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璃终究没能在生辰这一天吃到周莲泱亲手做的长寿面。
她是宴会的中心，自然不能提前离场，等到送走客人再辗转回到家后，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
看见屋里情形时，有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之后，便是极速运转——整个石库门里弄都很安静，泰春班今日跟梅兰生搭完戏，晚宴前便散了归家，现在早收拾完道具，各自歇下了。戏班并无异样，阁楼也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那么他手心那条刚刚凝住血的伤，就一定是自己弄出来的。
正想着，周莲泱已睁开眼，乌黑的瞳仁蒙着一层雾，下巴抵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自下而上地看她；他的唇没有什么血色，只有中央一线深红的牙印——他自己咬出来的。看见她，他的眉就蹙到一起，语气也冷冰冰的：“……你这时候回来，面早凉了。”
乔璃一把握住他右手手腕，周莲泱吃痛，往后缩了一下：“做什么？”
“你不解释一下么？”
“有什么可解释的。”
有那么一刻她的表情变得很可怕，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狂躁不安掠过她的面孔，等他回过神来后，她已恢复了正常，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
乔璃握起他的腕，另一只手的拇指按住伤口上端，一用力，血珠溢出，锐器刺破皮肉的痛苦便卷土重来：“伤势从外往内收，收到你的手掌内侧，周莲泱，你是自己割伤自己的。”
他默然片刻，感受温热的血从手心往下流，下颌骤然收紧，抿唇道：“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么能不能猜出来我为什么这么干？”
狂躁再次显现又迅速隐没，周莲泱直视她，尝到一点胜利的甜头，激动与刺激又夹杂大量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哗啦啦地涌进心脏，留到身体的每个细胞深处——他站起来，冲她摊开手——
“乔璃，我的答案在哪里？”
她瞪着他，似是不敢相信他居然在这时候质问这个问题：“你……就为了这个？”
“这个？你觉得这无足挂齿？”周莲泱不想再忍了，更不想错过这个时机，“我告诉你，我就是为这个割破掌心的。如果不这样做，你要我怎么排遣心中的疑惑？”
“你也要与他睡觉么？你喜欢他么？你把我丢在这里，一夜又一夜地让我等着你，有没有想过我该……”
他顿了一顿，耳尖透出一股红意，摇摇头，像是想甩开口中酸溜溜的醋味。
“不说这个。我问你，乔璃，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是周家的二少爷，还是旁人榻上的金雀儿？我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说着，他的瞳孔微微有些涣散，声音微梗，泪光在杏眼中打转，迟迟不肯落下来：“我是谁？你肯不肯给我答案？你给不给？”
乔璃上前一步，把人扣进怀里，他被她的体温一烫，身上就轻轻一颤；那裹在月白寝衣中的一颤真像琼玉在摇晃，就要碎在她的掌心里。
“你那样作弄我，叫我唱戏，叫我雀儿，又要我当哥哥……”他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温温的泪浸入她的衣领，“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对不起。”她说。“试过了，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这话一出，周莲泱的眼神就灰了，脊骨软下去，像是被一节节砸断了。乔璃撑住他的身体，一抹就是一手泪，面色暗了一暗，居然比方才更冷静：“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不代表你的问题没有答案。”
周莲泱心神一动：“嗯？”
他正抵着她的肩膀，因此能感受到她深呼吸时微微内收的胸膛，随即又感受到一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那一定是……一定是非常要紧的事，叫她必须准备一番，才能开口述说。
“为了得到答案，”她缓缓开口。“你必须明白我上辈子是个怎样的人，明白我做过什么，明白我因何而死。”
周莲泱心头突然一惚。
他想知道。他无比渴望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她知道他的一切，他却不知道她的，那样不是很不公平么？
可如果光是“知道”，就会伤害她呢？
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
不等他作出反应，乔璃已经开始诉说。
“至少有三次，我最聪明，最了解我，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断表达爱慕的下属，想要杀了我。”
搂着她后腰的手臂收紧了，乔璃轻笑，微微推开身前人，后撤一步：“不，傻哥哥，这个事实并没有伤害我，但至少能看得出我有多劣迹斑斑。”
“所以我希望你首先明确一个事实——我没有感觉，更不会共情。”
她从书桌上抽出一把裁纸刀，对着自己左手心深深割下。
“囡儿！”周莲泱惊叫出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过去抢夺她手中的刀，“你在做什么！”
和镇日打磨锻炼自己的乔璃相比，周莲泱学艺的一点技巧根本不够看，双臂很快就被反制身后，整个人推到墙上压住。
她低头在他后颈落下一吻，流血的左手与他的右手十指交扣。
如若仔细对比就能发现，两道伤口的长短深浅几乎是一样的。
“也许有点病态，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疼痛不算一种困扰，而是生存的证据。所以你如果希望我感知什么，最好先在□□上伤害我。”
他的哭腔浓得压抑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掉，只觉她手心流出的血像烈火，把他的整颗心都浸在其中煎熬：“乔璃，你说什么疯话！什么这种人，不许说这样的话！”
“会喜欢我，其实哥哥才比较疯。”
乔璃按着他，又亲了一下他的后颈，直到那几块圆润凸起的颈骨，全都沾上一点湿润的气息。
“或者说，傻？”
周莲泱先是被她的举动惊得三魂失了二魄，又被她亲回来，亲得脸颊到脖颈都洇出薄粉，语气还很硬：“我、我怎么傻了？喜欢一个救世主不行么？你前世不是救了好多人？难道这也是骗我的？”
“不。”乔璃很快地否认，“我没有骗过你。这是真的，只是你不知道之后的事。”
回忆往昔，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没错，你只知道我研究出解决末日病毒的药剂……啊，那真是一段好时光。我追寻、探索，如同马里努阿猎犬一样全身心追逐未解之谜，可是等到我最终解开谜团……帘幕落下，剧目结束，我却再也无法回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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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难题的世界里了。就在这时我的下属杀了我，因为他终于迟钝地明白没有感情的天才能够拯救世界，同理，也足以毁灭世界。”
周莲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你不会——”
“我会。”乔璃说。“于是，出于好奇，我诱导他在爱情与正义中作出抉择，我允许他杀死我，因为一切都没意思。他的爱很无聊，他的愤怒很无聊，道德准则很无聊，毁灭世界也很无聊。”
她品味片刻，像是吃到酸杏一样皱起眉头。
“无聊。群氓环绕，而我太聪明，以至于成为自我的囚徒。”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调温柔而悦耳：“以上陈述或许能够证明我具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或俗称精神变态的特质。反社会人格通常可以从童年环境中找到风险因素：父亲查无此人，母亲在监狱中生产后接受死刑，我被孤儿院员工按道德准则抚养长大，从结果看连环杀人犯的基因占了上风。而精神变态相较一般反社会者，同样严重缺失情感性共情能力，认知上却能理解旁人的情绪和想法，模仿情感并用于操纵，哪怕本身不会产生真正的移情反应。”
有些事情她不愿意说出口，因为不愿撒谎，更不能含混而过。可一旦说出来，就会具体化，具体化她这个人，具体化那些面对她的人心中无可避免产生的恐惧。
“所以对我而言，从来没有所谓的善恶一说，善与恶只是情感与生存策略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孳生的结果。为善利于存活，为恶则会消耗群体数量，求神拜佛则反映原始人类的无知。善良并非好，邪恶并非坏，一切都只是对文字的玩弄，改变认知就能改变定义。”
乔璃知道他在听，在努力吸收消化。她松开压制他的姿势，从后面将人拥进怀里，但不去看他的脸。
“现在让我来回答你最在意的问题：我爱你吗？或许换种问法更恰当——我具备人性吗？基于我的过往与人格，我有给予你任何正面情感的能力吗？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也一样。所以我能分享的只有客观事实：当你说夏花美丽时，我看见夏花，它们的确有能够吸引我注意的颜色与质感；当你因初见诗句里春燕衔泥而快乐时，我也对将来在泥巴窝里嗷嗷待哺的小东西产生了一丁点儿好奇。”
“但也就只有一点儿，周莲泱，只有这么一点儿。我被囚禁在自己的大脑里，百无聊赖，无路可逃。”
一滴泪落到她指间，他浑身发抖，在无声地哭。
“可是，对囚徒而言，单调乏味的日子似乎因这点变化而渐渐变得勉强可以忍受了。”
她早就知道这对他是不公平的，而且还会一直不公平下去。说出来，就会变成现实。
“我依然不认为自己能够理解爱，就像沙漠不能理解源泉，荒野不能理解开花的树。如果能在我的心中找到爱，那一定是因为你的缘故，它存在与否，也只有你能决定。”
乔璃轻轻吻着他的侧脸，吻过一道道湿润的泪痕，最后握住他被蹭上更多血迹的右手，在无名指根落下轻吻。
“所以莲哥哥，你的问题其实只有你能回答。”
“我心中存在你渴望的情感吗？”
“它叫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