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更) 她应该祝他幸福……
当日上午,乾玟同薛副将来到皇城司。
还没进门,守卫目光扫过乾玟,突然大喊:“银宝,富婆来找你了。”
旁边的薛副将:?
乾玟笑道:“今儿不是来找银宝的,是碰上案子了。”
不一会儿,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在京城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京城商行的商家中,陈家是龙头,而陈银宝就是陈家的二小姐,凭实力考上的任皇城司亲事官。
她着皇城司的制服,却浑身上下透着有钱的气息,脸圆而天真,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气质上些微憨傻。
“阿文,你来了!”
薛副将:……
仅需半个时辰,乾玟笑嘻嘻进皇城司,笑嘻嘻出来。
皇城司直接拿出证据证明:王小姐与落雁案逃犯无关。
原来当初姚飞雪被举报半夜开城门的时候,皇城司就调查过与杨家有关的所有商人,乾玟赫然在列。
至于河东军一路上遇到的命案,就更与乾玟无关了,毕竟谁能想到坐着轮椅身受重伤的柔弱商人会杀人呢。
徒留薛副将在风中凌乱。
哦,薛副将凌乱不是因为乾玟脱罪了,而是他在皇城司等候乾玟被审问的时候,与陈银宝聊天。
陈银宝与乾玟关系好,需要避嫌才留下来:“多谢河东军一路送我们阿文回京,若没有河东军,我可能就见不到她了,出远门真是凶险啊。”
薛副将:“哪里哪里,王小姐可是我的准弟媳。”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陈银宝:“……嗯……薛将军多少年没回京了?”
薛副将疑惑:“十来年?”
“哦哦,”陈银宝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阿文虽然没有成家,但养了二三十个小倌,这个风流名声‘比较’响,薛将军还是回去问问贤弟与令堂的想法,再做定夺吧?”
薛副将:夺少个?
薛副将震惊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羡慕。
等乾玟出来,二人出了皇城司,薛副将问乾玟:“你当真养了三十几个小倌?”
乾玟笑了:“现有的确实有三十几个。”
晴天霹雳,薛副将彻底打消了找乾玟做弟媳的念头。
自此,乾玟“遗憾”失去了一个准大姑子。
不一会儿,一辆宝顶马车徐徐行至皇城司外,金闪闪的宝珠,翠玉的车顶,绀青的车壁,更遑提前头四匹汗血宝马,威风凛凛。
苍翠的云锦车帘被卷起,不知何时离开的黄鹂换了一身锦衣长裤,规规矩矩下了车,摆出一玉凳:“恭迎小姐回京。”
乾玟:“薛副将家住哪里,我送送你?”
薛副将一副生怕乾玟看上她弟弟的样子,忙往后退:“不了不了,王小妹,咱们就此别过吧,青山绿水,有缘再见!”
说罢,慌乱上马,一溜烟跑了。
乾玟笑道:“走吧。”
马车上,黄鹂把安置元帅的事儿,以及这些天来,京城收到的加急信件都一一汇报了。
乾玟摆正脸色,冷道:“先回宅看看折子,瞧瞧那些废物们趁本王不在,都搞出了什么名堂。”
黄鹂:“是。”
一个时辰后,京城下雨了。
灰色的天阴沉沉的,中央大街两边张了灯,罩下暖黄的、朦胧的光晕,像下了一场金色的水雾。
乾玟带上两把伞换了一身极其华贵的衣裳出门,仿若一坨行走的光晕。
路人只觉她自带十来个大灯笼般,照得人好不刺眼,再定睛一看:王小姐啊,那没事了。
不过是一个浮夸、庸俗、又漂亮的、该死的有钱人罢了。
呵,根本不羡慕!
老天眼瞎!
乾玟就仿佛一朵牡丹,摊开枝叶,开得极为繁盛,到处招摇过市。
乾玟换了辆看似低调,实则更贵重的马车,她抬头看看天色,算了算时辰:“绕京城三圈。”
黄鹂:?“是。”
乾玟的想法很简单:她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回京城了,顺便耗耗时间,等某人下朝,这场朝会,必然要开很久。
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马车内的小桌,乾玟想到了上辈子。
也是这个年纪,彼时夏国的夺嫡之战已经白热化,她与九皇女已经到了不是你被分尸就是我被凌迟的地步,背地里互相雇佣的杀手数以百计,恨不得一觉起来就能听到对方被做成人彘的喜讯。
也是那个时候,她突然得知,邹以汀被赐婚了。
那时候,她与他的交情是一次地震的救援,几场战役的交锋。
她欣赏他的剑法、他的魄力、他的统帅之才,还有一颗赤子的正义之心。
欣赏。
她琢磨着这两个字。
真的只有欣赏吗。
这么急着夺皇位,攻打渤国,是为了什么?
在战场上与他兵刃相见吗?
还是……想把他俘虏起来,永远关在她身边。
那日,乾玟坐在厅内一言不发,身边的谋士们叽叽喳喳,已经讨论了数十个方案。
乾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涨,阴暗的触角般,吞噬、取代了浑身的每一条神经。
但最终那些肮脏的念头都偃旗息鼓,像被洒了盐的蚂蟥,成为一滩血水。
他要嫁人了。
她应该祝他幸福。
那时候的乾玟不知道,或者说,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感觉,只是仿佛有一柄锉刀狠狠锉着早已化成血水的每一寸神经。
心痛吗?当然没有,呵,她只是有点惋惜。
又或许,他心系王知微呢。
乾玟极力压下心底的不快,心不在焉地继续议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中断说到一半的话,凉声道:“散了吧,今日乏了。”
一应谋士们早已习惯她的阴晴不定,纷纷闭上嘴,识相地告退。
等人都走了,厅内空了,穿堂风冰冷地刮过她的脸,乾玟才一字一句道:“黄鹂,将本殿打磨好的那柄剑同剑鞘包好,备成婚礼。”
黄鹂疑惑:“那柄剑殿下锻了很久了,小的还以为那是殿下自己用的,殿下是要送到哪?”
“送到……”乾玟算了算时间,“渤国承平世女府,不要署名。”
“是。”黄鹂又问,“要多塞写桂圆花生吗?”
团团圆圆,好事发生?
乾玟冷笑一声:“塞,多塞,塞满。”
思绪回笼,车外雨越下越大。
等马车第三次跑回中央大街时,乾玟倏然说:“转向,去皇城门口。”
乾玟是当朝陛下指定的皇商,陛下青睐,给予她自由出入皇城的资格,她能随时进宫,上报收益。毕竟在渤国皇帝看来,乾玟的钱,也是她的钱。
马车停在宫门口时,官员们恰巧下朝,正陆陆续续往外走。
乾玟一眼就看到那个孤独的,颀长的,月练般的身影。
她果断打起窗帘,笑盈盈喊道:“邹将军,好巧!”
乾玟随手捞走靠在车壁边的小伞一撑,将半个身子探出去,乍眼看,还以为是一只五彩的鹦鹉在“啾啾啾啾”。
被她唤的那人,一身银甲,他没带伞,长身立在宫门口,官员们纷纷逃窜,使得他周围空了一大片,孤寂地分外显眼。
他像山壁上唯一的那棵长松,在风雨中屹立不倒,挺拔清俊,眉目锋利。
乾玟却从他冷峻的神情,窥得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
像雨打的小狗。
她心头一刺,忙冲他招手,“这大下雨天的,容易受风寒,快上车吧,我送你。”
那头邹以汀像是定海神针,没动半分,时间长到黄鹂以为自己魔怔了。
自家小姐却好整以暇趴着窗户,冲那边笑意不减,像是在欣赏什么珍惜好物,极有耐心地等着。
半晌,邹以汀方起唇:“东柳街。”
乾玟故作惊讶:“那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也要去东柳街,正好顺路,将军快上车。”
也不知顺的哪门子的路,能从皇宫门口顺到东市东柳街去。
乾玟不管。
她说顺就顺。
黄鹂乖乖披上蓑衣出马车,坐到车夫身边。
乾玟撑着伞掀开车帘,自带屏蔽仪,忽视周围官员汇聚过来的诧异视线,冲邹以汀伸手:“马车底高,我拉将军一把。”
邹以汀不知在考虑什么,几息后终于动身,只利落几步便上了车,还拎着飞鹰的后领,生生把人也拎了上来:“多谢王小姐。”
乾玟收回空落落的手,一点也不尴尬:“将军太客气,三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我之间不言谢。”
邹以汀眉目低垂,沉默地坐了下来。
马车踽踽前行,驶出一条康庄大道。
原本宽敞的车厢内,荡漾开熟悉的松香,还有冷冷的水汽。
邹以汀只贴着马车壁,坐到了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他的铠甲滴着水,浸湿了精致的地毯。
他略显局促地握紧了手,悄悄并拢腿,缩小浸湿的面积。
飞鹰乖乖坐在他身边,眼睛瞪得老大。
乾玟笑容不减,自座位底下拿出两条长巾:“都擦擦吧,别风寒了。”
飞鹰:……
虽然他很想吐槽他和他家将军的身体应该比她强多了,不会因为一场小雨就风寒,但他还是乖乖接了过来。
触感真好……刺绣精致,一看就很贵。
邹以汀艰涩地接过长巾,嗅到那柔软的、温柔的触感里,裹挟的茉莉香:“我洗净后……”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这长巾虽贵,对乾玟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且他用过后,会沾上他的气息,谁还会要呢。
不过是成了一次性的废巾。
他生生将话咽下去,只道:“多谢。”
乾玟旁若无人地支开一张精致小桌,从坐隔中掏出翠玉器皿,自顾自斟起茶来:“今年最新的头道芽,快马加鞭从南方运送到京城的,很新鲜。”
热气裹挟着新茶的清香,晕染小小的四方空间,茶水呈淡淡的青绿色,她把茶杯推到邹以汀面前:“将军请。”
邹以汀长睫微颤,落下几滴水汽,他小幅度点头:“多谢。”
他轻抿一口,忽而顿了顿,许久,贴着高高衣领的喉结才轻轻滑动了一下。
飞鹰眼尖,惊道:“夏国的苍山新翠?稀有品,特别贵,我家将军小时候最喜欢喝……”
话没说完,邹以汀冷淡的眼神如刀,叫他住了嘴。
邹以汀不动声色转移话题:“王小姐既从皇城司出来,定是无罪了,是邹某误会王小姐了。”
“小事,我不会放心上的。”她展出珠宝一样璀璨的笑,恍若这马车不是行走在阴冷的雨街,而是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我在京城名声不好,把薛副将吓了一跳,她恐怕是不想我当她的准弟媳咯。”
邹以汀眼中闪过粼粼的光,但又忽然熄灭。
手中的热茶,他终究是没喝下第二口。
马车在沉默中终于抵达东市,外头黄鹂唤了一声:“小姐,到了。”
乾玟:“将军要去哪?”
邹以汀:“早茗青茶楼。”
“好巧,我要去琅玉阁,就在将军对面,将军于我有恩,若有空,开窗看看。”
还没等他开口,她坚定的目光好像一汪深潭拂过,一字一句道:“我为将军,接风洗尘。”
邹以汀眼眸怔住,周边的空气都滞涩了一瞬。
“多谢王小姐。”
“邹将军客气。”
外面的雨变小了,打不打伞都无甚关系,邹以汀与飞鹰均下了车。
“将军!”
乾玟从车窗里探出来,发髻上的金步摇坠子贴在耳畔,手里举着一把好像很昂贵的伞:“打伞,勿淋湿了。”
“不必,多谢。”他有些仓惶地走入淅淅沥沥的雨帘中。
春寒料峭,早前在皇宫里不觉得,如今甫一下车,邹以汀才觉有些冷。
也许是车内太暖了。
他加快脚步,拐入一家名叫早茗青的茶楼。
店家先引他到一间空屋,飞鹰看守,他换下一身铠甲,穿上青袍。
待收拾妥当,他来到与友人约好的隔间。
隔间不大,有一方八仙桌,桌下还烧着炭火,暖烘烘的。
纱帘后,一个男子坐在轮椅上,穿得极厚,时不时咳两声。
“鹤洲,多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邹以汀恭敬行礼:“子贞兄。”
“你我之间,不要再行这些虚礼。”
那人掀开纱帘,露出一张病弱苍白的清秀面容:“鹤洲,方才我见你从一极浮夸的马车上下来,那是谁?”
邹以汀:……确实很浮夸。
他低眉恭敬道:“是王文王小姐,行军途中,我们恰巧于富山遇见,一同归京。”
“哦?你从不接近陌生人。难不成,她与你娘当年的案子有关?”
“……尚在查。”
“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好,男子终究不适合抛头露面……”他未尽之意,邹以汀也知道。
男子不适合抛头露面,他就更不适合了。
每次出门,犹如秽物,人人避之不及。
“你多年未归京,确实不知这京中近况。”
“兄长在皇宫也听过她?”
“有所耳闻。此人风流之名,响彻京城。据说相好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东柳街的青楼都有她的专属卧房。”
邹以汀:……
他垂下眼帘,只觉京城的空气,似乎闷得厉害。
漫长的沉默中,窗外忽然响起烟火声。
死气沉沉的东市忽然活了一般,人群纷纷聚集到琅玉阁的门口。
邹以汀脑中浮现出乾玟的话。
他提议:“打开窗户看看?”
王子贞疑惑地点点头。
邹以汀起身,横推开一扇窗。
对面琅玉阁的店家正命人推出一车车窜天猴。
砰砰砰!
烟花莽撞地冲天而上,在灰色的日子里,绽开一簇簇鲜花。
邹以汀仰起头,琥珀眸子里倒影出五彩斑斓的花火。
心口隐然卷了个边似的,一点一点,将隐秘的喜悦,缩到心底去。
他目光下落,对上对面阁楼中,乾玟的笑颜。
她趴在窗户上冲他招手,还幅度极大地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夸张的嘴型被他轻易读出。
她在说:
“恭迎将军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