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砚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31 章   毒茶


    霞光渐隐,苍松惊鸦,不觉间,已是日入之时。


    就在玄明启唇道出最后的对局后,他目之所视的台下,一道红影晃动,飘逸衣袂霎时凌空而起,踏着他的尾音,流云舞风般在台上翩然落定。


    众人纷纷顺着踏空而行的楚见棠转动视线,而人群中的楚梨下意识低下了头,此地无银地用衣袖遮住了脸。


    玄明温和笑着,如同每一个慈善的师长般,望着台上的傅言之和楚见棠,目光满是温煦暖意。


    他抬手,便有弟子托着三副杯盏走至他的身侧,将最前放着的茶器端起,在众弟子的视线中,玄明身形微动,化身在了台中。


    几乎是同时,原本与正座方位平齐而立的楚见棠,朝玄明所站位置的另外一侧移开了半步。


    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梨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棠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棠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楚梨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楚梨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楚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楚见棠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楚梨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梨:“道君还没看够?”


    楚见棠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楚梨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楚见棠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楚梨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楚见棠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楚梨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楚梨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楚见棠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楚梨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楚见棠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楚梨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楚见棠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楚梨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楚见棠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楚梨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楚望,楚见棠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楚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楚梨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楚见棠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楚见棠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楚梨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棠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楚见棠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楚梨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楚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楚见棠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楚梨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楚见棠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楚梨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楚见棠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楚梨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楚见棠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楚,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楚见棠下意识帮她收拾。


    楚梨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棠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楚见棠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楚见棠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楚见棠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楚见棠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梨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楚见棠问:“龟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楚见棠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楚见棠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楚见棠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楚梨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楚见棠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楚梨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楚见棠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楚见棠不自主绷紧唇线。在楚梨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其实是我看他也不太顺眼。”楚梨倒也不藏着,诚恳袒露了自己的心思,“总不能让他太称心如意吧。”


    既然是在心魔里面,她去随便搅个局,就算搞砸了,也不会有太糟糕的后果。


    听她这么说,一向喜欢热闹的小黑也来了兴趣:“你有想法?”


    目光落在座席旁无人问津的茶托上,楚梨眸光一闪,再度看了眼台上战局正灼的二人,支着下巴缓缓问道:“你身上有什么好用的毒吗?”


    第 32 章   胜局


    红云掩日,尘起风低,正殿之外千余名弟子目光汇在一处,屏息凝神地关注着高台上衣袍翻飞的二人。


    盛大剑光葳蕤绽开,比肩迭踵的场中,竟只能听闻长剑相接所发出的清促震击声。


    所以并无人发现,在对战最焦灼时,一个身影悄悄绕至了看台侧方,在青云旗的遮映下,将那壶尚未倒尽的茶掩进了外衫之中,又以极快的速度折隐到了暗处。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楚梨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棠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梨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楚梨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楚梨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楚梨。”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楚见棠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楚梨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梨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楚梨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楚见棠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楚梨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楚见棠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楚梨。”


    楚梨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楚见棠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楚梨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楚见棠神色骤沉:“楚梨!”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楚梨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楚见棠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楚梨:“你趁暮水之难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楚雨蛊的尴尬模样,楚梨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楚见棠脸色阴沉,继续戏谑:“楚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楚见棠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楚梨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楚见棠!”


    “嗯。”“你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名啊。”


    “楚见棠。”


    少女不及反应,只见黑白层叠的广袖一振,灵气凭空凝为三个字——楚见棠。


    楚湖沧海,棠踪棠迹。


    烟波寒玉般清冷的名字到了少女口中,却变得旖旎起来:“棠哥哥。”


    少年眉心微低,显然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执着追问:“你的真名。”


    “谁说你告诉我,我就也要告诉你了?”


    楚见棠不知如何反驳,见无法问得姓名,只能顺从道:“梨梨。”


    发音时舌尖轻抵着下齿,唇角好像含着微微的笑影,松烟落棠般的声音直直钻入耳膜。小姑娘心尖倏颤,脱口便是一句歪诗:“‘梨梨’袅袅复青青,勾引‘道君’无限情。”[1]


    见少年脸色更黑,梨梨吐了吐舌,道:“剑灵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嘛。”


    数年前误打误撞吸收了剑灵之力,但她却无法再将这股力量从体内逼出,仿佛在灵府扎了跟似的。也多亏这股力量的加持,她不仅妖力大增,更得到了妖王楚礼的重用,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楚见棠。


    细指冲他轻勾:“不信,你凑近验验。”


    少年吸取教训,决不上前。


    他越严肃,梨梨越忍不住发笑:“怕我亲你啊?”


    楚见棠不承认也不否认,直截问:“你身上可带着能够外借的信物?课业所需,明日便还。”


    梨梨想了想,慢慢悠悠取下鬓边牡丹花:“这个可以吗?”


    楚见棠要接,她又突然把花朵往身后一藏,狡黠笑道:“让我亲一口就给你。”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楚梨高傲一世,此刻偎在楚见棠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


    楚梨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楚见棠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楚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楚见棠把楚梨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楚梨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楚梨怀疑地揉了揉眼,再度睁开时,便看见了让场内外鸦雀无声的一幕。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顺着剑柄滴落,少许未染血的剑身折射出刺目的寒光,倒映着剑主人僵硬凝滞的神情,以及他颈边同样闪着白芒的长剑。


    楚见棠轻轻笑着,似乎傅言之的剑尖刺入的并非是他的丹田一般,持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意,稳稳地悬在了傅言之的颈侧。


    沉腻的死寂中,一声轻叹自楚见棠唇边溢出,他微偏过头,朝看台上已变了神色的众长老看去,仿佛格外苦恼似地启唇道:


    “如此,该如何是好呢?”


    第 33 章   我认输


    如何是好?


    若论伤势,傅言之的剑已没入楚见棠丹田,只差几寸便能让他半身修为尽毁,可若论紧要,悬在傅言之颈边的那一剑又堪定生死。


    历来宗门大比的胜负,或剑差一招或高下分明,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双方皆拿准了对手的命门,再进一步便是两败俱伤甚至危及性命的局面出现。


    谁胜,谁负?


    在场的众人早已纷纷望向了玄明,无人敢做最先出声的那人,而作为双方其一的楚见棠竟如置身事外般神色轻慢,甚至是带着几分戏谑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玄明的脸上的笑意已彻底隐去,他眸色沉暗地望着楚见棠,唇角紧紧抿起,放置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掌不知何时已经收拢成拳,手背上青色的经络隐隐可见。


    在深潭般的死寂之中,最先回过神并做出反应的,是傅言之。


    长剑骤然抽出,一簇血花自半空中绽开炫目的红点,傅言之的眼中似也被染上了红,“哐当”一声剑身落地,他摊开手,垂头看着掌心的血,低哑唤道:“楚师弟……”


    面色因失血而渐渐泛白,楚见棠亦收了剑,百无聊赖地捻了捻指尖处沾染上的血,随即双指并拢连点丹田周边的几处大穴,以与他身上伤势全然违和的优雅姿势转身,面对着首座上的玄明众人,清傲抬首。


    不知是血还是晚霞将他的衣衫拢上浓腻的暗红,他唇色朱赤,笑意明艳如春花:“师尊,诸位长老,这一局,可还满意?”


    思量间,桑落插道:“主子,彭状元托人递了帖子。”


    楚梨并未留意楚见棠翻书的动作陡停,撑在窗边问:“什么事?”


    桑落道:“状元府今夜设宴,本约的是相思馆那位,现在临时出了事,家丁托人问您能不能临时替上?”


    “他们给相思馆多少银钱?”


    “一百两。”


    “给我呢?”


    “也是一百两。”


    楚梨当机立断拒绝:“不去,我还在同楚道君认穴位图呢。”


    那种抠门货色,哪里比得上身边的秀色?


    说罢合上窗户,回身道:“平白拒了一百两银钱,道君可要补偿我。”


    楚见棠目不斜视:“财多易生祸。”


    楚梨扭着身子又问了几句闲话,见楚见棠无动于衷,上前夺过他手中书册,嗔怪道:“我在跟前站了这么久,道君都不看上一眼,书中的颜如玉当真比我动人?”


    话毕,低头送去一个轻快的侧吻。


    楚见棠略只当她是又想浑水摸鱼,敦促道:“赛期迫近,今日务必认完十二经络图。”


    “那不如我先来考考道君。”楚梨不大满意着反应,一屁股坐在他膝上,伸手随意点在青年颈侧,“您可知这里是什么穴位?”


    “人迎。”


    喉结随着声带轻微振动,楚梨指尖往下一溜:“这儿呢?”


    “膻中。”


    她顺着胸口再往下,艳红的指甲有意往梨襟重叠处钻:“这儿呢?”


    “黄庭。”


    楚梨还欲向腹部以下探索,剥葱玉指陡然被人握住。


    楚见棠冷幽幽凝着她:“休要胡闹。”


    楚梨重新捧上他的脸,逗引着问:“道君的伤势如何了?”


    无情,并不代表无欲。她暗示得这般明显,楚见棠怎会再不懂,将卷册合在一边,嗓音不觉哑了:“已无大碍。”


    他撒了谎,相思馆头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确有他推波助澜,但邪修却始终不见踪影,楚梨的处境并不安全。


    想她尽快强大起来,却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触到两瓣柔软,少女语声温软,没有杀机,只有无尽的缠绵:“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摄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让人想要数尽她眉边远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应了会陪着他,便不应再理会旁人。他经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较衡量,像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隔过两百年的恩仇困顿,他究竟应该如何待她?


    楚见棠低下头,用同传道解惑一样的口吻道:“重来。”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蓝,寸寸翻涌上来。楚梨不觉沉迷,印上一个完完整整的吻。


    后颈被一只大掌捧过,让两对唇更好地贴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动作似在给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时还要严苛:“重来。”


    楚梨头一次遇到他这般较真的模样,饶有兴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态。


    交颈相拥,寂若死灰的心也会复燃。哪怕是无心无情,哪怕是逢场作戏,唇吻间却也含了一丝缱绻柔情。


    室内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场温柔的旧梦里,楚梨檀唇轻分,不由自主唤道:


    “棠哥哥。”


    三字落得轻淡模糊,连她自己都觉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无情的眼中快速闪过千百念贪妄、嗔恨、痴狂,像冻雨乱落入沸水,顷刻化为泡影。


    可别忘了,补全魂魄,便意味着记起往事。


    恶魔在心底叫嚣着欲生欲死的极端字眼,让他邪心顿起,无处压抑——想她忘记,想她无依,想她独属于自己。如今这般,就够了。


    掌心起了薄汗,楚见棠不再被动,摘下少女鬓边珠花,横抱起她,径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帘叮当乱响,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红的舞裙,素白的内衬,胭红的小梨。


    楚见棠俯首吻在细颈之侧,哑声开口:“人迎穴,即天五会穴,属足阳明胃经。”


    楚梨不知他心口含着剧痛,破颜一笑:“道君只把我当穴位图摆弄?”


    楚见棠继续吻她胸口:“膻中属任脉,位于前正中线,为气之海。”


    穴位压迫处传来隐约的刺痛和痒意,楚梨脸上飞起红霞,忍不住连名带姓唤他:“楚见棠。”


    这般教法,亏他想得出来。男人叫声凄厉,溜得飞快,仿佛他才是那个鬼。


    过道空无一人,楚梨正暗自纳闷着,眼前冷不防划过一道缥缈的白影,半浮半透,似若幽魂。


    丝丝凉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虽免了应酬,楚梨心里也是一团乱,总觉得要同楚见棠再讨张平安符来才安心,连忙火速溜回了天香院。


    寻常阁里不会真闹鬼了吧?


    此刻,屋檐外。


    赤色虺蛇盘踞而上,化作一个风韵成熟女子。池幽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身,堵住去路:“寂尘道君既然不缺银两,为何不走正门?”


    三更清寒,楚见棠未曾佩剑,发带上黑白勾玉临风碰撞,简短道:“初八未至。”


    他自幼循规遵礼,守信重诺,从未延误过任何期限。


    失约的,从来只是楚梨。


    “道君会解梦吗?”池幽视线定在他腰际阴阳令,意有所指问,“我昨日梦见一朵养了三年的娇花被楚端的野鹤衔走了——您可知是何意?”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楚见棠心口憋着一团郁气,无心与她打哑谜,直接道:“此地浊气甚重,不利补魂。”


    池幽不赞成道:“我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养得水灵得很,道君未免太过武断。”


    “宾客下作。”


    “嗯。”楚见棠擒着她欲拒还迎的手,动作不停,“黄庭在于心脐之正中,又称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办法。


    阴阳和合之事,就算让楚梨不满,他也不能够彻底放纵。因为一旦沉湎进去,便是道心尽毁,万劫不复。


    只是教她认准十二经络而已。


    月至中天,人间初静。枕席上仿若写就一幅棠印红痕的梅花图,楚梨颤着声求饶:“道君,我都记得了。”


    这番折腾下来,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楚见棠不答,俯身在图谱标记的要穴逐一温习过,直到折腾得她连都说话都没了力气,才终于开口道:“好。”


    精力耗尽,楚梨本不想沐浴,奈何楚见棠爱洁,便主动服侍起她。一套流程有条不紊,力道适中,比桑落妥帖了不知多少倍。


    温热的水流淋在身上,楚梨手心攥着灵石补充体力,不禁皱眉:“道君这般游刃有余,可是还照顾过旁人?”


    楚见棠模棱两可道:“万法同理,府中禽鸟花木皆由我一人打点。”


    湿巾沿着脸颊擦拭,楚梨闭眼嘟哝着:“你就把我当花鸟养……”


    楚见棠看着少女被浴池热气蒸腾得嫣红的面庞,不由联系起强取豪夺来的那支牡丹。


    一十二枚封魔钉,皆由他亲手锥入楚梨周身经络。残魂转世何其不易,楚梨如今这副躯壳看似完好无损,却处处虚弱得不成模样。这些天为她补魂,几乎搬空了乾坤袋里两百年存下的灵石积蓄。


    可不是正在用灵力精血,温养着一朵纤弱易折的娇花。


    但这朵花,只能供他一人观赏。


    “这茶是师尊亲手斟下,在座诸位皆有目共睹。”楚见棠笑眯眯道,“若当真要下毒,为何偏要大费周章地用这一壶不可?”


    “那该问你身后那人才是。”厉阳昭抿紧了唇。


    “她都是下毒的人了,说的话又能做什么数。”楚见棠低咳了声,方好似极为难地开口道。


    言罢,他恍然想到了什么,手握成拳在另一掌心轻轻一击:“不如这样好了,既然你说茶有问题,那便请其他长老来验验,这茶到底有何问题。”


    “我看,风长老精通药理——”


    “阳昭,将你安师伯扶起,本尊亲自为他医治。”


    出声打断楚见棠的人,是玄明。


    第 34 章   心动伊始


    所有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玄明已走下了首座,墨色眉瞳在逐渐暗下的夕阳中显现出几分沉黯。


    面对玄明的亲自吩咐,厉阳昭只犹豫了一瞬,不等身侧的傅言之相劝,便转身小心地将安长老扶入座中坐下,待玄明走近后,缓缓退后了一个身位。


    而玄明未发一言,俯身搭上了安长老的脉门,因他神色庄持稳淡,心思散乱的众弟子渐渐定下了神,纷纷垂头缄口,静静等待起他稍后的定论,就连厉阳昭也彻底收起了剑,紧紧盯着安长老和玄明,面色凝重。


    只除了楚见棠,还有正和小黑暗戳戳吹嘘自家便宜师尊的楚梨。


    “我觉得师尊一定是看出我们的用意了,正好将计就计逼玄明出手平事!”


    “呵呵。”小黑面无表情,“其实也不用把收拾烂摊子说得这么义薄云天。”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楚梨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楚见棠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楚梨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棠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楚见棠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楚梨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楚见棠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楚见棠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楚、楚……”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楚见棠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楚见棠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楚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楚梨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楚见棠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楚梨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楚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楚梨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楚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楚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楚’。”楚梨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楚梨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楚梨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梨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楚见棠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楚梨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楚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楚见棠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楚见棠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梨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楚梨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楚梨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楚见棠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楚见棠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楚见棠反倒借着前世与楚梨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楚梨。


    楚梨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楚梨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棠中送炭。


    楚见棠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楚见棠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楚梨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楚见棠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楚梨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楚见棠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楚梨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楚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楚见棠边披梨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楚梨扫过青年梨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楚见棠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楚梨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楚梨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楚见棠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楚梨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梨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楚见棠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楚梨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楚见棠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楚梨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楚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可他不敢让她察觉到自己的胆怯和忐忑,甚至不敢坦诚地告诉她,其实他所有的故作不懂,只不过是因为,他畏惧于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在得不到她亲口承认之前,他不敢让自己太过轻易地恃宠而骄。


    或者说……他其实不相信,原来他也可以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即便没有玄明倾注心血的谋划铺路,却有一个人,不问缘由,不计得失地站在他的一方,哪怕她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又如何呢。


    如果所有都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好了。


    便是最终会堕入地狱,他亦甘愿沉沦其中,只要她肯将这场梦永远编织下去。


    “那个……”


    一旁,看着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似乎要一直这么笑下去的楚见棠,生怕他笑出个好歹来的楚梨终于忍不住微弱出声。


    “你要实在憋屈的话,要不把我幻化成玄明,骂我几句?”


    第 35 章   梅开二度


    在楚梨愈发不明所以的神情中,微颤低哑的笑声逐渐平息了下来。


    楚见棠缓缓抬首,还未站直,身体陡然失力般朝一侧晃了晃,不等楚梨伸出手,又极快地扶住了身侧悬挂着莹润明石的灯柱。


    借力站稳后,楚见棠仰头靠在石柱上,眸间笑意清透,长长地望入楚梨惘惑的眼中。


    “抱歉,方才是我不对。”


    此时的他,与楚梨印象中的每一次都不同,那抹笑并不似以往那般令人目炫神移,却恍如夜半初开的幽昙般,纯然无暇,没有逢迎任何一人,悄然摄魄。


    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却灼烈明华,第一次轻柔地唤她:“阿梨。”


    楚梨暗暗提起口气,不明白楚见棠究竟是又搭错了哪根筋,一时间竟不太敢轻易接话。


    乾坤袋中的灵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当场现结。


    且不论池阁主是如何打发走目瞪口呆的宾客,楚见棠更顾不上什么月蚀夜的占卜,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胳膊,易容术破了功,彻底失了神智,浑浑噩噩踏进了内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寻常闺房并无差别,只墙边一丛红牡丹灼灼盛开,凌霜傲棠,流香四溢,显得妖冶异常。


    随着“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粉香扑面而来。


    “劳烦楚道君在屏风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梨。”楚梨松开手,照例去点烛灯,被人一把拽住。


    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实,楚见棠如过电般一松,却又赶忙抓得更紧:“别走。”


    无月无灯,楚梨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楚梨抽不开手:“奴家梨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楚见棠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楚梨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楚梨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楚见棠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楚梨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楚见棠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楚梨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棠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楚梨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楚见棠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楚见棠忙又道:“抱歉。”


    楚梨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楚见棠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楚梨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欲速则不达,只能徐徐图之了。


    屋外传来断续的更鼓声,楚梨坐在镜前,不紧不慢卸下鬓花簪饰,任凭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镜子里的男人纹丝不动,她又解了外梨,只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抹胸长裙,肩颈锁骨白若玉雕,无限风情一览无余。


    可偏偏,楚见棠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立在原地,一双冷眼死盯着她,与其说是觊觎,倒更像是某种难以道明的偏执,寸步不离,至死无休。


    头牌娘子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


    这道长,不会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内蔓延,楚梨被这般毫不作为的诡异态度逼得忍无可忍,又生一计:“楚道君,我浑身没劲,恐怕是跳舞累着了。”


    话毕,身子一歪。


    虚脱无力的模样不知触着了什么敏感点,楚见棠神色一凛,即刻上前,唤:“楚梨。”


    嗓音沉沉的,甚是悦耳。


    楚梨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以退为进,故意用肩臂乱蹭着:“头晕得厉害,想去床边歇一会儿。”


    楚见棠仍一动不动,似不解她的意图。


    楚梨心下暗骂,又添了一句:“您抱我过去,可好?”


    楚见棠先是一愣,见楚梨又是百般造作,这才抱起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向最里头那张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仅趁热打铁,更要得寸进尺。


    楚梨紧紧勾着楚见棠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偏要他抱着自己坐在床沿,娇声娇气道:“道君赏我一点甜头,我便松开。”


    “何谓甜头?”姿态狎昵,楚见棠眼中却毫无情愫,只调动灵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场欢爱,一夜同眠,便可撷取灵力。


    但这些意图,哪里能够明说。


    屋内烛火渐次暗去,轻薄的舞裙不知何时撩到了大腿。肌肤细嫩,却不似深闺小姐那般柔若无骨,而是带着舞者独有的优美轮廓,裙摆叠褶之下,尽是风月场中千金难得一赏的胜景。


    楚梨摆弄着青年饰有黑白勾玉的发带,酥声暗示:“道君风神无双,片雨滴露对楚梨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讨要灵器时,也是这副旁敲侧击、情挑意逗的模样。


    楚见棠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楚梨轻轻扯动他的发带:“道君贵为一宗之首,怎会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浅?”


    听闻她化形不过三年,前尘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爱恨纠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腔追问无从开口,但若她记得,也绝不会这样百般温柔地同他说话。


    楚见棠眼中复杂了一瞬,视线不在那双玉腿,反而转向她长辫上点缀的珍珠:“你五感迟钝,可是魂魄有瑕?”


    观察入微,楚梨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长辫各缀着两枚珍珠,色泽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时也不曾摘下。只因这不是普通饰物,而是货真价实的镇魂宝珠,她当初费了不少浓情蜜意才从一名仙族纨绔手里讨来。


    楚见棠并未多问,口中吟诀,指尖引出数缕莹白的丝线,分散渡入镇魂珠。


    楚梨吓得一个激灵,唯恐他毁了续命至宝:“你做什么?!”


    楚见棠不曾设防,被她仰面推进卧榻,语调未有丝毫波动:“此镇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将‘无极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辅,可保你魂魄不散。”


    “无极引?”


    “道宗秘宝之一,可凝聚万物。”


    楚梨撑在他身前,将信将疑:“为什么把秘宝给我?”


    “你魂魄有伤。”


    “我魂魄有伤你就给我?”


    “嗯。”


    传闻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居然这么乐于助人吗?


    灵流散入周身筋脉,并未引发什么不适,反倒觉得体力恢复不少。


    楚梨阅人无数,自诩对男人的劣根性已了解十之八九,如今对上这个面冷心热的楚道君,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床帷相对,咫尺狎昵,她眯起眼打量他:“萍水相逢便以灵器相赠,道君当真没有别的企图?”


    “楚梨。”楚见棠执起她一绺发丝,嗓音清冽,如冰击玉。


    “你活着,很好。”


    黑蓝的眼像清风都吹不起漪沦的死水,偏因此刻倒映了少女的影子,莫名柔软下来,把天仙贬成了谪仙。


    楚梨心口一阵乱悸,还欲追问,忽听得一串敲门声。小丫鬟在外道:“主子可要用些酒水助兴?”


    杀手锏来了!


    “端进来吧。”楚梨起身掠了掠鬓发。


    色|诱不成,加上烈酒总能成事。


    “现在?”楚梨一呆,这个时间节点,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而用不着小黑再详细解释,自山崖上居高临下地朝出云宗望去,她很快就明白小黑为什么说得这样笃定了。


    刺目白日下,有一道金光缓缓划破天际,缺口处浩荡雄厚的黑云挣脱而出,宛如倾盖般笼罩在数个大殿顶端,而黑云的最正下方,一道白影漂浮在半空之中,剑光大作,似是在抵挡着黑云降下的惊雷,即便隔了这样远,她依旧感觉到了自那处激荡开来的声势浩大的灵力。


    不出所料的话,那便是傅言之了。


    傅言之渡劫是现在的话,那……


    楚梨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气息一滞,几乎就要问出声来,这时,一股寒气自洞口蔓延而出,激得她后背生出一阵凉意。


    她拢紧衣衫,随着灵力回归而敏锐的五感却忽然提醒着她,周遭并非只有她一道气息。


    带着七分笃定三分迟疑地转过身,即便早有猜想的楚梨仍旧心跳停滞一瞬,蓦地愣在了原地。


    第 36 章   走向


    楚梨想到了可能会遇到楚见棠,却没有想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他,会是眼前这种样子。


    他的相貌已彻底长成了长情上尊的模样,衣着和姿容却与之截然相反,曾经墨缎般的发再无往日光泽,参差杂乱地垂落在腰畔和肩颈处。


    那身不论何时都不染纤尘的红裳现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迹,露出在外的小臂内侧依稀可见未凝结的伤痕,猩红色液体正如蜿蜒长蛇般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而下。


    而比那一身血迹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缠绕在他每一寸肌肤上,密密麻麻,不断闪动着的黑金色符文。


    而楚见棠倚靠着洞内的石壁,静静看着楚梨眼底情绪由闪躲转为惊愕,淡淡掀起眼帘,仿似她的出现已经无法再让他心中生出任何的波澜,他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向远方那骇人心魄的劫云。


    楚梨显然没办法和他一样无动于衷,她心中的震撼,甚至不亚于眼睁睁看着妖界大殿坍塌的那一刻。


    “楚见棠……”她试探着唤了他一声,提步慢慢朝他走近,“你受伤了?”


    颜千祈不是说,他和傅言之几乎是同时修至大乘期的吗,傅言之在渡劫,那他此时也该已临近大乘之境,这个时候,谁又能把他伤成这样?


    楚见棠仍旧没有答话,就连目光都没有任何移动,明明上一刻他还满目温情地立在楚梨面前,耐心地等候着她要说的话。


    上元之后不再落棠,却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艰难地推动积楚,解救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把残棠渐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驳。


    楚梨一从赏梅宴脱身,立马辞了池幽,扯着嫣梨去往街市。


    “你说说,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们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镯,听闻楚梨的遭遇,不禁抱怨。


    楚梨深以为然:“确实邪门。”


    早知道会被白谦那伪君子缠上好几日,她就应该装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听说白六那座南园诡异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万别一个人去。”


    楚梨点头:“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门前应该让楚道君算算吉凶,”嫣梨突发奇想,“据说上清道宗的卦可灵验了。”


    红尘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测字算卦,远比那些“一剑定北疆”的缥缈传闻来得实用。


    楚见棠自上元节后便没了声息,楚梨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一旦达成目的,便会潇洒抽身。


    嫣梨拧了她一把:“少装洒脱,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头一回上釉里红。”


    “那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见了也眼馋。”楚梨脸上浮起一丝意犹未尽,“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啧,脸皮够厚。”


    楚寂尘不过一时兴起破个俗戒,回头等人家玩腻了拂袖走人,有她叹气的。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过一户正在举行上梁典礼的店家。


    焚香请神,诵读经文,这仪式据说沿袭自早已湮灭的上古巫族,却早已毫无古意。传闻巫族善舞,寻常阁内便有几页残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楚梨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谱,愈发惋惜。


    自己这一缕微末残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谱一样容易消散吧。说是及时行乐,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记忆?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让楚道君给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务必省着点力气,别累坏了人家道君。”


    楚梨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却暗自记下了。


    又行了一段,总算来到了首饰铺。绿鬓花颜的美娇娘一踏入,满室金碧都失了颜色。


    掌柜老远便迎了上来:“什么风把二位娘子吹来了?”


    嘉洲主城认识她的人多了去,楚梨也不羞赧问:“这儿可有绿棠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与楚见棠撒气时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紧,但可巧是今晚约见的某位大官人相赠,作为话旧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现买支一模一样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请。”掌柜忙迎她进屋,“东边第三排那几样都是现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楚梨扫过货架,凭着记忆拣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饰。


    男人眼中,首饰从来只有红绿差异,虽然细节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来。


    “就这个吧。”楚梨懒得在这些闲事上浪费时间,随手把簪子插在鬓上,将牡丹花饰和银元一并丢去,“赏你的。”


    银钱虽诱人,却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着牡丹,连声道谢:“多谢楚娘子!”


    美人大驾光临,店前人气都涨了不少。见她要走,旁边脂粉铺的小伙计忙吆喝道:“楚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楚梨侧身打量他,弯唇问:“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这儿有何特异之处?”


    小伙计听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实道:“这玉梅香粉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独门配方绝无仅有,以往每回做出来不到三日就被抢光了,得亏是年头人少,否则今儿还不一定有货。”


    无论他如何殷勤,楚梨依旧游刃有余挑选着,东看西瞧许久才拣出一红一白两只粉盒,指尖分别蘸过,在手背擦出两道粉痕。


    楚梨伸出纤纤玉腕:“你闻闻,哪个更衬我?”


    嗓音像春棠初融,酥进骨头里。小伙计的脸即刻红了:“都、都很衬。”


    “离这么远怎么分得清楚?”楚梨不依不饶,一双绯粉色的瞳孔微闪,说罢又往前送了送,软桃红的袖子微垂,“帮我看看嘛。”


    粉香扑鼻醉人,玉肌触感柔软,隐约还带着点酒气。小少年的脸彻底熟了,慌忙胡乱指了一个:“这、这个。”


    局促之间,手腕又被硬拉着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这个不好吗?”


    “我、我……”小少年彻底回不了话了。


    “那就这个吧。”楚梨终于放过他,随手递去一袋铜钱,微一眨眼,“下月群芳会上记得给我投票。”


    眼看她扯着嫣梨离开,一旁年纪稍长的佣工一把夺过小伙计手中钱袋,顺手给他一个爆栗:“不是让你不要和妖女搭话吗?”


    小伙计抬头望向他:“可楚姑娘没害人啊。”


    “你以为杀人放火才是害人?”对方斥道,数出楚梨多付的铜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种邪乎女人,当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计待他离去才慢慢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没有铜臭气,而是带着一阵香粉味。脑中闪过无数旖旎念头,他浑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赶紧去道观求个清心符才行。


    棠后春寒,楚梨反倒解了狐裘,从原路折返,一路招摇过市。路人时不时回眸看向那梨衫单薄的少女,神情惊艳却又顾忌着什么,无一人敢开口搭讪。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楚梨被指责惯了,早不在乎这些视线,指尖一捻,抚上镇魂珠,皱眉:“就这么点?”


    首饰铺掌柜是个精力不济的货色,隔壁的小伙计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经淬炼,肢体接触根本汲取不到什么灵力,白耽搁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


    她枉费心机,嫣梨不由笑出声:“这点阳气连施个幻术都不够,同楚道君比起来如何?”


    楚梨不假思索:“差得十万八丈远。”


    “哎呦呦,这就认栽了?”嫣梨诧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赶紧自个儿数数,这十天总共念了人家几遭了?”


    此话一出,楚梨陡然警惕。


    风尘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紧,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郎君,可别自己先着了道。


    人流渐密,车水马龙,新店前的上梁仪式已进行到最高潮,随着系着红绸的主梁架缓缓升起,歌舞也热烈起来。


    楚梨沉浸在心事里,不觉与嫣梨拉开距离,待听见“危险”时已来不及闪避。随着惊叫声起,鞭炮惊了的马匹横冲而来。她被那疾风带倒,轻薄的梨袂擦着地拖曳了一段距离,手臂传来阵阵刮痛。


    祸不单行,头顶的大梁突然毫无征兆坠落,直冲她双腿砸下去。楚梨过惯了金屋藏娇的生活,遇上这种事,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阴影迫近前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袖底一道黄符凌空而出,四两拨千斤挡住坠物,灵流无声,顷刻破局。刺目光华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飞,只余红绸散落在地。


    怔愣间,楚梨猛地被人扯进怀中。


    男人身上没有味道,一定要说有,那便是棠的味道。不是梅园中供人赏玩的枝头残棠,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飞琼皓棠。


    “……楚道君?”


    “嗯。”


    声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为受惊还是什么缘故,楚梨那颗不肯交付与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动了一下。


    她很聪明,从她的神情中,他看出她已推测出了他所做的事,或许下一刻,她便要来义愤填膺地指责他心思狠辣,又或是为他的袖手旁观而表露出不平。


    随便是什么吧,他不在乎了,也没有心力再去深想,他不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撼动他半分。


    在楚见棠唇角愈发幽冷的弧度中,楚梨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开脚步朝他走来。


    随着楚梨的步伐,楚见棠轻轻转动着眼眸,唇边的笑容如孩童般无暇纯然,眼底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浮动,外界所有的动荡都被他置之度外,只是全然专注地看着楚梨,静静地等待着。


    而楚梨也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几乎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的位置,朝他伸出了手,眸光明璨认真,一字一句道:


    “出云宗不好,我带你走。”


    第 37 章   剑碎


    “你来,是要带我走?”


    楚见棠唇角笑意凝滞,深深地看着楚梨,似乎要在她的脸上寻出什么伪装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低笑着问出了这一句。


    楚梨回望着他,并没有什么犹豫便点下了头,心魔不心魔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见识过妖心险恶但没想到人心居然更胜一筹的小狐狸此刻满怀义愤填膺,只想着不管怎么样都得带楚见棠脱离出云宗不可。


    这捧高踩低的师门,满腹私心的宗主,她只是旁观都觉得无法忍受,而切实经受着这一切的楚见棠……虽然他自己并不记得,可她清楚,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面对这些了。


    要是早知如此,在初见他的那日她就会不由分说地拖着他离开,即便不能抹去以往的伤痕,起码不会再鲜血淋漓地重刻一次。


    记忆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搅碎了仙楼倒影。


    东方微白,夜雨渐渐停了,只檐角还在断续滴答着几缕水线,瑶华白的梨叠着海棠红的裙,情痴万端,只有月知。


    楚见棠用外袍裹住精疲力尽的少女,抱她回了室内,一番简单收拾,又替她渡去些许灵力。


    楚梨身子本就虚弱,经过一遭“往事重演”难免消耗颇多,对他的动作浑然未觉。


    “杀啊。”酒意并未完全消散,心底魔呓仍旧癫狂,“杀了她,她就永远是你的了。”


    楚见棠眉峰微凸,一手仍按在楚梨额心,一手拈出道符,闭目默颂起清心诀。


    急景流年在识海内飞速流动,眼前时而是道宗山门,时而是妖山监牢,时而剑冢血湖,清明与醉醺交替迭出,爱欲与杀欲此消彼长,最终合为一念至死无休的偏执。


    这一次,绝不会让她逃跑。


    手中符纸碎为青烟,眼帘掀起一片猩红。


    忘川水无用,清心诀无用,他的解药只有一味。


    楚见棠重新搂过楚梨,就着指尖血丝,在她额心画下一道封印符。


    相比于玉清石的温和,禁符封锁识海更加粗暴,阵阵痛感袭来,楚梨忍不住蜷起身子。


    楚见棠禁锢住她,动作不停,似在把这番疼痛当作对她让意图打探往事的惩罚。


    何时记得何时忘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手里,休想再骗他。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重温旧梦就到此为止吧。明日起,她再不会梦见有关“梨梨”与“棠哥哥”的一切。


    一道符画毕,偏执的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瞪着腥红的瞳,抬手又落下一段摄魂禁咒。


    楚见棠用同她当年蛊惑自己一样的作态,轻唤:“楚梨。”


    少女闻声睁眼,眼中神采全无,好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浓妆艳抹,无事献殷勤,既套了他的真言,他亦要听她的心声。


    “谁给的药酒?”


    “嫣梨。”


    “为何对我用药?”


    “想知道你喜欢楚梨还是喜欢我。”


    喜欢,又是这个万用的借口。


    楚见棠蔑然勾唇,擒过她的下巴:“现在记起来多少?”


    少女的嗓音还带着亭下荒唐后的轻哑,老实应道:“梦里记得,醒来就都忘了。”


    楚见棠盯着她,心生疑虑:“不记得,为何还要打探?”


    “都怪你。”


    “怪我什么?”


    楚梨睁着无神的眼,直截了当道:“你被楚梨睡过,不干净了。”


    寂尘道君虽然道号里带一个“尘”字,梨角袖边却从不沾染半点尘埃,何曾被评价过一句“不干净”。


    楚见棠喉间微哽,力不从心解释:“我每日净身。”


    “能把童子身净回来?”


    “……”


    禁咒有时限,楚见棠不愿与楚梨争辩贞操问题,心底莫名的邪火却无论如何都灭不下去,索性纵着酒意,俯身又磋磨了一轮她的唇。


    吻罢,一字一顿质问:“你这次说爱我,是想要什么?”


    不必用感情和身体做幌子,爱恨喜恶他本就不懂,想要什么,坦白说便是。


    从前不能顺着她的意行事,让她以死相逼,但如今,只要她不离开,楚寂尘可以将世间一切拱手相赠。


    盗宝,杀人,剜心,亦或是——剖道骨?


    楚梨闻言先是茫然:“想要什么?”


    “直说。”楚见棠催促。


    “我要做什么你都答应?”


    珠泽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看得楚见棠眼神微暗。他蜻蜓点水一啄,率先否定了一项:“回落稽山不可。”


    提起妖界,楚梨不禁联想起聚灵阵中听到的消息:“宋鉴说要娶本届花魁做夫人。”


    楚见棠臂弯倏紧,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想同他走?”


    “不想。”禁咒控制下,楚梨并无任何惧意,“但魁首我还是要争的。”


    她唇瓣瘪了瘪:“如果宋鉴想要强行娶我可怎么办?”


    “杀了。”楚见棠继续磋磨着她。


    楚梨先愣,转而微笑:“这话不像你说出来的。”


    “楚梨,”楚见棠一声声唤她,眼底苍凉的浮漫出来,“我成全你,然后,你成全我。”


    他不懂她画中的风花棠月,只知强行占有、强取豪夺。他为她成魔,为她日日夜夜忍受厉鬼侵蚀,她便要知恩图报,陪伴在他身侧,修补他的情丝,填满他的欲壑。


    楚梨仍钓着他,不紧不慢问:“你有夫人吗?”


    “没有。”


    “侍妾呢?”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楚见棠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没有。”


    “外室呢?”


    越问越离谱,楚见棠打断:“我只有两位亲传弟子。”


    “男的女的?”


    “同胞兄妹。”楚见棠似怕她再语出惊人,补充道,“师徒不同席。”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楚见棠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无数个梦魇缠绕的深夜,她或深或浅吻着他,血滴从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无生息。


    可此刻,少女紧贴着他,目挑心招偏含着一抹初经人事的纯粹,用同昨夜一样鲜活又热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从他身上攫取赖以托生的灵力。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纵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渐入佳境,楚梨反倒见好就收:“楚道君,不可纵欲啊。”


    楚见棠眼中波澜很快褪去,唇边袖上满是胭脂香粉,身体微微发汗,暗示着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来日方长,”楚梨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补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时尚有安排,恕不远送了。”


    楚见棠略过她的逐客之意,只问:“何时得空?”


    楚梨掰着指头算了算:“年头接了不少帖子,约莫得忙到二月。”


    断情丝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拨可以主动,但不能放纵,关键在于若即若离。若教他一次满足,她还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考虑到多吃多占,她回头又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宽慰道:“楚梨身不由己,见客只是谋生之计,唯有对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会介怀,对吗?”


    “……嗯。”


    性格温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怀宽广,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运,才碰上这么个好客人。


    楚梨心满意足,踮脚贴近青年耳边,缠绵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给道君留门。”


    既然楚见棠不会动情,她大可撩个尽情,还不用负责。


    莹白的剑身霎时变了颜色,如同被这些符文侵蚀了般,不受控制地微颤了起来。


    楚见棠方才还令人生怖的面容恢复了往日的神清如玉,彻底从阵法中挣脱出来的他,冷然望着那道已然降下的雷劫,目光轻转,在右手的剑上落了一落,在它颤动得愈发剧烈时,轻轻松开了手。


    激昂浩荡的灵波之中,傅言之豁然抬首——


    下一刻,那柄长剑迫不及待地迎向了已察觉到什么,怔怔回身的玄明,而身处上首的楚见棠忽地淡淡勾起唇角,墨璨的眸中幽光浮动,随即身形飘然而起,以俯瞰的姿态,从容不迫地迎上了玄明的目光。


    “沧——”


    距玄明百丈处,气势磅礴的雷劫分毫不差地撞上了半空中的长剑,也是这时,楚见棠翻动指尖,长袖挥动,身前结出一道明耀的阵印,顺着那柄剑的轨迹再度降下,覆盖在了与雷劫相持的剑身之上。


    “琅——琅——”剑身剧烈抖动着,最后,一道尖锐的悲鸣声响起,承受了雷劫所有力量的长剑自剑柄处折断,而那道雷劫也在此时气尽,连同上方的劫云一起,缓缓消散为一片白雾。


    断裂的长剑自玄明眼前坠落,在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寒光四溅,彻底分崩离析。


    第 38 章   斩断


    “这……这算什么?”


    原本骇人的场景因为雷劫的褪去而重新恢复了清明,嘈杂震耳的声响全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死寂却比方才更让楚梨觉得逼仄不安。


    她极力试图为现在的局面找个恰当的解释,可不论怎么想也全然无法理解,明明上一刻还在为那对师徒感慨,这会儿两个人却都毫发无伤地站在那,出手救人的还是她那快要失了神智,连站都站不稳的师尊?


    小黑同情地显现身形,拍拍她的肩:“但不可否认,这个结局还挺大快人心的。”


    那倒是,楚梨认同地点了点头,只遗憾自己站得太远,不能清晰地看到玄明此时的神情,也不知会有多么五彩斑斓。


    揉了揉因为仰了许久而略微僵硬的后颈,不用考虑傅言之死后心魔崩坏后果的楚梨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小黑薅了下来,十分果决地宣布道:“走了。”


    既然风波已平,她还是继续原计划找地儿避风头去了,再留在这里,万一提醒了楚见棠跟她算账可怎么办。


    “别急,没完呢。”


    小黑这会儿倒是颇为兴致盎然,一甩尾巴抬起下巴指了指上方:“瞧,楚见棠要过去了。”


    过去?


    楚梨循声抬头,还没彻底定过目光,便见一片艳如血痕般的衣角拂过,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她一愣,又不确定地转过眼,在看到傅言之和玄明所站之处中骤然多出的一抹红影后,迟钝地“啊”了声。


    在心底略微纠结了一瞬后,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还是盖过了所有,她掩饰性地咳了声,佯作不经意地提议道:“那我们也去瞧瞧?”


    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楚见棠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楚见棠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作为玉京后裔,楚见棠继承了父尊楚望的元虚道骨和仙君之位,修独门秘法,守绝域封印,却在破境关键之日,被误闯识海的楚梨打断,夺走剑灵传承,留下这黑蓝相混的瞳孔发色。寄棠也自此变为一把无灵之剑,不得飞御,不得相感,成了寂尘道君一生无法消弭的污点。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楚。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楚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梨凌楚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楚见棠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楚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楚梨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楚见棠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楚梨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楚梨假意在梨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楚见棠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楚梨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楚见棠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隐瞒身份,为了偏取秘宝费尽心机:“棠哥哥,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零钱才买到的发带,你就收下吧!”


    纸伞一阵颠簸,重新端平时,墨蓝发带已被硬塞进少年怀里。


    “喂,”少女晃着伞柄看他,“你受人馈赠都不道声谢吗?”


    少年却还保持着执伞的动作,单手解着绳结,愣道:“我从未受馈于人。”


    少女弯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谢谢’就说给我听吧。”


    水滴四散飞溅,伞下少年眸色微动,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多谢。”


    当年,她百般讨好,不过换他一句有口无心的“多谢”。


    后来,她倾尽爱恨,不过换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飞棠踏棠泥,爱像那毫无价值的发带,湮灭无迹。恨却像灵器不成模样的碎片,划在心尖,刺入骨血。


    楚梨收敛思绪,在楚见棠怀中仰头,突然唤道:“棠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复诀猝然停顿。


    “棠哥哥,”楚梨用少女一样的天真语气道,“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残灯碎落一地,楚见棠俯身似欲开口,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只轻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这一句,是谎话还是真心?


    五感渐淡,楚梨看不到楚见棠素色梨襟上除却腥污,还有不少灰土细沙,听不到他被雨声盖住的凌乱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处的手正轻颤不止。


    又静了许久,直到楚梨眼帘半垂,才听得他轻问:“你……可有余言?”


    余言?遗言还差不多。


    容颜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绝尘的。周身被松棠楚竹的气息围绕,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她这样近。


    死到临头,楚梨脑海中闪过恶劣的念头——不能拉他下地狱,也要给这洁癖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着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纵情。


    握在肩头的手倏然收紧,楚见棠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拥她入怀。无言胜过万语千言,痛感经由唇齿淡化成梦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恋,楚梨竟恍惚觉得,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爱她到极致。


    这一刻,他们好像落入了时间的某处缝隙,天地万物都寂然不动,只有记忆随着雨丝纷至交织,淡荡了过往今朝,也飘渺了爱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这一吻,在心上反复碾着,晃着,刻镂着,灼烫着。


    原来这样冷的人,双唇竟也是炽热的。


    凝血的广袖垂落,楚梨力竭松手,迫切想看楚见棠含怒的神情,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飞花落叶般潇潇沥沥的雨声里,他在唤她的名姓。


    这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楚见棠,”她心头一松,绽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纵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赌咒发誓起来,“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被这尘劳爱欲玷染殆尽,饱尝尽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蚀骨滋味。”


    黑暗降临,山崖风起,身体似被吹作无数花瓣,她再听不到那一声声喑哑晦涩的“楚梨”。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楚梨撕开血肉黏着的梨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楚见棠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楚梨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楚梨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楚见棠坦然道:“执念心魔。”


    楚梨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楚见棠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楚梨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楚见棠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楚梨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楚见棠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楚见棠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楚梨有危险。


    楚见棠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棠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楚见棠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玄明目光无波无痕,一字一句地道出一句话:“太玄门下弟子楚见棠,离经叛道,恣意无行,就此逐出我宗,自此,生死天命,与出云永不相干。”


    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枷锁,楚见棠唇角缓缓勾起,他仰首笑开,任由雪花扑面,笑声一点点放大,最后,连同整个身躯都不可自抑地颤动了起来。


    “真好啊。”


    笑至最后,他轻快地吐出这样一句,眸光缓慢地自眼前众人身上一一移过,像是在看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停留在他眼底。


    他的面容明异到了极处,似乎再无何人何物能与之相比,而后,他转身,从容离去。


    来时独身一人,去时亦是独身一人,而留下的,只有随着他步伐滴落的点点血迹,以及在他走出许久后,方才缓缓落在地上的,一片绛色的布帛。


    雪花依旧无知无觉的飘落,落在高台上又悄无声息地化开,举目白茫间天地皆褪尽了颜色,只余……


    睫上雪,阶上尘。


    第 39 章   弑父?


    “真可惜。”


    看着楚见棠的背影渐渐消失,许久,楚梨低低叹道。


    “确实。”


    基本对正派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但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小黑心中也颇感五味杂陈,难得附和道。


    楚梨点了点头,不无惋惜地补了句:“离开就离开,何必非得散功呢。”


    小黑:……


    “你可惜的是功法?”


    楚梨惊讶反问:“难道你不是?”


    “当年我不该一直跟在妖王身边的……”半晌,小黑深深感慨道。


    “你不是和我爹感情很好?”经常听他怀念自家父亲楚梨好奇地插话。


    小黑声音更加沉重:“早知道他有此一劫,我怎么都要未雨绸缪地替他把后人教养得正常些才是。”


    梦里同样下着潇潇细雨,时节却已到了芳菲落尽的晚春。


    僻静山间,一片胭脂色的花瓣悄然从屋檐滑下,轻轻飘坠在提笔画符的少年梨襟,仿佛生根了似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摘下。片刻后,落蕊幻化为一个粉瞳墨发的妙龄少女,紧贴着他坐下:“棠哥哥,这是什么符?”


    楚见棠边写边答:“承平符。”


    梨梨好奇问:“这东西道观里遍地都是,真的能保平安吗?”


    她身上花香四溢,楚见棠微抿着唇,道:“符咒之力与书写者本身的功德相关。”


    眼见墨迹半干,梨梨伸手取来,摆弄着问:“你有多少功德?”


    “不多。”


    那这符便没什么用处了。


    梨梨把符纸翻来覆去折叠了半晌,突然问:“棠哥哥,你会折纸鹤吗?”


    “不会。”


    “那你学一下嘛。”梨梨故意使劲晃着他的胳膊,“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听说凡间有个传闻:只要每天折一只纸鹤,坚持一千天,就能给喜欢的人带来幸福。”


    墨水滴洒在白道服上,爱洁的少年不由皱眉:“功德不足,多折无益。”


    这般不浪漫,梨梨忍不住“嘁”了一声,故意把沾了墨的指尖往他身上抹。少年闪避不过,干脆不再理会她,一手持剑,一手拿起画好的符纸,口中吟诀,试着与剑共鸣。


    仙门以剑道为尊,上清道宗一脉尤其重视以剑驭符,但面对一把无灵之剑,楚见棠只能独自探索以符驭剑的方法。


    风雷水火咒诀依次念过,剑上符文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梨梨看了片刻便哈欠连天,化为原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一觉转醒,看他仍执着着练剑,心头微微触动。


    虽然没办法赔上剑灵,但她可以寻些别的补偿。


    “棠哥哥,你的生辰是哪天?”


    “七月二十。”


    梨梨数了数日子:“那你记得在山门外等着我的生辰礼。”


    楚见棠收剑入鞘,回眸问:“为何要送我生辰礼?”


    “赔不了剑灵,赔别的礼物给你啊。”梨梨眨巴着眼睛道,“你不会讨厌我一辈子吧,棠哥哥?”


    楚见棠:“为何要讨厌你?”


    他生来便不会感受这样的情绪。


    “真不讨厌?”


    “嗯。”他同楚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楚见棠。好在楚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无论邵忻问什么,楚见棠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楚见棠自楚梨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楚见棠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楚梨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楚见棠问卦。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楚见棠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楚见棠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棠剑呢?”


    “门外。”


    梨梨故意曲解他的句意,粲然笑道:“我毁了你的剑灵,你都不讨厌我,果然是喜欢我的。”


    楚见棠眸中闪过一瞬无奈:“我四岁那年为妖邪所伤,情丝尽断,何来喜恶?”


    穿堂风过,梨梨借势漂浮起来,指尖散开无数绯粉灵流,像一只自由无拘的粉蝶。她轻盈凑到他眼前:“没关系,那我喜欢你就行了。”


    这一次,少年没有退却,反而目光灼灼看着她:“你喜欢我,是没有任何因由的吗?”


    眼底波光平静,仿佛能看破所有谎言虚饰。


    “喜欢”是世上最易糊弄人的托词,少年道君每次出山,她能都恰到好处地现身,当然是有所图谋的。


    梨梨心跳一滞,一把抱过他,埋着脸不让他戳破伪装,欲盖弥彰锤着少年脊背:“没有理由,不可以吗!”


    屋檐外的雨渐渐停了,空萦的薄雾之外,恍惚有人在唤:“楚梨。”


    楚见棠仍替她暖着灵府,楚梨迷蒙睁开眼,看着眼前人谪仙般的容颜,不知怎就想起梦中少年朦胧的脸来,脱口而出问:“道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七月二十。”“楚梨,你在何处?”


    剑意太过霸道,把困阵冲击得支离破碎,片刻后才重新聚拢。若非顾忌着某个人,这道虚招几乎便要荡平整个洲府。


    冰凌簌簌而落,楚梨定了定神,隔空应声道:“我被嘉洲府里头的邪阵困住了,还有嫣梨姐姐、戚姑娘和宋公子。”


    楚见棠放下心来,听闻她身边还聚集着“故人”,又隐隐不悦。他简短问过事发细节,道:“噬魂阵汲取生息为己所用,不可强行冲破,最好借住能够联通内外空间的引子,你在阵心附近可曾留下带着妖息的物件?”


    幻境里,楚梨想了想:“恐怕没有。”


    她整个人都被卷进来了,哪有东西遗落在外?


    宋鉴小声插道:“不知楚姑娘的画作可还完好?”


    楚梨即刻会意:“对了,你找找我在现场作的那张废稿吧。”


    逃生出来的人或惊或忧围着他,现场一片混乱。楚见棠隔开众人,环顾大厅内凌乱摆放的文房用具,问:“纸上是何物?”


    那副画别有寄托,楚梨耳根不合时宜一烫,支支吾吾遮掩道:“就是一副水墨人像,找不到就算了。”


    楚见棠不知她的懊恼,用灵力操纵纸张依次展开,一眼便定格在那副只用墨染的画上:“找得到。”


    人物轮廓纯以墨笔勾勒,梨容特征都把握恰到好处,可惜画面全无点睛之笔,笔法也不够成熟,至多只能算中流作品。


    嫣梨的座位就在楚梨身侧,自然把画面看得一清二楚,故意对着那剑影喊道:“楚道君,这次的试题是‘风花棠月’,那是楚妹妹参赛的作品,您仔细别弄坏了。”


    楚梨狠狠捶她一把:“都说了是废稿!”


    现实那头,楚见棠亦已认出画中的自己,抿了抿唇,问:“为何是废稿?”


    承认,等于她对楚见棠有意见;否认,等于暴露了那不可言说的微妙心思。


    真是令人窒息的问题。


    楚梨不敢细想外头到底有多少人围观看着,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张画得不像,我想重新来。”


    “……好。”


    楚见棠披梨起身,束冠整髻,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楚梨看着那条缀着黑白双玉的墨蓝发带,浑身不知怎的一阵发冷。


    非亲非故,怎会毫无因由地对一个人好?


    她贪图着楚见棠的灵躯,楚见棠对她呵护备至,为的又是什么?


    上元夜是她一时冲动,如今冷静下来想想,淡出俗世多年的寂尘道君对她青眼有加,实在有诸多蹊跷。


    七月二十,她一定在这个日子经历过什么。


    惊疑不定时,一只大手抚上额头,楚见棠凝着眉看她:“何处不适?”


    未及系紧的梨襟垂散下来,露出心口刺目的疤痕,似在提醒她:这个人,不会动情。


    既然察觉了自己异样的心思,她应当尽早抽身,难不成真想爱上一个无情人,活该找罪受?


    楚梨偏过视线:“有点紧张。”


    楚见棠宽解道:“我卜的卦不会有错。”


    楚梨仍旧疑虑着,偏偏半点梦境都想不起来,记忆好像不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只能问:“道君先前当真没有见过我?”


    “不曾。”语气不带犹豫,似是早就打了腹稿。


    比赛在即,楚梨只能暂时搁置疑虑,找理由婉拒了楚见棠的护送,与一同入选的姐妹乘轿前往嘉洲府赛场。


    不知是震惊于楚见棠此时的样貌,还是怔仲于那明明避无可避又强行停下的杀招,厉阳昭呆滞地望着他,双唇轻轻颤抖,像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无法开口。


    半晌,在楚见棠唇角不断涌出鲜血,陡然半跪于地时,厉阳昭才终于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朝楚见棠踏出一步,不等落地又急急地收了回来,脸色看起来竟也不比楚见棠好上多少。


    而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弯腰拾起跌落在地的长剑,转过身,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山门内。


    被重新晾在一旁的楚梨左右看看,亦是对楚见棠的举动而无比惊滞,许久,终于想起了什么,忙要去将楚见棠扶起,也是在这时,浓重的黑气争先恐后地自他半跪的躯体中涌出,同时,空中再次聚起了沉抑的黑云,比之傅言之方才所历更要触目惊心。


    将此场景尽收眼底的楚梨遽然停下脚步,呼吸骤紧。


    心魔、雷劫……


    居然一起来了?


    第 40 章   碎片


    直到此时,楚梨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心魔的全貌。


    粘稠到几乎成实体一般的墨色吞噬了目之所及的所有,与她前两次失去意识时所处的虚无之地有几分相似,又远比那时更压抑沉寂。


    没有厉阳昭,没有出云宗,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衣衫逶迤,半身伏地,被垂下的发丝遮挡住面容的楚见棠,以及,悬在他上方,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雷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梨崩溃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不是,这心魔是铁了心想搞死他啊?”


    之前她还心存幻象地想过心魔其实是楚见棠历练的一部分,助他勘破心结后顺势更上一层,但看着眼前几乎随时都可能扭曲崩溃的景象,她实在是想不出楚见棠得有多坚定的心智才能从中清醒过来。


    “这雷劫不对……”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黑爪尖刺入了她的肩头,微微的刺痛让楚梨定下了神。


    “心魔的力量融到了雷劫里面,现在的雷劫已经不是楚见棠的记忆重现了,如果抗不过去,他会真的入魔的!”小黑咬牙道,“早知道刚才就该弄死厉阳昭的,就算引发其他后果,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办了。”


    肩上小黑的喘息声愈发沉重,楚梨拧眉盯着一动不动,似毫无所觉也没有任何抵挡之意的楚见棠,抬起手捏了捏它的爪子,像是安慰它,又似乎在对自己说道:“别怕。”


    随即,在黑雾黏腻的阻力中,她咬着牙,一步步朝楚见棠的方向挪去,同时竭尽全力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将他唤醒。


    但没有用,任凭她怎么喊,楚见棠都没有任何反应,而她也始终无法走近他的面前,仿佛隔了无法逾越的天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吞没在聚拢的黑气中,眉心也渐渐浮现出一朵诡异而惑人的黑昙,恍如幽冥之地的沉睡神祗。


    “你听说了吗?灵器阁富得流油,此次阁主嫁女,直接拿了一条灵矿脉做陪嫁。她带着的那些首饰,一颗珠子能抵我们一库房的药草呢。”


    她之前没听说过。


    楚梨脑袋里一片混沌,原主的记忆片段在她眼前乱飞,让她有点头晕想吐。


    不久前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闭眼前看到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再睁眼,啪,眼前的场景变了。


    周围被装点得喜气洋洋,一群满脸笑容的侍女围了上来,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给她梳妆打扮准备出嫁。


    外面天还未亮,她一路晕头转向,等到天色变暗,这才好不容易从众人的议论中理清了情况:留药山庄的少庄主,医修第一人楚见棠,今日就要娶妻了,娶的是灵器阁的三小姐楚梨。


    这剧情听起来很耳熟,简直和她睡前打发时间读的那本小说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情况,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穿书?


    那原来的她怎么样了?死了?!


    楚梨脚下一个趔趄。


    “小心。”


    有人从旁边扶住了她。


    楚梨抬头,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楚见棠。


    楚梨脑子里立刻蹦出了这个名字。


    正是今天要和她结为道侣的对象。


    “你身体不适吗?”楚见棠穿着与她成对的喜服,大红这种喜庆的颜色明显不适合他。这人从脸到气质,都透着清冷寂静的味道。


    像是在竹林间漫步,仰头才能看到的,遥远的棠亮。


    棠亮就应该挂在天上,离她这么近,总觉得有些突兀。楚梨甚至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药香,草药的味道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


    “你身体不适吗?”楚见棠又问了一句。


    声音冰冰冷冷,听不出什么感情。


    两个人虽然穿着成对的喜服站在一起。一个板着张脸,丝毫没有娶妻的喜悦。一个刚刚换了个芯子,脑袋打结,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啊。”楚梨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


    楚见棠皱了皱眉:“等结契的仪式过后,让人先扶你下去休息吧。”


    “哦。”按理仪式之后会开婚宴款待客人,她不参加说不过去。但她实在头晕得厉害,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楚梨默默撇开头,不再与楚见棠对视。


    一旁的楚见棠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了:“结契吧。”


    “我……”楚梨拧着眉毛,欲言又止。


    “什么事?”楚见棠停下问她。


    这可是道侣之契,如此随便真的好吗?


    犹豫再三,楚梨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没事,结契吧。”


    整个过程,楚梨都晕乎乎的,楚见棠叫她做啥她就做啥。


    到了仪式的最后一步,楚见棠取了一段红绳来,将其中一端系在她的无名指上,打了个结。


    楚梨盯着那绕在自己手指上的红绳,有一瞬间出神。


    楚见棠把自己的手伸过来:“帮我也系上吧。”


    公事公办的语气。


    楚梨也懒得管他那么多,只想着快点结束快点休息,扯过红绳的另一端,在楚见棠手上胡乱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动作飞快,绑得乱七八糟。


    绑完之后抬头问他:“这样可以吗?”


    楚见棠沉默了一下:“……可以。”


    最后一步,二人十指相扣,共同催动灵力。以手中相连的红线为中心,一圈阵法扩散开来,随后化为点点亮光,将二人围住。


    在天道见证下,两个人正式结为道侣了。


    折磨楚梨一整天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只是刚才动用了那么一点灵力,她就有些虚脱。没走出去几步,她就又倒了。


    又被楚见棠扶住。


    尽管早就知道这位灵器阁的三小姐身体虚弱,楚见棠也没想到她连结契仪式都撑不过去。


    这位三小姐自小体弱多病,被断定已经没多久可活了。为了给爱女续命,灵器阁阁主,也就是楚梨的母亲,与留药山庄做了交易,让楚梨嫁到了留药山庄。


    结为道侣,并非他们二人所愿。


    此时的楚梨依偎在他怀里,倒没有了一开始不愿意与他对视的别扭劲,重量全压在他的身上。


    楚见棠扯过楚梨的手腕,给她诊脉:“劳累过度,灵力空虚。”


    楚梨虚得不行,有气无力:“还头痛。”


    “嗯。”楚见棠淡淡地应了一声,找准她身上一处穴位,注入灵力摁下去。


    “嘶!”楚梨捂住嘴才没呜嗷一声叫出来,痛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好点吗?”楚见棠问她。


    “好……”


    楚梨想和他说“好个头”,但回忆起刚才酸爽,又点了点头:“……好多了。”


    楚见棠本想着给她拍拍后背顺气,闻言将手收了回来:“之后好好休息便是,接下来……”


    “少庄主!”


    话未说完,就被其他人打断了。


    有人急匆匆地进来,在楚见棠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楚见棠神色一变。


    楚梨看着眼前这一幕,挑了下眉。


    “道侣之契以成,你去休息吧。”


    留下这句话,楚见棠匆匆离开。


    侍女很快就过来,将楚梨扶到了单独的房间休息。楚梨靠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调整呼吸。


    头疼似乎真的缓解了些,楚梨抬手想揉揉太阳穴,只摸到了脸上那面冰冷的面具。


    在她出生的国家,南耀有个特别的习俗。出嫁的姑娘会戴上家中长辈亲手制作的面具,只有她的夫君才能将这面具取下。


    多亏了这面具,才没让楚见棠看到她刚才尴尬到窒息,还有因为疼痛的扭曲表情。只是这面具用料太过实在,压得她头重脚轻。


    楚梨是真的想把这面具和满头的发饰薅下来,解放她隐隐作痛的脑壳。


    反正接下来的剧情里,夫君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是的,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剧情,她甚至会背诵原文。


    这世界是一本小说,书名叫《被捡回宗门后我躺赢了》,本来是一本放松的无脑小甜文。


    奈何楚梨和书中女配同名同姓,一不小心就代入了进去,阅读体验极差。


    故事从女主牧青霜被剑尊捡回北玄剑宗开始。


    女主出身低微,根骨不佳,却能被破格收为亲传弟子,惹得其他人一阵眼红,不停有人找她麻烦,想要看她笑话。


    但女主毕竟是女主,有着主角光环护体,又有男主男配保驾护航,一路升级打脸不在话下。


    而楚梨这个恶毒女配,就是被她打脸的炮灰之一。


    楚梨,出生于南耀国最大的宗门灵器阁,是阁主最疼爱的小女儿。她自小体弱多病,身中异毒,长大后身子更是越来越弱,无法继续修炼。


    就在山穷水尽之时,留药山庄的庄主提出了婚约,让她嫁给楚见棠,会尽力帮她解毒。


    楚见棠医术高超,让他给楚梨治病续命不是问题。


    问题是,楚见棠的设定,是这本书的深情男二。


    这设定有些老套,大约就是,牧轻霜曾救过楚见棠一命。从那以后,楚见棠便把她当成了心中的白棠光。


    甘愿做个女主受伤他上药,女主遇险来相助,最后还要压抑自己感情看着女主奔向男主怀抱的称职工具人。


    到后来,许是压抑得太久,求而不得,他黑化了。


    黑化之后砍的第一个人,就是楚梨这个倒霉蛋。


    楚梨觉得自己是真的冤。


    她如此看不惯牧轻霜,是有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正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一件事。


    刚才有人急匆匆地来找楚见棠,应当是来告诉他:牧轻霜不见了。


    两人婚礼之时,来贺礼的宗门之中,正有牧青霜所在的北玄剑宗。


    可牧青霜却忽然失踪了。


    人是在他们山庄不见的,生怕牧青霜出了什么事,楚见棠抛下楚梨这个新鲜出炉的道侣,亲自带着人找了一天一夜。


    而楚梨,新婚当夜,夫君失踪,硬生生等了一夜也没见着个人影。


    等到了第二日,楚见棠救了牧青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楚梨这才得知发生了什么。


    同时她听到的,还有楚见棠与牧青霜两情相悦,她楚梨横刀夺爱的谣言。


    本来就病恹恹的她受不了这刺激,直接晕倒在地,一病不起。


    这之后,楚梨怀恨在心,数次作妖针对牧青霜反被打脸。最后被楚见棠斩于刀下。


    不仅楚梨本人,她的家人也无一幸免。


    她的母亲,她的两位兄长,皆死在了一场大战之中。但凡和她有点沾亲带故的,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楚梨感觉自己的头痛又加剧了。她不是原主,自然不会被楚见棠的行为刺激到,跑去和牧轻霜作对。


    既然提前知道了剧情发展。她会想尽办法避免家人们的悲惨结局。


    只是做这些有一个大前提:她得先把命保住。


    她这不是普通的病弱,是中了一种奇毒。这毒发作时,她会全身灵气逆流,疼痛难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多年来她母亲为她求医问药,也仅仅只是勉强压制住了毒素。吊住了她这条命。


    楚见棠是这个世界的医术天花板。如果他不能解她身上的毒,那其他医修大概也做不到。


    可,刚才楚梨与他四目相对,只从他那双眼中看到了淡漠。


    结契的时候,她犹豫了。


    这样的人,真会救她?


    可毒要解,病要治,这道侣之契不结也得结。


    最后还不能被楚见棠捅死。


    楚梨靠坐在椅子上,心里盘算起来。


    这之后要怎么办才好?


    随着画面中玄明背影的湮灭,碎片彻底崩碎,散布在逐渐显露身形的楚见棠四周,将他围绕在内,楚见棠眉羽覆着一层薄白的冰霜,空洞无光的双眸不知落在了何处,时明时暗。


    耳边响起小黑急促的提醒,楚梨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地反问道:“化解他心魔的源头?”


    她随手指向一处碎片:“别说源头了,这里面随便哪一个都不是我能解决的啊!”


    在移过目光时,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影恰巧闯入楚梨的视野,她先是毫不关心地瞥了眼,正要继续交代遗言,忽地回想起什么,迟钝而犹疑地转过头,再度看向了那个方向。


    在彻底看清那碎片中的景象后,她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地转向小黑,不太确定地问道:“那好像……是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