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了擦嘴，宋虞再度开口，“现在青州是什么情况？”
魏蓁看了一眼孟婉，随后对宋虞说道，“此前为了对抗萧宁，钟离带走了五万人马，如今下落不明，而赵成玉被楼珂缠住，裴若望要牵制莫寒，青州现在守城军只有五千不到。”
宋虞皱眉，情况比她想象得更糟糕。
“萧宁有十万军队。”
“守城的话，可以坚持多久？”
孟婉问魏蓁。
魏蓁顿了顿，“以羡城目前的存粮，可以坚持两月。”
屋外蝉鸣不止，扰得人无端心烦。
“钟离如今下落不明，若是两月之后没有等到援军，那便只能全军覆没。”孟婉从怀里掏出手帕摁了摁额头上的汗滴。
为了抵抗萧宁的大军，羡城的粮草大半都运往彬州，屠城前这些粮草想必已经被萧宁占为己有，羡城反倒所剩无几。
屋内落针可闻。
魏蓁摇着便面，但只是搅得热气乱涌，她头上的步摇轻微摇晃，“还有一个办法。”
宋虞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血丝分明可见，“什么办法？”
“撤军。”
魏蓁自顾自说道，“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军，保存实力。五千守城军对上萧宁的十万大军，几乎没有胜算。撤退，尚有一线生机。”
魏蓁说的是最好的办法。
“武原无辜死去的百姓怎么办？”
宋虞眼神阴鸷，盯着魏蓁。
魏蓁垂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虞却没有放过魏蓁，她追问道，“那羡城的百姓呢？我们现在逃了，他们能逃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被萧宁再屠戮一遍吗？”
魏蓁冷静自若，仿佛早就料到宋虞的反应，她将便面放在膝上，正襟危坐，“那便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阿虞想好了吗？”
魏蓁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宋虞和孟婉都听懂了。
以五千兵抵挡十万大军，无异于蚍蜉撼树。
“便是只有一千兵，我也不会弃羡城百姓而去。”
这便是宋虞的答案。
屋内气氛凝滞，闷热潮湿，孟婉在这时开口，“我也不会扔下羡城百姓。”
宋虞望过去，看到孟婉眼中少见的鼓励，她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文郁想来一定有办法。”
魏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有一计，但胜算不到两成。”
宋虞握住庇黎剑的剑柄，“两成够了。”
“五千守城军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萧宁的十万大军，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突围搬请救兵。”魏蓁摇着便面，缓缓说道。
“找谁？”宋虞凝眉。
“秦有仪。萧宁此来倾巢出动，若是能让秦有仪领兵攻击中州，来一出围魏救赵，萧宁必定会撤兵回师，救自己的老巢。”
“我立刻带兵前去梧州。我回来时尚未遇见萧宁的军队，现在出去兴许还来得及。”说完宋虞就要动身。
魏蓁摇了摇头，面色沉重，“萧宁的军队早在三日前就将羡城围得水泄不通了。阿虞能如此轻易地回来，应当是萧宁故意为之，好将你也围困在此。”
宋虞微愣，但随即反应过来。是了，她回来地过于顺利了。一路上畅通无阻，这实在是不寻常。
孟婉在这时开口，“萧宁如今派大军围困羡城，想要从十万大军处突围，难于登天。”
“不错。最好能派一小支部曲，佯装突围吸引萧宁大军的注意力，阿虞再趁此空挡暗中逃出羡城。”
魏蓁垂眸，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魏蓁的计策确实可以增加宋虞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但相应的，吸引萧宁大军的那支部曲，却是凶多吉少。而且顾辞叛逃，裴若望、赵成玉、秦有仪、钟离皆被牵制住，羡城根本无人可用。谁能但此大任呢？
屋外蝉鸣声盛，尖锐刺耳，混杂着潮热湿气的穿堂风吹过，帷幕微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孟婉开口，
“我去。”
宋虞不可置信地抬头，“这怎么行？”
孟婉脸上的褶皱微动，语气中是不容置疑，“如何不行？你别忘了，你的兵法是谁教的。我也是簪缨世家出身，带一支部曲还不成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虞皱眉想解释，却被孟婉打断，
孟婉瞥了宋虞一眼，“如今赵成玉裴若望在外，钟离下落不明，秦有仪被谢澄牵制，羡城无人可用，除了我，你还能找到第二个人吗？”
宋虞垂眸，她的手不自觉握紧庇黎剑，“这太危险了。”
孟婉抬头，望着屋外炽盛的日光，目光遥深，“若是能救羡城百姓，危险又有何惧。”
屋内三人都心知肚明，此行几乎是必死之局，带着几百人吸引数万大军，还要撑到宋虞顺利突围，已经难于登天，再萧宁发现被愚弄后想要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孟婉主动请缨，自然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不行。”宋虞还是坚持。
换做平常，孟婉或许又要斥责宋虞，但今日，她却神色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你是羡城的女君，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一人，和一城百姓，你应该知道怎么选。我希望，当初将羡城托付给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宋虞心中沉重无比，她不想做选择，但却不得不做选择。
魏蓁在一旁劝道，“如今没有比老夫人更好的选择了。若是老夫人，或许能化险为夷也未可知。”
“阿虞，应该相信老夫人。”
宋虞靠着漆柱，垂眸没有说话。
夜里蝉鸣未歇，纤云托月，闷热却挥散不去，充斥着整座青州大地。
宋虞独自一人坐在八角亭中，仰头观月，手里拿着酒壶，靠着亭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抹月白色的声影从夜色中踏出，谢徽站在不远处望着借酒消愁的宋虞，神色复杂。
拿起酒壶放在嘴边，辛辣的浊酒入喉，最初是冰凉的，但下肚之后却烧得胃滚烫。
“温稚死了。”
宋虞侧头望向谢徽，冷不丁开口。
月下衣衫落拓，谢徽缓步上前，走到亭下，隔着栏杆，他抬头望着宋虞，低声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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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傻。”
宋虞抬头望着那一轮不够完满的弯月，兀自呢喃道。
“你不傻。”
“我不傻，怎么会被萧宁耍得团团转？我不傻，怎么会连顾辞的异心都看不出来？”宋虞不知道是在问谢徽，还是在问自己。
宋虞的眼角湿润，一滴泪从她的脸颊划过。
穿越到这个乱世，这还是宋虞第一次哭。她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即使是这个人是自己。但面对谢徽，宋虞却觉得，好像被他看见也无所谓。
月色给谢徽镀上一层轻柔的光，他的神情温柔，“这是她们的错，与你无关。”
“但温稚却是因我而死。”
抬手，谢徽仰着头，用指腹亲亲拭去宋虞脸上的清泪，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擦拭心爱之物。
“为你效忠，温稚也许早就想到了这样的后果。人固有一死，或轻于泰山，或重于鸿毛。温稚为你而死，尽忠尽节，无愧天地。我想，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脸上被谢徽触碰过的地方余温滚烫，宋虞盯着谢徽温柔的眸子，没有说话。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替温稚报仇。”
宋虞喉咙干涩，想要喝酒，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酒壶已经跑到了谢徽的手里。
“酒还给我。”
谢徽却置若罔闻，他抬头望天，“月色真美。”
宋虞顺着谢徽的视线望去，皎洁的清月挂在群山尽头，遗世独立，无悲无喜，白骨避原饿殍遍野，都与它无关。
“美有什么用，死了便都看不到了。”
谢徽点头，“没错，所以阿虞千万别死。”
宋虞一愣，她望向谢徽的侧脸，轻柔的月光勾勒出清俊的轮廓，完美地不像凡世之人。
清云蔽月，院中的光黯淡下来，唯有蝉鸣声越烈。亭边芙蕖开得正盛，池中鱼儿游曳，荷叶微动。
“老夫人要替我引开萧宁大军，助我突围。我死不了，但她很可能有去无回。”
想到孟婉的决定，宋虞垂眸，遮住眼中涌动的情绪。
“我不想让她去冒险，但我别无选择。”
“既然事情已经注定，那不如选择相信老夫人。老夫人乃将门之后，巾帼不让须眉，面对萧宁的大军，老夫人也定能用兵如神，化险为夷。”
宋虞抬眸，她知道谢徽是在安慰她，但她烦躁的心，却平静了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既然已经注定，想再多也于事无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眼下的事情做好，尽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谢谢你。”宋虞稍微振奋了一些，她站起身，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万民敬仰的女君。
宋虞打起精神往回走，谢徽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看出了她身上的坚韧，和顽强。谢徽知道，宋虞不是因为他的安慰而振作。任何风霜都无法摧折她的根骨，即使短暂的倒下，她也会很快站起来，沉着地面对它。
宋虞很强大，强大到每次谢徽靠近，都只能仰望她。
想到自己不堪的过往，谢徽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