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乔璃觉得周莲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分外……腻人。
深宵静夜,他把一身揉乱的戏服剥下来。膝盖是瘫软的,眼睛也是瘫软的,闪烁不定,清莹透明,眼角渗出动/情的深粉色。
乔璃把戏服配饰一件一件拾掇好,扶他洗浴。泛着粉的水眸便勾子似的落她身上,鹿一样,黑白分明的纯粹。
泡在加了药的热水里,他便化了一样,烟气花气浊气,与莹白夹靡红的肤肉一道溶进水里。
两只胳臂搭在木桶边沿,尖削的下巴叠上去,一只手往前伸在灼热的空气里,轻轻摇晃着,口里也轻轻唱着:“那日间,停刺绣,把此情穷究……”
乔璃将他披乱的发粗粗绾起,用绞过水的薄巾子,揩去积在脖颈处的水珠。
几线狰狞肿胀的青痕,横在背脊,就那么大喇喇暴露在天光下。封凝的血痂,被热水一泡,就凶猛地撕开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描着那些鞭痕的轮廓,微风一般柔柔拂过,再用眼睛一一刻在心底。
“囡儿,我疼呢……”
周莲泱低泣着,抱住她的肩,踉踉跄跄走回阁楼,坐于床榻。
这是两个人共有的床榻。在旁人床上睡久,这小小的桃花源,对他而言已陌生了。他自顾自去抚摸两人的枕头。
表妹往日睡着睡着,总要移过来,去枕他的,慢慢往下滑,依着他的肩膀。可他的肩膀并不可靠——并不可靠啊,留她一人独眠……
“表哥。”
她的吐息在背后轻拂:“给你涂药了,痛就和我说。”
他并没有说什么。指攥在床单上,兀自忍着,忍出满头细汗,嘴角的裂处,也被噙出血丝。
乔璃的手不知何时抚到他下颌,拇指擦过嘴角,将血丝揩去。
“叫你别忍着。”
她声音发哑。
胸背脊骨,隐秘暗处,鼓胀激烈的痛,周莲泱并不在乎。他软声恳求,只要她转到自己面前。
乔璃药擦了一半,听到他这么说话,不能不顺从他的意愿。
青年抬起脸,唇角是扬的,眼睛也是弯的,里面隐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和惊讶:“……囡儿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如果不是靠着她肩膀走上楼,恍惚还是初见时的总角模样。
乔璃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本就长得比表哥快。”
手指被牵了一下,他将五指绕进她的五指,沉甸甸地相扣着。人也如一条还在滴水、又软又冷的蟒蛇,一点一点攀进她的胸口,脸颊靠着厮磨:“……我疼,你哄哄我。”
“……涂完药便不疼,表哥不让我涂。”
这么一句话出来,回应她的就是海棠垂露般的嗔怨了。
乔璃无奈,手扣着他的手,将人拢进怀里。另一只手摩挲他的背——微微弓起,又清瘦三分的后背,缓缓安慰着。
她觉得自己近日总在叹气。眼睛垂下来瞧他,周莲泱依着她胸口,长睫扑闪,也在看她。
与其说是看她,不如说是在寻找,这样寻觅似的神情,她已在他脸上看见许多次。
表哥在寻觅什么呢?乔璃不解,好似也不便问,因为没找到,周莲泱反而开心。开心——也更腻人,更缠人,好像流亡入戏班后强撑起的坚强架子被捶散了,才恍然记起,他本是个能在家人面前撒娇弄痴的贵少爷。
他要她照顾,要吻,要哄一哄,做完这一套,才肯安心休息。
“……囡儿别嫌我烦。”
他忽然转出这么一句,空的那只手盘上她的后背,微哑沙涩的嗓子,似又含了哭腔。
“我不会嫌表哥烦。”乔璃揉了一下他的后背,就仿佛抽掉一根脊骨一样,令人伏进肩头轻蹭。不知怎么,那儿慢慢浸出一点湿意。
“表哥……”她转头,无奈道,“先把药涂完再哭,好不好?”
“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
“幸好是我,不是囡儿。”
他抬起脸,虽然在流泪,唇角却是上扬的:“表面虽看不出来,但囡儿比我心高气傲得多。乱世坎坷,女子多沦陷此道方能求生,也沉于囹圄无日解脱……幸好……幸好是我,不是你。表妹干干净净的,我就幸福。”
阁楼一时阒然无声。
乔璃抬头,下意识依靠屋内熟悉的一切:堆满晒干的药草、木杵、药臼,用于实验的小小桌台。这儿是不同于泰春班浮华的幽净,充满乔璃自己、深厚而惯默的稳定。
但是这稳定,被周莲泱一句话,彻底打碎。
一种深发的波荡,将心脏震得紧紧收缩,波荡如同地龙翻身,将新装的电灯光亮摇撼成碎裂的琥珀色狂澜,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她知道自己胸腔中这一颗人心,天生便比旁人缺少一处“情”的关窍,仿若冷硬的顽石,冷眼旁观世情波折。既不理解旁人,也不顾惜自己,亲眷的漠视与死亡,也不能让枯井搅起半分波澜。
可现在……
乔璃心底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像盘旋在天上、从未被束缚,也不可能被束缚的风,突然被拽落地面。
苍鹰生了担忧,摔进土里,再不能腾飞,就是会这样恐惧的。
但这深黑深黑的恐惧里,竟然也藏着一点别样而陌生、奇美而浓异的甘甜。
乔璃慢慢、慢慢把额头抵住周莲泱的额头,眼角也沁出一点清光:“真傻。”
“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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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传来时,周莲泱还迷迷糊糊的,老虎窗外透进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1]和清冷的晨气,以及未尽的桂子幽香。
他支起胳膊,另一只手揪着被子,眼里含着些昏昏欲睡:“囡儿,是谁啊?”
乔璃已穿戴整齐,披一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袄子,圾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柴凌翠,泰春班当家花旦之一。她素日穿一身女学生似的翠蓝竹布衫,今日却着一身黑,微微佝偻着身子,手抄在马甲里:“……劳驾,让我进去说话。”
她拖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进来,着一张旧美人榻上坐了,自己倒了杯冷茶,颤抖地叹口气。
周莲泱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半张脸都青紫的,一块淤肿的血块团在眼皮上,将整只左眼压没了形。
柴凌翠差不多两年前入的戏班,从前也是江宁歌女,极擅交际,进班很快唱出名,鲜少见她如此狼狈。
当她扯开衣襟,露出更多、更残酷的凌/虐痕迹时,周莲泱也惊得“啊”了一声:“这……谁将翠姊打成这样?”
她当荤角,靠得就是一身白俏的好皮子,还有深目削颊的美人面,很难想象有人狠得下心,这样辣手摧花。
柴凌翠耸了耸肩冷笑道:“还不是那根‘老辫子’?”
“老辫子”原本值得是新国成立后仍未剪发辫的顽民,在柴凌翠嘴里,又多一层身份——新国革命时两江总督手下数侵江宁的“辫子军”中人。
那是一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强盗军,旧朝咽气时,该军在江宁无所不为,占据一城,就“三天不封刀”,奸/淫与抢劫,兽畜比之不及。
她的气声儿不对,说着说着,按着肚腹,作势欲呕。但她胃袋里什么都没有,吐也吐不出,反倒冲得喉咙嘶哑酸涩:“……我当时就是不愿投水自杀,才挣扎到海市这边,如今又要伺候他……”
柴凌翠近日的大恩客之一,就是前辫军参谋、如今在海市做了警备分厅厅长的胡小望,被这样一位恶客包下,柴凌翠几日来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玉关柳定指她好生招待。
毕竟做她们这一行的,万不能得罪警备厅。
“那牲口兴致上来,我……怎堪被当个人看?”
柴凌翠攥着帕子抹眼泪,物伤其类,周莲泱便道:“我们有什么能为翠姐做?”
女人瞟他一眼,嘴里喃喃哭着,又露出一点羡慕的眸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她将你瞒得这样好……”
“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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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一旁静听的乔璃切出一只手,挡在二人面前,“我未瞒表哥,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与他细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与玉关柳也是这么说的罢……那个杂种贱胚,分这么一头牲口给我,又是警备厅厅长,我哪里想得到办法……”
柴凌翠捂住脸,呜呜痛哭,拖长的哀嚎不似人声,倒像受伤的野狼,齿间满是溢出的仇恨血腥。
周莲泱听得不清楚,只道,表妹瞒了我什么?和柴凌翠的客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往不好的方向去想,浑身战栗起来,被放大的恐惧如洪水猛兽,几乎彻骨。
乔璃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唇附他耳旁:“表哥,别瞎猜,无论你在想什么,都不是对的。”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周莲泱把住她的手,眸光慌乱地摇动着,恐惧冻在脸上,让五官都扭曲了。
“我计划让胡小望死。”乔璃道。
什么?
周莲泱呆了一会,柴凌翠已在和乔璃确认什么事。两人声音很低,他依稀听见“虾子乌参,时令海鲜”、“骑马”和“多动”几字。
听不懂,也想不明白,周莲泱本能地有一层担心:“表妹要做什么,我不问,只一件事:若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猜到你动手么?”
乔璃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微微笑道:“自然要用谁都牵扯不到的法子。”
柴凌翠面色复杂,眼神在对面两人间逡巡片刻,拧帕子道:“这法子如此简单,我怕……”
“先试试,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你……若是真成了,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女人眼里迸出两股刻骨怨毒的快意:若是真成了……她也算报仇了。
周莲泱瞧着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柴凌翠,不觉打了个寒噤,往乔璃怀里更靠了靠。柴凌翠回神,心道好笑,又物伤其类,哀道:“你们……这样,玉关柳那贱种定看不下去的。她自己过的不好,就和那地狱里的王母似的,见一对、拆一对。我往年与小楼,就是被这么拆散的。”
小楼……
她想到那个绸缎庄的伙计,想到他年轻健壮的身躯、赤诚的眼,滚下来两行泪珠。过去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却冰凉的,凉得入骨。
“他说他要赎我,我却辜负了他。希望你们……”柴凌翠勉强组织语言,“你们不要上了玉关柳的当。”
乔璃冷笑一声。
这恐怕还是周莲泱第一次听见她冷笑呢,稀奇地看过去,被她的手搂住脖颈,按在肩头。
“我是不理她的,表哥信我,管她出什么招,都和我们没关系。”
人前,她怎么也这样做……周莲泱不由红了脸,可也没挣开。依着她便罢了。
乔璃自己觉得自己绝不会掉入谁的陷阱。
这些日,柴凌翠、戏班中人,甬明帮会,样样都要顾到,还要调查一些很久远的过去。她想着玉关柳这个人,想着终于把她从迷雾般的神秘面纱中揪出来,心里忽然就兴奋地激荡起来。
乔璃分身乏术了这一段时间,等《海市日报》上登出警备厅厅长胡小望暴死,她从严树明口中套出玉关柳过往世情后,竟然半月未怎么见到周莲泱。
他在躲她,而且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躲她,见了面也只是冷漠,甚至将阁楼的物品全搬入二楼的空房间,不跟她一起睡。
看那架势,与她“恩断义绝”似也不差什么了。
周莲泱不仅冷漠,嘴里还说一些伤人又自贬的话。乔璃听听就过,但他说话时,讥诮表情下,分明是在哭。
他跟她闹了几日,恐怕就哭了几日,眼睛肿成烂桃子,装也装不像。
——原来玉关柳狐狸似的一双眼,见她毫无破绽,就盯周莲泱去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过去?为何偏喜欢破坏人的感情,使千般计策,也要拆分鸳鸯眷侣?
这些问题,乔璃并不怎么在乎,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玉关柳行事后的结果。
拜她所赐,乔璃又体会了平生第一着体验的情感——
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