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常被人形容为刺鼻，大概是因为描述者来得很少，或是第一次来。
那如果有人说，医院的味道很恶心，她又是怎样的情况呢，来得太少，还是来得太多呢？
抱着一小束鲜花，珍星在住院部里寻找素熙的病房。
这是因为回家后的素熙因为不“注意”又一次加重伤势，忙于工作的素熙妈妈只能将她送进医院。
不过素熙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妈妈走后没多久，她就向珍星发去消息。
【又受伤了，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好孤独。要是珍星能来看我就好了，不过……珍星应该很忙吧。
——默默流眼泪的素熙】
和短信里撇着嘴的可怜语气不一样的是，握着手机的素熙微笑着。
闭上眼睛默默数着数，当她从一数到一百二十的时候，手机的提示音响起，振动声让她露出满意的表情。
【素熙好黏我。】
珍星的回答很简单，甚至没有说自己要不要来，但素熙却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
盛夏时节，窗外的绿色简直到了侵占全世界的程度，看久了会让眼睛变得很干涩。
所以才需要转换心情。
【病房号是多少呢？】
果然，珍星在第二天发出来这样的消息。
人也已经到了医院。
走过一间又一间病房，里面躺着或坐着不一样的人，却因为相同的病症痛苦被囚禁于此。
珍星感到恐惧，并不会让她做什么，只是恐惧而已。
快到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门微微开着。
让珍星准确无误地听见了病房里的对话。
“偶妈，你这是干什么，你想要放弃吗？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可是……可是你照顾我很辛苦，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负担呢。但是妈妈要是再这样挡着医生护士的面寻死，才真的是给大家添加了麻烦。”
三言两语间，一位担心拖累孩子而企图寻死的母亲和一位记挂着母亲努力照顾她的好女儿，进入了珍星的视线。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就是在开学日会见到的学妹英妍。
也许是珍星在原地驻留得太久，引来了房间里两人的注意。
出于礼貌，珍星微微欠身笑了笑之后离开。
穿着朴素衣裙的少女也没忘回以她一个微笑，此时的女孩扎着马尾，整个人看起来虽然眉眼间带着忧虑但精神很足。
继续向前从楼梯向上的珍星喃喃着说。
“是我，想太多了吗。”
很快她就找到了素熙的病房。
腿上直接打上了厚厚石膏的素熙一看见珍星就挣扎着想要抱她。
还好珍星快速走过来制止了她的危险举动。
“我好想你。”
“可是我们才分别一周不到吧。”
“那也已经很久。”
素熙从来不吝啬自己的情感表达，不过珍星能接受到几分就是个问题了。
“吃东西了吗？”
珍星一边将花束插进瓶子里，一边问。
素熙本想说是，比起吃饭，现在她更想和珍星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谁知，两个人异肚同声，一起空隆隆。
珍星一下子脸红起来，在和素熙对视时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去医院的食堂打点饭？”
珍星问着，整个人已经拿起柜子上的食盒走出去，素熙也没挽留。
只是大喊：“珍星回来的时候可以再帮我带一瓶西瓜汁嘛！”
“我知道啦。”
在走廊的珍星学着素熙大声回复。
本想着快一点坐电梯下去，结果因为上面楼层的人先按了电梯，进入之后只能跟随着大家上去。
珍星搭坐的这一班电梯特别挤，她差点被推出去摔倒在地，幸好的是有人拉住她。
“谢谢你。”
回头道谢的珍星看清楚帮忙的人之后小声地“哦”了一下。
“不客气。”
是刚路过病房看见的少女。
珍星看见了对方手里也提着饭盒。
不过却没因此和她加深交流。
她们都不是会主动对陌生人释放热情的性格，也并不想因为这一点事情开启一段话题。
无言下到一层，因为相同的路线所以她们看起来是同行人，实际上是彼此间的陌生人。
医院的食堂也有很多工作人员在这里就餐，医生、护士、保安……但更多的还是患者家属。
珍星在这里和对方分别，各自选了一条队伍排队。
但珍星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从刚刚路过病房到现在，只要是和这位少女同行的情况下，珍星似乎都能听到一些声音。
并不是时刻能听到，但也很奇怪。
比如刚才少女劝慰母亲不要再试图自杀时候说的话明明是：“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负担呢。但是妈妈要是再这样挡着医生护士的面寻死，才真的是给大家添加了麻烦。”
可是珍星听到的却是：“如果一定要去死的话，妈妈你至少应该选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样才不会被拦下。”
“说到底，妈妈你根本就不敢去死吧。既然这样，那就不要用这个来吓我啊。”
又比如现在，因为少女常常来医院，又经常在固定窗口打饭，等到珍星排到时，少女也在附近。
热情的打饭阿姨对着少女露出怜悯的表情，特有的大嗓门在关心着对方。
“够不够吃，我再多打些给你好不好，不要你多付钱的。”
“谢谢阿姨。”
家庭不幸，但却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在需要耗费无数财力和精力才能达成的项目上，又有着非同寻常的天赋。
这让她很容易就被可怜，这样的人又很善良，就更容易被喜欢。
只是这份喜欢里究竟有多少真心能被当事人接收到呢？
珍星因为再度听到的声音而僵住。
她这边的打饭阿姨大声催促着她。
这也引来了对面女孩子的侧目。
“是在刻意向大家提起我们家已经没钱了这件事情吗？真是可恶的阿姨啊。”
“真想把盒子里的饭菜都倒在她脸上，让她别再说这种话了。”
不小心对视的瞬间，珍星脑海里播放出她所听见的声音。
这让她原本对于少女模糊的声音，产生了清晰的记忆。
而随着这次对视，珍星发现，她听见了对方实时的心声。
“偶妈这个月已经寻死了好多次，明明告诉过她，只要坚持下去就能好起来，为什么不信我呢？”
原来是这样，珍星想刚刚听到的话，应该是少女的气话。
嘴上说着想让母亲死，实际上是因为母亲总是这样做而产生的气愤和无奈。
珍星转头重新继续打饭。
也就是在这时，她又听见了。
“如果医生和护士们来问我，我就这样告诉她们吧。”
“这样大家才会可怜我，才会想着多照顾我，不过，妈妈现在会不会又去天台了呢？”
“如果这一次她又上去了，我真的不会再劝她了。”
珍星不可置信地转头。
而心声是这样的少女，实际上却表现得很谦逊很有礼貌。
莫大的反差感，让珍星再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因为压力大，所以幻听了。
她这样想着，却加快脚步离开食堂，电梯前依旧人满为患，于是她再一次走到楼梯。
凭着记忆里去到那个病房门口，病床上空无一人。
虽然很有可能是去上厕所或者别的地方。
但按照少女的话，也极有可能是……
想到这里，珍星提着餐盒迅速回到了素熙的病房，放下东西，急匆匆说了一句：“素熙你先吃，我有一点事情，不用等我。”
“怎么了珍星？”
“珍星——”
素熙看着自己被吊起来的腿，想要去追珍星，却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只能小声说：“那你小心点啊珍星。”
珍星跑上了天台。
那里果然有一位穿着蓝白条纹的女士。
“你是？”
对方不认识自己，珍星没说话，只是朝她走过去，走到水箱边，和她隔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珍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为自己贸然的行动感到后悔，因为这位女士看起来并没有寻死的意思，似乎只是上来看看风景。
这样想的话，珍星就真的是大傻瓜了。
这位阿姨坐在毫无保护措施的矮栏上，只需要动动就能跳下去。
“我……”珍星犹豫着，又朝她走近一点。
“是英妍的朋友吗？”
“您在干什么呢？”
珍星没有回答什么，反而变成提问者。
“我……我不想成为英妍的负担。”
“上次医生跟她说我坚持不了太久这件事，其实我都听见了。”
“可是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英妍就一个亲人也不剩了，她会不会很孤单，很难过？”
“可是如果我就这样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把英妍拖死的。”
珍星意识到，其实对方根本不在意自己是谁，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听自己的遗言。
察觉到这一点，珍星做出了大胆的举动，她猛地扑上去把女人拉下来。
自己滚到地上，女人正弯着腰要拉她起来。
天台的门再次打开。
珍星伸出去的手没被拉住，她在水箱的遮挡下并未被来人发现。
“英妍……”女人重新坐回去。
珍星在缝隙中看见一个饭盒和一只手。
发现自己的妈妈又站在天台边，恐惧和不安让她手中的饭盒洒在地上。
最便宜的铁饭盒外面是锈迹，砸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混合着前进的脚步声。
女人于是转头看自己的女儿。
珍星看见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鞋子，而这一次她没有听见任何心里的声音。
因为少女低声说。
“那就去死吧，妈妈。”
“好。”
珍星听见了这句话，不敢再等，立刻跳出来去拉已经往下摔的女人。
她一个人的力气并不够，不仅拉不上来人，反而被拖着向下。
而那位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温和有礼，让人不自觉对她心生怜爱的少女，此刻冷冰冰站在一边。
发现珍星的身影她也吓了一跳。
可当珍星投来求助视线时，走过来的少女，没有说话。
心里却在想：如果她们一起掉下去，也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对吧。
她伸出手，并不是为了援助，而是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死了就一定会变好吗？”
“如果我们死掉了，你就会万事大吉吗？”
珍星并不擅长说打动人的话。
比起劝慰什么的，她这样的人，最得心应手的是刺人的话。
“如果你现在不帮我的话，我死了会变成鬼来找你，我会整天跟着你，让你不得好死。”
珍星这样威胁对方。
“快点来帮我！”
最后，少女伸过来的手，终于是从她的背后转到了母亲的手上。
她开始用力。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但最后少女却对她爆发。
只因为，珍星发现了她的异常。
原来少女仍然没有被说服还是想要下黑手，只是这时，珍星已经把人拉上来了，一个成年女人的重量其实和一背筐鱼一样。
而珍星的大力能做到一只手挑起一筐。
“如何死了就能变好，为什么死掉的人不是你呢？”
为了防止还有意外发生，珍星一手拉着少女，一手拉着她的母亲，硬生生把人拽到病房门口。
“你清醒一点再去看看，明明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不是吗？”
珍星想到了老师，如果曾经她能有机会的话，她会拉住老师，无论怎样都不会让老师离开，在那个夜晚离开。
也因此，她才想要让那个坏东西消失。
是它害死了老师，而它还将害死自己。
珍星所没有告诉素熙的是，老师的托梦里还说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无论怎么说，珍胜你也已经拥有了寻常人不会有的能力，即使你还没有发现，你也并不想要拥有……”
“但这些都会导致你比普通人活得更短，但至少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很精彩。”
“我就在这里等你，希望我们下次再见，不会太久。”
眼前的少女也并不是狠心的坏人，她只不过找到了说服自己能这样做的理由。
但这种理由很稀薄，珍星的两次阻止让她收回了自己的獠牙。
但也做不到再对珍星展现出那副毫无攻击性的小白花样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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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说出去的话，就算你变成鬼，我也会让你闭嘴。”
在她看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珍星，她在这家医院很久了，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敢说认识，但珍星是第一次来，她很确定。
而珍星也并不在意她的威胁。
“如果你真的把病重的母亲当成负担，那么最好的死法，就是带她离开医院。”
“回家，假装没有人生病，妈妈还是会陪着你，直到有一天回家，她倒在家里再也醒不过来，这就完全与你无关了。”
比起告诉她，母亲是多么重要一个角色，母爱是多么伟大的感情，人性是善良是正义是美好的一切，珍星永远都最擅长这样说。
如果你想要做个坏蛋，这样做更好。
这是她的劝慰，是不曾真正在素熙面前展露的一面，这是她的秘密。
“反正继续治病也只是浪费钱，对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回过神的少女终于牵动了自己的道德心，开始反驳珍星的提议。
她想要通过这样来这证明自己是个好孩子。
而珍星并不相信，她嗤笑着说：“说的比做的好听，那就证明给我看。”
随后，她重重关上门，仿佛在提醒少女——我会一直看着你。
不论怎么说，后来上去和一直等着自己的素熙用另一种方式讲述自己的经历，珍星并没有觉得她会再遇见对方。
她看见对方放在椅子上的书包，上面印着学校的标志，距离珍星的学校很远。
而素熙在珍星夸张的描述中，精准地捕捉到了珍星隐藏的真正情绪。
“珍星才不是自私的人，你只是自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其实你是最善良的人。”
“不信的话，珍星就要再请我喝一罐西瓜汽水哦。”
素熙用玩笑话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珍星的信任。
“不论怎么说，在那个夜晚差点因我而死掉的珍星，你对我是最重要的。”
“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在珍星找借口出去，实际上是在抹眼泪被素熙感动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素熙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看见到珍星的情况。
她翘起嘴唇，轻轻说。
“明明就是善良的爱哭鬼嘛。”
但是又能想到，在新学期开始，珍星会在排练舞台边再次看见站在钢琴边的少女。
她穿着与自己同一个学校的校服，从铭牌上，珍星得知她是今年入学的新生。
搭档是班级里还算熟悉的女生，正小声说着她的情况。
“你知道她是谁吗？我都听音乐系的那边说了，这位好像是校长重金挖过来的天才少女，她的声音能做到羽毛般的控制。”
“不过，刚刚我听了一下，感觉也就一般嘛。”
珍星并不了解，只是看着她的名字发呆。
没过一会儿老师召集大家集合。
颇为正式地介绍了珍星和英妍，因为一个是节目的主演，另一个是独唱。
至于其他人，怎么说都只是陪衬罢了。
“互相认识一下，这次排练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虽然这节目的原创是你们a班的，但暑假期间我们聘请专家改动了很多地方，都是为了更好的打磨作品，到时候署名你和你原本的搭档就排在第三位，没意见吧？”
老师特地说了一大段话，但最终目的也只有一件而已。
珍星并不在意这一点，但她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请让我先考虑一下。”
老师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之后点头：“当然，学校会充分采纳你们的意见，不过不要让我们太为难，毕竟也是三年级了，你们走的每一步都很重要，而学校才是你们唯一的后盾。”
年轻的老师笑了笑，珍星对他嘴里隐隐的威胁视而不见，只是微笑。
英妍就在那个时候主动出声打断了这场谈话。
“学姐们好，我是一年级的朴英妍，麻烦大家了。”
“珍星学姐，可以告诉我一下这幕戏里你们原本的想法是怎样的吗，刚刚老师跟我说的时候，我好像不太能体会到这里的情感。”
珍星点头走过去，但却不怎么感激她的解围，她只当对方是又想拉自己过去警告什么。
然而英妍什么都没有做，仿佛第一次见珍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珍星也没有再紧绷着。
排练的最后她走出礼堂，却被英妍叫住。
“请等一下，珍星学姐。”
她表现得温柔腼腆，让珍星几乎做不到将眼前的人和医院见到的少女视做同一人。
因此她在原地等着对方。
“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倒霉。”
没想到她走过来，很快就同珍星擦肩而过，英妍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之前几次珍星能听见自己不好的心声。
但珍星也无须再听见了，因为英妍似乎并不掩饰她对珍星的讨厌。
“不扎头发的时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啊。”珍星朝着反方向离开，淡淡回复。
不过现在，当着素熙的面，珍星是不可能再对英妍这样了。
“中午过去紧急会议吗？”
“好没问题，麻烦你来通知我了。”
珍星并没有因为素熙突然冒出来的话对英妍解释什么，只回复了她的上一句话，老师通知过去练习这件事。
英妍低下头，沉默了几秒。
“真是够讨厌的。”
“干脆在你的舞鞋里放点碎玻璃让你在正式表演那天上不了台。”
等她抬头恢复一个正常学妹的模样，想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刚刚的插曲时才发现，珍星早已扶着素熙走到了前面。
这一次珍星并没有赶走素熙。
而是说：“可以用一瓶汽水收买素熙大人陪我过去，等我结束再去吃午饭吗？”
素熙捏了捏珍星的脸。
“一瓶不够哦。”
“珍星周末陪我出去玩才可以。”
“你的腿还没好呢。”
“那珍星来家里陪我好不好。”
素熙和珍星是不一样的性格，但她们的不一样还有很鲜明的一点。
鲜明到英妍能一眼看出素熙的好与珍星的不好，明明和自己一样是不坦诚的人。
为什么你可以拥有这样阳光的朋友呢？
英妍跟在后面，默默想着，这样的心声是珍星所无法听到的。
因为这并不是恶意，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
又或许是因为，英妍真正的想法并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