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是“人类学方法论”的专业课。
芙泽尔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正在用手摸书,偷偷伸展着透明的小触手,来和课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做接触。
艾米在私信里给她发了几个找到的兼职,可以课后就去试一试打工。
芙泽尔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老师进来了。
一抬眼,就看到了尤格索托斯。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正装,银白色的发丝束在脑后,带着之前芙泽尔见过的那个银色细边框眼镜,像正常的人类老师一样,拿着电脑和课件,踩着一尘不染的皮鞋走进来了。
尤格索托斯没看她,将各种投影的插头连接在电脑上,眼睛盯着屏幕,手指轻敲着键盘,顺便淡笑着回应同学们的各种“早上好~”、“先生今日过得如何?”的日常问候用语。
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教授。
芙泽尔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尤格索托斯。
自从上次她在收藏馆里和尤格索托斯见了那一面之后,第二天,她的这门专业课的任课老师,就变成了“尤格尔·德·索托斯先生”。
很显然,在这个由他制定规则的宇宙里,他说什么是什么。只要他想成为索邦大学本科一年级人类学方法论的教授,他就可以是。
芙泽尔放回了手机,开始上课。
她背挺得笔直,小小的笔记本摊在膝上,表面上在抄写,其实根本没写几个字,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段标题为“象征系统与文化编码”的章节上,眨了眨眼。
然后,轻轻地,芙泽尔从袖口中伸出一根细得近乎透明的触须,慢慢蜿蜒在桌面下方,轻盈地向前伸展,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搭上了课桌上的打印课件一角。
啪嗒。
触须一触及纸张,意识里顿时传来了一种熟悉的微震感。像是空气变得黏稠了,一股轻微的低频共鸣在她的脑中回响。
“文化编码”几个字瞬间变成了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中翻卷:
篝火前舞动的图腾人群、在祭祀中用颜色书写的部落语言、上世纪法国人类学家的手稿笔记与推演路径……混杂却奇妙地顺畅。
她感知到词语之间的结构和逻辑,像是嗅到了潮汐下岩缝中的水流走向,隐秘却可以追溯。
……呼。
理解完,芙泽尔飞快收起触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抄着笔记——虽然字还是歪歪扭扭,但已经完全掌握了幻灯片的内容。
当然,她不敢去看讲台上的尤格索托斯。
后半节课,尤格索托斯讲完了今天的课件。
然后,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命令,投影机随即亮起,教室前方的白幕上映出清晰的课程标题。
尤格索托斯站直身体,轻轻推了推眼镜。
“今天的新内容就讲到这里。”他的声音温和、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接下来,我还要花点时间,来说明本学期的阶段评估细则。”
芙泽尔在最后一排抬着脑袋,不自觉地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
天呐……这节课上的……
简直给她听得龇牙咧嘴。
原本听不懂讲课的时候,芙泽尔以为那种迷茫就已经很痛苦了。结果现在,随着她对这些知识的认知能力大大提高,本来以为会一下子醍醐灌顶,结果……
那些海水一样的知识成吨地往脑子里面进,带给了芙泽尔前所未有的大大震撼,脑神经险些过载。她确实能依靠自己开发出来的能力适应了人类的课堂,可是当她真的听懂了这些知识,理解了其中的逻辑,明白了“学习”为何物时——
顿时变得更痛苦了!
人类的大脑,果然是懂得越多,越痛苦啊。
说着,尤格索托斯翻到第二页幻灯片,上面显示出了阶段评估测验的分数分布:
【期中小论文:20%】
【文献摘要+课堂展示:30%】
【期末论文:50%】
【总成绩低于10/20者,需在补考阶段重新提交一篇独立研究报告】
学生席间发出一阵细微的叹息。
尤格索托斯扫了一圈教室,目光轻轻掠过最后一排的角落,像是不经意停留了一瞬,但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他继续道:“请记住,你们选择了这门课,就必须遵守这所大学、这个国家的学术准则。不是所有知识都能轻易获得,必须以正确的方式逐步获取。”
芙泽尔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即使你曾以为掌握了某些答案,也必须在这里——以你们自己的方式重新证明。”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抬头,但芙泽尔知道,那是说给她听的。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透明的小触须悄悄地缩回了袖子里,改用手指翻起课本,努力做出人类的学习姿态。
她知道,尤格索托斯相比于提醒……更像是在警告。
下课了。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芙泽尔收拾着书包,看见尤格索托斯正在那里关闭电脑。
她背着书包走过去:“……老师。”
尤格索托斯手臂撑在讲台上,另一只手操作着电脑,没抬头,轻轻“嗯?”了一声:“就跟老师这样打招呼?”
芙泽尔不懂:“那应该怎么打招呼?”
尤格索托斯:“你很擅长用触须,不是吗。”
又被他点到,芙泽尔心虚地:“……”
尤格索托斯弯了弯镜片后的冰蓝色眼睛:“乖女孩,你有把你的小触须们好好收起来吗?”
芙泽尔捏着书包背带:“嗯……用来学习也不可以吗?”
尤格索托斯摇了摇头。
芙泽尔嘴角一撇,心里哭歪歪。
“可是……不那样的话,我看不懂书。”芙泽尔解释,“那些文字,就像一个个小黑虫爬来爬去,我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尤格索托斯将最后一个文件保存好,终于抬起头来。
他看着芙泽尔,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芙泽尔。”尤格索托斯叫她的名字,“你要明白,学习的意义,并不只是获取知识。”
他轻轻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你来到了这个世界,穿上了人类的形体,拥有了一具能哭、能笑、会感到疼痛和怯意的身体。你有大脑、有情绪、有孤独的夜晚和热烈的白昼。这是地球赋予你的全部天赋。”
“你说那些文字像小黑虫爬来爬去。”尤格索托斯低声笑了笑,语气却没有责怪,“那是因为你试图跳过它们,与它们之间的摩擦、误解与耗时的接触。”
“可是,我的乖女孩。”他朝她倾过身体,眼神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通往‘门’的路,就藏在你正站立的这片土地里。如果你不肯真正去理解这个世界,去理解人类是如何思考、如何哭泣、如何生活——你永远也不会找到它。”
芙泽尔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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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想说她只是想快一点,快一点找到出去的路,好早点离开这个让她觉得陌生又痛苦的地方。
可她张了张嘴,没说出任何反驳的话,甚至一时间感动得不行。
直到,尤格索托斯又温柔地补了一句:“如果再被我发现你用那些小触须来理解课程内容——那我只能按照索邦大学的规定,把它视作作弊。”
芙泽尔:“?”
“到时候,乖女孩,你知道老师会怎么办吗?”
芙泽尔咽了口唾沫,心虚地摇了摇头。
尤格索托斯:“会让你重修一年。”
芙泽尔:“喔喔……”
尤格索托斯:“不会给你开门。”
她猛地瞪大眼睛:“?!!”
尤格索托斯:“所以,今天晚上,好好写老师布置的读书笔记。”
想了想,芙泽尔犹豫了一下要从哪里说起,才能向尤格索托斯合理地说明她的情况,以方便让尤格索托斯理解她的处境。
“那个,老师,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芙泽尔说,“就是,我家的天花板上破了一个洞。”
尤格索托斯顿了一下。
他的反应与其说是像“不知道这回事”,其实更像是“为什么要跟他说这回事”。
“所以,我最近得去打工,交房东的赔款。”芙泽尔解释,“但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没有办法一下子挣到很多钱,所以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每天都得打工挣钱,会挤掉很多学习的时间。”
尤格索托斯听着,唇角不知为何勾起一抹弧度:“嗯,然后呢?”
“然后,现在学习也很难。”芙泽尔说,“所以我不知道,等到第一次评估测试的时候,能不能达到老师的要求。”
尤格索托斯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浮现出万千星辰的轨迹。
然后他说:“嗯,好啊,你要去打工,这很好啊。”
芙泽尔皱眉:“好吗?”
尤格索托斯揉了揉她的头发:“宇宙中有无限个维度,无限个可能性,即使是我,又怎么能向你断定,某条路径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但是我相信,对于你的房东来说,能让他的倒霉小租客交上一份不至于让他成为民事起诉方的赔款,‘好’应该远远大于‘不好’吧?”
芙泽尔大概理解了:尤格索托斯确实是劝她打工的意思,让她小心别被人给告了,到时候去蹲局子。
真奇怪。
为什么她之前觉得,尤格索托斯会帮她完美掩盖错误,然后把她摁在图书馆学习啊?
想多了想多了。
她到现在也还根本不清楚,尤格索托斯到底想要她干嘛。
不是那种“想要你好好学习”的回答,而是根本上的答案,本质上的原因——
到底为什么要她做这些?
除了看她年纪小又傻又欺负着好玩这一点,芙泽尔想不到别的理由。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那老师,我走了。”
尤格索托斯:“去吧。”
走到教室门口,芙泽尔回过头问:“老师,今天的谈话,算作每周的‘三十分钟面对面交流’吗?”
尤格索托斯淡笑:“老师本来想说不算的,但是——看在你还要去和你的小朋友们打工的份上,算吧。”
芙泽尔眨眨眼睛:“哦哦,谢谢老师。”
说完,她跑去找艾米在短信里所说的“汇合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