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纵鹤(二)
“金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听到楚越的声音,金元鼎推门而入,热辣的阳光装了满屋, 一进门他便看见楚越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神女这是在做什么。”
金元鼎特意将“神女”二字加重,楚越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
楚越略一挑眉,“没做什么, 只是写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怎么, 金将军也有兴趣?”
金元鼎确实也没客气, 直接拿起书案上的纸张。
“打发时间,拿治国保民的策论打发时间,神女还真是与众不同。”
“金将军既然称我一声神女, 我自然要为胡地做点什么。”
楚越支着头, 她根本没打算瞒着,反正一时半会是真的回不去,倒不如好好搞搞事业。
“你想改革?”
金元鼎也一眼看出楚越写这些策论的意图,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看着楚越。
这个女娃娃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改革可不是玩笑, 流血是必然的,成不成功都很难说。”
“我知道。”楚越一脸淡定。
“你以为本将军会信你吗?”
见金元鼎不为所动, 楚越继续说道“ 金将军, 国以民为本, 据我所知, 如今胡地偏居一隅, 虽土地辽阔, 但人口还不足百万, 长此以往, 如何发展?”
楚越此番问询确实问到了金元鼎的心上, 他也想过改革。
可改革之事谈何容易,他无法孤注一掷去搏个前路难测。
不过眼前倒是有个现成的马前卒,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何不各取所需呢。
但他不能轻易被楚越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的手里。
“神女好见识,本将军今日什么也没听过。”
金元鼎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径直离开,楚越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勾唇浅笑。
他,动心了。
……
受封王侯,封诰天下必不能少。
是以楚云轩连发三道圣旨于九州四海。
与此同时,其中两道圣旨即将送达冀州。
说来冀州城的城门一向熙攘,往来商贾,布衣勋贵,络绎不绝。
忽闻打马声,有一少年长靴窄袖,疾驰而来。
他避让了推车担菜的路人,略过几辆富贵华丽的马车,风头无二。
前头马车里的小官认出了少年正是巡防归来的李明月,忙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作揖:“哎呀,是二公子,久仰久仰。”
李明月骑着马,回头轻笑,再抬一抬下巴就算是回应了。
马过城门口,他提缰放慢了速度,掏出王府的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城门守卫都认得,分裂两旁行了个军礼,他这一路走得十分畅快。
“明月哥哥!”长孙姑娘站在入城后最近的一家酒楼上,招手叫他,“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
听到心上人的声音,李明月心底涌起一阵甜蜜。
“噔噔噔……”
长孙姑娘从酒楼上一路而下,李明月就在门外等着她,怀里是他特意寻来的玉佩。
“慢点!”
“我今天得了空闲想去城外看看,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陪我看看呢?”
“自然愿意,我还有礼物送你呢。”
李明月说着从怀里拿出准备已久的玉佩。
“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长孙姑娘捧着他给的那块玉佩,听见他的声音侧头看去。
“喜欢。”
霎时,李明月眼底的笑意比他身后暖色的天光更加明亮。
握了握手中的玉佩,二人策马出了城,身后的繁华景象逐渐远去,风迎面扑来,周围随处可见充满生命力的景象。
野花嫩草迎风舒展,令人心旷神怡。
到达山风徐徐,景色悠然处,二人才停下来。
李明月下马松了缰绳,又拍了拍马儿,看着马儿悠哉哉的自己跑去吃草才回头。
长孙姑娘正将马儿栓到树上,见此问:“你就这么放了,小心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没有马要走回去。”
“不会的。”李明月灿然一笑。
上山时,二人都是慢吞吞的走着,走一回儿便停下来欣赏景色。
“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忽然在旁边叫了一声,李明月抬头望去,她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着问:
“明月哥哥,现在是谁高一些啊?”
李明月楞了一下,然后笑着看向长孙姑娘,“我……”
长孙姑娘闻言,笑盈盈的目光仍旧看向李明月。
李明月笑了,原来是在记仇。
“现在是你高一些。”
“这就对了,世上之事无绝对,皆因角度不同。”
长孙姑娘笑意盈盈,李明月看了失了心神。
二人在山上游玩了半晌,下山时李明月先是将长孙姑娘送回,之后他才牵着马回到王府,门口马夫上来接过绳子,府里伺候多年的嬷嬷唤他:“二公子一路辛苦,快换了衣裳再去见王爷王妃。”
李明月点头应是,他先是回房换了衣衫,才往正厅而去。
“父亲母亲安好!”
见了父母,李明月乖巧请安。
“你回来的正好,陛下下旨让我们三日后去雍州参加你哥哥的封王大典礼,还要给你在宗室里选一位郡主赐婚。”
李元胜虽像往日一般扶起李明月,说的话也是极应欣喜之言,可李明月与武思言皆听不出一丝的喜悦。
“赐婚?”
一听“赐婚”二字李明月立马想起当年之事。
长姐就是不愿受陛下的摆布赐婚才假死脱身的,也是那一年,他们一家不得团圆。
如今他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吗?
他已有了心上人,他才不要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和一生。
况且所谓的赐婚,不过是陛下正大光明监视李家的一个借口。
他怎能让李家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不,他不能!
……
又过了几日,苏珏在十二楼依旧闭门不出,外间都说他悲痛过度,果真是个情深之人。
“玉华,你还想不开吗?”
露落园里,青莲先生端着一碗苦药,她见苏珏仍然愣着,苍白的面庞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一丝血色,昔日口齿伶俐从不饶人的伶牙俐齿如今竟好像口中打了结,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莲先生坐在一边,她准备的一箩筐安慰的话现在也没必要多说,苏珏早在岁月风霜里里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而作为长辈,她只是将那双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了苏珏瘦骨嶙峋的肩上,似乎在不经意间,滚烫的热血与所有想说的话,皆在那份厚重的力量中传递到了那个仍在愣怔的苏珏的心上。
他们没有再聊其他的什么。
实际上,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良久的沉默后,苏珏开了口。
“先生,若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你是在做戏?”
“是。”
苏珏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在做戏给人看。
自然,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对于楚越生死不明的心痛做不得假,
“阿越那么聪明,我不信阿越就这么死了,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古怪。”
“那日陛下召见说了很多让人费解的话,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当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看我什么呢?”
憋在心中的话今日被一口气说了出来,苏珏大大地喘了口气,却感觉心里竟是难得的松快与明亮。
听苏珏如此说,青莲先生沉吟片刻,“我以为你又……就连季大夫都觉得你失了心神,你心思清明就好,过几日和季大夫认个错,他这次可是真生气了。”
苏珏微微苦笑,条件反射一般地动了动耳朵,半晌才憋道:“先生,那,那……我先躺一会,等季大夫来了你就说我又睡了……若是璟王来了不要拦着,便让他进来……”
他话刚刚说完,倦意还未涌上,便见沈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拱手:“先生,公子,璟王来了,您看……”
苏珏怔了一怔,笑道:“请璟王和二公子进来吧。”
见此,青莲先生立即带着沈爷离开。
不多时,匆匆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苏珏慢慢直起身,“病中不好迎接,请恕苏某未能亲迎。”苏珏安然笑道,“以茶代酒,敬王爷。”
“好。”
李书珩并未对他的客气提出异议,他一手按着李明月有些慌张急切的手,一手接过茶,慢慢啜饮一口,良久,叹一声好茶。
“茶水能入王爷之眼,是苏某之幸。”苏珏仍是那副样子,眉眼低垂,笑意清浅,“本想过几日登门叨扰王爷,未想王爷竟先一步光临,想来,急的是二公子吧?”
李书珩笑了笑,温和地看了李明月一眼,“是,明月有了意中人,可陛下有意下旨赐婚,我们李家不能再重蹈覆辙。”
此话一出,三人皆知其中之深意。
苏珏笑了笑,眸中因听到“重蹈覆辙”这个几个字而生出的叹惋一闪而过,“王爷与二公子已经有了主意吧?”
“嗯,只是……”
李书珩与李明月没有否认。
“只是陛下最信任的承文将军不可能替王爷与二公子消灾解难,对吗?”
“苏先生果然聪敏。”
李明月接着道,“我们知道陛下最信奉神明,赐婚之事倒不难解,但难就难在那位承文将军。”
“苏某若说此事不难呢?”
此话一出,李书书珩与李明月皆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去看苏珏的表情。
根本没有多大的变化。
苏珏早就猜到了李家兄弟的来意,心中早有谋算,他微微敛了笑意,问道:“那么王爷和二公子可愿相信苏某所言?”
当事人李明月愣了片刻,忽地,似乎是心里有哪块石头忽然掉了下去,他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脸:“自然相信。”
苏珏露出一个柔柔暖暖的笑容:“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第122章 控鹤(一)
皓月当空, 明辉千里。
露落园的一方天地里,苏珏还在窗下的书案前笔墨不停。
夜风吹开窗棂,惹得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拂动, 他却浑然不觉。
小苏元打着哈欠,却仍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盯着苏珏。
沈爷守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青莲先生亲手酿的酒。
季大夫带着未消的怒气翻看医书,还不忘改一改苏珏的药方。
青莲先生于高楼中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苏珏给她叙说的后世人间。
福婶打着蒲扇坐在门外和友人闲谈。
两位姑娘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每个人都各自安好。
此时的十二楼静谧无声, 岁月静好。
这一晃, 张怀瑾已在此住了将近一个来月, 每日行程莫过于读书, 写字,闲暇之余便与小苏元嬉闹一阵。
苏珏虽对他说过,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但张怀瑾依旧是寅时一过便起身, 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复习前一日苏珏所留下的功课。
由于近来苏珏身体不济,一睡睡到辰时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张怀瑾便侍奉在苏珏左右, 帮苏珏打水擦脸,奉茶更衣。
苏珏曾多次告诉张怀瑾, 不需这般周到, 毕竟将他留下是让他读书明理由, 而并非是为了服侍自己的。
可苏珏说了几次, 张怀瑾还是如此, 故而也就顺其自然。
除此之外, 张怀瑾也觉得这十二楼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其中有一身穿白衣白衫, 看起来风流潇洒, 举止间又有一丝缥缈的人经常故意去逗弄小苏元。
每次都气的小苏元呲牙咧嘴, 最后去找先生。
先生将小苏元护在身后,笑着和那白衣人说,“裴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小苏元这么可爱,我逗一逗怎么了,苏珏公子难不成这么小气?”
想到这里,张怀瑾微微扬起了嘴角,回想起第一次在露落园上课时的情景。
“怀瑾,你可知道什么对树来说,什么是最为重要的?”苏珏倚在软榻上披着薄毯如是问道。
张怀瑾仰首望了望苏珏,与他那柔和的目光相望。
“先生,是树干吗?”张怀瑾如是答到。
苏珏将手放在了张怀瑾的肩上,甚是温暖的说道,“不,是树根。”
张怀瑾很是好奇苏珏的答案,脸上霎时显得有些窘迫,苏珏更是看到少年的样子,笑了出来。
“怀瑾,你看这树,虽看似挺拔,茂盛,但如果没有黄土栽培,清水灌溉,它也无法生长到这般。”
苏珏揽了揽薄毯,接着说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张怀瑾正了正身子,认真听着苏珏的教诲,而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怀瑾,记住了,上孝父母,下爱妻儿,此乃人理。
忠君爱国,秉持正义,此乃公理。
然,天下之间万物皆是珍贵,不可因一时之念起残害之心,此乃天理。”
苏珏一字一顿地向张怀瑾说出自己对他的期盼,语气倒像是父亲教导儿子一般,“如果今后遇到抉择时,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切莫忘记这八个字,忠义为本,仁善是源。”
张怀瑾眉头紧皱,用力点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自那日起,苏珏说的这几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张怀瑾的脑海里,心间里,不曾遗忘。
此夜,张怀瑾独自走出房间,眼神中依旧有着那深入骨髓的忧伤,不知是为了苏珏,还是感慨自己的身世。
他揽了揽披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果然,盛夏之后,天便冷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一转身,他静静地看着海棠树因月光呈现出的倒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寻找海棠的芬香。
张怀瑾数了数地上掉落的叶子,继续朝着那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地方走去。
进了露落园,张怀瑾拜见了苏珏,那个亦师亦父的人。
这一个月来,苏珏看着消瘦了不少,眉眼间尽是沧桑,而张怀瑾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依靠的男人。
说真的,一开始张怀瑾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和仇恨的。
惧怕与仇恨不没有原因的,他杀了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也曾“杀”了他。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
也许是因为苏珏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惆怅中带着无奈,而以张怀瑾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使经历再多,也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滋味。
毕竟他的童年还算明媚,若不是突遭变故,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道险恶。
“怀瑾,最近很累吧。”苏珏先是打破了寂静。
“我不累,这都是怀瑾应做的。”张怀瑾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句。
苏珏勾了勾嘴角,他拿来了一盘点心,招呼着张怀瑾吃下。
张怀瑾道了谢,轻轻从盒里拿出了一小块,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块,放在了嘴里。
吃完了,也不再拿了。
而此时,苏珏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不知何时张怀瑾能和小苏元一样,放肆地去吃点心。
每次他看着空了的点心盒,苏珏都会宠溺地在小苏元耳边悄悄说道,“小苏元,下不为例……”
那一瞬间,小苏元的笑容虽是腼腆,但却无比真挚,努力地点了点头。
而如今同样的点心,同样的食盒,张怀瑾却在自己面前循例吃了一块,亦近亦远。
“怀瑾最近教你的东西,可有什么不懂不明之处?”
苏珏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
张怀瑾摇了摇头。
“那怀瑾可学到了些什么?”
张怀瑾想了想,一拱手,说道,“先生,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怀瑾觉得,所谓君子,莫过于此。”
听到如此纯善的答复,苏珏甚是欣慰,“很好,那么,还有吗?”
张怀瑾手掌微微出汗,略有紧张,“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怀瑾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社稷则是以天下人为本而生,所以君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苏珏双目炯炯,不知望向何处,好似看不见尽头一般,而耳边却回响起往日与楚越之间的过往。
他们都来自新元纪,信仰想法一脉相承。
来到此方时空后,他们经常翻阅自己誊写的书册。
某一日他拿起《孟子》,楚越坐在他旁边侃侃而谈,“虽然西楚仍算稳健,但比起前朝,无论文武,都有所落差。
我觉得与楚云轩这些年的治理有很大的关系。
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朝纲不以天下人为本,那何来天下人的天下这一说。
所以,我认为若要百姓安稳,天下太平必要清理朝纲,污秽之处一概不留,奈何楚云轩并不是这样的君主。”
今夜听得张怀瑾此言,苏珏不由得失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其中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怀瑾,你说的很好,很好,只是……”
苏珏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只是什么?”
听到张怀瑾继续问道,苏珏故而答道,“只是有些话只能先放在心里。”
张怀瑾似懂非懂,却也不知不该再问下去。
夜已深重,张怀瑾吃完点心,又领了课业便行礼问安准备回房。
苏珏自然应允。
待张怀瑾离开,苏珏继续伏案执笔。
楚云轩虽有意下旨赐婚,但到底是哪位宗室女还未知晓。
为保万全,苏珏将西楚宗室女的名单看了又看,这些女孩子虽都是世家女,但大多并无封诰。
这里面,便只有楚宗正的孙女莅阳郡主与李明月年岁相当,出身匹配。
所以苏珏笃定这位莅阳郡主十有八九便是楚云轩赐婚的对象。
长夜漫漫,他还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该如何帮李明月破局。
他们自己已有了对策,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比如,这位莅阳郡主的想法。
……
翌日一早,十二楼里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鸡飞是裴尚轩,狗跳也是裴尚轩。
无他,只因他又去逗弄小苏元,还不小心碰坏了季大夫的宝贝药材。
季大夫黑着脸,很想给裴尚轩来上几针。
可当季大夫目光扫过廊下看热闹的苏珏,深觉他也是“面目可憎”。
季大夫冷哼一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苏珏跟前,面无表情的让他喝掉。
苏珏知道季大夫下手的轻重,他一鼓作气将药喝完,差点苦掉了舌头,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对着季大夫乖巧一笑。
就在这时,小苏元乳燕投怀一般的扑进了苏珏的怀里,“哥哥,他欺负人!”
“没事,苏珏哥哥给你报仇,让他喝季爷爷的苦药!还得给季爷爷赔他的药材。”
看着如此护短的苏珏,裴尚轩愣了愣,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珏心情甚好,微微笑道,“来吧,裴公子,之前你我打赌,你现在可是赌输了,是该好好谈谈怎么给苏某付钱好呢。”
“苏珏公子,裴某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以身抵债,小苏元,送他去季大夫那!”
厨房苏珏是万万不敢让裴尚轩去的,谁人不知,裴尚轩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厨艺,来到十二楼的第三天就差点炸了福婶的厨房。
“哎哎哎……”
“噗嗤……”
那日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只是在阳光下,张怀瑾觉得异常温暖。多年后,这些最普通的往事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
日月悠悠,天光盛晴。
一辆外表不甚华丽的马车缓缓在楚云轩新赐的王府门前停下。
和苏珏之前的推测一样,楚云轩挑选的赐婚对象正是那位骄矜无比,平日最爱舞鞭的莅阳郡主。
马车停靠,只见李元胜利索的跳下了马车,转身的撩起车帘,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
“母亲慢点。”
翻身下马的李明月也一把接过周莹怀里的李世安,一家四口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进了王府的大门。
不过总角之年的李世安却已是进退有度,长辈面前尤为沉稳。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书珩还未待反应,一声“爹爹!”,就见李世安直接就扑进了李书珩的怀里,“爹爹!抱抱!”
周莹赶忙在后面扶了一下李世安,
李书珩倒是理所当然的抱起了自家儿子,眉眼间皆是笑意,“安儿又长高了。”
夸完儿子,李书珩又转头看向爱妻,“多日不见,你瘦了。”
“不过,还是好看,”
周莹微红了脸,李书珩一手抱着李世安,一手拉过周莹的柔荑,脸上挂着极满足的笑意,
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李书珩此刻温柔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举案齐眉的周莹。
李元胜夫妇倒是见怪不怪,李元胜甚至也牵过王妃武思言的手,一如从前。
一旁的李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
察觉到他的低落情绪,李元胜心中了然。
指婚一事还悬而未决,他与那位长孙姑娘自然都无法安心。
所幸,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
“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书珩也不再多提,之后引着他们进了府中。
……
自从那日楚越和金元鼎提了改革之事,楚越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这位金将军。
不过三日前她却收到了金元鼎的密信。
信上让她坐实神女的名号。
楚越看完了然一笑,金元鼎果然是答应与她合作了。
也是,她这个神女现在是空有名号,并无多少神迹。
而胡人又极其信奉神明,若改革能借神明起事,自然会事半功倍。
于是在金元鼎的暗中推动下,胡地开始流传出了一位通晓万事,无所不能的女神使。
通晓万事的神使倒不太稀奇,可是要说无所不能,这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确实是在楚越的指点下找到了水源和金砂,还预言出下雨的时间。
这几件事做不得假,传的也是神乎其神。
胡人一向是实用至上,不出三日,楚越这个神使在胡地百姓的口中就有了威信。
为了更好的树立神使的形象,金将军吩咐楚越每日都要祭祀台上当一座活神仙。
百姓听说神使就高坐祭祀台上消灾解难,大多乐意走这一遭。
祭祀台上,泥雕的神像低眉善目。
楚越就端坐在神像前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神袍,她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后头由金元鼎亲自负责护卫秩序,让挤挤挨挨的百姓一个一个上前。
有来问姻缘的,也有来问病症的,百姓跪在神像前虔诚上香,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楚越阖目演算,然后缓声一一给予他们答案。
一裤腿上沾着泥沙的百姓上前一步,跪在神像前,说要寻自家丢了的骆驼。
祭祀台上日光透射,细小的灰尘浮浮沉沉,楚越半晌后睁开眼:“南面山坳背荫处。”
那百姓将信将疑地去寻了。
夜色渐起,等到祭祀台上百姓都走光了,也到了点灯时分。
楚越端正了一天的脊梁骨一下子垮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跟没筋骨似的。
没办法,她坐得太久,腰处一片僵硬酸冷,放松下来胀痛就逐渐弥漫开来,一下下跳着疼。
缓了一会,楚越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收拾桌上的残香。
金元鼎则一直袖手旁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兵必定已有了姻缘?”
“金将军难道没发现,后头队伍里那位小姑娘的目光都快黏在他身上了,我又不是瞎子,这难道不是一段姻缘吗?”
金元鼎哽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真的会治病?”
“不会。”楚越回的干脆。
“所以,你给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金元鼎脸上有些不好看。
“当然有用,符水里有药材,是调理脾胃的。”
金元鼎面色稍霁。
“那骆驼呢?”
楚越抬头,朝金元鼎挑眉一笑,眼睛被烛火映着的亮晶晶的:“哦,骆驼啊,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啊。”
楚越这话不假,她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很多事也都是谋定后动的,
为了替胡地的百姓消灾解难,她每日乔装出去,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金元鼎被楚越噎得够很,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评价道,“还真是旁门左道。”
楚越仍旧笑眯眯的:“旁门左道又如何,难道金将军您反悔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金元鼎不欲与楚越争辩,只吩咐了婢女好好伺候楚越,自己则是去了太子处。
此刻,胡人太子府内。
之前负责祭祀的大祭司正同太子诉说着连日来受到的冷待。
“金将军不知在哪弄出个神女来,小的被逼无奈,太子殿下,您可得想个法子啊!”
“哦?”
太子没什么兴趣听大祭司的诉苦,他在意的是金元鼎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想我金氏传承近千年,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受此膜拜,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大祭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偷偷去看太子会作何反应。
只见太子自顾自的割着烤肉,一点也在意他的话。
“本宫听说神女灵验的很,似是比你强。”
太子似笑非笑,大祭司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都,都是些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况且那神女和金将军有些关系,我怕他们对太子殿下不利!”
说了半天,大祭司终于将话说到了实处,这也是太子心中的症结。
果然,太子放下刀具上下打量起大祭司。
“难道不是你技不如人吗?”
就在此时,金元鼎从门外大步迈进,吓得大祭司一个哆嗦,“金,金将军……”
“金将军来了,快入座。”
见金元鼎来的急切,太子起身相迎,心里却在暗想,方才他都听到了多少。
“微臣参见太子。”金元鼎依礼落座,眼神在大祭司身上放了几个来回,看得那大祭祀更加心虚。
“不知太子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金元鼎用刀割下一块烤肉细细咀嚼着,太子也跟着吃了几块。
烛火噼啦啪啦的燃烧,三人就这般诡异的安静着。
而大祭司站在中间是最煎熬的,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是汗如雨下。
“大祭司,若没有什么要事,你就先下去吧。”
见大祭司实在窘迫,太子“大发慈悲”赶紧让他退下,其实也是不想他在这里碍眼。
“是……”
大祭司倒也知道轻重,立马低着头快步离开。
“金将军,那个神女?”
待大祭司走后,太子试探性的开口问询。
“确实有些本事,能为我们所用,”金元鼎回的干脆利落。
“金将军,还是要多加留意,她毕竟不是我金氏的人。”
“太子放心,微臣知道分寸。”
两个聪明之间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和较量,便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
庭院森森,晚风吹过了王府的院墙,吹过了宫城。
穿越多年的时光匆匆,掠过行宫的与十二楼,终于泯灭在万家灯火中,再无波澜。
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新赐的王府。
王妃武思言遣了新王府里侍奉的仆人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不少点心。
李元胜也亲自下厨,惹得两个儿子连连称奇。
“父亲真是深藏不露!”
殊不知,李元胜这是爱妻心切。
倒是周莹是将门出身,虽说是女子,但对这庖厨之事却实在有些苦手,她便和李家兄弟二人一起打个下手,帮衬着收拾院子,添桌摆盘。
王府里亦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忙碌模样。
一家人在一起忙碌了一个时辰,王府的一方天地中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虽说菜式不多,却个个精巧别致,又兼得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些由膳房里一级一级传上来的冰冷菜肴还更要抓人口舌,叫人眼馋。
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到一处时,早已将热乎乎的饭食一一盛好,整齐的摆在了桌上。
九菜三汤,青红翠绿,极是好看。
清风明月,水波不兴。
李元胜在席间被哄着喝了不少的酒水,一时是李书珩递来的一杯温酒,一会是李明月撒娇递到眼前的果酒,皆被他极是豪爽的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李世安被李元胜抱在怀里,半大的孩子好奇心极重,他趁着长辈不注意拿了祖父的酒杯偷偷尝了一口温酒。
毫不意外的,李世安被辣出了泪花,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但李明月坐在席间看着父母和兄长都如此幸福,又想到自己悬而未决的婚事,心中难免惆怅。
李明月一时失了分寸,便不知不觉喝的多了些。
这会酒气上了头,李明月便晕红着脸,迷迷糊糊缠在李书珩的身上,一会说着要让哥哥陪着骑马,一会又说是新学了功课要背父亲听,又一会要去找长孙姑娘。
李书珩噙着笑意,好久没看到自家弟弟如此可爱的模样了。
李元胜也是欢喜,仿佛看见李明月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
武思言和儿媳周莹则远远的凑在花园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捂着嘴角,笑了个花枝乱颤。
夜风习习,王府里其乐融融,是他们最寻常幸福的时光。
……
又是几日的时间消磨,苏珏看上去好了不少,他今日出门特意求了季大夫,好在季大夫对他放了行。
马车上,苏珏闭目养神,看着娴静万分。
但沈爷知道,苏珏根本没睡。
“公子,信已经送出。”沈爷掀开轿连往外看了看,他们的马车恰好与某位贵人的车轿擦身而过。
“嗯。”
苏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沈爷也不是个多话的,二人便是一阵沉默。
……
正值秋来,菊花开始展露身姿,其中便属承文将军府中菊花开得灿烂。
于是在八月初十的上吉之日,承文将军特意设宴赏菊。
赏菊宴设在了晚上,为的是天上明月星子交相辉映。
受邀的众人游步在花丛间,各色的菊花一片片在夜色中亦是开得绚烂。
李书珩与李明月并肩而立,身旁是络绎不绝的恭贺奉承之人。
他们笑着一一回应,挑不出一丝错处。
而承文将军折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绿菊静静的看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他记得父亲最爱绿菊,可绿菊难寻,父亲这一生战战兢兢,也不曾看见几次。
最后还受了连累。
筹谋多年,他现在有了权势,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只想要报复。
至于报复的对象,那不重要。
正当承文将军沉溺在回忆中,身旁的人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是苏珏公子!”
这几个字彻底惊醒了承文将军,他猛然望去,目光逮住了来人一片白色的衣角。
“承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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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文将军。”
苏珏抬手施礼,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带海棠暗纹的长袍大衫。
映着着明月星光,恰似仙人入尘。
承文将军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朝他们走过来,面上表情淡薄,内心却已开始筑起猜疑的高墙。
苏珏居然还有来赏花的心情?
难不成他先前的一切深情都是装的?
承文将军脑子里乱乱的,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苏珏心怀鬼胎。
呼吸间苏珏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微微颔首。
“承文将军,久仰。”
苏珏看向承文将军,惹得承文将军,“苏珏公子不是在养病吗,漏夜赴宴,怕是这病养不安生吧。”
承文将军勾了嘴角。
李书珩看出这是承文将军在出言讥讽,
“多谢承文将军如此关心。但苏某一介布衣,病中心情不好,想出来寻些开怀之事,倒也不过分吧。只是苏某不知哪里得罪了承文将军,还请承文将军恕罪。”
“苏珏公子此话严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将军只是担忧您的身子,若这些花朵能使公子开怀,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承文将军话是有些客气的,但他面上的不悦却半分不减。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和难堪。
李书珩与李明月都不免替苏珏捏了把汗。
可他们又不能乍然相护。
还是苏珏自己擎着酒盏笑着化解道,“既然如此,苏某便自罚三杯。”
说着,苏珏连饮三盏金菊清酒,承文将军和其他人就那般冷眼看着。
“好,苏珏公子果然豪爽。”
承文将军拍手称好,其他人也擎着酒盏凑了过来。
苏珏也都一一接过喝了。
转眼十几杯酒水入腹,苏珏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
于是人群中的纨绔子弟开始眼神肆意的扫视苏珏的每处,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真是漂亮啊……”
“原来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妙啊,妙啊……”
“怪不得那嘉成公主一见倾心……”
被周围人就这样盯着,那眼神似要把苏珏扒光吃透,苏珏却是一派淡然。
“好,苏珏好雅量!本将军还有几坛珍藏的御赐美酒,今日便拿出来让公子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承文将军作为将军府的主人,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多。
“早听说苏珏公子文采无双,从前难得一见,今日必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是啊,今夜花美月圆,又有美酒相伴,正是作诗的好时候啊。”
“听说苏珏公子琴舞俱佳,不如借此良机让我等一饱眼福,可好?”
看热闹的闲散公子戏谑出声,表情十分轻蔑。
从前他是君主的夫婿,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嘉成公主已经身死,他便还是一介草民。
甚至连草民都算不上。
“是啊,我们也想看看呢。”
听着众人的污秽之言,李书珩与李明月暗自攥紧了拳头。
李书珩实在看不下去,却不得不挂着得体的笑意,“承文将军,既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合该大家共饮才是啊!”
“况且,这位苏珏公子与我兄长颇有些渊源。”
李明月也站出来帮腔化解,苏珏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既然承文将军抬爱,那苏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珏轻轻勾起嘴角,直接拿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苏珏却浑不在意。
李书珩与李明月心里暗暗担忧。
三坛御酒尽数被苏珏喝下,除了脸上的薄红越发明显,苏珏倒是表现如常。
可那到底是御酒,饶是苏珏再怎么千杯不醉也有了五分醉意,再加上身体还未痊愈,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阵恍惚,脚步虚浮的开始站不稳。
离他最近的李明月见其不好,身体立马做出反应将人接住。
“你们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没等苏珏缓过神来,便被一道女声打断,紧接着便是鞭子落到桌案上破空凌厉的声音。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如此下作!”
众人凝神看去,不是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谁人不知,莅阳郡主出身宗室,容貌姣好,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此便养成了无比骄矜的性子。
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是耀眼的存在。
非但如此,这位莅阳郡主最爱舞耍长鞭,举止上更是有些疯癫。
是以不少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而远之。
只见她对着李明月杏眼微怒,手里的鞭子径直向其挥去,“陛下竟给我指婚给这种货色!”
刚开始李明月还不明所以,但听莅阳如此说,便全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误会了,但他并不想将误会解释清楚,反而是将错就错。
“放手!”
他使劲一拉,莅阳郡主毕竟是女流,被他带的一趔趄,可脸上的怒色未消。
“你也放手!”
……
“陛下,夜深了。”
行宫里长生烛静静的燃着,不时流下几滴清泪。
月光渗露进殿中,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一层婉约的奢靡。
中贵人灵均撤下御案上的半冷的茶水,轻声提醒楚云轩该是安寝的时辰了。
“承文的菊花宴还未结束吗?”楚云轩放下一封奏折,状似无意的问道。
“回陛下,还没结束,听说李家二公子和莅阳郡主在席间起了争执,闹的不太好看,那个苏珏也在。”
中贵人灵均的三言两语便点明了菊花宴的重点,他知道,楚云轩从不愿听什么废话。
“什么叫闹的不太好看?”
“听说是为了那个苏珏。”
“真是不成体统。”楚云轩不由皱眉,“来人,摆驾将军府,寡人去看看!”
“陛下,夜深风冷,御体要紧啊!”
“无妨,李明月与莅阳郡主是寡人亲自指婚的金童玉女,若真闹的不甚愉快,岂不是打寡人的脸?”
见楚云轩心意已决,中贵人立马为自己的主人披上披风,并再三叮嘱宫侍小心伺候。
然后一声“起驾!”惊扰了夜色的安宁。
……
另一边,承文将军府中是一片剑拔弩张。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谁也不肯相让,双方僵持不下。
可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谁也不敢出头相劝。
“二公子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趁人之危的下等人!”
莅阳郡主言辞激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今日之事让她碰上,她便不会坐视不理,转头她看向苏珏,出言安慰道,“公子莫怕,本郡主替你讨个公道!”
其实并不是苏珏不开口解释,实在是李明月和她吵的太厉害,他根本插不上话。
况且,李明月还偷偷向他传递眼色,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是以现在的局面有些混乱。
“趁人之危?郡主可别血口喷人!”
“本郡主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公子不胜酒力,你便故意接近!”
李明月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不依不饶,“郡主年轻貌美,竟是个眼瞎的!”
李书珩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和那位郡主你来我往。
他知道此事不该插手,但也怕李明月失了分寸。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弟弟如此“不要脸”的模样。
“你,你,你轻浮!”莅阳郡主涨红了脸,她想抽回鞭子,却不想李明月一点也不松手。
“怎么,莅阳郡主认输了?也好,反正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就算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了。”
李明月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真真是轻浮,李书珩沉下脸色,示意他说的过了。
“原来这边是冀州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
莅阳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冀州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郡主你来说三道四。”
李明月似有怒色,转念却明白是自己言语激烈有失,他刚要开口弥补便听得府外响起中贵人灵均熟悉的声音。
“陛下驾到!”
随着天子仪仗缓缓威严而入,承文将军府里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楚云轩扫过地上跪伏着的李明月和莅阳郡主二人,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身上。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寡人听说郡主和二公子竟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刚一入上座,楚云轩便点明了来意,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莅阳郡主落落大方,直接出列,“回陛下,臣女不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为人轻浮顽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莅阳郡主会直接在陛下面前陈情,这番举动真是十分大胆。
“莅阳,二公子为人岂是你一面之词,不可胡闹!”
楚云轩斥责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重话。
“陛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和二公子极不相容,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本以为莅阳郡主会有所收敛,可她摆明是铁了心要在陛下面前拒婚,楚云轩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莅阳!休得放肆!你不嫁与二公子还能嫁谁?听话!回府去!”
楚云轩耐心有限,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莅阳说话已经是给他那位王叔的面子了。
这桩婚事由不得当事人选择,谁也不能轻易破坏。
“陛下!”
莅阳郡主看出楚云轩动了怒,她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
可是,万一呢。
她还是想自己做主一回。
莅阳郡主低着头,目光缓缓落到苏珏的身上。
只见他也在朝着自己看过来,手上还不着痕迹的比划了“五”。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联系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莅阳郡主豁然开朗。
今晚的局面是因为有心人的推动,至于这个有心人,她好像有了点眉目。
那二公子李明月呢?他难道也是顺水推舟?
“莅阳,还不下去!”
“是,陛下。”
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莅阳郡主收敛起方才的傲气,若有所思的带着侍从离开。
“李明月,你呢,你是否也同莅阳郡主一样?”
主角之一退场,剩下的焦点便是李明月了。
“莅阳郡主个性率真,这桩婚事臣并无异议。”
李明月说的的滴水不漏,这个回答楚云轩还算满意。
“苏珏公子也在,还尽兴吗?”
楚云轩挥手示意李明月起身,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人群中低眉敛目的苏珏。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一众嘈杂之中,苏珏气息平静,有礼有节。
此刻宴席中的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苏珏。
一身白色长袍长发如墨般被随意用一根丝带束着跪在殿前行礼。
“起来吧。”
“是。”
然而没等苏珏起身,楚云轩竟起身走到他跟前,还冲他伸出手,“更深露重,怎么如此单薄,寡人还听说你喝了不少的酒。”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就连李书珩都不明所以。
苏珏更是少见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他是有什么大病吗?
“谢陛下关心,草民无事。”
虽然搞不懂楚云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苏珏。
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借着楚云轩的力起身。
无他,腿麻。
“正好,坐到寡人身边。”楚云轩像是中了邪一般,又好像看出苏珏的不解和窘迫,他直接一把拉过还没缓过来的苏珏然后落座。
众人举杯敬酒,随后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吧,寡人就不同你们胡闹了。”
就在众人皆以为楚云轩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时他却突然起身回宫,弄的众人又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显然,苏珏长长松了口气。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楚云轩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不会,若楚云轩知晓了他的身份不会如此平静。
但他又为何对自己故作亲密?
不寻常,根本不寻常!
……
宴席已散,宾客陆续离开,苏珏却是众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站在各色菊花间,酒气已散了大半。
月色迷醉,清风自来。
他是在等一人。
见他迟迟不离,承文将军走上前笑着说道,“盛宴已停,公子该回去了。”
十分明显的赶客之语,苏珏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偏偏装作不懂。
“承文将军,苏某想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本将军能帮公子什么呢?”
承文将军不置可否,他们之间早就是两相陌路。
“帮我成为莅阳郡主的夫婿。”苏珏盯着承文将军一字一句的回道。
承文将军愣了片刻,却又很快如常,“公子可真会说笑。”
“苏某从不说笑。”
见苏珏说的认真,承文将军立马遣散了侍从,他倒要听听苏珏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嘉成公主尸骨未寒,公子就这般心急吗?”承文将军问的讽刺。
“人往高处走,死人哪能比得过活人,苏某的靠山没了,只能找新的靠山,这是人之常情。”
苏珏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倒让承文将军更是心惊。
他,竟是如此想的吗?
“公子这话可真让人寒心。”承文将军冷笑一声,果然,他们都是一路人,殊途同归罢了。
“所以,苏某很需要将军的助力。”
苏珏弯下腰施礼,诚意十足。
“公子,陛下如此看重莅阳郡主和二公子的联姻,若本将军从中作梗,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将军在顾虑这个。”苏珏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将军放心,苏珏既然敢找上将军,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好处呢?”
“陛下的爱重。”
“那本将军若不答应呢?”
“苏某也有的是玉石俱焚的法子,我的为人,将军应该知道。”
为了这场根本不可能的交易,二人你来我往,暗流涌动。
天地间静了片刻,二人彼此对望,各是暗潮汹涌。
最后是承文将军开了口,“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也罢,他的目的不就是搅浑水吗?
只有越来越多的变数才会让事情更有趣,不是吗?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珏便立马告辞离开。
对他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是以他前脚刚回十二楼,后脚便有一俊俏公子跟着进了十二楼,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位公子才悠然出来。
谁也不知他此行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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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九年的秋天缓缓而来,谁曾想这个寻常的秋日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钦天监连夜上奏天象有异,他们不敢直言,回话间吞吞吐吐,战战兢兢,楚云轩立马召承文将军进宫测算。
然而这一次承文将军亦是不敢多言,只是将那测算的结果递呈给楚云轩。
“两星交合,主大凶刑克,恐生不祥之事。”
短短一句,却重比千斤。
楚云轩拧紧眉头,冷声相问,“这两星指哪两星?”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但楚云轩生性多疑,
钦天监的监正顶着楚云轩的阴沉莫测艰涩开口,每一个字都落在楚云轩的上。
“微臣不敢妄言,根据星象来看,这两星微微光华,桃色将开,必是一对未成大礼的新人。”
监正已经准备好承受天子的暴怒,可意料之外,楚云轩很是平静。
“承文,你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吗?”
楚云轩又将问题抛回给承文将军。
“回陛下,微臣算的与监正确实差不多,但具体详情还未知,微臣也不敢妄言。”
说话之间,承文将军给自己留了余地,若到时候龙颜大怒,他也能抽身而退。
“你们的意思是这两颗星难以结合,否则必生不祥,那寡人再问你们,所谓的不祥是何种不祥?”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的生死楚云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西楚江山。
“这……”
监正不敢直视楚云轩的双眼,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就像承文将军方才所说,天象千变万化,到底是何种不祥微臣不敢断言,还请陛下容臣等细心观测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监正也不是个傻子,总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毕竟,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钦天监的日子本就是提心吊胆。
楚云轩看着底下跪着的钦天监默然了半晌。
“你们都下去,此事事关重大,寡人若听得一句闲言碎语,你们便下去陪西楚的列位先祖吧!”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眼神一直钉在承文将军身上。
他的眼神太深太寒,看的承文将军如芒在背。
“微臣明白。”
几人行礼告退,不敢在多留一刻。
到了第二日,仿佛此事不曾发生。
行宫里一切如旧。
其实楚云轩对外有意压下此事,然而就在测算的第二天,莅阳郡主和李明月接连莫名的落水受伤。
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此时也信了三分。
再加楚云轩晚间进香时,香烛无故熄灭断裂,之后不出一时三刻,整个雍州竟又出现了地动。
虽并无百姓伤亡,可雍州百姓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如今正是惊弓之鸟。
接二连三的意外撞在一起,楚云轩又信了三分,他开始担心会还有什么事动摇西楚的江山。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他又不愿放弃指婚联姻。
李家就像一个难以掌控的风筝,她必须将那根风筝线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不可能让自己的计划前功尽弃。
就这样,楚云轩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然而世事无常,没等他想出个头绪,莅阳郡主那边竟然病重不起,就连从小习武的李明月都风寒不愈,甚至各地陆续出现大大小小的官员事故。
一切的一切来的太快太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般。
是夜,寝殿中烛火明亮,楚云轩坐在御座上想了又想。
价值连城的白玉杯最终还是逃不过碎裂的命运,它被直直地往下摔,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宫侍们一动不动,像个没有感觉的雕塑。
楚云轩不说话,面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宫侍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良久,楚云轩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挥手示意宫侍将碎片清理干净,之后派人去传南仪夫人过来。
不出片刻,楚云轩的身侧就是袅袅婷婷的神妃仙子,二人喝了些神仙玉露便共赴巫山。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又是一日的高坐神台,楚越脸上绷着的假面此刻才堪堪退去。
她伸了懒腰,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算筹。
案台后面的炉子开火煎上药,伺候她的婢女有些困倦,她们倚靠在一起打了个盹。
楚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难得染了几分笑意,“你们若是累了便去休息,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她受伤日久,气血不足,说话远没有从前清脆,总是轻声细语的,倒是格外唬人。
“不,我们是金将军派来伺候您的,不敢造次。”
两个婢女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归于惶恐。
楚越摇头苦笑,这两个人除了照顾她就是监视她,哪里有一点真心。
也罢,随她们去就是了。
于是,她转过头继续玩着算筹。
楚越神色一点点温柔下来。
火光柔和地照亮她半边脸,火花明灭,她脸上的神情平和又思念
“这次可是你算错了哦!”
胡地荒凉,她却仿佛能看见几千里外她的苏珏四处奔波的模样。
向来是春去秋来,鸿雁南归,时光匆匆而过,他们已经分别了好几个月。
分别时她紧紧地环抱着苏珏,头埋在他的颈窝处良久,什么也没说。
谁知那一别相见竟然如此遥远。
“金将军。”
未等楚越再想下去,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是金元鼎。
楚越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金将军,造势如何了?”
“似乎还不错。”
金元鼎落座挑眉,倒是十分满意现在的局面。
楚越笑而不语。
……
八月十四,夜。
在收到李书珩到来的通报,苏珏很是诧异。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他为何会突然造访?
如同往常将李书珩迎入露落园,苏珏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他面色不变,为对面的李书珩倒了一杯白水:“王爷,请。”
李书珩并未伸手去接,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知他有心事,苏珏静静地品着茶,等他开口。
“苏先生,说实话,你,开心吗?”
苏珏一怔。
他怎么有如此一问?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李书珩垂着眼,语气听不出来太大情绪。
苏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王爷心中有事。”
“苏先生,我这个王爷,名不副实。”
“况且,事情发生的太快,这其中夹杂着多少算计,苏先生怕是比我清楚”
苏珏内心突地一跳,压下那莫名涩意,道:“王爷,你知道了。”
说完这话,气氛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书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梅长苏:“苏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李书珩复杂的目光紧盯着,苏珏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声笑道:“王爷年少封王,二公子也很快就能从那婚事里抽身,苏某很是替王爷开心。”
“可是我不高兴。”
苏珏愕然以对:“为何?”
“因为苏先生……”李书珩语气中藏着几分失落。
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书珩未说完的那些话苏珏心里清楚的很。
为了李明月,他牵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这样的做法,李书珩看不上是正常的。
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同一回了。
苏珏微微摇头苦笑,罢了,罢了。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李书珩却先开了口,“苏先生,我不是怪你。”
这下,苏珏倒有些看不清了。
“苏先生,说句实话,之前我是误会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
苏先生胸怀天下,您的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与我明明同道同归啊。”
听到此处,苏珏心跳漏了一拍,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所以,王爷不怪我?”
仿佛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李书珩急急续道:“苏先生,我知你会想的周全,况且成大事者,哪有那么多的慈悲为怀。”
此话一出,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苏某……”
“苏先生不必多说,本王之前便说过不再对先生有任何的疑心,此话永不。”
李书珩说的郑重,苏珏心神一震。
就为了这份信任,他也会尽他所有成全李书珩未来的帝王之路。
“苏某多谢王爷。”
话不必多说,及至此时,便胜过千言万语。
……
八月十八日,天晴,上吉。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殿寂静,百官伏道,
李书珩独立于群臣之中,缓步而行,一身的赤色华服,比身后殿堂的朱红更亮眼几分,
他踏过殿前长街,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
这条路来的太早,却也是一切的开始?
楚云轩就坐在这条路的尽头。
李书珩面色沉静,无喜无悲,只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慰叹。
几许为百姓,几许为他人,还有微不足道的几许,为年少时的自己。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忠孝贤良,德修功重,册为璟王。
既已为王侯,纡朱怀金,自然是不能再待在冀州王府。
可楚云轩虽分封了府宅,却未分封封地。
有名无实。
可既然圣旨已下,他便不能行差踏错。
“仰承天恩,下诰后土……”
礼乐之音声震天地,华彩万千。
鲜花着锦,天地浩荡。
李书珩手持符节缓缓跪地,礼服的宽袍大袖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微臣李书珩,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就在李书珩敬酒谢恩之时,变故突生。
中贵人灵均手捧着的青铜酒樽无缘无故断裂。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跪地请罪。
“陛下!”
“无妨,换个新的就是,别误了吉时。”
向来信奉神明吉祥的楚云轩此刻却没有中贵人灵均预料中的大发雷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宫人再去准备一套青铜酒樽。
李书珩犹自镇定,可册封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他们见吉时将至,台上却突然没了动静,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就在此时黑云漫天,北风卷地。
众人皆变了脸色。
这是,天降不祥?
第123章 控鹤(二)
黑云漫天, 北风卷地。
先前晴朗一片的苍穹霎时间变了颜色,黑压压的云层俯视着大地,仿佛顷刻之间便要砸落而下。
册封台下的宗亲百官个个敛声屏气, 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一般的沉闷,忍不住低声私语。
王侯册封之日突现异像,难不成是李世子不配此位吗?
衣袍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礼官们被风吹的站立不住, 甚至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在册封台上徘徊飞旋。
呕哑嘲哳实在是难听。
然而见此异像, 一向信奉神明的楚云轩却并未有任何触动, 他抬手示意典礼继续。
倒是跪在下首的李书珩难得的心生慌乱。
怎么会?
陛下一向信奉神明,今日却举止反常。
于是李书珩分出一分心神往御座上看去,只见楚云轩面容肃穆, 微微低头俯视着芸芸众生。
见此, 李书珩只得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异状。
而册封台下的李元胜亦是心生不安。
今日的意外接二连三,必不寻常。
可是能做手脚的环节少之又少,陛下难道还能操纵天时不成?
几经思量,李元胜已看出问题出在何处。
但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疑团不得其解。
所幸这“异像”来的快去的也快。
几番席卷, 黑云尽消,北风止息, 乌鸦退却。
但见天清云散, 金乌明亮, 之后又是太白昼见, 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之奇景。
众人啧啧称奇, 若说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祥瑞, 但太白昼见却是极其不祥的预兆。
自北燕伊始, 太白昼见便与国家政治动荡、君主失势、外夷入侵息息相关。
若是发生了太白昼见, 那就可能预示着国祚不稳或是政权更迭。
如此一来, 众人面色煞白,心里的猜测也起了八分。
偏偏是李书珩得封王侯的日子现此异相,这定是上天的警示!
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
在肇域四海靡有不胜的隆隆颂声中,承文将军口中低低唱诵古老的辞句,仰头向灼烈的太阳伸出双手,仿佛要将穷尽毕生的血肉与魂灵迎献给高高在上的神祇,敬受西楚四方之极的天命。
巍巍颂乐所过之处,百官稽首,军甲跪立。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祭天之乐震耳欲聋。
李书珩仿佛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簇声乐的浪花,融入到那铺天盖地的旋律之中。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唯有恢弘的神威与王威犹如永不止息的海浪,荡涤在他的识海。
忽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起!
底下跪着的林宸惊得一震,立即睁眼向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祭天台北侧的柴堆不知何时已架上了牲畜,而那个柴堆中间还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被紧紧捆在上面的,赫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柴堆已被投入火把,熊熊烈火很快沿着干燥的木柴攀爬到男人的足底,更自下而上将那空心的铜柱燃得变色。
男人被热气蒸腾飞舞的须发很快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他在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疯狂挣动着捆住他的粗黑铜链,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滚烫的铜柱,一动便是一块皮肉焦黑地烫黏在烧红的柱体上。
林宸被那可怖的惨叫声骇得魂不附体,下意识迈出半步就被一侧的同僚低声喝止:“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林宸魂不守舍地颤抖着回头望向那位同僚:“那是……那可是人啊……”
“是,是……人牲……”同僚压低的嗓音也有些不稳,却还能咬紧牙关流畅地说下去,“人牲是最为上等的祭品,林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林宸怔怔地望向那扭曲惨叫的火光,他看到了侧边他人惨白的脸和嗫嚅的嘴唇,也听见了自己背后其他人的抽气声。
他听到同僚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宽慰他一般苍白:“人牲,人牲……用之……用之护佑我西楚风调雨顺……”
林宸闭上双眼,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残忍,实在太过残忍。
惨叫声在为神明祝祷的朗朗祭文声中逐渐消弭,血焰燃烧得愈发妖异张狂,扭曲的肢体在澎湃的火光里逐渐焦黑干枯,瑰丽的焰光倒映在商王室的面容上,似神明又似鬼魅。
巍峨的祭祀台上,承文将军缓缓放下双手,阖目吟诵道:“承天之命,下启永吉……”
他郑重地用带着芝兰香气的手轻轻点在了龟甲上。
钦天监监正秉起火折,缓缓递到龟甲下灼烧,数刻之后,龟甲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声。
待温度彻底降下之后,承文将军这才低头细细观摩其上的裂纹,掐指卜算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回身遥遥向楚云轩行礼曰:“陛下,上吉!”
鼓声大噪,号角吹出喜悦的轰鸣,御林军一齐举起长戟敲击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祭祀台一层层侍立的礼官渐次向楚云轩的方向稽首,紧接着是衣着鲜洁的百官和镶金佩玉的贵族,进而扩散到垂首献忠的御林军军阵,如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将占卜的吉兆推送至楚云轩面前。
“西楚之西,吉!”
“西楚之东,吉!”
“西楚之北,吉!”
“西楚之南,吉!”
楚云轩站在御阶顶端,对着阶下焦黑的残尸和咸服的万众伸出广袖,接受众人对于天下共主的朝拜和臣服。
“西楚九州,吉!”
祭天礼毕,卜辞上吉,众人面上均流露出些许轻快。
礼官在焦黑的燎祭残烬旁躬身向楚云轩行礼请示,楚云轩挥了挥袖。于是转身向祭祀高台上的两位遥遥一鞠,
又向身侧呼喝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便是社祭。
不多时,位于西方的御林军方阵有序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队军士挥动着鞭子,押送着“牲畜”的队列走入临仙殿。
首先进来的是牛、羊、豕等较大的牲畜,紧随其后的则两列被绳索串起颈项、手脚皆缚铜链的青壮男子!
林宸又是呼吸一紧。
方才那在烈焰中扭曲的嘶嚎仿佛还缭绕耳际,这百余个须发蓬乱、衣衫破损的活人就这样以与牲畜同列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而上天还仿佛嫌他的震惊不够深重,随着人牲们死气沉沉地缓步前行,队列的最后也从巨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亮的天光下,手执符节白马的幼童懵懵懂懂窝在瞎眼的少女怀中。
他们便是连接天地阴阳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要被祭祀的。
林宸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竟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见一切准备妥当,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同时开口,喉中诵出低沉而诡秘的吟唱。
他们身后跟随的礼官们纷纷应和,钟鼓齐鸣,埙管同奏,巫傩方相围绕祭祀坑边缘开始起舞,伸长的双臂如同渴求甘霖的枯枝,
向那对金童玉女的方向扭曲伸展,做出参拜的姿态。
呼啸的风从正在缓缓闭合的巨门缝隙中涌入,掠起人牲们战栗的乱发和自祭台弥散的祷祝青烟。
承文将军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钦天监监正率领着一众礼官缓缓自台阶下走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已被押送至坑前的“牲畜”,开口道:“吉时到!开祭!”
利刃劈下,黄牛被劈作两半,悬于火堆旁烘烤;羊与豕被铜刀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掌祭的礼官们覆假面,执铜刃,干脆利落地将这些牲畜料理妥当,然后来到那些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畏缩的人牲们面前,他们高高举起了刀。
李书珩的瞳孔骤然收紧!
又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刀光闪过,第一个人牲被砍落坑中,人头“咕咚”一声,沿着阶梯滚落至坑洞。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社祭已然正式开始。
然而就在第二个人牲入坑的那一刻,变故又起。
但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似是上天看不下如此残忍,降下警示。
“继续!”
风吹的太大,承文将军在礼官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他也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
但社祭已经开始,便不能随意停止,否则就是对天地神明的不敬,
而向来听令行事的礼官们优雅地高举利刃,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韵律,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牲们。
那些人牲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乍然见得天降异像,他们都以为有了希望,于是都拖着沉重的锁链试图向外冲去。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直扑过来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牲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在队列最靠后的人牲见势不好,调转方向向坑底冲去,一转身撞上的便是侍立着的士兵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见身旁的人抽搐着倒下,另一名人牲悲愤地啊啊大喝起来,双手绞住腕上的铁索向士兵冲了过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戟捅入腹腔。
他挣扎着转头向阶梯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迈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祭祀坑。
只要……只要能靠近那里,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或是白袍或是玄衣的礼官们在阶梯的尽头围作一圈,从下方望去,他们头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他抽搐着,口鼻中开始涌出猩红的鲜血。
而捅入他腹部的长戟用力一抽,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滚落。
他,失败了……
祭祀台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李书珩等人不过数米之远,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饶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李书珩都感到自已的手足在这一声声惨烈的嚎叫中冰凉彻骨,而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
当所有礼官都面向祭祀坑,周遭侍卫士兵都关注着逃窜的人牲时,一个满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女人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也许阶上正在被残杀的人牲有她的亲人,也许是知晓了今日绝不会有侥幸发生,她发出凄厉的嚎叫,犹如发狂的母兽般冲向祭坑边缘的礼官们,快得甚至两个卫兵都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正背对着祭祀坑的承文将军毫无准备,当即就被她扑倒,甚至有几名礼官从台阶滑了下去!
现场登时大乱。
正在阶梯上被围猎的人牲们仿佛看到了生的曙光,竟然一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踩着东倒西歪的礼官疯狂向外突围。
甚至有人捡起了礼官掉落的刀具,甩动沉重的锁链,奋力向慌忙冲上来的士兵搏斗。
骏马嘶鸣,士卒惊愕。
祭祀坑边缘跳舞的巫傩无措地停下动作,御林军拔出剑冲了过来。
而远处的军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原地躁动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缩成一团的女人牲也不愿错过这万一的生机,她们纷纷抓起地上的香灰向看守的几名士兵面上撒去,并趁他们迷了眼之际,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的方向!
动乱发生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间,周边两个军阵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楚云轩看到祭祀坑边如此混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喝道:“尔等何为?还不速速完祭!”
几个军阵这才如梦初醒。
东方的军阵立即横出长戟,分散阵型围拢上来,将逃出的路径层层封住。
而李书珩也从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到眼前人牲们奋起反抗的场景,意识到此刻他身为西楚王侯应带领身后的士兵冲上前去保护楚云轩。
可是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在眼前,李书珩看着满地散发着腥臭的鲜血与无头的惨白人尸;看着持剑坚甲的士兵青锋在手,如砍瓜切菜一样对手无寸铁的人牲一刀一个;看着宽袍大袖的承文将军与礼官东倒西歪地摔在尸体上,扶腰“哎呦”着。
洁白的祭服毫不在意地与污浊的鲜血绞缠在一起。
一种难言的可怖与荒诞感如鲠在喉地堵在胸口。
李书珩愣在原地。
楚云轩注意到李书珩的反应,他更加不悦,立马厉喝道,“璟王!还不速去!”
李书珩这才如梦初醒,他近乎机械般的走上祭台,然后扶起承文将军。
“多谢璟王……”
“无事。”可李书珩接下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反应过来的礼官士兵利落地一刀砍断了人牲的脖颈,腔子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霎时间溅起三尺高,也溅到了李书珩的脸上。
而那名礼官双手都是淋漓的赤红,嘴里尚在念叨着:“……好险好险,不过人牲罢了,还想跑,自不量力……”
说完,礼官无辜地歪了一下头,继续砍杀,青铜假面上还沾着一抹妖异的赤红。
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李书珩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那名冲向礼官的女人被数把刀戟捅穿,轰然倒下的身躯像一匹挣扎的母马,然后被一名礼官带着嫌恶的神情踢下了祭祀坑。
他看到四散奔逃的人牲被御林军一脚踢翻,被无数尖利的兵刃逼到死角,削铁如泥的刀锋斩去他们肩上的头颅,同那些身首分离的犬只摆在一起。
他看士兵将已经被制服的人牲押作一排,还未言语,一名手执利刃的百夫长便过去行云流水般一个个割破喉管。
监正有条不紊的手捧陶罐,默契地将奔涌的鲜血集入坛中,轻描淡写得就像在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还看到人牲们无边的恐惧。
下一刻,庄重而肃穆的祭乐自管弦丝竹之间徐徐流出,隆隆的低沉鼓点里,刀锋震荡的铮鸣,以及随后的惨叫哀嚎都仿佛化作了掐节而来的伴奏。
在那诡异而凄厉的旋律里,依稀还回荡着疯狂与杀戮!
这算……什么……
这又是什么……
李书珩僵在原地,仿佛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攀升而上,将他钉死在这里。
他看到鲜血溅落在那名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仿佛在此刻突然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孩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紧紧抱起身旁的男孩,跨过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血泊,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女孩在刀光和剑锋之间不断改变方向,可是全副盔甲的侍卫三两步便追上了她,扬起的刀锋在她背后一闪,那少女便跌倒在地上。
她奋力将怀中的男孩推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被身后的人向后拖曳,十指都在地上扣出斑斑血迹,一直没入祭祀坑的边缘。
男孩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还握着白马和符节。
在无数混乱的喊叫和人影中,男孩与李书珩对上了视线。
那男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向他的方向哒哒跑来,就像奔向自由与希望。
李书珩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想要拥住那个男孩。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覆着铠甲的手臂。
那双手臂轻轻一拎,男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慢放。
李书珩看到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拎着挣扎的孩子,随手一抛。
就像放生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空中划过一条短小弧线,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祭乐还在低沉肃穆地奏鸣,社祭也还在继续。
百余名人牲都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临仙殿。
李书珩宛如身处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中,他在鲜血与哀嚎的荒原中央踉跄跪了下去。
他支撑着地面的双臂不住颤抖,死死盯住三尺之遥的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一匹沾着灰尘与鲜血的白马。
这……这分明是炼狱……
这不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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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雷电停息,月出东山。
这场近乎恐怖的祭祀已结束多时,楚云轩却仍带着众人留在临仙殿中。
宫人们打水冲刷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可空气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腥气,人牲们凄厉的叫喊犹在耳畔,没有人心绪平静。
“李书珩,你可知罪?”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御案上,一双赤裸裸、透着怀疑意味的眼睛紧紧盯着祭祀时举止失常的李书珩。
只这一眼,楚云轩似乎已经认定了李书珩就是有罪之人。
“臣不知罪从何来。”
李书珩定了定心神,他还未完全从惨烈中抽离出来。
但此时风雨将至,他必须保持清醒。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楚云轩肯定的语气让人寒心。
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不知陛下如此说,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李书珩不卑不亢。
“好好好,承文将军,你来说。”
“璟王殿下,今日本是您册封诸侯的大吉之时,却屡生变故,先是青铜酒樽无故断裂,后又天生异像,祭祀时人牲发狂,您又未及时带人阻止,这桩桩件件,是与不是?”
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步步紧逼,连声质问。
“无稽之谈,承文将军是想说本王不祥,上天降罪,是吗?承文将军倒是会无中生有。”
李书珩虽跪着,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好,璟王殿下拒不承认,那我请问,为何每一件事都发生的如此凑巧,您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所以承文将军是无凭无据,只靠脑袋里的臆测便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吗?”
李书珩一声冷笑,“陛下圣心昭昭,自然决断分明!”
“李书珩,今日宗亲百官皆在,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分明,自你持敬青铜酒樽开始便怪事连连,况且祭祀发生骚乱时寡人看得清楚,你无动于衷,这难道是一个王侯该做的吗?承文将军如此说,委实不算冤了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极重,摆明了是对李书珩不满。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神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书珩身上。
“陛下,臣请问,您就无错吗?”
一片静默中,李书珩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竟然在质问陛下!
他怎么敢?!
临仙殿内,气氛很更加凝重,众人的心思隐藏在阴影下。
楚云轩听着李书珩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李元胜率先开口求情请罪,杨兰芝也跟着求情。
只可惜楚云轩并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
“璟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质问寡人?”
“你是谁?”
楚云轩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书珩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眸看了楚云轩一眼,而后垂眸,公式化说道:“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你再说一遍。”
“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又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之后,楚云轩连声大笑,“璟王?”
“你的一切都仰仗着寡人,你有何资格劝谏寡人?”
李书珩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讽刺急了,眼底涌出几分血红色。
是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不过是当今陛下手中可以任意处置的小小王侯。
他能做什么呢?
就像今日,他谁也救不了。
眼前又出现了那对孩童和染血的白马。
他真是什么也做不了……
见楚云轩动了怒,众人纷纷跪地劝其息怒,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还请陛下息怒,吾儿言行无状,却绝不是有意犯上,今日种种,还请陛下明察!”
李元胜不知李书珩也何会如此失态反常,可当务之急是不让楚云轩继续暴怒下去。
“陛下?”
楚云轩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自然是猜到李元胜的想法,思索一二便出声堵住他求情的话:“你这个做父亲倒是很会说话,可你若再说,寡人也不知会如何处置你的好儿子!”
“陛下——”
李元胜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楚云轩也没打算听,自顾自地下了旨意,“传寡人旨意。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短短不过三句话,楚云轩便对李书珩下了定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李书珩这个璟王,先是有名无实,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宗亲百官皆是唏嘘不已,一时无言。
交代完这些,楚云轩也不欲多留,起身就打算离开。
李书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血红一,他微一合眸,再睁开时恭敬朝着楚云轩离去的方向拱手,大声说道:
“臣谢陛下恩赏!”
感受到喉间鲜血翻涌,李书珩俯身长拜,压下自己的狼狈。
楚云轩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猛地回身望向李书珩,还真是不肯屈折啊。
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了一会,楚云轩拂袖离去,众人也陆续离开,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书珩此刻闭着双眼,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想哭,但最后却笑出了声。
只是这声音似哭似笑,在其他人眼中,他怕是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李书珩费力的撑起身子,不料一口鲜血直接从嘴里咳了出来,把李元胜吓了一跳,他刚扶上李书珩的手臂,李书珩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
“书珩……”
“父亲,我们回家……”
李书珩直了直身子,声音颤抖。
“好,我们回家。”
父子二人就这般搀扶着往外走。
出宫的路上倒也顺畅,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和李元胜的搀扶。
而这口气,在看到宫门外广阔天地时是瞬间烟消云散,李书珩甚至还没来得及迈出宫门的最后一步,便直直的向前倒去。
李元胜一把接住往前栽的李书珩,此刻李书珩脸色苍白,双唇未着血色,衣服被冷汗浸透,看着狼狈至极。
他们李家,终于还是不容于陛下啊……
而他的珩儿,今日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在殿上问出那样的话。
是啊,那般的残忍,怎么能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呢……
……
及至月升沧海,苏珏没等来荣耀加身意气风发的李书珩,反而等到的是李书珩因为天象被禁足的结果。
他们毕竟是白衣,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苏珏知道楚云轩无法操纵天时,可异像却不偏不倚的发生了,还正好是冲着李书珩而来。
所以他想不通为何是这样的局面。
心中思绪不解,苏珏临窗盘膝而坐,心里惦念着李书珩。
他面上已显疲态,但仍强撑着擎一本书翻看。
今夜苏珏还与一人有约,他便强撑着等。
另一边,楚云轩经过这一番折腾,精力实在不济,无奈只定了处置李书珩的主调子,余下细务一应交给杨兰芝去做。
话说苏珏这里也是焦头烂额,他安排人去打探消息,还要核定学堂学子的名单,并对十二楼上下众人的份例进行核算……
这些事情苏珏一项项做下来,外面已是打过三更。
而此时的苏珏忽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便想着闭会儿眼,算是养神了。
于是他合了书,又拿了一块软枕来靠着。
合上眼,苏珏却想的更多了。
他想着,自从楚越离开,每一件事都发生的让人猝不及防。
似乎每一件殊途同归,最后都会落到李书珩的头上。
李书珩行事当然让他放心。
可竟还是被楚云轩下令禁足。
一时苏珏又想起从前梦里惨烈的情景。
他不能让梦境成真。
是以每一次对上李书珩坦荡而珍重的眸子,他都会更加下定决心。
既已知结果,那便不避。
他就是要扭转乾坤。
来到此方时空的十几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清清白白的苏玉。
他能清楚的知道,他自己已经和这个时空的人没什么两样。
可他更清楚的是,他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去做那扭转乾坤的惊天动地大事。
故而他每走一步都是极尽筹谋。
他未来的生命里还有很多种可能。
苏珏自我安慰道。
然苏珏并非自我麻痹之人,素来是再痛苦也要保持清醒的。
他们每个人都处于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李书珩已被禁足,但李明月之事还未完全落定,今夜那位贵客到底会做何选择,他也无法全然把握。
可据线报看,贵客并未与他人有什么感情,她要的只是一份自由。
屋里香气氤氲,苏珏一时脑中又是一月之前行宫里的情景。
当时甫一听到李书珩援军的马蹄声,他的心便跳了起来。
及至终于等到李书珩进殿复命,他飞速把李书珩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并未受伤。
是夜,李书珩与他相见
他一礼未毕,李书珩便问他安好。他于是道:“世子殿下夙夜行军又亲剿逆军,实在是辛苦了。苏某这几日一直躲在行宫,如何不安好。”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
可他总是恍惚,眼前老是浮现梦里的惨烈。
现在也是如此。
这一次,独他一人他在旷野中来回穿梭。
将没膝盖的荒草在疾速中倒退,不止息的狂风中扑上他的脸颊,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亦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突然,楚越如风般从他身侧疾驰而过,耀眼的白色披风翻涌如同海浪,哒哒的马蹄声里,苏珏听见呼啸秋风抛卷来女子意气风发的呼喊:“十三!我在这里!”
于是他也扬起一个肆意的笑容,跨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白马扬鞭策马,紧追不放,与楚越一起驰骋在茫茫草原上,向着烈日与西风,追逐未知。
“十三,你看,是大雁和飞鹰,我们来比一比,看谁能先射到它们!”
“好!”
二人有了约定,于是苏珏在奔驰不息的马背上松开紧握的缰绳,任凭那猎猎狂风呼啸着击打他的面颊。
他逆着风张狂地直起上身,挽弓如满月,向着天空中那高飞的雄鹰射去!
射偏了。
苏珏听见前方楚越发出嗬嗬的笑声,但奇妙地未感到一丝气馁。
反而一种汹涌澎湃的亢奋膨胀在他的胸口,令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狂傲的笃定。
巍巍骏马如斯,再茂密的荒草也不能绊住他追鹰逐猎的步伐。
苏珏在洒满金黄色的草原上朗声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不息,
却不知从哪一处带回了几不可察的微弱哭音。
苏珏在奔马中仓促地左右探看,前后尽是荒草,只是在某个错眼间,仿佛视线边缘一晃而过两只血肉伶仃的身形只一瞬便失却踪迹。
苏珏心头一颤。
可还未等他回头找寻那血肉伶仃的身影,楚越急不可耐的催促就从前方传来:“十三!快来啊!”
大雁与飞鹰还在天际翱翔,前方还有漫长的征途等待追逐,
他要快些追上楚越,苏珏强按下发闷的心口,努力排开思绪,专注地描摹楚越的背影和飞鹰在天空盘旋的轨迹。
可又有一阵隐约的哭声始终在耳边挥之不去,宛如攀爬附骨的毒蔓悄无声息地绞住苏珏的意识末梢。
终于,苏珏按捺不住在飞驰的间隙向后回看,只见雾气茫茫、荒草萋萋,不曾有半个人影。他带着惶惑再回过头,楚越也不知去往了何方,眼前只剩下蓬乱荒草在旷野中发出嗒唦声响,摇曳着奔涌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仓皇之际,有阴影投注在了他的身上,苏珏抬起头来,却见头顶盘旋的飞鹰不知何时变得遮天蔽日,巨大的羽翼张开如同漆黑的浓云,沉甸甸向他逼迫而来。
苏珏慌忙调转方向疾驰而去,那巨大的飞鹰却从背后逐渐逼近,硕大无匹的阴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距离越来越近,无可逃遁。
苏珏自退无可退中而生出绝望的勇气,他抽出腰间的配剑,拼着一腔殊死一搏的决意,勒马转身便要向那空中的巨影劈去!
那无以伦比的巨大飞鹰却在此时停住了动作。
巨鸟覆满了鲜红绒羽的胸口堪堪停顿在青锋的三寸之外,修长柔婉的颈项弯折,从楚雄头顶缓缓垂首下来。
苏珏这才发现,那本不是什么飞鹰。
在他眼前的是一双硕大无比的金色的眼睛。
眼尾修长,翎羽流丽,静静地与姬发对视,流光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归只化作一泓粼粼波光。
当它一息睫羽低落,便飞散了万千燃烬的星火。
苏珏怔怔地望着,他看得很清楚。
眼前的居然是古书里的凤凰!
此刻,凤凰来到他面前,身披彩羽,五色流光,垂落下一滴殷红破碎的血泪。
凤凰深深地凝视着苏珏,忽然间发出一声凄婉的啼鸣,在悲怆的哀歌中,振翅飞向渺渺无垠的天际。
苏珏本能的想去追寻,可未等他跑出几步,眼前又是茫茫荒草。
就在此时,沈爷推开了屋门。
只见苏珏背靠一块软枕坐着,双目闭合。
沈爷忙把脚步放轻了。又怕苏珏是病了,便拿手探了他的额头。
嗯,不烧,沈爷方确认苏珏是睡着了。
沈爷忽想起熟睡之人是最易着凉的,忙拿起狐裘给苏珏披上。
他原是想把苏珏抱上床的念头的,旋又立即掐灭了。
此举实在太过唐突。
近来事情太多,苏珏睡眠不太好,一向是浅眠,往日这样的动静,早已吵醒他八百回,可他现却仍处睡梦中。
沈爷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在苏珏身旁坐下。
暖融融的烛火恰到好处地打在苏珏的面庞上。
此时的苏珏闭上了往日那双恭谨又带着算计的眼睛,神情间竟有几分安恬和乖巧。
像什么呢,沈爷想了半天,觉得像小猫。
其实,公子小时候便很像。
但记忆太过模糊,沈爷也就不再去想。
二人就在如此安静的过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缓缓醒了过来。
但他还未从梦境中抽离,很是茫然。
“公子,您醒了。”
沈爷担心地递了个热毛巾给苏珏:“那位贵客要到了,公子且缓一缓。”
苏珏接过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又喝了季大夫特调的安神汤药,这些事情做完,外面的小厮也正好前来禀报,“公子,贵客到了。”
“带贵客进来。”
苏珏拢了拢身上的薄毯,面色端重的等着人到来。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苏珏口中的那位贵客露出了真容。
她一身黑色斗篷,脸也笼在一片阴影之中。
烛火摇曳,斗篷之下是一张极具美丽的年轻女子的面庞。
不是抱病不起的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此时的她没有丝毫的病容,甫一落座,莅阳郡主便开门见山,“本郡主今夜前来是来答谢解惑的。”
“郡主但说无妨。”苏珏不慌不忙的烹茶点茶,似乎已经知道莅阳郡主此行为何。
“公子为何愿意帮我,这对公子有什么好处?”
盯着苏珏点茶的手瞧了半天,莅阳郡主缓缓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苏珏笑着将茶递了过去,莅阳郡主却迟迟不接,摆明了是不信苏珏的说辞。
“郡主不信,可这是实情,嘉成公主已死,我总要再寻一位靠山。”
苏珏说的真诚,莅阳郡主也知道再问下去也听不出什么实话,索性也就不再追问。
“话又说回来,不知公子想怎么帮我,又是如何能突破宗□□的层层护卫将信送到本郡主手中的,如此本事,真是让本郡主刮目相看啊。”
“苏某只说一句,郡主不必知道的那么详细,您只需知道,苏某定会让您得偿所愿的。”
见莅阳郡主不接他的茶盏,苏珏便也不僵着,他顺手想将茶盏放下,可莅阳郡主又突然止了他的动作。
“本郡主觉得这茶甚好,公子难道这般小气?”
“郡主,您请便。”
苏珏会心一笑,他们的谈话果然顺遂。
莅阳郡主轻抿了口热茶,然后迫不及待的问苏珏解决之法。
“公子,事到如今,您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假如事成,会不会牵连到我的家人,公子请如实回答我。”
莅阳郡主语带急切,她出生金贵,从未有过什么大的波折,因为父母和长辈的宠爱,她的成长与寻常女孩不大相同,既读了诗书,也学了些拳脚,更见过名山大川。
她见识过自由,便不想困于庭院。
可她又是西楚宗室的郡主,天生便有自己的责任——联姻。
无论对方是谁,她的命运也无外乎此。
她知道家族培养她废了很多心血,父母与祖父也对她寄予厚望,即便他们也不舍得她走上那既定的命途。
可王权之下,他们岂敢抗衡,唯有妥协。
是以她心里是极其矛盾的,她想要自由,又怕自己的任性会牵连到整个家族。
她不能用全族人的性命去成全自己,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但眼前的这位公子主动与她联络,口口声声说可以帮她,她起初是不信的。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又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她不知苏珏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苏珏所求为何,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珏的确可以帮她。
所以她才会两次踏足十二楼,今夜相见,更是为了想要的自由。
她愿意赌上一回,但若连累到她的亲人宗族,她是不会放过苏珏的 。
看出莅阳郡主眉间愁色难解,苏珏也不与她多绕弯子,“郡主不想与李家二公子联姻,可又不能与陛下言说其他,唯有身死才可解此困境。”
“公子想让我假死?”
“正是。”
“公子难道不知王室对死去的郡主会如何验尸吗?”
莅阳郡主一口否定了苏珏的这个想法,王室本就错综复杂,她牵扯联姻,一但骤然身死,陛下定会彻查,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假死药,宫中的御医都是国手,仔细一查便知真假,到时真相暴露,定会牵连到宗族。
所以这根本就行不通!
笃定苏珏别无其他办法,莅阳郡主打算起身离开,今夜之事他们谁也不会说。
她会安心奔赴自己既定的命运。
“郡主且慢,请听完苏某之言,苏某为您准备的假死药就算是国手也查不出什么,您放心。”
不用莅阳郡主多说什么,苏珏便清楚知道她的顾虑,所以他才会胸有成竹的开口挽留。
“公子莫要哄骗本郡主。”
不可否认,莅阳郡主有一丝的心动。
“苏某从不与人说此玩笑。”苏珏说的郑重,莅阳郡主终是停下了出门的脚步。
“那还请公子与我细说一番。”
几个呼吸谈话间,莅阳郡主又一次坐到了苏珏的对面。
“苏某手里的这副假死药能让人闭息半月,王室的规矩,公主郡主乃至王妃薨逝最多不过停灵七日,陛下就算再想逾矩或是彻查,半个月也是足够的……”
屋外明月光辉,屋内烛火明亮。
苏珏将一切计划娓娓道来,莅阳郡主听的认真。
说了好一会儿,苏珏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刚想喝口茶,又想起季大夫的嘱咐,夜间不许他饮用茶水,想到季大夫那唠唠叨叨的模样,苏珏便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润喉。
“郡主,您真的想清楚了吗?没了金尊玉贵的身份,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放下水杯,苏珏看着莅阳郡主略带恍惚的面容郑重且严肃的问道。
一但做出选择,谁也无法回头。
他必须给莅阳郡主足够的考虑时间。
“公子,我想的很清楚,我想要自由,王城外那么多人,他们不也都是靠自己活着吗,我有手有脚,自然能养活自己。”
莅阳郡主回答的很是干脆,反正她在外界眼中已是病重不起,突然撒手西去也并不突兀。
只是她若一“死”,她的父母和祖父不知要伤心到何种地步,她不想做一个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向来高傲的莅阳郡主竟落下泪来。
苏珏向来通透,只一眼便看出眼前的女子的纠结,
看着莅阳郡主如此模样,苏珏不免心生感慨。
他来到此方世界后遇到的女子都是勇敢的,她们都很像新元纪的灵魂,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对她们来说又太过奢侈,但她们又愿意去追寻自由。
他是佩服她们的,同时也心生悲悯。
若生于新元纪时代,她们天生便该如此灿烂。
他递上一方手帕,柔声说道,“郡主,您若愿意,大可与他们明说。”
“多谢公子……”
莅阳郡主渐渐止了眼泪,她收敛好情绪起身离开。
露落园中又静谧如初。
今夜,什么也曾发生过。
第124章 伤鹤(一)
“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天穹作响, 伴着声嘶力竭的呼喊,让人无端的绝望恐惧。
行宫之内血流成河,人人噤若寒蝉。
明明已是朝阳初升的时辰, 却见阴云低垂,不见天光。
百姓们看着行宫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端的恐惧。
这雨, 为何还不停?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白天喧嚣的行宫突然冷寂下来, 愈发显得冷清肃穆。
夜风起, 带着丝丝呜咽。
从古至今, 王城都是冰冷无情的。
彼时天光微暗。
册封,异像,亦或是变故和杀戮, 都随着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而尘埃落定。
楚云轩甚至饶有兴致的再行夜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公不作美,雷声隐隐,大雨将落。
百官公卿食不知味,空气里还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宫侍来来回回, 错落有致的搬着鲜花掩盖。
百花妍丽。
可这夜宴,静的出奇。
楚云轩坐在上首, 不知道为何, 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祭祀时李书珩不可置信的眼神。
于是他手中的玉箸半天也不见动上一动。
他记得李书珩的迟疑, 那时的李书珩眼睛里藏着火苗, 里头是对生命的悲悯, 还有一股莫名的痛恨。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眼神。
恰好此时宫苑水池旁的一对白鹤展翅啼鸣, 楚云轩将目光缓缓落到它们身上。
白鹤本是自由的, 但他是这九州的主人, 白鹤亦要折断双翅落入宫墙供他赏玩。
他给了它们无上的富贵, 享用着世间最好的一切,它们就必须乖乖的供他取乐。
他问心无愧。
楚云轩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灵均,去传苏珏。”
“是,陛下。”
虽不知楚云轩为何要突然传召苏珏,但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他立马去着手准备。
身后阴郁繁华,身前雷鸣声声,他不过是求一份生存罢了。
……
雷电交加,苏珏侧躺在榻上,难以入眠。
无数的念头像一把把利刃,切割着他疲惫不堪的心。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牵扯的也太广,可偏偏能打探到的消息却太少。
那道将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苏珏写了好几遍。
“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每一字,每一句在苏珏看来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行无状?!
苏珏猛然坐起身来,李书珩向来端庄守礼,到底在册封典礼上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言行无状?
然而没等想出什么头绪,便有圣诏自行宫发出,一路敲锣打鼓送到十二楼门前,引得四面八方都来人围观,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距离李书珩被禁足还不满三个时辰。
苏珏压根就没睡,但其他人都被门外这阵吹拉礼乐声闹醒。
伴随着轰隆一声,雨终于打着旋从天顶砸在地上,四面八方都灌满了带着泥土味的萧瑟秋风,混合着灰蒙蒙的雨幕在临江城上空笼罩着。
苏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然后披衣下地,心里咒骂了楚云轩千百遍。
眼看就要五更天明吃早膳,在新元纪的早八都没这么早,他是抽风了吗?
苏珏本就因为李书珩之事心神不宁,这下更加烦躁起来。
烦死了!
他将自己穿戴整齐往门口走去,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门外鼓乐声更大了一些,说明使节的仪仗队伍距离十二楼已经很近了。
大门洞开,三座香案已位列在前,朱红缙绒地毯一直延铺到两里开外,众人各自穿好衣服,一人一把伞撑着等在门外。
“圣旨到——苏珏听旨——”
中贵人灵均也不进屋,就在正厅滴水檐下立定。
在看到中贵人灵均站在自己面前时,苏珏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
“传苏珏即刻入宫——”
妈的,合着楚云轩兴师动众的来传旨就是为了把我叫进宫里。
有什么事吗?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吗?明天他不用上朝吗?
“草民叩谢天恩浩荡!”苏珏深深叩下头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才怪。
苏珏心中腹诽。
“公子请起。”
中贵人灵均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苏珏来,“虽说时辰有些晚,但这可是无上的殊荣。”
苏珏:呵呵,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苏珏拿着圣旨没动,青莲先生直接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银子,请中贵人吃茶用。”
中贵人灵均说着“不好意思”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吉利话方带着苏珏乘骑而去。
青莲先生目送他们离去,其他人都回房休息去了。
沈爷陪着她站在空落落的院里,青莲先生看着落雨的天,忽然有一种不切实际感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
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
黑云压城。
鲜血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又一次刺痛了李书珩的眼。
他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男孩被御林军杀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女孩空洞的眼神,沾血的白马,还有无辜的呐喊成了他的梦魇。
楚云轩的声音也萦绕在耳畔。
李书珩猛地坐起身喘息粗气,脸上挂满了泪水,一种极致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从行宫出来之后,他便晕了过去,白日里的一切都那样的清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现。
他不怕杀戮,战场无眼,鲜血他见过太多。
可今日在他面前陨落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就算他们是奴隶,是俘虏,但他们能做什么,又敢去做什么。
若不是今日突生异像,他们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勇气。
但他们还是死了,死的更加惨烈。
可他们错了吗?
想活着是一种错误吗?
不,不是。
李书珩很笃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艰难的在世间挣扎。
他盯着窗外的雨声淅沥,心中压抑万分。
陛下不是第一次如此的大肆杀戮,如今这座巍峨浩荡的行宫不就是白骨埋血建成的吗?
当真是骨肉堆砌起的纸醉金迷。
他这个王权下的棋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命如草芥。
李书珩披衣下床,窗外雨声淅沥,他推开门,一草一木皆是冷寂。
盛名不再,剩下的只是华丽的空壳。
如今府外是陛下派来的玄铁重甲,他被禁足在王府内。
即便如此,偌大的王府仍旧是一方天地。
他虽无自由,却衣食无忧。
而这道院墙之外多少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他们朝不保夕,也不见得有真正的自由。
此刻,李书珩骤然想起苏珏曾写给他的一首诗。
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为民。
世间有官皆墨吏,长安无土不黄金。
造桥铺路为黎民,夺地争城是斗争。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还有他反复提到的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事事公平。
一开始他也并不认同苏珏的想法,人从出生开始便分了三六九等,更别提所谓的公平。
平民百姓穷其一生也很难封侯拜相,官宦子弟则是轻而易举靠着祖辈的萌荫尸位素餐。
公平,何来此说。
他记得那时苏珏只是苦笑一声,声音低哑,“世子殿下,我自知道这些,世上永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我只要相对的公平。”
往事历历在目,又与现实相互勾连。
鲜血,呐喊,彷徨,无助,茫然,绝望,挣扎……
都是皇权压迫下的众生百相。
今日一遭,李书珩开始真正明白苏珏的心中所愿。
海晏河清,九州一轨。
若说之前与苏珏的合作还有自保的成分。
现在的他绝不会再动摇问鼎至尊之位的决心。
既然乾坤无道,何不自己成为青天荡尽世间不平。
李书珩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白雾在空气中弥漫散开,终是消逝干净,不着一丝痕迹。
“无名百姓终究比不过陛下的尊荣……”
他自嘲一声,松开紧握的双手,指尖已经刺破手心,红色的血沿着惨白的手落下。
天空染上墨色,大雨将至。
空气中也染上阵阵寒意,顺着月白色的外衣,直抵温热的心底。
这样大不敬的话,他已不怕被别人知晓。
事已至此,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摆脱如今的困境以待来日。
……
车马缓行,天家威仪。
五更将近,楚云轩设下的夜宴正凝视着礼官们排演的新曲目——《伤鹤咏》。
编钟清亮悠扬,丝竹管弦轻柔宛转。
楚云轩斜倚在御座上,冷眼看着阶下公卿百官各怀鬼胎。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
宫侍一层层传报,待声音回荡在临仙殿中,众人便见中贵人灵均领着苏珏缓步而来。
“草民苏珏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无疆——”
“赐座。”
“谢陛下恩赏。”
苏珏低垂着头,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到楚云轩之前的试探,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行事,他有些猜不准楚云轩到底意欲何为。
礼乐声不歇,一切井然有序。
苏珏夹了面前的一盘素菜,御宴不吃白不吃,他可不想饿着肚子。
嗯,不如福婶做的。
苏珏心里如是点评。
正当乐音渐缓时,一宫侍匆匆而来对着中贵人灵均耳语,只见中贵人灵均脸色大变,然后又向楚云轩小心翼翼的回禀。
“陛下,莅阳郡主,殁了……”
中贵人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苏珏夹菜的手一顿,她的动作倒是真快。
楚云轩往下看了一眼苏珏,旋即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真可惜,一对金童玉女竟然就如此错过了。”
到了此刻,楚云轩仍然以他的帝王心术为重,他人的死活于他来说,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事。
“传寡人的旨意,特许郡主以公主之礼下葬。”
反正死人的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他从不吝惜这些。
“另外,郡主虽身死,但婚约未废,她永远都是李明月的正妻。”
听得此言,苏珏很想摔筷起身,然后指着楚云轩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是有病吗?人死了还得利用!
而且这道旨意一下,李家只能按照礼法大张旗鼓的娶回一个牌位。
毒,太毒!
苏珏放下筷子,面色冷了几分,若不是身份桎梏,他早就掀桌而起。
可他偏偏不能。
他只能暂忍怒气。
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宴会上一个很小的插曲。
白袍的礼官轻轻吟诵,那折《伤鹤咏》已接近尾声。
“当时照水影分明,风吹碧海白云升。英姿比翼欲飞腾,影轻灵。
今朝只觉天涯远,重逢似已无凭。清波空记有曾经,泪难停……”
礼官们身姿轻盈,一举一动却似有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他们。
恰似白鹤折翅,落入泥沼。
苏珏不免多看了几眼,今日晚会的上的诸位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
他想的入神,高堂上的楚云轩盯着礼官们怒色渐起。
“停!”
众人不明所以,陛下为何突然叫停了演奏?
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雨还未停,正是越演愈烈。
礼官们跪伏在地,他们敛声屏气,不敢直视天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最可怕的,是不动声色的怒。
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谁也不知高高在上的君王下一刻是喜是怒。
“你们演的是什么?”楚云轩声音平稳。
“回陛下,是新排的《伤鹤咏》……”
“《伤鹤咏》?”楚云轩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淡漠的眼神扫视过御阶下的每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监正是江郎才尽了吗,真是无趣亦无用,灵均,赏!”
楚云轩语义不明,中贵人灵均却是心领神会,但他还留有一分希冀开口道。“陛下说要赏,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想赏他们些什么呢,金银珠宝还是……”
楚云轩睨了中贵人灵均一眼,似是有些不满,声音冷彻,“自然是,杀无赦——”
话音刚落,苏珏心中如擂鼓,楚云轩一句轻飘飘的杀无赦,也是无上的恩赐。
人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苏珏掐紧了隐在袖中的双手,脸上血色褪尽。
但他无法开口,他身后牵扯太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无有滔天的权势,即便血溅三尺,也到不了朗朗青天。
午夜梦回,多少鲜血淋漓让他辗转难眠。
从前无名之时,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心安稳度日,自认没有改变世界的志向。
可经历的越多,他就越想知道在那些高高在上王亲国戚眼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蝼蚁还是飞蛾,又或者是一款游戏中的NPC,根本不需要在意。
真是何其可笑,这些人享天下之养,还要反过来祸害苍生。
所以他不想再做一个“装聋作哑”的普通人,他想荡尽乾坤浑浊,还清明一片。
“陛下!草民斗胆……”
苏珏深吸一口气,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可话还未说全就被侍奉的小宫侍打断。
因为惧怕天子的威严,那小宫侍给苏珏倒酒时慌慌张张的不小心打翻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倾洒在苏珏白色的衣衫上格外刺眼。
楚云轩面露不悦,只一眼,那小宫侍就被御林军卸了下巴拖走。
见此,中贵人灵均已然明白,今夜的雨不会停。
“陛下,请三思!”
眼看雷霆将至,杨兰芝第一个开口劝谏,但楚云轩并未理睬。
“杨爱卿,寡人旨意已下,你无需多言。”
“陛下!”杨兰芝俯身下拜,声音急切。
“你若愿跪便跪,反正也是成全了你的贤名。”
楚云轩冷眼看着杨兰芝的刚正直谏,若不是世家交错盘亘,杨兰芝早就成了一缕亡魂。
当然,他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丞相留在朝中。
他就是要天下人看清楚,天子于高堂之上是何等的广阔胸怀。
但圣心已决,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凡是今日参与册封的礼官宫侍,包括钦天监一干人等都在楚云轩冷漠的神情下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
毕竟事已办完,该清理的必须清理。
但监正他们大多不明所以,却也像白日里祭祀的人牲一样被押至广场。
雨声愈隆,冲刷着宫墙石板,却怎么也洗刷不掉那股血腥味。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
礼官们连声请罪,希冀着高座上的君王能施舍半分怜悯。
他们,不想死。
但今夜他们必须死。
其实直到刀架颈侧,钦天监监正还仍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他明明是替陛下分忧做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已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蝼蚁而已,死不足惜。
楚云轩坐于高堂之上,静静地看着殿下的一场屠杀,耳边的哭嚎声格外悦耳。
公卿百官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大雨滂沱,流出的血液将整个世界染红。
苏珏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间想到那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行无状”。
亲眼看着王权挥下屠刀,一双双不甘愤恨恐惧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然后熄灭。
大雨浇灭的不只是生命的火焰,还有对王权的希冀。
这大概就是李书珩言行无状的缘由。
苏珏闭上眼,不忍再想,也不忍再看。
底下杨兰芝还在跪着,而他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是个懦夫!
“陛下!何至于此啊!”
眼见楚云轩又无缘无故的大开杀戒,御史言官们纷纷出言进谏。
“陛下!陛下不应如此啊!”
“陛下此前大行祭祀已然不妥,如今又大肆杀戮,实在不是明君所为啊!”
“陛下请为百年名声着想!”
“陛下!您如此做,天下百姓该如何揣测天子行事残暴无德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御史们声音激荡,楚云轩只觉得他们声音聒噪。
这群老家伙向来是无所畏惧,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州郡百官,他们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他从前不加苛责,是他心胸开阔,但今日他们所言实属狂悖。
作为天子,他实在不能容忍。
高堂上,一樽玉杯应声而碎。
没有任何预兆地,文武百官立刻跟受了训练一样集体跪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天子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下一秒的雷霆风暴便毫无预兆劈头盖脸砸过来。
“寡人是天子,你们说天子有错,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楚云轩的口气仍旧平淡,但其中尽是滔天的怒意。
整个殿宇内的氛围古怪至极,御史们还在极力参谏。
殊不知他们的命运已经迎来了终点。
“陛下,自古忠言逆耳,知错能改才是圣人之举啊!”
“陛下不应滥杀无辜啊!”
“陛下!陛下!陛下请收回成命!”
“陛下请三思!!!”
御史们不是不知察言观色,但天子有错,他们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陛下震怒他们也要继续劝谏。
错了就是错了!
这是他们职责所在,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况且他们从开口指责陛下过错的那一刻,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御史们又膝行了几步,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说完郑重伏拜,不再起身。
痛骂声指责声此起彼伏,殿内的沉默被喧闹所替代。
明眼人都看出帝王盛怒,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不少官员开口痛骂御史狂悖,希望和他们划清界限。
但千万人中总有一些特例。
就好比杨兰芝和林宸,他们一个倔强不起,一个沉默不言。
苏珏同样满心里都是对楚云轩的不赞成。
“都是有官位有身份的,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楚云轩越发觉得殿中喧闹,他开口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这才无声。
他先是看向伏地不起的御史,又看向底下跪着的百官和身形颤抖的苏珏。
此刻这位苏珏公子,到底是害怕还是心有仇怨呢?
楚云轩的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寡人以为参得好!”
此言一出,百官越发沉默,苏珏心里又沉了几分。
不过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楚云轩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和寡人心意,就一并赏了吧。廷仗?如何?”
楚云轩这句话轻飘飘一落下,苏珏知道这些大势已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正直的臣子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苏珏立刻出言求情:“陛下,御史们虽然说话难听,但毕竟身为御史,职责所在,草民斗胆求陛下宽恕,以彰陛下仁德!”
“所以,苏珏公子也认为寡人错了?”楚云轩站起身把玩着酒樽,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苏珏。
苏珏沉默不语。
自然是你错了。
可你从来都不认为是自己错了。
燕文纯,你后悔了吗?
他又忘了,他就是那燕文纯啊……
“说!大胆地说!寡人只想听公子的真心话。”
对于苏珏,楚云轩向来有很大的耐心。
毕竟这个囚笼布置了多年,不急在这一刻。
他虽已猜出来一二,但还是想听听苏珏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陛下,确实是您错了!”
苏珏说完以头抢地,长跪不起,静静等着帝王的暴怒。
“好,苏珏公子既然有如此见解,那便看着他们是如何受刑的,灵均,你好好顾着苏珏公子。”
出乎意料的,楚云轩并未降罪于苏珏,如此轻拿轻放,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但已是尘埃落定。
苏珏只能接旨。
“好了,这宴会,散了吧。”
楚云轩挥了挥手,依旧是平淡如水般的语气,仿佛被廷杖的不是自己的臣子,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小虫。
那些御史言官已不再挣扎,被兵士硬生生拖着,却仰着头目光,悲戚地大喊着:“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陛下糊涂啊!”
“昏君!昏君啊!”
“我西楚危矣!”
“微臣谢陛下恩赏!”
这一声声不甘的凄厉响彻殿宇,是对世道不公的感慨,是对上位者的讽刺,也是对这昏君的愤恨。
楚云轩的目光冷冽了几分,也是无人敢出声。
这夜宴,终于散了。
……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整个临江被阴云所笼罩,让本就的诏狱更可怖了几分。
韩闻瑾靠墙而坐,墙外雨声不歇,狱卒们喝着酒小声议论着什么。
韩闻瑾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却也拼凑出个大概。
陛下禁足了冀州王世子,又处置了很多人。
现在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闻渊,你听,这雷声越来越响了。”
韩闻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另一间牢房里韩闻渊也靠着墙,面容平静。
七日之后他们便会被问斩,所以那些纷纷扰扰与他们兄弟再无关系。
“陛下这次可是生了大气!”
“可不是,就连杨丞相都还在跪着呢。”
“听说还有个叫苏珏的公子也求了情,陛下竟然没罚他。”
“嗐,这和咱们也扯不上,喝酒,喝酒。”
狱卒们的议论逐渐弱了下去,韩闻瑾心里陡然一沉。
苏珏,他怎么会扯进去?
……
大雨倾盆而下,层层台阶之下行刑人手中的板子一下一下砸在那群御史的背上,他们已被除衣,背后血肉模糊,却仍不肯低头。
大片的鲜血流到地上,雨水都冲刷不掉。
石板缝里都是淤积的血渍,痛苦声此起彼伏,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而杨兰芝正对着大殿跪在那里。
雨浇湿了他的衣服,膝盖之下浸染了红色的鲜血。”陛下,御史劝谏乃是职责所在,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
说完,他双手抚地,附身将额头磕在台阶上。
“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以彰陛下仁德!”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杨兰芝的声音被掩盖,而他依旧一句一句说着,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他的额头已经见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染红了衣领。
殿外声声嘶哑的痛苦不止切割着杨兰芝的神经,也同样搅扰着苏珏的心。
他抬头看天,分明已经过了五更。
却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滴击打在油制纸伞的伞面上,细小的水珠不断被弹起,落入伞下苏珏的身上。
他站立在殿外,中贵人单手执伞,一言不发。
苏珏紧紧攥着手,指节修长,惨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如玉石般清冽。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与鲜血,他去过战场,杀过人,自己也经历过死亡。
但眼前这些御史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只是说出了旁人不敢说的话。
这何错之有?
是不是世上根本容不得忠言直谏的好官?
可若无人发声,世间哪还有真话。
苏珏内心汹涌澎湃,雨幕渐大,雷声渐响。
这是上天都看不过去在为这些御史不平。
也是在为他们送行。
“呵呵……”
苏珏冷笑出声,楚云轩当真昏聩,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明君所为!
可凭什么!
凭什么献祭的是无辜的生命!
这世道真就如此浑浊吗!
苏珏心如刀绞,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御史在他的眼前死去。
他几乎不能呼吸。
不甘,愤恨齐齐涌上心头,他绝不妥协!
御史们的声音越发微弱,杨兰芝仍旧磕头跪求,淋漓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苏珏看不过去,再出声时竟是声音沙哑。
“中贵人,杨丞相就这么跪着,陛下难道不管吗?”
“公子,陛下说了,杨丞相无错,但他愿意跪就跪着,没人拦着他。”
听得此言,苏珏夺过中贵人灵均手中的伞径直走到杨兰芝的身前将伞撑到他的头上,然后一同跪了下去。
没了伞,大颗雨滴毫无障碍地砸在苏珏身上,一瞬间将人浇了个透。
他的长发沾了水,贴在额上,湿漉漉的,雨滴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过,氤氲进衣领深处,宽大的袖子垂落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瞬间沾染了泥水,衣服上脏了好大一块污迹。
中贵人给旁边的小宫侍使了个眼色,小宫侍立马去禀报楚云轩。
……
雷声鸣鸣,人心惶惶。
“启禀将军,陛下今夜动了怒,处置了很多人,包括钦天监监正。”
“陛下还传了廷仗……”
“行宫这回血流成河……”
承文将军府内,官家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外间几个小神使诵读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里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和大怨,必有馀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管家听得真切,几位小神使读的正是《道德经》,他不敢去揣测躺在卧榻上好一阵没动静的承文将军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垂手立在一旁,听得外面几位小神使诵读的声音忽高忽低,到最后渐渐归于沉寂。
唯有沙漏流逝的悉索轻响。
承文将军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出来的,冷冷清清:“苏珏公子呢?”
“同杨丞相跪在殿外。”
“好啊……”
承文将军闭着眼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将军,可还用打探?”
“不用,陛下从来不喜臣子把手伸得太长,你下去吧。”
“是……”
管家慢慢退出去,刚跨过门槛,承文将军好像又换了想法。
不过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外间的几位小神使说的,“你们换一个读,再去一个抚琴。”
“是,师父。”
内间里,伴着丝丝缕缕的琴音,榻上的承文将军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那双眸子格外光彩,他把玩着手里的珠子,静听琴音雨声。
不知陛下何时传召他呢?
……
风沙渐息,月落未落。
胡地迎来了新的一日。
得了金元鼎的松口,楚越今日可以出来逛一逛,但她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和侍卫,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
胡地民风彪悍,酒辛辣,食物的料理也简单粗暴。
楚越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民风民情的,她心里默默在给苏玉规划吃喝路线。
就是不知他们何时才能重逢。
这家的烤羊肉不错,那家的点心不错,还有一家的烧刀子也可以……
虽说还不得自由,却丝毫不影响楚越逛街的好心情。
再加上她心知是不可能逃脱金元鼎的眼线的,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
但她所说的改革之事绝不是糊弄搪塞。
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体会,胡地确实落后,百姓大多过得不好。
既然她来到了这里,便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结果如何,她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
楚越颇有兴致的在集市上逛着,好奇地琢磨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正当她拿起一个做工还算精细的木制鸟雀把玩时,身后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楚越转过头,一人立于马上,“楚姑娘,太子殿下有请。”
第125章 伤鹤(二)
“楚姑娘, 太子殿下有请,请到王宫一叙。”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马上的男子打量了楚越好几眼。
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 但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可与日月争辉。
浅灰色的神袍半旧不新,却越发显得身形高挑, 气质出众。
“太子殿下?”
楚越眼露一丝惊讶, 旋即又心下了然。
她如今被金元鼎打造成一尊“”-神像”, 自然也成了两方势力对峙的中心。
然而无论哪一方都是把她作为棋子, 可楚越不想任人摆布。
所以到底谁是执棋者还未可知。
“楚姑娘,请吧。”
根本不给楚越拒绝的机会,随着男子做出请的动作, 他身后的一众兵甲立刻闪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灰扑扑的小轿。
切,小气。
楚越心里吐槽道。
而跟着楚越的婢女面面相觑,侍卫立马拦在她身前,几乎是刀刃出鞘, 另一方人马自然也是冷锋林立。
“太子殿下莫要为难神使,有什么事去问金将军即可。”
楚越斜了一眼护着她的侍卫, 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金元鼎再如何的权势滔天, 他手底下的人在太子面前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若有一日行差踏错, 昔日种种特权皆是罪证。
这侍卫分明是在给金元鼎拉仇恨!
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依旧拿金元鼎做挡箭牌。
果不其然, 领头的男子目光阴沉。
“君臣有别, 金将军难道要抗旨?”
“金元鼎难道要越过太子去!”
双方剑拔弩张, 气氛紧绷。
楚越却是弯了弯嘴角, 在能冻死人的低气压下她不轻不重的开口道, “既然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本神使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烦请几位大人带路吧。”
说完她拂开挡在身前的兵刃,从善如流的迈步而进。
“那好,神使请吧。”
男子满意的笑了笑,他一挥手,兵刃回鞘,方才所有的紧张烟消云散。
楚越跟着引路的士兵上了小轿,跟着她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再无法与太子的人相抗衡,只能赶紧去给金元鼎报信。
不过此种行径在太子的人眼中不知是不是去找金元鼎撑腰了。
楚越坐在小轿中掀开轿帘往外看,扬起的烟尘被人群踏过。
凡尘种种,皆是分明。
……
太子寝宫内间,随着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太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元鼎动作倒快,在楚越进宫之前赶到了。
“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随声而应,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摩挲着剑柄,黑亮的漆光如暗夜中不朽的星辰,微弱但久存。
太子又叫了他一声,“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依旧答应着,暗中提起的警惕愈发高涨。
他知道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但如今日这般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头一回。
掌心沁出微微薄汗,浑身的肌肉在太子坐起的一瞬间紧绷到僵硬。
太子殿下忽然笑了,嘴边微微上翘,任谁都能清楚感知到面前的人是发自真心在笑。
但他为何发笑?
金元鼎想不通,只觉得眼前的太子如深渊巨兽,令人望而生畏。
“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金将军知道吗?”
“什么?”
空气中的窒息感倏然散去,金元鼎后背湿了一片。
等回神时太子站在他身前,金元鼎收敛好心中一切翻涌,面色恢复如常,声音低沉恭敬。
“回太子殿下,微臣也不太清楚。”
“金将军日理万机,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太子笑意浅淡,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他有授业之恩,却与他瓜分权柄。
他们互相猜忌试探,又离不开对方。
二人各怀心事,不过这一次他们倒是有了默契。
恰好此时楚越也进了宫。
“太子殿下,神使到了。”
“快请进来。”
“是。”
在侍从的带领下,楚越进了殿,她微微俯身行礼。
“小臣拜见太子殿下。”
听到她的声音,太子俯身仔细打量着她,然后很突兀的一句,“原来神使如此年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楚越腹诽,习惯性挂上一个笑,“小臣哪比得上太子年轻有为。”
太子慢悠悠歪倒回座椅上,侍从替他斟了一杯酒,他瞧向金元鼎,声音听不出喜怒,“金将军,你先下去吧,本宫与神使有些话要说。”
及至此时,楚越还未起身。
金元鼎瞧向弯着腰的楚越,心里莫名的发慌。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楚越自己起了身,而后对上太子的眼睛,不惧不怕,“小臣今日得见太子殿下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神使倒是自在。”太子似笑非笑。
金元鼎刚放下一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但太子已下了令,他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临走时,金元鼎脸色严肃,“神使莽撞,不知礼仪进退,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微微了然的神情,“神使性情率直,不拘小节,本宫甚是喜欢。”
楚越一阵恶寒,面上还得挂着笑意。
话说的漂亮,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呢。
不过貌似她的十三与楚云轩等人周旋时也是这样,心怀波谲云诡,抬眼间就是阴谋与阳谋来回变换。
但人都是双标的,她只觉得十三劳心劳神,心思卓绝。
唉,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十三,他还好吗?
楚越不合时宜的想到了苏珏,心里只有溢满的心疼。
太子看着金元鼎一直将目光留在楚越身上,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不过这位神使似乎是神游天外了。
她在想什么?
太子心生猜测,看向楚越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探究。
“金将军,还有事吗?”
见金元鼎步行缓慢,太子不由得出言提醒。
“微臣告退。”
金元鼎不情不愿的往殿外迈步,他们之间的合作还未有什么眉目,而他此一离开不知这女娃娃能不能顺利出来。
但死不死活不活皆是她的命罢了。
至于他所谋求的改革,没了这一位神使还有下一位。
待金元鼎离开后,太子才又继续问道,“本宫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首先就不许虐杀奴隶?”
此话一出口,楚越心脏狂跳,她还没把这件事讲给金元鼎,只是在纸上涂写过,这位太子居然先知道了,可见在胡地他是多么的手眼通天。
看来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
“太子殿下真是耳聪目明。”
知道楚越心口不一,太子听完继续道,“果然如此,本宫听说神使于微时便替不少奴隶出头过,还差点丢了性命,如此看来神使果真心地纯善,本宫佩服。”
“太子殿下谬赞,既有不公,小臣自然要管。”
“所以神使就想救下所有的奴隶?”
“是。”
楚越回的干脆。
“天真,太天真。”太子不由得嗤笑。
什么神使,眼界也不过如此。
楚越听出太子话里的不屑,她心有不甘,继续道,“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神使只看到那些奴隶的悲惨,却不知他们大部分曾经是亡命之徒,轻易放了他们,置百姓于何地?而那些异国的俘虏,自古以来便是以奴隶身份安置,神使听明白了吗?”
太子的声音还是没有多大的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所说的这些,楚越自然想过,如今面对异国太子的盘问,她竟然生出一丝恐慌。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紧张过,无数念头在脑海中转过,心里暗道莫非她的筹谋还未开始就要夭折?太子发现了她要回中原的心思?还是根本就是排斥她?
只可怜那些奴隶,谁能替他们讨个公道……
那一刻楚越胸口升起一阵悲凉,本来还踌躇满志,如今却有些举棋不定,重新翻腾。
若改革不成,大不了身死胡地。
但她肯定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事无成,不甘心与苏珏再次天人永隔,不甘心被人不认可。
太子倒似没有察觉,斜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神使又在想什么?”
太子的话拉回了楚越的思绪,“回太子殿下,小臣在想您说的话。”
“神使想了些什么,本宫愿意一听。”
“太子殿下方才所说小臣也想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奴隶自然不能轻易赦免。”
见楚越顺着自己的话,太子心生愉悦。
“嗯,神使继续说。”
“胡地自有律法,那些犯了事的奴隶该杀杀,该流放流放,而罪大恶极拒不悔改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对于犯错者,楚越也从未想过包庇纵容,所以她的话不是搪塞。
“然后呢?”
小臣斗胆,想赦免异国的俘虏,还想革除旧弊,分田划地,发展生息。”
此话一出,太子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跳动的烛火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神秘威严。
他缓缓走近了几步,堪堪停在楚越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眼睛里蔓延起喜悦的火苗。
因为楚越说到了他最想知道,也是最好奇的部分。
“神使口气不小啊,本宫真的好奇,神使为何要行改革,又为何要安置奴隶?”
楚越深吸一口气,想了又想,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启禀太子殿下,恕小臣直言,国以民为本,据小臣所知,胡地偏居一隅,虽土地辽阔,但人口不足百万,若将奴隶杀光,何人垦荒赋田,募粮从征?”
“神使继续。”太子不置可否。
楚越定了定心神,眼神语气皆是郑重。
“况且胡人如何,中原人如何,奴隶又如何。只要人心所向,无论是何出身都是孕育文明的好种子,就像胡地的这些奴隶,他们虽不全是胡人,可若是予他们平民的身份,他们便是胡地复兴的种子,这些种子辛勤播撒在胡地,开出的就是胡地之花。”
楚越说的畅快有力,太子也跟着调动了情绪。
“神使果然好见识。”
可他的的回话却很敷衍,楚越倒也不计较。
她也没有资本计较。
“是太子殿下聪慧,小臣是承了您的灵气。”
不就是拍马屁吗?
她会。
“其实神使说的极有道理,就是不知神使到底想如何安置那些奴隶呢?”
“小臣不才,斗胆请太子殿下定夺。”
楚越主动俯身行礼,语气庄重。
太子又被楚越勾起了兴致,方才楚越所说他怎会不清楚,他其实也早有改革之心。
奈何贵族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轻易冒险。
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靶子,可以替他们挡在台前。
进退皆有章法,才无后顾之忧。
是以楚越虽是金元鼎的人,他倒也愿意与之合作。
“神使尽管开口,本宫愿意一闻。”
“变奴隶为民户,打破王公贵族的封疆封地,分私田,垦荒种地,可以婚嫁,可以从征,自此奴隶便一切与胡人无异。”
“拿回王宫贵族的土地?神使口气不小啊?”
太子一挑眉,直接将杯中酒饮尽。
“若有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小臣自然无往不利。”
楚越态度放的很谦卑,她也在赌,在等。
殿里静的可怕。
过了良久,太子将杯中酒饮尽,他凌厉的看向楚越,“神使是想让本宫当挡箭牌?”
楚越纠正道:“不是为小臣,是为胡地。”
太子思索片刻,“……算了,本宫爱才,什么魑魅魍魉本宫都替你挡了。”
楚越心中激动难掩,却还是不动声色。
“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果真英明!胡地有您真乃大福也!”
“神使真会说话,可话说的再漂亮,本宫要看得是实绩。”
听惯了阿谀奉承,太子对楚越的漂亮话兴致缺缺。
“小臣三日后定将太子殿下想要的折子送到。”
“好。”
“那小臣就先告退了。”
见目的达成,楚越就要行礼离开。
一番对话,三言两句间,太子已几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楚越被大起大落的情绪弄得懵然,她尽量从容地拱手告退,直觉太子比金元鼎更加难以对付。
或者说,更加难缠。
这两种字眼看似是一个意思,但却有本质的不同。
不过共通之处都是很让人心累。
楚越暗暗骂娘,同时加深了对太子的忌惮。
啧。
又是一个玩弄权术人心的主。
不论楚越作何感想,太子是实打实的高兴。
他似乎对这位西楚来的神使有了一丝丝的兴趣。
时间还长,他有的是耐心陪他们斗。
无论是金元鼎,还是那些王宫贵族,谁也不能阻止他复兴胡地。
出了王宫的大门,楚越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小气,这个太子殿下连口水都没给她喝。
楚越不禁腹诽,胡地民风淳朴,几个却是各怀心思,勾心斗角。
今日弄了这么一出,那个太子不嫌累,她还觉得无趣呢。
楚越心里清楚,金元鼎也好,太子也好,都想拿她做挡箭牌,两人算盘打得响亮,只把她当冤种。
可她也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时日长久,她也不急。
……
雨势渐弱,楚云轩也终于想起门外还跪着两个人。
至于那些御史的死活,他真是毫不在意。
这一拨没了还有下一拨,他不需要忤逆他的臣子。
当然,杨兰芝是个例外。
殿外落杖声已停,楚云轩听够了闹剧,终于缓缓开口,“传寡人的话,送丞相回去。”
“另外把苏珏带进来。”
“是。”
不多时,中贵人灵均便带着苏珏进了殿。
因为跪的有些久,苏珏的步子踉跄,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他一袭白衣,身形瘦削,浑身湿漉漉的,雨水在发尾凝结成珠,一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脆弱不堪。
楚云轩抬眸看了一眼,似乎与多年前的那次见面并无多大区别。
不,还是有些区别的。
曾经那个耀眼的少年帝王如今臣服在自己跟前。
折了傲骨,极尽谦卑。
但他真的是甘心折翼,真的无动于衷吗?
不,定然不是,他心里肯定埋藏着一颗幽暗的火种。
而他的这颗火种注定不能重燃。
余光察觉到楚云轩看过来的目光,苏珏压着心里的万般愤怒缓缓开口,“陛下,还请放草民回去。”
楚云轩并未正面回应,只是挥了挥手,“灵均,带公子去偏殿沐浴,再请御医好好看看,大雨虚寒湿冷,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楚云轩头都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折子。
“对了,韩闻瑾他大约是很愿意见你的,还有七日,你去看看他吧。”
闻言,苏珏情绪多了一丝的波动,他在中贵人灵均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声音含着冷气,“谢陛下。”
随后他便跟着中贵人灵均去了偏殿。
待苏珏离开,楚云轩才放下折子,目光幽深。
雨还未停,落在新宫旧殿,淅淅沥沥,模糊了往事前尘。
楚云轩无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许多事。
自从他登上帝位,少有几次出行也是被成群的士兵与宫侍簇拥。
每一次他从轿辇往外瞧,只能看到一片低着的头,或是干脆人也没有。
宫内宫外没有两样,金碧辉煌或长街巷陌,于他而言都是人去楼空。
记得他初见燕文纯是一场小雨。
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潇洒恣意。
而身为太子殿下的燕文纯很少能出宫,所以他们很少有什么交集。
那日是个意外。
建安帝的寿辰将至,他随父亲上京觐见。
刚一入镐京,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眼见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先在驿站避雨。
恰好撞到另一辆来避雨的马车。
王府的护卫自是拦下马车,让他们离开。
但对面的护卫并不应允,反而刻警惕的护在马车前,剑指他们:“不许上前!我家公子有病在身,见不得潮。”
此时马车里的人低低咳了两声,听着是有些虚弱,问了句,“怎么了?”
那声音是清透的,像雨水拍打过风铃,一点脆伶伶的顽皮。
他那时正好下轿,被侍从护着进门,闻声微微回头,就见对面的马车掀开一角,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少年眯着眼望外瞧,像是一眼明白了现状,察觉到他的目光,忽而看过来,露出一个笑。
小少年直接略过对峙的两方护卫,出声道:“抱歉,家父寿辰将至,我出来寻人,突遇大雨,无意叨扰,还请见谅。”
作为青州王世子,他一眼认出马车上的小少年就是太子燕文纯。
他立刻作揖:“青州王之子楚云轩,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楚云轩?之前父王还说让你做我的陪读,咳咳……”
此时的燕文纯年纪尚小,还没端起滴水不漏的礼仪得体,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燕文纯被护卫扶着下车,笑着接上:“没有,他们瞎说的。”
被燕文纯笑看着,他莫名的心情很好。
从前在殿下仰望的人陡然鲜活了起来。
再然后呢,他也记不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父亲被建安帝所杀,他不得不成长起来。
等再见面时他们已刀剑相向,他逼得燕文纯退位。
起义的大军进入镐京王城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北燕终于覆灭,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之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他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
激昂又荒芜。
是他最先发现燕文纯的身影。
昔日的少年太子长成,楼上楼下,他似乎看不太清燕文纯的面容。
他只记得暗夜之中,燕文纯手持宫灯,立于城墙上。
似鬼似魅。
之后有宫人送来了燕文纯的退位诏书。
“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于大禹。
然寡人在位不过三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楚氏。
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
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
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
咨尔青州王楚云轩,北燕旧臣,王侯世子。
奉先君之成业,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再后来,他终于在的宫道上看见了燕文纯。
“停!共主陛下何在?”
听到他的声音,燕文纯从容不迫的往前走去。
迎着刀光剑影,北燕风骨不曾催折。
夜色之中,他只瞧见燕文纯玄色大衫逶迤垂地,黑色裙裾迎风微微扬起,金色嵌红宝的冠子盈盈闪着温润的光泽。
燕文纯抬起腕子,玉印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共主燕文纯在此。”
“共主陛下安好。”
他翻身下马,衣袂在夜风中翻滚,卷出一片炫目的白色。
黑与白,是极致的拉扯。
“楚云轩,这玉印寡人可以传给你。”
即便到了国破家亡之时,燕文纯仍然高昂着头颅。
“臣楚云轩,谢共主陛下成全。”
这是他最后一次称燕文纯为“共主陛下。”
那夜过后,山河易主。
北燕的历史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开启。
“楚云轩,寡人祝你千秋万代,山河永固。”
燕文纯掀起衣袍缓缓跪下,恭迎这座王城新的主人。
“李将军,好好安置共主陛下。”
他接过玉印,翻身上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王城长长的甬道。
其实他那时不合时宜的闪过一个念头。
燕文纯似乎没了当年雨幕下的笑容。
当然,从今往后,燕文纯只会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就像现在,他有再多的愤恨和不甘都只能忍气吞声,仰人鼻息。
记忆里那个少年帝王一点点与苏珏重合。
思绪也在此时回旋,楚云轩面露莫名的笑意。
他起身合了奏折走到窗边,御池旁的那两只白鹤无精打采,看着无甚趣味。
楚云轩没了兴致,御案上的奏折没剩几封,顺手拿起一封,赫然是他最想看到的。
楚云轩面露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对中贵人灵均吩咐道,“灵均,去告诉影十八,一切按计划行事,鱼儿养得很肥了,该收网了。”
“是,陛下。”
……
诏狱阴寒,壁垒森严,仿佛永无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闻之欲呕。
苏珏踏过满地狼藉肮脏之物,凭借着记忆来到诏狱深处的隔间。
狱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睡眼,正要发怒,瞥见他身旁跟着的中贵人灵均,赶忙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你们在外边候着就是。”
阴暗的牢狱里,一道白衣格格不入,翩然而至。
在狱卒的带领下苏珏又一次见到了韩闻瑾。
和上次来时一样,韩闻瑾依旧从容,只是明珠蒙尘,命不久矣。
“闻瑾……”
苏珏从不如此唤他。
韩闻瑾听到声音,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当他看到来人,登时怔愣。
是苏珏,真的是苏珏。
可他如今形容难堪,他不想这样面对苏珏。
于是韩闻瑾转过身去,仔细整理着自己,但狱中条件有限,他再如何打理也不是昔日的史官韩闻瑾。
他有些气恼,索性靠着稻草闭上眼。
他自然知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韩闻渊见堂兄如此,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冲着苏珏点头示意。
中贵人打开了牢门便自行离开,苏珏跪坐下来,并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壶温好的醴酒,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面和一碟香软酥脆的面饼。
“闻瑾,狱中吃食粗粝,我来晚了。”
热气腾腾的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韩氏兄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听见苏珏的轻笑,韩闻瑾羞恼,索性翻了个身,把头深埋在难闻的草垫里。
苏珏打量着狭小潮闷的牢房和韩闻瑾的避而不见,他心中了然。
但他只是说了声“等着”,片刻便阔步出了牢房。
韩闻瑾等候了一会,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偷偷爬起来觑一眼,却听“咚”的一声,一个盛满了水的铜盘沉甸甸地搁在了面前。
苏珏随手撕下一块衣料当成绢布,在水中蘸了蘸,膝行着便要前来给他擦拭。
那水竟还是温的,布片触碰到肌肤,霎时起了一身舒适的鸡皮疙瘩。
眼看着苏珏梳理着他沾连在一处的发丝,真要像模像样给他洗脸擦身,韩闻瑾倏地僵住了身子,及时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我自己来。”
然而狱中死囚皆是镣铐加身,无法自如,两人僵持在那。
苏珏止了动作,脸上有了笑意,“终于愿意见我了?”
韩闻瑾转过脸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颓败:“将死之人,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风光了半生的韩氏公子,一朝沦为阶下囚,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丧家犬一样关在牢里勉强度日。
他不想这么面对苏珏。
可狱卒的那些话一直牵挂在他的心头,“你怎么来了?陛下可有为难你?”
“你没受什么牵连吧?”
想问的话太多,韩闻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很好,陛下没有为难我。”
苏珏看着韩闻瑾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回答他。
“我送你的地理志也都看了吗?”
提到地理志,韩闻瑾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游览九州,亦不能与苏珏把酒言欢。
而且父仇未报,宗族尽殁,遗憾颇多。
想到这些,又见眼前知己坦然,韩闻瑾的所有从容土崩瓦解,眼中溢出一行清泪。
“都看了,也做了批注,改日拿来给你瞧瞧。”
苏珏抬手替韩闻瑾拭去泪水,自己却压抑不住情绪,眼角泛红。
“人终有一死,玉华,我无悔,可落叶归根,我想回家,但韩氏,韩氏已经没有人了……”
看着苏珏泪水将落未落的模样,韩闻瑾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苏珏心中一热,旋即目中凄楚,泪眼涟涟,“好,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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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行宫血洗后,临江风声鹤唳。
庭杖御史,屠杀礼官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能被在史书上留下负面的一笔。
楚云轩却真这么干了。
他将册封的礼官屠杀,进谏的御史庭杖赐死,无错的丞相长跪。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警示。
而在这风声鹤唳的紧要关头苏珏倒是自在安然,他每日都派人暗中打探消息,也会去诏狱探望韩闻瑾。
然而没出两日又接连出了三件的奇事。
第一件奇事,十二楼天人苏珏疑似是北燕王族遗孤的流言甚嚣尘上。
百姓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苏珏若不是北燕遗孤,那叛贼宗政初策缘何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在战火纷飞时还能畅通无阻。
有道是空穴不来风,不知源头在哪,关于当日行宫里发生的种种被描绘的绘声绘色,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甚至连当年宗政初策背叛北燕之事也被翻了出来,添油加醋,好不生动?
偏偏陛下总是下旨命苏珏入宫伴驾开宴,各种珍宝如流水般的赏赐。
十二楼与苏珏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第二件奇事,冀州王二公子奉旨娶了个牌位回去,十里红妆,三书六礼,一点礼数也没错得。
从此,他李明月的正妻就是一个死人,以后谁家还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百姓们都说陛下这是在灭李家的气焰。
第三件奇事,临江城内竟然无缘无故的发生孩童失踪事件。
若只是个例,官府和百姓倒不足为奇,但这次报案的竟有三十几家,甚至还有几个达官显贵的孩子。
如此一来,官府不得不重视。
而且如今圣驾驾临,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大事。
临江,乃至整个雍州的官员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处理不当掉脑袋。
“大人!一定得给我们做主啊!”
“我家老幺儿丢了半个多月,大人帮帮我们吧!”
“俺儿一向听话,咋就让人给骗了呢!”
“大人可得为我们做主抓住贼人!”
临江官府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刘县令坐在大堂上被他们吵的头疼。
案桌上的状纸摞的半尺高,朝廷也在不停施压命他们尽快破案。
否则他头上的乌纱帽难以保全。
是以刘县令现在是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没办法,一点线索也没有。
可面对这些百姓,他还是得尽力安抚。
“好了,本官已知道了你们的冤屈诉求,先回家去,官府定会给你们答复并找回孩子的。”
“大人,官府已找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消息,您还是给我们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大人,我们是真的心急啊!”
“大人!俺们孩子不会已经,已经……”
“大人!”
为人父母者最挂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女,如今孩子失踪多日没有音信,他们是真的六神无主。
但这份情急落在刘县令耳中却是吵闹无比。
他难道不想破案吗?
他当然想,可没线索就是没线索,他们有什么办法。
这些刁民只会吵嚷,吵得他头疼。
于是惊堂木一拍,堂下立马安静下来。
“大胆!你们要是耽误了官府办案可是要坐牢的!”
刘县令板着脸,又拿出官威,百姓这才有所收敛,知道后怕。
见告状的百姓陆续离开,刘县令终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端起一杯热茶,官吏急急忙忙来报,“启禀大人,张太守亲自登门,已经进了县衙了!”
“什么?”
刘县令刚安定的心又提了起来,张太守亲自登门,怕是不妙。
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刘县令立马带人去迎接张太守。
“卑职不知太守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起来吧。”张太守自然落座,半天不曾说话。
刘县令也不敢轻易开口。
待喝完一盏茶,张太守堪抬眼开口,“刘县令,孩童失踪之案查得如何了?”
“不敢欺瞒大人,毫无头绪。”刘县令硬着头皮实话实话,心里不断的打鼓。
谁知听到他的话,张太守竟没生气,反而语气平和,“你也算尽心,这个案件大理寺接了,你可以松口气了。”
“大理寺?”刘县令一脸讶然。
“正是,陛下极为重视此案,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参与的了。”
张太守话里有话,刘县令自然不会装傻。
“卑职明白,稍后就将卷宗移送大理寺。”
“好。”张太守很满意刘县令的表现。
“本官还有事,刘县令抓紧整理卷宗吧。”
“太守大人慢走。”
直到将张太守送出府衙,刘县令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本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是柳暗花明。
他们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他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牵扯,摆明了是了不想让人查到。
如今案件移交大理寺,无论能查出什么都与他无关。
这个烫手山芋总算离了自己的手,刘县令长舒了一口气。
……
这一日清晨,苏珏刚从行宫里赴宴归来,一身的熏香味还未散去。
他心里厌烦,楚云轩到底图谋什么,他真的越发琢磨不透他了。
昨日晚膳前他便被楚云轩召到宫中。
刚行完礼,楚云轩就问他是否用过了晚膳。
他心里暗骂,你派人去的时候还未到晚膳时分,他怎么会吃过了。
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谢陛下,草民用过了。”
废话,楚云轩的饭是好吃的吗!
当时楚云轩得了这个回答以后,坐在御座上盯着他没说话,只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收回目光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他刚落座,中贵人灵均便带着人将晚膳送了进来,他亲自从内侍手中接过膳食在桌上一一摆放好,又指挥着人端来清水让他们二人洗过手,就退到一旁去候着了。
“公子身形羸弱,再用些也无妨。”
“谢陛下体恤。”
苏珏心里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把筷子递到楚云轩手中,等楚云轩夹了第一口菜后,自己方跟着吃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下来,苏珏虽然填饱了肚子,却因为心里装着事而吃得食不知味。
用完晚膳后,楚云轩让中贵人灵均将苏珏写的诗册拿了出来,一边喝着花茶、一边品读着。
苏珏则是站在一旁,时不时的上前为楚云轩端茶倒水,还是需要他将茶杯直接送到他手中的那种。
等楚云轩看完诗册,花茶也见了底,他将那诗册递回给中贵人灵均,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
他看向苏珏问道:“公子平时自己待在十二楼时,都做些什么啊?”
“啊?”
苏珏被问得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回道:“回陛下,草民也不做什么,就看看书、下下棋什么的,还有就是研究一下做吃的。”
“常言说君子远庖厨,公子怎么就喜欢做饭啊?”
“草民不是什么君子,况且郡主喜欢。”
“公子还真是个情种。”楚云轩讳莫如深的评价道。
苏珏没有接话,只跟在楚云轩的身后,心里默默数着时辰。
本以为用了晚膳楚云轩便会放他回去,可楚云轩却让他直接在宫中留宿。
苏珏差点当场维持不住端庄清冷的形象。
让他在行宫里留宿,还嫌外面的流言不够乱吗!
可天威惶惶,楚云轩下定了决心,他再三拒绝也是枉然。
纵使心怀不安,苏珏还是在偏殿留宿。
他本不应安眠,却在轻柔的熏香中朦胧睡去。
待今日一早苏珏离了行宫,楚云轩在那张罗汉榻上坐下,拿起今日的奏折翻了翻,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中贵人灵均吩咐道:“派人去送点赏赐给他,吃得用得不拘是什么,。”
“是。”
“等等。”
在中贵人转身就要去安排此事时,楚云轩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等中贵人灵均回身,疑惑地看向他时,他抬头看了眼中贵人灵均。
“你再去去一趟织造司,让织造司按照他昨日所穿的衣服风格,再做出几套衣服他送去,对外便说是寡人弄坏了他的那身衣裳,这几套衣服是寡人赔给他的。”
“是。”
中贵人灵均领命出去后,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他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下,最后却似是怎么也没想明白一般,不解地暗自摇了摇头,自去办差去了。
他派人准备好赏赐给苏珏的物品,亲自过目确定没问题后,便带着人光明正大地去了十二楼。
果不其然,又是好一场风波。
也是凑巧,中贵人灵均带着赏赐到来时,苏珏正在慢悠悠的用早膳。
听到中贵人灵均带着赏赐过来,苏珏刚喝了两口甜粥。
他只能放下碗筷谢恩。
存心不让人消停。
送走了中贵人灵均,苏珏气得仍了碗筷。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看着院外放着的珍宝和衣物,苏珏就气不打一处来。
楚云轩啊楚云轩,你倒是真会折辱人!
苏珏心情越发低沉,在众人面前少有的失态。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没那么压抑。
可这饭也是没法吃了。
过了半刻郑刚隐匿行踪来找苏珏,说是李明月公子要在鸡冠山上见他。
苏珏稍稍整理了一番便随着郑刚而去。
因刚下过雨,道路不好走,所以这次的车驾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了鸡冠山。
去鸡冠山的路上,有人认出苏珏的车马,他们几乎被堵的水泄不通。
“苏珏公子,宫里如何啊?”
“公子如今又攀上了高枝啊!”
“公子可还记得郡主?”
这些言语充斥在苏珏耳边,吵得他头疼不已。
见此情景,郑刚便带着苏珏舍了车架,策马而行。
出了城,天气渐渐晴朗。
等到了鸡冠山,士兵们冲苏珏点头致意。
苏珏却显得很疲倦,只坐在车上招手示意了一下,车驾直趋李明月暂住的烟波阁。
烟波阁四邻不靠,很是空旷。
而且方圆几里都扎满了一个个黑甲士兵,手里各式兵器俱是寒光锐利。
苏珏推门而入时,李明月已经等候多时,小炉上的香茶正好煮沸。
“苏先生。”李明月起身颌首示意。
“二公子。”
苏珏褪下披风,那沾染的一丝寒气也不见了踪影,唯留淡香一抹。
李明月闻出这不是苏珏常用的熏香。
“苏先生,先喝杯茶,我今日带了您想要的东西。”
李明月说着将怀里的信封放于桌案,苏珏饮下一口香茶然后才拿起信封拆开。
随着信纸“哗啦”一声展开,困扰苏珏多日的疑团得到了解答,之前探听到的零星信息陡然串联在一起。
原当日来李书珩言行无状是因为与他的经历如出一辙。
甚至更加血腥残忍。
可以想见,李书珩拼命守护的一切在上位者眼里是如此不值一提。
当信念土崩瓦解,一切行事都是未知。
“呵呵……”
苏珏彻底无话可说,脸上血色半褪,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气音。
他发泄般的将信纸揉乱,李明月将其看在眼里,李明月伸手止住苏珏的动作,“苏先生。”
“抱歉,我失态了。”苏珏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李明月又替他倒了一盏茶。
“苏先生,这是人之常情,不用道歉。”
李明月虽带着笑意,可那笑却有些勉强。
王府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大事,哥哥被禁足,自己也成了守着牌位的笑话,甚至他与长孙姑娘的未来都变得渺茫。
他不想坐以待毙,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与苏珏见上一面。
如今见了面,两人都是一脸憔悴,想说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
其实苏珏是觉得有愧,若不是莅阳郡主假死,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苏珏万分懊悔,是他让李明月陷入如此境地。
二人沉默了半晌,李明月瞧出苏珏心绪不宁,他开口宽慰道,“苏先生不必为了我的事自责,谁也想不到陛下会如此执着,是我们低估了君心难测。”
“是啊,二公子说的没错,君心也是人心,人心难测……”
“苏先生,积蓄自身,以期来日。”
李明月一边说着,一边用茶水浇灭了小炉上的火焰。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窗外风声阵阵,不时送来一阵兵戈之声。
李明月起身走到窗前,微风吹过他鬓边的发丝,恍然若乘风归去。
“苏先生,您看这天何时才能晴呢?”
不知为何,苏珏觉得李明月的声音好遥远,他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是一片血红,手里的那张信纸飘然落地,声音极轻,却好似落在了他的心上。
见苏珏迟迟没有答话,李明月转过身,只见苏珏像是失了神一般。
“苏先生?”
“苏先生?”
“苏先生?”
李明月连叫了三声,苏珏这才对外界有了反应。
“二公子……”
苏珏动作缓慢,他想拾起信纸,奈何刚一低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幸好李明月及时扶住了他。
“苏先生可是累了?”
“无事。”苏珏摇了摇头,李明月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披风搭在了苏珏的身上。
苏珏心下一暖,刚一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咳嗽,“咳咳咳……咳……”
压抑的太久,苏珏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发出了今日的第一次警告。
熟悉的胸腔刺痛又一次弥漫上来,伴随着的是呼吸的强烈阻塞感。
“苏先生怎么了?”李明月伸手扶了苏珏一下。
苏珏摆摆手,借李明月的力站定了,从怀里摸出小青瓷瓶,把里头装的清肺药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看着苏珏好不容易才从喘咳中恢复过来,李明月长眉微蹙:“苏先生可是身有旧疾?”
不愧是习武之人,咳嗽两声就看出端倪了。
苏珏努力调匀呼吸叹道:“没什么,让二公子见笑了。”
“嗯?”李明月盯了一眼,心中已有了定论。
是战场上那次以命相护,他知道的。
“方才二公子问苏某何时才能晴天,苏某觉得快了,冷雨将过,骄阳将升。”
不想示弱于人,苏珏赶紧转移了话题,并邀请李明月下去看看。
“也好,苏先生,咱们一起去。”
对于苏珏的提议,李明月欣然应允。
不出片刻,二人就在郑刚的带领下到了练兵场。
这一待便是一整日。
……
傍晚时分苏珏终于回了十二楼,还未进内院便听得一阵吵嚷。
“大娘,您冷静一下,这位姑娘貌似不认识您,您是不是看错了?”
“那就是我闺女,我不会认错的!”
“不,她不是我娘!”
虽还有一段距离,但苏珏也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跳下马车快行了几步,就在门庭之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躲在福婶身后并紧紧抓着福婶的衣袖,眼神也怯生生的。
十二楼里的其他人也都在。
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去,那日受沈爷恩惠的中年女子面露殷切,她看着小女孩,口里不停的喊着“闺女”。
可越是这样,小女孩就越是往后躲。
好像根本不认识那中年女子。
但苏珏细细瞧着,小女孩不时偷看着中年女子,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几分亲切。
这倒是有些古怪。
苏珏拧着眉头走到近前,刚要开口却听得中年女子失望的说道,“是我认错了,她,她确实不是我闺女。”
中年女子背着竹筐,步伐有些踉跄,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看得人心里发酸。
苏珏早就知道沈爷出手帮了一位找孩子的中年女子,为了中年女子的生计,沈爷还让中年女子给十二楼送柴送菜,十二楼也帮她一起找孩子。
但找了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今日中年女子像往常一样来送货,恰好碰见学生们下学到十二楼接受苏珏的课业检查。
女子一眼看到队列中的小女孩,那分明是就是她失踪多日的闺女。
所以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苏珏出声叫住正欲离开的中年女子,“夫人请留步。”
“公子何事?”中年女子语气低落,不时回头看。
小女孩不敢与之对视。
苏珏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又开口道,“夫人,还不知怎么称呼。”
“叫我周柳氏就好。”
“柳夫人,之前我们按照您说的画了不少画像,我看这个小姑娘确实与画像上有几分相似。”
苏珏带着温和的面容,让人倍感亲切。
“公子,今日是我失礼了,她不是我闺女,只是长得像罢了。”
柳氏摇了摇头,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样吧,您先回去,我们再问一问孩子,兴许孩子是被吓坏了呢。”
“多谢公子,不用了,不是就是不是。”
柳氏拒绝的很干脆,那个被认错的小女孩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又很快释然。
苏珏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甚至还带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不是柳夫人的女儿,为什么二人的行为都这么反常?
苏珏一时不得关窍,柳氏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周一一,你过来。”
苏珏转头将那小女孩叫过来,女孩还是害怕,躲在福婶身后始终不愿出来。
“是,我,我是周一一……”
女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这让苏珏更为不解。
“你真的不认识方才那位夫人吗?”
苏珏循循善诱,希望从周一一口中知道的更多。
可周一一只是抬起头看向其他人,目光里染上了一丝惊慌,然后摇头。
“不,不认识……”
“好了,让福婶带你们去吃饭,晚饭后再检查课业。”
见什么都问不出来,苏珏便福婶他们带着孩子们去用饭,自己则是回了露落园。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有意去调查这件事,奈何楚云轩总是召他入宫。
虽说此事先生也知晓,但近来十二楼账目出了些问题,手底下的人也不干不净起来,先生难免分身乏术。
又是一日从宫里回来。
苏珏心绪不宁,却还是考校了张怀瑾的课业。
张怀瑾对答如流,苏珏便让小苏元陪着他玩耍一会儿。
小苏元在外面兴致勃勃的给张怀瑾抓鸽子,张怀瑾站在树下仰头去看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无忧无虑,真好。
而张怀瑾离开后,苏珏只呆站在屋内。
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已过了晚饭时分。
福婶过来了几次,他都推脱一会儿在再吃。
苏珏是真的没有胃口,脑海里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
然而不知道哪扇窗户没关好,苏珏被风吹得身上一阵阵发噤,他坐回座上,脑海里仍旧是那封信。
“呵呵,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这几日十二楼里出了些事,青莲先生正忙于处理。
而受青莲先生嘱托,沈爷负责苏珏的安全。
现在听得苏珏的语气,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
这时郑刚又赶来送鸡冠山的账册册籍。
又听郑刚问道:“公子明日可要还往鸡冠山上去?”
“不去了。”
苏珏的声音已经哑得非常厉害,还伴着隐隐的气喘声:“而且我今天就有些累了,谁来都不见……”
“是。”
待郑刚与沈爷都有事离开,苏珏的咳嗽声才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匆匆而来的季大夫又气又急直跺,他回头看福婶正挎着两个大食盒子从远处小跑来,他赶忙接过:“你怎么才来?”
福婶满头大汗:“公子一天都没吃东西,不得多准备一点?里面还有你开的药,你一会儿让公子都喝了,公子最听你的话。”
正是申时末分,露落园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数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
季大夫挑帘进去,放下食盒后抬头看苏珏时,不禁吃了一惊。
他刚刚离开一会儿,苏珏就仿佛憔悴了许多,发丝也有些蓬乱,脸色像是失血过多,隐隐泛着青白。
他心里不是滋味,嘴上还不饶人,“臭小子,前头的事你都已经忙完了,赶紧吃点东西,今天就歇了吧。”
“季大夫,我没有病,也不是在硬撑……”
苏珏半歪在软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我是心惊……”
说着他右手搭在胸口上,颤抖得愈发剧烈:“季大夫,您知道吗,他太难捉摸,喜怒无常……”
季大夫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觉得汗毛根直炸,快步去闭了窗户。
“臭小子,别瞎想,好好歇着。”
“季大夫,您放心,我肯定好好歇着。”
苏珏此时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的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季大夫立马出言打断,“不管有什么紧要的事都不劳你操心,自有先生替你处理。”
“是,我明白。”
苏珏显得很是慵懒无力,思路却依然明晰,他心里还惦记着白日里发生的事。
“季大夫,那个卖菜的女人我总觉得不放心,一位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怎么可能不认自己的母亲?况且我看那孩子分明认识她。”
拖着沉重的步履,苏珏回了寝阁之中。
因他没有睡,满院子的侍从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
季大夫小心搀着他进来,众人见苏珏脸上并无惨白之色,才略觉放心。
苏珏除掉外衣裳,季大夫扶着他坐了主座上。
季大夫给食盒子打开,一样一样把菜排布在桌子上,几大碗汤药还冒着腾腾热气,被搁在了最前面。
“唉……"
好半天,苏珏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
季大夫在他面前放下碗筷:“臭小子,你心里的郁气太重了,说说话兴许会好些的。”
“季大夫,我知道,但我无话可说……”
苏珏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特别是那夜面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和血流成河,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随波逐流,一条是自讨苦吃头破血流。
他本就来自另一个时空,透过梦中的时光长河,才能看到新元纪那个人人平等的中华盛世。
所以他始终无法混迹在芸芸众生里,在封建统治者的颐指气使中随波逐流,他只好颠沛流离,自讨苦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况且世间疾苦何其多,他早就经历了大半……
季大夫当然知道苏珏口中的“衣冠禽兽”指的是谁,他顿了一顿才缓过气来。
“臭小子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他是天子,却不是人。”
苏珏毫不在意,继续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他没有半点人伦……”
季大夫沉默不语。
“雨还没有停啊。”
苏珏看着窗外,心生感慨。
此刻窗外一片广袤的白茅,枯萎的长叶带着霜一样的雨粒在风中波动不定,在灰暗的檐下摇动着坠落下来。
苏珏收回目光,在季大夫的监督下将汤药一饮而尽。
季大夫则是替他布菜。
苏珏刚吃了几口,门外便有侍从禀报的声音。
“公子,杨丞相想与您一见。”
“杨丞相?”苏珏放下银筷,面露惊诧。
随即又心下了然,“快请杨丞相进来。”
“是,公子。”
……
因为那日在殿前同跪,杨兰芝接连几日来十二楼拜访苏珏。
虽然惹得流言纷纷,但杨兰芝却不甚在意。
之前他与苏珏相交不深,只知道对方学问甚好,春闱辩论时写的《北燕亡国论》尤为惊艳。
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他心里隐隐将苏珏划为同类人。
至于坊间的种种传言,他并不放在心上。
又是一夜夜谈之后,杨兰芝极力邀请苏珏去郊外散心。
苏珏也欣然应允。
二人一起上了杨兰芝的马车。
马车行至半路,不知哪里出来的柳氏拦住了杨兰芝的马车,口口声声喊冤。
“丞相大人明鉴!请还民妇一个公道!”
“十二楼拐卖孩童,逼良为娼,人神共愤!”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
因为柳氏的骤然出现,驾车的马匹受了惊吓,幸好驾车的车夫经验老道,这才没让柳氏命丧当场。
“何人喊冤?”
杨兰芝掀开车帘,只见柳氏跪在一身粗布麻衣跪在马车前的地上,手里还捧着一张以血写成的状纸。
“民妇周柳氏冤屈震天,十二楼拐卖孩童,逼良为娼,人神共愤!”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
柳氏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杨兰芝接过状纸,耳边还盘绕着柳氏哀痛决绝的声音。
“丞相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十二楼拐骗了民妇的闺女,民妇好不容易在十二楼里寻到了她,可迫于那些人的威胁,民妇的闺女不敢与民妇相认,民妇怕闺女被他们磋磨,只能斗胆拦下丞相大人您的马车,并请您主持公道。”
杨兰芝特意往车里看了一眼苏珏,虽不见一丝慌乱,却也是眉头紧锁。
事关十二楼,他有如此反应是应该的。
他其实不太相信十二楼会做出此等恶事。
可眼前的这位夫人,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又实在不像作假。
他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看出杨兰芝是在顾及什么,苏珏主动开口,“丞相不必顾念草民,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我十二楼绝无二话。”
他倒是好奇,这柳氏身后会是谁在指使。
毕竟先前发生的事处处透着疑点,焦急的欲言又止的母亲,惊惧的似曾相识的女儿。
然而没等杨兰芝再有下文,柳氏径自面露失望悲戚,“原来丞相大人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既如此,草民就血溅三尺以求清明!”
话音刚落,柳氏便起身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来得及反应,柳氏血溅长街,当场殒命,死不瞑目。
眼见着柳氏血染麻衣,横尸街头,百姓起了骚动,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啊!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血!好多血!!!”
百姓被这一幕吓得不轻,长街顿时一片混乱。
杨兰芝没想到柳氏如此烈性,也懊恼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断送了一条人名,柳氏身上的鲜血像极了那日行宫里不曾干涸的血红。
苏珏也是惊魂未定,又是一条人命在眼前陨落。
他颤抖着走下马车,然后伸出手替柳氏合上双眼。
此一刻,无论她身后是在指使都没那么重要了。
是什么能让她放弃生命?
苏珏不明白,生命就真的不值得尊重珍惜吗?
还是他太过天真?
苏珏的内心一片荒芜。
然而他还未缓过神,楚云轩传召的旨意便到了。
依旧是召他入宫。
苏珏心里不愿,可面上不显。
他只能跟着中贵人灵均一同入宫。
而在苏珏走后,杨兰芝这边刚吩咐府兵好安顿好受惊的百姓,长街的那边之前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都聚集到了一起。
也不知是谁给他们透露了消息,说是他们的孩子都在十二楼,今日有个周柳氏要去拦丞相大人的马车告状。
眼见柳氏死的惨烈,那些百姓红了眼,群情激愤。
“周柳氏说的没错,就是十二楼拐骗了咱们的孩子!”
“是,绝对是!”
“对,我听说他们收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咱们临江哪有这么多的孤儿,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走!上官府要个说法去!”
“周柳氏不能白死!”
这些人根本不受控制,为了让官府主持公道,他们自发的抬着柳氏的尸身来到了公堂。
一群人浩浩荡荡,声势浩大。
待他们渐渐远去,长街的尽头闪过几道人影,他们注视着那些人良久才隐去身形。
街上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柳氏的鲜血逐渐干涸,昭示着方才发生着什么。
今天注定不会平静。
事关重大,杨兰芝抛下一切杂烦的思绪,他换好官服,正襟危坐,身后的明镜高悬衬的他俊美威严。
事情闹得实在不好看,就连大理寺都派人前来听审。
不出片刻,当事人尽皆到场。
青莲先生被安排和周一一跪在堂下,听着身后百姓的指指点点和各种谩骂指责,她仍然保持着冷静。
作为十二楼的老板她再清楚不过,十二楼从未做过柳氏和周一一所说的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个局面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为了什么呢?
正当青莲先生思绪纷飞之时,衙役将柳氏的尸身抬了上来,周一一扑上去号啕大哭。
“娘!娘!!!”
“娘,你看看我!我认你,我认你!!!”
周一一哭的可怜,看得让人动容。
待杨兰芝审问时,之前还不认柳氏的周一一在公堂上改了口,说是十二楼强行把她带走,还威胁她不让她与母亲相认。
“丞相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草民确实是被拐骗进十二楼的。”
“起初草民是以为去十二楼做工的,可到了十二楼也没有吩咐草民干活,只是把草民安排到了一处房间,里面有好多和草民差不多大的孩子。”
“有十二楼的下人替我们洗了澡,净了身,又给我们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之后就把我们带到了老板的跟前。”
“到了老板那里我们才知道,他们逼良为娼,还想把我们送给一些达官贵人!”
对于后面发生的事,周一一似是不敢回忆,她浑身哆嗦,面色都泛着青白,手指捏的“咯咯咯”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周一一才平复了下来,缓缓的开口说道:“之后的日子里,十二楼对我们百般磋磨,日夜不停,我们稍有反抗就拳打脚踢,鞭子伺候……”
周一一说不下去,眼中的滔天恨意快要吞没了青莲先生。
不,她说的不是真的,十二楼何时做过这些事?
青莲先生想开口申辩,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
是以公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悲愤不已。
“十二楼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还说什么为女子立身,行仁善之事,原来只是作恶的借口,竟不知有多少孩童遭了他们的毒手!”
“太可怕了,朗朗乾坤竟能做出这样的事,丞相大人可要严惩恶人!”
人群的谩骂指责铺天盖地,周一一也哭得越发凄惨,杨兰芝心中愤懑酸涩不已。
对于买卖人口,他一向痛恨至极。
今日所闻更是人神共愤,他定要还这些百姓一个公道!
第126章 伤鹤(三)
“丞相大人, 此等恶妇死不足惜!”
“直接去十二楼搜便是了!丞相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你们难道不知吗,咱们这位丞相大人与十二楼的天人交情匪浅,怕是早就有了勾结!”
“这还了得?”
“看样子今天是审不出什么了。”
“可怜了周柳氏和那些孩子。”
也不知围观的百姓谁起的头, 讨论的内容逐渐离谱,甚至质疑起杨兰芝的公正来。
见群情激愤,言语也越发无所顾忌, 一直不出声的大理寺卿卢锡安皱着眉头缓缓开口道, “丞相大人, 这位姑娘所说实在骇人听闻, 但仅凭这一面之词也不足为信。”
“而且围观者众多,话也杂,丞相大人莫要分心才好。”
这一番话看似公道体贴, 实则不过是一些漂亮的废话。
卢锡安之所以如此, 盖因之前他接到一封密旨,旨上只有八个字:作壁上观,煽风点火。
“多谢卢大人,本相自会心思澄明。”
杨兰芝很清楚卢锡安只是说的好听, 他给予了回应,却不正眼瞧他, 之后杨兰芝示意将柳氏的尸首抬下去, 又让人给周一一递了帕子才对着青莲先生问道, “青莲先生, 方才周姑娘所说是否属实?”
是否属实?
十二楼从未做过, 她当然不会认!
“丞相容禀, 周姑娘所说, 十二楼不曾做过。”
青莲先生表现的不卑不亢, 接着转头向暗自抽泣的周一一问道, “既然周姑娘口口声声说是我十二楼拐骗了你,那当日拐骗你的人是谁?又是何时何地拐骗?”
青莲先生思路清晰,语气却不是咄咄逼人,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她也做不到疾言厉色。
虽是如此,无论是谁在幕后操纵,她也不能让设局之人轻易得逞。
“半个月前,草民与娘亲赶集卖菜时,带走草民那人就是管家沈爷。”
周一一声音抽噎,回答的未有迟钝。
青莲先生顺着周一一的话回忆,然后道,“半个月前梦溪并未出过十二楼,周姑娘怎会见过他。”
“你们蛇鼠一窝,自然不会承认。”
周一一也不露怯,做足了受害者姿态。
“丞相大人,十二楼里还有不少同草民一样的孩子,您将他们带到公堂一问便知草民所言不虚,也好让他们与父母相认。”
“这位周姑娘说的不错。”卢锡安点点头,很是认同她的提议。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做主!”周一一俯首叩礼,久久不起。
而周一一的这番表现让青莲先生更加确定此事是蓄谋已久,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如此镇定,如此心思缜密,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可叹她聪明一世,竟然毫无察觉。
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想必做的是万分周全,她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
给她过堂的机会,却又让她措手不及,辩无可辩,真是好手段。
这一次,分明是要置十二楼于绝境死地!
想到这里,青莲先生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惧怕和慌乱。
是谁?到底是谁?
他们又是何时落入的圈套?
这厢青莲先生,高堂之上的杨兰芝
“没有证据,。”
然而就是杨兰芝的一瞬斟酌,更加刺激到了情绪失控的周一一,她抬眼怒视着杨兰芝和卢锡安,语气愤恨非常,“什么丞相,什么大理寺卿,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哪里有什么公道!”
说完周一一当庭咬舌自尽,鲜血流了满衣襟,她死不瞑目。
又是轩然大波。
百姓纷纷指责,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更是直接往大堂里冲。
眼见纷乱已起,不待杨兰芝开口,卢锡安当即下令派人去十二楼的学堂搜查。
不出片刻,大理寺的胥役便冲进了学堂。
此时正是姑娘们默书的时辰,学堂里突然闯进的胥役吓了她们一跳,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苏芷若不疾不徐上前施了一礼道,“各位官爷,不知有何指教。”
“大理寺奉丞相之命,带一干人等前去府衙。”
没说一句多余的废话,大理寺直接动手搜人。
偏偏沈爷跟着郑刚上了山,众人阻拦不过,学堂里登时乱作一团。
正如青莲先生所料,到了公堂之上,那些被带来的孩子一见到父母便扑进怀里,大声哭诉着。
谩骂声到了顶峰。
越是如此,青莲先生越是心惊。
他们仔细查验核对了多次,分明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怎么突然就有了父母。
如此瞒天过海,为的就是今日。
再联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青莲先生猛然顿悟。
她惊出一身冷汗,堂上堂下的任何声音都被她自己隔绝。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一人。
可为时已晚,他们走入了一个死局。
……
待苏珏从宫中出来,急忙赶到府衙。
他一路策马疾行,可他还是去的太晚了。
庭审已经结束,虽无直接证据,但事实摆在眼前,拐卖人口与十二楼脱不了干系。
再者民意沸腾,他们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
杨兰芝只得下令派人监视十二楼一干人等。
包括苏珏。
苏珏翻身下马,众人的唾骂声不绝于耳,穿过拥挤的人群,只见一向从容镇定的青莲先生站在堂上失了神采。
他来晚了。
“呵呵……”青莲先生自嘲一笑,她算计筹谋半生,斗过天,斗过地。
竟也会栽了跟头。
她知道,人永远斗不过人心。
“先生?”
苏珏轻唤了一声,青莲先生回过神来,冲着他淡然一笑,神情一如往常“走,我们回去。”
“好。”
回去的路上,胥役一路跟随,百姓的指点谩骂也如影随形。
但青莲先生并不在乎,事已至此,她知道已经没有公平可言。
但苏珏并不知全情,还以为有转圜的余地。
就这样,他们回了十二楼,与此同时,百十个胥役包围了十二楼。
这一刻起十二楼与世隔绝。
……
柳氏在长街之上以身死求公允,其女儿也血染公堂。
此事震惊了朝野上下,甚至惊动了楚云轩,
楚云轩震怒,下令彻查。
而这一查,秉着天子的雷霆之怒,不过三日竟然查出十二楼许多藏污纳垢之事。
买卖人口,鱼肉百姓,残害人命,欺上瞒下。
可谓是恶贯满盈。
百姓群情激愤,对十二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十二楼成了众人唾骂的对象。
所有人都等着陛下的审判。
已接近深秋之末,天气越发寒气逼人。
如今天色已晚,似有阴云遮蔽了月光,一片漆黑无亮。
桌案上烛火摇曳,随着花窗被推开,烛花爆了一声脆响。
苏珏立刻起身,朝外面看去。
过了今晚就是韩闻瑾行刑的日子,他答应过他,要带他回家。
可眼下十二楼岌岌可危,楚越也不在身边。
容不得他去算计,他便已踏进漩涡。
为什么会这样?
十二楼真的做了那些恶事吗?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被人算计的?又是谁在幕后操纵这这一切?
苏珏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每日一闭上眼就是鲜血与彷徨。
他到底怎么了?
十二楼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青缎披风被苏珏扯开丢在一旁,不过短短几日他眉间不见往昔神采,神色忧虑。
与此同时,为表朝廷重视,楚云轩特意下令让人御林军去捉拿十二楼的老板——青莲先生。
于是夜半时分,街上似乎有什么响动。
紧接着,兵甲严备的御林军鱼贯而入。
“奉陛下之命捉拿十二楼老板于大理寺公审!”
一声冷硬的呼喝打破了十二楼表面的平静。
霎时间灯火通明。
其实是谁也没睡。
所有人都聚集在正厅之中,面对着来者不善气势汹汹的御林军,谁也没面露怯色。
青莲先生最是镇定,她一身青衣,风骨尽显,“敢问将军,这么大阵仗可是来抓我的?”
“自然。”
“不知草民犯了何罪?”青莲先生兀自整理了一番仪容,姿态娴雅,丝毫不见慌乱。
“你应该心知肚明!”
“无非是草菅人命,买卖人口罢了。”
青莲先生一脸轻松,好似这红尘纠葛与她并无关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如此,同我们去面见陛下,然后于大理寺过堂。”
“如果我们说恕难从命呢?”
露落园中姗姗来迟的苏珏带着小苏元走来,他语气冷硬,每走一步,那股寒霜之气便越发凛冽。
“恕难从命?好大的口气啊!”
“我们无罪,自然有底气。”
“有没有罪不是你们说了算,青莲先生,请吧。”
不想青莲先生一身犯险,再加上十二楼本就没做那些勾当,沈爷心里做了个决定。
今天谁也别想在十二楼摆威风,先生也不可能去大理寺受审。
于是他单手持剑,将欲上前抓人的御林军推开一旁:“都不许动!”
见此情形,为首的士兵手执官印,一字一句冷声道:“御林军奉陛下之令拿人,尔等休要阻拦,不过升斗小民,天威惶惶,尔等不惧?”
沈爷横剑于身前道:“不惧!
他握剑的手也不由得再紧三分,身形岿然不动。
他话音刚落,苏珏手里的软剑也已经出鞘,剑身寒光湛湛指向面前的御林军。
他不能这些人带走先生!
他要留住他们,对,还有阿越,韩闻瑾,他们,他都要护住。
今日就算身死,他也要拼尽全力。
小苏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虎视眈眈的看着御林军,双手成爪,面露厉色。
眼见这些贱民敬酒不吃吃罚酒,御林军也不再与他们废话,直接下令动手抓人。
“凡是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
“我们不怕!”
福婶举着菜刀,季大夫手里全是泛着寒光的银针。
十二楼众人将青莲先生围在中间,手里的各种武器蓄势待发。
电光火石间,十二楼里已经是一片杀意俱现。
沈爷踹开一个御林军,小苏元则是用刀背逼开冲向苏珏的长刃。
“梦溪,玉华……”
被众人护在身后的青莲先生拉住他们的手,摇头道:“不要与御林军起冲突。”
但沈爷与苏珏此刻哪里听得进青莲先生的话。
特别是苏珏,他眼前交错纵横,往事历历在目,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时空中先生坦然赴死,然后留下诸多遗憾。
为什么都要离开他,然后留他一人?
只见苏珏剑尖一挑,正待冲着对面而去下,只听见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呼喝:“都住手!”
犹如平地惊雷炸开,苏珏脑海中一瞬空白,怔怔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先生!
“先生,别怕……”
青莲先生几步走到苏珏面前,严厉道:“玉华,你一定要拿剑指着先生吗?”
苏珏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软剑还未收回,剑锋正对青莲先生心口。
“咣当”一声,剑脱手坠落于地,苏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有些无措的看了眼青莲先生:“先生…我……”
青莲看着面色憔悴双眼血红的苏珏,满眼心疼。
自苏珏从行宫回来,他就像那紧绷的琴弦,随时都可能崩断。
他太累了。
“先生,你不能和他们走,这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们,他们都是坏人,先生,闻瑾,闻瑾,他也要死了,我的阿越呢,她去哪了……”
苏珏语无伦次,眼前逐渐不清晰起来,
青莲先生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苏珏的背,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他们都在,先生知道……你太累了,今天这件事就交给先生,好吗。”
苏珏瞳孔一缩,刚想要说什么,后颈一痛,闷哼一声,他陷入一片黑暗中。
青莲先生抱住苏珏下滑的身子,并把苏珏交给了沈爷。
待再抬头时,青莲先生的神色已经没有了半分温柔,她厉声冲御林军道:“不用你们大费周章,我跟你们走!莫要为难他人?”
“梦溪,照顾好玉华。”
青莲先生又看了眼一旁的沈爷,眉宇间一片不舍缱绻,“等我回来。”
“好,梦溪等先生回来。”
“会回来的……”
青莲先生脸上还挂着从容的笑意。
她两世为人,享过富贵,也跌落过谷底。
也曾迷茫麻木,到后来身心解脱,
她早就不惧怕任何事了。
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亦甘之如饴。
而这场阴谋也该有个了结了。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青莲先生被御林军带走。
此时月上正中,更锣声起,已过了子时。
十二楼一时风雨飘摇。
第127章 伤鹤(四)
夜, 深沉而寂静,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而神秘的光泽。
体元殿内, 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映照出楚云轩深邃而坚毅的轮廓。
伺候的宫人们一声不敢出,生怕触了陛下的逆鳞。
不多时, 押送青莲先生的御林军首领前来复命。
“启禀陛下, 十二楼的嫌犯已押往大理寺, 何时公审, 还请陛下示下。”
闻言,楚云轩只是挥了挥手,并未有定夺, “你先下去吧。”
“是, 陛下。”
首领虽有疑惑,但却不敢多言。
待那首领退下,楚云轩继续翻看着奏折。
不知看到了哪份奏折,他的眉头不曾有过舒展。
“陛下, 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中贵人灵均轻声劝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却未能打破这份沉闷与压抑。
楚云轩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依旧停留在案头的奏折上。
这一份是承文将军连夜送来的请安折子。
这几日承文将军三番五次递折子请求觐见, 但他一直没有批复。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放下奏折, 楚云轩有了定夺。
“传杨丞相即刻觐见。”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不容置疑。
中贵人灵均闻言, 连忙躬身退下, 不多时, 便领着杨兰芝步入体元殿。
“臣杨兰芝,参见陛下。”杨兰芝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礼。
楚云轩微微抬手,示意杨兰芝起身起身。“杨爱卿平身,深夜召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杨兰芝闻言,心里有了计较。
莫不是关于十二楼一案?
但观陛下之面色,似乎又不像。
杨兰芝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敢多问,只是恭敬地站立一旁,静候楚云轩的下文。
楚云轩缓缓站起身,走到杨兰芝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他的这位丞相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的杨兰芝是朝堂上独一份的直言敢谏,可如今经历了多年的宦海沉浮,他与年少时的他判若两人了。
楚云轩虽觉得可惜,却也很满意自己“调教”的成果。
杨兰芝静立了半天,楚云轩将手中的密报递给了他,“杨爱卿,你且看看这份密报。”
杨兰芝接过密报,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密报中所述,乃是朝中某位重臣与边疆将领勾结,意图谋反的惊天秘闻。
可密报里提到的那位重臣,杨兰芝是十分的不相信他会有如此谋逆之举。
如若此事为真,这可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叛乱,更是关乎国家安危、社稷存亡的大事。
他抬眸看向楚云轩,试图从这位陛下的脸上找出一丝自己想要的答案。
“杨爱卿,此事你怎么看?”察觉到杨兰芝的目光,楚云轩沉声问道。
杨兰芝沉吟片刻,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彻查。臣愿领命,亲自前往边疆一带,调查此事。”
想了又想,杨兰芝还是决定接下此事。
自己亲自调查,总好过落在旁人手中。
是非对错,不失偏颇。
楚云轩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嘴上却说着赞许的话,“杨爱卿果然是国之栋梁,寡人之心甚慰也。
不过,此事事关系重大,杨爱卿必须小心谨慎。你此去边疆,不仅要查清真相,更要稳定军心,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这一番言语,前几日的殿前罚跪仿佛不曾有过。
但事情已然发生,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君臣已回不到从前了。
杨兰芝躬身领命,神色坚定,“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会查明真相,还朝堂一片清明。”
楚云轩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叮嘱道:“杨爱卿此去,务必保重身体。寡人在宫中,静候佳音。”
“谢陛下关怀。”
“还有一事。”
兜来绕去,楚云轩终于说到了召见杨兰芝的重点。
“请陛下示下。”杨兰芝明知故问。
“十二楼一案,还需爱卿你来公审。”
“臣必尽心尽力,不使一人含冤。”
“杨爱卿办事,寡人自然放心。”楚云轩似笑非笑。
杨兰芝再次躬身行礼,随后转身退出了体元殿。
夜色依旧深沉。
楚云轩坐在殿中看向杨兰芝离开的背影,目光中满是不可捉摸的意味。
……
夜已深沉,承文将军仍饶有兴致的焚香抚琴。
窗外的风声不歇,落在他的耳中宛如天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由远及近的传来,他头也未抬,直接问道,“如何,人已经押送至大理寺了吗?”
“启禀将军,人已进了大理寺。”
“还有吗?”承文将军手下音调一转,别有洞天。
来人不是常来回话的。
“十二楼的人与御林军起了冲突。”
“还有吗?”琴音戛然而止,承文将军不是很满意这些回答。
“陛下方才召见了杨丞相……”
来人眼珠转了又转,心里不知这位新主子到底是何底细。
“行了,你先下去吧。”承文将军挥了挥手,转头派人吩咐管家准备进宫的一切事宜。
这场戏唱到现在,该轮到他登场了。
……
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秋风又起。
在青莲先生被带走半个时辰后,苏珏醒了过来。
此时,他已清醒了许多。
如今的这般局面,定是有人故意设局,他不能让先生蒙冤,也不能让做局之人轻易得逞。
想到这里,苏珏披衣而起,准备去求见楚云轩。
沈爷在外间听到声音,立马出声询问道,“公子,您要做什么?”
“我去求见陛下!”
“公子,马上就要宵禁,您不能去。”
“别拦着我,我必须去,先生此事大有蹊跷!”
苏珏心意已决,沈爷阻拦不住,只能跟着他一起往行宫而去。
二人一路跌跌撞撞的来到宫门前,眼见宫门已经落锁,苏珏只能声嘶力竭的呼喊,希望能挽回些什么。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看守宫门的禁卫军站在一旁,例行公事的劝道,“宫门已经落锁,公子快请回吧,陛下不会见你的。”
可苏珏岂是轻易妥协之人,他执拗的站在宫门前,不停的重复着。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一声一声,是苏珏对王权最后的期待。
沈爷同他站在一起,二人立于宫门前,如青松茂竹。
临江的秋雨似乎从未停过。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几日前已经停歇的雨水又落了下来。
苏珏与沈爷浑身上下被雨水打湿了,苏珏睁着迷离的眼朝宫门望去。
咬了咬牙,苏珏撩起下摆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此一俯首,不是他苏珏惧怕王权的威严,而是为了报答先生的再造之恩。
见此,沈爷也跪了下去。
风雨之中,苏珏如摇曳的青竹不肯低头。
“陛下,先生一案疑点颇多,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雨势渐大,苏珏单薄的身子越发显得渺小,一位新的小禁卫看不过去,他想了想,
“别去,马上就是宵禁时间,这样的罪责你担当不起。”
同伴出声提醒,可那个小禁卫还是头也不回的前去禀报。
此一去,必是扰了楚云轩的清净。
果不其然,小禁卫前去禀报时,行宫里的楚云轩正对着诚心跪拜。
案上的长香燃了一半,殿外响起小禁卫近乎“鲁莽”的声音。
“启禀陛下,行宫外有一公子求见。”
被人打扰的楚云轩面露不悦,他眼都未睁,声音低沉,“灵均,你去跟着看看,大抵是他来了,传寡人的话,寡人不会见他,他若有时间,还是去大理寺看看那位先生吧。”
“另外,不清不净的人不必留着了,就在他面前办。”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楚云轩便定了一人的生死。
“是,陛下。”
得了楚云轩口谕的中贵人灵均自行处理了殿外的一切事宜。
行至宫门外时,果然如陛下所料,那跪着的就是苏珏。
他立刻撑了把伞上前,切声询问:“公子您怎么来了?”
苏珏盯着那雨中的人,声音近乎哽咽。
“劳烦中贵人为草民通传,草民有事求见陛下!”
“公子,陛下已经睡下了,十二楼的事朝廷自有定夺,您还是请回吧。”
中贵人灵均好言相劝,但苏珏心意已决,并未动摇半分。
眼见苏珏执拗至此,中贵人灵均只能按照楚云轩的吩咐行事。
“既然如此,公子自己请便,陛下有一份处置,您大可好好看着。”
中贵人灵均话音刚落,方才为他通报的小禁卫被押着过来安置在刑凳上。
只一眼,苏珏便明白是自己连累了他。
“中贵人明鉴,此事与这位小禁卫无关,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宵禁时间已到,他扰了陛下的清净,陛下赏他廷仗已是恩赐,公子不必多言。”
说完,御林军手里的廷仗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一下又一下,小禁卫的生命在逐渐消散。
不知打了多少下,御林军才停了手,刑凳上的人出气多进气少。
见此,御林军转身回去复命。
御林军的离去身影渐渐模糊了中贵人灵均的样子。
苏珏只觉得冷,好冷。
雨水冲散了一地的血迹。
苏珏用衣袖撑在小禁卫的头顶,而天上滚落的水珠,接连不断的打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小禁卫鲜血淋漓的后背,哑声开了口,声音很低,“中贵人您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中贵人灵均没有说话。
做错了什么?
王权之下,无错亦是错。
长凳之上正伏着那好心通报的小禁卫,身后渗出血迹,晕染在雪白的中衣上,刺眼的一片。
流落在本就已经湿漉漉的地上,随着积水的涌动,混合、流淌、渐渐暗淡……
苏珏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紧紧压住了他。
苏珏被雨淋湿的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珠,连眼尾都是红的。
他不知道,在楚云轩这位帝王的眼里,到底什么才是他在乎的。
人命不是,敢于直言的忠臣也不是,一个云散天清的政局也不是。
苏珏低下头去,几乎有种喘不过气的难受,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他急促的喘息着,捂上胸口,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却头晕目眩的往后趔趄了几步,直接撞在了中贵人灵均的身上,手里的伞在雨中落了地。
“公子小心!”
中贵人灵均赶紧扶住撞在他身上的人,手触及到苏珏的身体,竟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苏珏浑身早已淋的湿透,他被中贵人灵均拦腰搀扶着,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已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从脸颊上不断的落下来。
苏珏喘息着,双目通红,他注视着那群御林军把小禁卫的尸体抬走,注视着其他禁卫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无尽的仇恨和敌意。
及至此时,苏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云轩是故意的!
他就不该对其有什么期待!
中贵人灵均被苏珏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平复了心绪说道,“陛下仁慈,准许公子去大理寺探望那位先生,公子还不谢恩?”
谢恩?
苏珏冷笑一声,谢得什么恩?
草菅人命还是,苏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草民苏珏,叩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同沈爷离开,步伐渐远,正是大理寺的方向。
……
夜色如墨,大雨如幕。
行宫之内,一片寂静。
漏夜而来的承文将军眉头紧锁,步履沉重。
及至殿外,承文将军整理好衣襟,毅然决然地跪在了殿外,忐忑不安的等候楚云轩的召见。
仿佛早就知晓承文将军的到来,不多时中贵人灵均便引着他进去。
“将军,陛下有请。”
承文将军微微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接着,在中贵人灵均的带领下,承文将军来到了殿内。
听到这一阵脚步声,楚云轩心下了然。
“承文深夜来访,可有要事?”楚云轩的声音沉稳有力,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承文将军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微臣有罪,特来请罪。”
楚云轩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如炬,直视着承文将军:“哦?何罪之有?”
承文将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汇聚在这一刻。
“陛下,微臣知情不报,罪该万死!”
说完,承文将军不再起身,静静等着楚云轩的反应。
听到承文将军模棱两可的请罪话语,楚云轩脸色沉了下来。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承文将军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承文,继续说。”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言。”
闻言,楚云轩挥手示意殿里的宫人退下。
见此,承文将军的心放了大半。
“陛下,微臣游历民间时曾与十二楼的那位青莲先生有过些许的交情……”
话未说完,楚云轩便开口打断了他,“承文是想替她说话求恩典?”
“微臣不才,却也不敢如此糊涂。”
承文将军将身子伏的更低,他不敢保证接下来的话会不会让他前功尽弃。
但若此时不说,一但由陛下查了出来,他仍旧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赌上一把,也是为了配合陛下将这出戏唱得圆满。
想到这里,承文将军继续说道,
“陛下,据微臣所知,那青莲先生八成是前朝的余孽!”
“哦?是吗?”楚云轩似笑非笑,等着承文将军的下文。
“微臣不敢妄言,虽无十成的把握,却也有七分!”
楚云轩沉默片刻,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失望,“那承文为何此时才来禀报呢?”
“彼时那人手段了得,微臣一介布衣,实在不敢与之相抗。”
说到这里,承文将军的声音已经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后来有幸侍奉于陛下跟前,她又三番五次的威胁。微臣害怕,这才没有禀报陛下。
微臣知道,这是对西楚的不忠,对陛下的不敬,微臣实在有罪啊!”
承文将军伏地不起,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微臣知罪,甘愿受罚。只求陛下能给微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微臣能够戴罪立功,以赎前罪。”
承文将军半真半假的话让楚云轩心里发笑,可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所以表面上看,楚云轩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缓缓开口:“承文,你虽有罪,但念在你实属无心,有情可原,寡人暂不追究你的责任。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便在府中禁足吧。”
承文将军闻言,心知这一步棋是赌对了。
他又一次的有惊无险,果真是天佑承文!
于是承文将军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隆恩!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好了,承文,你起来吧。”
看够了承文将军的这出闹剧,楚云轩觉得没什么趣味,出言示意他可以退下。
承文将军也知道过犹不及,戏已经唱完,他应该退场,再留下去,反倒画蛇添足了。
“微臣告退。”
待承文将军离了行宫,楚云轩又想起诏狱里的韩闻瑾。
他明日不该死,既然做了西楚的臣子,就必须死得其所。
于是楚云轩非常淡然的改了旨意,韩闻瑾延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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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初晴,万物格外娇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大理寺高耸的屋檐,斑驳地洒在了青石板路上,给大理寺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因为有楚云轩的口谕,苏珏怀着沉甸甸的心情穿过大理寺你层层守卫。
他此行是为了探望青莲先生。
穿过幽长的走廊,苏珏终于来到了关押青莲先生的牢房前。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潮湿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径直投向了坐在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青莲先生身着囚衣,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正低头细读,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她无关。
“先生……”
苏珏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敬意与关切。
青莲先生闻言抬头,见到是苏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玉华,你怎么来了?”
苏珏走进牢房,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先生,牢房简陋,这些是我特地带来给你。”
他说着,将点心一一取出,摆放在青莲先生面前。
青莲先生微微一笑,接过茶杯轻啜一口,然后放下,目光深邃地看着苏珏:“玉华,你可知,这大理寺的墙,虽高且厚,却挡不住外界的风雨。”
苏珏闻言,心中一紧,他知道青莲先生话中有话。
“先生何意?”他试探地问道。
青莲先生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此次之事来事汹汹,并非一般的商贾竞争,我们行事一向仔细稳妥,怎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而且事情一出,根本没有给我们反应的机会,玉华,你不用费心奔走,你斗不过的。”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言语,苏珏便明白她已知道布局之人是谁,如此劝告,无非是想让他明智保身。
苏珏心里自然清楚这些利害,但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如此蒙冤。
他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先生,事在人为,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玉华,你先生我沉浮跌宕了一辈子,两世为人,早就没什么大的所谓了。
我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不过还在少年时,北平的雪,黄河的水,还有相依为命在身旁的师兄弟。
只可惜,北平的雪落不到这里的地,黄河的水也流不到这里的河。
我真的想回去了,或许回去后便能见到你所说的那个盛世。
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前世今生,
一会儿是战火纷飞的北平,一会儿是水深火热的北燕王宫。
每次梦醒,我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了。
同生共死的同志叫我回去,这里的兄长和朋友让我留下。
其实,我是愿意回去的。
当年的兄长跟他之间也隔着遥遥的一个皇座。一座之上,他肩负的是万民苍生。一座之下,他踏入的是无边樊笼……”
对着苏珏,青莲先生说了许多,苏珏听得认真,也知先生口中的“他”是谁。
那段陈年旧事他是知道的,先生与那位家主何等聪慧,却还是没斗过他那个便宜父亲。
昔日的情谊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造成这一切的,便是那无上的王权。
“先生,我知道,我都知道……”
苏珏眼见劝说不过,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让他崩溃窒息。
“玉华,我观你近日行事略有锋芒,天下之大,权势之争,往往伴随着血与泪。你我皆为异乡人,只要守住本心即可。”
已经看开了的青莲先生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十二楼里的大家。
她这一走,很多事都将不复从前。
这其中,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梦溪和苏珏。
所以,她免不了千叮万嘱。
苏珏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他有意借助自己的知识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些不公。
他应该想到,自己的举动已可能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甚至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先生所言极是,但我既已至此,便不能袖手旁观。
青莲先生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无奈与担忧:“玉华,你虽有壮志,却也要知进退。你非此间之人,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何不回归你的世界,免受这尘世之苦?”
苏珏愣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新元纪。
可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理想,更有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然而,青莲先生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心中的迷茫与挣扎。
“先生,我……”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苦笑一声,“先生,或许我真的该好好想想了。”
青莲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如棋,局局新,局局险,每一步都需谨慎。玉华,切莫让一时的冲动,毁了你多年来的努力与坚持。”
苏珏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向青莲先生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离开牢房。
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刻,他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心中既有释然,也有不舍。
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将珍惜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每一刻,因为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梦想,更有他无法割舍的情缘。
而至于是否要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他相信,时间会给他答案。
在那之前,他将继续前行,用自己的方式,去书写属于他的传奇。
但一想到青莲先生那番决绝淡然的神情,苏珏便心如刀绞。
他真的能无动于衷,作壁上观吗?
凭心而问,他无法做到。
而且门外是一直等候的十二楼众人,他们个个满怀期望,将救出先生的希冀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怎能辜负这些信任。
想到这里,苏珏下定了决心,他还是要与命运斗上一斗。
先生,请允许我任性一回。
“小子,先生那番都说什么了?”季大夫最先开口询问。
苏珏摇了摇头,笑意勉强,“先生说让我们保重自身。”
看出苏珏说话有所顾虑,沈爷压下心中的那份思念与牵挂招呼大家上了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但是人也经不住这连番的折腾。
所以刚一回到十二楼,苏珏便晕了过去。
……
秋意已浓,李书珩被禁足的王府中看似平静,却掩不住一丝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即便被禁足,李书珩也不曾颓废,他眉宇间透露出的不仅是贵气,更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沉稳与智慧。
这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在王府内的青石小径上。
李书珩如往常一般,自己洗漱更衣,准备用早膳。
虽是禁足,但他衣食无缺。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正当李书珩准备动筷之际,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了一道清蒸鲈鱼,那鱼眼圆睁,似乎透露着几分异样。
多年的贵族和行旅生活让他养成了敏锐的观察力,他轻轻放下筷子,心中暗自思量。
随即,他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根束发的银簪,轻轻插入那道清蒸鲈鱼之中,只见银针瞬间变黑,散发出淡淡的黑气,
显然,这鱼中被人下了毒。
“呵呵,是谁等不及了……”
李书珩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深知,此刻的自己正处于风暴中心,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为了家族,为了那尚未完成的宏图大业,他必须自救。
知道屋外有人,他起身推开门,声音故意虚弱了几分道,“麻烦你去请御医过来,就说我不慎染了风寒,需要诊治。”
李书珩冷静地吩咐道。
看守的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便被带到了李书珩面前。
老御医见李书珩面色如常,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敢多问,只是按照吩咐为李书珩把脉。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让御医发现那有毒的膳食,并以此为由,将此事传给行宫里的陛下。
“世子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
老御医行事谨慎,他在检查完膳食后,面露惊色,但他没有声张,只是悄悄与李书珩问道,“世子殿下,这膳食你可曾用过?”
“用了一点。”李书珩咳嗽了几声,却让老御医大惊失色,“世子殿下,老朽方才检查您的膳食,里面被人下了毒。”
“多谢御医提醒,我知道了。”李书珩表现的很是平静,这让老御医更是诧异。
“此事非同小可,老朽定要去禀报陛下。”
老御医收了药箱,深知多余的话不该多问,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他们还是少掺和为妙。
他能做的只是在其中当个传声的工具。
可出于医者仁心,老御医还是留了一瓶药,对着李书珩轻声叮嘱道,“世子殿下虽年轻,身子却也不能忽视,即便一时失意,也总有来日。”
“是,我记下了。”李书珩将药拿在手中,刚要起身相送,老御医却挥了挥让他躺下。
待老御医离开后,王府又恢复了冷寂。
李书珩盯着桌上的膳食若有所思,随后写了一封密信。
这几日他总会看见弟弟李明月养的白鸽在府中徘徊,二人经常以此联络。
他已经有了决定。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到了午膳时分竟无人过来送餐。
李书珩就着冷茶将早上的膳食吃了几口。
而后不过半个时辰,前来换班的守卫发觉府里不太对劲,他打开门锁,却见李书珩倒在地上,已经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虽说这人现在没了爵位还被禁足,但人家毕竟还是世子。
守卫被这一幕吓到,也不敢怠慢,他赶紧去禀报楚云轩。
……
不出一柱香的时间,李书珩中毒一事便在朝中传开。
这倒是在楚云轩的意料之外。
“灵均,你说李书珩中毒,会是何人所为呢?”
接到奏报的楚云轩当时已经下了朝在花园里赏花,听到守卫的禀报,他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但此人胆大包天,敢在陛下面前玩弄手段,实在罪该万死。”
中贵人灵均低着头,御河里的锦鲤游在一处,看起来煞是有趣。
“灵均此话不错,此人的确胆大妄为。”
楚云轩带着笑意将鱼食洒向锦鲤,看着那些锦鲤乱哄哄争抢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灵均,随寡人回去吧,这一日,不会消停的。”
“是。陛下。”
……
“什么?珩儿被人下毒?”
听到此等变故,让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李元胜也忍不住心急如焚,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慌乱。
树大招风,他们李家已经万分隐忍,若是从前,他定要闹个天翻地覆。
可如今掣肘太多,他断不能像年轻时那般任意妄为。
“王爷,珩儿禁足的王府除了陛下的禁军任何人不得靠近,此事定有蹊跷。”
不似寻常妇人哭天抢地,王妃武思言十分的冷静,她拉着李元胜的手一同商议,语气镇定。
“嗯,我也是如此想的。”
就在此时,李明月怀里揣着一封密信大步而来,他屏退左右,这才来到双亲跟前低声说道,“父亲母亲莫急,偏僻之地有信传来。”
说着,李明月将那封密信交给了双亲,二人接过密信展开细看。
不过几息之间,二人又镇定了几分。
只要李书珩无碍,他们才能放心,
可眼下危机四伏,哪里有什么安定!
当务之急便是先设法解了李书珩的禁足。
“我去见陛下!”看完密信,李元胜如此说道。
他心中已有了定夺,既然儿子已经开始布局,他便全力进行配合。
……
驿馆中尽是担忧之情,同样记挂着李书珩的还有穆羽。
那日李书珩出事,她因外出剿匪并不在临江,等她回来时便听说李书珩被陛下禁足。
她虽一时不知其中的细节,不过因为张禾瑶的关系,当晚她便将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某一刻,她对现在效忠的王权产生了质疑。
或许从她那年长安为质开始,她就已经对王座上的那个人有了恨意。
走到如今,桩桩件件不过是让她更加看清王权的残酷。
更声迭促,不禁让穆羽想起不久前那位苏珏公子说过的话。
“穆将军当真觉得如今的西楚是海晏河清吗?”
当时她没有明确的回复,可心里却有了答案。
哪里有什么海晏河清,分明是粉饰太平。
所以,她真的要一辈子顶着穆羽的身份对那人俯首称臣吗?
她心里的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这一次,她要身入局中
幸而她现在的身份与李家没有半分关系,比之前自由了不少。
“瑶儿,我出去一趟。”
思及此处,穆羽穿上戎装准备入宫觐见,张禾瑶也不多问,只是叮嘱她万事小心,早些回来。
……
“陛下,微臣李元胜有要事求见!”
李元胜站在金碧辉煌的宫门前,声音虽竭力保持镇定,却也难掩焦急。
守门的禁卫军见状,不敢怠慢,连忙通报。
不多时,李元胜被引领至体元殿外,未及通报,他已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却坚定:“陛下,微臣斗胆求见天颜,只为吾儿书珩之事……”
楚云轩闻讯,早已等候多时,“李爱卿请起,世子之事,寡人已经知晓。”
“陛下,吾儿书珩虽有错,微臣不敢求情,但珩儿中毒,情况不明,微臣实在忧心。还请陛下开恩,准许微臣去看一眼书珩,微臣愿以死报陛下宽宥之恩!”
李元胜说的动情,全然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让人动容。
“李爱卿快请起,寡人自然会好好彻查世子中毒一事。至于李爱卿所请,寡人准了。”
楚云轩端得一副仁慈济下的圣明做派,他亲自扶起李元胜,一派君臣和乐的模样。
不过这其中到底还有几分真情,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知晓。
“谢陛下隆恩,微臣万死不辞,”李元胜感激不已。
“你我君臣之间哪里用得着说这些。”楚云轩笑得和善,“依寡人看,王府已然不安全了,寡人立马派人将世子接到宫中,李爱卿尽管放心。”
听得此言,李元胜心里一惊,他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入宫中。
他眼珠一转说道,“陛下厚爱,微臣感激不尽,但吾儿仍是待罪之身,贸然留在宫中,实在不妥。”
这话摆明了是在拒绝,可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除非楚云轩愿意朝令夕改,立马免了李书珩的罪,但李元胜算准了楚云轩不会如此。
若是旁人,这位陛下还有可能下旨赦免,他们李家,绝对不会。
果然,楚云轩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李爱卿言之有理,那寡人就派信得过的人在王府在看守。”
楚云轩退了一步,开始在心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李元胜心里自然是想让穆羽接下这个差事,但这个口不能他来口,否则便会太刻意。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中贵人灵均通报的声音,“陛下,穆羽将军前来述职觐见。”
“传!”
听到穆羽二字,楚云轩与李元胜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个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合适人选,一个是血缘之间不用多言的牵绊。
“微臣穆羽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平身。”
“谢陛下。”
“穆羽,你来得正好,寡人正有一桩差事要交给你。”
楚云轩同样亲自扶穆羽起身,穆羽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冀州王世子于王府中毒,此事非同小可,以后王府的安危便由你负责,如何?”
楚云轩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穆羽的神色,见穆羽一脸诧异的模样,楚云轩稍稍放下心来。
她此行不是故意。
“陛下信任,微臣自然不会推脱,定将那王府看守得如铁桶一般。”
此番觐见就是为了此事,穆羽自然不会拒绝。
眼见自己的父亲也在此处,穆羽便知道,她这一局走对了。
“陛下英明,有穆羽将军在,微臣便可放心了。”
李元胜现出惊喜的神色,他向穆羽微微俯身,穆羽也俯身回礼。
“既然已安排妥当,李爱卿便与穆将军一同前去,如何?”
“谢陛下!”
二人同时领了旨,然后行礼告退。
……
风声潇潇,李元胜缓缓步入那幽禁了其子李书珩的清冷院落。
院内落叶纷飞,似在诉说着无言的哀愁。
“书珩,父亲来看你了。”
李元胜的声音温和而深沉,穿过重重门扉,落入那扇紧闭的窗棂之内。
门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药香与屋内昏暗的光线交织,映出李书珩苍白的面容,他勉强支撑着坐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父亲,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李书珩的声音虽弱,却透着坚定。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背后,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秘密与默契。
李元胜缓步至床边坐下,轻抚着李书珩的手背,眼中满是疼惜。“你我父子,何须言此。人心叵测,你需更加小心才是。”
话语间,李元胜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仿佛能洞察一切暗流涌动。
李书珩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了然的光芒,“父亲放心,孩儿已有所准备。此番被禁足下毒,虽险象环生,却也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他压低声音,与李元胜密语起来,二人言语间,时而凝重,时而轻松,看似闲话家常,实则字字句句皆是布局与策略。
窗外,落叶纷纷而下,
而屋内,这对父子正以他们独特的方式,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企图在这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为彼此,也为家族争取一线生机。
“书珩,你记住,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我们始终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李元胜的话语,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李书珩心中的阴霾。
此刻,他们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因为府外是穆羽把守,二人说了很多。
待到下一批守卫交班前,李元胜才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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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发生了许多事。
大理寺办案十分迅速,十二楼一案已然水落石出。
沉闷钟声在清晨的薄雾中悠悠响起,穿透整个临江,也穿透过苏珏的心。
今日乃是公审,也是韩闻瑾问斩的日子。
苏珏一夜未睡,十二楼更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这段时日他们不停奔走查证,可都是一无所获。
另一边,丞相杨兰芝身着紫袍,头戴金冠,他坐在堂上,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难以平静。
从那夜接过公审的旨意后,他便亲自指挥大理寺的官员们搜集证据、追捕逃犯。
作为行公事者,杨兰芝一向不畏艰难、不惧权势。
但这一次的调查,出乎意料的顺利,所有的证据像早就准备好了一般,自己便会找上门来。
这太不寻常,绝对没那么简单。
但人证物证俱全,又什么错都挑不出,再多的疑虑也找不到佐证。
是以今日,他将要亲自审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十二楼拐卖孩童一案。
他脸上不是即将水落石出的喜悦,而是无可奈何的心事重重。
经过多日的调查,很多事已经水落石出,今日不过是做个了结。
待十二楼的众人来到大理寺时,大堂内已是人声鼎沸,两侧站满了侍卫和衙役,中央的案桌上堆满了卷宗和证物。
杨兰芝环视一周,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
大理寺卿卢锡安见状,连忙上前行礼,将查到的证据简要汇报了一遍。
“丞相大人,此案涉及人数众多,影响极大。我们已抓获十二楼的主要头目及部分从犯,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据初步审问,他们拐卖儿童的手法极其残忍,不仅利用药物迷晕孩童,还常常在拐卖过程中杀害不愿配合的家长。”
杨兰芝闻言,眉头紧锁,太顺利了。
他挥手示意卢锡安退下,自己则缓缓走到案桌前,翻开一卷卷沉重的卷宗。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家庭的悲剧,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无尽的泪水和绝望。
“传证人上堂!”
杨兰芝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威严而有力。
不久,几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妇女被带上堂来。
她们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怒。
杨兰芝一一询问她们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听得她心如刀绞。
“我的孩子,他才五岁啊!那天我带他去集市买糖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临江,都没有他的消息。”一位母亲泣不成声地说道。
“大人,我与她遭遇一样,我的孩子被拐走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未眠,只希望能听到他的一声呼唤。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另一位母亲补充道。
杨兰芝听着她们的哭诉,心中公义的天平开始倾斜。
尽管他明白事有蹊跷。
他深知,这些母亲所承受的痛苦远非言语所能表达。
随着审讯的深入,十二楼的罪行逐渐浮出水面。
他们不仅拐卖儿童,还涉及贩卖人口、敲诈勒索等多项罪行。
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他们不惜一切手段,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推向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杨兰芝压下心中的翻涌,按照流程传青莲先生上堂。
不多时,青莲先生被带到堂上。
杨兰芝的目光落在人群中,苏珏身着淡雅青衫,立于人群之后,目光紧紧锁在堂前的青莲先生身上。
即便枷锁在身,青莲先生却面容平静,仿佛世间万物皆已置之度外。
案上,罪状罗列,字字如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面对这莫须有的罪名,青莲先生未发一言,未曾为自己辩解半句。
她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无奈、释然,亦或是对这浊世的一丝嘲讽。
苏珏望着她,心如刀割。
他深知青莲先生的清白,更明白这背后隐藏的种种阴谋与算计。
但对方做的太干净,他什么也没查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愿上苍能听见她的呼唤,还先生一个公道。
公审结束,青莲先生被押解离去,步伐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即将步入的不是囚牢,而是另一段超脱尘世的旅程。
苏珏望着青莲先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心。
方才离去时,青莲先生还不忘叮嘱大家守好自身,还让大家照顾好苏珏。
沈爷早就双眼通红,其他人也是泣不成声。
小苏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受到其他人的感染,也红了眼眶。
苏珏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要为先生做点什么,哪怕前路再艰难,也要为先生争取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苏珏毅然转身离开。
片刻后,他又一次站在了宫门前,如今他只能再试一次。
可没等他走到宫门前,正看见有人出来传旨。
是关于如何处置先生还有韩闻瑾问斩的旨意!
怎么会如此快!
苏珏大惊,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待苏珏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回天之力。
他是被自己的梦境惊醒的,他的梦里有先生,有楚越,还有韩闻瑾。
所有人都好好的。
可他们全都离他而去。
苏珏喘着粗气惊醒,恍惚才发现自己还在十二楼。
守着他的苏芷若和苏芷纭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屋内压抑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苏珏盯着帐子上金线绣出牡丹富贵图半晌,他强撑着坐起身来。
“主人……”
苏芷若俯身跪下,眼眶微红。
苏珏没说话,从床榻上起身惨白着一张脸往外走。
苏芷若和苏芷纭见状忙去拦他:“主人/苏珏哥哥,季大夫和沈爷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您,您这个时候万不可出去。”
苏珏看向她们:“沈爷呢?韩大人呢?”
声音一脱口,他才发现竟是哑的厉害。
苏芷若神色一惊,俯身跪了下去:“沈爷他就在外面,韩大人,韩大人,他……”
她说不下去,也说不出口。
苏珏眯着眸子看了眼窗外,那日头明明高高悬在天上,却冰冷到感觉不出一丝暖意,马上就要至正午了……
……
罪大恶极者斩首于正午闹市街口,以警世人。
刽子手将刀锋上蘸满了冷水,楚云轩下令让杨兰芝亲自监斩。
冰冷的阳光落在铡刀上,泛着无情的光泽。
同袍一场,他终究救不了他。
韩闻瑾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天光,这是最后一次了。
如今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会看到什么?
韩闻瑾眼前划过光阴辗转,他风流一世,笔下写尽前朝今生,无数人都在他的笔下蜿蜒而过。
他以为此生都是恣意潇洒的,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期许。
那,最难忘的是什么呢?
韩闻瑾恍惚见似乎看到那年的韩府,他与苏珏,天高海阔,把酒言欢。
如此想来,做人这条路,他尝过金堆玉砌,品过人世浮沉,也得到过最温暖,体会过最炙热。
如今也知道盛极必衰,祸福无门。
算是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如此已矣……
……
苏珏步子踉跄的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满地的血刺得他心口疼。
他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上前的,待反应过来,韩闻瑾的头颅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血的温度还未曾冻结,淅沥沥的落了他一身,他的心头像是被绞碎了一样疼。
苏珏有些茫然的坐在地上,周围的人群还未离开,他们冷眼看着苏珏。
苏珏却视若无睹,他的眼里只有大片大片的红。
半晌,苏珏恍然清醒,他挪到那倒下的身体前,将头颅放在一起,然后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轻裘,缓缓盖住韩闻瑾的尸首。
韩闻瑾的一只手还露在外面,青白一片,冷如冰霜。
那本是提笔落史书的手啊!
苏珏握住他的手,缓缓阖眸,自言自语道:“先生不在了,你也不要我了,这是为什么呢……”
苏珏的声音像是揉进了砂石,磨得心头鲜血淋漓,他茫然的睁开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失魂落魄。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冷的唇齿发紫,止不住的哆嗦。
忽然又心头蒙上暴戾,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指骨皮开肉绽,似要将怒火宣泄出去一样,朝韩闻瑾怒道:“你骗我,不是说好了以后,你……”
话音戛然而止,苏珏弯下腰去,半晌哽咽出声:“是我没用,我谁都护不住,先生,还有你,我谁都护不住……”
苏珏明白,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敌人的刀剑相向。
从来都是人心。
他起身,带着韩闻瑾的尸体,沿着街头巷口,一路往下走。
至少他要送韩闻瑾回家。
最后这一段路,由他来陪韩闻瑾走下去……
……
韩府的门匾破败不堪,门外还有卫兵把守。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韩府上下一百八十口无一人生还。
如今还有散不尽的血腥气。
荒谬,太荒谬!
苏珏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韩闻瑾的牌位,马车上是被轻裘裹住的韩闻瑾的尸体。
苏珏知道韩闻瑾生前最是干净风流,是以他一针一线地将头颅和身体缝好。
他答应过韩闻瑾,今天他一定要带韩闻瑾回家。
沈爷看着马车上的苏珏,默默按了按腰间的佩剑。
见有人前来,卫兵高声道:“来者何人,罪臣之地,非召不得入内!”
苏珏的视线落在韩府的牌匾上,平静而冰冷道:“莫要拦我,我要带他回家。”
“你若再上前,休怪刀剑无眼!”
卫兵怒而拔剑,剑锋将牌位劈成了两半。
“你们太过分了,我只想带他回家!”
苏珏俯身捡起牌位,然后拔剑凌厉的指向卫兵:“不知死活,你们知道头颅飞出去的刹那是什么感受吗?”
这样说着苏珏手腕轻抖,甩落剑身上的一串血珠,他偏了偏头,看着地上还不曾瞑目的头颅,语气极轻:“看,就是这样。”
剩下的卫兵齐齐出刀相向,苏珏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怕死尽管来。”
沈爷手起刀落,又一个卫兵倒下。
不去再理会这些卫兵,苏珏带着韩闻瑾迈进了韩府。
他们回家了。
……
早就破败的韩府里建起了灵堂,韩府上下一百八十口死的无辜。
苏珏希望他们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巡逻的士兵很快赶来,苏珏仍旧烧着纸钱,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来人,把他们拿下!”
沈爷自然不会让这些人近身,但他到底只有一人,很快落了下风。
苏珏缓缓起身,拿起佩剑加入战斗,他不能再丢下任何人了。
可沈爷始终将他护在身后,士兵的刀刃割破了沈爷的身体,鲜血汩汩而出。
好在上天见怜,他们险胜。
士兵全部被苏珏和沈爷斩杀。
血溅灵堂,围观的百姓皆惊声尖叫。
突然,苏珏将沈爷推出了灵堂,然后抬手打落了烛台。
葳蕤的火光瞬间点燃了素白的挽绸,火舌艳艳掀起了灼热的风。
将他和沈爷隔开。
“公子,不要!”
沈爷看出苏珏是要寻死,他想要冲进火场将人拉出,可火势太大,他根本进不去。
苏珏沉静地看着火光跳跃不为所动。
烧吧,尽情的烧吧,把这肮脏的天地烧干净。
打定主意后,苏珏索性噙着冷笑,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火光大盛。
李明月策马疾驰而来的时候,正看见一根烧断的房梁落下,轰然一声砸在叶汀身前,火光四溅,掀起他的发梢和衣袂,他一动不动,依旧站在火中跟火舌对峙着。
李书珩一个翻身下马朝苏珏奔去,将人一把从火中拉出来。
沈爷抹了一把血泪,支撑不住倒地。
苏珏被拉的一个踉跄,不等他站稳,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苏珏偏了偏脸,有些茫然的看向李明月。
“苏先生,你冷静!”
苏珏垂下眉眼,睫毛轻颤。
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李明月的怀里。
第128章 秋月溶
苏珏醒来时, 李明月正守在他的床前。
他怔怔地盯着烛火。
深秋风大,门口的风直灌进室内,吹得火焰摇曳, 灯下人脸上一片明明暗暗。
白日里苏珏的一番惊天动地自然是惊动了楚云轩。
但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楚云轩并未下旨怪罪,反而赏赐下许多珍稀草药, 并派太医前来医治, 甚至还下旨好好安葬了韩闻瑾和韩闻渊, 就连十二楼都未受到波及。
端得是一仁德明君的做派。
除了在听到是李明月送苏珏回十二楼的那一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楚云轩都没什么波动。
此刻,室内唯一的灯烛将人影投在白墙上,巨大的影子随烛火摇晃, 显得人渺小。
见苏珏已然转醒, 李明月把手中的绷带和创药搁在桌上,轻声唤道,“苏先生醒了。”
苏珏一惊,赶紧起身道:“二公子怎么在这?”
“苏先生白日里在韩府受了伤, 我特意在十二楼等苏先生醒来。”
“二公子快回去吧。”苏珏心知李明月一家如今正忧心忡忡,他的事他自己能解决, 就不去叨扰他们了。
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 此刻他显得格外疲倦而不设防。
苏珏不说, 李明月也不欲点破, “苏先生伤在右手, 自己处理多有不便。我已帮先生包扎好, 先生也好早些休息。”
“小伤而已。”苏珏沉默片刻, 话音一转, “那便有劳二公子了。”
两人在灯下坐定。
“陛下赐了许多药, 还派人安葬两位了韩大人。”
李明月知道苏珏此刻最想听什么,自然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与他听。
“十二楼也没事,沈爷的伤季大夫已经处理了,小苏元闹着要看你,被福婶哄着这才作罢。
张怀瑾方才在门外向你问了安,还将课业带了过来,李某不才,替先生查询了一遍,没什么错处就让他回去了。
林宸公子也回来了半个时辰,至于学堂,也没出什么乱子。”
“多谢二公子。”苏珏语调淡淡,听不出悲喜。
李明月明白,他最关心的是那位青莲先生。
朝中之人都清楚,这次的案件审理虽然看似公正严明,可实际上却有许多不和规制的地方。
杨丞相自然递了折子指出这些错误,但陛下并未批复,如此一来,朝中怎敢再有质疑者。
而且在大理寺审理之后,陛下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他们什么也探听不到。
但这些话他不想告诉苏珏,若没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怕是也拽不回这位苏先生的心气。
“苏先生,振作些,有些事兴许还能转圜。”
苏珏失笑,他抬头望向李明月,眼里竟失了一半的神采,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平淡万分。
“二公子,苏某无事,倒是二公子今日不该出现在韩府救我。”
这语气分明是哀伤的狠了,李明月心猛得一颤,这苏先生莫不是存了死志?
“苏先生……”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苏珏抬手打断,“夜深了,二公子请回吧,苏某这里真的无事。”
见苏珏如此,李明月再说不出什么,他只能起身告辞,待走出房间,他还是低声叫跟来的陆明暗中看着苏珏。
得了李明月的命令,陆明隐到树上,他深深地盯着灯火未熄的房间。
他记忆里的苏先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时在战场上,苏先生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记得苏先生和他说过,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大英雄。
可如今苏先生却苍白的像一捧雪。
陆明忍不住叹惋,是什么吞噬了苏先生?
他想了又想,大概是人心吧。
……
夜色幽悄,行宫内灯火通明。
屏风后,水汽氤氲,白雾缭绕。
楚云轩将准备沐浴更衣。
外袍还未脱下,他骤然敛眉,殿门外一阵脚步窣窣。
“灵均,进来吧。”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敛了一身的寒气进入殿中,在他的服侍下,楚云轩漫不经心地问道,“灵均,你说李明月为何要去韩府?”
“许是二公子对他兴趣吧。”中贵人灵均如此回答。
楚云轩笑了笑,却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寡人真的是很多年没见过河洛公主了,到时故人相见,自有一番交谈。”
“告诉大理寺的人,不可怠慢了那位青莲先生。”
“是,陛下。”
中贵人心领神会,转头吩咐人去大理寺。
氤氲的水汽中,楚云轩放松了身心。
……
炭火噼里啪啦的响,大理寺的牢狱里暂时有了平静和喘息。
抬手,狱卒长将青莲先生请进地牢,然后吩咐道:“你们多给她加两床被子,别还没见到陛下就没命了。”
“是。”小徒弟立在狱卒长旁问:“师傅,为何要如此优待她?”
“陛下的意思是先让她在这儿住两晚。”狱卒长压下声音:“其他的,别问。”
闻言,小徒弟便不敢再多问。
纠缠的锁链,惨淡的烛火。
地牢里还设了牢笼,牢笼之上还有四个守卫,用目光锁着她。
“呵呵,还挺看得起我。”青莲先生暗自想。
地牢阴冷,她只站了一会儿手脚都感觉到凉意。
还是先铺开被褥躺进去吧,青莲先生裹着披风躺到榻上。
夜里两个时辰换一次守卫,那些人握着刀枪,走路哐哐地响。
牢笼外,左右点了火把,夜里火光一直晃,青莲先生辗转反侧多时了,亮得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闭目养神。
后半夜,熬到左边的火把熄了,稍暗些,青莲先生拢了拢被子,面朝那边侧身。
睡意刚刚上来,正迷糊着,却听见地牢的门吱呀一下开了。
再睁眼便看到有人举了新的火把来,把前后左右都点亮了,地牢里又亮如白昼。
明摆着不让人睡了。
于是青莲先生睁着双眼,与火光无言相对。
火把烧啊烧啊,火在长夜里一直烧。
从眼前烧到心中,时间都不能让它熄灭。
地牢里不见天日,但估摸着到了第二日,有人送了一碗饭来,隔着牢笼递到里头,那人把碗放到地上,示意青莲先生自己来拿。
碗上没摆筷子,要吃就只能拿手来抓。
见青莲先生坐在榻上无动于衷,那人命令到:“你,过来。”
没有回应。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
“吃吧。”那人说:“放心,不会下毒的。”
青莲先生置若罔闻,仍旧盯着燃烧的火把。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那目光僵硬又明亮,让人发毛。
引得来者也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再无他物,只是火把而已。
莫名其妙。
于是那人回禀了狱卒长。
陛下下旨,命令他们一定要好好待这位女囚犯,不得刑讯,却要让她尝一番苦头。
“不吃可不行。”
狱卒长吩咐:“去端参汤来吧,给她喂进去,陛下还没召见她,可别死了,要不然咱们担待不起。”
“是。”
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人冲进地牢把青莲先生从榻上架起来。
因为寒冷和困倦,青莲先生脚步虚浮,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轻易拖到一碗参汤跟前。
“来,喝汤,狱卒长特意让人做的。”
青莲先生无动于衷,看都不看一眼。
“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这么摆架子,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青莲先生哂笑一声,并不作答。
见此,为首的那位端起这碗汤,一手钳住青莲先生的下颚,一手端着碗把参汤倒进她嘴里。
“自己乖乖喝了,那用得着遭这个罪呢。”那位咬牙切齿。
见一碗汤喂完了,周围人才松开手,任由青莲先生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刚才那位俯视着他:“碗拿走,别让她摔了拿碎片自尽。”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那行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拍拍衣服陆续走了。
青莲先生好半天没缓过来,靠着床榻喘气。
她稍稍有了些生气,也摸出了他们的行径。
不想让她死了,却又不想好好待她。
别扭,虚假,心口不一,这是她的评价。
“我可以要一本书吗?”
想了又想,青莲先生开口提了个要求。
过不过分,他们自有分寸。
“好,什么书?”守卫应得痛快,还贴心的问她需要什么书。
“九州志,苏珏公子写的的那一本。”
“好。”
不多时,守卫带着《九州志》隔着牢门将书递给了青莲先生。
青莲先生得了书,借着不灭的火把一页一页翻过。
心里万分平静。
不知不觉,她有了困意。
梦里一会儿是北燕的王宫,一会儿是那个时空的烽火满城。
她两世为人,也算有造化。
悠悠岁月,倥偬而过,她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不过旧时的一点温暖。
那北燕王城的雪,自由自在的风,还有并肩在身旁的王兄和知己。
只可惜当年的王兄与她之间隔着遥遥的一个王座。
一座之上,王兄肩负的是万民苍生。
一座之下,她踏入的是无边樊笼。
可那又能怎么样?谁不是生生苦熬着,苦熬着过了半辈子。
现想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她与梦溪陪伴至此,也是足矣,止矣……
她现在只想回家……
迷迷糊糊间,守卫又换了两回,又添了一次火把。
青莲先生又听见地牢的门开了。
不得安生。
这回来的人比上回多了一倍,领头的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官:“你出来,陛下要召见你。”
终于来了。
青莲先生扶着床榻晃晃悠悠地起身,十分顺从地要跟他们走。
小官走在前头,一众人簇拥着青莲先生走到地牢的门前。
门一开,天光涌入地牢,纵然地牢里火把长明,到底不及这日的天光,亮得惹人眯眼。
地牢的门廊里,风灌进来,掀起她的斗篷,青莲先生又裹紧了衣服。
第129章 故人见
一路走到连廊里, 狱卒长和卢锡安早已候在亭中。
亭中的帘子放下来,姑且遮了些风,却也将四周掩住了, 颇有天罗地网的感觉。
见青莲先生在面前站定,狱卒长朝其他人摆手:“替她更衣,披着披风怎么能去见陛下。”
青莲先生被卸了披风, 站在冷风里, 她苦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楚云轩那里有没有备上热茶。
在牢狱里待了数日, 青莲先生终于等到了楚云轩的召见。
她知道, 终归会有这一日的,
与记忆里北平微凉的阳光不同,从她来到这个时空, 入目之处皆是繁华。
墙门高耸, 黑云压城。
肃穆的鼓声催促青莲先生加快步伐,再晚就赶不上和故人的相见。
楚云轩就像盘踞在王宫的一头猛虎,冰冷的目光贯彻整个西楚。
可她现在没什么可惧怕的,唯一牵挂的就是十二楼的诸位。
……
青莲先生的担忧自有道理。
楚云轩虽没有追究十二楼的其他人, 但在百姓眼中,已经容不下十二楼的存在。
每日都有百姓围在十二楼外咒骂, 更有甚者还想冲进来教训十二楼的一干人等。
若不是苏珏加派了人手, 这十二楼早就任人践踏了。
此刻, 药庐里, 季大夫心情极其的糟糕。
他来回踱步, 桌子上是暗桩这几天送来的十三封密信。
玄青封面、素白内纸, 黑压压的笔墨密密麻麻写满了令人心惊的情报。
季大夫觉得, 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得罪了老天爷。
敬重的先生生死难料, 栖身了半辈子的十二楼岌岌可危, 就连苏珏那个臭小子也成了游魂一缕,这简直就是造孽!
他不明白,一向运筹帷幄的先生这次为何束手就擒。
想了又想,季大夫不由得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沈小子,已经午时二刻了,公子吩咐的都办妥了吗?”
沈爷看看紧闭的露落园,又望望已经过去一半的时漏,“ 这里的一切都是先生的心血,我必须替先生守好这一切。
我按照公子的吩咐,学堂那边裴公子十分上心,学生们已经转移到鸡冠山,待到明日,临江便不会再有十二楼。”
“这夜倒好,可那臭小子的身体,唉……”
提起这个,沈爷就话音发抖,“公子失了心气,虽说有小苏元陪着,但我看公子没什么起色。”
“心病难医啊……”
季大夫长叹一声,沈爷也不再说话,更显得十二楼一片萧瑟。
……
一路随着卢锡安往行宫而去,每一步,青莲先生都走得很稳健。
体元殿,香火缭绕。
他们就是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启禀陛下,女囚已带到。”卢锡安跪地俯首,恭恭敬敬等着殿里的回话,青莲先生却只是垂首。
“让灵均带她进来,你退下吧。”
殿里传来楚云轩甚是明朗的声音,卢锡安不敢多留一刻,赶紧起身告退,然后殿门打开,中贵人灵均面色冷静地站在了青莲先生面前。
“你,进来吧。”
跟在中贵人灵均身后,青莲先生进了体元殿,此时的楚云轩正焚香闭目。
他背对着青莲先生,有那么一瞬,青莲先生似乎看到了他的父亲。
听到声音,楚云轩缓缓转身,“先生在寡人的大理寺住了两夜,睡得可好?”
青莲先生尽力放松紧绷的身体,打了个呵欠:“托陛下的福,还好。”
客气的一问一答结束,属于青莲先生的正面战场开始了。
“说起来,寡人与先生也是多年未见,今日算是久别重逢。”
说着,楚云轩灭了香火,他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听到楚云轩如此说,青莲先生心中了然,老样子这位陛下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不过她仍旧镇静,“陛下怎会与我相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青莲先生身上自带的清雅花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河洛公主,寡人没说错吧?””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嘴角挂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轻轻抬手,示意中贵人灵均为青莲先生引座。
青莲先生步履轻盈,目光与楚云轩交汇,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传递。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不失礼节的浅礼:“谢陛下隆恩浩荡,青莲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自然陛下耳聪目明,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北燕故人。”
言罢,她自顾自地坐下,姿态从容不迫,仿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对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之地。
“公主已是阶下囚,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寡人佩服。”
楚云轩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赞赏,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青莲先生,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人终归一死,青莲自然不怕。”
“早就听闻公主异于常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青莲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既有对赞美的淡然接受,又有着几分不易言说的深意:“陛下谬赞了。青莲不过是一介女流,幸得世人抬爱,才有些许薄名。与陛下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楚云轩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随即笑道:“公主真是过谦,寡人虽为九州之主,但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需集思广益,方能国泰民安。公主若有所教,寡人必洗耳恭听。”
青莲先生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哀愁:“陛下言重了,青莲不过是一介亡国之人,哪有什么治国之策可言?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想起故国往事,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楚云轩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深知,青莲先生此言,表面上是感慨往昔,实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北燕覆灭的教训。
“公主放心,寡人定当铭记北燕是如何覆灭的,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自然。”青莲先生笑而不语。
楚云轩,“公主虽然罪孽深重,但毕竟是皇亲国戚,寡人打算设下夜宴,还望公主能按时出席,稍后会有宫人替公主更衣。”
“陛下盛情,自然无有不从,青莲先行告退。”
青莲先生轻轻欠身,转身步入夕阳的余晖之中,留给楚云轩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
体元殿内,一切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
……
清风如水,残阳如血。
李书珩禁足的王府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显得格外寂静而神秘。
王府的四周,士兵们身着铁甲,手持长枪,如同木雕般屹立在岗哨上。
趁着士兵换岗之际,穆羽身着如同幽灵般穿梭于王府的阴影之中。
她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李书珩所在的院落。
院落内,李书珩正披着披风独自坐在窗前,自从那日“中毒”,他便一直脸色苍白,身形也瘦削了几分。
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他每次都得小心应付。
没办法,做戏便要做足。
忍一时,才能重见天日。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也打破了李书珩心中的沉寂。
“书珩!”
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书珩猛地回头,只见穆羽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
“长姐!”
李书珩激动地站起身来,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了穆羽。
姐弟二人多年未见,此刻相见,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书珩,你,你没事吧?”穆羽轻轻抚摸着弟弟的头,眼前之人清瘦了几分,以至于穆羽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我没事,长姐也安好吗?”李书珩的声音有些颤抖。
自从长姐离家,他真的很想长姐。
那年他大婚,长姐定是远远地看着他。
穆羽闻言,心中酸涩不已,“书珩,我也很好。”
亲人久别重逢,之前攒了一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随后,姐弟二人手拉着手坐在桌旁,相望无言。
秋风瑟瑟吹过,落叶落了几片,穆羽定了定心神,时间不多,他们不能再感情用事,“书珩,你可有破局之法?”
面对长姐的询问,李书珩自是胸有成竹,“不敢欺瞒长姐,破局之法我已想到。”
说着,李书珩将一纸条放入穆羽手中,声音不自觉放低,“还请长姐暗中周旋。”
“书珩放心。”
穆羽小心收好纸条,眼见时辰已到,她再不舍也不得不离开。
“书珩,一定保重要自身。”
起身时,穆羽忍不住殷切叮嘱,目光里尽是不舍,李书珩也是如此。
待穆羽离开,李书珩拢了披风往屋内走,他累了,我需要休息。
……
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可行宫却沉重得密不透风。
大殿上,礼官击鼓,南仪夫人跳舞,人人脸上带着笑,人人脸上也带着怕。
不过,宴会之上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
青莲先生的出现让众人侧目,一介罪民,竟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皇家的宴会上,真是可笑。
忽视那些目光,青莲先生环顾四周,只守着规矩站在大殿的末尾,垂下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南仪夫人舞毕,楚云轩却不满意。他指着青莲先生道,“寡人听闻青莲先生善鼓琴。”
“我愿献与陛下,恳请陛下笑纳。”
琴声悠远古朴,青莲先生却无心鼓乐,恍惚间她似乎记起二十几年前的言笑晏晏。
然而楚云轩却打断了她的回忆,“这琴弹得凌乱,先生有心事?”
“罪民所言恐污蔑陛下之耳,还是不说为妙。”
“你罪孽深重,就是有什么话寡人也不想听。”
“是,罪民甘愿一死,还请陛下成全。”
说完,青莲先生俯首跪地。
“死?太容易。先生可是犯了死罪,寡人要烈火烹之,以儆效尤。
先生难道不怕?况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莲先生再叩首,“罪民谢陛下隆恩。”
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可众人却无心再听,因为大殿之上竟然架来一口鼎。
楚云轩挥袖:“从来逆寡人者,当以烈火烹之。”
说罢,青莲先生被束住双手,跪坐在殿下,额头上的汗和颤抖的身体却掩盖不住此时的痛,刽子手正一片一片取她大腿上的肉,
她忍不住挣扎,却被更大的力气压制。
好疼啊,好疼……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先生现在还可以后悔。”楚云轩踩在她的伤口上,鲜血流了一地,他俯身低声问道,“河洛公主告诉寡人,西楚如何?”
青莲先生颤抖着发白的嘴唇,倒在地上,嗫嚅着什么,可是没能说出来。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北平,师傅坐在麦堆上,一手揽着她瘦弱的肩,一手环抱着小师妹,师母在不远处唱着北平小调……
身体不疼了,隐约间她又好像看到三匹白马并驾而驱,梦溪在后随从的场景。
夕阳的光洒在白马雪白的皮肤上,隐隐泛着金光,永孝哥哥微笑着朝她招手,王兄调皮地驾着另一匹扬长而去。
梦溪呢,他永远都跟在自己的身后。
青莲先生倒在血泊中,面前漆黑的鼎被烈火烹得滚烫,而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眼前是一片血色
她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到动人的京韵,再闻一闻回家路上的百草香,甚至再亲眼看看苏珏口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第130章 玉长绝(一)
月色如水, 照耀着胡地绵延。
在金元鼎和太子的支持下新政令得以颁布实施,然而新政令大大限制了贵族的既得利益,他们纷纷站出来阻挠;普通民众虽心向自由, 却畏惧强权,犹豫不决;更有外族势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太子虽出手弹压, 但收效甚微, 许多贵族不过表面应承, 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 根本没把新政令当回事。
所以明眼人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楚越也深知,要打破旧有秩序, 必须先从思想上改变胡地的人。
所以这些日子她四处宣讲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 鼓励胡地的百姓追求更好的生活。
同时,她提出了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如发展农业、手工业,促进商品流通, 增加税收以支持军事建设。
她还倡导建立军队,加强训练, 提高战斗力, 以抵御外敌入侵。
此时的楚越刚有机会歇息片刻, 可不知怎的, 她只觉得耳边吵闹异常。
什么端正?什么堂弟?什么风骨?
怎么有人说话?
然而之后的一声“闻瑾”, 彻底让她明白了什么。
她大约是发了梦, 梦里她成了韩闻瑾韩大人。
楚越记得, 那位韩闻瑾韩大人生在文学世家, 长于公卿门第。
他的父亲韩仲远, 乃是第一史官,一生致力于记录国家大事,秉持公正之笔,不为权势所屈。
这是一个春日的清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韩书桌上,金色的光斑与桌上散落的竹简交相辉映。
彼时还是孩童的韩闻瑾正低头翻阅着父亲精心编纂的史书,眉宇间透露出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沉思。
突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韩仲远身着素袍,缓步而入。
“闻瑾,又在看史书吗?”韩仲远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几分父亲特有的慈爱与期待。
韩闻瑾抬头,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与对父亲的敬仰,恭敬地答道:“是的,父亲,孩儿正在学习您编纂的史书,希望能从中领悟到史官的责任与使命。”
韩仲远微微一笑,走到书桌旁,轻轻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竹简,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与自豪。“闻瑾,作为史官,我们的职责重于泰山。
历史是历朝历代的记忆与根基。作为史官,我们不仅要记录下每一场战争的胜败、每一次政策的变迁,更要捕捉到那些隐藏在宏大叙事背后的微小细节,那些能够触动人心、启迪智慧的故事。”
他转身,目光深邃地望着韩闻瑾,继续说道:“然而,记录历史并非易事。它要求我们不仅要有广博的知识、敏锐的观察力,更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品格。因为,史官之笔,既能颂扬美德,也能揭露罪恶;既能传承文明,珩能警醒后人。”
韩闻瑾听得入神,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父亲,孩儿明白了。作为史官,我们要以公正之心,记录真实之史,不畏强权,不惧压力,让后人能够通过我们的文字自查自省,不重蹈覆辙。”
韩仲远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闻瑾,你能有此觉悟,为父甚感欣慰。
但记住,史官之路,并非坦途。它需要我们不断学习,不断反思,不断修正自己的偏见与谬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更加忠实地履行我们的职责。”
言罢,韩仲远从袖中取出一卷珍贵的古籍,轻轻放在韩闻瑾面前。“这是为父珍藏多年的《春秋传》,你且拿去研读,定能有所收获。”
韩闻瑾双手接过古籍,如同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使命。
楚越深知,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开始与韩闻瑾交融。
岁月流转,韩闻瑾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逐渐长大。
他文采过人,风流倜傥,乃是当世的翩翩公子。
但命运弄人,新朝初立,他的父亲却死于非命。
后来,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也进入朝堂成了史官。
他以笔为剑,以心为灯,是那般的从容与潇洒。
楚越欣赏他,敬佩他,此刻也成了他。
……
丝竹声声,香味氤氲。
再一转瞬,楚越来到了临江的十二楼。
这一次是韩闻瑾与苏珏的初见。
十二楼里人声鼎沸,动人的琴音缓缓流淌。
一曲毕,楚越抬头看去,此时的苏珏正撩开珠帘看着下方的舞台,面纱下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唯此一眼,便是万年。
只见苏珏脚尖一点,借着绸布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舞台的中间。
众人皆失了言语,一室寂静。
楚越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台上的苏珏随着乐音起舞,华丽的丝绸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般熟练的开合挥舞。
原来,这便是刚柔并济之美。
鼓瑟钟笙弹奏出的音乐如同一阵东风,那是从贺兰山吹来的风,所有人仿佛听见茫茫大漠之中,有驼铃声自远处传起。
金色的沙海默默流淌,长河落日在天边交汇,有北风呼啸而来。
苏珏的身姿伴着乐声,被裹紧在这片苍凉的忘我之境。
他在台上翩翩起舞,那绽放在沙漠里的绝世之舞尽数倾泄在十二楼的舞台上。
轻盈的衣摆随着舞步飞舞,时不时露出苏珏那双形状优美的白皙小腿。
身姿风韵已是上乘,容貌冠绝便是锦上添花。
乐音渐急,似乎有篝火在能能燃烧,炙热的火焰冲破天际,火光与人共舞,呼啸而过的风将火焰勾起,而那火光在演奏一首无名的悲歌。
当真是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明明是在十二楼,楚越却好似看见苏珏的脚尖跃动着火光,他的手中如同托着大漠的落日余霞。
在某一时刻,苏珏划破了时空,他是拥有山川河海的上古神明,他身上浮现出不可名状的神性。
楚越在他的世界里不经意的沾染上了神意。
但某一瞬间,她却一心想要将神明拉入世间的泥潭。
所有人都于三千红尘中苦苦挣扎,你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独善其身。
乐音到了高潮部分,苏珏双手反弹琵琶,一脚提起,腾踏跳跃。
一舞结束,苏珏稳住身形,轻扬衣袖,仿佛抖落漫天的星辰。
台下的人连说话都顾不上,只顾着死盯着台上的美人,一些心急的已经想倾家荡产买下与其春风一度的机会了。
恰好此时苏珏的面纱滑落,众人这才看清苏珏的庐山真面目。
冰肌玉骨,星转双眸,长发如瀑,竟好似上等的墨玉锦缎。
那白衣若雪,于领口处有流云倾泻而出。
脸上精心描绘的芙蕖更是为其平添了一丝媚色。
苏珏擎着淡淡的微笑,只是静静的站着,却是只疑神仙落凡尘。
古语有云: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好!”
有人带头往台上扔掷金银,余下的人争相效仿,那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各种金银珍珠财宝差点砸到谢幕的苏珏。
“各位,舞也看了,若想与苏珏公子春风一度,得让他看到你们的诚意啊!”
隐于幕后的青莲先生终于现身,她的话音一落,更是引起了一阵骚乱。
“我愿出黄金百两!”
“我愿用张府所有的金银财宝!”
“我愿意……”
“鄙人有夜明珠一颗!”
围在舞台下的人群争先恐后的开出自己的条件,但苏珏一直不做声。
是啊,他怎会对这些俗物动心。
众人竞相出价,这无疑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楚越知道,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唉,都是俗人啊。”
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
此刻的楚越就是韩闻瑾,她眼神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然后一步一步走向苏珏。
“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
苏珏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位身穿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
虽然过了而立之年,气质儒雅随和,依然是风度翩翩,虽然腰上挂着佩剑,但是知书达礼。
他对着楚越(韩闻瑾)略一行礼,“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韩,韩闻瑾。”楚越自报了家门。
“不知韩大人有何见教?”
“苏珏公子可会做诗?”
“略通一二。”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
入得楚越(韩闻瑾)耳中,宛如天籁。
“今夜盛宴欢聚,欢乐一时,却总有分别,不如苏珏公子就以‘望’为题赋诗一首。”
楚越(韩闻瑾)拎着酒壶,一派的洒脱不羁。
“好。”
苏珏招了招手,让一旁沈爷准备好纸笔墨纸砚。
他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下:
白雁南飞去,隔山千万重。
残阳青山里,风花雪月中。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
众人凑过来,但见纸上笔锋冷冽,潇洒飘逸。
“白雁南飞去,隔山千万重。残阳青山里,风花雪月中……”
楚越(韩闻瑾)念出声来,不禁抚掌赞叹,“苏珏公子好笔力。”
“雕虫小技,班门弄斧,实在不值一提。”
那时的他到底还带着少年心性,苏珏听闻只是夸赞他笔法卓绝,却丝毫不提文采一事,便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楚越(韩闻瑾)自然听出苏珏语气中的不服,莫名起了逗弄之心,“那就请苏珏公子以‘归’为题,再做一首。”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珏再次提笔写下:
瑟瑟云归处,潇潇江水寒。
过尽千帆后,君已至长安。
“好好好,好一个过尽千帆后,君已至长安!”
这次楚越(韩闻瑾)抚掌大笑,又连说三声好,他拿起苏珏所做之诗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片刻后,众人同样发出阵阵惊呼。
“公子好才华!”
“真是妙啊!”
“太妙了!”
更多的金银珠宝被送到台上,但苏珏仍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嘴角亦噙着淡淡的笑容。
烛火忽明忽暗,落在苏珏被精心装扮过的脸上,明眸如水,眉厉山远,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雕刻成人。
而那芙蕖一抹,更是栩栩如生,随着苏珏的每一次秋波横渡,越发的锦上添花。
能有此际遇能以韩闻瑾的身份与苏珏亲近,楚越兴之所在,也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三清羽童来何迟,十二玉楼仙人飞。”
“今夜如今尽兴,鄙人赠公子一号可好?”
落笔书成,楚越(韩闻瑾)再次出声,今夜他志在必得。
“苏珏洗耳恭听。”
“玉华,可好”
“甚好。”
“你这人,可有什么出处吗?”有人提问。
“风露九霄寒,侍宴玉华宫阙,亲向紫皇香案,见金芝千叶,碧壶仙露酝初成,香味两奇绝。”
“我听着倒有些牵强。”
“我倒觉得是言己修善弥固,手乃杖执美玉之华,带明月之珠。”
“是吗?不过这玉华二字确实很衬苏珏公子。”
不在意满堂的人声鼎沸,楚越(韩闻瑾)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对着青莲先生说道,“先生,这舞也看了,诗也做了,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经过韩闻瑾的提醒,其他人才想起还没定下谁能摘得瑶池仙品呢。
一时间,又是人声鼎沸。
“鄙人只有真心一颗,但我可以为你送上金银珍宝无数,任尔索求。”
同其他人不同,韩闻瑾不紧不慢的走到苏珏的面前,语气十分的郑重。
其他人都以为他在说大话,金银珍宝无数,哄谁呢!
还真心一颗,来青楼寻乐之人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这位韩公子,你霸占苏珏公子这么长时间,可一点也不公道啊!”
“就是,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你别想捷足先登啊!”
“还有,您别嘴上说说,什么金银,在哪呢?”
有人出声嘲讽,他可不信这人能拿出多少银钱来。
“鄙人从不说大话,我愿意为苏珏公子交付我的一切财富。”
说话间韩闻瑾扬了扬手,一直等候一旁的侍从将五个大箱子抬到了台上。
待木箱打开,烛火映照着金色的光芒,是黄金。
整整一万两黄金。
至此,她已然是得偿所愿。
其他人也只得摇头叹惋,感叹公子无缘。
待众人散去,余烬未消,青莲先生亲自引着二人步入早就布置好的房间。
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布置的还算喜庆,美酒香料一应俱全。
可苏珏不由得紧张起来,倒是楚越面色坦然。
素手垂落红绫账,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一对红烛亦是垂泪至天明。
……
红烛垂泪,时光易老,岁月未肯停留。
楚越带着韩闻瑾的身份继续游走于市井朝堂。
雪落人间,又是那年的除夕。
今日正逢佳节,人声鼎沸,夜市热闹的灯火烘得人酒气上浮。
楚越出了府游走在临江县城的街上。
而苏珏亦在人群中负手闲逛,就好像他们注定会相遇一般。
满城的烟火炸开去,把夜空都照得敞亮,呼啦啦作响的火花不要钱似的落在了众人头顶,每个人脸上对来年的希冀都被映分明。
那些挽着情郎胳膊咬耳朵的姑娘们面若桃花,满目柔情蜜意,流转间顾盼生姿。
整条街上的稀奇小玩意儿顷刻间都成了陪衬,唯有那人群里一份份殷切的期盼,浮到空中凝成了实体,盛放出铺天盖地的璀璨光华,热烈得明目张胆、天经地义。
果然,楚越脸上带着狐狸面具在摊位前发现了摊苏珏。
彼时的苏珏一身火红的大氅,里面翻出极致的纯白。
见楚越身着蓝色衣服,苏珏觉得他很眼熟。
似乎是韩闻瑾,韩大人。
可他不是应该在长安述职吗?怎么会在临江呢?
只是苏珏正要走近,楚越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那人摘下狐狸面具,正是韩闻瑾。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楚越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苏珏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楚越伸手将福袋系在苏珏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楚越同苏珏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苏珏的头上被楚越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苏珏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这一住,便是好长一段时间。
外面依旧下着雪,瑞雪兆丰年。
这日早晨醒来时,苏珏出门看了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楚越(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苏珏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她的形容让苏珏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苏珏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
……
红梅白雪匿高墙,二人终有分别。
十五的前一夜下了大雪,此刻雪已然化了大半。
韩府上虽有侍女及时打扫,但地上仍是少不了的泥泞脏污。
肮脏,寒冷,和冰雪琉璃极其不符。
是夜,楚越从自己的院落中出来,踱步到苏珏下榻的院落——梧桐苑。
她刚一踏进,烛光月影的窗棂下是苏珏独坐的剪影。
看样子苏珏还在临窗夜读。
楚越礼貌敲门,得了苏珏的同意后推门而进。
此时苏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捧书爷读,旁边是临摹好的手稿。
从楚越的视线看去,苏珏沐浴过后长发未髻,松松地搭在身上,内里是睡衣,身披一件薄绸外衫,被月光扑染成了奶白色。
楚越站在苏珏不远的对面,再直白不过地盯着他,微微映着月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苏珏却好像看不到他,兀自出神。
“玉华还没睡?”韩闻瑾出声提醒,同时木桌轻响,似是玉器磕击石面的声音。
苏珏抬头看去,是韩府的主人韩闻瑾。
他微笑着,晃荡着手里的酒瓶,是,长安名酒,醉红颜。
“如此良夜,岂可辜负?”楚越将指尖夹的两盏玉杯放下,嘴角噙笑,语气中是不容拒绝,同时两盏玉杯斟酒,“玉华,不如一起小酌一番?”
“好。”苏珏放下书册,接过玉盏,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又有如此美的月光,便放纵此夜吧。
楚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书册,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韩某所写的拙作能入得了玉华的眼。”
“韩大人太谦虚了,我受益颇多。”
苏珏这话不假,通过韩闻瑾所作手稿,他几乎了解了北燕和西楚的所有的历史,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各有涉猎。
“玉华喜欢,以后韩某就多加游历了。”
“韩大人客气了。”
酒过三巡,二人说了很多。
第二天十六,楚越准备动身出发。
临走之前,她将六枚金币擦拭干净,放进福袋,挂在了苏珏腰间,说着“这是韩某的福气,玉华要收好。”
空气中飘来醇厚的木质香,隐隐约约越来越近,那是她身上的香囊散发出的香气。
苏珏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茫然。
她抬了抬手指,最终压上福袋,只是点了个头,微不可察。
楚越眼皮一跳,深视一眼苏珏,什么也没说。
随后他派人将苏珏好生送回,自己则策马而去。
……
有些人有些事,记挂了就是一辈子。
她与苏珏是命定的缘分,之后一次又一次的相遇相谈皆是不可言说的情谊。
但楚越很清楚,是她心生爱慕,但对于苏珏来说,他不过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朋友,倒也不错。
楚越很知足,能得苏珏的看重,她亦甘之如饴。
接下来的梦境中,他们一起开办学堂,一起谈古论今,危难之时,她也曾拔剑相护。
后来,苏珏从十二楼不辞而别,过了很长时间她才从堂弟韩闻渊的口中得知苏珏去了战场。
从堂弟的信上,她知道了苏珏在战场上的许多事。
被当做奸细,又是中毒,又是挡箭,桩桩件件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等苏珏从战场回来,他们的命运也开始发生转折。
世间因果循环,她从雍州王口中知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原来她一直忠心的帝王才是她的杀父仇人。
身为人子,她不能把仇恨放在心中。
即便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她也必须替父报仇。
于是她狠下心同雍州王一起发动叛乱,还在城楼上作了讨伐的檄文。
奈何天意不作美,雍州王兵败,她也锒铛入狱。
苏珏来看望她很多次,可她一心求死,只是白白辜负苏珏的关切。
但她仍然记得苏珏抱着她时是如此的温柔悲怆。
她心里的恨,他竟十分懂得。
然而她再一睁眼,是刑台上的鲜血淋漓。
以及苏珏在雨中飞奔而来的情形。
她是死了,她已经死了,死在了浩瀚的历史中,却仍看见苏珏为他收敛了尸骨。
画面的最后是韩氏的祠堂。
看着火光中的苏珏满目凄怆,浑身透着冰冷的气息。
她的心又乱了。
“十三!韩大人!”
“不要!”
风吹开了窗棂,楚越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一团橘黄色的物体跳到了她的床榻上。
楚越满脸吃惊,赶紧合上了窗户。
……
“招……招……财?”
看着眼前的这只胖猫,楚越再熟悉不过。
七年前,她还是无名村里的赵安乐,招财是同她一起穿越的时空管家。
当年赵安乐身死,她的意识离体回到新元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见过招财。
所以现在的楚越不确定眼前的这只胖猫还是不是招财。
“快快快,饿死我了,把你桌子上的糕点给我!”
那猫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感觉!
是招财!真的是招财!
“给,都给你!”楚越立马拿过糕点放到招财面前,见招财吃的狼吞虎咽,她眼里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有不解的疑惑。
“招财,你怎么也过来了?”
“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招财没有直接回答楚越的问题,却问她有没有做梦。
面对招财的问题,楚越据实相告。
“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成了韩闻瑾。”
“那就对了,你之前游离的意识回来了。”
招财言简意赅,它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糕点。
想到上一次穿越后凌博士和自己说的话,楚越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你是说,之前韩闻瑾身上有我的意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没错,你现在才是完整体。”招财点了点头,嗯,糕点太好吃了。
“所以,我和十三的牵绊从未断过……”
想到这里,楚越的脸上现出欣喜的神色,却看得招财露出无语的表情。
我的天,恋爱脑真难杀!
“可韩大人不该死,他是个难得的好人,朗朗清风都不足以形容他。”
楚越虽欢喜她与苏珏的牵绊,可她对韩闻瑾仍旧心生惋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抱歉。
是不是因为她,韩闻瑾才会死。
若真的如此,她宁可自己不是完整体。
看出楚越此时内心的纠结,招财放下糕点安慰道,“你别多想,韩大人的死真的不是因为你,无论那种走向他都是一样的结局和命运。”
知道招财是在安慰自己,楚越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可方才招财说的话却有一丝的不对劲,“你刚才说无论是那种走向韩大人都是一样的结局,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楚越已听出了弦外之音,招财难得的严肃起来,“楚越,实验出现了问题,从源代码上又出现了另一段历史。”
“什么?”
楚越震惊万分,怎么会,代码是她与凌博士等三十几位专家一同编写的,从她穿越之前都是按部就班的依照现有的历史运行,可现在招财告诉她源代码又出现了另一段历史。
这怎么可能!
楚越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是源代码出现了错误,还是他们的实验出现了错误,她的脑子很乱,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招财,难道是我们错了吗?”
楚越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实验是他们许多人共同的心血,若真的出了大问题,那他们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你先别慌,或许只是代码出了bug,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和苏珏走完历史,你放心。”
招财虽然贪吃,但它作为一个极先进的智能机器猫,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它深知胡地是一个以游牧为生、部落林立的地方,奴隶制度根深蒂固,贫富差距悬殊,经济落后,军事力量薄弱,常年受到外族侵扰,改革是势在必行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走了?”
“不走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小神兽,怎么样,你是不是得准备很多好吃的养我!”
糕点被吃得差不多了,招财舔了舔爪子,嘴边甚至还有糕点渣子,可它一副傲娇模样还是逗笑了楚越。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惹来招财一个白眼。
呵呵,有什么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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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声似有似无地响起,第一缕阳光也照耀在了胡地。
没等招财从美梦中清醒,楚越已经活动完了筋骨坐在房中梳洗。
不多时,门外响起金元鼎亲卫的声音,
“神使,金将军说今日必须着神袍去公金大人家做客巡查。”
“好,我明白了,多谢金将军提醒。”
楚越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位公金大人是皇亲国戚,还掌握着胡地半数的矿脉资源,行事十分嚣张。
而对于新政令,公金大人虽没直接言明有多少抵触,但他已多日称病,再加上他所属的那一党派反对的声音最大,不用多说,他自是持反对的态度。
今日她与金元鼎便要登门探病,探清虚实。
然而楚越很清楚,此行定是暗藏危机。
此刻那位公金大人的府邸内,一场风暴正悄然酝酿。
金碧辉煌也掩不住暗流涌动。
……
日头逐渐有了起色,楚越穿着白色圣洁的神袍与金元鼎前往公金大人的府邸。
其实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一块封地。
跟着管家的脚步,楚越一直观察着府里的一草一木。
这府邸虽井然有序,可那些你奴隶神色空洞闪躲,这其中定有蹊跷。
楚越记下隐隐不表。
而见金将军与神使一同起来,公金大人撑着病体起身相迎,直说政令初行,身体抱恙,招待不周。
三人热络的打了半天的太极,看着是主客尽欢。
“金将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示?”
公金大人抚着稀疏的山羊胡,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更是堆着训练过的假笑。
“无事,听闻公金大人身体有恙,本将军与神使特来探望,还望大人早日痊愈,继续为我胡地尽心尽力。”
金元鼎也不说别的,不过说些闲话。
“那是自然。”公金大人点头称是。
似是觉得公金大人此言此举甚为碍眼,金元鼎不想与他再兜圈子,直接单刀直入问道,“不知公金大人以为新政令如何啊?”
“太子殿下颁布的,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小臣不敢置喙。”
公金大人摆了摆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楚越心里冷笑一声,这人分明是不赞同,却还是压着不说,只等着其他人来说,他好独善其身,真是个老狐狸。
“早听闻公金大人性情正直,敢于言谏,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楚越端着茶盏只闻不喝,却面带笑意地夸赞着公金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为臣之道,算不得什么直言敢谏。”
见楚越把这么一大顶高帽子扣向自己,公金大人也不接茬,反而转移话题张罗起午膳事宜。
“这倒不用,本将军与神使这就回去,也好向太子交代公金大人的身体状况。”
“将军还是用了午膳再回去吧。”公金大人开始出言挽留,楚越与金元鼎怎么可能留在这鸿门宴,自然是出言拒绝。
然而事不凑巧,公金大人刚欲将二人送出,府内却出现了极大的骚乱。
原是奴隶们长期饱受压迫,心中积怨已久,今日终于爆发。
只见他们手持简陋的武器,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誓要推翻公金大人这座压在他们头顶的巍峨大山。
奴隶们抱了破釜沉船的决心,府上的亲兵竟一时抵挡不住。
而公金大人眼见形势不好,竟心生毒计,意图将楚越与金元鼎一同葬送于此,以绝他们的改革之路。
然而楚越与金元鼎也并非等闲之辈。
楚越早已察觉府邸内的异样气息,心中暗自戒备,当暴乱突如其来时,楚越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冷静地观察着局势,寻找破局之机。
这个老狐狸竟想趁机要了他们的命,真是打得好算盘。
混乱中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跃步而起,直接施展武功从府邸中脱身。
虽说这样多少有些不道德,可人家都要杀你,楚越自然不会大发慈悲。
且让那些奴隶去闹,闹得越大越好。
至于那位公金大人,还是自求多福吧。
……
已是夜色将起,长街上仍有马车前行。
异常宽敞的车厢里,李明月端直着身子,而那位长孙姑娘捧着一盏热茶放进他的手心。
李明月浅饮了一口,合眸微微醺然。
来回奔波的疲惫悄然袭上李明月俊朗的眉,长孙姑娘的指尖轻落,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另一只手试探了几次,终于还是抚上了李明月雪白的衣领。
李明月抬手挡住长孙姑娘的动作,然后抬眼望着她,轻轻摇头,浅浅一笑,“放心,我无事。”
可长孙姑娘的眉梢却微微滞涩,仿若盈满了世间柔情的眼眸微微一动,“我知道这伤很重,你不用骗我。”
“知道瞒不过你。”李明月摇头,低低言道,“就是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就别受伤。”长孙姑娘的脸上染了一丝怒色,李明月赶紧哄人,“放心,下次不会了。”
长孙姑娘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气恼李明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书珩兄长危机未除,李明月为其奔走也是情理之中,她也是日夜难安。
“书珩兄长那边如何了?”
“兄长还算安好,我们的计划要抓紧了。”
提到李书珩,李明月脸上的忧虑之色更浓,禁足一日不解,他们便一日不安。
“大哥也在想法子,看能不能帮上忙。”
长孙姑娘轻轻握住李明月的手给予安慰,一片温情脉脉。
“我知道,多谢你们。”
之后二人并肩于马车,一路平稳地回到了驿馆。
……
月至中天,疏影摇晃。
苏珏坐在桌案前,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地苍白。
这是他失眠的第三天。
“沈爷,”他低头望着铜炉里袅袅的青烟,一字一句地说,“我救不了先生,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沈爷坐在他的背后,一时间不知应当回些什么。
“公子,先生她不会怪你,我们也不会,先生是希望公子可以好好活着……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苏珏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似的,依旧盯着烛火,袖子里藏着雍州王暗中交给他的那块玉符。
或许,是用到此物的时候了……
待沈爷离开,苏珏拿出玉符端详良久,他只是一个恍神,于符不小心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他将玉符碎成两瓣的符拾起,里面露出一小截黄色的信纸。
看了半晌,苏珏恍然。
原来如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