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址测绘的影像存档后，荀鹿秋又和建筑团队确认地质情况，排除了潜在遗迹的可能。
这步骤其实挺多余，只是防患于未然。
毕竟按照常理，公主墓域周边都会进行清理，并夯土筑垣，避免寻常墓葬混入。
例外情况是丈夫和子女可以随葬，但墓主的夫君只有妾生子，她从生入死都是一个人。
事毕签完字，荀鹿秋回招待所睡了个囫囵觉。
可这觉她睡得不好，总有梦。
梦里是墓主未嫁时的样子，小公主不爱红装爱武装，袖箭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随侍的傅姆看到了却急忙喝止，说要是让娘娘知道了可不好。
荀鹿秋在梦中大概是化成了五代宫廷里飘忽的纱幔，又或是螺钿漆的屏风。因为她一会儿可以跟随公主行动，一会儿又只能干站着，干着急。
傅姆忽然叫了声，娘娘来了。
小公主惊得发憷，荀鹿秋亦然，却又蓦地明白过来，自己实则是化成了一个秘色瓷瓶。
因为当公主母亲婀娜的影子出现在宫门外，她就摔下案几，碎在了地上。
醒来自然头晕目眩，还有些盗汗，荀鹿秋索性洗个了澡。
在家里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要泡浴缸。但过往下到现场，环境恶劣些的野外，一星期都碰不到热水，她靠着一次性物品，也能忍下来。
这家招待所虽然简陋，但随时可以淋浴，她已经十分满足。
洗完后拿起手机一看，时钟停在九点半。
挺尴尬的时间，早饭太晚午饭太早，而且这地偏僻，也不会有brunch.
再有下午三点，她还要去跟属地的文物管理所开会，商讨文物移交事宜。
不过五个半小时的空闲，也足够她做很多事。
就好比上回和盛涵中产生的那点小疙瘩，保不定她就给熨平了呢？
打车去到市里，荀鹿秋没急着去酒店。
她在商场逛了一个小时，买好生活用品，就坐在酒店对面的星巴克吃三明治。
终于腾出手给盛涵中发微信，对方正好在十分钟前发了两张照片给她。
照片是一家卤汁凉粉店拍的，碗上浇了厚厚一层辣子，面皮如条状的水晶，劲道爽口。
店面装潢颇为简陋，店外的街景也不像市区。
这样的店，绝对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盛涵中一句旁白没有，只这照片就调足了荀鹿秋胃口。
她立刻回了消息，问他在哪。
那边好半天没回，荀鹿秋想他也不是吃饭吃到忘我的性子，总不会在晾着她吧。
这想法有点小人之心了。
可当荀鹿秋一分钟后看到回信，气得差点笑出来：你不来找我，我只好去找你了。
先前明明是他自己凶着个脸，还说不要对她好了，现在倒像是她故意要冷战似的。
按掉屏幕，她把房卡插回钱夹，走出咖啡店又打车回了郊区。
郊区并非完全荒凉，临近三公里有市辖直属的镇子。
小镇半古半新，旧的那块还有些晚清遗留下来的民居，很分散，周边也没什么历史环境。荀鹿秋本想着有空了过去转转，却是拖到这时才想起来。
新的部分通了市区快速，商铺林立，卤汁凉粉店开在人流兴旺的凤陂街上。
店前规规矩矩地划了停车线，盛涵中的车停在长方格里。车身太长，前后都压着线，倒显得腰细，两侧空着宽边，露出地上的二维码金属牌。
店里只摆了六七副桌椅，却还是很拥挤。
盛涵中不得不束腿坐着，有种为五斗米折腰之感。荀鹿秋一看就乐了，是想到了他停在门外的车。
见到她来，他眼神往对面椅子一扫：“拿纸擦过了，坐吧。”
荀鹿秋把购物袋搁在地面，笑了：“我没那么讲究的。”
他嗯了声，给她拆开一次性勺筷。
荀鹿秋的那份已经点好，应该是上了有一会儿，好在面皮还没硬，筷子一挑就搅开了。
盛涵中微微皱眉：“给你换一份。”
“不用啊，好着呢。”她低头嗦了一条，仔细捂着嘴，没让辣子溅出来，“怎么想到来这里吃凉粉？”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挽住她从肩头滑落的长发，也是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又顿了顿，“只怕你不高兴。”
“怎么会？我就喜欢吃这些。要不是你让我过来吃碳水，我又要靠白人饭过一天了。”
过去傅绮管得严，荀鹿秋几乎没有外出就食的机会。
印象很深的是大二那年，赖以婷的父母来嘉海看女儿，不慎迷了路。荀鹿秋也跟出去找，先找到了。
赖以婷赶来的时候，挑扁担的父母正在给荀鹿秋塞土产。
之后四人就近找了家饭馆，用餐中二老眼神躲闪，赖以婷却让父母挺起胸膛：“没什么丢脸的。从小到大，同学都说我是土老帽，我偏不服气。”
荀鹿秋怔然看着满桌宫保鸡丁、鸭架子粥，都是油荤，有说有笑。
这才是一家人，才像一顿饭。
她羡慕到没话找话：“又不是有个‘土’字就掉价了，土鸡土鸭，就比不土的来得贵呢。”
“……荀鹿秋，不会开玩笑就不要开。”
可赖以婷确乎是笑了。
想到旧事，荀鹿秋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盛涵中抬眉，正想问她笑什么，她双眼的月牙却不期然地落在他心间。
想问的话，也没什么要紧了。
谁都有秘密，何必追问她每个反应背后的成因，以免不留神踩坏了整片心底花园。
但就像荀鹿秋说过的，婚姻里有些隐私可以保留，又有一些需要讲明。
盛涵中放下筷子，视线定在她两腮，睫毛投下的阴影掩着一抔淡淡的粉。
往常若非重要场合，她是不会化妆的。傅绮说化妆品伤肤，分外注重食补。她也认同母亲这个观点，很听营养师的指导，素颜状态本就很好。
更别提她现在处于考古现场，一抔风沙过来，再厚的妆面都要吃土。
今天不知为着什么，她化了妆，还是全妆。
上回这么隆重，还是去蒯格那边新中式茶饮的TVC晚宴。
那夜她穿乔其纱旗袍，茜草染，发髻盘得很低，行动时发带摇曳如碧丝绦。
在场美女如云，蒯格看到他俩时还是哟了一声，替坐席上许多暧昧的目光，阐明了用意：“白忙活了，早知道该请咱盛太太代言，往镜头前一站，就是活生生的国风美学招牌嘛。”
荀鹿秋笑答自如，盛涵中替她拿包，另一只手全程搭在她腰侧。
同人问好，客套，再寻常不过的交际，他却没由来感到烦躁。
像是建筑设计中某些隐藏的参数偏差，它违背理性，但你又必须承认这个缺陷的存在。
而在她身上，他才头一遭发现自己的缺陷，叫作直觉。
直觉这种东西，天才必然拥有，却也很可能毁在这上头。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盛涵中斟酌片刻，才问：“今天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荀鹿秋从吃了大半碗的凉粉上抬起脸，碳水摄入多了容易犯困，但她不傻，脑子里很清楚盛涵中问的是什么，便笑着答了：“当然有啊。”
他眼神很深：“在工地现场，见到想见的人了？”
她愣了下，垂眸搅动着碗里的面皮：“嗯。”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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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谁了？”
“还是不行。”
盛涵中没打算继续冷战，闻言脸色却更冷。
正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听荀鹿秋有些怅然地说：“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虽然我挖了她的坟，真的好抱歉。”
盛涵中不禁皱眉——她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
荀鹿秋抽出桌上的抽纸，纸质粗糙，在她嘴角擦下红印：“但她丈夫的生平，在她的墓志里占了绝大篇幅，写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说的问的，压根不是同一件事。
却又像是同一件事。
在这段婚姻中待得久了，荀鹿秋只觉自己的名字也在消失。
一声声盛太太的恭维里，她出让了做自己的权利。言行举止，都成了精美的附属品。
从催婚到催生，大是大非她都忍过来了。今天却因为这点小事，心里是真动了气。
她特意化了妆去见他，反倒引起他的怀疑。
哪有这样的道理？
盛涵中察觉她的不对劲，刚才还想问到底的话，一时全抛开：“怎么了鹿秋？”
荀鹿秋撇过脸，擦过口红的纸巾又抹去眼角，眼睛红得更可怜了。
她越想越难受，拎好购物袋，起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外被盛涵中拉住，她甩开他的手，正要过街，身前的迈凯伦被钥匙按响鸣笛。
很突然的一下，她吓得往后连退几步，被他拦腰搂住。
可在街上拉扯推搡也太不像话了，她不知怎么的，嘴巴一瘪，眼泪就流出来了。
盛涵中怎么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冷静下来简直要对自己无语。
为了那点莫须有的恐惧忧虑，就要去怀疑她的动机。
是真怕她跑了，还是连这点维系感情的自信都要失去？
也不管路人是怎么看的，他展臂抱住她，确定她不再挣扎，才呼出一口沉郁的气。
“是我的错。我再也不问了，好不好？”
她都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委屈，哭得差点噎住：“不好。”
“那怎样才好？”
他想她可能会说些什么，要他负荆请罪，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
怎么也没想到，她噎得肩膀又抖了一下，却是说：“刚才的冰粉你结账没？”
“我还能逃单？”他哭笑不得，揽着她打开副驾车门，“先上车，回酒店。”
她却不肯上车，还是眼巴巴的样子：“停车费没付。”
这么一说，还真是。
盛涵中只得拿出手机，可他对着地上的二维码金属牌横扫侧扫，半天都扫不出来。
荀鹿秋也不哭了，蹲在车边给他打手电照明，但金属牌浮雕磨损实在严重，怎么也不行。
他气极反笑：“绝了，逃单吧。”
荀鹿秋歪头观察着金属牌，默默从包里掏出一根油性记号笔。
盛涵中失笑：“这不是文物，复原不了的。二维码组合比宇宙中的元子还多。”
“我不是要复原，但磨损部分还是能看出一点痕迹的。”她用笔补了点黑色的缺损部分，“黑白对比度达到一定比例，就能扫出来了，你试试。”
他从善如流，重新拍摄：“还是不行。”
她顺着左右又补了几笔，像之前通过一个“嫔”字延展出整篇墓志铭：“这样呢？”
手机摄像头的瞄准框停顿半秒，页面跳转到了车牌输入栏。
她转头看向他，眼中有小小的得意：“看吧。”
而他也在一瞬不瞬地看她。
看她格外认真的态度，为了这种小事破涕为笑。
也看她腮红被泪水冲刷又重新笑出来的淡粉。
他心念一动，倾身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