
他很喜欢荆榕,把荆榕视为偶像,不过荆榕总有换班睡觉的时候,每当这时候,报童就会来求阿尔兰·瓦伦丁,让他教自己那些学会的单词的拼写。
报童认为阿尔兰·瓦伦丁和荆榕很不熟,并建议他们俩可以更熟悉一点:“你们一起吃饭的时间太少了,如果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吃饭,那么你们俩就可以同时教我拼写和读音。”
阿尔兰·瓦伦丁通常都是“嗯”一声作为回答,表情也不会出现非常具体的变动。
只有他放在桌边的酒,非常微不可查地少了一小点。
这件事是荆榕在第三天晚上发现的。
他们正在收拾行李,以准备明天在修兰区登船靠岸。荆榕收完自己的行李,没有发现那瓶酒,于是来阿尔兰·瓦伦丁的电报室内找他。
荆榕这几天都十分的遵守他的规定,尽忠职守,绝无私人时间。故而阿尔兰·瓦伦丁看到他时,还诧异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略微抬了抬眼睛,随后就继续书写自己的航行笔记了。
“您好,要自我介绍吗?”荆榕走进来,顺手带上门,阿尔兰·瓦伦丁因为这个动作产生了一点预感,他手里的笔停了停:“有事吗?”
“我来拿我的酒。老头子说这东西很可能无法通过口岸,反对派通常视酒为禁物。”荆榕说,“我给它换个小药瓶,就说是医用消毒酒精。”
已经是七十度的酒了,完全可以混迹于此。
阿尔兰·瓦伦丁没管他,任由荆榕伸手拿走了自己桌边的酒瓶,过后听见了“嗯?”的一声。
荆榕单手拎着酒瓶,很轻地晃了晃:“好像少了一点。”
阿尔兰·瓦伦丁表情冷漠,手里的钢笔迅捷如飞,声音中没有感情:“那天你离开时没有盖盖子,发现时已经很晚了。”
“会少这么多吗?”荆榕对着光观察了一下酒液的基准线,随后放下,看着他笑了,“某个魔法小猫不会偷偷喝酒吧?”
“酒精对人的身体有损害。”阿尔兰·瓦伦丁说,“在船上喝酒是不明智的行为,因为海上的气压和船身的颠簸会加剧醉酒的反应。”
“就说喝没喝吧。”荆榕还是笑,来到他桌前,一只手很轻地撑在他面前,好像找到了一个多赖一会儿的理由。
阿尔兰·瓦伦丁注视着他的眼睛,十分平静,大有自然而然之意:“喝了。”
荆榕弯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这么烈的酒,怎么偷偷喝?检查一下。”
他根本还没有说清他要检查什么,阿尔兰·瓦伦丁笔还握在手里,就被面前这个人亲了一口。
短暂的唇舌相碰,随后又很快地分开,这抓紧时间的亲昵最让人应接不暇。
荆榕亲完他,抓起那瓶酒,说:“我走了,明天见。”
阿尔兰·瓦伦丁说:“明天见。”
几天之内,阿尔兰·瓦伦丁持续性的保持着和“上方”的通讯,编写的故事也进化到了他们无法破译医疗箱的加密措施,因为他们使用了东国的某种神秘的文字加密方法。但他们在船上抓了一个瘫痪的、即将去往东国看病的植物学家,逼迫他进行辅助破译工作。
这样,三人的身份都齐了。
干酪老头和荆榕,带阿尔兰·瓦伦丁一个人,足以光明正大大地进入反对派的势力区域。当然,荆榕的东国人长相太明显,他也需要和之前一样的化妆。
这个任务太过危险,报童需要留在船上——只有报童是阿尔兰·瓦伦丁自己的人,这孩子是他无意中发展出来的下线,是个来时尔洛斯闯荡的东国孤儿,这也是他第一次参与阿尔兰·瓦伦丁布置的任务。
第二天一早,船舶在修兰港口靠岸。
这一次的靠岸静悄悄的,只有轮船的鸣笛划破晨雾,周围还是漆黑的,所有的乘客在下船之前必须接受搜身。
化好妆的荆榕和干酪老头一起站在了最靠近船板的地方,荆榕在阿尔兰·瓦伦丁身后,持枪的同时,扶着他的轮椅走着。他们报出暗语,随后现场联系了中央的塔台,一行人在亮出仿造的身份后,拿到了通行证。
通行证上表示他们是联络组织的人,许可他们前往四十公里外的基地进行报道,同时将药物和人质——即轮椅上的阿尔兰·瓦伦丁一起送到总部,他们很重视这一批货物,里边的内容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整个手续过程中,阿尔兰·瓦伦丁头顶都套上了一个漆黑的头套,双手也被铐在轮椅上,荆榕和干酪老人熟练地用修兰语跟其他人进行着沟通,周围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战争的恐怖就盘旋在这片土地上,连蚊虫都不愿意多停留一秒。
接下来的一段路是绝对寂静无声的。四十公里,每一道卡口都有无数次检查,包括阿尔兰·瓦伦丁在内,所有人都经历了可以称之为严苛的检查,随后才能得到放行。
如果是多年前,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会被冷汗浸湿,但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手。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过去的重演。
过了最后一道卡口,就是联络基地了,这里是反对派驻扎在南边的一处联络点,建立在狭窄的山谷之中,宽进严出,但是要将药品送到北部的医疗救援队手里,这个卡口是必经之路。
车辆抵达,荆榕先把阿尔兰·瓦伦丁放了下来,干酪老人和门口驻扎的士兵进行交涉,随后等待通报。
现在驻守在这里的组织头领名叫沙瓦西,算是反对派中的小头目,职衔是大校。根据他们持有的情报,这个大校也刚来这个驻扎地几个小时,属于人员流动。
荆榕一行人被通知:“头领要单独见你们。”
过了几分钟后,阿尔兰·瓦伦丁被关入单人病房,荆榕第一个被召进单独的情报室。
沙瓦西身材高大,穿着高级军官的大衣,他的护卫守在门边两侧,等待着结果。
两分钟后,情报室的门被从里面敲了敲,随后一只穿着大衣的人的手伸出来,做了个“进来”的动作。
门两侧的卫兵会意,将干酪老人也放了进来。
门被重新关上。
高级军官已经无声无息倒在了地上,而荆榕已经穿上了对方的大衣,证件也全部掏走了。他打开了办公室一侧的窗,先扶着老人顺着管道攀爬下去,随后自己关上窗,也从同样的位置跳了下来。
“后院有满油的装甲车,您先去那边等着,把所有油加上,我去提货和带瓦伦丁出来。”荆榕嘱咐干酪老人,他的计划粗暴得让人十分怀疑他执行起来的可行性,不过老人没有反对,他知道眼前的人的名字。
阿利克西这个名字就意味着胜利。
荆榕已经完成了易容,他戴着军官帽,身姿笔挺,整个人沉敛下来的时候,行动之间风行雷厉,天生带一种震慑气质。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荆榕咬着一支烟,手插在兜里,堂而皇之走进了关押室所在的大厅,他没有忙着找人,而是现在大厅门口停下,低头护住手里的烟头——外边风大,烟还是熄灭了。
他的视线从门口的守卫脸上扫过,卫兵们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火。”荆榕说,他声音压得和他的正常声音相去甚远,带着修兰人说话时特有的沙哑尖利,多少有些阴鸷气息。
按规定这里不能出现任何火柴或打火机,但他的态度没人敢质疑,卫兵立刻去给他找火柴了。
荆榕随后像是对手里的烟失去了兴趣,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告,扫了几眼后打量了一下监牢的环境,随后将报告上的信息递给身边另一个卫兵。
另一个卫兵立刻说:“我带您去。”
周围人自动开路,荆榕上了二楼,见到了刚刚入狱二十分钟的阿尔兰·瓦伦丁。
后者的神情仍然十分平静,可以说是气定神闲。他的身份不一样,他不是俘虏,而是人质,待遇也更好一些,他靠窗坐在轮椅上,看着他来到门前。
“要提审吗?大校。”卫兵谨慎地揣摩着上意。
荆榕的视线略一停顿,漠然扫过周围的环境,他一抬手,旁边的几个看守就火速主动打开了监狱的门,压着阿尔兰·瓦伦丁跟上了他。
“跟我走。”
这是荆榕进来后说的唯一一句话,他随手又指点了几个人,沙哑的声音饱含威慑,“把他来时的几箱东西带上,搬到后车场。上面要转移,如果走漏了消息,神使会惩罚你们。”
十五分钟内,阿尔兰·瓦伦丁和医疗物资已经被捆着放进了加满油的汽车后座,干酪老人扮演司机坐在驾驶位,对荆榕卑躬屈膝。
他们就这样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阿尔兰·瓦伦丁浑身都捆着绳子,他侧躺在后座上,吐掉嘴里塞的布,声音十分冷静:“他们会多久发现?”
“这要取决于他们的审讯时间。”荆榕换了老人的位置,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辨别着东西南北,“修兰人反对派在审讯犯人之前会进行二十分钟的祷告,随后对他们施以极刑,他们的平均审讯时间断不了。或许那几个卫兵要等到晚上才会发现。”
“你很有胆子。”阿尔兰·瓦伦丁称赞道,“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变装。”
“只要掌握了本地语言,这是成本最低,风险也最低的一种方式,只不过风险爆发时的后果可能会有点严重而已。”
荆榕打了一下方向盘,声音冷静而轻松,“这个世界的秩序永远属于冒险者。干过情报的人对这件事最清楚,不是吗?”
第98章 轮椅大佬
他们往北还有七十多公里的车程,因为天气和路线原因,这个路程还有可能增加到一百公里。
因为反对派的剿灭和数次打击,沙漠深处的救援组织也只能数次转换地点,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对方的直接联系方式,但对方给了三个联络点,需要按地图前进。不过好消息是,越往北越安全,虽然仍然可能碰见反对派势力,但最危险的地带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危险反而是沙漠中过夜的问题。
这片地带夜晚的气温能低至零下八摄氏度,不算多冷,但如果要驻扎睡觉,还是有点遭罪的。
“坏了,出来时没想到这一点。”干酪老人也拍着大腿,表示了计划的疏漏,“我应该再拿几个睡袋,我忘了过夜这回事,年纪大了。”
“没事。”
荆榕下车查看了一下环境,“汽油还充足,取暖不是问题。车上最暖和,欧迪蓝先生睡车里吧,我和瓦伦丁先生下车对付对付。顺便放哨了。”
欧迪蓝老人断然拒绝:“我只有七十岁,还抗得动枪,我可以睡在沙地上。瓦伦丁先生的大脑和援助才是最宝贵的东西,他应该留在车上。”
阿尔兰·瓦伦丁也表达了自己不需要睡车上的理由:“我的轮椅是可折叠的,它的靠背可以放下来躺着,只要把我放在车辆的避风处就好了。”
欧迪蓝老人的态度也十分坚决,最后两人以抓阄方式决定今晚谁睡车里——荆榕这个青壮年劳动里自然被排除在外。他去做了简单的抓阄工具——一个袋子里放两色的石头,谁摸到红色谁就睡车里。
欧迪蓝老人抓到了红色石头,阿尔兰·瓦伦丁举起一只手说:“不用再抓了吧?”
欧迪蓝老人盯着荆榕说:“要抓,我担心这小子帮你作弊。”
“我怎么会帮他作弊。”荆榕说,他眼底无比真诚,“我和瓦伦丁先生又不熟悉。要是他也摸到红色,那么我们就重新抓阄。”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他一眼,荆榕将抓阄袋子递给他,在袋子的遮掩下,塞给他一粒蓝色碎石,阿尔兰·瓦伦丁迅如闪电地收入手中,然后将手放进抓阄袋子里,装作摸了摸,随后拿出来。
“前辈,蓝色。”阿尔兰把手里那枚晶石递给老人看,“我也上过战场,值过夜,不必担心我的腰,情急之下我在外面会更有行动力和反应时间。”
天时地利人和,欧迪蓝老人不得不遵从了上天的旨意,他朝某个方向祷告了几分钟后,同意了这个床位分配。
他们把车停在一个离沙丘很远的空旷地带,四下无人,便于放哨和防守。
荆榕从后备箱将汽油和轮椅搬下来,随后去后座扶着阿尔兰·瓦伦丁下来,让他回到轮椅上,随后三人简单加热了一些从反对党基地里带来的便携食物。
基本都是饼干和一种当地的宗教性质的草饼,就着清水草草吃下,离正经的单兵口粮还很远,不过条件艰苦,没有人抱怨,如果他们运气好,他们只需要在沙漠中过一个夜晚。
吃完饭后欧迪蓝老人就睡去了。尽管作战意志仍然和以前一样强悍,不过岁月还是让他形成了一些属于老人家的习惯:比如早睡。
几分钟后,震天雷鸣般的鼾就响了起来。
荆榕这边刚架好一个不会在沙里塌陷的火堆,听着老人的呼噜声,他说:“我们或许应该建议他跟我们回去,做一下睡眠监测。”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建议过,也送过他一台呼吸机,不过他都是先将呼吸机给救援队用了。他很难理解没有重伤的人用呼吸机,他总觉得罪过。”
沙地上轮椅不方便行动,阿尔兰·瓦伦丁还停在刚刚被他抱过去的位置,微背对他,看着沙丘外的远方。
荆榕走过去,扶着他靠近篝火,随后自己在他对面坐下,说:“那么就让我们祝愿冲突早日结束。”
修兰区早已独立,冲突的只是边缘地带,这也让他们感到安慰。不过国际上,修兰区的地位并不总是很稳当,这也是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的一个原因。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也希望。我们都在尽力让冲突在一年之内结束。”
他们两人恢复了白天的距离,好像真的刚刚认识一样,隔着一堆篝火,畅聊人生。
荆榕把刚刚吃完的速食袋子往火里扔去:“看得出很快了。吃不好的一方总是无法长时间地作战。”
“不一定,先生。”阿尔兰·瓦伦丁暗蓝色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透出一种奇异的、格外漂亮的颜色,又冷静又美丽,“当人们为信仰而战时,这场战争的时间就没人能说清长短了。”
荆榕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灵魂的能量一向比肉体更为强大,荆榕说:“不过他们和欧迪蓝先生所信的是一种教义,我想。”
他看到了干酪老人晚祷的样子,仪式和他从前作战时看过的那些战俘所做的仪式没有很大的区别。
阿尔兰·瓦伦丁说:“是一种。不过欧迪蓝先生显然深信的是有关和平、善良的那部分,反对党所信的是审判、生存的部分。所以即便是同一种教义,也会因为人们的理解和选择的方向而有所不同。”
荆榕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远处起了一阵风沙,夜晚的冷风向他们劈过来,沙子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人都好几秒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清完脸上的沙子之后,才各自睁开眼。
不用荆榕说,阿尔兰·瓦伦丁已经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地方扎了绳子,以防沙子漏进去,不过人在沙漠里,头发上、衣服表面,难免被风沙裹挟,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自己忍耐了。
荆榕抖了抖抢来的军官帽子,隔着篝火扔给阿尔兰·瓦伦丁,说:“睡觉时用它盖住脸,晚上会好过一些。”
沙漠里本身也极度干燥,蒙面睡觉一方面防风沙,另一方面也能稍微聚一点水汽,睡得更舒服。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看他的帽子,又给他扔了回去:“你用吧。我有。”
荆榕接过帽子,挑起眉毛:“你有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不动声色掏出了那条手绢。
某人下海时别在腰间的,很长一条,工艺质量极好,透气又轻软,还是浅粉色的。
荆榕看着他笑:“你用。我忘了它,倒是很实用。”
阿尔兰·瓦伦丁默默用手绢围住了自己的口鼻,荆榕站起来说:“要睡吗?我帮你挪得靠里一点。”
阿尔兰·瓦伦丁说:“暂时不睡,我和你一起守到后半夜。”
荆榕说:“啊,忘了魔法小猫的睡眠特性了。”
他看着阿尔兰·瓦伦丁表情冷漠的样子,忽而想起来问道:“以前也是这个作息吗?只睡四五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就醒来一次?”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说:“以前不是。战后才出现。”
荆榕想了想,问道:“你在哪个编队?”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他一眼,这次却不再保守隐私,他简短地说:“特战指挥A7小队。”
荆榕在脑海中搜寻这个部队编号的印象。
能进个位数的特战只会编号,都是情报局的人中龙凤,只不过荆榕连自己有关的事情,记得的都只剩寥寥,不要说其他部队的番号了。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他,说:“要是没有印象也很正常,我们一般不在前线,我们负责传递情报和护送人员,还有建立自己的情报据点,也负责一点后勤。”
荆榕这下有印象了:“那你和‘枫’的三处接触会比较多。”
阿尔兰·瓦伦丁说:“是的。”
三处的部分和他们接触会比较多,“枫”里同样有整个世界最优秀的谍报人员和作战训练手段。后方人员的拼杀在于看不见的地方。荆榕这种属于异类,他太好用了,不上前线会非常可惜。
荆榕注视着阿尔兰·瓦伦丁:“我想你会让他们非常头痛。”
阿尔兰问道:“何以见得?”
荆榕说:“你在情报学上有着无人可及的天赋和造诣,如果我是情报头子,我会害怕对方有一台小人形AI,动向真假全部被分析出来。”
阿尔兰·瓦伦丁在专业上从不自谦,他说:“的确是这样。不过很可惜,那时我并未得到重用。”
荆榕笑了:“时常听见时尔洛斯有这种事发生。他们安排你去做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说:“最开始我给他们的战地办公室做文件分类,后来有一个将军很赏识我,提拔我做他的私人情报官,因为我每次都能最快判断出局势,所以他很重用我,他也升得很快。后来他去当了总指挥,隔着大洋指挥战况,然后我继续回到办公室整理文件。”
冷静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叙述。
荆榕说:“金森曼斯将军?”
阿尔兰·瓦伦丁那双眼睛转了转,长长的睫毛思忖式地垂落下来,他说:“是他。”
“那你很厉害。”荆榕的确感到意外,“我们那时非常头疼他,我也接到过暗杀他的任务,因为他在一段时间内的智慧非常精妙,情报来源也格外准确,让我们的行动步步受限。后来他回去后,战术水平迅速下滑,战场上的失败率也变高了。后来呢?”
“后来我继续在办公室整理情报,有一次我分析出有一个秘密物品要被送往一个特殊的的地方,我认为这个情报价值等级很高,上报后却没有人支持我。只有当时的情报局重视了这个决定,他们拨给我十二个人,让我带领这些人组成一个别动队,去追踪那条情报。”
荆榕听得很专注:“后来呢?”
阿尔兰·瓦伦丁说,“后来我们成功了,我们截获了时尔洛斯军部送往修兰基地的一批浓缩反应制剂,然后完成了销毁。”
荆榕的声音再度有点诧异:“是这件事?雪鸿拦截是你们做的?”
阿尔兰·瓦伦丁点点头。
迄今为止,雪鸿拦截仍是情报史上的一起教科书式的情报行动。
当时是雪天,这批物资的去向采用了分段式随机运送,即一共分三程路线,每次抵达后对于下一路的选择是完全随机的,当时大雪封山,所有人都无法与外界联络,时间只允许他们探索一条路,但是来自时尔洛斯的情报员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所有路径的确认,最后在极限时间中准确拦截了这一批浓缩反应制剂。
对方怎么做到的,“枫”的情报高层在自己的国家解体前夜,都彻夜喝着酒,想不通这回事。
这批制剂如果被成功送到基地,会使激进派的大范围杀伤性武器得以制造,这是时尔洛斯和前独立国的保守派都不想看到的后果。
没有人纪录这起拦截行动的组织人,后续也没有任何记者进行过报道。这件事只有双方的情报组织高层才知道的秘密,不想,这件事的真相却在这么久之后,在一个沙漠里的夜晚,被策划者亲口承认了。
许久没有出现的626在此刻冒了出来:“妈的!你老婆深藏不露啊!他甚至可能左右过整个战局!”
荆榕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我的老师们会非常高兴我得知了这件事,如果还有机会回去,我会去他们坟前烧纸的。”
阿尔兰·瓦伦丁不理解这种来自东方的举动:“他们会知道吗?”
荆榕笑着说:“会知道的。我们的世界设定中,死后仍然会有一个世界的,他们会继续在那儿抢破头,争论到底谁策划了雪鸿拦截行动。”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露出了从没听说过但记入数据库的神情:“是吗?”
片刻后,阿尔兰·瓦伦丁又说:“那么我告诉他们,在维斯利尔的时候,他们曾与阿利克西一同战斗过。”
荆榕笑着说:“是吗?他们会开心吗?他们说不定会想要打破我的头。”
阿尔兰·瓦伦丁缓缓摇头:“每个人都听过你的名字,我们都是因为想要结束战争而去向那里的,而且我们没有敌对过。这很好。”
荆榕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他战友的事情了。
这些事情不用626查就知道,阿尔兰·瓦伦丁曾经带领的别动队成员一定都已经与世长辞。他见过许多战争后的老兵,若是还有故人,那么不会一个人孤独地过着日子,生命中还会有一些新的盼头。
他的印象里,所有A字开头的时尔洛斯秘密部队,都已经在战后遭到清算。
时尔洛斯的情报局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战火远去之后,这个部门立刻转而成为掌权者的爪牙,监听、监视自己的反对者,党同伐异,就是如此。
就这一点而言,“枫”在那个年代的死去也并不一定是最坏的事情。对于这些曾经为理想战斗的人们来说,死于胜利前夕,永远好过成为丑陋的鹰犬。
“这是什么石头?”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手心的蓝色石头说道,它有一定的硬度和金属色彩,蓝得有点耀眼了。“以前没有见过。”
“修兰青金石。”荆榕说,“有几个地方大量产这东西,不过杂质都很高,提纯成本又高于它的市场价格,于是没人开采。我以前偶尔会捡几个漂亮的。”
阿尔兰·瓦伦丁抬起眉毛,问道:“在舞会中送给姑娘们?”
荆榕笑了:“是啊,送给我最中意的‘姑娘’。”
他探过身,将口袋里剩下的几块青金石碎片递给他,“在东国的语言里,它的名字叫‘瑾瑜’。”
阿尔兰·瓦伦丁接过这一小把青金石。
的确漂亮,高浓度的亮蓝,仿佛散落在沙漠中的星星,被火光照耀得格外璀璨。
阿尔兰·瓦伦丁很认真地握在手里看着,神情显得很珍重,很珍惜。
他说:“谢谢,很漂亮。”
阿尔兰·瓦伦丁把荆榕送的东西收了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倦意,但还是认真地看着火光。
荆榕说:“困了就睡吧,我替你把轮椅的靠背放下。”
阿尔兰·瓦伦丁还是坚持:“我没有很困。”
荆榕说:“没关系,不困也可以睡。我在你身边,可以守着你。”
不知道是被他的哪个词触动了,阿尔兰·瓦伦丁同意了他的建议。
在他躺下的时候,荆榕说:“其实,你知道,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或许是战后应激创伤,瓦伦丁先生。”
阿尔兰·瓦伦丁暗蓝的眼眸注视着他,没有动静。
荆榕说:“我刚想起来你的队伍应该和A1在一个编号,那是轰炸区,前独立国的轰炸机一直在找你们的位置,每天炸四回,时间间隔差不多就是三四个小时。”
沙漠中极难建立防空洞,这也导致了轰炸是双方都会运用的一种战争手段,长期呆在那样的环境中,的确会让人罹患睡眠障碍。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拒绝这个可能性,他说:“或许。”
荆榕摸了摸火边的军官外套,已经被烘烤得热热的了,他随手一挥,将热烘烘的外套盖在阿尔兰·瓦伦丁身上,随后轻轻握住他露在外边的一只手。
“睡吧,今夜我守夜。你知道,阿利克西从不让任何一架飞机活着进入他的制空范围。”
第99章 轮椅大佬
10
沙漠的夜晚的确寒冷,篝火边的温暖挡不了吹过来的凉意,一件厚厚的军官外套盖在身上,的确好上不少。
荆榕也没有闲着,他正在沙地里挖坑,铺设防水布,收集昼夜温差带来的冷凝水蒸气。他们的饮用水都还充足,他不过是闲着没事干。
阿尔兰·瓦伦丁被他放在靠近汽车的避风处。完全被挡严实了,阿尔兰·瓦伦丁没有睡得太沉,他半清醒的状态中,察觉荆榕又支起了剩下的几块防水布,给他四面八方都挡了起来,这下是真的一点都不冷了,被挡住的小空间一点缝隙都没有,温度骤然上升十几度。
626则被荆榕放在了火堆边,他给给它挖了个小洞,和他们物资储备中的蜜薯一起埋了进去,626在蜜薯和高温的包围中发出了满意的梦呓。
荆榕没有睡觉的打算,他的精力还远远没有到需要睡眠的程度,夜幕降临后,他就往火堆里再加一些本地的殊草——一种纤维含量极高的藤,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当燃料,当火堆燃尽,黑暗的夜空从沙漠尽头渐渐转为暗蓝时,最后寒冷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可以放任火堆自由燃烧。
阿尔兰·瓦伦丁中途的确醒过三四次,不过时间都不长,也都很快再次陷入了沉睡。他身上的外套有荆榕身上的味道,有点微甜,还有点微凉,或许是化妆品的残余。
防水布是透明的,他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荆榕的侧影。
世间际遇就是这样奇妙,时隔这么多年,他又回到这片土地,又遇到同样的人,甚至又在做同样的事。
好像中间的几年已经被投入了篝火中,现在与阿利克西重逢的就是当年还在A7小队的他,或许那一次的车队中,他并没有悄无声息地消失,而是继续混入了他的营地,在梦境里压低帽檐,偶尔对他说什么话。
也或许一句话都不说。阿利克西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喜欢说话。
但总而言之,那段撤离的时光好像在此刻延续了,在时尔洛斯的红灯街区遇到他的一切经历,忽而真正变得清晰起来。
他也想知道阿利克西经历了什么?前独立国解体后他没有留下,辗转寻找战友们的轨迹,在那之前,在这之间,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
他曾看着时尔洛斯情报局如何在胜利之后被权力和政治锈蚀,情报部的人们如何被用作武器,又被如何清算,时尔洛斯的胜利雕像落定之时,前独立国的国旗也轰然倒塌,砸碎的是一个时代中最后的灵魂。
阿利克西应当也曾如他一样,冷眼看过这一切,随后我行我素,隐于人流。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睡了六个小时。虽然中途有醒来的时间,但已经属于十分难得的连贯睡眠了。
他从折叠轮椅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了天边的晨光。
老人还在车里打呼噜。
荆榕坐在火堆边,拨弄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焰,见到他醒来后,过来扶他起来,给他调整好椅背。
阿尔兰·瓦伦丁在轮椅上完成了简单的洗漱,随后问道:“几点了?”
这里没有镜子,阿尔兰·瓦伦丁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翘起了一撮毛,他发色偏灰,搭配平常的表情,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漠,但在荆榕眼里,几乎只剩下可爱。
荆榕说:“东边沙丘下有一片浅水湖,我刚发现的,要不要一起去打点水和捡石头?”
阿尔兰·瓦伦丁点了点头,说:“去。”
随后,他又问他:“多远?”
“大约四百步路。”荆榕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我可以推着你去,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那边走走。”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拒绝。
他披上外套,随后就接到了荆榕灌好的一只热水袋——他看了看,是轮胎皮缝制的热水袋:“哪里来的?”
“四点多的时候老前辈醒了,我和他拆了一个旧轮胎,他说他很会做这种热水袋,给我们俩一人做了一个,做完后,他溜达溜达回去睡觉了。”
荆榕说,“浅水湖也是前辈发现的。他教了我怎么看地下水脉,他说这片沙漠里有好几条水脉,有时候找对地方,往下打十几公尺,就能有水,不会被困死。”
他推着阿尔兰·瓦伦丁的轮椅,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从身后俯身给他递来一张纸,上边是十分粗略的线条画的小地图。
这是他们这种“外地人”永远不会被传授的理论和技巧,本地的居民对这片沙漠的了解要多于他们了解自己的手掌,这也是十分珍贵的一种经历。
阿尔兰·瓦伦丁很仔细地看着,看完后,他说:“很好的经验。”
他将纸片交还给了荆榕。不过荆榕没有先接过纸张,而是很随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握住他的指节上端。
“有点凉。”荆榕说。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体温偏低,这是正常的。而且我刚起床。”
以阿尔兰·瓦伦丁的活动量来说,他也会血液不畅,代谢偏低。其实理论上来说,医生建议他每天多起来活动活动——在不影响伤处的情况下,不过他显然无法顾及这些。
在沙地中行走十分缓慢,阿尔兰·瓦伦丁最初还担心把老人一个人抛下会不会有问题,等到了沙丘上方他就明白了——这里地势很高,可以一眼看到他们的车和火堆,老人也能一眼看到他们走过的痕迹。
晨间的沙漠温度在五到十摄氏度之间,等到太阳出来之后,这个温度会急剧增高。
很快,阿尔兰·瓦伦丁就看见了他们所说的那个浅水湖——湿度增加了,甚至能看到一些被浅草留住的水雾。
浅水滩极浅,半掌左右的水深,等太阳出来后大约会迅速蒸发不见,等到夜晚降临后,水蒸气才会重新汇聚,从地下钻出来。
荆榕带了一个水壶,走到水中间往里灌水,阿尔兰·瓦伦丁被他放在一个平坦的地方。
他看着荆榕半蹲下来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的景色,拿起轮椅边的拐杖,先试了试地面的硬度,随后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在沙地上走了走,察觉能站稳后,往旁边走了走。
他的背部肌肉仍然很疼,但终于回归到了一个能够容忍的限度。随着身体开始动作,他的手脚渐渐地发热,没有那么冷了。
阿尔兰·瓦伦丁看见地上有一枚散落的青金石,想起荆榕昨天塞给他的那一把,他走近了想要看看,但是没有料到沙地边缘土地的松软程度和其他地方并不一样,拐杖插空,往沙丘的方向倒去,他本人也没有控制住平衡,跟着往沙丘的地方倒去,身体撞在沙上的声音软软的。
荆榕听见声音时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但还是慢了一步,阿尔兰·瓦伦丁摔在了沙地上。
他摔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痛呼,第一时间放低了身体的重心,条件反射地避免了摔得更狠,沙子扑满一身。
荆榕赶过去把他扶住,先问:“怎么样?摔得厉害吗?”
阿尔兰·瓦伦丁说:“没什么,这里的沙子很软。”
他抬起手,才察觉手心被沙地上坚硬的石块划破了,不深,但流了点血。
荆榕看起来没有很放心,他按着他的腰,用很轻的力度向他确认了几个关键的地方有没有痛感和基本的感觉,全部等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松了口气,用手帕沾了点酒,替他重洗消毒。
“伤口不深,还是消毒一下的好。”荆榕说,“在这里不能马虎。”
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但是有关战争时反对党的种种手段,士兵们都有所耳闻。这片区域是真的有可能存在遗留的细菌或病毒。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荆榕随身携带的分装小酒瓶,停顿了一下,问道:“这里面装着的是那瓶金酒?”
荆榕说:“不是,是从你的伪装行李里偷的药酒。那瓶酒太珍贵了,我放在了那批货物里面。”
阿尔兰·瓦伦丁微微点头,十分赞同他的处理方式。他也不希望这时候被使用的是那瓶金酒。
“扶我起来吧,我没问题。这只是一次很寻常的摔伤。”阿尔兰·瓦伦丁说道,“我只是想在这里走一走,这里风景很好。”
的确很好。
一轮红日正在沙漠尽头喷薄欲出,晨雾被风轻轻吹散,这片浅水滩被照得特别亮,整个环境呈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晰和明净,每一片生长的浅草都随风浮动,砂砾在风里卷起又流散,因为人迹罕至而呈现出一种纯然野趣。
风干燥又狂野,时常在天地间带起沙丘的幽幽鸣响。
阿尔兰·瓦伦丁不用荆榕搀扶,靠着那根银色的金属拐杖站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深入浅水滩,而是站在地块比较坚硬的地方看着。
荆榕把剩下的水取完后,站起来对他说:“来,小猫,我带你走一走。”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表态,他还在观测时,荆榕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拉过了他的手。
阿尔兰·瓦伦丁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抓着荆榕的手,在他身上借力,慢慢地跟他往深处走去。
这里植被要比其他地方茂盛,连本地人视作圣物的草饼原料也长得很茂密。他们都穿着靴子,水深不是问题,清澈的地下水重刷在他们的脚底,带来一些凉意。
荆榕忽而笑着问他:“昨天送你的石头还在身上吗?”
阿尔兰·瓦伦丁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都在里面,一共四颗,他都放好了。
他把这些石头拿出来递给他:“有用吗?”
“没有用,我想清洗一下。”荆榕说完,把那四颗青金石放进水里淘洗了一番,洗净上面的灰尘,随后用外套擦干。
他从兜里又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个草盒子,把四颗青金石放进去后,重新递给了阿尔兰·瓦伦丁。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这个草盒子,一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是……沙都鸟的巢?”
“对,刚刚在水边捡到的,里边的鸟应该已经飞走了。”荆榕说,“你们常用它放东西吗?”
阿尔兰·瓦伦丁摇摇头:“不用。我们办公室外边的树下常常掉落这种鸟类的巢,卫兵一般会捡去焚烧。”
这种鸟儿比蜂鸟大不了多少,筑巢是个口袋型,还有盖子,幼鸟成熟之后,成鸟就会带着幼鸟一起迁徙离开,留下许多容易被风吹跑的小“小盒子”。
许多人也喜欢琢磨一下这东西的用处,最后得出的结论通常是没有用处。它太轻小脆弱了,容易压碎,而且也装不了一颗子弹。
不过荆榕说:“回去后用桐油泡一泡,就会变得柔韧好用,可以放一些零碎的物品,像女孩们的荷包。我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味道不难闻的桐油。”
于是阿尔兰·瓦伦丁把这个小小的鸟巢小心地放在了衣兜里。
荆榕说:“你觉得往里面放一枚戒指会是好主意吗?”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反应。他还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指因为彼此相握而变得十分炙热,甚至出了一层薄汗,但也没有人放开。
阿尔兰·瓦伦丁冷静地评估了一下:“或许不是个好主意。我想女孩们会需要更正式一点的戒指礼盒,而且这里也没有女孩。”
荆榕笑了一下:“瓦伦丁先生,我要说明的是,我没有女孩。只有一只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保留意见。
即便阿利克西数次否认,但这个浪漫的家伙怎么看也更适合找一个更加风情万种的人度过一生。也或许根本不会和什么人度过一生,阿利克西看起来需要更多的新鲜感。
回去的时候,阿尔兰·瓦伦丁说:“你那一次是怎么离开的?”
荆榕问他:“哪一次?”
“第二次救援行动,你在车上吹口琴,停车时就没有看到你了。”阿尔兰·瓦伦丁说,“其他人也没有发现你。”
荆榕想了想。
因为失忆,他其实完全想不起来那次行动中的具体细节,但他说:“我应该是在中途加油时跑的,穿着你们的衣服,没人认识我,不过真要被送到你们基地就有点糟了。”
阿尔兰·瓦伦丁评价说:“你听起来经常搭便车。”
荆榕说:“是的,我搭你们的车的次数可能比坐我们自己人的车要更多,你们的后勤运输做得更好,我有时候还会和面包们待在一起。有印象吗?那种敞篷的运面包车。”
阿尔兰·瓦伦丁说:“你应该感谢那时候他们不再用钢叉验货了。”
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回到驻扎地,干酪老人已经支起了铁锅,点上了火,他眯着眼睛看着下俩的两人,很高兴看到他们相处融洽:“孩子们,快来坐下,这里的早晨真是冷。我正在做我们的风俗炖锅,还有十分钟就好。”
今天早晨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他们收到了医疗救援组织的回电,对方通过发报机告诉了他们目前的位置,并说他们即将在四天之后转移。
好消息是他们知道那个地方,坏消息是那个地方离他们目前极远。
“莎尔文塔,离修兰的一个枢要城市比别塔很近,我们可以赶到后去那个城市休息和转移。”
荆榕和老人凑在一起看地图,还没有找到位置的时候,阿尔兰·瓦伦丁就已如同最精密的AI一般,报出了准确的距离和方向:“二百三十公里,四天赶到,可能需要昼夜不休赶路,也不排除昼夜兼程赶路,还是赶不上的可能。”
阿尔兰·瓦伦丁说完,莫迪蓝老人和荆榕都一边倒地投了赶路:“没关系,就是再坐四天三夜车而已,宜早不宜晚,这样也可以避免节外生枝。”
阿尔兰·瓦伦丁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他说:“后面的路程我和你换着开。”
荆榕说:“好,我困了就找你换。不过在那之前还是交给我开吧,我的车技稍微比一般人会好一点。”
他们都赞同了他的话。
荆榕开车的技术的确优于常人,稳重而匀速,而且开得还很快。这车里没有内置CD,莫迪蓝先生就教他唱本地的一种胸腔共鸣发声的歌谣,并表示,如果是荆榕来唱,保证“迷倒所有的姑娘”。
车辆行驶出最危险的交战区之后,所有人的心情显然都为之一畅,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
和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一样,莫迪蓝老人十分关心他们俩的终身大事:“你们要不要见一见我们那边的姑娘?医疗所有许多美丽温柔的杰出女性,她们会喜欢你们的。”
阿尔兰·瓦伦丁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拒绝:“我这样的身体,不适合再耽误一个姑娘。”
而荆榕就没那么好混过去了,他没什么能解释的理由,只是用各种奇奇怪怪的话题把话题叉走——生性粗犷大条的前自卫队队长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话题九曲十八弯,从不同地区的姑娘小伙子聊到结婚生子,再到荆榕声称发现自己带了一张磁盘碟片,里边是最全的侦探小说,问问莫迪蓝老人要不要听一听。
老人欣然同意。
荆榕于是以十盘小蛋糕为代价,让626在他口袋里化出了实体,变成了一个碟片的形状,被塞进了这辆车并不存在的播放器位置,开始播放《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此举很快得到了非常热烈的响应。这个世界里没有福尔摩斯也没有007,626负责绘声绘色地朗读,而荆榕负责在各种险要的地势中将车开出去。
夜晚是最危险的,车灯范围有限,加上风沙,能见度不足两米,随时可能撞上巨大的石块,而他们放弃了扎营,只是轮流去后座休息和睡眠。
他开车的确是最安全的。
荆榕没有要求轮换,他时刻看着车辆的前方,到黎明时,车辆加油的时候才能歇口气。
莫迪蓝老人下车做饭和加油,荆榕解下安全带,把忘情工作的626从播放器里抽出来——后者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案情介绍。
“喝点水。”阿尔兰·瓦伦丁轮换到了副驾驶,他看着荆榕往后靠了靠,休息了一下眼睛。他递来一杯刚倒好的水,“累不累?”
“有点。眼睛有点累。”
荆榕闭着眼把水喝了,接着说:“不过身边坐着一位美人,就没有那么累了。”
他微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阿尔兰·瓦伦丁看起来略有迟疑。
莫兰迪老人在车后干活,听不见这些骚话。这也是荆榕难得的口出狂言——他这几天的确很乖的遵守阿尔兰·瓦伦丁的要求,没有造次。
626说:“你老婆看起来还是不认为自己漂亮。”
荆榕也如此相信。不过阿尔兰·瓦伦丁接下来的举动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阿尔兰·瓦伦丁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他神色冷静地说:“我并不是美人,不过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荆榕低声说:“太能了,老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祝大家牛逼!!
第100章 轮椅大佬
11
荆榕很快看见阿尔兰·瓦伦丁的眉毛很轻微地上挑了一下,随后神情表现出了稍稍的思索。
他听见阿尔兰·瓦伦丁说:“管好你的称呼,先生。”
荆榕说:“好的,宝贝。”
还没有等阿尔兰·瓦伦丁对这个称呼及时做出反应,荆榕听见车尾“啪”的一声,老人拽下了一根已经软掉的保温管,荆榕跟着下了车,和欧迪蓝老人一起查看车况去了。
车辆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保温管坏了一根,车里的温度会有所降低。
他们短暂停留了几十分钟,荆榕下车活动了一下,随后就继续开车赶路去了。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他们也不再开火做饭,而是食用更加即时方便的压缩饼干,以及阿尔兰·瓦伦丁带来的航天冻干——这个东西现在完全成为了稀罕货,发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欧迪蓝老人对他的冻干大加赞扬,说只有在医疗后备基地吃到过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很好,好携带储存,而且口味也很多,很方便我们外出执行任务。”
阿尔兰·瓦伦丁说:“您是识货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荆榕。荆榕正好打着方向盘拐个弯,和他视线撞了一下,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收回视线,眼底透露着胜利。
荆榕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我不识货,瓦伦丁先生。”
626再度被插入并不存在的播放器,继续播放福尔摩斯探案集。
四天三夜的时间,还没有听完的时候,他们就赶上了医疗组织的大部队。他们是最后一个建设在战区外的医疗基地,现在准备向前线轮换,替换掉往前方输送的医疗势力,因为他们的坐标已经暴露,必须尽快转移。
其他几位援助组织的负责人都在前线,驻扎地里的唯一负责人特意前来迎接他们,并强烈地感谢了他们:“多谢各位送到这批样本,我们一直在做反对派研究的生物毒素的血清研究,有很多士兵和平民离开这里很久之后,也仍然在受着病痛困扰,有了您这批血清,我们的研究终于可以推进了。”
“我们很希望能够有更长的时间对几位表达谢意和敬意,只是时间上来不及。”负责人看职衔是中尉,他长着非常标准的修兰人面孔,微深的肤色,浅金的瞳孔,一脸认真的表情,“这里太危险了,我会派一个小队护送几位回最近的安全城市。”
阿尔兰·瓦伦丁说:“不必了,我们可以自己开车回去,你们的运力给自己留下吧。”
荆榕也说:“是的,只用一个下午就能到最近的比别塔。”
整个交接过程中,荆榕一直没有说话,这是他开口的唯一一句话,中尉终于把视线转向他,老人用修兰语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词汇里包含了“阿利克西”,负责人的眼神迅速变得震惊起来,但是没有说别的什么,他说:“十分幸会,先生们,修兰和平战线的所有人们都会感谢你们十几年来奋不顾身的援助。”
荆榕和阿尔兰也对他微微颔首。
他们对仍在战场上的人保持着最高的敬意。
欧迪蓝老人在这里与他们分别。
他和他们在雪莲号的汇合,本身也是任务,穿越交战区、通过港口,前往陌生的国度接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任务,现在他圆满的完成了。他今年七十岁,但仍然健硕有力,能够同时扛起四把长|枪,等待他的会是下一个更危险的任务,直到战争结束。
临行前,欧迪蓝老人给阿尔兰·瓦伦丁送了一座本地的雕塑烛台,给荆榕又拿了两瓶酒:“年轻人,这是给你们的纪念品。不太贵重,我们这里没有那些很贵,很厉害的东西。但我相信你们会喜欢。”
“我们会喜欢。”荆榕也给对方送上了纪念品,“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那是一副随身听播放器,还有一张刻录了上万本书、上万首乐曲的磁盘碟片——这是荆榕付出了执行官点数,从大世界买下的一套设备。
“太阳能充电,不用找地方给它充电。”荆榕说,“有外放功能,搜索功能,比较简单,您可能用上。”
欧迪蓝老人接过这个随身听,很珍惜地碰了碰,好像看见了什么宝物。
这样的随身听,时尔洛斯首都的孩子们几乎人手一个,而且正在进行极其快速的更新换代,没有人想到它能够给一个战场上的老兵带来多大的慰藉。
“谢谢你,孩子,希望以后我还能见到你们。”欧迪蓝老人显然有些动容了,能聊往昔与未来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要说眼前这两个还是他的后辈,“以圣人之名,我祝愿你们永远平安幸福。”
他们在医院的临时据点下分别。
周围人都在迅速地搬运物资,基地空得差不多了,所有的木质帐篷都要推倒,病患和伤员转出。在现场的人大多都认识阿尔兰·瓦伦丁,许多人都前来向他打招呼和表示谢意。
下午三点半时,其他人列队出发,阿尔兰·瓦伦丁和荆榕也回到他们的车里。
荆榕给车辆加完油,打开车门,却见到阿尔兰·瓦伦丁已经在驾驶位上坐着了。
他差点坐到阿尔兰·瓦伦丁身上:“小猫,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的视线清凌凌的:“你可以去后座睡一会儿,你有一些疲惫。”
荆榕已经四天三夜没合眼了,这个男人的精力之恐怖可见一斑。阿尔兰·瓦伦丁并不理解什么样的人可以有这样的身体素质,但他理解基本的人体知识:“不睡会猝死。”
荆榕说:“我比较喜欢睡整觉,小猫。我打算回了城里再睡,把驾驶位让给我吧。”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看他,又仔细判断了他的清醒程度,还是没有动:“你,去后座。你接着开车,我担心车毁人亡。”
荆榕:“。”
626发出爆笑:“哈哈!被老婆管了吧!执行官先生,你不要太狂!”
荆榕也不再坚持,他关好了驾驶座这一侧的门,回到了后座。
后座被塞满了信件,还有一些快要干枯的野花。
荆榕怔了怔,随后腾了个地方,将那些信件整理起来——这些东西他们停车时还没有,只不过没有关窗,显然是被其他人塞进来的。
荆榕脱了外套,往后靠在靠背上,一封一封看着信件的抬头,轻声念出来:“阿尔兰·瓦伦丁先生收。”
“阿尔兰·瓦伦丁先生收、轮椅哥哥收、轮椅叔叔收、拄拐杖的美丽哥哥收……”
都是修兰语,有的字迹歪歪扭扭,看起来是小朋友的手笔。
阿尔兰·瓦伦丁在前方转动方向盘,按照路线启动车辆,说:“他们的战地医院时常收治战区的孩子们,他们会听说我的名字。”
荆榕说:“你经常捐助他们?”
“不。”阿尔兰·瓦伦丁猛打方向盘,平稳又狂野地让车轮在沙地中转动起来,声音冷静理性如同AI,“我有一些上市医疗公司,我进行上市医疗调控,并把利好的实验项目放在修兰区做。这样不论是时尔洛斯还是其他国家,都难以通过医疗方式对修兰区人民进行制裁。”
荆榕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无聊看到的一些医疗公司的股票信息,问道:“不止修兰吧?另外几个冲突区你也这么做?”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回答,沉默即表示默认。
他正在做的是远比物资捐助更恢弘、更决定性的事情,当然,其中一定也有许多的物资和医疗捐助。
而且看起来阿尔兰·瓦伦丁来过不少次。他虽然是隐在幕后的决策者,但有许多事情都是需要实地确认的。
“上个月我给他们捐了一些娱乐产品,比如音乐碟片,书籍。”阿尔兰·瓦伦丁平稳地开着车,“还有一些乐器。”
“谢谢你的口琴。瓦伦丁先生。”
荆榕念着一封明信片上的字——这不是他故意偷看的,而是明信片没有包装,简单的字就印在扉页,“菲克尼斯夫妇留。注:我们是战地烧伤科的护理人员,口琴为我们和病人都带来了很大的宽慰。”
阿尔兰·瓦伦丁说:“听起来很好。”
他仍然面无表情开着车。
荆榕说:“是很好,我也喜欢口琴的声音。”
阿尔兰·瓦伦丁对着莫迪蓝老人讲述过往时,并没有更详细地叙述和提起阿利克西的口琴这一段,荆榕到现在还没想起来那段回忆,只是随口一说。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及的话语已经触及了阿尔兰·瓦伦丁印象最深的一段回忆。
执行官会很多种乐器,只不过只有口琴和叶哨适合出现在战地。
阿尔兰·瓦伦丁听见这个话题,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荆榕没有继续看他的信件了,也没有打开其中的任何一封,他只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按大小次序叠好,放进旁边的储物盒中。
阿尔兰·瓦伦丁问道:“前独立国人都会吹口琴吗?”
“很多人会。”荆榕说,“办公楼配图书馆和音乐厅休息室,街道上会有人跳舞和拉手风琴。我们那的人从小就会音乐和舞蹈。”
阿尔兰·瓦伦丁说:“嗯。”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陡然问起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可疑,他于是转移话题说:“口琴比较方便携带,我还给他们采购过陶笛。”
幸好荆榕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深究,他想了想,说道:“是的,陶笛也不错,不过容易碎掉,仔细想想,还是口琴更合适。”
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向内收敛,微微沉下了,带着一些困倦。
系统626已经跟他通宵大干了三天四夜,早已停机休息,两人后面一路无话,阿尔兰·瓦伦丁将车开上公路的时候,就见到荆榕靠在后座,眼睛闭上,外套搭在肩膀上,早已睡熟。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继续开车。
路面已经变得好开起来,他们有战地医院开的通行证,一路通行无阻。
阿尔兰·瓦伦丁在修兰区有许多个据点,甚至不是据点,是经营场所,其中包括度假房地产。
边境冲突,但仍然有人来这边度假和旅游,比别塔城里有一处度假别墅,毗邻海岸,阿尔兰·瓦伦丁在那里停了车。
他熄灭了发动机,车进入阴凉的车库中。
三个半小时,不长不短的车程,长时间的握方向盘和踩刹车离合都会牵动腰背的肌肉,他的身体有一点疼,但尚且在忍耐范围中。
阿尔兰·瓦伦丁拿着他的银色拐杖下了车,随后打开后座的车门。
荆榕还靠在车辆靠背上沉睡着,他披着外套,头微微往后仰,呼吸均匀。车库的黑暗将他俊秀的眉眼染得深沉锋利,眉间的淡漠在此刻隐现。
阿利克西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名字,如海一样的战火纷飞的过往,随性自由的行事风格,和这样一双漆黑冷静的眼睛。
或许这样的人真的会为谁停留。
也或许他真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阿尔兰·瓦伦丁的腰和背都很痛,但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微微俯身,手撑在荆榕身边的座椅上,凑上前,犹豫了一下后,很轻地碰了碰他的眉心。
他低声说:“到了,可以上去休息了。”
荆榕没有立刻醒来,几天几夜的疲惫和困倦将他往梦里死死拖着,几秒后他才睁开眼,神色间难得露出几分茫然:“嗯?好。”
阿尔兰·瓦伦丁已经重新站直,并给他让出了下车的地方。
荆榕揉着眼睛下了车,几乎还有一半神智在梦里,他和阿尔兰·瓦伦丁乘着电梯上楼,这期间看起来随时要原地睡着,但还记得替他推着轮椅。
“你推过了,不是这一间。”
阿尔兰·瓦伦丁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指挥荆榕倒车,把他推回正确的房号门前,然后转动机械齿轮输入密码。
“洗手间在那边,水电都是满的。”阿尔兰·瓦伦丁说,“有两间卧室,不过有一间没有床。你可以去有床的那间睡。”
荆榕看起来困倦稍稍走了一点,他把外套随手挂在门边,开始脱衣服:“好,我先洗漱一下——你呢?一起洗吗?”
他的确是四天三夜没洗澡了——他一直在开车,没这个功夫,只有阿尔兰·瓦伦丁保持着对身体洁净的需求,他每天都会用省下来的饮用水擦洗身体。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他困困的样子,忽而觉得有点指尖发热。
他镇定地低声说:“不,我还要出门做点事。”
“好。”荆榕脱掉了衣服准备往洗手间走,但在那之前,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什么时候回来,小猫?”
他伸出手,指尖贴上阿尔兰·瓦伦丁的脸颊,声音低低的,又有些因为困倦带来的沙哑,“我老婆今晚什么时候回来跟我一起睡觉?”
阿尔兰·瓦伦丁又宕机了一秒。
他认为阿利克西的神智有点不清醒了,在一秒的时间内,他已经开始思索阿利克西是否有过一名妻子的可能,毕竟这个称呼来得有点自然,也有点突然,虽然他知道这件事想得有点太远了。
但阿利克西的眼睛的确看着他。这双漆黑的眼睛底下只有他自己。
他伸出手拿掉荆榕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努力镇定且冷静地说:“你的,老婆——很晚回来,而且不跟你一起睡觉,因为有充足的房间。请你好好休息,不要口出狂言,也不要有非分之想。就这样。我、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家人们!!!
又晚了不好意思!过年太忙了有时候写不完!深鞠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