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望着宋虞有些出神，此前他在梦中恨不得手刃了宋虞，以报杀父之仇，但当宋虞真得落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中又五味杂陈。
他以为，宋虞成了一方枭雌，应该一直是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而不是现在这般脆弱狼狈。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宋虞，现在见到了，心中的恨意却也跟着动摇了。
待崔维回过神时，宋虞早已经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两人一时无言。崔维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之前……按你说的法子，却没有办法将那小孩儿哄好，她已经哭了整整一晚上了。”
听到阿奴的消息，宋虞着急地从床上起来，但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她“嘶”了一声，随即问道，“阿奴现在如何？”
崔维见她对阿奴比对自己的身体还关心，顿时黑了脸，“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宋虞松了一口气，随即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去看她一眼吗？你放心，我就远远看一眼，绝对没有坏心思。”
崔维见宋虞如此紧张，他不由皱眉，“这个阿奴……不会是你和谢徽的私生子吧。”
宋虞手一抖，陶碗随即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她复杂地看向崔维，“你想象力真丰富。”
崔维嘲讽地说道，“不然你为何对阿奴如此在意。你宁愿以身犯险，与江州为敌，也不愿将谢徽送回江州，你不会真对谢徽情根深种了吧？”
宋虞扶额，“不是你想的那样。”
崔维等着她解释，但宋虞懒得解释，她索性又改了口，“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
崔维听到了意料中的回答，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黑着脸甩手一挥，便大步流星向帐外走。
宋虞见状，忙唤他，"诶，说好的带我见阿奴呢？"
崔维脚步一顿，随后咬牙道，“想得美。”
站在原地的宋虞一脸不解，自己究竟是哪里又惹到他了？
*
春月高悬，唐羽城内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赵成玉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跨进刺史府，有守卫拦住她的去路，转瞬间就被她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
一脚踢开书房的漆门，里面昏暗的烛光摇曳。
用剑指着秦有仪，赵成玉质问道，“已经过去了一日，你想的救人法子呢？”
秦有仪低声和甘白英商量着什么，见赵成玉硬闯宅邸，她皱起眉，想要发作。但看在宋虞的面子上，她还是压下自己的怒气，尽量平静地提醒赵成玉，“下次进我的书房记得通报。”
都火烧眉毛了，秦有仪还在纠结赵成玉的礼仪做派，性急的赵成玉气不打一处来，“宋宋都没说我，你凭什么管我？废话少说，你想出办法了吗？”
见赵成玉对秦有仪出言不逊，甘白英就要拔剑，却被秦有仪按住。秦有仪冲她摇了摇头，随即向赵成玉解释，“我已经写信给谢澄，用谢徽和梧州两郡交换女君和阿奴。”
能用梧州两郡换宋虞的性命，秦有仪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正面和崔维对抗，秦有仪没有胜算，还可能惹怒崔维，让宋虞和阿奴陷入险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割地求和，委曲求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宋虞能回来，就有反攻的机会。
赵成玉却并不买账，“若是谢澄不同意呢？若是在这之前崔维要报私仇呢？你这办法，实在是太窝囊了。”
一向理智的秦有仪，听到赵成玉将她的牺牲贬低得一文不值，此刻也有了怒气，“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莽撞急躁？你如此冲动妄为，只会害了女君。”
赵成玉冷笑一声，将剑收入剑鞘，“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咱们各凭本事，走着瞧。”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秦有仪望着赵成玉决绝的背影，眉头紧锁。
甘白英望着赵成玉的背影，问道，“主子，你此前向宋虞搬请救兵，为的就是看宋虞是否值得效力，如今，您有定论了吗？”
秦有仪收回目光，屋内烛火将秦有仪的身影拉长，“白英，你还记得先主的遗愿吗？”
甘白英垂眸，“据守梧州，如遇匡扶社稷之主，可献之。”
想到旧人，秦有仪紧绷的神情柔软了一些，“我自知没有治世之才，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乱世之中尽力护梧州百姓平安。”
“这几年梧州与江州战争频仍，劳民伤财，梧州百姓死伤过半，是我之过。我也曾想过投降谢澄，但谢澄无容人之心，若我投降，下场可知。”
“那宋虞呢？”
秦有仪低声念出一句话，“凰自东出，山有宝木。舜为二士，天下共主。”
“这个谶语，我没记错的话，在贞佑年间流传甚广。”甘白英回道。
秦有仪点头，“这句谶语，意为宋虞将成为天下之主。”
甘白英不由皱眉，“十年前，就已经有人预言宋虞会成为天下之主了吗？”
“没有人可以预测到十年后的事情，除了是上天的预示之外，还能作何解释呢？”
秦有仪下定了决心一般，“若宋虞这次也能化险为夷，那我便相信这个谶语。”
另一边，赵成玉离开秦有仪的府邸，便连夜清点骁麟军，准备趁夜截营。
驻扎在郊外的营寨此刻火光簇簇，将无数的寒刀铁剑照亮。
赵成玉坐在离营寨不远的一棵树下，擦拭着自己的长矛，片刻后，一抹月白色的衣摆掠过她的眼。
“赵将军决定截营？”
赵成玉手上的动作未停，“嗯。”
谢徽站在树下，月白色的身影挺拔颀长，他淡然说道，“截营艰险，若是能将阿虞救出，算是万幸，怕只怕……”
赵成玉接过他的话，“全军覆没是吧。”
谢徽一愣，随即垂眸，“是。也许有更稳妥的办法。”
截营并非易事。虽然深夜突袭可以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崔维的营寨设有壕沟和拒马，还有箭楼，防御完善，想要冲进营寨内部也万分艰险。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漏出，斑驳在地，赵成玉面色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有更稳妥的办法，但我不敢赌。宋宋在崔维手中多一刻，就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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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危险。”
“这么做值得吗？”谢徽轻声问道。
赵成玉在长矛的尖刃上哈了一口气，上面瞬间浮起一层水雾，“我原本是草寇出身，你眼前所见的这些女军，最开始也是跟着我在山野间劫掠为生。”
将水雾擦干净，锃亮的表面反射出赵成玉朦胧的脸庞，“我们这种人，大多是朝生暮死，多活一天便是赚。我那时候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我遇见了宋宋。她是个很奇怪的人，不管是山匪，流民，世家，还是皇帝，在她眼里都一样，没有高低之分。”
“她从不曾看轻我，还让老夫人教我识字，学习兵法。如果没有宋宋，就没有现在的我。”
谢徽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从我记事起，这世道就已经烂透了，世家华盖金屋，穷人却饿死路边，无人收尸。是宋宋，让我看到了这个世道的希望。你问我值不值得，除了她，我想不出还有谁值得。”
赵成玉一反常态，她站起身拍了拍谢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看得出来，宋宋很喜欢你。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宋宋，别辜负了她。”
谢徽不由想到了满天厮杀声中与宋虞的无言对视。宋虞明亮如水的眼眸掠过千军万马，在烽火中只为他停留。
赵成玉起身离开，留谢徽一人站在月色中，身影落拓。
月光空明，树影婆娑。直到赵成玉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谢徽才负手说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群黑色的人影从树上一跃而下，齐齐俯首向谢徽跪拜。
“起来吧。”
其余人退至两旁，只剩下一人跪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
谢徽转过身，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弯腰将人搀扶起来，“颜涣，这些年，辛苦你了。”
颜涣抬起头，眼眶微红，他自知失态，用手背擦了擦眼，随后低首哽咽道，“属下不辛苦，将军愿意召见我们，便是我等的福气。”
颜涣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再想到谢徽这些年遭受的谩骂与诋毁，他还是忍不住难受。
谢徽云淡风轻地说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颜涣颔首，“是，但凭将军驱使。”
谢徽问道，“你们的行踪无人发现吧。”
“将军放心。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没有打草惊蛇。”
颜涣手下这只部曲是谢徽培养的亲信，自谢徽闭门不出后，谢澄的重心放在了女军身上，这些旧部便不再受重用，而是被放逐到山越人居住的蛮荒之地进行开垦，那里野蛮落后，少有人过问。谢徽写信给颜涣，让颜涣用黄金贿赂都尉，同时让山越人顶替他们，以此瞒过谢澄的眼睛。山越的都尉和被放逐没什么两样，穷山恶水不说，还捞不到油水。所以都尉很轻易便被收买了。
“让你们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属下已经派人前往乌勒，一旦有消息，属下立即向将军禀报。”
谢徽点头，“不急，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