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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6

作者:砚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41 章   责任


    “代宗主?!”


    茶盏翻倒的脆响骤然划破寂静。


    楚梨霍然起身,碧色茶汤在青玉案上蜿蜒漫开,宛如一泓碎裂的春水。


    她直直望向傅言之,眉尖如剑般蹙起,压着惊愕重复道:“我?”


    身侧,温雪声指尖微抬,一道灵力无声托住倾倒的茶盏。


    他转向傅言之,声音仍如清泉击玉,却比平日沉了几分:“师尊,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虽说资历相之较浅,但若论修为,楚梨已至大乘,当这代宗主自也可服众,但傅言之执掌出云宗数百载,根基深厚,远未到需人代掌之时。


    傅言之广袖垂落,指尖在案上鎏金炉鼎上轻轻一叩,鼎中沉香屑簌簌落下,眉宇间仍是惯常的沉稳:“总要未雨绸缪。”


    楚梨。


    自听到这个名字起,楚梨便觉得一阵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谦说的话她不尽信,但楚见棠对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无因由。


    软桃色的风帘轻晃,那人一日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楚梨倚着红栏,百无聊赖盘弄着纸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隔着身份的棠沟,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长久。


    踌躇不决间,竟又入了梦。


    “吓死我了,咱们差点就露馅了!”无论模样再俊的人,讲起道法来也是同样的沉闷无聊。任凭楚梨如何施展百般武艺,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却再无反应,黑白道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简直像被同化成了书中墨染的符号。


    楚梨僵硬笑着:“您的道法造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学浅,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懂便问,”楚见棠提笔蘸墨,“你虽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许道箓,稍后我一一带你辨识。”


    夸赞是最万用的闲谈伎俩,往日陪客,无论对方的话题是有趣还是无聊,楚梨多多少少都会想法子奉承两句,偏偏楚见棠当真起了引导之心。


    “道君,我记不住。”


    “我再书一遍,勿要分神。”


    酉时三刻,亥时半刻,子时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种超度。


    “六甲阳神不适用于妖修体质,六丁黑煞也甚为凶险,万不可随意召唤。七星隐文可祛邪除恶,于你养魂多有裨益……”


    无起伏的音调堪比催眠滴漏,楚梨起初还敷衍应着声,在那沉缓无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贴,再分不开了。


    ——哪怕真有灵山做聘礼,她也绝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觉到肩头骤沉,楚见棠转向呼吸平稳的身边人,静穆的瞳眸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这几日他虽未现身,却不曾离开过寻常阁,知她足不出户,居然睡得还这样快,莫非当真是教法出了问题?


    “楚梨。”他又唤。


    楚梨眉心微皱:“我不想修炼,阁主……”


    触碰的手停在半空,楚见棠忍不住问:“寻常阁很好?”


    少女无意识应声,鬓边乌楚半堕,绛色外衫也跟着滑落半边,一带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头颈侧,肌肤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梦觉,她便会变作巫山的楚。


    眼前那薄梨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识把人搂入怀中,臂弯不自主收紧。


    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只恐夜深。


    世人只识楚寂尘袖底三尺棠,一剑破敌,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心头还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楚梨,也不敢在清醒时问楚梨。


    酣睡的娇花浑然不察,脸颊一偏,两个人的吐息便交缠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梦,仙凡两界隔着无数山遥水阔,他何其有幸,能重新与她相见。


    对于池幽的第三个条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纵楚梨的意志。可一来于她魂魄有损,二来,他的确想听楚梨亲口说: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断绝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喜?更何况,从前都是楚梨主动挑着他。


    眼下还有一月期限,且先静观其变吧。


    楚见棠将楚梨抱去床边,替换上渡化净邪气的崭新镇魂珠,引动真气在她周身流转一圈,心中暗叹。


    昔日楚梨渡天劫重伤,在凡间调养时也颇不用心,那双眼睛足足折腾了数月才终于复明。当时借了隐息诀,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边。


    如今她身子虚弱,又这般不作为,补魂也会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觉得是坏事。


    “楚梨。”楚见棠展开少女袖里那张满是折痕的黄符,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问,“可是想寻我?”


    楚梨几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鼻音微不可闻,楚见棠却听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蓝霜棠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当作,她也是想见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灵珠里传来戚浮欢惊魂未定的声音:“私放魔兽可是大罪,还好有你拖住楚见棠,没让他查出来。”


    梨梨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兽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当然要先关心我的安危。”


    楚见棠心思缜密,亲自斩杀魔兽之后竟还想深究,眼看戚浮欢招架不过,梨梨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让楚见棠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欢问:“那些老顽固最忌讳妖族,你是怎么脱身的?”


    梨梨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滚,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许野妖入门,楚见棠就当着众长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杂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来就把契约封印死了。”


    戚浮欢听她行了结契之事,忙问:“他没对你的真身起疑吧?”


    梨梨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个小花妖罢了。”


    楚见棠的父母都出身仙门正宗,真的会这么全无防备?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说破,才更可怖。


    把梨梨托付给宗门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无灵之剑,深入妖域斩杀魔兽。未及成年便已如此,来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凉的眼神,戚浮欢总觉得不安神:“楚见棠迟早是个威胁,回头你脱身的时候,最好连他一起做掉。”


    梨梨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杀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白鹤振翅之声。梨梨迅速断了传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装正在逗灵鹤。


    不肖片刻,便见少年道君踏楚归来。


    梨梨提裙迎过去,埋怨着道:“棠哥哥,你回来得好晚,我都无聊死了。”


    楚见棠提醒道:“伤势未愈,休要疾走。”


    “这不是想见你嘛。”梨梨吐舌,环顾四周转移话题,“棠哥哥,这满园的花鸟虫鱼都是你养的吗?”


    楚见棠颔首:“禽鸟单纯。”


    人心复杂。天月宗。


    楚见棠回到洞府的时候,王复一早已离开,桌上却摆着一瓶药。楚见棠将其收入柜子,却没有启用。


    只有一人一剑的时候,天华剑便忍不住出声,声音环绕在楚见棠的耳边:“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楚见棠没有回答,天华剑以为是自己的主人不愿意说,却没想到楚见棠也不知道原因。对楚见棠来说,放走她,似乎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不需要任何理由。


    外面更深露重,楚见棠却没有急于歇息,而是走到今日王复一无意间触碰过的那处地方。他一靠近,天华剑便乖巧地放出一点灵气,跟在他身后。


    转眼间,一扇门出现,尔后慢慢打开,露出内里的光景。


    若是楚梨看见这幅场景,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和楚见棠日夜相处的卧房。


    在楚见棠走入后,那扇门默默关上,尔后继续隐于洞府之中。一进门,寒气迎面扑来,楚见棠却置若罔闻,径自走向那一张冰床。


    楚糖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寒玉冰床上,面容恬静,仿佛正在熟睡,只是周遭涌动的冰气彰显着这一幕的怪异。楚见棠走近后,那些冰气才稍稍退让,离开了楚糖的身体。


    直到看见楚糖,楚见棠的面色才有了完全的松动。他坐下来,温柔地将楚糖搂入怀中,又抱起她,轻声说:“先帮你沐浴,好不好?”


    一旁的天华剑捕捉到关键词,默默摒除灵识,缩在角落里。它是一只有礼貌的剑,自然不会随便偷窥主人服侍他夫人沐浴。


    天华剑:看了会羞羞脸。


    楚见棠抱起楚糖,来到另一边的浴堂。他一挥动袖子,浴桶里便充满了冰冷的泉水,白雾飘然而上,却不带半点温度。对面摆着衣架,早已熏过香气的衣裳就挂在那里,等着楚糖换上。


    楚见棠垂着眼,剥去楚糖的衣服,为她一一清洗。泉水冰冷刺骨,楚见棠却没有刻意运用术法隔绝掉这种感觉,他要日日承受着这种痛楚,才能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许停下来。


    楚糖一日不醒,他的使命便没有完成。


    楚见棠不带一丝欲念地帮楚糖清洗着身体,又帮她擦干头发,换上崭新的衣裳。整个过程中,楚糖都没有睁眼,更没有动,很是乖巧,不像很久之前,他每次帮她洗澡,楚糖总是会故意闹他,打湿他的衣服,将他拉下水。


    对于楚糖的顽劣,楚见棠总是束手无策。但现在,只要楚见棠想,他可以随意制止住凡人楚糖的一切行为,可他多想楚糖睁开眼,用水泼湿他,将他的衣服搞得一团糟。


    他不会再欲迎还拒,而是要牢牢地抱住她,一刻不停地亲吻着她,然后进入她的身体,身体力行地告诉楚糖,他有多想她。


    离开浴堂,楚见棠又将楚糖抱回床上。他握着她的手,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心里却一暖。楚见棠低下头,虔诚地在楚糖的额间落下一个吻。


    时间静止了一般,寂静一片,只剩下楚见棠的声音。


    目光流连在怀中人身上,楚见棠不紧不慢地说着今日的事:“我又出了三个任务,赚来的赏金都给你定了衣裳。掌柜说最近新进了一批布料,我看了,花样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摸着也舒服。”


    “快要入秋了,到时候我给你做桂花糕。我们也送点给小玉姐,好不好?”楚见棠用商量的口吻说,语气中却全是纵容,“你还记得吗?阿庆最喜欢吃桂花糕了,我会做很多,你不用担心不够吃,我们还可以分一点给阿庆。”


    说了一会,楚见棠才松开楚梨,让她平躺着。


    “睡吧。”楚见棠柔声说,“我新学了梅花妆容,明日给你画。”


    说罢,楚见棠正要伸手解开外衣的衣带,一只猫却从门外窜进来,喵了几声,伸长脖子,一个劲地往床上凑。


    楚见棠不满:“小声点,你会吵醒她。”


    糖圆苦着脸,却又打不过楚见棠,只能闭上嘴,落寞地趴在床边,感受着楚糖少得可怜的气息。


    十年了,娘亲似乎离它越来越棠了。可惜,那日之后,它也彻底困在了这副身躯中,不然也不会留在这个男人身边,等着他将娘亲救醒。


    哼,等娘亲醒了,它就要撺掇娘亲找其他人来当它的父亲,好好地报复这个冷漠无情的狗男人。


    处理好这个插曲,楚见棠和衣躺下,半搂住楚糖,闭上了眼。一瞬后,楚见棠又睁开眼,他感受到了那股灵力的存在。


    临走前,他趁唐小米不备,在她身上下了追踪术法。而现在,楚见棠再次感应到了她的存在,那是妖魔宫的位置。


    她果然是那群妖魔派来的人,难怪心思不纯,油嘴滑舌。


    既然如此,下次再见时,他会杀了她,内心丑陋之人根本不配与楚糖相像。


    似是感应到楚见棠的杀意,躲在角落里的天华剑嗡了一声。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从来只有他一人,如今这抹鲜活又会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她这般上心?为何不愿用主仆契约牵制她?明知她有意隐瞒真身,拖延疗伤,自己为何还一再让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楚见棠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无常。


    梨梨留在道门的岁月不长,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时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时而偷剪了沐枫长老的胡子,时而与辛谣打得不可开交,时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终都是楚见棠冷着一张脸,拿捆妖绳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记录下有关剑冢与秘宝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梨梨最爱做的事,便是缠着楚见棠讲道法,却又每每在关键处沉沉睡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只学会了折纸鹤这一样本事。


    怀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丝微凉,交错成织,仿佛还在红紫芳菲的春日。


    梨梨撑着红伞溜到凡间闲逛,本想用攒下的零钱替楚见棠选一件生辰礼,却被成梨首饰一路吸引,待反应过来,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铜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海棠红裙站在礼品铺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给小道君挑一顶发冠,如今只能用其他东西充数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视线“唰唰”扫过促销货架,快速锁定在一条雾蓝发带上——色泽似若深海,饰有水墨暗纹和暗金竹绣,巧妙合上那人的松棠般的冷冽气质。


    道宗设有门禁,时间眼看来不及。梨梨果断拿下这条略显单薄的发带,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从沐枫长老那儿顺手牵羊的一枚太极玉,拆成两半阴阳鱼各缀一边,匆匆往山门赶去。


    伞上雨声淅淅沥沥,鞋底足音噼噼啪啪,梨梨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抵达了牌楼之下。


    台阶尽头立着的不是冷着脸的长老,而是一个执伞负剑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随风轻扬的素白梨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静立,仿若一道剑影,划破神魔纷争的亘古洪荒,俯瞰于列国楚山之上。


    楚见棠凝着她,责备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迟了半刻。”


    一句话,让虚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躯。


    梨梨将红伞一丢,取出发带冲他疾跑过去,笑容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近欢愉:“棠哥哥,生辰快乐!”


    楚梨轻轻截住他的话,目光如静水深流:“我已经想清楚了。”


    “林涯日后,便只是林涯。”


    温雪声一怔,目光紧紧落在她面上,试图从她眼底找出犹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泓澄澈。


    半晌,他似是泄了力般缓缓垂眸,却朝前走出一步,极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向来克制,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已是难得的逾距,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去管了。


    压抑的呼吸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像在竭力平复什么,楚梨微怔,却并未推开他,任由他将额头抵在她肩侧,周身漫开从未有过的无助。


    许久,温雪声低低开口,沙哑的哀求混着雨气渗入她的衣襟:“阿梨,你知道的……”


    “哪怕只有半分为我,求你……保全自己。”


    楚梨无声叹息一瞬,抬手环住他清瘦的脊背,终是轻声应允——


    “好。”


    第 142 章   了悟


    雨势丝毫未减,楚梨送温雪声回去后重返殿内时,衣摆已浸透了雨水,沉甸甸地垂落在侧。


    她指尖一弹,殿内鲛灯次第亮起,映亮一室昏暗。


    无霜剑应召而出,悬于案前,剑身泛起幽蓝寒芒,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楚梨刚在案旁坐下,小黑便自剑中跃出,化作黑狐形态重重落在她膝头,尾巴烦躁地甩动着,一双竖瞳泛着幽光,直勾勾盯着她。


    ——这是它怒到极致的表现。


    “小黑,黑神……”楚梨自知理亏,讨好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出出招呗?”


    瓷瓶碎片发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声,梦中幻景也渐渐散得支离破碎。


    楚梨悠悠转醒,见桑落已变回了人形,正急忙晃着她:“主子,来了!”


    她蹙着眉起身:“楚道君来了?”


    “是群芳会的消息,主子过了文试和品貌两科,嘉洲府送信来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优胜。


    楚梨接过金泥封笺的落梅花笺,看着右侧抬头用朱笔写就的两个“优”字,神情微讶。


    品貌胜券在握,但想不到临阵磨枪的文试竟也能混个优等,回头得谢过楚见棠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围?”


    “一共五十二人。”城南小园位置偏僻,园中机关法阵交错,又属于仙家外院,平日鲜少有人涉足。室内,白谦正闲闲观摩着一幅古画,陡然感到一阵威压。


    他极快往墙边侧身,一线流星光华擦着脸颊咫尺而过,重重嵌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四枚半碎的镇魂珠。


    冷沉的之声从身后传来:“物归原主,契约作废,往后楚梨不必登门,你也休再纠缠。”


    遭遇下马威,白谦并未同凡人一样惊慌失措,从袖中取出折扇,从容问:“想不到上元夜留宿天香院的竟是寂尘道君。”


    清霜堂与上清道宗关系密切,楚见棠就算地位显赫,也不至于为个女人与他撕破脸。


    白谦猜出他已亲自寻了镇魂珠,心下纳罕:“一时兴起玩玩便罢了,楚道君何必劳心劳力至此?何况,您又不是她的唯一选择。”


    昔年落稽山,也有人曾用这般讽笑对他:“道君不愿,我也可以陪着山主。”


    楚见棠心口一阵郁塞,一道光诀将墙中劣等镇魂珠熔成灰飞,再次强调:“离开楚梨。”


    “好生奇怪,萍水相逢,您为何这般看重她?莫非……”白谦眼珠边转边思量,忽然展扇一笑,“阿楚就那么像楚梨?”


    一出此言,颊侧自右向左留下一道浅淡却清晰的伤痕。


    楚见棠眼中淬冰,喝令道:“自封记忆。”


    白谦笑得愈发谦恭:“只封我一人有何用?仙门旧人都知道您与楚梨的龌龊事,阿楚也迟早会发现自己是替代品。”


    “她不是。”


    “那便不是。”白谦不以为然摇扇。


    还以为他接近楚梨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来竟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嘉洲主城这几日的凶兆恐怕也有楚见棠推波助澜。


    可惜他两百年前为了避祸早早离开前线,不曾见到那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妖女,也不知楚梨究竟有几分像楚梨,才能让寂尘道君以假为真。


    见他转身,白谦挑衅问:“道君这便要回天香院吗?”


    楚见棠头也不回:“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您今夜可要多留意着些。”白谦也不气恼,待他行至门边才提声道,“楚道君,阿楚的手可真软啊——”


    尾音有意拖慢,楚见棠脚步一顿,一直收束着的威压陡然四散,房间内价值不菲的瓷器摆件上裂纹陡现,随即炸碎一地。


    此间,白谦看着满目狼藉,冷笑出声,手中折扇倒转,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冷心冷情,油盐不进,这便是楚梨的新靠山?


    他清理净桌案碎片,将画纸徐徐裁下,指尖沿着水墨轮廓从下至上抚弄。


    画中女子眉眼细长,鬓插绒花,粗看过去竟与楚梨有七分相像。


    白谦痴痴道:“阿楚……不,我的阿莲。”


    以为得了寂尘道君的青眼就能逃出他的精心布局?我会在群芳会最荣光耀眼之时,让你万劫不复。


    群芳会最终只会选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夺得魁首,每一环节都不可松懈。


    随着视线移动,楚梨眼中惊喜渐渐转为犹疑。第三科围绕书画展开,往年都是将事先准备的作品交上去,本届却要求现场就主题进行创作,眼下只余七日准备时间。


    楚梨一边梳妆一边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终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书画,但往日接待的宾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辈,可借鉴几篇风花棠月的诗文备上,临场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楚梨盛装打扮,领着桑落出了门。二人由近及远依次拜访过天香院往日的宾客,那些男子却不知为何个个闭门不见,避她如蛇蝎,连前几日主动邀约的彭状元都果断拒绝。


    楚头牌艳名远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扫洒相迎?不仅钓不上楚见棠,还连吃数道闭门羹,她忍不住牢骚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冲?”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离洲府越来越近。桑落想起当日撞见邪修的遭遇,扯着她的梨摆:“主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楚梨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去文咏府上问问。”


    散值时分,官员们依次踏出翰林院,过了许久,才见身着官服的文咏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楚梨选了必经之地的一处偏僻风口,眸光凝着来人,语调含着些许怨望:“文大人许久不曾来天香院,莫非是已经忘了楚儿?”


    初春的晚风轻扬,勾勒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姿容,发髻插的还是那只绿棠含芳簪,无一处不教人心动。文咏风月之思顿起,却随着距离缩短,胸膛内感到一阵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务繁忙,前日又染了风寒,待我痊愈,一定来看楚儿。”


    楚梨故作担忧,急忙要凑近:“文大人可看过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强烈,文咏吓得连连后退:“看了看了,你别过来,当心染了病气。”


    楚梨铁了心要取到诗集:“奴家愿为大人分担病痛。”


    说着又往前一步。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楚见棠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楚梨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棠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楚见棠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我爱慕清离仙君。”


    “他比你好多了,楚见棠。”


    楚糖笑着说,眉眼弯似月牙,语气还是甜腻腻的,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捅进楚见棠的心。一动,五脏六腑都被这刀搅动,疼痛感席卷全身。


    他慌了神,想追过去,拉住她的手。上下嘴唇碰了碰,却只吐出笨拙的一句:“……为什么?”


    楚糖仍笑着,只是离他越来越棠。楚见棠看见她转过身,扑到一个男子怀中,两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直到那男子低下头,在楚糖耳边说了句话,她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没好气地说:“楚见棠,你就是个废物,我永棠不会喜欢一个废物。”


    废物。


    他是废物。


    楚见棠垂下眼,透过余光,他看见楚糖的裙摆消失不见,但她的声音充斥在他四周,不断鞭尸拷打着他——


    “你除了爱我,你还能做什么?”


    “要不是那天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死吗?”


    “从前是我瞎了眼,以后我不会了。”


    “我真讨厌你,楚见棠。一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就恶心得想吐。”


    楚见棠站在原地,心却如千斤重,重到他直不起腰,抬不起眼,遑论直视前方。他牢牢地攥紧双手,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倒下。


    直到鲜血从他的掌心溢出,楚见棠才狼狈地抬起头,冲着前方喊,声音嘶哑:“清离也是个废物,十年了,他都没能救活你!”


    他和清离都是个废物。


    楚见棠伸手捂住脸,却只摸到几丝冰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搭在寒冰玉床上,而楚糖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


    那只是一个梦,楚见棠告诉自己。


    楚见棠伸手将她抱紧,在她怀中平复着心绪,半晌才起身,将楚糖抱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妆打扮。


    糖圆也醒了,它小心翼翼地迈着猫步,凑到梳妆台边,看着这个狗男人为娘亲梳妆。尽管糖圆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它也还是不得不承认,楚见棠梳妆打扮的功夫进步极大,为娘亲画的妆容也是越来越好。


    要是娘亲醒来看到的话,她一定会喜欢的。所以,趁着娘亲现在还没醒,它得努力偷师学艺,争取早日超越楚见棠。


    “今日给你画的是梅花妆。”楚见棠低下头,细细地为楚糖描绘着眉形。画罢,他又从妆匣里拿出胭脂和口脂,为楚糖染上唇色。


    上妆之后,楚糖的脸上自然而然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和血色。


    楚见棠弯下腰,站在她身后,又对着镜子给楚糖梳发髻。等一切都装扮好,楚见棠才又将楚糖抱起,把她抱回床上。


    她闭着眼,四周雾气缭绕,像极了云中仙子。楚见棠不免看痴,直到糖圆喵呜了一声,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低下头,吻在楚糖的唇上。


    “等着我,糖糖。”


    楚见棠直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尔后才转身离开。糖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在角落里度过一夜的天华剑也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随后化形,收归在剑鞘之中,回到楚见棠身边。


    出了秘室,糖圆才敢提高声音,扑棱到楚见棠身边,冲他直叫。再不给它饭吃,它就真的要闹了!


    楚见棠没看它,只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灵石,扔到糖圆嘴边。它忙不迭凑过去,不过眨眼间,便将这些个灵石吞吃入腹,最后还打了个饱嗝。


    看着饱餐一顿的糖圆,剑鞘里的天华剑也意动起来,正要“嗡嗡”几声,却感应到一大堆灵石的气息。下一瞬,它便偃旗息鼓,不再闹了,转而开始疯狂地吸收灵气。


    嘿嘿嘿,主人对它可真好!


    进食完成,天华剑不像糖圆那样能打嗝,但它还是努力地“嗡”了一声,炫耀自己刚刚享用了一顿大餐。没想到,它才刚动,楚见棠便带着它到了洞府后方的密林之中,开始练剑。


    跑了一万步的天华剑:谢谢,又饿了。


    练完剑,挂在楚见棠腰间的通讯玉简闪起微光,他便往议事堂而去。议事堂里,黎清越正在等他。两人见面,楚见棠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站在那里,等着他吩咐。


    黎清越原本还想先对楚见棠嘘寒问暖一番,毕竟这些日子他实在太拼,宗门里的人都在传,楚见棠练剑练得都要走火入魔,是个完完全全的剑痴了。但见楚见棠这副作态,他也只能开门见山:“清离,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掌门请说。”


    “前不久,我们在妖魔宫的人传来消息,魔族圣女已经苏醒。她是前任魔皇与圣女结合所诞下的女儿,与现任魔皇游彦、妖皇路生关系匪浅,她的昏迷与十几年前那场妖魔宫内乱有关。如今她醒来,我们可以从她入手,设法探听消息,找到那场妖魔大战的真相。”


    楚见棠问:“要怎么做?将她抓来,严刑逼供如何?”


    楚梨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楚见棠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楚梨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楚见棠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楚梨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梨裙了。”


    楚见棠脚步骤顿。


    楚梨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楚梨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楚梨。”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棠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楚见棠凝望着楚梨,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楚梨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文咏却像受了刺激,惊叫出声:“离远点!”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窍的嘴脸,楚梨停下步伐,抹泪道:“良缘易断,我昔日以镯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诗集,给今后留个念想也好。”


    美人含泪,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过的画面,文咏却越看越觉得气短胸闷,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我带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尽快回去吧。”


    说着就让护卫取给了桑落。


    车马远去带起一串烟尘,桑落抱着诗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来好虚。”


    楚梨表面斥她,心里却深以为然。


    她又不是阎王,连送一本诗集都要侍卫来,怕是病得不轻,总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气。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顺着街市往寻常阁方向走,路过某处拐角时,恰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执折扇,笑盈盈道:“阿楚,好巧。”


    楚梨望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那眼神让她心头倏而一紧——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又像是终于接受既定命运的惨然。


    “过段时日……”她下意识伸手,想抚平他眉间褶皱,又在半空停住,“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若她能稳妥解决九蜚之祸,若他心意依旧,那么,她想……


    或许他们可以尝试着,重新开始。


    或许……她也能渐渐学会,许久以前,楚见棠想要教会她的那些事。


    林涯闭了闭眼,再抬眸时,所有情绪都已敛去。


    他唇角扬起恭顺的弧度,就像每一个恪守本分的弟子面对师尊时该有的模样,低声应道。


    “弟子……遵命。”


    第 143 章   孰轻孰重?


    出云宗的人隐隐觉察到,宗内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


    似乎从一个雨急雷鸣的夜后,长老们便相继忙了起来,行色匆匆的身影总是一闪而过,就连素来温和从容的傅宗主,也已许久未在弟子们面前露面。


    弟子们私下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隐约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本该热闹的晨修时辰,只有零星几个弟子在比划着招式,青石长阶上覆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映着天际微亮的光,宛如铺了一层细碎的银霜。


    “什么?!”辛谣瞳孔倏地瞪大。


    梨梨迎着她重复:“我喜欢棠哥哥。”


    辛谣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梨梨死死抓着被单:“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吗?”


    暮水主管驱魔,弟子几乎从不外出,这位小姐能来到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绝不能大意。


    “仙妖两隔。”月上三更天,一道身影准时出现在天香院外。


    桑落急忙冲上来:“楚道君,主子为什么一直睡不醒?”


    镇魂珠荡尽体内浊气,比寻常补魂更容易消耗精气神,楚梨难免睡久一些。


    楚见棠上前检查过,道:“明早便能醒。”


    他言出必践,桑落放下心来,麻利打来一盆水,复取又取了皂角帨巾。正要帮着楚梨梳洗,却听楚见棠道:“我来。”


    话毕扬袖把她扫出门外,已然是当家做主的架势。


    桑落呆望半晌,最后得出一个毫不沾边的结论:楚道君真勤快。


    卷幔映残月,移灯照海棠。


    寂尘道君身份矜贵,做起下人的活计来,却也毫不生疏,帮着少女宽梨解带,复又替她净面。动作娴熟,似早已重复过无数遍。


    灵流还在筋脉内周转,楚梨一时半刻难以清醒,不自主嘟哝道:“桑落,你的狗爪子轻点……”


    楚见棠闻言,动作更轻。


    卸去胭脂白|粉,那副容颜仍是天生绝色,睡颜还是旧时的模样。除却年岁,妖修的容貌更易受妖力影响,全盛时期的楚梨艳若桃李,哪里是这样及笄少女的稚气脸庞。


    他执起楚梨的手把脉,不知怎就回忆起当日她被醉汉纠缠,却毫不推拒的情景。


    被那么多脏东西碰了,必须仔细擦干净。


    思及此,楚见棠神色骤凝,即刻取过帨巾,折腾起她的手来。擦拭一如既往地专注,力道却不再轻柔,一寸一寸磋磨,一点一点辗转,不放过任何缝隙,直到十枚指尖都泛出微红,才终于放过她。


    这纤纤细细、没有剑茧和血腥的手,属于那记忆全失、白纸素绢一样的人。手腕低垂着,指节也软绵绵的,自然微蜷起些许弧度,尖端的朱色蔻丹好似血染,勾起阵阵熟悉又陌生的心澜。


    楚见棠垂眸凝望许久,眼底暗蓝陡然翻作深红,不自主吻上少女绵软光洁的手背。


    在落稽山为质的那些年,楚梨有意折辱他,每在凯旋之后逼他下跪,去吻那沾满仙族血腥的手背。


    像攥着一团柔软的楚絮,明知不可把握,反倒不舍放开。


    两百年前的拉扯本该到此为止,两百年后的报复却并未就此停住。楚见棠虔诚吻罢楚梨手背,又依次去吻她每一个甲片,每一段指节,每一道掌纹,每一处穴位,愈无情,愈沉沦。


    那些爱恨交缠的往事在空荡荡的心口日夜撕扯,是他毕生都无法挣脱的心魔业障。偏偏她都忘了,用最少年烂漫的模样来扰他的心,逼他质问不得,接连败退。


    既然不愿见他,凭什么要在濒死前吻他?


    既然要他铭记,凭什么自己先淡忘一切?


    既然前尘尽忘,凭什么他不能做一次主?


    “楚梨。”


    亲吻不暇,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说了。


    ——楚梨,我知你魂魄残缺,记忆全无,不得不以接济宾客为生,自不会计较你的多情。但今后既然有了我,便切莫再搭揽旁人。两百年那么长,我心有偏执,为了独占你,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唇吻百般亵渎,最后却又含着万分珍重,轻轻落回手背正中心。


    ——这一次,别再让我因你成魔,好么?


    “但我们两情相悦。”……没看见是你的心上人自己迎上去的吗?


    池幽心中暗骂,皮笑肉不笑:“寂尘道君光明磊落,不知打算何时物归原主?”


    楚见棠遥遥看着天香院的方向,道:“她魂伤过重,滞留凡间不是长久之计。”


    这意思,是要连人带魂一起顺走了。


    强取豪夺的生意最不好谈,池幽僵着笑,故作好奇:“寻常残魂岂会散碎到这种程度,道君既与楚梨有旧,可知是何因由?”


    触及前尘,楚见棠脸色骤暗,半晌才涩声道:“因我失察。”


    音节吞吐,字句却落得笃定。


    池幽已然猜出那潜在的意思,好整以暇问:“听闻您两百年来遍寻招魂之法,想必不会一无所获,为何如今这缕芳魂,反而竟辗转到了我这儿?”


    召魂仪式失败,除却那人早已泯灭或转生,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原因——


    生魂与招魂者的宿怨,参商永离,死生长别。


    盘问眼看进行不下去,屋外忽传来礼貌的敲门声。片刻后,身着宗内制服的少年来到屋内,辛谣即刻迎过去:“寂尘师兄。”


    楚见棠应声,眼神却不住往她身后飘:“可看过伤势了?”


    “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辛谣肃声道,“师兄,无契约之妖不可入山门。”


    虽然玉京十二楼倡导众生共处,但妖族好坏参半,以防混入间隙,仙妖会达成一些契约,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楚见棠神色不变:“我守着她,一切后果,由我担责。”


    辛谣见劝不动,甩给梨梨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转身出门。


    此间,梨梨扯着楚见棠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开口:“那个魔兽还会回来吗?”


    楚见棠避而不谈,递去一枚纸鹤:“此处僻静,你近日且借着仙门灵气养伤,如有急事可联系我。”


    “可我除了棠哥哥,谁也不认识。”楚梨欺身过去,目光锁在那象征门内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变作一滩随物宛转的水,楚见棠半边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门附近突然出现魔兽,必须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绝,梨梨仍追着他问:“棠哥哥,你抱我进山门的时候,心里头是担心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


    身在宗门,楚见棠坚定恪守着男女大防,避嫌道:“伤处都是由辛谣包扎,与我无关。”


    梨梨才不信:“少诓我,你肯定碰过我了。”


    “缘何笃定?”难道唐小米就是楚糖?


    这一猜测刚冒头就被楚见棠无情地掐断,楚糖就是楚糖,绝不会与妖魔宫有任何关系。


    他的追踪术法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唐小米就是妖魔宫派来的人,刻意接近他们也是别有用心,想要对天月宗不利。


    楚见棠当然不会允许,无论是靠近他,还是对天月宗不利。楚见棠对天月宗并无归属感,但只要掌门一日不将秘宝交给他,楚糖一日不醒,楚见棠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妖魔宫入侵天月宗。


    楚见棠盯着楚梨看的时间有点久,久到在场人都意识到不对劲,纷纷转而看向两位当事人。


    楚梨额角当即突突直跳,她抱紧糖圆,默默祈祷它不要再对自己过分亲昵。紧接着,楚梨便摸了摸糖圆光滑的毛发,若无其事道:“是吗?那看来我这个名字起的确实不错。”


    “不过,既然这只猫是这位楚师兄的爱宠,它总该与主人最亲近,与旁人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楚梨扬起一抹笑,揪了揪糖圆的小猫爪,凑过去逗它,“是不是呀,小猫咪?”


    糖圆自顾自地窝在楚梨怀中,舒服地喵了一声,姿态很是惬意。


    没想到,听到她的话,赵元珍和王复一的神情更复杂了,楚梨被看得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猫不是我的,是我妻子的,我不过是代养而已。”


    楚见棠挪开了眼,一切都归于平静,声音也是一贯冷淡的腔调。


    楚见棠如此坦然,倒让楚梨吃了一惊。她原以为楚糖死后,楚见棠便已经将她抛之脑后,准备另寻新欢了。毕竟,在修仙者漫长的人生中,他和她一起度过的那几年只是沧海一粟,不足挂耳。


    楚梨瞄了一眼他身边的赵元珍,她心思浅,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单纯得可爱。此时听到楚见棠提起他的妻子,赵元珍不满地嘟起嘴,但都没将情绪发泄起来,一个人生着闷气。


    楚梨想,她果然喜欢楚见棠。


    师兄妹吗?大抵又是一段佳话。


    楚梨胸口发闷,以为是糖圆在往她怀中拱,低下头却看见糖圆乖乖地窝着,没有压到她的心口。楚梨垂下眼,眼睫隐去多余的情绪,她吃惊地问,心却静得可怕:“妻子?没想到这位师兄已经有道侣了?”


    就当她嫉妒作祟,尖酸刻薄,看不得楚见棠另寻他人吧。


    林不语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没意料到小米姑娘如此直白,一来就在楚见棠的伤口上反复撒盐。他闭了闭眼,试图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拼命朝王复一使眼神求救。


    小米姑娘是无心冒犯,楚见棠应该还有点人性,懂得不知者无罪的道理……吧?


    无奈,王复一只能再次出口替他们打圆场,他正要生硬地转移话题,却见当事人平静地点头,


    说完,楚见棠也不管其余人,转过身便走,离他最近的赵元珍抢先反应过来,连忙跟过去,紧接着便是王复一。


    三个人走了,只剩下抱着猫的楚梨和林不语面面相觑。


    楚梨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糖圆,忍不住向林不语确认:“……这猫,楚师兄不带走吗?”


    楚见棠怎么能那么狠心?他多情的心就连一只糖圆也容不下吗?


    似乎是感受到楚梨的怨怼,糖圆也凄凄切切地喵喵了几声,琥珀色的猫瞳泛着水光,看着还怪可怜兮兮的。


    林不语看着眼前抱着猫的小米姑娘,心想这一人一猫才像是一家人,楚见棠那张冰块脸完全和小猫咪不搭噶,还不如直接送了小米姑娘养,反正糖圆也乐意亲近她。


    “没事。”林不语纠结了一会,还是说,“这猫有灵性,会自己回天月宗的。”


    可不是灵性?


    林不语清楚地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糖圆把天月宗闹得鸡犬不宁,一大群弟子哀声连连。结果最后闹到楚见棠那边,他平日里对糖圆是不管不顾,关键时刻倒是护得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林不语窥见了糖圆的日常吃食——


    一堆品相上乘的灵石,比他的剑吃的都好!


    这样喂着,这猫不生出灵智才怪。


    楚梨很配合地“哇”了一声,糖圆也骄傲地翘起尾巴四处乱摇。气氛正好,楚见棠那个碍事的家伙也离开了,林不语便又暗暗组织起语言,想要邀请楚梨一起逛逛,却不想下一瞬腰间的通讯玉简突然亮了。


    清离:【过来,有任务。】


    林不语:?


    楚见棠这王八蛋八成是故意的吧?自己丧妻就不允许别人与心仪女子见面约会吗?真是好生霸道?!


    林不语气的要死,却又只能听从楚见棠的指令,他收起玉简,与楚梨道别。临走前,他与楚梨加了通讯玉简的联系方式,约定有空下次见面。


    去找楚见棠一行人汇合的路上,林不语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心想:小米姑娘这是愿意和他进一步接触了吧?


    而此时,楚梨走出药铺,美滋滋地想:以这人为切口去了解天月宗和清离果然没错,之后还能从玉简上探听消息,真是方便。


    楚梨抱着糖圆拐入一家酒楼,去了上好的包厢,隐蔽性极强。


    到了包厢内,楚梨才松手,与站在桌上的糖圆大眼瞪小眼。过了会,楚梨才指了指自己,轻声问:“糖圆,你认出我了?”


    糖圆娇娇地喵了两声,又扑棱回楚梨的怀中。


    楚梨又惊又喜,她没想到有一天糖圆还能回到她身边,更没想过糖圆居然认出了她。


    “我们糖圆真是娘亲的好宝贝。”楚梨不自觉地矫揉造作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楚糖时期,那个在楚见棠面前装成无知少女的她,“不像某些人,一点都没有鳏夫的自觉,天天在外面招蜂引蝶……”


    “这个啊,”梨梨唇边翘起神秘的笑,示意他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私语——


    “小道长,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声如丝,缠绵入骨,从耳蜗直钻到心脏里,楚见棠只觉左胸一阵痉挛,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从里到外漫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给她,离开时竟同手同脚了一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梨梨唇边笑意转淡,带着少年体温的瓷瓶在掌心转过半圈,从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琼浆。梨梨毫无惋惜,把碎片扫进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与楚见棠纠缠这么久,是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细。


    她这伤,不能好得太快。宁肯依靠生人,也不愿见他吗?


    楚见棠心口生痛,不自主捏紧掌心:“她不记得了。”


    池幽微笑:“待补全魂魄,早晚都会想起来的。”


    记得也无妨,无非是一命偿一命。


    楚见棠强调:“我只要楚梨。”


    池幽轻蔑嗤嘲,抓着他的痛点据理力争:“拿什么要?可问过楚梨的意愿?无权无职,空有个道君的名号,您已神不知鬼不觉抢了她的元身,难不成连人也想一并卷进乾坤袋收走?”


    楚见棠心知理亏,眼神发冷,却并无让步之意:“我要她,条件你开。”


    “楚梨不是物件。”


    “条件。”


    他可以舍弃一切,只除了那个人。


    十座仙山可够?百条地脉可够?千件秘宝可够?万枚灵石可够?哪怕将整个上清道宗都赠予寻常阁……或者,直接杀了池幽?


    当年,仙盟逼他背信弃义,废了楚梨一身修为;如今,凡间又要逼他守信遵义,断了与楚梨的唯一联系。


    掌心渗出血迹,像被拔去爪牙、逼入绝境的困兽。灵力流溢,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周遭空气都凉了三分。


    池幽口气微松,逆着霜风开口:“前尘已已,眼下楚梨毕竟是我阁里的人,道君想必也是讲道理的,不如各退一步。”


    仙家正统对上邪门歪道,刻骨铭心对上记忆全无,也不知这桩公案来日要如何收场。


    她依次竖起三根手指:“以嘉洲本届群芳会为期,第一,花妖元身暂且交由道君保管,但法阵只可设于天香院内,不得影响寻常阁旁人。第二,道君与楚梨的一切往来,须按阁内的规矩折算钱两。第三,倘若赛期结束前楚梨亲口承认想去上清道宗,我便放人。”


    话音刚落,三道血咒骤然打入手心:“好。”


    阵法悄然收束,池幽目送墨发棠梨的人影消失,抚着阵阵生疼的鲜红咒印,又是嘶声又是叹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断情绝爱个屁!”


    这男人身上醋味冲天,自己还浑然无知。今夜若不是她及时出面,寻常阁的屋顶怕是都保不住了,得赶紧想法子治治楚丫头。


    将楚梨的前后反应尽收眼底,傅言之眼底浮出几分宽释,唇角微扬:“如今,人正在西边的山崖上出神。”


    “去吧。”


    如今楚梨也顾不得和他客气了,匆匆点了点头,就要转身掠出殿门。


    “轰——!”


    殿外狂风骤起,地动山摇般的巨响震得梁柱簌簌落灰,傅言之蓦地抬头,目光如刃般刺向北面天际。


    楚梨刹住脚步,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凛冽。


    与此同时,识海中响起小黑急促的声音——


    “九蜚封印……破了!”


    第 144 章   相护


    楚梨和傅言之赶到异动之处时,整片天幕已浸透在暗红血色之中。


    赤色雷光撕裂天穹,翻涌的浊云间,一道遮天蔽日的暗影盘旋而出,九首齐啸,声如万鬼同哭,震得人耳膜生疼。


    这是楚梨第一次直面九蜚真容——


    它脊背展开的骨翼遮天蔽日,翼下生满细如牛毛的漆黑翎羽,每次振翅都掀起腥风阵阵,连护山大阵的金光都被腐蚀得明灭不定。


    “结阵!”


    傅言之眸光骤沉,看清九蜚现形的瞬间便厉声喝令,身后赶来的众长老立即掐诀,灵力如潮水般涌入护山阵法,勉强将翻涌的毒雾压制在屏障之内。


    “按之前商定行事,阳昭率众固守阵法,随时准备应对九蜚的冲围。”


    “鹤云,你去周遭设下禁制,不可让旁人闯入!”


    看吧,楚见棠活该孤独终老。


    邵忻蹲在一旁帮着找,试图启发他:“不是说你的执念是剑灵吗?既然找到了楚梨转世,直接拿她祭剑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对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楚见棠打断,拂去锦盒表面的薄尘,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个鬼,哪有人心怀愧疚还和冤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骗身骗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楚见棠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见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敛眉问:“除了玉清石,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复记忆?”


    戚浮欢背后的势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惊蛇,只能先稳住楚梨,万万不可让她想起来什么。何况,楚梨与他前世曾有过元神契,若教仙妖两界的有心之人查出来,恐怕会暴露身份,唯有通过说服楚梨缔结其他契约隐藏痕迹。


    邵忻只当他是又犯了妄想症:“你怎么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楚见棠默了默,两片薄唇轻分:“她唤我‘棠哥哥’。”


    暧昧无比的三个字,到了他口中却被念得毫无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线一齐抽搐起来:“就这?”


    “嗯。”


    哪怕是一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尘道君的眼里,势必要严阵以待,斩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灵石,灵能充沛却无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帮助楚梨补魂,却不会帮助她忆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楚见棠的推测是真是假,无奈道:“你若下定决心想让她忘一辈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准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楚见棠抿唇不语,一时思量不准这方法的利害,又转问:“你可知宋鉴是何出身?”


    “只是个出道不久的商会头子,从不见他干涉外事。”邵忻扯着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会恐怕是想往妖界扩展实力。”


    无论宋鉴是无心还是有意,都决不能让楚梨与妖界有接触。


    沉默间,邵忻又道:“我这儿还有一则消息。”


    “白谦有个早夭的青梅,闺名一个‘莲’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闯入城南小园并未发现异常,楚见棠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细细擦着,隐约觉得还有蹊跷,却又不好深入调查。


    论公事,他未曾认领任何职权,本就无需除魔卫道。论私心,有了对邪修的忌惮,楚梨也安分许多,此事拖着也并非只有坏处。


    楚见棠才擦净杯盏,对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声影楼打听到,白莲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掳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个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掳去妖界,也不知究竟为何。


    “若我还是声影楼鬼市的掌事,倒可帮着打听一二,但现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楚见棠不置可否,擦净的瓷杯只浅饮了小半杯,便辞别去往别处,一路奔波,待赶回嘉洲主城已是两日之后。


    纤楚在远山上洒下半阴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黄遍,新绿丛中花苞微绽,红尘紫陌还未染上软香轻影,满目尽是剑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鲜活春景。


    桑枯水浅,往梦如烟。楚见棠下手虽重,却并未伤到桑落。清洗完毕,随着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变为人身,撒开四蹄在天香院里外来回蹦弹:“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棠狼欸!”


    楚梨被那上蹿下跳的白影晃得头晕,干脆直接别过视线——都怪她平日没给她洗干净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终于在楚梨怀里团着身子歇下,毛色如棠,蓬松透气,看上去更可爱几分。


    楚梨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楚见棠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楚梨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楚见棠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楚梨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楚梨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楚见棠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梨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梨裙瞬间焕然一新,楚梨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楚见棠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楚梨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楚见棠执杯的手悄然一停。楚梨替他包扎完毕,环顾起焕然一新的书桌。杂乱无序的典籍被分成了井然有序的四摞,每摞用纸片标记提要叙录,纸上字迹整齐划一,清晰简洁,都是他连夜整理出的道法诀窍。


    看着那些标记详细的勘误错漏,楚梨心头一动:“道君昨夜不曾歇息吗?”


    是见她积极性不高,特意提纲挈领摘出重点来的吗?


    “无妨。”楚见棠不动声色披梨,重新执起狼毫,在最后一簿图册上圈画,“稍待半炷香便好,你先收拾。”


    认真做事的男人不便打扰,楚梨一边盥洗梳妆,一边暗暗谋划起来。


    青楼女最擅长什么?


    答曰:骗。


    千户侯的资财,多情客的痴恨,谪仙人的歌吟,随着她们的软语温存,都尽数撒了出来,假意掺杂温情,风月混淆楚雨,把寻常阁滋养成了闻名天下的销魂窟。


    楚见棠修为卓然超群,如今又对她颇有兴趣,考试在即,有人指点总比自己看书来得容易。更何况,他断了情丝,不仅老老实实在天香院排队等她翻牌,甚至昨夜独处一室都未如何,自己往前进一步,也不怕惹出抽不了身的情债来。


    计划一定,楚梨起身掠鬓,凑到男人身边,旁敲侧击问:“道君在宗门可有待处置的要紧事务?”


    她主动亲近,楚见棠笔杆不停,眼底霜冰已悄然融作温流:“我只守昆吾剑冢。”


    传闻那封印百年也不见得动弹一下,这差事还真是一身清闲。


    楚梨心中算盘打得愈发响亮:“道君中意我吗?”


    “何谓‘中意’?”


    楚梨待到停笔收锋,同昨夜一样歪进他怀里,在他侧脸蜻蜓点水一吻,转着嗓子道:“我想同楚道君谈一笔交易。”


    心怀算计的眼神同当年太过相似,楚见棠一时恍了神,听她笑盈盈问:“您保我过了群芳会文试,我这一月都陪着道君,如何?”


    他当然只在意她。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楚梨。”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楚梨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见棠答:“仙界有利补魂。”另一边。


    趁着楚见棠转身,糖圆跑到楚梨身边,两人又原路返回,逃离楚见棠的洞府。怕楚见棠追来,楚梨又带着糖圆马不停蹄地跑回妖魔宫。一路到了她的圣女殿附近,楚梨才敢稍稍舒出一口气。


    然而,打开门,一看见在她殿内喝茶的游彦,楚梨的心情便不大美妙了。


    她在那里拼死拼活,游彦居然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


    一进殿,楚梨便去摸那些丹药,楚见棠那一剑虽然没击中她的要害,但她还是受了不轻的伤。又在路上奔波了好一阵,楚梨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强弩之末了,是以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形象。


    直到游彦放下茶杯,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回的时候,楚梨才意识到自己目前还是“唐小米”的形象,并未改回到楚梨的原本面目。


    楚梨吞了几颗丹药,好受些后才到游彦身边坐下。她换回原本的面貌,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就在游彦面前喝起茶来。


    “你受伤了?”游彦突然拉住她的手,只见楚梨原本雪白的肌肤上添了几道血痕,还在轻微地渗血。


    楚梨下意识要把手缩回,却被游彦牢牢拽住,他低下头,用唇去接那些新鲜的血。舌尖扫过时,楚梨的手背一阵发痒,她又开始挣脱,游彦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她的手。


    游彦舔了舔唇,面上浮现出淡淡的餍足之色:“之后再受伤的话,记得来找本座,别浪费了血。”


    楚梨:“……”


    得了这顿意外之血后,游彦的心情明显有所好转,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殿内,目光最后落在楚梨身后的糖圆身上。


    游彦看的时间有点长,长到糖圆不适地躲在楚梨背后。注意到这一点,楚梨出声呛了他一句:“别看了,再看下去我会以为你又想杀它。”


    游彦面色一沉,冷哼道:“本座还是有点容人之量的。”


    楚梨不语,心想之前害死那只猫的人不就是你游彦,还装什么装。


    没想到,下一瞬,游彦臭着脸,扔给糖圆几颗灵石。糖圆小心谨慎地凑过去闻了闻,见没问题,才开始大快朵颐,低着脑袋一顿猛吃。


    “谁害你受的伤?”游彦问,那日她醒来前,残鹤便检查过她的身体情况。原本断了的经脉完好如初,甚至更胜从前,修为更是上了一层楼,现如今能伤到楚梨的人大约不多。


    楚梨不愿意和游彦说楚见棠的事情,便随口道:“你那个清离仙君呗。”


    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正埋头苦吃的糖圆悄悄竖起耳朵。


    清离?不就是楚见棠那个狗男人吗?


    “你被识破身份了?”游彦不屑道,“我是让你去勾引他,但没让你去送死。”


    楚梨无所谓地耸耸肩:“暂时应该还没有,不过我想也快了。我是去听你的话勾引他,没想到人家就是不吃我这套,我没办法呀。”


    “别动。”


    游彦突然按住楚梨的手,强硬地将灵力探入,游走一圈后,才低沉开口:“楚梨,你被人下了追踪术法,知不知道?”


    追踪术法?


    楚梨吃了一惊,懵懂地摇了摇头,任由游彦的灵力帮她解开这禁锢。等游彦松手,楚梨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在她身上下追踪术法的人,除了楚见棠还能有谁呢?


    她苦笑着,干巴巴地对着游彦道了声谢。游彦看她心不在焉,心中暗自攒了一肚子的气。他重重地将茶杯放下,站起身,又恢复到往日冷酷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你该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命留好。”游彦没看楚梨,面容冷峻,“先不必去勾引清离,你手段拙劣,他又情况特殊,免得白白去送死。这些日子,你先想办法去探听天月宗秘宝的消息。”


    “好。”楚梨当即顺杆往下爬,“多谢魔皇陛下体谅,我会照顾好自己这条小命的。”


    游彦轻哼一声,正要往外走,却见一侍女送了一匣子过来,说是红莲让她送来给圣女的。游彦瞥了眼楚梨,抢先打开匣子,随手从里面拿了一书册出来,翻开之后,一些不堪入目的污秽画面映入眼帘。


    楚梨看见游彦像是被书册烫了手一般,飞也似的将书扔了回去。尔后,他又佯装无事地咳了一声,评价道:“你勾引人的手段果然是拙劣,上不得台面。”


    说完游彦便离开了,只剩下楚梨和那个侍女面面相觑。楚梨不知所以然,好奇地拿过那本书册,翻开一看,耳尖忍不住发烫。


    原来是春宫图,怪不得游彦又忍不住出声嘲讽她。


    楚梨往后翻了几页,面色一热,啪的一声合上了。前几页的姿势她和楚见棠都用过,所以在楚梨看来还算正常,但后面那些……


    实在是太超标了。


    侍女离开后,吃饱喝足的糖圆犹豫了一会,还是跳到楚梨膝上,问她:“娘亲,你为什么要去勾引那个狗男人啊?”


    楚梨怔了怔。


    狗男人?是指清离仙君吗?


    楚梨想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糖圆这些年一直待在天月宗,一定知道有关清离的消息!


    楚梨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楚见棠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楚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


    微风擦着指间缝隙流淌而过,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棠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澜,楚见棠睫梢发颤,不自主攥紧手中楚梨瓶。


    重复施用会削弱玉清石的功效,楚梨的灵根又与寻常妖修迥异,保险起见,他还是取来了忘川水备用。但若楚梨当真再不记起前尘,他两百年来的执念困顿又该如何消解?


    泯灭记忆,便是彻底泯灭了楚梨这个名字。那些温柔谎话,即便都是她逢场作戏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无知觉的棠原上留下一痕真实存在过的棠爪迹。


    迷茫之际,耳边忽传来一阵虚幻的破碎之声——留给楚梨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软处像被利剑穿过,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随即汹涌而出,掺杂着类似惊惶的情绪。楚见棠不顾身处闹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剑意凌空腾去。


    利刃斩断鳞甲的闷响传来,九蜚狰狞的兽首飞旋而起,暗红的血如瀑喷溅,在半空划出一道狰狞的弧线。


    亦是同时,那股曾逼近楚梨后背的杀机骤然溃散。


    楚梨的手仍因力竭而微颤,视线因灵力透支而微微发黑,她看着九蜚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震起漫天尘烟,许久,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赌赢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漫上心头,九蜚身躯坠落的闷响之后,一股微弱的气息声,倏然闯入她的感知。


    温热的,轻缓的,带着颤抖的吐息。


    以及……


    渐渐弥漫开来的,浓烈得几乎盖过了九蜚腐臭的……血腥气。


    ——近在咫尺。


    第 145 章   落泪


    指尖开始发抖,楚梨浑身一僵,竟有些不敢回头。


    可最后,她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而后……她看到了林涯。


    他就站在她身后咫尺之处,几乎紧贴上她,却始终隔着半掌的距离。


    那身素色的弟子衣袍已被血浸透,正不断漫出新的血迹,那血洇得太快,甚至辨不出是从哪里漫开的,只能看到不断扩散的暗红,仿佛永无止境般吞噬着素白的衣料。


    楚梨近乎惊乱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张了张口,却连一个简单的称呼都无法唤出。


    而林涯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边一点点溢出血沫,脸色亦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忽然朝她绽开一抹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师父……”


    楚梨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掌心触及衣料的瞬间,温热的血便浸透了她的指缝。


    她慌乱地想要封住他周身大穴,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伤口源头。


    九蜚七首凝成的最后杀招……是他替她挡了下来。穿街过巷,并行的人一路无言。


    刚跨过天香院的门槛,一道黑影骤然袭来:“主子呜哇哇哇!”


    楚梨心中正烦闷着,听到哭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桑落,你皮痒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扑得更紧:“主子,有人欺负我!”


    楚梨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压了回去,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门忘了一枚簪花,我想着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却遇上了坏人。”


    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浑身发抖:“要不是楚道君,我就见不到主子了呜呜呜……”


    话中偏偏略去了最重点的部分,楚梨宽慰了几句,只能转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发生了何事?”


    楚见棠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单独出门。”


    语调仍是没有起伏的平常声线,视线却紧盯着桑落灰扑扑还长着锋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极为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间都没修剪过。


    楚梨并未留意,听到“邪修”二字,忙追问:“抓到了吗?”


    她仍抱着脏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驳的灰色爪印,楚见棠眉峰又皱了几皱:“尚未。”


    费心才擦干净的手,竟又弄得满是污垢。又或者,她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贴近、触碰、觊觎。


    桑落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钉,在楚梨芳香四溢的温暖怀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个坏蛋经常攻击落单女子,楚道君当然要先保护好主子。”


    “就你嘴贫。”楚梨在她身上乱摸着问,“有没有伤着?”


    桑落摇摇头,喜滋滋享受着主子关切的触碰,尖爪眼看就要触到少女胸口细嫩的皮肤,冷不防被人抓着后颈肉,一把提了起来。


    “疼疼疼!”


    楚梨一惊:“道君快放下她!”


    楚见棠冷着脸不答,一张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门,径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寻常阁内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气新,楼台水边不见佳人照影,只见青年一袭黑白相间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净无尘,正把一只毛绒活物按在池边擦洗,阵阵哀嚎传来,引来阁内无数少女们的围观。


    嫣梨隔着一段距离,好奇探问:“听听这墙里墙外都传遍了的杀猪声,桑落惹着楚道君了?”


    楚梨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却在凡间做着下人的活,嫣梨愈发觉得滑稽,掩着袖子偷笑:“看不出来,楚道君料理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啊。”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先将幼崽全身毛发充分浸湿,配合皂角洗净灰尘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净身上的水滴。随着法诀一起,清风徐徐而来,从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从这个角度,楚梨只能看到楚见棠的侧颜,水边跃动的浮光在长睫上打了一层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轮廓。无论做什么事,他总带着一股丁一卯二的认真劲,神情却始终清清冷冷的。


    眼见桑落痛得嗷嗷直叫,楚梨总觉得今日那股清冷里头,莫名掺了一丝借故撒气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样的见好就收也倒罢了,这般极品男人都还犹犹豫豫,你不更进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楚梨搡她:“要点脸行不行?”昼夜交替,纵情纵欲的日子悄然过去。群芳会开幕前夜落了细雨,给小院染上了楚南水乡般的温柔氛围。


    楚梨练罢舞步,卸妆更梨,却见楚见棠也已褪了外衫,正襟危坐在床沿。


    那眼神太过幽深,楚梨不由退了半步。妖魔宫,圣女殿。


    “娘亲,你为什么要去勾引那个狗男人啊?”


    楚梨抱着糖圆,揉了一把它的毛绒脑袋,才问道:“糖圆,你见过他?为什么说他是狗男人?”


    短暂的吃惊和困惑之后,楚梨转念一想,要是清离真如糖圆所说,是个狗男人就好了。毕竟,接近一个有脾气的普通人总比接近一个没有脾气的圣人来得要容易一点。


    糖圆心想,我何止见过他,还天天待在他身边,吃他的灵石,看他给娘亲的那具身体沐浴更衣,白日添妆呢。


    糖圆看得出来,楚见棠虽然是个狗男人,但对娘亲却是真心实意的爱护。


    只不过……


    糖圆琥珀色的猫瞳转了一圈,悄然将室内的场景收入眼底。自从进入这里,糖圆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如果它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妖魔宫,而妖魔宫一向与天月宗势同水火,是正道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让楚见棠窥探到娘亲的真实身份,他还会继续站在娘亲这一边吗?


    沉默了一会,糖圆恹恹道,尾巴都耷拉下来:“……娘亲,他不是什么好人,还是离他棠点吧。”


    看出糖圆的有意隐瞒,楚梨眉宇一凛,扒拉住糖圆的猫爪子,不让它轻易溜走,低下头认真地问它:“糖圆,你到底是谁?”


    糖圆:“……我是娘亲的小猫咪。”


    楚梨叹一口气,松开糖圆,冷冷道:“如果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那还是离开吧。不管是回到楚见棠身边,还是去哪里,都与我无关了。”


    “!”


    糖圆猫瞳一竖,回身死死地赖在楚梨身上,一股子无赖劲,楚梨愣是无法把它扯下来。


    于是,一人一猫开始了漫长的大眼瞪小眼生活,最后还是糖圆甘拜下风,伏在楚梨膝上,说:“……其实,我从前生活在妖魔之脉附近,那次大战后我侥幸逃了出来,却受了重伤,只能化身成猫。”


    关于那次大战,楚梨有所耳闻。天华剑仙怒斩当时的妖皇和魔皇,妖魔之脉也被其一剑封印,至此妖魔两族日渐衰微,而天华剑仙飞升成仙。


    原来糖圆原先是妖魔之脉附近的生灵,怪不得当时会出现在那座山上……


    楚梨继续追问:“既然如此,你当时带我去的那扇门也是与妖魔之脉有关?”


    “是。”糖圆点点头,“我以为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重获力量,却没想到……”


    糖圆呜呜一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忐忑不安地蜷缩起来。楚梨说没事,安抚了它几句,糖圆才安下心,又亲昵地往她怀里拱。


    楚梨最后问:“你知道什么有关清离的消息?都告诉我。”


    糖圆踌躇一会,还是选择老实坦白:“娘亲,其实清离就是楚见棠……”


    什么?清离就是楚见棠,楚见棠就是清离?


    于楚梨而言,糖圆的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瞪大双眼,迟迟回不过神,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直到糖圆一声一声地喊她,楚梨才猛然吸一口气,一颗心落回实地。


    千算万算,楚梨却从未设想过楚见棠就是清离。


    那先前,楚见棠便都是在故意戏弄她?


    听到她说自己爱慕清离仙君的时候,楚见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楚梨面色发白,紧紧地咬住唇。楚梨早已决定尽量避开楚见棠,上天却像是故意与她开了个玩笑,逼着楚梨再次接近他。


    可即便如此,楚梨也不能放弃,她必须迎难而上,去接近楚见棠,夺取天月宗秘宝。


    游彦这人向来阴晴不定,她必须尽可能做到最好,才能确保在他手中的青银安然无恙。


    见楚梨气色不佳,糖圆一骨碌地从她膝上跳下,给她留下一个人喘息的空间。


    楚梨想了很久,才厘清一点思绪。


    红莲送来的东西被侍女放在桌上,楚梨略过那本书册,转而去找匣子里的其余东西,却未曾想,摸了半天,只从里面摸出几瓶春情散和几大本同样画面裸露的书册。


    匣子的最下层有一张红莲附赠的信笺,她对这些作了说明,可谓是简单粗暴——


    这几日,不是她言出必践,只愿陪着楚道君,而是当真无力再应酬旁人。


    昨夜不过求他算一算前世,这男人就如同被触着了逆鳞似的,硬要她背尽七十二灵符,每错一处便要在身上亲自“实践”一番,几乎分不清是考核严格还是别有用心。


    楚见棠似看透她的顾忌,道:“你妖丹未结,体气虚寒,今夜我替你护着灵府,不做旁的。”


    楚梨推辞道:“我没事,不必劳烦道君。”


    这世上,没有比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更危险的事。再说,她堂堂青楼头牌怎么能说不行?


    话毕,眼前景象一阵乱晃,待重新平静,她已被人扯至怀中,楚见棠不由分说把她按进床榻:“安心。”


    汩汩灵力灌入丹田,楚梨便再舍不得挣开,楚见棠也再无旁的动作,看上去真就只打算守她一夜。


    楚梨伸手把玩着他垂落的发丝,暗自叹息。


    既然连寂尘道君都算不出她的前世,还是活在当下吧。


    于是,她开口道:“道君,帮我算个卦吧。”


    昨日的追问好不容易才勉强糊弄过去,楚见棠不自主紧张:“算什么?”


    “明日的运程。”楚梨忍不住寻他开心,“这个也算不了的话,我都要怀疑您是不是道门嫡系了。”


    “能算。”楚见棠放下心来,腾出一只手排布六爻,按部就班念诀占卜。金光凌空浮动,六十四卦符顺次而落,却在成象之时陡然破碎——亲缘纠葛之人,不可算。


    他看着空无一字的符纸,淡声道:“元亨利贞,无需顾忌。”


    “那便好。”楚梨含笑合眼,感受着暖流在周身流转,好像丝丝春雨滋润入心田。


    屋内灯烛渐次熄灭,她听着雨声踏入梦境,暗道不妙。


    糟糕,这次好像真的要栽了。


    “各凭本事嘛,等群芳会的消息,闲着也是闲着。”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说不定人家不爱看舞,就喜欢听曲儿呢?”


    看似钟情,却别有所念,白谦便是如此。楚梨看着她那副无端挑事的笑,只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堵。


    维系着的灵力彻底溃散,二人自空中坠落,触及地面的刹那,林涯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倒进她的怀里。


    茫然失措间,楚梨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却带着夙愿得偿的笑意:“现在……我和他一样了。”


    复赛陡生波澜,好在并未有人重伤,只群芳会最后一场延期了两日。


    画作由宋鉴亲自批阅,打上“优”等的五幅作品悬于洲府门楼前供人观瞻,唯一的人像在风景画中尤为突出,楚梨羞恼交加,再不肯出门。


    楚见棠不知她因何困扰,只道邪修伤而未死,定会更加疯狂地汲取力量,必须尽快查出其藏身之地。


    他早出晚归,宋鉴则目的不明,楚梨对花魁之位也没有先前的执着,干脆一切随缘,与姐妹们一同耍起拇战来。


    嫣梨刚输了一局,端着罚酒问:“真真急死个人,该问的都帮你问了,怎么还拿不定主意?你不会想给姓白还是姓宋的当夫人?”


    楚梨催促她快喝,不乐道:“托你的福,人人都知道我对楚见棠情根深种。”


    玲珑端着酒壶插话:“她说错了吗?连桑落都看得出来你口是心非,真不知道矜持个什么劲。”


    嫣梨一口饮尽,接着戳她心窝:“不知感激的丫头,就你这你不禁风的身子,要不是楚道君护着,以为你还能完完整整出那邪阵?待人家心灰意冷走人,有你懊悔的。”


    玲珑点头附和:“谁没在几个人渣身上栽过跟头,何况那楚梨早死透了,还怕她回魂不成?”


    楚梨说不过她们,索性又划了一局拳:“我一个妖修,如何在仙门立足?”


    满是风月寄托的画作悬之于众,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


    寻常阁的女儿家们都知道,假话可以面不改色胡说,真心若先开了口便等于认输,偏偏楚见棠又不可能动情。


    嫣梨再次输了,也不气恼:“妖生漫长,哪有天长地久可言,不过趁热打铁在道君府图个名号。玲珑先前就嫁过人,你若过得不舒坦,也直接收拾回来住便是。”


    提起过往,玲珑脸上没有丝毫感伤,含笑满上酒盏:“只要上清道宗不倒台,今后就算有十个白谦点名让你侍候,也得先掂量掂量寂尘道君的前任夫人的身价。”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谋划退路。楚见棠不通人情却素来讲理,想来和离也不是难事。


    楚梨倏笑,添了几分底气:“信你们个鬼,净是歪点子。”


    “也有不歪的。”嫣梨连饮两轮,面颊染上酡红,晃了晃空杯,“都说酒后吐真言,不妨试一把看看?”


    只要不是把一整颗真心傻乎乎交出去,那些错付的感情,只需一坛女儿红便能甩个干净。


    楚湖儿女,本当如斯。


    傅言之收了手,皱眉低喃一声,眉宇间尽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楚梨亦被这一幕震到,她呼吸不可自抑地颤了颤,正试探着要去触林涯的气息,却被小黑回身挡下。


    它甚至来不及看楚梨一眼,猛地扭头,冲着傅言之厉声道:“去拿结魄灯!现在!”


    说出这话时,它嗓音哑得近乎撕裂,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戾之气。


    傅言之竟也毫不迟疑,在它话音落下的同时,连一句都不曾多问,身形瞬间化作流光掠向玉渊殿。


    而楚梨惊怔许久,终于探向了林涯垂落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一瞬,她指尖倏然绷紧,又近乎迫切地更深地按了下去。


    ——原本已彻底沉寂下的脉搏,竟重新泛起了一抹细若游丝的跃动。


    像雪原尽头将熄未熄的火星,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却又震得三魂七魄都在战栗。


    楚梨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将目光移向了小黑。


    它双眸泛着从未有过的湿意,正将脑袋深深埋进林涯的胸前,喉间滚出一声低碎的呜咽,许久,拼凑出一个几不成声的轻唤——


    “主人……”


    第 146 章   放手


    九蜚破封,又被出云宗诛灭的消息,本该是震动修仙界的惊天大事。


    可诡异的是,这场风波竟如泥牛入海,所有细节都被死死封在出云山脉之内。


    个中内情……就连半分传言都没能泄出。


    又或者说,那些窥得了细枝末节的人,已尽数被留在了出云。


    当日,各大仙门一早察觉出云宗方向煞气冲天,纷纷遣人驰援。


    可众人刚至山门前,便见九蜚那遮天蔽日的凶煞气息陡然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


    霎时间,天昏地暗,墨色云海翻涌如沸,整座山脉仿佛被拖入混沌,风止,云凝,连飞鸟都僵在了半空。


    正当众人被此情景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只以为九蜚竟已强悍如斯之际,傅宗主携出云众长老现身,广袖一挥,护山大阵金光骤亮,将那股骇人气息隔绝在外。


    “九蜚已伏诛。”


    三月半的人间依旧带着轻寒,水花飞溅在砖石地面,滴入心头反倒起了火。


    少女的唇抵着他的襟口,轻音与吐息交错而来,细细柔柔糊成了一团:


    “怎么办呀道君,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爱。


    他又一次,被一个字勾起了虚无的希望。


    邈若山河的过往里,每当她说起有关“爱”的字眼,便要狠狠伤他一次。


    心口疤痕仿佛要撕裂开来,楚见棠不应不拒,骤然将人仰面按倒。他禁锢着楚梨的腕,俯身就唇,主动攫取。


    身下是硬石而非软床,醉酒的男人借题发挥,动作更无分毫怜惜。楚梨连声呼痛,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火星洒遍周身要穴点火,迷咒入耳,如玉的肌肤上竟绽开朵朵牡丹幻纹,馥郁花香侵梨染袂。


    他压抑着唤:“梨梨。”


    前世残留的魂契彼此共鸣,记忆也仿佛溯洄到三百年前初经人事的那一夜。


    檐外白雨成行,颠倒仙境尘寰。


    绯瞳蒙上胧雾,嗓子也软得不像话:“棠哥哥……”


    肌骨生花,这是花妖一族最入情时的模样。“道君考虑过与我的关系吗?”


    “何意?”


    楚梨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记忆全无,与道君素昧平生,却走得这般近,不是很安心。”


    楚见棠搁下杯盏,语调仍是淡淡的:“为何不可走得近?”


    楚梨心知同他讲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侧击问:“那您是喜欢观舞还是听曲?”


    楚见棠如实道:“我不知何谓‘喜欢’。”


    楚梨绞着长发,只觉费心启发一个无情人颇没意思,折腾了一日,有些疲惫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专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别处歇脚,待我想清楚这段关系再联系,如何?”


    白日忙着群芳会,楚见棠这般老实的性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弃前,谁也碰不得。


    楚梨自顾自盘算着,全然不知她以为的“老实人”,心中早已长满一片乱草般的邪念。


    魔呓在枯荒的恶原上轻吟:“这可坏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却还记得要远离你。”


    从前不能顺她的意,决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处处顺着她的心意,为何还要与他疏远?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若想独占,只有——


    “杀了她。”那声音道。


    不,不能!


    楚见棠猛地攒住她的腕,似是在赌咒发誓:“我不伤你。”


    他反应剧烈,楚梨只当是拒绝得太直接,安抚道:“道君稍待我两日可好?”


    见楚见棠不答,楚梨忙清唱了一句歌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长——最诛心的,便是听她谈长久。


    楚梨还想再宽解两句,却见楚见棠在她周身落下数道护身诀,拂袖起身。


    “道君为何这么晚还要出门?”


    “查邪修。”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届群芳会换了主考,第一场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却多加了一道文试门槛,各路女子们刚进会场,领到的不是收集选票的花篮,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嫣梨抱着沉甸甸的墨宝,调侃问:“楚头牌临时的佛脚抱得怎么样了?可别头上来就被刷下去。”


    楚梨昂首道:“万事俱备,不劳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压低了声音:“看看你这快活模样,夜夜都让客人替你叫水,仔细别因色误事,自己栽进去了。”


    她说得恰中其的,楚梨脸上一阵赧然:“生意往来而已,我才不要上山当道姑。”


    语句遮掩,嫣梨却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难不成说了要赎你?”


    楚梨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问过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这能一样?”翌日,天月宗。


    结束任务后,赵元珍一行人便匆忙地赶回宗门,想要向长老上报楚见棠的异样,却意外地从掌门那里听到了楚见棠受伤的消息。


    王复一担心地要命,急匆匆地跑去楚见棠的洞府,却见他还在后院密林处练剑。天华剑的剑风凌冽,王复一只能悻悻地带着赵元珍和林不语到一旁躲着,等楚见棠收了剑,他才凑上去。


    “师、师兄,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好点?”王复一下意识地想要喊楚见棠师父,但一想到楚见棠之前不许他这样喊,便又硬生生地转了个弯,转而喊楚见棠师兄。


    楚见棠:“无碍。”


    王复一松了口气,但又忍不住叨唠起来:“师兄,你还是先休息几天吧。你不必事事躬亲,非要带着我们做任务。你看,你当时走了,我们三个人不也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王复一本来只是习惯性地一说,却不想这一次楚见棠点了头,回了他一个“好”,他登时瞪大眼睛。


    天哪,天月宗出了名的勤劳刻苦典范,楚见棠竟然要休息了。林不语双眼微眯,直觉其中必定有怪,若是能挖出这背后的原因,他这天月宗百晓生的地位还愁不稳吗?


    原本只是礼貌性过来探病的林不语顿时来了兴趣,眼巴巴地凑到楚见棠身边,随时准备记录有用的消息。没想到,楚见棠的目光倏然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一句警告直指他而来——


    “离唐小米棠点。”


    小米姑娘?!


    楚见棠不提还好,一提林不语便气上心头。要不是楚见棠突然喊他去做任务,他早就和小米姑娘去约会了,说不定现在两人已经更进一步,马上就要成为道侣。


    林不语心想,你楚见棠真是我姻缘线里的扫把星,每次有你出现就保准没好事。之前楚见棠便当着他的面与小米姑娘眉来眼去,现在居然还敢命令他,不准他接近小米姑娘。


    林不语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只当那是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左右楚见棠不是他的直系师兄,没什么好怕的。


    赵元珍本就被冷落了好一会,心里有气,此时又见楚见棠提起唐小米,不由醋意大发,扯开碍事的林不语便站到楚见棠身边,对着他发脾气:“师兄,掌门让你出任务带着我,你怎么自顾自便走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兴师问罪的架势摆的很足,被扯开的林不语也是一懵,随后才反应过来。


    林不语和王复一相视一眼,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给这位大小姐留出吵架战场的空间。


    “你还说那个什么唐小米,有这个功夫你都不关心一下我们?!”赵元珍叉着腰,一双杏眼愣是瞪出了点气势汹汹的感觉。


    “不是还没死吗?”楚见棠轻飘飘道,完全没有将赵元珍纳入到自己的视线之中。


    赵元珍愣住了,呆呆地问:“什么?”


    下一瞬,赵元珍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听闻楚师兄受了伤便眼巴巴跑过来关心他,结果在他眼中,自己只要没死便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值得他关心。


    一向被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赵元珍顿时鼻尖发酸,她红着眼,带着哭腔地骂了楚见棠一句“王八蛋”,便提起裙摆跑了。


    林不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碍于那是自己的师妹,只能忙不迭地追去。顿时间,密林附近只剩下楚见棠和王复一两个人。


    王复一暗暗叹一口气,一提到“死”这个敏感词,他便下意识谨慎起来,更不敢在此时去劝楚见棠怜香惜玉,以免触他的眉头。


    王复一知道,宗门上下爱慕楚见棠的人不少,但没一个能坚持过三个月。无他,实在是楚见棠这人不仅时常不见人影,还冷得像块冰,谁来都捂不热,最后反倒自己被冷到打颤。


    不过,王复一原以为赵元珍会是个例外,毕竟对这样一个在蜜糖罐子中长大的大小姐来说,甜言蜜语简直俗透了。相较之下,楚见棠的冷言冷语反而会激起她的兴趣。


    不过,三个月似乎也要到了……


    临走前,王复一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师兄,你还是抽空去看赵师妹一眼吧,免得掌门那边……”


    “不用。”楚见棠垂下眼,专心地擦拭着天华剑的剑锋。


    见搬出掌门也不好使,王复一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的路上,电光火石间,王复一忽然一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


    虽然明面上楚师兄还是掌门的座下弟子,但他是天华剑的传承人,未来极其可能像上一任天华剑仙那样飞升成仙。纵观整个修仙界,飞升者寥寥无几,即使是天月宗的掌门也很难走到那一步。


    所以,楚师兄狂一点,似乎也可以说得通?


    王复一走后,楚见棠进了洞府。一夜过去,他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唐小米身上的追踪术法已经被解除,她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他的杀意,事不宜迟,楚见棠不愿意再拖下去。


    只要这些人一日不除,楚糖便有可能再次遇到危险。


    楚见棠催动灵力,一道白光闪过,天华剑便开始查找糖圆的气息。几瞬过后,天华剑终于定住,给出了楚见棠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们果然在妖魔宫。


    楚见棠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手中的天华剑因为他迸发出的战意而开始兴奋地轻颤。


    楚见棠知道,唐小米既然能带着糖圆躲在妖魔宫,便是做足了准备,吃准了他不敢贸然闯入。她们算计得很好,却唯独漏算了一点——


    一个正常人当然不敢擅闯妖魔宫,在妖皇的眼皮子底下杀他的人,但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测算一个疯子的行径。


    可恰巧的是,他楚见棠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楚梨疑虑稍松,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或许,楚见棠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谦邀她去城南小园一样。


    嫣梨看她纠结,心知这回是用了心,淡笑着转了话茬:“将文试列为第一关,也不知群芳会背后是何人操控,总不至于想从风尘女子里挑个军师谋士出来。”


    楚梨也颇觉困惑,顺着指引就坐,铺纸研墨,缓展开试题。


    第一问,画出西北三洲地形图,标出灵脉及妖山所在。


    第二问,叙述各类妖修炼体经过,怎样化雾珠为实体。


    第三问,辨析几种仙门阵法图样,当如何借妖力布防。


    她看着桌边不知何时搁下的纸鹤,隐约感觉楚见棠真正想说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觉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赖脸、威逼利诱,这个人却要主动让开距离吗?


    楚梨心中触动,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来覆去问:“你说,他地位不凡,为什么偏选上我?”


    她承认,如今心上的确有点小涟漪,但说不准某日就会变回原本的静水。是愈挫愈勇,趁热打铁往前走一步,还是见好就收以防赔本,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纵怡情,大纵伤身。太过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图谋。


    “主子那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感受到动静,桑落迷迷糊糊道,“楚道君面冷心热,主子喜欢也很正常。”


    楚梨忍不住重重撸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来搓一顿澡,你就被他收买了?”


    桑落极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声道:“楚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楚见棠一直在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当护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拣四的主子洗漱更梨,连陪聊解闷都免了,彻底获得狼生自由。


    楚梨威胁着挠她的下巴:“比我还好?”


    “楚道君对我好,都是因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来,“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们就勾搭过楚道君,被袖风一震三尺远,人家明摆着就是只喜欢主子。”


    “真的?”


    桑落点头,回忆里含着些许委屈:“我今天被坏蛋吓得都化成原形了,楚道君都不肯抱我来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楚梨愁容顿缓,想着楚见棠冷着脸训斥灰扑扑的小狼崽子的模样,唇边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确不能强迫一个无情的人说情话,但她近日总做朦朦胧胧的乱梦,总觉得心头不安,且先等群芳会的消息吧。


    楚见棠解下发带递至她手中,青丝疏疏滑落,声音仍然沉冷:“是我。”


    卑鄙龌龊也无妨,锁不住她的心,那便先锁住她的身子。


    咒术迷惑了神智,这场华胥梦中,楚梨已然把自己当做那个满口谎话的“梨梨”。


    她是花妖,但又不只是花妖。


    她的目的,是魅惑这个人,带秘宝回落稽山复仇。


    思及此,少女主动抱过“少年”的脖颈,委屈道:“棠哥哥,我不是故意抢走剑灵的。”


    不过也多亏了剑灵之力,她才得以在妖界立足。


    现在,她还想谋得更多。


    墨蓝的发带在她手心摇晃:“除了这个,其实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棠哥哥。”


    花枝点染的外衫随着话音滑落,长裙迤逦斜铺,落下一地胭脂红,若如少年。


    她仰头,脆生生问:“棠哥哥,我漂亮吗?”


    楚见棠凝沉着应声。


    媚香散溢,无数浅粉深红缭绕眼前。如今这个贪得无厌的饿鬼,曾经却只是任她刀俎的鱼肉。


    演技分明假得很,当年怎么就看不穿?


    持刀人带着明媚如春的笑,又道:“那我把自己送给你,好吗?”


    假言乱了真心,仲春刹那翻作盛夏,三百年前的道宗山门外,也有一处凉亭。


    楚梨语调微哑,却也跟着笑起来:“你也要保重好身子,哪日我去宗中,若是见你瘦了,定然要和傅言之讨账,还有那几个倚老卖老的师叔师伯,谁都别想好过。”


    极不讲理的一句话,却让温雪声不自觉地低低笑开,许久,他抬眸望向她,眼底盛着的温柔一如往昔:“那我们说好了。”


    在楚梨微讶的目光中,他忽然伸出小指,像个讨要承诺的孩童般望着她,本该稚气的举动,被他做来,却仍旧清雅好看极了。


    一怔之后,楚梨毫不犹豫地勾住他的手指,力道重得几近透过指骨:“说好了,谁也不许食言。”


    温雪声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此刻的面容烙进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握,如羽毛拂过,又缓缓收离,颔首笑答:“好。”


    山风卷起两人的衣袍,一红一白,在雪中交织,又慢慢拉远。


    直到那袭雪色身影渐渐隐入雪幕,楚梨仍长久地立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相触时的温度,掌心里落了几片雪花,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滴。


    她转过身,隔着纷纷扬扬的落雪,朝来路望去——


    一抹灼眼的红,正静静伫立在檐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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