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媜珠还未睡醒时,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了身,服十二旒冕冠,起身去赴了大朝会。
朝会毕,皇帝又传召了三省里的一些官吏到宣室殿内议政,这一忙起来,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便已悄然流逝。
直到午时的功夫,皇帝终于得空稍稍清静片刻,书房内空闲下来,宦官倪常善这才敛声轻步地入了内,托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小心地搁置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后就赶忙退到了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汤药,每隔十日就会送一次到皇帝跟前来,从几年前他与媜珠成婚后开始,只要他们有过同房欢爱,这东西就几乎没有断过。
皇帝此时刚从繁杂的政事里得以暂且解脱,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望着这碗浓稠的黑色汤药的眼眸中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倪常善敏锐地感受到皇帝的不快,他胆战心惊地无声又后退了一步,唯恐被帝王一怒波及到。
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照例端起了那药,一饮而尽,而后不轻不重地将瓷碗搁回了托盘里。
倪常善便上前收起了托盘,准备将这些东西带下去处理掉。
皇帝却忽然唤住了他:“去叫中书舍人草一份朕的口谕,即刻发给交州司马韩孝直,就说让他半年之内押着张道恭来见朕!去!若他明年三月之前荡平张道恭残部,朕,封他荆国公爵位!”
倪常善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等到宣室殿内再度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时,他有些疲倦地靠回了椅背上,愣神地望着绣在自己正对面那张宽大屏风上的天下州郡四海疆域图,用眼神一一扫过自己所拥有的几乎广无边际的江山,喉间却一再泛起方才饮下的汤药的腥苦,让他的情绪愈加暴躁。
那是一碗男子饮用的、有短暂的避子效用的凉药。
是几年前成婚时,他自己要求医者为他调配的。
这些年,他和媜珠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其实本就不该怪在媜珠的身上。是他一直在背着她吃药,是他不想让她生,所以她才没有怀上过。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她生?
新婚之初,确实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的身体,因为她大病尚未痊愈,他叫她好好养着身子,当然不敢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孕生子。
但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他自己心虚,所以不敢让她生,怕她再受刺激。
四年前,媜珠被她的庶弟刺激过一次,曾经短暂恢复过一段时间的记忆,那段时间,她和他闹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度扬言宁愿死也不愿乱人伦委身于他。
虽然之后她在医者们各种汤药的轮番乱灌之下再度失忆,并且变得性情温顺如初,可医者们转过头来都纷纷一脸严肃地规劝周奉疆说,
——若是想要女君永远如此柔婉温顺下去,那么主公实在不宜让女君草率受孕产子。
女子孕中身子实在辛苦,单单是那胎儿日复一日地长大、压迫着母亲的腹腔五脏,都足以让她陡然间神智错乱,想起往事。
哪怕十月怀胎里没出什么差错,临产分娩时,也有巨大的痛楚折磨母体,她还是会有可能在剧烈的阵痛下触动神智,继而恢复记忆。
更可怕的是,若是夫人产子后恢复记忆,还有可能会因此无法接受这个生下的婴儿,会在情绪失控时伤害虐待自己的孩子,包括她可能会摔死、掐死她所生的婴儿。
周奉疆听罢也只能无奈叹气。
在媜珠渐渐养好身体,能够怀孕生子的时候,他还是瞒着她十日又复十日地饮用着那些避子的凉药。
这就是他们这些年来始终没有孩子的原因。
他对媜珠从来都只有愧疚,他们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但她仍然因此背负了一些心理压力,甚至坚持日日去跪拜送子娘娘,而他却没有办法开口向她解释真正的原因,唯有一再加倍地宠爱她、好好地供养她的母亲、恩赏她的外祖赵家,借此弥补她一二,略微减轻一下自己的罪恶感。
思来想去,他最终将这份愤懑的怒火转移到了张道恭的身上。
或者说,他本来就认为,他与媜珠今时今日的不得圆满,都是从张道恭开始的。
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的出现,媜珠不会瞎了眼爱上这种软弱无能的废物,不会因为这个自己宫门都守不住的废物,跟他这个兄长反目成仇地不停争吵。
如果没有张道恭,他和媜珠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起先为了媜珠的身子着想,他喝着那些凉药替她避孕,身为她的丈夫,他甘之如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快。
然而,如果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皇帝,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回想起和别的男人的过往……所以需要他背着她喝这些药的话,他这些年是何等心情,又可想而知了。
过去的几年里,他忙着南征北战,收拾各地豪强节度使,为了大局,他懒得腾出手来料理张道恭那条丧家犬,如今天下稳当,他绝不可能再放任张道恭在他的眼皮底下当个跳梁小丑继续苟延残喘。
他内心总是不愿承认,张道恭是他这一生最膈应的心结。
早亡而未曾谋面的父亲、弃他而去的母亲、卑贱的出身、坎坷的幼年时代、旁人对他的轻眼嘲讽和欺辱,所有的这些,虽然曾经一遍遍凌虐过他的脊骨血肉,尚且不足以真的击垮他的心气。
在他登基称帝、夺得天下后,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其实对过往的那些苦痛岁月也学会了释然。
哪怕是夜里惊梦,他梦见的也应该是他的锦绣江山、九州四海。
可是唯独有一件心事,让他时至今日都无法释怀。
——那就是媜珠的心。
媜珠的心里没有他,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旁的男人。
他可以掌控她的人生,得到她的身体,可以永远把她关在他给她设置的金丝笼里,唯独掌控不了她的心。
这挫败感让他数年来不止一次地感到无奈,无能为力的愤怒,继而越发坚定了他要弄死张道恭的决心。
周奉疆压下喉间的那些苦味,呼出一口浊气。
终有一天,他要杀了张道恭,他也会和媜珠有他们自己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年是皇帝在长安登基后过的第二个年,其实也是媜珠第一次履行皇后的义务,开始好好地筹划起一个寻常像样的年节该怎么十全十美地过完。
皇帝去岁十月末在长安登基,并定于翌年正月初一改元。
所以,龙章元年的正月初一新年,对于这个崭新的帝国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媜珠身为皇后,并没有插手管过太多,更多是三省里的那些官员们七手八脚地筹谋着该做什么又做什么。
而马上到来的龙章二年的正月新年,则第一次被交到了媜珠的手里。
这算是给她在无趣的深宫生活里添了一点新的期盼,她最近开始变得很忙,有时一整日都在不停地接见着内司省里的各种女官宦官们,和他们商议着诸多事宜。
小到一盏蜡烛该在宫宴上添置几多,大到正月新年她与皇帝一同祭祖时该着何等礼衣,当然也还包括宫里宫外的宫婢奴仆、文官武将、宗亲族戚该如何赏赐等等。
大部分时候,媜珠都主张这些礼制规格可以延用前楚时候的先例,若是偶尔有几例前楚宫廷内不合如今大魏时宜的旧俗,改一改也不算麻烦,这样既省事又不会出错,叫长安城里的旁人看了笑话。
皇后都这么说了,内司省的人自然也是满口奉承,没有半点异议。
媜珠既然想到了这上头,有天夜里,她便和皇帝提议起要去翻翻那些前楚时候留下来的那些宫廷账目单子,正好也对一对他们如今过节可有什么要增添删减的东西。
前楚定都于洛阳,几年前亡国之君张道恭仓皇弃城而逃的时候,在洛阳城里留下了大堆的政务诏令文书奏札、珍稀的藏书古籍、宫廷采购单目账本等等各种琐碎复杂的文书。
后来好几任粗鄙武人都曾攻入过洛阳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对这些看得人眼晕的书纸没有丝毫兴趣,只想着一遍遍搜刮洛阳城里留下来的金银财帛。
至于如今洛阳的主人,皇帝周奉疆……说实话也算是半个粗俗武人,对这些也是不感兴趣,甚至为了把洛阳宫殿腾出来给媜珠养牡丹花,还曾经叫人把堆放在宫殿里的那些书纸全都给烧了了事。
还是他的一堆幕僚们苦苦相劝,说这些文书都是见证了前楚衰亡历史的最大见证,是他们往后要替前楚编写国史的有力证物,里面连前楚皇帝一个月吃几个鸡蛋、换几件衣裳、睡几个妃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主公您糊涂啊!您怎么能为了讨好女人、给女人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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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养花,就把这些东西给烧了呢?
周奉疆看他们一脸要死要活的样子,把这些破纸都当宝贝似的,也就没说什么,让他们留下来了。
——不过这些,媜珠也不知道就是了。
后来这些他眼中的破纸,又被一批批运到了他的国都长安,被那些史官们隔三差五进去翻阅取材,编写前楚国史。
如今,媜珠向他提出说,她也想看一看它们。
*
周奉疆起先是一愣,他不停地思索着那些破纸里头有没有什么不能让媜珠看见的东西。
然而当对上媜珠那双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那句答应的话也不由得直接说了出来。
于是他想,这也没什么,一堆破纸而已,让她看看就看看了,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大不了,明日他再叫人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纸大致检查一番,把那些带有可能会刺激到她的任何字眼的书纸全都藏起来就是了。
皇帝既答允,之后的几日里,媜珠时常出入宣室殿里,去宣室殿后偏殿那修建得十分恢弘的藏书殿里翻找一些前楚时候留下的有用的东西。
这件事让她感到十分有趣,因为总是能在这些浩瀚杂乱的文书里寻到些新奇的玩意儿。
比如夹在某本前楚官员奏札里附上来的,竟然是他献给皇帝的一张食谱,里头洋洋洒洒写着该怎样炖鱼汤炖得香气酥人。
又或者夹在前楚的内司省账目里头的,是一份时下宫女们吃穿用度开销的账单,里头还写着当时的宫女们喜欢佩戴一种精巧的绒花,每个月都要给自己添置一两朵。
还有她翻到的从一百多年前某个当朝宠妃宫里留下的花销流水册子,里头也夹了一张纸,写着这位当时的宠妃最喜欢调配的一种香料的方子。
媜珠在这里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动的活气,仿佛这些人一一曾经活在她面前过一样。
她会学着那食谱做一份同样的鱼汤端给皇帝尝尝,问皇帝,这江南官员呈上来的鱼汤食谱合不合他的胃口。
皇帝则会微笑说,只要是媜媜做的,便合朕的心意,哪怕那食谱里加一味砒霜,朕也心甘情愿服下。
媜珠便会倚在他怀里娇艳地笑,而后被他打横抱起,送到榻上。
她也叫人按那前楚宠妃的香料方子制出香来,把香料填进她寝殿的香炉里,点燃后,轻轻嗅着这来自一百多年前的甜香,然后撒娇问皇帝说,昔年前楚的余贵妃靠此香而盛宠不衰,妾如今学来此法,陛下闻了此香,是否也会永远宠爱妾呢?
左右无人时,皇帝会漫不经心地伸手挑开她的衣领,埋首嗅着她胸口的香气,心猿意马地说,那香味不如你这处香。
在这些片刻的光阴和欢愉里,媜珠忽然又会觉得,她其实和皇帝还是很恩爱的。
如果忘却那些短暂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疑点,忘记她对皇帝的那些怀疑,皇帝其实一直很宠爱她,而她……就算说不上多爱他,她也不排斥和他的亲近、欢好。
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堆书山纸海里,发现了另一张纸的出现。
这也是一份前楚官员的奏章,但是这张破旧的奏章已经变得不完整了,媜珠看到的,只有被扯下来的半卷残篇。甚至这半卷残篇里,有许多的字迹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仿佛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上一刻,她还在想着她今天又能从这里寻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时,下一瞬,这张纸就无声无息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到了她的面前。
媜珠捡过这张纸,起先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后她便一下警觉地顿住了自己的呼吸。
这张纸里写着,
“臣某氏某人,今任何官职云云,奏陛下曰……
冀州节度使周奉疆于天子大不敬已久,陛下许嫁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第三女与河间王殿下,臣听闻河间王赴洛阳,欲携周氏女……周奉疆欺辱河间王妃,况其身为兄长,欺辱幼妹,本就有乱人伦……周奉疆竟自恃兵马,将河间王踹于马下,殴打河间王……公然手持陌刀、胆大包天……意欲谋害河间王……圈禁河间王妃……
……
臣奏请天子发兵征讨冀州逆贼周奉疆。”
媜珠在看完后,断断续续拼凑出了这份奏章里的意思。
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