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在孙家有自己的专用澡盆,那是她刚来这里没两天,要洗澡,孙少华给他烧了一锅洗澡水,澡盆是个巨大的铁皮桶。
那天他把铁皮桶放到只挂了层布帘厕所里专门隔出来供人洗澡的一片区。
又挑了几桶热水倒进去,洗澡的地方牵了根水管连着孙家的大水缸,孙少华把热水给小芳准备好以后,小芳却不洗。
“要洗你自己洗!”
“洗热水澡,洗了全身都舒服!”孙少华抹着满脑门汗说。
在没浴具没热水器的农村,想这样泡一顿澡是要费大功夫的,他搞不懂小芳怎么为了拒绝自己,连自己给的方便也拒绝,他心头更是被一种挫败的痛苦折磨。
小芳却怒道:“你们洗过用过多少次的铁皮桶给我用?从你们身上泡下来的泥浆子腻在这上面,指甲一抠到处都是,你叫我洗?!”
孙少华沉默了。
小芳嫌弃地看着他为忙活这一顿澡弄出的一身臭汗,赏他般地说:“你好好洗个澡犒劳你自己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小芳就被孙少华那辆烂皮卡声给弄醒了,烂皮卡启动动静,说是坦克开路也不夸张了。
引擎声停了,还有声响,木头和地碰撞的那种“咚咚”声。
小芳不晓得他又在搞什么讨好自己的把戏,气都懒得生了,随他折腾去,自己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当糟蹋,反正在他家,他做什么她都不会生出动容和恻隐。
那晚孙少华把饭做好放桌子上后,就跑到厨房去不去忙了。
等小芳细嚼慢咽把晚饭品味完,留下脏盘子给他洗时,他跑进来说:“去洗洗吧,这次是没人用过的。”
小芳一头雾水。
他满脸讨好夹杂着胆怯,像怕他示好的人不承他情那样。
小芳走到厕所洗澡那处,真放着一个崭新的木桶,那容量足够让她舒舒服服地泡澡,以后还不会怀疑被人用过,孙家两兄弟的块头跑进去不会舒服,只会憋屈。
孙少华跟在她身后说:“快洗吧,这是我今天才跑到镇上买来的。”
哦,小芳心想,之前孙少华早上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今早好一会儿“悾隆哐啷”就是为了这个大家伙。
当时她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面前这个男人对她的好,光靠装可不够,他真是个骡马般忠厚老实的男人,半点花花肠子都没有。
但那感动也只有短短一瞬,小芳心里那笔账记得很清楚很牢靠,他们同在一座屋檐下的起因,只要她一忆起,可以立马埋没他对她所有的好。
那晚小芳在蓬起一室白雾的洗澡间边洗澡边告诫自己,如果现在她在广州干上了流水线,这样一顿热水泡澡她会请不起自己吗?轮得到这个害了自己的男人献殷勤?还企图打动自己,简直可笑。
小芳吐完后,好不容易能站起来,可肺腑里直往上涌的恶心劲儿怎么也消不掉,腹腔里吐出来的内容,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她今天的晚宴是多么丰盛,而此刻她又造成了多么可耻的浪费,如此美味的食物竟不配在她体内得到一次完整的人体内循环。
她边犯恶心边幽默地想,要是那张si得很慈祥的猪脸,在天之灵得知它美妙的肉类食物滋味,居然不是走的人类正常排xie通道,而是以呕吐的形式和一堆红的白的混在一起,不晓得它的灵魂是否还能笑得慈祥如故。
如果还能,那头猪是修炼出境界了,不用再投畜生界了,甚至那头猪也许是天蓬元帅转世,清楚自己死了就能上天归位了,才笑得那样一发不可收拾的。
小芳想到这里竟忘掉一时难受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孙少康觉得女人怎么能像她让人摸不着头脑,呕吐也是件好笑的事?还有他自己更奇怪,刚刚那一刹那,小芳不设防的笑竟让他感觉很美,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的笑里没有见到嘲讽、轻蔑、厌恶等恶劣情绪。
他想,在来他们这儿之前,和那个卖掉他的男人相处时,她该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笑吧?
想到这里,孙少康心烧一样烦躁,心火把他烧难受了,他还不懂这种难受叫“嫉妒”。
“你管我笑什么!”小芳真情实意的笑容就跟自动般,见到他们两兄弟立即打住。
果然,她瞬间换上的冷漠神色让孙少康知道,她刚才那笑和他,还有他们家是没任何关系的,他们兄弟俩无论做什么顶多只能得到她讽刺意味十足的笑,那笑是在说:“何必呢?两万块取回来一个只能当观音供着的老婆,还不是送子观音,划不划得来?”
而那种只与快乐、高兴本身沾边的笑只在让她想起过去与她产生联系的人事物时,才会展现重焕,才会让他和他大哥沾点她过去的光,瞻仰一下她永不会对他们露出的笑
但最让孙少康气不过的是,偏生这个跟豌豆投错胎一样,油盐不进的女人就是生得漂亮,漂亮得无论她怎么笑,都能让男人停下来欣赏地,即使她的笑在表达对你的看不上,你依旧愿意让她保持对你的看不上,以见到她令你几乎想奉献一切的笑。
就像这一刻,小芳将将那一闪即逝的笑还没来得及让孙少康完整地品味一次,就吝啬地收回了。
他决心要犯贱一下,领略她另一种笑,那种笑才是专门针对他的。
“我管你?”他假巴意思地提高声,说得不情不愿的,“你以为我想管你?你吐成这样臭死了,赶紧去洗澡!”
“臭?”小芳笑了。
她激她的目的达到了,小芳给了他一个嘴角咧得很开的笑,这种笑是人当下情绪的十足表达,或开心,或悲伤,或嘲讽,这些情绪都由咧到近乎极致的嘴角将它主人的感情,不加掩饰地向你展现。
小芳说:“臭怎么了?我又不挨着你睡?臭得着你?”
孙少康心里想说:你要能挨着我睡,臭我还不能忍?
说完小芳就拿上洗澡的盆、香皂、睡衣朝厕所方向走了。
她的牛气也只能在人前牛气一阵,要真顶着这身馊酸味儿睡觉,她要把自己皮活刮了才行。
泡进她的专属浴盆,那微烫却烫得人都酥了的水温让小芳觉得文人爱说的“温柔乡”大致就是她当下的感受吧?
孙少康还体贴地给她放了两桶近乎烧开的水在一旁,水要是冷了,她自己用水瓢加进去就行。
这顿澡要不是透气的窗户正对着厨房延伸出来的那个烟囱口,就完美了。
那烟囱口又挂上了新的腌制食物,也是动物头颅,但不是猪狗牛羊中任何一种。
那是被人给剥了皮的一颗头,更诡的是这只动物头的大小与人几乎无异,小芳脑子急速思索着有什么动物能有跟人差不多大小的头颅,思索半天她只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人也属于动物分类之一。
这个结果使平日不怕天不怕地的小芳,浑身过电似的抖了两下。
其实不能怪小芳没见过世面,想不出这颗头究竟属于哪类物种,窗子上厚薄不均的雾气给了这颗因风干而眼珠暴突的头颅更添几分惊悚感。
被人偷看洗澡就够受惊的了,更别提被一个脸上五官只有一双凹眼被过分强调的不知名动物头颅。
这一刻小芳行动抢先于意识地叫喊了起来,所有受到轻薄又无力反抗的女子都会发出的那种尖叫。
那是将浑身的恐惧、颤抖、惊吓都化作力量聚集在喉咙口,而四肢早已瘫软,不能供人调配任何有关反抗、防卫、逃跑的动作。
孙少康在听见小芳尖叫之前,他正在抽烟,在烟雾缭绕中回味着小芳的笑,以及牛反刍似的想从那个笑里品味出其他不同的意思和风情。
在听到尖叫后他迅速掐灭、扔掉手里的香烟,剩下的一截比抽掉的长,这是孙少康会抽烟以来,首次没把整支烟抽到烟屁|股才罢休,好大的浪费!
“怎么了?”孙少康不管不顾地冲进厕所,掀开被湿雾浸得润润的布帘。
小芳见到他人后,尖叫没停反之更甚,那惊吓直接多出了一倍。
孙少康看见她双手交叉抱住肩膀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莽撞冲进来反使情况更糟了。
“你叫什么?”他急忙退出去。
小芳此时嗓子除了发出尖叫,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叫了好久,把自己都叫累了她才哆哆嗦嗦地说:“头......头......”
“什么头?”孙少康才摸不着头。
“窗子......外......外面的......头......”
窗子外面?
这下孙少康才想起来,那是他前几天从县城回来时看见有个摆摊的说是刚打的什么动物,味道好得很,还是国家禁止狩猎的,想着买回来也给他大哥和嫂子尝尝,结果刚回来就看见小芳对他大哥的蛮横态度,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他把那颗头的前因后果给小芳讲了后。
小芳骂道:“你神经病啊!鸡鸭鱼肉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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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你还要买那种吃了丧德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隔着层布帘,他们讨论起法律问题来了。
还犯什么法?小芳想,他简直愚昧无知得没救,“卖给你那人都说了是国家禁止狩猎的,你说你犯什么法?犯国家的法,国家禁止的你犯了不就是犯法了?”
伍家村和周围几个村的村民平日也有“犯犯法”的习惯。
比如一大群年少失学的孩子不能整日闲着在家吃白饭,就白天帮家里人种种地,晚上趁山上森林看守人疏忽,大人带着孩子去砍伐树林。
树是好东西,对国家不仅起到防风固沙、美化环境的作用,对村里人砍下来,送到木匠一家人手里,做成桌子板凳、衣柜、五斗柜,就能送到镇上、县城里去卖还钱了。
但树死了活了都有好处,国家需要的是它们活着的好处,村里人是要它们死成木头桩子的好处,这两样不相容的好处,使得当地政府和村民们展开猫抓老鼠的游戏。
这场游戏,争夺的不仅有树,还有其他,毕竟森林是做宝矿。
有时几个持猎枪的壮汉携着村里的小男子汉们跑到林里去猎动物,熊、老虎什么的猎了去卖,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放到市集上去卖,这些东西都有人上门来收。
那些人,小芳听村里男人说,贼得很,他们收的价格不高,卖出去就很高了,经过饭店的人再烹饪一下,一道菜的价钱有时可以抵伍家村一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那些来收货的人把外面的大世面讲给村里人听,他们说,大城市的五星级饭店,有钱人的口味猎奇得很,吃的都是驼蹄、驼峰、熊掌、猴头、鱼翅、燕窝之类的,反正一般的鸡鸭鱼肉不能满足他们挑剔的胃口。
北京来的蔡老师对村民们的这些行为感到十分痛心,课堂上他向学生们倾吐,村民们太过短视,只着眼于当前的短期利益,而置国家的长久利益不顾,他们殊不知国家的长久利益里实际上也包含了他们的一份。
蔡老师更是痛斥,他们短浅的视野也影响到了后代身上,班上有得是学生尝到乱砍滥伐森林、偷猎野生动物带来的甜头,比上学这件需要厚积薄发才也许能见到效果的事划算得多,便一窝蜂地闹起退学。
年近六旬的蔡老师心痛地在讲台上说:“你们知不知道?一棵树养多少年才能长成两手合抱那么粗?”
学生们懵懂地摇摇头,他们只知道电锯锯下这么粗一棵树,十分钟就行。
“至少十年!”蔡老师发出激昂地叫喊,“这世上任何一片森林都不可能供你们这样无限制地糟蹋下去!要不是国家,你们这里早就完了,而我的故乡北京,也将成为一片沙漠!水土流失、土质沙漠化、极端气候频繁,你们以为这些和你们无关?这不仅仅是国家的事,也是你们每个人的事!”
那时还很年幼的小芳没见过电视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伟大人物,而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甚至讲到激动处涕泪横流的蔡老师就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永恒的、伟大的形象。
只有伟大的人才会干村里说的“吃饱了,没事干”的事,不关心一日三餐却关心国家大事。
那时小芳还不懂一把年纪的蔡老师活得实在是太寂寞了,他这些激情昂扬的话只有放在课堂上讲才会有听众。
他的妻子是不懂他的,他的孩子们同样认为几十岁的父亲还老爱犯学生腔毛病,只会说些华而不实的话,好话谁不会说?可干国家禁止的事能换来到手票票,和虚无缥缈的还不知有没有你普通小老百姓份儿的什么国之大计比起来,哪样更实惠?
人活着不就图一个实惠?又不是伟人,干嘛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起来了?你配吗?或者说你忧心有用吗?
连人家原诗的作者都在后面表明态度:人生应当及时行乐才对,何必总要等到来年呢?只想为子孙积攒财富的人真是格外愚蠢,他们的子孙也只会嗤笑他们的活着的不惜福!
就这样隔着一层布帘,小芳把当年蔡老师在课堂上讲给他们这群学生听的话,几乎原模原样连语气都没变地复述给了孙少康听。
她没意识到,她的脸出现了当年同蔡老师一般的轻蔑和敌视,她此刻认为孙少康这类人的愚蠢,就是蔡老师当年认为伍家村人愚蠢的复刻。
小芳不明白当年蔡老师在教育他们这群蒙昧的农村学子同时,在挥洒知识与汗水的同时,也是携带着嫌弃和鄙视的,正如这时的她对孙少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