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老宅门的那一刻,檐下风铃正好撞碎雨声。
沈清雨缩着脖子进屋,脚后跟还带着湿气。
奶奶坐在藤编垫子上,穿着孔雀蓝的旧戏袍,膝头上的绣绷铺开一片水色。她手里一根银针挑着金线,耳垂上的翡翠耳坠跟着动作一晃一晃。
“下雨天怎么不打伞?”她一边埋怨,一边用拇指轻蹭沈清雨微湿的发丝。
沈清雨低头笑,接过那块绣着铃兰的小手帕。
厨房那头飘来一股姜和陈皮的香气,爷爷探头出来:“姜茶马上就好!”
“爷爷。要加半罐可乐那种!”沈清雨在门口喊。
“你这丫头,就知道糟蹋我的配方。”爷爷嘴上念叨着,语气却是宠溺的,瓷盖碰着搪瓷锅沿,响得清脆。
“你哥怎么没来接你?”奶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
“他忙嘛。”
“是吗?照我看,谁也没有我的小阿糍忙。”蒋月笙哂笑一声,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沈清雨的额头。
沈清雨低头看那半只绣好的金蝶,停在牡丹心里。金线在奶奶指间穿梭,轻得像鱼游水面。
忽然有根凉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眉心。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手指抚过玻璃瓶沿,新摘的茉莉凝着水珠滚进掌心。
“奶奶,要是特别想让一个人记住自己...”她话尾悬在花香里,像晨露将坠未坠。
“你会怎么做?”
奶奶停了针,抬头看她,眼底亮晶晶的像映着灯火。
“那就给他绣朵不会凋谢的花,或者啊——”她说着,针尖一挑,戳破绷布。
窗外雷声忽然炸开。
“把他,刻进你的戏里。”
沈清雨转身时,正撞见奶奶眼底粼粼的波光,仿佛那年戏台两侧的珠帘在暮色里轻颤。
她指尖一颤,白花瓣扑簌簌落在老榆木桌面上。
“我们小阿糍的眼睛啊,现在亮得像刚开箱的点翠头面。”
沈清雨刚要开口,就听见老太太佯装叹息:“哎,嫌我这个老太太年老色衰,不如年轻人啰。”
她自己的孙女,她还能不了解。
从前教她甩水袖总喊手酸,如今倒肯顶着雨看完整场戏。
“奶奶!”沈清雨跌进藤椅里,膝头碰翻了针线筐。彩线团骨碌碌滚到青砖地上,像撒了一地彩虹糖。
老式座钟当当敲了六下。
穿堂风趁机溜进屋子时,《贵妃醉酒》的戏谱正停在“海岛冰轮初转腾”那行。
沈清雨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奶奶肩窝,棉布衣料蹭过鼻尖,十五年如一日的桂花香里掺着檀香的暖意。“才不是呢,岁月从不败美人。王叔上回还说,奶奶扮杜丽娘那会儿……”
她说到一半,奶奶笑出了声:“你就贫吧。”
“可不是!在我心里,你奶奶就是全北京儿最美的老太太。”门帘哗啦掀起,爷爷端着瓷碗从厨房晃出来。姜片在热水里沉沉浮浮。
“当年她在吉祥戏院压轴,谢幕时,那些个红绸花篮堆得比海棠窗还高。”他故意拖长调子,眼里的笑意要溢出来。
奶奶假装要去拧他耳朵,手腕上的银镯叮叮咚咚响,屋里全是笑声。
沈清雨看着老两口的影子映在花窗上,忽然觉得,他们皱纹相叠的弧度,竟像极了戏台上依偎的并蒂牡丹。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堂屋。
她帮着收拾完碗筷回房,钟声正敲过十点。
月光像匹银缎子铺在樟木箱上,那条灰色羊绒围巾正静静蜷在箱角。
她手指抚过,忽然在卷边处发现个褪色的血渍。
她仔细辨认,暗红在台灯下显出哑光的质地,像被人揉碎又风干的海棠花瓣。
记忆突然被月光泡得发胀。
上个月末场演出,徐然洲谢幕时左手始终背在身后。她当时只当是他独有的矜持,此刻却清晰记起他鞠躬时指缝漏下的红。
原来是这般滴在灰色羊绒上寂静地开成了花。
【坏女人!你心疼了?这就心疼了?他有那么惨吗?不就可怜了一点?每次都这样……喜欢他?】
沈清雨打开抽屉,拿出绣线和针,一针一线地,在那抹“海棠”上,绣了一朵小茉莉。
【傻小壹,我当然喜欢他了。因为现在我是沈清雨。】
洁白,素净,藏香。
不惊不扰,却牢牢缠进心里。
绣到最后一针时,她忽然笑了。
茉莉花开,愿君长安。
*
沈清雨彻底把台词功底打磨透彻的那天,北京的迎春花正好谢了一茬。
春寒刚退,阳光一日比一日猛,连胡同口的青砖墙都晒得发白起皮。
后台铁管滴水不止,嘀嗒声像在替谁数着心跳。
她踮着脚贴胶布,小臂绷紧,腰侧的月白色绵衫滑开半寸,露出细细一截肌肤,像刚剥了皮的水葱。
徐然洲倚在镜前,手里的剧本被他捏得起褶。天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切在他眉骨上,也遮住了他短暂失神的那一瞬。
“啪——”
他突然把剧本拍在妆台上。
“今天学笑。”声音比平时低,却轻了几分。
她小心地绕过散落一地的工具箱,低头捡起一枚螺丝钉,随口问:“师傅要哪种笑?杨玉环衔杯时眼波横着嗔,还是孙玉姣拾镯子时腮边噙着羞?”①
这句俏皮问得自然,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点评她的声调或眼神。
可这次,徐然洲没吭声。
她抬头,才发现他耳垂居然有点泛红。
窗外蝉鸣正巧停了一拍,气氛像是一下子静住。
“倒把你机灵坏了。”他咳了一声,把台本翻过去,眼神有点躲。
沈清雨没再接话,只是俯身去捡最后一颗螺丝钉。她没注意到,发簪的流苏划过他西装裤脚时,徐然洲整个人都僵了下。
他下意识别开脸,看向墙角那滩水。水面倒映着他没来得及收住的笑意。
“被生活硌着牙还得往下咽的那种笑,你会么?”他忽然开口,顺手从她手中抽走保温杯。
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在妆台前排成一排,像镜像。
她发现他在看杯底的划痕。
新、旧杯上的刮痕深浅不一,像有人用钥匙刻过。
“奶奶说,老东西要成对才不孤单。”她打开新杯的盖子,笑道:“茉莉加了两颗胖大海,润嗓的,您连演三场了。”
徐然洲站起来,动作像是逃避似的慌乱。
沈清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丢下一句话:“晚上留下,练。”
夜幕降临。
“来。”徐然洲抛过来一件褪色剧服。
沈清雨抬手接住,披上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油彩、檀香,还有点被时光晾过的味道。
“穿上。”徐然洲从道具箱里掏出一盏老旧台灯,动作利落得像舞台换景。
钨丝灯泡“啪”一声亮起,他眼睫轻颤,退进阴影,“站到光里。讲件你童年最快乐的事。”
沈清雨站过去,暖黄的光包住她。
她偏头看他一眼,眼角带笑:“师父,你这是要审我童年?”
“讲。”他语气不动,指尖却握紧了灯线。
“七岁那年,奶奶跟戏班去晒盐场搭台,我非要跟着。”她声音有点轻快,“我偷穿了小生的厚底靴,结果——噗,一脚栽进盐堆。”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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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扬起下巴,语调慢慢柔下来:“膝盖摔破了,咸得要命。可我躺在盐堆里看星星,觉得……每一粒盐都在发光,像小月亮。”
徐然洲想起某个台风夜,停电的纺织厂宿舍里,母亲用盐袋压住漏雨的窗缝。
咸涩的风灌进来时,他听见父亲在暴雨中喊:“电路板还差最后.…..”
"现在笑。"他哑着嗓子下令。
她看他一眼,忽然笑的灿烂:“徐老师,你是不是也想起什么了?”
徐然洲没说话,喉结动了一下。
“你刚刚是不是在共情我?”
她忽然靠近半步,“但您平时教学时候可不会,只会盯着我一句句挑刺。”
“再说一遍那句‘每粒盐都在发光’。”他声音低哑。
沈清雨睫毛一颤,“……像无数个小月亮,在伤口上跳舞。”
“不对”,徐然洲突然逼近,食指抵住她颤抖的梨涡,“快乐里要掺着痛,像盐腌梅子。”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来。
沈清雨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按在那块雪花疤痕上:“师父示范一次?”
他眼底光微微一动。
“您要是不演,我就把这句写进剧本里,只写你。”
那盏灯“滋啦”一响,光影一抖。
这姑娘生得极好,是剧院里许多人挂在嘴边的那种“清亮漂亮”。
可他今日对上这双眼睛,才忽然明白,不是“漂亮”,是“要命”。
她眼底水光流转,像一湾浅浅春水,偏偏漾着不动声色的挑衅。
那句“只写你”,轻得像玩笑,落在他心口,却有种沉静又微妙的重量。
他喉咙动了动,没出声。指腹贴着她手背时,掌心竟有些发热。
徐然洲偏过头,嗓音低低的:“我若是演,你就能看明白?”
“那您得演得真一点。”她语气又轻又柔,带着一丝毫无防备的认真。
徐然洲定定看着她,眼神沉静如水。可她能感受到他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像暗流下涌。
忽然,他笑了一下,短促而压低,像是失控的呼吸藏进齿缝里。
有的人明明脸上在笑,可心里却在哭。
沈清雨轻轻叹气,朝他靠近一步。
想去碰他的眼尾。
他后仰一闪,撞翻桌上的保温杯。茉莉与胖大海交错而落,在月光下散出一片温热银河。
“您这里,”她指了指他眼角,“刚刚有一点盐的反光。”
她眼里带笑,带钩,像是知道他心里藏着潮汐。
徐然洲没说话,只垂眸看她。
沈清雨想:可惜啊!差一点没忍住想亲上去。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比他眼角清泪更动人的东西。
但她不在乎。
后巷传来野猫厮打的声响,几声干脆的尖叫后归于寂静。
徐然洲转身收拾那一地狼藉,才发现自己手在抖。
二十三年没落的泪,原来会换一种形状,从指缝里渗出来,是汗,也是怔愣后的余烬。
“明天带一包盐来。”他把那件戏服甩在椅背上,嗓音低哑,“要粗海盐。”
沈清雨走到门口,又转身折回来。
她轻轻将一颗话梅糖塞进他掌心,指尖压着他还微微发烫的虎口。
“奶奶说,吃咸了要回甘。”
糖纸上的金鱼图案被她捂得有些发软,边角卷翘。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您胃不好,别总喝凉水。”
那糖不重,可落在掌心时,他像接过一颗心。
他没吭声,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穿过喉咙,像被烟火哽住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