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我什么时候能死……”
邹以汀冷道:“别死在我背上。”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背着少女一路往前。
她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再耽搁下去会没命的。
这河水不知是中河的哪条支流,鱼不多,流速平缓,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味逐渐难忍。
他只能沿途摘些掉下来的果子,下雨时用水囊收集一些雨水。
果子烂了但还能吃,他每日只吃几个,剩下的统统留给了少女,水也是。
实在饿的时候他就吃些草皮、树叶。
“你丢下我吧……”这一切少女都看在眼里,她感觉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眼神逐渐涣散,干涩的唇也开裂,渗出血丝。
邹以汀沉默不语,兀自回忆附近的地形,他必须尽快带她走出峡谷,找到村庄,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咳咳……”他不由也咳了几声,只觉每嗑一次,胸腔便放射性地刺痛。
他背着少女,找到一条相对不算陡的上山的路,抄起斩马剑往山壁上插,竭力向上爬。
“我八岁的时候,也想过寻死,那时候我娘被诬陷下狱,在狱中自杀,我与我爹寄人篱下,后来我爹也病逝了。我像下人一样受人指使,当那些小姐公子的陪练,每天都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给我药,也没人会来看我。过节的时候,我也只能隔着墙,偷听街对面的小孩玩闹。
我更不敢出门,她们说我是吃民脂民膏长大的。我若露面,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也不敢爬墙,她们把我安排在偏院,临街,几乎每天,都有人扔烂的、臭的东西进院子,边扔边骂,说我是邪种。”
他一下又一下,把斩马剑插进坚石中,用尽力气带着两个人的体重向上爬,爬得满头大汗,爬得浑身颤抖。
这几日休息差,没吃的,水也匮乏,还要照顾少女,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坚定地,一步一步,向上,向上,再向上。
“很多次,我都想寻死。
但若我死了,谁来为我娘平反,谁来还她们清白……
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
少女忽然“噗嗤”笑了一下:“你是在……说鸡汤吗……我身在皇室,字典里没有清白二字……我当她们是姐妹……她们当我是猎物,一个个,恨不得将我吞之入腹……你说你没有亲人,我有,却还不如没有……”
邹以汀听不懂什么叫鸡汤。
他冷冷打断她:“你闭嘴,听我说。”
少女:……
他继续道:“我娘说过,人的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人不能认命……”
哐!
斩马剑斩在石头上,一个触底反弹,震出骇人的麻意,从手心电到肩膀。
邹以汀一个后仰,差点带着少女一起栽下去,但他咬紧牙关一拉,稳住了身形,反手又下一刀,稳稳卡住。
只这一下,仿佛要了他全部的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和爹是娘的负担,她认命了,但我还年轻……”
“我知道人要有本事,我的武艺不能废,我便日日练武,想搏一个出路……那年我有幸参加秋猎,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给了我机会,我牢牢抓住才有了今日。”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突然收紧胳膊,探身向前,用尽力气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滚烫的手握住他的,也握住了斩马剑。
然后用力一拽。
将他们两个都往上送了送。
她滚烫的声音附在他耳边:“那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邹以汀转过头,少女因为高烧发红的脸近在咫尺。
“邹将军,若我们都能活着,希望能再在战场上见到你。
到时候,可别对我客气。”
*
下雨了。
帐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晚上乾玟做完元宵,乖乖回到军医帐篷休息,睡到半夜,帐外开始飘雨。
冷冷的细雨打在帐篷上,滴滴答答,恼地人睡不着,还莫名其妙老有狗在叫,烦人得很。
乾玟本来睡眠就浅,需要的睡眠时间也少,便干脆坐起来。
不一会儿,黄鹂从外头回来了,手边还跟着一只泥巴狗。
乾玟只觉好笑:“元帅,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离家出走,没被流民抓去烤了吃?”
元帅哼唧哼唧叫了两声,直冲乾玟摇尾巴。
黄鹂是在附近的浅滩上发现它的,没办法,叫声太独特太响亮,它很可能是一路追着邹以汀的松香气找过来的。
黄鹂:“真是只神狗。”
乾玟:神金狗。
“你带它找个地方用温水洗个澡。”
黄鹂:“是。”
这是养了个活爹吗?
没办法,乾玟只好现场磨墨,给韩县令去一封信,告诉她元帅在自己这里。
信写到一半,黄鹂又回来了:“我……我拉不住它,它又跑了。”
乾玟:?
活爹实锤。
乾玟只好顺着狗脚印找,最后找到最大的帐篷里,莫名和早早起来的邹以汀二人,对着元帅大眼瞪小眼。
乾玟很淡定,她的目光第一反应落在了邹以汀穿戴整齐的衣袍上:看来邹将军昨夜又没睡好。
第二便是落在桌上。
空碗,说明元宵吃完了。
她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邹将军起的真早。”
邹以汀:……
他不想说他在梦里爬石壁爬到四肢酸疼,被累醒了。
乾玟追问:“将军吃了我做的元宵,如何?”
邹以汀默了默:“嗯。”
“嗯”?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肯定是好吃。
她特意买了极贵的豆子,早两天就私底下偷偷找人磨得极细,还按照他的口味多加了糖,甜度控制的刚刚好,甜且不腻。
邹以汀的那碗元宵甚至是她后来单独开小灶煮的,淡淡的糖水包裹豆沙元宵,个数也不多,只有九个,讨了个长长久久的好寓意,肯定是极好吃的。
邹以汀不说话,乾玟只对着他温温笑,把元帅偷跑出来的事儿同邹以汀说明了一下。
横竖睡不着,邹以汀看这狗子精力旺盛跑了这么远的路一点不累,甚至还想跑:“我带它走走。”
“好啊。”
乾玟像个变戏法的,从轮椅地下歘歘掏出油纸伞,“我正好备了伞,两把。”
邹以汀:……
邹以汀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像烟雨下的天青。他打着伞,另一只手攥着临时找来的绳索给元帅系好,绕临时军营遛一圈。
走着走着,元帅直甩头哼唧着要往河边去,邹以汀无奈,只好多走一段路。
乾玟也举着伞,任由黄鹂推着,与邹以汀隔了半丈远,二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他的安全距离。
冰冷的雨幕中,他的侧颜线条流畅,笔挺精致的鼻梁,原本有些凌厉,如今却蒙上细雨朦胧。
在他察觉前,她又收回视线,好像方才只是往那处看了一眼罢了。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雨落在伞面上的哒哒声、河水冲刷岸边的水浪声、脚步声、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奥,还有吵人的狗叫。
werwerwer。
从前乾玟买到这只比格的时候,眼前一黑,只觉这是魔鬼,如今再看,也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元帅最烦人的年纪,是在韩县令家长大的,如今已经是一只相对沉稳的“中年狗”了。
她注意到邹以汀的手冻伤了:“将军,把绳子给我吧。”
邹以汀:“它力气很大。”
“无碍,我牵得动。”
邹以汀将绳子给她,她趁机把手里的汤婆子硬塞了过去。
完全没准备的邹以汀只觉手腕一沉,手心手指都瞬间暖了起来,暖到冻伤的皮肤都有些刺疼。
汤婆子是她一路来贴身抱着的,裹了一层绣着缠枝石榴棉纹的棉绢,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乾玟甚至又往他怀里推了一下:“别淋雨了,我这棉绢可是著名的绣娘绣的,很贵哦。”
邹以汀单手抱着汤婆子,只觉这暖意从手心流经了四肢百骸,一时……竟舍不得脱手。
“……多谢。”
二人便这样静静地走着。
接近渡口边时,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
彼时天边已经隐隐亮起一些天光,元帅突然闻到什么一般,大力往河滩上狂奔,乾玟差点没拉住它。
几艘早上出河捕鱼的渔船停泊在渡口,好几个渔夫围在一处,元帅撒着欢钻进人群。
邹以汀大步流星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气度不凡,忙纷纷让开。
黄鹂推着乾玟,压低声音:“好像是……”
乾玟点头。
河滩上有一些死去的、被水浪冲刷上来的河鱼,散发着咸腥,乾玟就停在距人群一丈远的地方。
邹以汀排开众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河滩上让人作呕的场景。
一具尸体因为泡了一段时间,已经呈现巨人观,发出恶臭。
但依稀能辨认出那人的面目有些眼熟。
是明城的司马。
不像是淹死的,尸体上有许多伤痕、肿胀,看上去像是先被揍死,然后抛尸,其中几道致命伤像是匕首刺伤,看伤口的深浅、角度,像是同一个人,双手穿刺。
再加上这几日下雨,水流更加湍急,尸体便被顺流冲到了这里。
码头上驻守的士兵脸都白了:“将军……这……”
邹以汀:“你去明城,给宋知府报个信。”
说罢,他转过头。
邹以汀目光凌冽地扫过乾玟、她身后的黄鹂,下移,最后定格在黄鹂的双手。
黄鹂僵住,她垂着头,好似没有接收到他的目光,表现得就像个普通的丫鬟似的。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端出惊讶的表情:“哎呀,好端端的,怎么又死人了啊。司马莫不是常在河边走,脚滑了吧~”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想到买干粮的那夜,确实没有看见黄鹂,只看见乾玟一人。
他只觉浑身骤冷,连手上的汤婆子,都凉了下来。
“到底是不是脚滑,王小姐不知道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