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水下，余真蛸正和那条去而复返的“章鱼”大眼对小眼。
也许是因为海水的滋润，它看起来比先前饱满了不少。虽然上半身鳞片依旧坑坑洼洼，模样依旧还是磕碜，但至少那些颜色浑浊的鳞片变得亮眼了些。
随着“章鱼”小心翼翼地游动，偶尔有日光落在上面，还能折射出一些迷幻的光晕。
晃得余真蛸更晕了。
于是她干脆又趴在了船边上，看着那条围在她眼前不停转圈，疑惑说道：“……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用得是中文。
水里，原本还在转圈的“章鱼”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浑身蓦然一僵。随即整条鱼像是触电一样，八只触手齐齐绷直，溺水般直直往下沉。
“！！”
余真蛸见状也被惊到，以为是自己的突然出声刺激到了“章鱼”，令它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忙不迭抄起手边的船桨，去捞下沉的章鱼。
但船桨不是渔网，不足以承担捕捞的功能。
船桨和章鱼擦身而过，余真蛸只能看着一只通体僵硬的灰白章鱼沉沉往下坠，一直坠到她看不见的深水之下，消失不见。
“………”
余真蛸陷入沉默。
她是真的不知道原来“章鱼”胆子这么小，光是她的一句话，就能把它吓得沉海。
讷讷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水面，余真蛸有些手足无措。但她的慌乱维持不到三秒，一连串小珍珠状的泡泡便从水底冒出。
“啵啵——”
“啵啵——”
“珍珠”在水面不断破裂出微不足道的声音和光色，沉海的灰白色小狗章鱼再度浮潜上来，朝她露出了一双水汪汪的暗蓝色眼睛。
以及。
它那只特殊的，末端上钩的无鳞触手。
*
余真蛸看着水里再度折返，还朝她“举手”的章鱼，觉得十分新奇。
她并不是什么海洋通，对章鱼这类海洋生物的习性也并不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听说过章鱼是种非常聪明的生物，拥有一定的智慧。
虽然是异世界的“章鱼”，但四舍五入应该也是有智商的那一类吧？
“……这是章鱼打招呼的方式吗？”
思索一圈，余真蛸又试着对章鱼开口说话。只不过这一次她放轻了声音，生怕再惊吓到这只胆小的水中小狗。
果然，这次听到她声音的“章鱼”没再沉海，只是身旁几只飘荡在四周，柔软的像是缎带一样的触手依旧触电般僵了又僵，然后在一阵扭曲抖动，仿佛在和自己搏斗的快速麻爪中，慢慢软化下来，最后变回了一根根柔软的飘带，随着海波荡漾。
除了那只特别的触手。
余真蛸盯着那只朝她举起，细细打量。
这好像是那条最先被她拔钉子的触手…
余真蛸努力辨认。
匀称而长的带钩触手，无论其他触手怎么僵硬，怎么扭曲，这只特别的触手一直执拗地保持着“举手”的姿势，从未改变。
这是它的常用触腕吗？是不是相当于人类的右手…？难不成这只章鱼想和她握手，啊不对，握触手吗…？
迟疑两秒，余真蛸推测这也许就是章鱼间的社交手腕也说不定。
她不清楚章鱼的智力水平到底如何，能不能分辨其他物种之类的。但余真蛸在穿越前曾经在某短视频上看到过一个科普，某些宠物鸟看人类的手指的形象，类似看一个长着五个头的同类。
说不定在这只章鱼眼里，她也就是只体型较大，长着两条分叉触手的陆地同类，一只趴在船上的废物说外语的章鱼…
有被自己联想笑到的余真蛸沉默了几秒，这才自言自语地朝“章鱼”说：“不好意思啊，我暂时还没有你握手的打算。”
她朝它晃了晃自己的手说：“我手上没有鳞甲之类的保护层，所以在没有确定你的品种和毒性前，我需要和你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
说到这里，余真蛸突然觉得自己这场穿越实在太凄凉了，竟然会沦落到一个人飘荡海上对着一只连声都不会发的“章鱼”喋喋不休的境地。
“……我可能真的太寂寞了，听说外国的动物也是说外语的，我是不是应该和你说罗法语而不是中文……”停顿数秒，余真蛸继续呢喃，“不过我觉得我的罗法语水平可能不如你，毕竟你是一只本地鱼。”
水下的“章鱼”自然是没听懂的，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用那双暗蓝色的小海洼映出她的面容。
“章鱼”，又或者应该称呼它的名字——
玛侕斯。
这位曾经充满野心，反复无常的深渊鱼种，死亡与迷雾之海的主人，被人冠以‘七海巨妖’之名而威名远震的原初海巫。感知和模仿，以及快速解析出一门语言，对以往的它来说只是一项微不足道，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现在，曾经傲慢无匹，厌恶一切生物的强悍存在完全回归了自己的本初。
它遗忘了如何支配言语，如何行使自己的权能，也遗忘了过往一切的荣耀与威慑，披着一身浑浊斑驳的鳞甲，睁大那双暗蓝色的海妖之眼，心心念念都是眼前人。
这只曾令任何目视它者皆葬身海沟淤泥的深海暴君，此刻单方面坠入了爱河，“章鱼”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求偶。
向眼前这令它魂牵梦绕，八爪兴奋的未来伴侣，释放出爱的信号！
“啵啵——”
“啵啵——”
面对这场堪称命运的相遇，面对船上令它无比着迷的伴侣，“章鱼”玛侕斯羞涩难耐。它先是吐出一连串珍珠泡沫般的爱语，又小心翼翼地跳出在日光反射光晕的爱之舞。
八条灰白触手环绕周身舞动，玛侕斯尽量伸展自己的身姿，那充水饱满的躯体，以求能博来对方的一缕关注。它谨慎计算，完美踩住日光落点，以保证身上鳞片能呈现出最佳色泽。
一舞完毕，玛侕斯期盼地吐出一连串泡泡，期待地看向伴侣，看向对方那有些古怪，有些发育不全，却让它十分喜爱的两条苍白“触手”，等待她与它亲密交缠。
但等了许久，它的“伴侣”并未伸出触手回应它的舞蹈，反而对着它发出了声音。
听到对方声音的瞬间，玛侕斯灵魂震颤，甚至来不及兴起半点反抗，就彻底溺亡在了那些轻柔的，甜美的，多汁的音律里。
它的伴侣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美妙，简直比它在海底吃过的最甜美的丰腴还要让它沉醉！就算是那些拖曳着尾巴，喜欢吞食珠蚌嫩肉，自诩嗓音美妙的鱼尾巴们，在这样的甘甜面前也黯然失色。
只是一句，仅仅一句，就足以令它爪爪发麻，瞬间失去控制。
这太甜蜜了…
玛侕斯晕乎乎地想，触手一阵接着一阵的发软。
它的伴侣有着深渊一样迷人的颜色，不仅会将它从残酷的牢笼里解救，还会用那样甜美的嗓音，那样甜蜜的视线注视它。
此刻，通体泛紫发黑，时白时浑的怪章鱼完全被恋爱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于是乎。
在一场并不绚烂，甚至有些滑稽灰扑的求爱舞后，落魄的暴君进入了最后的求偶仪式。
一只特殊的，末端上钩的无鳞触手被颤巍巍地抬起，玛侕斯既羞涩又执拗地朝它命运的伴侣伸出了自己生殖腕。
“啵啵——”
这是它最脆弱也最丰饶之地，它已准备好向她献上自己的一切。
*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余真蛸发现举着触手的章鱼变得更灰败了几分。
那些在日光下好不容易有几分银闪的鳞片，现在简直就像是被打了霜的茄子，毫无光泽可言。至于那双小狗一样的眼睛，现在看上去更是可怜极了。深蓝里流动着一汪汪稍浅的水色，完全就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
余真蛸呆住，她刚刚的话有那么伤章鱼吗？
可她刚刚说的明明是中文才对吧。
余真蛸陷入沉思，但人依旧靠在船缘上，没有半点要伸手的意思。
虽然它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怜可爱，但余真蛸对这个世界抱有莫大的敬畏。无论是拉斯穆森一家，还是眼下这只特别的“章鱼”，她都不想要轻易去探究。
“快走吧，不然等其他人回来，你就再也跑不掉了。”一人一章鱼又对视了一会儿，余真蛸趴累了，换了个姿势将绑在船桨上的布带取了下来，瞄准那只不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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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章鱼，恐吓似地将布条团成一团，丢向那处水面说，“要是被挂到鱼市上去，你会直接变成铁板章鱼，虽然这个地方暂时还没出现那么先进的吃法…”
她也好想吃铁板章鱼啊…
……嗡。
……嗡嗡嗡。
随着那团被丢下的软布在水里渐渐展开，无声且频次极快的振翅声再次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振翅声中还夹杂着某种奇异的节律，那些难以被人耳捕捉的节律随着水面的波纹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是某种急切地催促，让执拗的玛侕斯浑身一僵。
下一秒，紫黑斑驳的怪章鱼恋恋不舍地围绕余真蛸所在的渔船绕了一圈又一圈，海水的涟漪在他的游动中荡漾出某种奇异的律动，最后它整个身子一沉，一只触手飞快缠绕上那块被丢掉的，充盈着对方信息气味的布条，瞬间消匿在沉蓝色的海水深处。
余真蛸见章鱼离开，松了口气，没在意那条被她随手丢弃后立马沉海消失的裙边角料，而且抬起头，眯着眼四处远眺。
四下依旧无人，头顶日光强得像是要把她烤干。余真蛸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半个人影，只好又缩回收拢船帆映下的阴影中，避开海上炙烤的热辣，盯着船尾的“黑科技”盘算。
她现在唇舌干燥得厉害，脸上也被晒得火辣辣的疼。或许再漂一会儿，她不是吐成人干，就是被晒成人干。
余真蛸不想变成人干，也不想迷失在这片茫茫大海上最后葬身鱼腹，所以她决定再挣扎下，扯开嗓子喊了两声。
“……勒克（法罗语）…”
“你就是一纯傻缺（国骂）”
“……勒克（法罗语）……”
“摊上你这种老板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听见了吗温桑…我日你大爷……（国骂）”
“闭嘴！”
就在余真蛸骂得欢快的时候，一抹影子忽地从水面下探出，冰冷的气息猛地侵入余真蛸的耳畔。浮在水面上的勒克此刻金发冰冷地贴在面部轮廓上，那双海蛇一样幽绿的眼瞳无比精准地捕捉到到她。
余真蛸顿时闭上了嘴。
接着，她看见水鬼一样的青年翻身上船，快速呼吸几口后，边朝她看过来边压着声音问：“你一直在这里？没有遇到那些海里的……”
话说一半，他顿住。
余真蛸面露疑惑。
勒克：“……算了。”
青年不明原因的放弃了询问，视线径直掠过她谨慎地四下扫视一圈后，立马走到船尾，再次燃起了火炉里的深蓝火焰。
尾轮转动，这一次渔船不再悠然，而且以最快的速度驶回。直到渔船停泊至港，余真蛸脚一沾地，又蹲在栈桥边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呕吐中途，海风夹杂着咸腥，偶尔送来含糊不清的对话，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回事，浅海这边怎么会出现那些东西…”
“……鬼知道深海区的那些杂种想干什么…”
“该死的，谁去通知子爵大人的骑士…”
“不，听我说各位，王都的大人物们可都愿意出高价，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发财机会…要我说就应该把消息瞒住，瞒得死死的！”
……
“你还要吐多久？”
下一秒，耳边模糊的对话被陡然打断，一双泛着深蓝暗泽的皮质筒靴停在她的视线旁。
“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海神赐福？”
勒克低下眼看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弄。
余真蛸闻声只是埋着头苦吐，反酸的胃液呛得她喉咙发干，并不想说话。但她低垂的脸上，却带上了几分古怪。
什么情况…
她的听力水平怎么好像突飞猛进了？
无声又过了两三分钟，始终没有得到回应的勒克失去了全部耐心。青年兀自转身，冷漠又恼怒地撂下一句“很好，今晚你准备好跟渔港里的同类过夜去吧”，便消失在了鱼港码头。
栈桥上，余真蛸依旧垂着头蹲在那里。
只是过了会儿，她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抬头看了眼海面上来往不断的渔船，这才慢吞吞起身往回走。
不是错觉。
她的穿越者福利似乎真的上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