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桐城周家。
今日是周老太爷的六十大寿,戏台上《八仙贺寿》已唱到末段,扮成何仙姑的小旦绿裙曳地,身段柔软地飞了个水袖。
几个站在台下的小童手捧花篮,随着锣鼓敲点同时撒花,一时间满院都是缤纷的花雨。
洒下来的花瓣好看,都是些嵌着金粉的大蔷薇花,有淘气的小丫鬟瞅准空想上去捡,被旁边穿青袄红褙子的妈妈一把拦下:“那么多的人,你上去明晃晃得招甚么眼?”
小丫鬟秋花吐舌,回头挤出一个笑:“姑奶,待会那些粗手粗脚的听差过来到处踩,泥活活的不漂亮哩!”
秋花不识货,也贪看那红的金的花瓣,可见人都欣赏那美而精巧,又未被亵渎过的无暇白璧。
可见开得再好的花,经了脏污,就一文不值、贱进泥里了。
穿红褙子的老妈妈在秋花腮上掐了一把:“大姑奶奶刚回府,老太爷高兴,伺候好了人人有赏,你可不许上去裹乱。”
没过多久,就有人往台上搬些大锣大鼓。听差踩过花瓣,这可扎了秋花的眼。她正难受着,等听见《大明春》的鼓板一起,滚唱直白,注意力就一忽儿落在戏台上了。
周老太爷第一爱文,第二爱戏,公中每月都要拨一笔内帑延请戏班。若是说上等文雅的戏班子,屈指要数京城和海市。
今日贺寿的戏班就是海市新出的戏班,台柱的旦角极善戈腔,一开嗓就是金戈铁马的激越高亢,浓转淡时,宛若行云流水。
老太爷一身黑狐皮暖袄并深青金蟒褂,暖帽下的发辫抿得油光锃亮,听一会戏,便歪在身后的紫檀太师椅上。“人上了年纪就容易乏,不得不认哪。”
有殷勤人命小厮拧了一把热手巾,亲手捧上:“谁看得出您已花甲之年?瞧着不过刚知天命!”
众人也跟着一阵哄笑,一时气氛极为和乐。
因是整寿,亲戚不少,敞厅设了五大席,内院亦张罗了女眷席次,由继妻倪何惠主位,长媳宋则玉及各房远近亲眷依规落座,不与男席混杂。
周家太爷这整岁寿宴,放在桐城本地的士绅官宦里,也算顶派头的了。他自诩生平唯有一憾事,便是仅得一子一女。
这边客席大摆,周老太太的娘家女眷坐了一桌子。老太太是继室,娘家不丰,侄外孙女儿吴绮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银红掩襟小袄,手里持着一把白玉小勺,抿唇干搅碗里羹汤。
前头唱完了戏,寿宴过半,戏班又分了小戏,在内院临时搭的戏台,唱了几折,其中一折《游园惊梦》额外好,听来春风满齿,烟丝醉软。
老太爷的亲家朋友,都是有戏的人家,子女不知听过多少好戏。倪家则不然,看着光鲜,实则清贫,连带着吴琦云从小都没听过什么好曲子。
她听台上的戏文、唱腔,光是辨字都费力,更别提知道情节是什么。
同坐席一家陪客之女,倒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同她搭腔,吴琦云光是僵笑迎合,都觉得十分辛苦。
戏文一折折往下演起了西游记,台上伶人正唱到浓时,一阵金鼓铮铮之响,唬得吴琦云“啊呀”一声,手一松,牙筷掷在桌上,撞得碟碗一阵响。
这下整席的人纷纷朝她看来,吴琦云脸登时红得跟烧着了也似,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娘的视线更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这戏唱得实在是好,我看呆了,竟磕了杯子。”一道和朗的声音从旁座传来。“秋香姐姐,你手脚麻利,给我撤了吧。还有表妹面前的骨碟,也一并换新的。”
一旁垂手伺候的大丫鬟秋香忙上去,她是个伶俐人,自然知道这磕碰是为了谁解围,细致妥帖地给吴琦云换了杯碟。
面前重归整洁,吴姑娘才敢抬头,先挨了亲娘一瞪,再慢吞吞偏头往发声之处看。
之前说话的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内院的少年,吴琦云去看时,他已转去与同席的姑娘对话。
他年貌虽小,然而眉眼清俊,文气秀雅,与旁人的穿着发型都不同:一身笔挺板正的西洋装扮,不留辫子,颈间只有一条红绳,也不戴项圈、寄名锁一类。
怪模怪样,是她从未看过的。
想了片刻,吴琦云心头微微一跳:如今许多人已不裁前额鬓发,却也无与洋人一样全剃了的,这怕不是周家出了名的“怪咖”,周家二少爷周莲泱罢?
说来这莲二爷,与她倒曾有一段渊源。母亲本是想撮合她与二少爷的,相看已久,差点与当家主母作下口头约定,哪知被周家姑奶奶截了胡。
那周大姑奶奶的亲女儿,也就是乔家表妹,据说体弱多病,长在深闺,自生下来就从未回门见过外祖家人。说是亲上加亲,其实个中有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这个时候,吴琦云已贪喝了两杯果子露,觉得脑筋有点昏昏沉沉,竟然扭身去瞧乔家的姑娘。只见那乔姑娘,瘦肩圆脸,不上十岁,捏着帕子,夹一筷子菜,就要低头咳两声。
她看不大清对方的脸,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和气富贵的面相,却打娘胎来带一身病。
吴琦云心里有些唏嘘,又见周二少爷对乔家姑娘十分小意殷勤,不由低头暗笑:两人年岁都不大,周莲泱或长她两三岁,一板一眼地学大人来往,看着真有几分可乐。
当时吴家丢了一门高攀的好亲,虽然气苦,后来吴母又拍着胸口说幸好没成。
据说呀,那周二少爷年少留洋,学了一身不伦不类、叛逆惫赖的习气,回家梳起洋人的发型,还入了什么清教唱诗班,连四书五经都不怎么读了。
早年他书读得好,十岁便要下场考童生,后来因为什么事,不再考了,镇日在内纬厮混。
说是留过洋,学音乐,说得再花巧,不就是当洋人的戏子吗?吴家传统,可不能与离经叛道的人有牵扯。
台上换了一折戏,台下众人又过一轮杯盏,坐在上首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亲,此时已露出几分乏意。
坐在下首的年轻少爷们,有不常吃酒的,正当熏熏然醉意上脸,兴致倒比前头高昂不少。
当下男女大防之风骤减,周家又经手洋务商事,面上自然推崇“自然开放”,并不严禁。有那巧言善说的,趁鸣板骤打小锣响,开始行起酒令,玩耍起来。
这样一来,不觉闹得欢乐,上头周老太爷听着也可喜。唯有乔家姑娘体弱,听不得响动,捂着胸口,低低地喘起来。
“表妹可还好?咳得这么厉害,快喝点枣茶压一压。”周莲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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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巾揩干净手,给身旁姑娘斟一杯热的。
乔璃闷咳半晌,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小小的莲花白绸手绢。手绢中间抹了药,压在鼻子下,嗅了一阵:“……多谢表哥,不妨事,只是寻常气喘。”
周莲泱思忖片刻:“你再忍忍,我现在去秉老太太。就说我吃多了酒,你扶我先离席。”
他与表妹只见过几面,并不清楚对方的性格。若是寻常闺秀,说不得要忍耐推拒几回,他也做了劝说的准备——他自己离经叛道惯了,早就有一套劝人的法门。
斜侧的姑娘果然撤下手绢来,在唇角按了一按,细眉微蹙。
“那自然好,谢谢表哥了。”“表妹莫要推拒,若有人怪罪起来……”
两人同时一顿。
一双月明如水的桃花眼在帕子后微微弯起:“有人怪罪,就全都推到表哥头上?”
周莲泱先是一怔,随即也笑起来:“表妹这话,正猜到我心眼儿里去了。你坐着,我去去就回。”
一语刚了,周二少爷急匆匆离去,又急匆匆回来,回来便笑:“就道是小事。妹妹,让秋香扶你走罢。”
能率先离席,乔璃自然应允,搭着秋香的手站起来。两人从侧门离了外院,顺着回廊往后走。
坐时不觉得,站起来周莲泱才发现,乔表妹虽少他三岁,身量却不差许多了。虽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脚步却又稳又快。怕是坐倦了,早急着走呢。
周莲泱以为自己发现了表妹的小秘密,自顾自笑得可欢,不妨扫到一双静沉沉清到冷冽的眼,顿时后背冒汗:“……表妹为何这样看我?”
“瞧表哥似想起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瞒着不肯跟人分享。”
少年眼睛一转:“不对不对,你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是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肚子里怀着什么坏水,对不对?”
姑娘本来在好好地往前走,忽然脚步一停,周莲泱循着惯性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跟来,连忙掉头拱手:“表妹别多心,是我行止不当,不该多嘴……”
“表哥。”没等他赔罪完,乔璃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离了人多的前院,这大宅子里,就冷得有些发荒吗?”
周莲泱直起身,心下轻咦,但顺着她的话想,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须知自清乾年间起,周家便是桐城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家中几代人皆以文章名世。老太爷年轻时科举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官至知府,后因朝廷衰颓、“太平拳匪”作乱,便早早辞官归隐,避开风头。长子蒙其余荫,进了道台衙门,家中不缺金钱的花用。
周家大宅前后左右,隔着街道本来还有几处府邸,可前阵子“匪祸”谣言疯传,已有两家搬去京城,投靠亲戚去了。
算是周家家大业大,一时不好挪动,即便如此,也多雇了好些男仆听差,放在在外院伺候。
“莲二爷,乔姑娘。”秋香上前一步,重新托了乔璃的手,“今秋冷得早,眼下已经起风了,我们快快回屋吧。”
是啊,起风了。周莲泱松了松紧到最顶上的领口。
秋意还未尽,突然刮起风,好像是冬寒提前来了似的,侵来一阵茫茫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