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瓦,火树银花不夜天。
杨松站在街边,与对面几个青色官服的人挥挥手,转身没入人流。
今夜,是府署财赋司、街道司协同执法的日子。
街道司负责查看摊贩是否占道经营、是否有火灾隐患,等等。
财赋司则查牙帖,看是否有商家无帖、持假帖经营。
他们财赋司,因来了那位爱睡觉的言郎君,人事上有了大的变动。
如今,除了他,当差的几个人年纪都大,成了家、有了孩子,晚上出来就不方便了。
杨松一个人赤条条的,待在家里也没事儿,便主动揽了这差事,也多赚几文值街费。
他这人最是和气,一路走走逛逛,好些熟悉的商贩与他打招呼,他也报以微笑。
快到傀儡戏台了,忽然,杨松闻见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不是或清淡或馥郁的花香,也不是油荤的肉香,而是一种颇为刺激的、似乎有些辣味儿的香。
抬头看,装饰了大红灯笼的豪奢型摊位里,一位窈窕女娘正在忙碌。
摊子外面,站了个小姑娘。
咦,那是——
江清澜心里美滋滋的,这才一会儿,串串都快卖了一半了!
尤其是油卤的素菜串串,好些顾客本是买一串尝尝,结果,人走远了,又倒回来寻。
她的油卤串串,卖的三文钱一串。水果串串也涨了价,最少也两文一串。
现在,钱袋子里,恐怕有三四钱银子了!
正想着,见一位青色官服的郎君迎面走来。
他长着一张和气的团团脸,眉头却微微皱着。
江清澜想起来了,是那个亲民的“税务局公务员”,笑道:“是杨郎君来了。”
团团也甜甜地喊:“杨阿兄——”
她们哪里知道,此时,杨郎君心里有多么苦涩。
杨松与她们点了点头,又打量起这个摊位来:大红的灯笼、宽敞的空间、桌椅板凳、蒸笼灶炉……
豪奢型摊位收成了紧凑型的钱,剩下的钱,都是他们垫的!
他垫得最多,足足一两银子!
他得巡多久的街才赚得到啊!
事关言郎君,又不能伸张,打掉了牙只好往肚里咽……
正想着,那位江娘子已举着两个油纸包出来了:
“杨郎君,多亏了你,妾这个摊子才开得起来。这里有两包吃食,是妾自己做的,郎君带回去尝尝。”
杨松忙推辞:“不敢不敢,府署有规定,不可私收商家供奉。”
江清澜是真心感谢他,绝没有想到贿赂二字。
“杨郎君,别客气。什么供奉不供奉的,这几串也就几文钱,我是当送朋友的。你如果尝了觉得好,别忘了替我介绍客人来。”
其实,杨松他们干基层工作的,经常会收到小商贩儿的土特产,不值什么钱。
不涉及银子,府署里也不会干涉,权当是他们工作做得好,人家表示的感谢。
这般想着,那串串又着实诱人——一包辣香扑鼻,引得人满口生津,另一包红红绿绿,还亮闪闪的,似乎是裹着糖衣?——手就接了。
江清澜见状,又介绍道:
“这包是油卤的素菜串串,香中带点儿微辣、微麻,下酒啊下饭,都是很好的。”
“另一包是水果串串,新鲜水果裹了冰糖做的,酸酸甜甜,杨郎君的孩子定喜欢。”
杨松本笑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的大囧,脸一下就红了:
“江娘子说笑了,在下尚未婚配,何来孩子?”
江清澜心里也咯噔一声。
糟了,说错话了!可……实在是,这位公务员长得有点儿……有点儿成熟。
正尴尬着,江清澜想,该说点儿啥,只听有人说道:“哎,是你!”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勋贵人家出身。
郎君着油烟墨窄袖圆领襕衫,玉冠束发。英俊流利的脸,在烟火映衬之下,越发好看。
女娘着蜜合色褙子、丁香紫百迭裙,杏眼圆圆,鼻子小巧,很是秀气可爱。
哟,是府署那个帅哥关系户,江清澜点头微笑。
团团本坐着在翻花绳,见谢临川来了,又看呆了。
江清澜忙站在她前面,把这丢人现眼的小花痴挡住了。
谢临川见杨松也在,又道:“你也在。”
杨松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有孩子没孩子的囧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叉手行了个大礼。
宝庆公主道:“你怎么认识他们?”语气里虽讶异,也带了一丝轻蔑。
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娘穿着粗布衣服,一看就是市井之人。
男的虽穿着官服,却是青色,品级很低。
但那名大女娘的眼睛异常好看,像是一汪清泉,她不免多看了一眼。
认识,往往跟“朋友”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先认识了,才能成为朋友。
在宝庆公主的脑子里,只有同等级的人,才能“认识”,才能成为“朋友”。
是以,看谢临川与这些人熟识,她很惊讶。
其实,谢临川的心思,并不如宝庆公主一般,在江清澜、杨松等人的身上。
一路上,公主与他聒噪个不停,什么哪个颜色的唇脂配哪种裙子、簪芍药花要配什么样式的璞头……他听得脑子嗡嗡的。
走到傀儡戏台前边时,看见那三个人有些眼熟。
他倏的想起,挂红灯笼的摊位,是他亲手办的牙帖。他便想借此机会,把公主的话头岔了去。
他打量了一番小摊:
喜庆的大红灯笼、干净的桌椅、排列整齐的小吃……咦,冰糖樱桃串串?
颗颗红樱桃排在精致的盒子里,玛瑙一般红润。因裹了糖衣,它们在红灯笼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莹润的光泽。
奇巧的心思。
他拿起一串,看那个眼睛异常清明的女子:“这个糖衣樱桃,是你做的?”
自然,江清澜听得出宝庆公主语气里的不满。但她并不在意,见谢临川有意,就笑道:
“正是妾做的,只需十文钱一颗。”
谢临川本想让她直接跟他回府,专门做给祖母吃,又觉得宝庆公主在身边,不太方便。
他便想着,反正摊子在这儿,她也跑不掉,待会儿他回了府,再叫平林来请就是了。
“你把这些都包起来,我全要了。”
江清澜眼睛一亮:“好嘞!”麻利地拉着花痴团团回了摊子里,一起去包樱桃。
宝庆公主见状,皱眉道:“你……你吃这个?”
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东西十分讲究。莫说是外面小摊儿上的东西,便是宫中的东西,换了个御厨做的,她都不吃。
谢临川拿起一个给她看:“殿……”
想到此地人多眼杂,他们又没带几个护卫,便换了个称呼:“阿妹,你尝尝,一定比你以前尝过的好吃。”
宝庆公主本要拒绝,听了“阿妹”两个字,心里甜丝丝的。
“阿妹”并不只指血亲的妹妹,有时候,男子对女子表示亲呢,也称其为“阿妹”。
当下,她便接了樱桃。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尘土秽物,才慢慢送入口中。
先是冰糖外衣的脆。再一嚼,樱桃爆了汁,酸酸甜甜,再混合冰糖的甜,实在美味!
便是宫中的一等樱桃,也没这滋味!
宝庆公主伸长了脖子,也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小摊儿来。
江清澜把团团留在里面,不让这花痴出来丢人了,自己用个木匣子装了樱桃出来:
“郎君,一共二十五颗,二百五十文。这匣子五十文,共三百文。”
谢临川随手一掏,掏出个银锭子,与江清澜一手交钱一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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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
江清澜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银子太多了,我找不开。”
马蹄形的银元宝躺在手心里,闪着银光,散发着巨额财富的钱香味儿。
整整五十两!
谢临川大手一挥:“不用找了。”说罢,要与宝庆公主一起走了。
江清澜心里怦怦跳,只觉得天上的星星都要落下来了。
三百块钱的东西,给了五万块,这简直就是中彩票!
她决定再攻略一下这二位贵客。
她飞快地包了些油卤串串,追上他们:
“郎君、娘子,五十两实在太多了。不如,权当是预支的,以后一年,二位来买东西,都不必给钱。”
宝庆公主看她一眼,心道:你倒自信,怎知我以后还要来?
却听她又说:“这是小摊儿新推出的油卤串串,送给二位尝尝。”
几串藕片、几串豆腐、几串豆皮,还有些蘑菇、木耳。
都灰黑灰黑的,不太好看,是以方才他们没买。
但离得近了,一股独特的浓香扑鼻而来,宝庆公主竟然咽了下口水。
谢临川也闻到了,很难说这是什么香,竟然比丰乐楼的焦炙羊脯还诱人。
心思奇巧。他不免又想起了这几个字,看了那女娘一眼。
江清澜笑道:“这是用秘制香料卤制而成的,模样虽不好看,味道是十足好。只是……”
她特意看了宝庆公主一眼。
“只是味道有些重,有麻有辣。若是口味清淡的人,每次须少吃些,最好,先再水里涮一涮再吃。”
“吃了油卤串串呢,再吃些甜樱桃,也就不辣了。”
宝庆公主听她言笑晏晏,说得诱人,不自觉就点点头。
待与她分别了,手自然就从油纸包里摸了一根出来。是一串木耳,有三四片,俱是黑黢黢的。
木耳片儿卷卷的窝里还藏了些卤汁,香得诱人。
此时,她哪里还想得起公主的娇矜。也忘了方才那人说的,在清水里涮一涮的事儿。呼噜一口,就吞了一片木耳。
“嘶——好辣——”
……
见人回来了,东平王妃梁氏迎出门来。
只见谢临川一副忍俊不禁、要笑不笑的模样。
宝庆公主戴着幕篱,着急要走,吩咐丫鬟:“快快快,收拾东西,回宫!”
丫鬟回:“之前说要晚些,我们连……”
宝庆公主急得跺脚:“回宫!即刻!马上!”
梁氏深恐儿子又惹了公主不高兴,追到轿子前来:“殿下,可是临川又犯浑了?您别生气,我回去好好说他。”
宝庆公主竟然没让轿子停,一边吸气一边说:
“王……妃娘娘,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我自己。嘶……走快些!”
轿夫脚下发力,一溜烟儿就转到街上,走远了。
东平王妃看着一行人的背影,皱眉不语。
谢临川拎着食盒,正要往祖母的院子去,让王妃拦下了:“你又干了什么事,殿下怎么抬脚便走了?”
谢临川粲然一笑:“她不走干嘛,让大家看她的两片香肠嘴吗?”
香……香肠嘴?王妃不解。
谢临川哈哈大笑:
“我们在路上买了些油卤串串。”
“我说了,回王府来吃。人家女摊主也说了,口味清淡的人要在水里涮一涮再吃,且吃了串串,得吃点甜食解辣。”
“偏她忍不住。看傀儡戏的时候,她就吃了六七串,路上又要吃。”
“我本来给祖母带的,都被吃光了。现在,她嘴巴辣得又红又肿,没脸见人了。”
“母亲,你说这事儿,能怪我吗?”
梁氏愕然:
这……这还是那个最娇惯、最注重容貌,非净水不饮、非洁食不吃的宝庆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