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荀鹿秋从床上醒来，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
枕边放着房卡，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七点半，盛涵中就去了事务所，准备资源局备案。
昨晚他似乎对她回招待所的举动十分不满，但他自己的工作狂属性也不遑多让。
荀鹿秋起身去了浴室洗漱，才发现这家酒店有恒温浴缸，但她没时间体验。
很快打理完装束，离开酒店前，早餐正好送到房中。
她随便抓起两块白脱饼干垫垫，结果差点噎到，只得把豆浆也喝完。
脑中忽然有了个怪念头——这早餐的送达时间和简易搭配，像是完全知道她行动线似的。
可来不及细想，她就拿起外套，打车回了工地。
虽然偶有降雨，但发掘进行到第七天，遗址范围就已基本确认。
这是个规模不大的五代墓葬，随葬品也不多，基本排除王侯将相的甲类墓可能。
一些从考古队员不免丧气——先前复原北魏石窟的作业固然枯燥，但至少那是实打实的天家规格，光是考据史实联动，就能水好几页报告。
将来编进毕业论文，至少能顶两大段，看着也好看。
研二的男生最失望，他特意抢到名额跑来这边，就是为了毕业前能争取个期刊一作。
他是队里的文保组，负责文物档案处理，带着情绪做事难免不用心，软木刷随手搁在简牍边。档案工棚可以带手机，他把虎扑刷得飞起。
荀鹿秋在工棚门外默默看了会儿，才走向前：“你去休息，换我来吧。”
“领队。”男生反盖手机，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我不累。”
“不累就去确认探方支护情况，别让墓室塌方。”
“哦，哦。”
荀鹿秋刚从地下勘探回来，墓葬形制只是砖室，礼器明器大约曾被盗取，所剩无几。
这样的墓葬规格定级，大致介于丙丁之间，平民或平民以下。
但即便棺椁腐蚀严重，她还是可以确认层数是有三重，而这是贵族以上的规格。
这样的矛盾永远迷人。
包罗万象的史书都说不出一二的事，却有沉默的物件，千年如一日地证明着。
礼器中有好几把袖箭和铁锏，经初步预估，墓主大约是位热衷习武的男性。
但短兵器旁边还清理出了一样铜镜，纹饰繁复，可惜破损严重，不具备什么文物价值。
荀鹿秋有很强烈的直觉，墓主是位女性。
五代战乱频仍，王朝更迭之快，山川转瞬黄土。哀哀生民白骨露野，这个墓葬虽小，但起码是间像样的长眠之所。
所以墓主或许还是位贵族女性，但更具体的身份确认，只能寄希望墓志记载。
可墓志文字的复原，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找到的石块残片，残得不忍直视，又因避讳缺笔，文字全然错乱。
队里只有荀鹿秋经手过此类作业，其他人兴致都不高，还有俩男生想调回裴教授队伍，荀鹿秋看完申请，直接就批了。
她从不试图说服别人，因为花费的力气还不够安慰自己。何况她本也不需要别人帮忙。
晚上队员们回了招待所，她关上门，一人擎一灯，就能和这些石头说一晚上的话。
这夜手机震动之时，荀鹿秋正在誊写才从墓志档案上辨出来的“嫔”字。
不是清宫剧里皇帝的那个妃嫔，而是帝女下降曰嫔的嫔。
这个字的本意，是帝王女儿出嫁。
荀鹿秋心念一动，住在墓里的竟是位公主，还是位嫁出去的公主。
五代史料散佚严重，这无疑是难得的发现。因而她好半晌眼神才分去手机屏幕，接听前擦了擦手，显得局促：“妈妈。”
傅绮的声音幽幽传来：“在忙？打你电话都不接。”
荀鹿秋每次都要花半分钟，解释刚才电话为什么没接到。解释完了才去回答傅绮的第一个问题：“不忙，就要回去休息了。”
傅绮嗯了声：“涵中来接你了吗？”
荀鹿秋微微愕然。
两人在工作上碰头的事，她并没有给父母讲。
“你也是的，和涵中在一起也不说。害我愁你们长期分居，这些天觉都睡不好。”傅绮大概在笑，但笑也传不出话筒，“我早说了，你们是天定的缘份。一个现代建筑一个历史考古，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也能碰到一处去。”
荀鹿秋咬着下唇：“妈，今天我还有点工作要收尾，改天再讲吧。”
这下她听清母亲的笑声了，却是冷笑：“我自己生的女儿，连和我多说两句都不乐意。你也就怪不得我这些年，心里向着女婿。”
荀鹿秋紧了紧手机，握得机身发烫，还是说：“我没有，妈妈。”
傅绮哼道：“还说没有。逢年过节，你就知道回家吃顿饭应个卯。下月你爸生日，涵中早早就把贺礼送到澹园来了。这一问，我们才知道你们最近在一块。你自己看看，我们养的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荀鹿秋手中铅笔扎进草纸，撕拉一声，尤其刺耳。
她无力反驳，只得说：“知道了。我会抓紧手头的事，爸爸生日前尽量赶回去。”
“尽量？涵中成天开研讨会画图纸跑现场，不比你那毫无实用价值的工作忙？他都能回来，你不能？早说了，你去他那边做事，又不是让你做家庭主妇。明年你们结婚满三年了，你就能经手盛家股权信托，到时做些资产运营什么的，也是干实事，还能兼顾家庭。”
“那也等明年再说吧，我会考虑的。妈妈，外头有车子在鸣笛呢。”
“行，赶紧跟涵中回酒店休息。别弄这么晚，皮肤熬坏了，喝多少药都补不回。”
挂掉电话，工棚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这个时间点的郊区，别说像样的汽车了，连电瓶都很少路过。
自从上次酒店分别，她和盛涵中又是十天没见。
那夜两人之间虽说有点小疙瘩，却算不上什么过节。
目前她还在抢救性发掘，离不开工地。而他那边交接和设计，也有很多手续要办。
所以见不到面，也很正常。
何况彼此的手机联络没有断，还是和过往一样问些日常行程，琐事安排。
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令她熟悉且安适。
注意力重新回归工作，荀鹿秋决定熬夜。
毕竟她已经从墓志上辨别出了第一个字，那么其余内容的确认，就会变得容易。
因为文字也有惯性。
就像二战时期，图灵就是通过德军爱用相同开场白的习惯，逆推出字母对应的文字，从而破解了恩尼格码机。
汪曾祺老先生也说过，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
而这个嫔字，就是墓志承上启下的关键。
只可惜连续几天熬夜作业，荀鹿秋将为数不多的记载都过了遍，仍是没能拼凑出墓主的生平。
未出阁前，墓主只有“婉娩”二字评价，说的是她柔顺的性格。
而出嫁后除了“克修妇仪”，再无别字记载。
可有关她夫君的描述却有不少，说他名弼字君甫，工书画，曾拜侍中，后贬黄州，与妾生二子，高寿而终。
至于墓主，大约是病逝在夫君贬谪的路上，也许死于战乱，无人在意。
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又是一个不眠夜。
朝阳的光亮，逐渐代替了工棚顶上的吊灯。
荀鹿秋长久地对着案牍上的文字，文字晦暗不语，像是再不能说话的墓主。
可她心里却有个声音——我知道你。
一个跨越千年的，和你完全无关的灵魂，看见过你。
-
晚上七点，盛涵中应酬结束。和规划局的人握完手，就让助理先回去准备调整施工方案。
还没走出大楼，他就看到正在和人谈笑风生的蒯格。
蒯格专在这等着，见状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行，准给你办好。我兄弟来了，回见。”
男人走后，蒯格又大步过来搂住盛涵中的肩：“前头没喝酒吧？和我二次会去。”
盛涵中看了眼手表：“没空。上次烂醉没给你甩街头，这回带司机了吗？”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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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司机总嘴瓢，回头又跟我爸打小报告。”
“家学渊源，半斤八两。”
蒯格说话归说话，没忘记把人往车库揽：“得得得，上回是我嘴巴大，不该提你老婆……说实话兄弟，你真别这么看人，太凶了，是个正常人都要被你吓跑。”
“所以你不正常？”出了地下电梯，盛涵中按下口袋里的车钥匙，车子喇叭短促鸣响，坐进车后再次下了逐客令，“放手。”
“你这人怎么一点感情也没有呢，别太不把兄弟当回事了。”
蒯格也算身材过关一男的，还真拦不住盛涵中这款。
但他有自己的优势，死皮赖脸地往车窗一扒拉，他就不信盛涵中真能开出去。
并非是对这段友情充满信心，而是因为他握有对方的把柄。
“你老婆也来了对吧？要是我告诉她，她老公早就知道那片区埋藏文物，所以才故意选了那块地皮做项目——不知道今晚这顿酒，我还请不请得动你啊？”
盛涵中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知地嵌进了皮质层。
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她不知道的事，就不要让她知道。”他缓缓抬起眼，“你是知道我的。”
蒯格吓了一大跳，从手到脚都漫上寒意。
两人相识至今，蒯格在对方面前漏得底裤不剩，但他看盛涵中，始终隔着纱蒙了雾。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盛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好说。
盛家足够有钱，发家时间却很短，不过区区三十载。
盛父眼准心狠，又赶上了地产腾飞的好时候，一举就带着全家飞上了豪门。
可社会资源是有限的，此长彼消，新贵势必会动到旧利益集团的蛋糕，而盛家根基太浅。
是在千禧年初的一次核心地块竞标上，盛父卷入大案成了派系弃子。上百亿投资被套牢，股东施压，几近破产。
盛父只得将公司出让，套现离场远离纷争，从此在新西兰做着寓公，有钱有闲。
盛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此是否甘心，不得而知。
但盛涵中想必是不甘心的。
他从小生活在朝不保夕里，绵里藏针的冷漠和心机，伴随他这个人一起长大。
这些过往，除了蒯格动用家族资源调查过，也能从盛涵中的行事风格里看出。
在伦敦那会儿，蒯格被圈内人诓骗投资，钱的事亏就亏了，可他的容忍却换来对方的忘恩负义。伪造聊天记录，向学校举报他私生活混乱，蒯父气得要断了他的生活来源。
每每束手无策，他就是会想到盛涵中。
果然没几天，盛涵中就收集到了证据，不是交给警方而是直接发给媒体。
在国外，舆论施压有时比法律还管用。
之后盛涵中又收购那人核心资产，转手后举报税务问题，直接让移民局介入调查。
那人面临遣返，气急败坏找到板球俱乐部，蒯格看到对方手里的刀，直接蒙了。
从来冷静的盛涵中竟然也没拿起板球拍防身，蒯格心道要完，却看他上去就是一脚。
这一脚又快又狠，那人被踹得好远，猛地跳起来，还要往前扑。
蒯格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幕，震惊、惶恐、还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挑事者虽然叫得凶，奈何手短，是只霸王龙。盛涵中掐住对方的头，反手抡在地上就打，打得拳拳到肉。
蒯格始知盛涵中没拿板球拍才是对的，这几板子砸下去还得了——连忙喊着算了算了。盛涵中停住手，缓缓抬起眼。
那一眼，什么情绪都没有，却着实把蒯格吓了一大跳。
时过境迁，蒯格再次看到了同样的眼神。
虽然还是怵，但自认是有点进步的。
他定了定心神，干笑着：“行吧，我不会跟你老婆多嘴的。”却还是紧张地咽了下，“不过你都把人娶到手了，还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思追她啊？”
盛涵中的手仍搭在方向盘上，指腹来回拨动触控区的音量键。
车载音乐没开，但他心底的喧嚣却时大时小。
良久，他才笑了下：“怕她跑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