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问出口的话，他也没有解释，二人皆是无话，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唯有远廊下的宫铃被风吹得阵阵作响。
“起风了，今夜看起来要下雨。”
忽有夜风穿窗而入，他掩袖低咳，随风跳跃的烛火透过他微垂的睫毛，在鼻梁投下细碎的阴影，倒像是工笔仕女图上晕染开的水痕。
他手边的书卷也被那阵夜风吹乱了书页，眸光垂落之际，赫然瞥见上头四个大字，正文未完。
“这本书留给你，有空不妨看一看。”崔叙站起身来，将那书卷放在距离卫辛夷最近的案几上，又道，“好好休息吧，一觉睡醒，便万事不愁了。”
崔叙走后，空气中留下一缕淡淡的梅香，以及那本被风吹乱的书卷。
一个侍女从门外进来，悄声关上窗子，正欲退下的时候，卫辛夷叫住了她。
“长公主已经歇下了吗？”
侍女道：“殿下刚才遣人过来，见大相公还没走，便留了话，邀大相公过去说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殿下交代了，叫姑娘放心，只管安心养病，抓到的两个刺客都在连夜审呢，外头也如姑娘预料的一般，疯传姑娘身死的消息了。”
卫辛夷微微颔首：“只怕今夜不会消停了。”
“那也不怕。”侍女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殿下说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背后捣鬼的人敢把手伸到长公主府里，必不能叫他轻易脱身！”
“替我多谢殿下。”
侍女笑了笑：“这算什么呢，姑娘是为公主府连累的，咱们殿下爱憎分明，必不会叫姑娘受了委屈还无处申诉，保管叫您看看这事背后究竟是人是鬼。”
听了侍女的话，卫辛夷依旧面色如常，心里却已经活泛开了。
事情发生到现在，她想过三种可能。
第一种，刺客要杀的是长公主，她不过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倒霉蛋。
但是这个可能很快就被她推翻了，回忆了一下事发时的细节，那个行刺的小内侍是去席上，清楚明白的将她喊走了，还说是长公主有请，又有快动手的时候，小内侍以蒋氏的安危威胁她，说明此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和崔叙的婚事，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那人气急败坏，直接动手。
但是这个可能性也不太大，除非那人的地位比长公主还要高，不然选在长公主的府里动手，是欺泥菩萨没性子？可长公主分明不是个泥菩萨啊！
那么会不会正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人的地位比长公主还要高呢？比如陛下？可能性是有的，但是真的微乎其微，陛下又是什么人呢？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干预臣子家事？而且崔叙娶个小官之女，对陛下来说，分明是件大好事才对。
第三种可能，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是真，罪魁祸首便是崔叙，长公主也不全然无辜。
她觉得，这事兴许就是崔叙的政敌做的，刻意将行刺选在长公主府里，就是为了离间胡太后和崔叙之间的关系。
这就不得不说一下胡太后了。
胡太后原是先帝身边的小宫女，早在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胡太后就侍奉左右了，先帝资质平平，性子绵软，宫里宫外人送外号“大菩萨”，其人政事上毫无建树，却格外喜欢笔墨、丹青、骑马、射箭等和政治无关的事物。
之所以能当上皇帝，纯粹是运气好，好到几个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光蛋皇子。
早先先帝寒微的时候，几乎没人去烧他那个灶，等到他成了皇帝，再想临时烧香已经来不及了，先帝的一颗心，早就被胡太后攥在手里了。
先帝曾对胡太后许诺，等他当了皇帝，就封她为皇后。
那么胡太后究竟是什么时候当上皇后的呢？
是在先帝临死前的一个月。
换言之，她当了二十多年的贵妃，直到先帝临死前，才堪堪当了一个月的皇后，接着就死了丈夫，成了太后。
倒也不是先帝不想让她当皇后，纯粹是儿子拗不过亲娘，先帝的生母嫌弃胡太后出身寒微，为人尖刻，又小性不能容人，死活不松口叫儿子封其为后，先帝至孝，不敢违抗母命，只得诺诺答应，反正胡太后，彼时还是贵妃的她除了没有皇后之衔，几乎也和皇后差不多了。
皇后的金册金宝在她手里，住的是最奢华的椒房宫，皇帝夜夜宿在她的寝宫内，对她言听计从，一时风头无量。
直到当时的太后，为皇帝择了一个世家女为皇后，本意是为了震慑并分权胡贵妃，但是世家女并不能拢住皇帝的心，最后反倒郁郁而终。
世家女死后，太后认定其人是被胡贵妃害死的，非要皇帝处置了胡贵妃，却因没有证据，反倒被胡贵妃倒打一耙，惹得皇帝母子离心。
那时皇帝已经将立胡贵妃为后这件事提上了日程，但是没想到太后被气病了，缠绵病榻，皇帝跪在太后病榻前痛哭流涕，并在她的要求下赌咒发誓不封胡贵妃为后。
所以，一直到太后薨逝，胡贵妃都一直只是贵妃，眼看着太后薨了之后，皇帝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胡贵妃有了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那时满宫里上下就两个孩子，一个长宁公主，另一个就是现在的陛下。
自己膝下无子，眼看着皇帝若是驾崩，自己的结局只能是受封太妃，老死宫中，而她一向瞧不上的施婕妤，因生了皇帝唯一的儿子将成为太后。
风光了半辈子的胡贵妃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情况的发生？
所以，要想继续风光下去，要么，去母留子，将孩子夺过来，养在自己名下，要么，就是她变成皇后，等皇帝死了，她顺理成章的成为东宫太后。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
第一条，去母留子的时机早就过了，孩子都已经记事了，再把人抢过来，怕不是给自己养个仇人出来？更何况，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哪个是好对付的，施婕妤要是在这种时候死了，她还把人儿子抢过来养，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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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能看出来了，到时候，光是一道道“请斩妖妃”的折子，就能要了她的命，那时连陛下都护不住她。
所以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她必须成为皇后，而且是在皇帝驾崩之前！
太后刚死没多久，皇帝还挂念着舐犊之情，每每想起太后都是泪洒满襟，这个时候去和皇帝说要他封自己为后，他一定是不允的，说不定还要斥责她两句。
再纵观满朝上下，胡贵妃的风评并不好，不贤、善妒、无子，无论哪个都可以把立后的议论打回去，从前是为着皇帝喜爱，且皇帝自己也想要立她为后，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的情况是皇帝无意此举，她却非要行事。
总之最后，胡贵妃找到了崔叙，二人密谋一番，由崔叙谏言，恳请皇帝立后。
那时朝上为此事吵了好一阵，但还是以崔叙舌辩群儒，说动了皇帝，最后，胡贵妃终于在皇帝驾崩前的一个月，被册立为后。
翌月，皇帝龙驭宾天，留遗诏，册立皇长子继承大统，然新帝冲龄践祚，恐朝野疑惧，着皇后胡氏晋位太后，抚育圣躬，授皇帝行宝垂帘辅政，总摄万机，复敕东府相公崔叙、西府相公元靳为顾命大臣，分掌七宝，入参机务，共襄国是。
所以，胡太后能成为太后，可是承了崔叙好大一个情，要不然，她现在就只是个太妃，更别谈垂帘听政了。
后又因猖人求和，朝廷内外分为主战派与主和派，主战派认定今时不同往日，猖人早已式微，可以趁势北上收复失地，主和派却认为，猖人这些年虽然实力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因猖人新帝的变革，让猖人的战力又恢复了不少，不可贸然进兵。
这两年，主战派与主和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直接在御前从动口演变为动手，而胡太后和崔叙都是主和派的。
卫辛夷在长公主府被刺杀一事，现在算下来，就只剩下第三种可能了，她就是那个因神仙打架而遭殃的小鬼。
从前她对朝廷上的事并不关心，是为着和崔叙的婚事，才又回过头了解的。
也正因如此，卫辛夷在遇刺后见到茱萸的一瞬间就清楚了，这件事不可能是长公主所为，甚至因为事发在长公主府里的关系，让她一下子就捋清了事情背后的联系。
崔叙执政多年，纵使权柄滔天，可一定也得罪了不少人，也有想更进一步的，可崔叙只要一直占着东府相公的位子，底下的人就一直上不去。
这都是政敌。
光是政敌还不足以解释她遇刺这件事，因为事情发生在长宁的长公主府，说明背后的人一准就是冲着破坏胡太后和崔叙的主和派阵营来的。
那么矛头指向就很清楚了，正是朝堂上的那些主战派。
主战派想打，可势力又远不如主和派，那么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削弱主和派的同盟，比如胡太后和崔叙。
而长公主是胡太后的亲生女儿，卫辛夷则是崔叙要娶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