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也得懂急流勇退的道理。……
谭皓阳往后靠着靠背, 翘着二郎腿,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冯敛臣却觉有些好笑,员工私下那个“谭二公子”的称呼, 仿佛显得十二分贴切。
如今倒是没什么人这么喊了,遗嘱风波就像一场渐行渐远的闹剧, 当时你死我活的氛围也被稀释冲淡,对冯敛臣而言, 连同他和谭皓阳的分手, 都早该是甩在脑后的事了。
虽是谭皓阳背叛在先,还恶意整过他, 但是既然当时他都忍下来,选择留在谭氏, 事后也没法再锱铢必较算个清楚。非要纠缠,显得他依然放在心上似的。
但也不能当没事发生吧——冯敛臣不太想跟谭皓阳坐对面,远远靠着办公桌, 微微一哂。
“每个人处事之道不一样, 你就是专程来说这个,难道还想跟我学学?”他似笑非笑地说, “没必要吧, 何况我这样的脾气, 也很得罪人。”
也巧,这话好像就在前不久才跟谭仕章说过。
倏忽脑海里闪过对方当时说的:“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啊。”
神态和语气都纤毫毕现,谭仕章说这种话也正经得像在谈工作,和甜言蜜语扯不到一起。
谭皓阳不知他在想什么,至于他过来,也不是就为了无所谓地摆个架子。考试不合格,没有哪个想升学的学生不急, 显然谭皓阳内心也是急的——这不私下里就在查缺补漏。
因为很多产品方面的资料在冯敛臣这里,谭皓阳想起来找他要,也不管下不下班。
冯敛臣倒是没有怨言,重新打开已经关上的主机,陪他分析报表和数据。
抛开恩怨不谈,他的工作态度对得起任何人,谭皓阳就算再讨厌他的性格,也没法否认他的敬业。两人凑在电脑前,谭皓阳坐在他的位置上,冯敛臣仍然站着,靠在他右手边上。
他运动过后简单冲了个凉,换了套干净衣服,纯棉T恤上有柔软剂的味道。
洗涤过太多次的旧衣早就没型,只是下班之后,也没必要讲究什么形象。
谭皓阳眼睛盯着屏幕,不知怎的却有点心猿意马。
这一幕让他想起冯敛臣租住在城中村的那个隔断房间,想起他头一回硬要挤进去的时候,讶异地环顾简陋的房间和衣柜家具,以及冯敛臣泰然处之的模样。
思绪开了闸,继续往前回溯,甚至想到几年前他刚从下面调来集团的时候,谭儒把他叫到办公室耳提面命,说有什么不懂的就和冯哥请教,还要他态度尊重一点。
那时谭皓阳只觉得对方满脸写着“我是精英”,这种人通常都很傲慢,先入为主就产生一些排斥情绪,但是发现他每天下班后回到这样一个地方,早上又收拾得人模狗样,从这种地方出门通勤的时候,这种微妙的反差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
这一弄就到了快九点,谭皓阳才看表准备撤退,总算知道说了句辛苦。
能得到他这句话,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冯敛臣道:“应该的。”
然而走之前,谭皓阳又破天荒地说了句:“下午开会的时候,没有故意拿你做筏子的意思,你可以不用往心里去。”
冯敛臣正关电脑,想了想道:“哦,那你想听一点忠言吗?”
谭二公子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忠言逆耳,冯敛臣道:“可能你人生这二十几年,从没觉得别人以你为中心有什么不对,可能你身边所有人都习惯夸你,哄你,周围所有一切给你的信号,都在告诉你你有本事……”
谭皓阳没有吭声,他眯着眼看冯敛臣,但是按捺住了,这次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气。
冯敛臣知道他讨厌听这些话,但也无所谓,他也没什么义务一定要照顾谭皓阳的感受:
“像你这样的富二代富三代,和我们不一样,我相信多的是人上赶着和你做朋友,但是你就没思考过,他们凭什么讨好你?冲着你的家世,冲着你有钱,冲着你爷爷和谭氏——”
他换了口气:“所以有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本事可能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大?”
人无完人,很多有本事的人反而教不出有出息的子孙,谭儒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例子,而且不是唯一的例子,像他这样有钱的大老板,冯敛臣工作中见过很多,能做到教子有方已经不容易,周围还有太多人等着从他们身上扒拉点什么,有句话叫做捧杀,大抵如是。
谭皓阳闻言不置可否,但有点自嘲地说:“或许吧。”
他站起身又恢复吊儿郎当的形象,对冯敛臣说:“我走了。”
冯敛臣目送他滚蛋,走廊上的灯光都灭了,两端都像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翌日一早冯敛臣在员工食堂遇到谭皓阳,对方照例和其他几个集团高管坐一起。
谭皓阳目光闪烁了一下,若有似无向冯敛臣点了下头。
动作轻微得说不准这算不算是破冰信号,冯敛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头转过去,倒是冯敛臣一回头,谭仕章在他身后夹菜,淡淡地说:“冯总,早。”
冯敛臣跟他打了个招呼,谭仕章指指他的肩膀:“有根线头还是什么?”
冯敛臣侧过脸去,手中盘子差点一滑,谭仕章伸手,把那根线摘掉了。
“谢谢。”
“客气,一点小事。”
这天上午集团还有例行的总办会。
秘书办把汇总好的PPT提前拷到会议室,集团高管到位,各个部长挨个进来汇报议题。
冯敛臣坐在后排,听人事部汇报制定了一套新的绩效管理体系,以及新的人才培养计划。
计划是针对所有员工的,明确了每类岗位完整的晋升路径,这是往好的方向进行改革,尤其是对于职业规划还不明晰的年轻人,能看到明确的努力方向,好过一天天茫然地挣面包。
之后轮到品牌部部长,讲完前几个议案后,提交了一份关于内部秀的策划方案。
去年集团举行的内部比赛“群英杯”,在员工中产生的正面激励效果有目共睹,包括谭月仙在内,管理层大部分领导对此持赞赏态度,并鼓励所有部门集思广益,多发起此类创意。
这次于是轮到品牌部发力,想出了这个点子。
而且这种内部秀也有先例可循,尤其在时尚行业,有些国外大牌就有为员工办秀的传统。
一件成熟的作品是很多部门通力合作的成果,每个环节都有员工为之付出兢兢业业努力,然后它们会送到各种时装秀场,或者群星闪耀的宴会上亮相,但是参与制作的员工呢?
来一场专门面向员工的展示,不失为一种重视的态度,同时也能士气鼓舞。
因此黄大均没多说什么便点了头,只针对具体的操作层面提了几个问题。
比如珠宝首饰和服饰不同,模式不能完全照搬:“你们这个T台秀,到时候要找谁上?”
品牌部长解释:“我们长期合作的模特公司,找几个模特来做场活动是不难的,费用也不贵,甚至咱们自己的员工都可以,专业性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目的是提升大家的参与感。”
但是考虑到珠宝首饰体积普遍偏小,由模特戴上T台可能展示效果不佳,最后建议还是改为展柜展示,但是加一个员工可以参与的广告拍摄环节。
剩下的领导没有其他修改意见,品牌部长表示回去重新修改策划。
她出去后,下一个换林诗茹进来,PPT翻到下一页。
冯敛臣也翻了一页会议纲要——《关于聘请薛青平先生担任集团艺术顾问的议题》。
所以上会议案都是提前走过流程审批的,大部分高管没有露出异色,只是有些交头接耳。
林诗茹定了定神,看眼谭仕章,设计部的上会事项自然出自他的授意,只是由设计部长负责走流程,她念了一遍议案正文,结尾打了个磕绊:“……以上内容提请总裁办审议。”
这次过了半晌,黄大均才说:“聘请艺术顾问这件事是可行的,但是除了薛青平,没有其他候选人吗?”
林诗茹道:“如果请不到他还是会考虑其他人选,当然您也知道,对我们来说,艺术顾问还是比较不可替代的,对方的个人风格也是不可替代的,不是一个简单货比三家的问题。”
另一个高管插话进来:“薛青平当然是值得请,问题是怎么请,你跟对方传达想聘请他的意思,你觉得这是一份重视,他呢?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这种情况要怎么避免?”
话虽隐晦,意思都懂,说到底薛青平的手伤,是个很难跳过的敏感问题。
这个问题林诗茹打包票不够分量,冯敛臣下意识也看了眼谭仕章。
谭仕章为林诗茹补充:“首先我们是带着充分的诚意,诚意到位,大家是平等合作,他愿意接受和不愿意接受,都属于个人自由,谈不上谁看不起谁。我的意思是以不过分打扰为前提,可以托和薛青平有关系的亲朋好友探探口风,看看他如今的状态到底怎样再说。”
黄大均沉吟许久:“议题先待定,但是可以接触看看,还是要对方有意向才行。”
不是那么痛快的态度,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先去接触。
*
下午冯敛臣准备去趟工厂,佟雨曼的内线电话却打到总裁助理办公室:
“冯哥,谭董叫你去躺她的办公室。”
“说没说什么事?”他问。
“没啊,我也不太清楚,听口气不是急事。”
冯敛臣到了门口,敲门进去,谭月仙扶着老花镜,正在看一份财务报表,威严的感觉都被中和许多。她平时不戴眼镜,但是毕竟上了年纪都会花眼,阅读文件上的小字还是有困难。
冯敛臣恭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谭月仙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黄总今年就要退休了。”
冯敛臣顿了片刻:“这么突然?”
谭月仙说:“你别忘了,黄总去年就说的是‘代总裁’,代个一年半载的,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你看他平时笑都不笑,总板着一张脸,其实还真是操碎了儿女心,比起公司里这些那些的事,他剩下最关心的就是黄芮的个人问题,想退休就退休吧,毕竟到岁数了。”
冯敛臣说:“也是这个道理。”
既然黄大均要退,集团总裁位置空悬,要么另选其人,要么还是由谭月仙一人兼任——
这时谭月仙又道:“再过两年吧,我大概就也考虑退休了。”
冯敛臣一时怔愣,不知说什么好,他保持了沉默。
谭月仙脸上表情倒是平和:“上次犯心绞痛那回你也看见了,后来你不知道,在家里又吃过两回速效救心丸,去医院那大夫都认识我了,跟我说,你这一把年纪了还要不要命?”
她把老花镜摘下来,放到桌面上:“命当然是要的,我这人跟爸爸还不太一样,能做的事就要尽一切可能争取,人到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也得懂急流勇退的道理。我认为我还能坚持两年,就给自己定一个有时限的目标,照这个目标努力了,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时冯敛臣知道要说什么了:“我明白,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您多保重。”
谭月仙沧桑的目光望着他:“虽然时间不长,敛臣,我知道你是靠得住的,也很高兴看到集团有你们这些年轻的人才。”想了想又说,“其实把这些告诉你,也只是让你提前有个准备,你是有分寸的,跟你说说也无所谓,包括黄总退休的消息,尽量别提前告诉其他人。”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谭月仙示意他可以回去。走出这扇门的时候,冯敛臣有一瞬间似曾相识,大概因为他不是第一次被对方要求保密——可见对方觉得他靠得住,这倒句是真心的。
但能保密,不代表这种事好做,知道越多越被夹在中间,甚至弄不好还容易得罪人。
到楼梯口时,谭仕章正从办公室推门而出,跟冯敛臣撞个正着:“你去哪?”
冯敛臣镇定自若地说:“被谭董叫去,聊了点工作上的事。”
第62章 第 62 章 薛青平。
不管是黄大均还是谭月仙退休, 对普通员工来讲,只意味着“哦,要换领导了”, 今天的工作还是和昨天一样,影响不大, 对于谭仕章和谭皓阳来说,则显得有些微妙。
但既然说了要保密那就保密, 冯敛臣也不会多嘴多舌, 即便在床上的时候。
谭仕章问:“你在想什么?”
冯敛臣闭着眼,拧着眉头, 手指在他背上留下痕迹,良久才反应过来:“你问什么?”
谭仕章摸摸他汗湿的头发, 他很少花样,唯独喜欢从正面进入冯敛臣,欣赏他似痛苦似欢愉的表情, 后面的话悉数变成闷哼, 卧室里更显静谧,只有铃铛不停作响, 直至半夜方歇。
情事过后两人靠在一起, 十指相扣, 仿佛情深意笃,但也只限于黑暗的卧室里。
又过一会儿,冯敛臣起身欲走,谭仕章按住他,缠绵地抱上来:“留下过夜吧。”
气氛温存,不容人拒绝,冯敛臣稍一迟疑, 谭仕章从后面环着他:“明天又不上班……”
冯敛臣上半身被牢牢箍住,侧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像是抗议那句不上班,午夜铃声煞风景地响起,是某个还在公司加班的员工——自己加班还不算,遇到需要决策的问题,也不管现在几点,直接一个电话追到冯敛臣这里。
谭仕章听他应付对方,一下一下抚弄他的脊背:“你们这到底是什么作风?”
冯敛臣收了线,把手机扔回去:“我也从没要求过他们这么加班,总是有人表现欲强,想彰显自己为公司付出多少,你看他待会儿还要发”
谭仕章哼笑两声。
冯敛臣想起一件事:“对了,寄放在你家的猫,我想把它接回来养,方便吗?”
谭仕章说没什么不方便:“怎么突然想通了?”
“不瞒你说,前几天做了个古怪的梦。”冯敛臣说,“梦到自己养猫,真的忘记喂了,结果把猫给饿死,大概良心不安吧,醒来之后有的这个想法,把它接回来弥补一下。”
谭仕章没有探究,淡淡笑了笑说:“知道了,找个时间给你送过去。”
他抱着冯敛臣侧躺在床上,两人交颈而眠。
大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冯敛臣梦到谭月仙退休的光景,宣布谭皓阳胜任董事长。
只是大概他在梦中也觉荒谬,因此不是很忌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又往旁边看时,见谭仕章站在不远处,淡漠无情地望着他。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偌大的双人床另一边是空的,浴室传来水声,是谭仕章在洗澡。
冯敛臣从毯子里探出一只手,摸索床头柜,如愿拿到手机,仔细看却不是自己的。这只手机不停发出消息提示音,已经骚扰了他好一会儿。
虽然屏幕没有解锁,但可以看到发件人昵称,显示是“Andy”。
——由于罗凯森与夔龙集团的亲密拥抱,谭氏和红海集团的合作虽然还在拖,在大多数人心里其实已经宣告失败,谭仕章能有什么事,和他们这位创意总监还在聊个没完?
冯敛臣把他的手机放回去,却没有多问的打算。
他找到自己的手机,看看时间,昨天No.7的官方账号发布了新品,习惯性也刷了一下。
只是点开评论区,除了几个表示期待的网友,脱离IP加持后,实际买账的并不多:
“感觉有点好看,本来想买条项链的,多少?五万五?”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它明明可以抢你的钱,却还送你一条项链,还不感恩?”
“这是什么牌子?都没听说过的杂牌,感觉造型很生硬,一点也没灵气。”
“说句实话,五千块我都不会买,这个设计就是五百块的档次吧。”
“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糟,我从第一个系列就开始关注,确实挺独特的,而且能买这个的人,花五万块跟五百块没区别,你觉得贵说明受众本来就不是你啊。”
“上面惊现商家小号?”
“再标榜一万句,品牌调性还是配不上这个价格,奢侈品主打的是社交属性,你戴这个东西出去,谁认识你戴的什么东西?富婆不是傻子,官方也醒醒吧,别总活在梦里,你不能衬托地位,没有人为你那点设计买单。”
“查了一下,这个牌子还是谭氏的,我的妈呀,他家也这么与时俱进了吗?我对它的印象还是所有亲戚朋友结婚时买三金的地方。”
“我点进去看了其他设计,果然不骗穷人——开个玩笑,我记得谭氏原本明明就有奢侈线,丽华珠宝是他家的,还要搞这么个轻奢侈品,那我只能理解为割韭菜了。能看出品牌团队好像在很认真地做产品,但是我不理解这个牌子的目标受众,普通人买不起,有钱人直接选择奢侈品,这种急功近利的策略很难评论,总之结论是建议不要买,如果你是有钱人随意。”
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已经穿好衣服,对着穿衣镜打领带。
因为偶有留宿,谭仕章的公寓里渐渐多了他的换洗衣物,冯敛臣却仍穿上昨天那套西装。
这么正式,谭仕章看出他要出去,还是问了一句:“中午一起吃饭吗?”
冯敛臣从镜子里看他:“不了,我约了人。”
谭仕章走过去,帮他整理领带,松手的时候多了一枚领带夹。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也不吝惜这些小的配饰,大概手里不缺这种小玩意儿,像变魔术似的,时不时送一件给冯敛臣。
冯敛臣也习惯了,微笑了咦嘻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多谢。”
谭仕章没擦干的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突如其来的亲昵显得。
谭仕章回神,穿着睡衣送冯敛臣到玄关:“路上开车小心。”
冯敛臣乘电梯下楼,找到自己帕萨特停放的位置,他昨天开车来的,从道闸出去拐上主路,因为不熟悉路线,所以打开了导航。
跟着指引找到目的地,是老城区一栋造型仿佛巨蛋的公共建筑,论年头和水湾批发市场大约有得比,不过前些年翻修了一次,外立面新了很多,霓虹标牌挂的是“向日葵剧场”。
这里上世纪其实是个梨园,后来看戏的人少了,拆掉后改成演出剧场。如今这个老牌剧场依然承办歌剧舞剧和话剧表演,不过舞台表演也整体式微了,平时一般上座率不高。
白天没有演出,但舞台上有话剧在排练,冯敛臣看了两眼,左右看看,打了个电话。
“我到了……对,刚刚走到舞台下面,怎么没看到你?”
很快有工作人员出来,把冯敛臣带去后台,走廊很长,虽然经过粉刷,墙壁和吊灯仍然能看出岁月痕迹。他们到了化妆间,一张张化妆台上竖着带灯的颈子,桌上堆满各种演出服装和行头,很多闲着的演员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笑,也没注意有陌生人过来。
冯敛臣倒是一眼就找到约好的人——薛青平,他过去客客气气握了个手。
*
周一上班的时候,品牌部动作很快,已经重新修改了关于内部秀的策划方案,改秀为展。
同时他们提出一个主意,挑选内部员工自主拍摄一部珠宝宣传片。
其实也不算很新的创意,不知道是不是天天看谭仕章那几张大幅海报启发出的灵感,不过大多高管持赞成态度,认为这种有想法有作为的态度可圈可点,支持积极尝试。
况且内部秀可以当做试点,如果活动效果好的话,下一步正可以开展对外推广活动。
因此冯敛臣被守在他办公室门口的小员工蹲个正着。
品牌部的小姑娘眨着两只大眼睛,情真意切地劝:“谭董都说了,不管什么职位,只要我们看上了,都可以拉过来……专不专业没关系,重在参与嘛……”
有顶头大老板支持,品牌部的小伙伴万分积极,最近到处游说撺掇。
虽然说是重在参与,有适合当模特的总不能浪费资源,对方意志坚定,锲而不舍,冯敛臣几乎没有拒绝余地:“可以,具体怎么样你们安排吧,我只负责听指挥。”
对方笑道:“冯总您就出个人,到时候化个妆戴首饰出镜,脚本我们自己写了,也在征集更好的创意,灯光、摄像、剪辑,全都是,”
冯敛臣问:“成片是只对内发布,还是要公开放到网上?”
“问过谭董和黄总,商量的结果还是公开,打算放到官网上,这是咱们员工辛苦努力的成果,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也是展示企业面貌的机会,所以先跟您说一声。”
“知道了,没问题。”
相较之下,设计部的议案则很有问题,总结成一句话是出师不利,而且希望不大。
想和薛青平取得联系并不困难,对方如今定居国内,已经不在法国生活,圈子里总有人能和他扯上关系,只是不出意外,中间人委婉转达,薛青平直接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说辞倒是人情世故多了,说是多谢厚爱,可惜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胜任顾问一职。
提起薛青平,倒是员工之间重新掀起一波讨论,尤其设计部。
其他部门尚可能说不认识这个人,对所有设计师来说,不管欣不欣赏他的风格,几乎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甚至休息时间,林诗茹特地问过冯敛臣:“你是不是见过薛青平本人?”
冯敛臣说是因为工作原因,以前公司和他参加过同一个展会。
林诗茹问:“你知不知道他的手是什么情况?”
她随口一问,这是最近大家聊天打听的问题。
冯敛臣其实是知道的,但是因为知道,反而没有多说。
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和薛青平两人居然还谈得上有那么一点交情。
当年薛青平当众拒绝了冯敛臣的名片,给他制造了一场难堪,后来还是助理来道歉,送了张名片到谭儒那里。本来所有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之后未必真的会合作,遑论再打交道。
谁也没想到仅半年后,这位天才设计师遭遇飞来横祸。
薛青平出事后,手伤严重的确是真的,医生说是伤及神经,需要长期复健。预后好的话,有望恢复九成功能,做精细的动作或许都没问题,但是要说完全像原来一样,还是不大可能。
但是薛青平那样精微的雕刻手法,何止是“能做精细动作”能够满足的?
到了他这个层次,需要的是手、眼、心高度协调,差之毫厘都不能称之为艺术。
业内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纷纷表示关注和关心,包括谭儒在内,他嘱咐冯敛臣记得写封问候信,冯敛臣以集团的名义给他的工作室发了一封邮件,内容自然是些表示宽慰的场面话,末尾表示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和他们联系,署名处有他带有联系方式的电子。
这封信他拟了两天,出于遗憾和唏嘘,官方措辞背后,也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
当然,不出所料,送去的礼品没有被接受,邮件发过去也是石沉大海。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冯敛臣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开始不知道是谁,险些还以为诈骗电话,那边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说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联系吗?”
对方挂电话前,冯敛臣突然听出对方的声音。
他连忙喊了声:“薛先生?”
后来据薛青平说,打出这个电话也完全是阴差阳错,有一阵子,他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面孔,不管是关心的亲戚还是熟悉的助理,只想让所有人都消失。
那天背着人喝了酒,从邮箱里找了封看起来诚恳一点的邮件,按上面留的电话打过来。
他发了一通牢骚倒头就睡,冯敛臣只是听着——大约发现冯敛臣是个很好的听众,薛青平第一回酒醒说不好意思,第二回喝了酒又来骚扰他,之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这些年陆陆续续,始终维持着交流,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交往就维持在这个界限。
因此冯敛臣模糊知道薛青平的生活状态,取决于对方聊天时主动透漏多少。
似乎以那场车祸为分界点,薛青平的人生分成拥有一切和失去一切两个阶段。
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失去创作能力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何况父母妻子一夜之间全部离开,当时在车上的孩子也遭受到巨大的惊吓,很长一段时间只会尖叫和爬行。
他的孩子本来就有点不合群,长期以来都是妻子照顾,当父亲的只做甩手掌柜。过去妻子溺爱小孩,只觉得孩子被惯坏了,做了一个月心理干预后,却被诊断出高功能自闭症。
恢复无望的事业,丧失亲人的打击,需要额外费心的孩子……有的人可能会一蹶不振,薛青平倒还算豁达,从那段灰暗时期走出来后,他没再回来做珠宝设计,但也不算一蹶不振,据冯敛臣听说,这两年他对舞台戏剧产生了兴趣,和各大剧团保持着合作关系。
只是看来,他宁可担任剧团的艺术顾问,钻研服化道和舞美艺术,也不想接受谭氏邀请,袖着手念念叨叨:“没时间啊,你也知道养小孩很辛苦的,还要接送孩子去干预中心……”
周六冯敛臣去剧院找他,其实没有提什么要求,只是为了当面解释一下情况和立场。
他和薛青平的交情属于私人来往,何况也并不密切,甚至连朋友都不知算不算得上。
如果代入公司的立场,不免就变得复杂了,牵扯到很多利益层面的关系。
私心来说,冯敛臣并不想动用这点所谓的人情,认识薛青平这件事并不叫他有什么额外的优越感,人情是最不经消磨的东西,因此他待了一会儿,跟着看了场话剧排练就告辞了。
说起来,冯敛臣想,这是他瞒着谭仕章的又一件事。
但怎么说呢,也并不算刻意隐瞒,只是属于“不想说”的范畴而已,对象不限于谭仕章,而是所有领导和同事。这总不能算什么错误,每个人有自己的原则,也总有拥有秘密的权利。
至于谭仕章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的话——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冯敛臣下意识里似乎没有特别担心,大概觉得对方心性成熟,有边界感,不然总不至于像谭皓阳一样,哭着喊着来问他为什么对不起自己吧?
这个想象有点让人发笑,冯敛臣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63章 第 63 章 塌房。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通勤的西装和衬衣逐渐都换成薄款。
但是薄款料子不耐磨,冯敛臣有套西装穿了三四年,发现肘部磨破了, 没破的地方也逐渐便薄,补都不好补, 意味着又要重新花钱置装。
这倒不是大问题,每年公司有置装费, 大概几千块, 高管级别的上万块。
谭仕章得知后,却给了他一家定制西装店的名片, 说是朋友开的。
冯敛臣去了以后,那家店给他量体裁衣, 店员殷勤,裁缝专业,各方面服务都够到位。
老板的确认识谭仕章, 但似乎心存八卦, 委婉地探听冯敛臣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
算是什么关系?
按世俗的叫法,算是床伴, 欢好时缠绵, 下了床又各有各的生活, 互相不干涉过多。
之后找了个时间,谭仕章把咪咪从母亲家接出来,连同它的食盆、猫砂盆和玩具。
结果还是没能养在冯敛臣家,因为谭恩雅舍不得,眼泪汪汪地抱着太空箱不撒手。
面对这光景,冯敛臣哪好意思跟小女生抢,何况人家帮忙照顾那么久, 于是商量出个折中的办法,把猫放在她哥哥的公寓里,也方便她想看随时过来看。
样一来二去,反而给谭仕章增加负担。他本人表现得倒是无所谓,养猫不像小狗,需要他每天花时间带出去遛弯,即便偶有不回家的时候,让家政上门的时候帮忙添食添水就够了。
这只布偶也格外温驯,算是好伺候,不会跑酷拆家,每天的活动就是自己舔毛,扒拉玩具,闲来抓两爪子猫抓板,被人怎么戳弄摆布都没脾气。
原本冯敛臣以为谭仕章对它不甚在意,有次去家里送东西,谭仕章来开门,一手抱着猫,一大一小倒像都习以为常。他接过文件袋,黑色的家居服上全是猫毛,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冯敛臣险些失笑,这样形象的谭仕章,恐怕公司其他人别说见过,想都想不出来。
然而把文件递过去的时候,心里突然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慢慢把胸膛胀满。
*
关于宣传片,品牌部很快定下脚本,也定下了出镜模特。
加上冯敛臣,总共三男三女,大家从工作中抽出时间,片子大概集中拍摄了一周左右。
脚本是带一点剧情的小故事,一部分棚拍,一部分要出外景。
拍广告片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自己人全程参与制作,就真的很新鲜了,因此开机的时候,很多手头不忙的同事都冲过来看热闹。
冯敛臣闭着眼,上镜需要化点妆,公司的小姑娘拿刷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然后举着镜子给他看。
他睁眼瞥向人群,谭仕章也在其中,身边几个大领导,同样饶有兴致,在那里议论纷纷。
谭仕章面容平和,沉静的目光远远和他对视,在外人面前,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意味。
出镜产品都是谭氏旗下的牌子,以丽华珠宝和金凤祥的的高级系列为主。
其实在策划时就商榷过哪些品牌出镜的问题,一开始想过只宣传这两个老字号,最后还是决定带上所有其他品牌,包括No.7一起玩,但谭皓阳显得很平静,拍摄现场也从没来看。
拍摄完了以后就没他们模特什么事了,之前落下的一些工作则需要补上。
冯敛臣如今有两个办公室可用,一个在二十八楼总部,一个在星之钥所在楼层,心理上,总部这边更像他的大本营,但是时间长了,有时候早上上班,他都要犹豫一下先去哪边。
通常他在哪个办公室待得时间长,就意味着最近主要在忙哪边的事。
自从一季度会议被谭皓阳敲打以后,星之钥上下都绷紧了皮,谁也不敢松懈下来。
谭皓阳倒没再耍脾气,即便冯敛臣这边因为拍摄,耽误了一些工作进度。
甚至冯敛臣明显感到,他的态度有种诡异的飘忽感,令人难以琢磨。
那次加班过后,谭皓阳再见到他,有好几次主动伸出橄榄枝,堪称和颜悦色地说话。
只是他前科太多,态度好不等于心地好,谁知道这又打什么主意?
打一棒给一个甜枣,或许对谭二公子来说,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他高兴了,给别人一颗甜枣,就代表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但是谁规定了,别人一定要接受这份求和。
他转性也好,不转也罢,冯敛臣只做不知。
过阵子品牌部的小姑娘来找冯敛臣过去审片,内部宣传片的大框架也是她们自己剪出来的,虽然号称业余,但不代表技术差,只有片头片尾和一些特效,交给了外包公司去做。
剧情是个有点悬疑的故事,形式有点像MV,幸而并不需要讲台词。这些赶鸭子上架的模特能当个花架子,走完流程就不错了,剩下的全靠剪辑和后期发挥,遮盖演技上的不足。
过了一阵子外包公司把成片发回来,质量却出乎意料还不错,很快在官网挂了出来。
品牌部其实也没闲着,像之前讨论的,以此为契机,又衍生出对外的线上推广活动,鼓励购买过谭氏旗下品牌的消费者自行拍摄广告,带上词条“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发布。
活动最后会选择一部分普通网友担任体验官,有机会活得官方赠与的红宝石首饰,以及邀请一部分素人担任推广大使。
热搜加持,重赏之下,活动传播效果一重重扩散,眼看有望达到理想效果。
在此期间,无心插柳柳成荫,谭氏的这一内部宣传片还意外爆了一把。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正经广告有时候苦于无人问津,出圈契机却是某个自媒体把官方本来没什么关注的视频盗运到自己账号上,配以博人眼球的标题“杀疯了,什么正经公司敢请这么多俊男美女?”
这账号平时就经常发一些擦边美男靓女,可能也是盗的,只是网友其实也不怎么在乎。
搬运谭氏的这条,因为养眼,或者什么原因,转发莫名破了万,然后突然继续往上猛涨。
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所以贵司招人的时候是按照颜值录取的?”
“第一个小哥哥和第三个小姐姐我都可以。”
“虽然不知道烨哥发的是什么,最后一个造型绝了。”
“管家,五分钟内,我要第一个人的全部资料,不然……我只好跪下来求你。”
“哈哈哈哈哈哈画风怎么回事,我以为什么呢,这不就是个宣传片吗?”
即便这时要求对方下架,片子也都传播开了,二传三传的博主数不胜数。
非要计较也没什么意义,因而高层开了个讨论会,决定以官方账号出来认领宣传片,尽量接住和转化这从天而降的流量,就当白嫖了一波对方的宣传,其他只能自己想开了。
说起来,某种程度上,似乎复刻了一遍某人几年前似曾相识的流程。
而谭仕章那几乎没营过业的个人账号还没完全被粉丝遗忘,由于是同个公司的片子,有人把他当时的出圈广告又扒出来复习一边,甚至通过剪辑把他也加进去,好像毫无违和感。
出于好玩,当时用谭仕章的片子剪二创作品的博主找出当时的视频重新转发,甚至又出新作,加上这次新的素材,就那么一丁点片段,硬是剪出了一部像模像样的伪预告片。
网友拉郎的本事超乎想象,冯敛臣看到的时候,他和谭仕章已经成了荧屏CP。
连假的电影标题网友都给起了一个,叫《至明至暗》,一个是反社会高智商犯罪份子,一个是看似沉默羔羊的斯文教师,到片尾摇身一变,疑似也是幕后黑手,两个原来都是疯子。
这个视频转发的人同样很多,也过了很多同事的目,甚至没少被拿来打趣当事人。
冯敛臣不是高强度冲浪选手,他有时上网都会觉得自己跟网友有代沟,要搜一搜他们各种用语各种梗是什么意思,似乎弹幕里看到一句什么话,倒是记住了,叫嗑真不如嗑假。
问黄芮,对方鄙视地看他,勉为其难地解释了,意思大概是说,两个没关系的人放到一起,才更有张力和CP感。当然,CP感,又是一个新词,这次黄芮喊:“意思就是真是一对!”
冯敛臣不动声色的扬扬眉:“所以两个真有关系的人呢?”
这次桌底下差点挨了对方一脚。
他们俩在食堂闲聊,平时就习惯这样插科打诨,同桌还有其他同事,噗嗤笑成一片。
有人问:“冯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在逗她?”
冯敛臣淡淡笑笑,瞥着对方反问:“你猜呢?”
黄芮用大拇指撇他:“他是真不知道,假装自己是装不知道,掩盖无知想套话而已。”
众人又是笑,再回过头问冯敛臣是不是真的,还是那句“你们猜”。
面上他云淡风轻,够体面,仿佛不放在心上,甚至能陪开两句玩笑。
私下里和谭仕章独处的时候,两人却像极有默契似的,谁都没提过它半个字。
作为当事人面对面,说尴尬自然会有一点,但似乎又不是最主要的。
或者用网友的说,这份尴尬仿佛其实正来源于“是真的”,如果他们没有关系,倒压根无所谓了,就因为被戳中了某些秘密,这种他人眼中的暧昧和欢呼,骤然变成危险的信号。
背后藏着噼里啪啦的高压线,仿佛触摸一下,就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出于自我保护本能,最好还是碰都不要碰到。
之后实在被打趣打多次,在这种氛围下,谭仕章说要出差一段时间时,冯敛臣甚至生出种恰逢其时的感觉。
谭仕章似乎有感觉:“你这么开心?我可要走好一阵子。”
冯敛臣回神笑笑,抬眼看他:“之前说是一个月?”
对方走前他特地到谭仕章的公寓,把指纹输入门锁,方便主人不在的时候上门照顾猫。
谭仕章在屋里走来走去,把一套衣服放进行李箱:“差不多,顺利的话也许提前回来。”
“明天早上的飞机?”
“对。”
冯敛臣蹲在角落研究自动喂食机,咪咪叫了一声,慢吞吞从窝里起身,走过来抬起一只前爪,压在他拖鞋上。冯敛臣温和地笑了笑,握住它的爪子:“握手。”
布偶软绵绵的,握手的力道都轻得像羽毛,不知道之前流浪那么久怎么过来的。
冯敛臣揉了揉它的脑袋,他把猫放下,洗洗手去卧室帮谭仕章收拾行李。
“我以为你在家会叫保姆帮忙收拾。”
“不会。”谭仕章说,“自己有手有脚,哪就指望别人伺候,又不是半身不遂。”
而且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不是有洁癖,只是谭仕章有很明确的物品归属意识,对自己的东西有界限分明的占有欲。他的个人物品只要能刻字其实都有刻字,这是习惯之一,另一个是被别人擅自碰的时候,出于礼貌,不会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眼皮会轻微下垂,用一种看不出异样的眼光扫对方一眼,被擅自夹菜和倒酒的时候同理。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越长,这种小习惯发现得越多。说起来,其实谭仕章藏得很深,这点习性属于个人喜恶,很少用于强求别人,放在公司里,可能一辈子干到退休都不会有人发现。
至于冯敛臣发现这点的时候,在生出“以后注意”的想法时,他好像已经被纳入了特别允许的范畴。
谭仕章能接受他动自己的衣服、床品、锅碗瓢盆、办公文具甚至工作台上的工具,这种接纳虽未口头明说,但是他允许别人碰自己的工作台,简直称得上特权了。
只是冯敛臣从未系统地、深入地却思考过这种特权意味着什么。
突然听谭仕章说:“递给我两条领带。”
“哪两条?”
“已经挑出来在衣架上挂好了,一条红的一条灰的。”
冯敛臣从衣帽间把领带和配套的配饰拿出去交给他。
男士的行李仿佛比女士简单,但是真讲究的人东西一点也不少,尤其要出席商务场合的时候,连配饰都要提前考虑周全,否则看在别人眼里等于露怯。这些场合两个人都熟悉,审美也没有大的差异,似乎很多东西根本无需商量,直接递过去就是。
帮忙收拾了一会儿见到饭点,冯敛臣去外面点菜。
叫了附近的饭店外送,到底要分别一个月之久,临行前点了几个正式的菜式践行。上桌摆齐的时候他叫谭仕章上桌,对方在卧室应了一声,说这就好,又说橱柜里有红酒。
冯敛臣找到酒和高脚杯,扭头望了眼摊开的行李箱,看见防尘袋一角拖到地上。
他走过去整理,在空旷的客厅直起身,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孤独的倒影。
有一瞬间,冯敛臣忽然想问自己:这样的生活算什么?
脚面一暖,咪咪吃饱喝足,慢悠悠挪过来,卧到他的拖鞋上。
这种偶发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已经坐回餐桌。
桌布雪白,摆了三四个盘子,清蒸东星斑,糖醋小排,客家咸鸡,榄菜干煸四季豆,红酒开好了,倒在高脚杯里是桃色的液体,带着浓郁的果香。
两人碰了碰杯。
盘子大部分空了,人则抱到了一起,先是一个试探的吻,情欲如开闸般来势汹汹。屋里有中央空调,不管外面是冷是热,室内总是温度怡人,体温却仿佛燃烧到融化,领带落到地上,又被捡起,一圈圈缠绕起来,扣子不知是哪一颗拽掉了,掉到桌上,又咕噜噜滚到盘边。
艳红的酒液顺着喉结流进领口,染红的衬衣扔在地上,不知道过后还能不能救回来。
冯敛臣分心瞥它,谭仕章用了浑身的力道把他往怀里按:“以后赔你。”
他的吻从轻柔到蛮横,不容拒绝,这晚试了很多没试过的地方,先是去浴室,又在客厅床前,书房书架,甚至厨房岛台。
人还没有离开,仿佛已经觉得不舍,只有抵死缠绵,才能弥补空虚。
浑浑噩噩的时候,冯敛臣想,刚开始时也不过是偶尔见面,有什么不一样呢?
冯敛臣又一次从浴室出来,嗓子有点沙哑,卧室门口收纳盒里有喉糖,是上次专门买的。
他摸了一粒,剥开填进嘴里:“你要不要?”
谭仕章懒洋洋地说:“我不用。”
他们比通俗意义上的床伴多了点居家的日常,比普通的情侣又少了些什么,或许是陪伴,或许的承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这个时候不适宜思考这些,他只想躺上床去。
谭仕章俯在床沿,他把猫抱到了床上,一手撑着脑袋,拿东西在逗它。
咪咪伸出爪子去扑,那东西叮铃响个不停,这熟悉的动静已经响了一晚,以至于冯敛臣没戴眼镜,凭声音都辨认出来,哭笑不得地上前没收:“怎么拿这个给它玩。”
谭仕章说:“没关系,它不介意是脚环,它自己也喜欢卧在别人脚上。”
冯敛臣用冰凉的手贴住他脸颊:“你让它当成自己的玩具,以后听到动静就过来围观。”
谭仕章翻了个身,伸懒腰笑道:“这个我不介意就是了。”
他半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着冯敛臣坐在床边擦头发,两人享受着别离前的片刻静谧。
冯敛臣腰间一重,谭仕章伸手环住他,胸膛从背后靠上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在这边住一阵子,省得来回两头跑,这边有家政服务,定期过来打扫,平时生活都方便。”
冯敛臣说:“不用,我可以每天过来喂猫,平时有监控看着,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谭仕章说:“但猫不光要吃要喝,这只还黏人,家里有人陪好一点。”
这次冯敛臣说可以。
然后他听谭仕章说:“你有没有想过住在一起?”
手中的毛巾停了一瞬:“什么?”
“你有其他的约会对象?”
“没有。”
“那要不要考虑一下。”谭仕章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要不我们试试?”
关于试什么这个问题,大概不用多问,冯敛臣一时仿佛短路:“不过——”
谭仕章说:“不过什么?”
冯敛臣没有接茬,这和他本身的意愿无关,只是“不过”的后面,藏着许多现实的问题。
两个人越是过从甚密,越容易留下蛛丝马迹,被发现的风险系数直线上升,做了选择就要打算好以后的事,谭月仙怎么想,其他高管和员工怎么看,能不能承担满城风雨的风险。
冯敛臣笑了笑:“要什么时候考虑好?”
谭仕章握着他的手腕:“这个不急。”又说,“任何时候。”
他把冯敛臣拽到身下,把他箍住,两人在床上拥吻许久,谭仕章才下床洗漱。
他披衣走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卧室,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放在床头。
冯敛臣把毛巾递给谭仕章,让他带回浴室。
次日一早谭仕章就要出发赶飞机,没有让冯敛臣送他,也没有让司机上楼。
司机把车停在楼下,大概完全想不到家里还有个人。他们走后,冯敛臣睡了个回笼觉,昨天折腾去太多体力,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发现猫好端端地窝在怀里。
但是布偶跳跃能力弱,平时自己不太会上床。他想半天,大概自己半梦半醒的时候,把趴在床边黏人的猫抱了上来。冯敛臣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咪咪放回窝里。
*
好在宣传片的热度是一时的,就算明星不维持营业,慢慢也会冷下来,这种出圈只是一种短暂的网红式狂欢,网友一时觉得好玩,转眼也就淡忘了,不会打扰当事人很长时间。
谭仕章走了大半个月,时间一晃六月已经快到底,大中小各种学生陆续进入暑假。
暑期档也是各路商家抢夺的重要阵地,夏天似乎是涵盖了各种人生大事的季节,升学,毕业,参加工作……要买纪念品、送礼物的场合比比皆是,天气炎热,消费热情也一样火热。
所以从五月开始,各种暑期活动策划就已经陆续过会,并且按部就班进行。
这么多活动意味着相当一段时间有得辛苦,不过主要集中在营销那边。
冯敛臣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到谭仕章的公寓。
人对居住场所在心理上总有地盘划分意识,半个月的时间,大约足以从“过来做客”扭转为“这是自己家”的转变,慢慢适应到习惯,第一天下班时,站在玄关都不知该先干什么。
谭仕章有时候晚上给冯敛臣打电话,但不一定每天都有,有工作或者应酬就算了。
两个人很难进入黏糊到忘我的境界,各自工作为重,好在彼此都是一样,因此也没冲突。
冯敛臣忙于工作,突然接到黄芮转发的消息时,一开始并没想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点开是个以扒明星私生活的知名狗仔在个人账号上放料,称自己手里掌握一个惊天大瓜。
这种预告是博眼球也是对当事人的威胁,下面网友嗷嗷待瓜,一窝蜂地都在猜测是谁。
只是对于不关注娱乐圈的人来说,这种事就和别人中午吃什么一样,不会关注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八卦方面黄芮比冯敛臣灵通,发给他也不会全无原因:“你看他给的关键词。”
——只好又去看,关键词也很模糊,说是一个“出道十多年”“风头正盛”“近期讨论度很高”的“男星”。
又翻了一会儿评论区才明白过来,原来各种猜测中,不少人怀疑会不会是梁广烈。
虽然这些条件不只梁广烈一个人符合,但是某些字眼会给人以微妙的预感,梁广烈爆火后,事业青云直上,却找不到任何黑料,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想扒他。
所以这是有手段的狗仔扒出来了?
城中狗仔风评向来不佳,不管是明星豪门还是政商大腕,像苍蝇闻到味儿似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去叮一叮,也是这些年才稍微收敛一点,冯敛臣其实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
当然,作为丽华珠宝的推广大使,如果梁广烈风评有碍,的确可能影响合作。
近些年来,品牌和明星的合作周期整体其实是越来越短的,其一是因为花期越来越短,其二就是因为翻车塌方越来越多。品牌选代言人,押对了是双赢,押错了自然喜提形象危机。
大众也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普拉达这样的大集团,都曾有过最快翻车的一周代言人。
只是事实未定之前,无端猜疑和担心都是无用,冯敛臣只让黄芮有进度再告诉他。
过后几天,黄芮一直没有再提,倒是冯敛臣自己突然又想起这回事,去刷对方账号。
该狗仔大概和当事人没谈拢价格,一点点往外放料,幸而根据个别已知条件,大概可以排除□□。由于此前合作时对这位梁生观感良好,这算让人松一口气。
当然,有些不喜欢他的黑粉,还在设法对号入座往他头上按,和粉丝吵成一片。
也巧,大概某种直觉应验,再刷新的时候,狗仔发了新的动态。
这次直接给出姓名缩写,YY。
姚尧。
*
某种意义上,谭氏还是没有完全规避风险。星之钥不得不召开临时会议,讨论公关方案。
冯敛臣到的时候,会议室只有齐春生和钱克在,两人正在小声地说什么。
见到他,钱克率先闭上嘴,眼睛往旁边看,齐春生尴尬地向冯敛臣笑笑,甚至带点讨好。
大概下意识觉得他代表了集团的立场,或者希望他给拿个主意,但冯敛臣也没有提前发表意见,三人各据一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其他几个高管都到齐,变成群体面面相觑。
窗户望出去,谭氏大厦对面是个小型商场,能看到还挂着姚尧的大幅海报。
但是这位No.7的全球代言人被曝出睡粉的黑历史,爆料之后仅仅半小时便冲上热搜,成为全网热议的焦点。且紧接着网上流出了疑似当事人的录音,称几年前自己在未成年时遭到姚尧诱骗,被带回宾馆发生关系,谁知对方致使自己怀孕后不负责任,如果只是个例,自己算是自作自受,但是像她这样经历的粉丝还有不下十人,且事发时大部分都是未成年人。
又过一会儿,谭皓阳最后一个赶来,脸色不是很好。
代言人有黑料大概没有人不烦心,如果是求爷爷告奶奶重金求来的,那就更让人糟心了。
齐春生小心翼翼:“但是目前来说,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暂时还不需要紧张,我们只是合作品牌,最多可能是代言人原本能够带动的部分销量会受影响,但是说到底也只是可能嘛,所谓的瓜啊,黑料啊,大家也都知道狗仔什么样的,虚张声势,没有必要自己吓自己。”
谭皓阳点头,盯着他看:“就是说,你觉得不是问题?”
齐春生额头一跳,跳过他给自己挖的坑:“我的意思的,现在姚尧的经纪公司肯定是更着急的,像他们这种明星有专门的公关团队,谁知道明天是不是就洗白了呢?”
谭皓阳视线又扫一圈,目光扫过冯敛臣,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似乎闪了闪又绕过去。
显然谭二公子心里有股邪火憋着,冲到谁是谁,但是终究没对冯敛臣发作。
这么一屋子人讨论其实不会有什么结果,形式确实也很被动。
No.7暂时只能自认倒霉,以及希望姚尧不要真的塌到无法翻身。
否则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要和对方解约,已经可以想见是场艰难扯皮。
当初签订代言合同的时候,由于对方是强势方,因而许多条款实际明显向姚尧倾斜。不出事的时候,自然觉得不会有问题,真的出了事的话,都要想想怎么向集团交账。
开完会后,众人鱼贯而出,谭皓阳坐在原地。
他突然出声叫冯敛臣:“冯总,等一下。”
冯敛臣脚步微顿,等所有人走光才往回倒了两步,低声问:“怎么了?”
日光灯映在镜片上,以至于谭皓阳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的眼睛。他稍微一偏脑袋,换了个角度,这次看到了,冯敛臣注视他,瞳孔光泽温润,在室内光下,有一种蓝宝石的质感。
谭皓阳维持着这个抬头的姿势看他:“没什么,只是想上次说的,你真的到什么时候都冷静得不像话,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他又问一遍,冯敛臣说:“可能只是我知道,着急和发火都没有用吧。”
谭皓阳两手动了动,合上面前的笔记本:“说真的,就真没什么事能让你着急上火一次?”
冯敛臣眉峰微挑,没有搭理这茬。
谭皓阳又道:“但你上次说的,说所有人都捧着我,究竟是不是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和你争论,我只能说,成败不在一时,希望最后靠行动说明一切。”
冯敛臣眉头展开,淡淡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你加油。”
他出去后谭皓阳才把紧攥的笔扔到桌上,甚至一种懊丧油然而生,他其实都没想好自己为什么要喊住冯敛臣,刚刚只是嘴比脑子快,草草想出几句说辞,结果更像给自己找借口。
确如预料,姚尧的经济公司很快发出辟谣声明,称他和曝出录音是女生曾是正常恋爱关系,由于对方是素人因而未曾公布,如今对方反咬一口,有敲诈勒索的嫌疑。
当然,对这样吃青春饭的偶像来说,光谈恋爱这条已是大忌,会造成大量女友粉脱粉。
但是毕竟姚尧成名已久,何况跟□□未成年人的罪名比起来,交往已经是最温和的说法。
很多粉丝极力为他开脱,说谁没谈过恋爱,骂站出来指控他的捞女想拿多少钱。
只是能让狗仔称为大瓜的显然不只这样,对方只是像猫捉老鼠似的,一点点往外放。
接连几天,互联网上都是全民吃瓜状态,前脚姚尧的经济公司发律师函要起诉他损害艺人名誉权,后脚该狗仔便继续曝出姚尧经纪公司威逼利诱,强迫怀孕粉丝堕胎的证据,并且证明姚尧花心渣人设多年不变,睡粉的同时还和圈内女明星秘密交往,脚踏两条甚至三条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狗仔撕咬到这个地步,自然背后有利可图。
其中水大概是深的,但这些恩怨和实体企业无关,只带来了不少额外麻烦和加班时间。
代言人塌房给公司营收带来的风险无疑需要做详细的风险评估,并以星之钥的名义向集团汇报。
经过上会讨论,总办会还是决定哪怕付出一定代价,结束星之钥和姚尧的代言合作。
星之钥的法务团队只有三两个人,解决不了这么大的问题,因此解约流程交给集团法务团队来做,赵喆律师亲自负责把关。
这个结果对谭皓阳来说,显然打击又打脸。员工当然只会私下议论,高管也没人当面说什么,只是大概他自己过不去,黄大均想给他放几天假,谭月仙也提了一次,他都拒绝了。
冯敛臣见他几次,没了吊儿郎当的神色,阴郁的表情竟有几分谭仕章的影子。
第64章 第 64 章 薛先生,你怎么来了?……
“现在的局面是姚尧骑虎难下, 他的经济公司要告狗仔,但是狗仔说警方已经对他立案调查,这点好像是真的, 虽然不会那么快有结果,但如果他真的有犯罪, 那就麻烦大了。”
“嗯,我看到了, 现在上网全都是这些消息。”谭仕章在电话里说。
“其实我是不太理解, 之前听几个小姑娘讲这个姚尧多么多么受欢迎,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名声狼藉。”冯敛臣跟他讲, “前几天还不是这样,现在声浪都是一边倒在骂他。”
“可见不管是娱乐圈, 还是这个那个圈,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水深,听说他们拍电影开机之前都要祭天的, 像我们做生意也要供关二爷, 要找人看风水方位,看起来都是封建迷信, 但有些事你就是说不清的, 天时、地利、人和, 犯一样可能就难翻身,最怕的是人心弄鬼。”
“这么深刻。”冯敛臣微微笑了一下,“你也拜过关二爷?”
“我没拜过。”谭仕章说,“说起来倒是研究过,给关二爷铸过金身。”
两人从公司动态闲聊到不相干的地方。
谭仕章出差要飞几个国家,各地时差也不一样,现在改成了晌午打电话。冯敛臣舒了口气, 往老板椅上一靠,听着那边久违的声音,经由信号传过来,带着稍微变调的磁性。
若是晚上在家,偶尔调两句情,在工作场合,终究也没有特别私密的对话。
谭仕章只问:“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可以帮忙带回去。”
冯敛臣说没有:“箱子就那么多地方,带了也麻烦。”
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冯敛臣看了两眼资料就放下了,用手机下单,给咪咪买了一个新的猫爬架,是秘书办佟雨曼她们推荐的,地址填了谭仕章的公寓,然后把折叠床摊开小憩。
后面几天,姚尧的瓜还在发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堪称精彩。
与他合作的品牌方作为受害者,只要割席及时,尚幸名誉上不至于受到太多牵连,最多被嘲弄一下识人不明,集团法务兢兢业业,解约流程一直在进行中。
当然,受到此事牵连,谭氏还是不免受到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就在这期间,网上有个账号自称曾经在谭氏采购部任职,账号主人是个女生,讲了自己被部门经理强行拉去应酬及在酒桌上受到骚扰的的经历,似乎是想表达“什么样的公司用什么样的代言人”,顺势引起了一小波关注,这事的影响可大可小,需要企业方面做出反应。
公关部门很快把舆情汇报到高管层面,谭月仙派冯敛臣去跟对方接触。
他和对方取得联系,尽量诚恳地表明来意,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
对方所言倒非无中生有——采购部的人出去向来是做甲方,被奉承的时候居多,但也少不了应酬喝酒,一群男人上酒桌,常常喜欢带上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陪着,又要求敬酒又要求会来事,酒桌文化的陋习让人家觉得不舒服。
投诉的女生已经跳槽去了其他公司,才把这些旧账翻出来。
她手里还有以前酒桌上录的视频,没有公开放出来,就是一开始没想闹大的意思。女生说只是最近有感而发,在网上抱怨一下老东家,自己也没想风口浪尖上带动舆论。
冯敛臣温和有礼,后面对方对他也卸下一部分心防,同意把视频拷给他一份。
公司内部他去采购部找了几个员工谈话,加上视频为证,最后一起拿去跟董事长沟通。
“您知道,采购部几年前我自己也待过,说句实话,男同事多,确实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习气。王岩部长脾气软和,但是当部长不好软过头,否则连下面的人都管不住。有的员工反应,郝经理和刘经理他们两个是最喜欢拉部门里的小姑娘出去喝酒的,甚至有时候不光为了应酬,还私下发消息约人家吃饭,幸好至今还没发生什么,要是等真闹出点什么事,对我们集团来说问题才是大条。还有一直以来,王部长不管对此知不知情,肯定有管理不力的地方。”
谭月仙“哦”了一声:“又是这个王岩。”然后就没话了,戴着老花镜看电脑。
冯敛臣等她示下。
最后的结果是谭月仙召集领导班子开了个小会。经过调查,采购部确实有一两个经理的行为够得上骚扰,有的人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本来也不是大事,私下警告一下算了。
但虽说是开会,其实还是谭月仙拍板,把两个坐实给女员工私发过消息的采购经理开了。
谭氏集团官网和官号都发布了通报,公布了调查结果和开除声明。
企业的权利只包括到开除员工这一步,但是如果对方想报警,也可以配合提供证据。
这个处理方式及时挽回局面,女生那边得到一个迟到的交代,也没什么网友再深究。
这个插曲忙完,才想起谭仕章要回国了。
航班计划抵达的日期是周五,金城这边下大雨。
冯敛臣一直在关注天气预报和航旅软件,好在直到下班都没有坏消息,应该还是可以正常落地。原本他想去接谭仕章,但是公司会派公车去机场,同行还有其他人,只能回家见面。
谭仕章拖着行李箱推开公寓门的时候已是半夜。
密码锁的声音很轻微,几乎听不到,窗外雨势愈发瓢泼,哗啦的声势盖住了脚步声。客厅里留了一盏灯,但是没人,谭仕章放下箱子,换了拖鞋,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
冯敛臣还没睡,他盘腿坐在飘窗上看书,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垂下来,身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不刺眼的光,映亮他的侧脸。开门的一瞬间他推了推眼镜,把书认真翻过一页。
这个场景恬淡虚无,缥缈如同梦幻泡影,谭仕章站在卧室门口,一时间竟不忍打破。
但冯敛臣立刻发现他:“你终于到了。”他笑道,“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
咪咪从窝里走过来,冲谭仕章喵喵叫了两声。
谭仕章弯腰摸了他一把,手上带着雨水的潮湿,它觉得不喜欢,但是抗议也柔声细语,只是一扭头回窝舔毛去了。冯敛臣站起来,他一动,便从画里走到尘世:“外面雨还大吗?”
谭仕章出了口气:“像漏了窟窿似的。司机的车停在楼前,就这么几步都差点浇透。”
冯敛臣让他去洗澡,浴缸里已经放好热水,小别盛新婚,谭仕章把他拖了进去。
结果都洗了个透彻,两人热气腾腾地出来,冯敛臣把冷气温度调高了一点。
谭仕章上了床,看见冯敛臣把刚刚看到书放到床头柜上:“你在看什么?”
冯敛臣把封面侧了一下:“在你书房找的,不介意吧。”
是谭仕章公寓书房里摆着的《珠宝首饰绘画表现技法》。
这书谭仕章已经用不到了,但不是完全不再看了,就算是基础性的专业书,有时也是常看常新,书页的天眉地脚上有许多手写笔记,谭仕章调侃:“冯总又要朝设计领域涉猎了?”
冯敛臣没搭理他:“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翻翻。”
谭仕章搂着他倒下去:“大周末的,到底哪里想不开,你能不能先把它扔一边。”
冯敛臣随意笑笑,俯过去,嘴唇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下。
谭仕章睁开眼,目光幽邃地盯着他。经历了十来个小时的飞行,风尘仆仆地从异国他乡赶回来,是个人肯定都要累,他脸上有不明显的疲色,原本仿佛沾枕头就能睡着了。
冯敛臣侧躺着,一条胳膊随意肘撑着脑袋,另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
纤长的手指插在谭仕章发根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目光宁静和他对视。
冯敛臣其实本想重新谈一谈谭仕章走前的那个提议,所谓两个人试试,不管是理解成同居,还是理解成进入一段更正式的亲密关系,这个月来他的确考虑过,觉得都可以接受。
照两个人的性格,实在想象不出爱得死去活来是什么样子,永远不温不火仿佛才是常态。
但是冯敛臣享受身边有个人,遇事有商有量的感觉。何况话说,走上社会多年之后,有几个人真会盼什么死去活来的爱情,大部分人的状态,不过就是因为“合适”走到一起。
合适也是个宽泛的概念,家境合适,学历合适,年龄合适……很多人其实连是不是真的合适都未必清楚,稀里糊涂捏合到一块,能遇到一个心性和习惯都合拍的人已经属实难得,这次错过容易,再想找下一个都未必遇到了。为此即便承担一些风险,也觉可以接受。
只不过以后在外头,尤其在公司,保密工作大概更辛苦,不知要偷偷摸摸到几时。
冯敛臣决定不想那么多,熄了床头灯:“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就不喊你了。”
谭仕章周末睡了两天倒时差。
他躺着的时候,冯敛臣在公寓走来走去,干自己的事,喂猫,看书,陪张远山组队打游戏,睡醒的时间,两人则关起卧室门厮混,休息够了,分别了几个星期的寂寞亟不可待地也需抚慰,私下冯敛臣挂在谭仕章脖子上,到周一上班,打起领带,又是只可远观的一副形象。
通勤虽然都是从公寓出发,两个人还是分头,各自开各自的车。
两车一前一后,默然保持距离,直到离公司还差两条街的路口才被插队的车冲散。
这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集团前台把玻璃门打开,见有个陌生面孔在外面抬头看招牌。
是个瘦条条的中年男人,长得不难看——其实仔细看也不算中年,外表更像二十几三十出头,还背着双肩包,只是他眼神颇显沧桑,又不修边幅,以至于杂糅出一种复杂的年龄感。
前台挂起职业微笑:“您找哪位?”
对方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半天才说:“找……找冯敛臣吧。”
“好的,请问有没有预约?没有的话要麻烦先登记一下,我帮您打电话确认。”
那人说了声“好的”,接过圆珠笔刷刷签下名字——薛青平。
片刻之后冯敛臣匆匆赶来,看见薛青平又恭敬又意外:“薛先生,你怎么来了?”
薛青平镇定自若,没事人似的四下张望:“路过。上午在附近办事,待会儿还要顺路接孩子放学,没这么早下课,我也没地方去,正好想起你们公司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
他这些年脾气好很多,主要体现在讲话知道客气了,但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难改。
虽是突兀上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总不能不接待,冯敛臣也不确定拿薛青平怎么办,总之只能先带着参观一下:“那去看看我们的展厅?”
薛青平倒是好商量,说可以啊没问题,两人转身看见楼梯口有个身影,是谭仕章闻讯赶来。
第65章 第 65 章 这次功劳算你的。
除了客人, 两人俱是一顿,目光错开,很快掩饰过去。
谭仕章上前, 客套地和薛青平握手:“薛先生。”大家都是见过的,“好久不见。”
薛青平如实说:“哦, 那是有几年了吧。”然后闭上嘴,和谭仕章大眼瞪小眼。
连谭仕章这样老道, 一时都有些卡壳。冯敛臣忙说:“展厅在楼上, 您有没有兴趣?”
集团腾出一块地方,设计成展览空间, 供客户上门的时候参观。
前面是记录企业发展历史的一排照片,冯敛臣对解说词倒背如流, 只是这些薛青平很显然都不感兴趣,反应平平,只对着玻璃罩里几件首饰琢磨了一会儿。
那是金凤祥银楼几十年前打造的老物件, 放到现在算是古董首饰了, 老黄金都有些氧化了:“这个镂空工艺——做得不错。”
冯敛臣说:“对,这是把黄金做成蕾丝效果。”
深的却不敢多提。工匠把金片做成蕾丝, 要凿出小孔, 用极细的金属线穿过反复摩擦, 镂刻出蜂巢的形状,每个镂空小孔的边缘控制在不超过1毫米的厚度,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对着客户和合作伙伴,自然值得大讲特讲,炫耀老工匠的手艺有多精细。
到薛青平面前,反而小心翼翼,生怕对方听了忌讳, 触及伤心事。
薛青平倒是没表现出来,参观一会儿便说要走。
谭月仙这天下午本来出去办事,接到电话专程赶回公司,在薛青平走之前乘电梯上楼。
见到本人,自然先是热情设宴邀请,但是薛青平拒绝,说他得去接孩子。好说歹说,才同意去董事长办公室一坐,谭月仙亲手泡茶,顺势聊起来。
对自己的手伤,薛青平也没避讳:“找过各种专家看,还飞到国外去治,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急昏头,连野鸡康复机构都差点去试试,说是二十万包治包好,哈哈,那时候这种话怎么都敢信,幸亏人家劝住了,说肯定是骗子,后来还是回国,做了两年康复训练。”
谭月仙温和笑道:“那现在身体怎么样?”
薛青平把五指摊开握了握:“怎么样?就这样,伤早就好了,手么,还在锻炼。”
锻炼到什么程度大概是外人最关心的,他却又没有说明白,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放下杯子薛青平看冯敛臣:“你们想请我当的那什么顾问,上次小冯去找我,也提了这件事——”
冯敛臣没做出什么反应,余光瞥到谭仕章,对方翘着二郎腿,表情不辨喜怒。
谭月仙忙道:“哦这个事情,我听田先生传话说,您的意思暂时是不太方便?”
薛青平直言:“你听我说完,原本确实是觉得不方便,你们要是对我抱着多高期待,那可真不保证,但是,说到珠宝设计,我本来也还在做,所以又想了想,也可以试试新的路子。”
他突然松口,谭月仙反而一怔:“噢!那您现在的意思……”
薛青平无所谓地说:“我今天过来就是顺便问问小冯,他上次跟我提的,到底什么要求?”
——天降馅饼似的,薛青平突然点头,愿意接受邀请,没有什么电影式的长篇大论,苦口婆心的劝说,就是他自己在家琢磨几天,突然想通了,觉得可以试试和谭氏合作。
走的时候他也没要司机送,站在大厦楼下,谭月仙微微躬身,和薛青平握手。
她诚恳地说:“薛先生,我也说句实在话,您愿意当我们的艺术顾问,属于我们高攀,幸运至极的事情。我知道可能对您来说,谭氏做的就是门生意,商人都是逐利的,有铜臭味,但我相信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想做出点不一样的珠宝出来——”
然而薛青平满脸不想应付,连连摇手:“好了,真得走了,老师待会儿要给我打电话了。”
说完背着双肩包,自己怎么来的,又怎么沿着街回去,顶着三个人的注目礼。
只是这一下让冯敛臣有点被动。
他和谭月仙姑侄两人重新上楼,电梯里遇到员工,恭恭敬敬和领导们打招呼。回到董事长办公室,果不其然,谭月仙问:“敛臣,原来你们俩交情还可以?之前没提过呀。”
“也是以前双年展上认识的,和公司里其他人一样。”冯敛臣说,“只是他出事以后我们机缘巧合有点联系,交情多深可真谈不上,不瞒您说,私下里我确实找过他,但是当时他就说了不乐意,所以也没什么好提的。”
“他说什么接孩子接孩子的,听说他孩子也有一点问题是不是?”谭月仙又问。
“薛先生的孩子有点孤独症,在干预机构上课。”冯敛臣解释,“不过幸好,听说是高功能,具体不太清楚,好好引导好像可以正常生活,而且难得的是,那个孩子很有艺术天分。”
薛青平家里是个女儿,他私下见过几次,自闭症的孩子被称为星星的孩子,他们常常行为刻板,兴趣狭窄,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但是极个别的情况,也会展现出天赋和特长。
照顾这样的孩子很困难,极其耗费精力,当年薛青平天才折翼,完全有理由一蹶不振,或许被这份责任绊住,才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乃至他这脾气,可能有一半都是孩子磨平的。
简略讲了跟薛青平的渊源,谭月仙表示理解,谭仕章也没有大动干戈的表示。
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冯敛臣接到内线电话,他提起听筒:“哪位?”
对面谭仕章的声音说:“是我。你在办公室吗?”
“在。”
“我现在过去。”
“……好。”
谭仕章推开门又在背后关上,冯敛臣看着他走进来:“怎么了?要再说说薛青平?”
谭仕章“嗯”了一声,他逆着光,两手撑在办公桌上,这个姿势仿佛有审视的意味。
冯敛臣和他对视片刻,扬了扬眉:“你——”
谭仕章也同时开口:“你——”
冯敛臣说:“你先说。”
谭仕章顿了顿,挠挠鬓角:“算了……稍微打断一下就忘,这脑子,哦,我过来原本是想说,你还挺有办法,冯总,能不能让我取取经,怎么跟薛青平搞好关系?”
冯敛臣托着腮看他:“这是反话,还是你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瞒着你?”
谭仕章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当然不是介意,吃惊是有点吃惊的,但是说实话,我不管方式,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结果就行了,其他的都没意见,所以这次功劳算你的。”
冯敛臣淡淡笑道:“但的这句话错了,我确实没有功劳,你可别给我扣大帽子。”
“不是大帽子,现在真的你和他最熟络,以后跟他联系,我们这边总要出个对接人。”
“还不是帽子?提前说好,我可以和他对接,但不是我说什么他就会听什么的。”
谭仕章噗嗤一笑,说这个当然知道,他摩挲冯敛臣的脖子:“还是辛苦你。”
冯敛臣便也笑笑,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过这一下午的时间,足够薛青平上门的消息在公司内部不胫而走,还要附加一句,对方专门冲冯敛臣来的——结果传到双方签合同的时候,版本已经演变成薛青平本来看不上谭氏,这个合作是看在冯敛臣的面子上拿下的,他们那点私交都仿佛吹成过命交情,属实夸张。
流言可怕,连佟雨曼都认真地问过一次:“冯哥,你是怎么和大师混成至交好友的?”
冯敛臣已经解释无数次,只能自谦:“是我高攀,我哪有那个本事让人家看我面子?”
但是不管怎样,谭仕章说只看结果,结果就是流程走得很顺利,甚至顺利到超乎想象。
薛青平的一举一动,至今还能牵动业界的心,这次举动到底算不算他重新出山,也引起很多业内人士在背后讨论。
为了周全体面,谭氏低调行事,自己没进行大肆宣传,但是该知道的人都已多少耳闻。
代言人塌房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没消失,又刚解决公司内部作风问题,这个节骨眼上,薛青平的加入总归是个好消息,如同为谭氏注入一针强心剂。
但说到姚尧,还是值得一提,在狗仔和经纪公司的拉锯下,吃瓜战场依然激烈万分。
这是一场大众狂欢,也是一场群体混战,各路媒体一个比一个嘴毒,网友的情绪也相当激烈。总而言之,这次姚尧看来真的名声难挽,并且面临立案调查,只是粉丝还在嘴硬。
本来,No.7和姚尧已经各不相干,只是对方的一个黑料又把“极限几何”的名字推到风口浪尖——姚尧曾在情人节把品牌方赞助的戒指送给一个交往的女艺人,转头又把同系列的胸针送给了另一个同时交往的女歌手,甚至把项链送给了陪自己上过床的粉丝。
这点是被眼睛雪亮的网友扒出来的,因为两位女星出席不同场合时,分别佩戴了姚尧送的首饰。被诱骗的粉丝跳出来指证姚尧欺骗自己感情时,则把对方送过的礼物也晒出来。
三方对证,竟然很可能是拆了一整套首饰到处送。
不仅花心不负责任,简直抠门到爆,姚尧立时又多了个“端水大师”的黑称,被人取笑说“勤俭持家”,实在太会送礼,真的一点闲钱都不浪费。
但客观上No.7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盗版的赝品仿佛一夜之间充斥电商平台。“极限几何”系列首饰的版型被大量复制,商品页面被网络美工用火爆的大字标上“姚尧同款”。
甚至材质还不如水湾批发市场的盗版,变成了网友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个的廉价厂货。
卖的商家太多,法务部一个个告过去,大约可以告到猴年马月。届时经济赔偿应该能追到一笔,但是有什么意义?公司不缺这点发财款项,但是在网友心目中,No.7却已然和low男绑定,团队辛苦将近一年,千方百计抬上去的品牌调性毁于一旦,这才是最糟糕的。
经历打击,谭皓阳倒是连火都不喷了,他找回了一点心态,不再那么易燃易爆,像是豁达接受了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实,照常和其他高管说说笑笑。
但是也被撞见过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在天台上抽烟,背影甚至显得有点萧索。
星之钥内部谈不上人心惶惶,但发生的一切也像个契机,个别部门提交上来一些离职信。
齐春生习惯性以谭皓阳为首,没有树立起总裁的威严,也没有当家做主的意识,星之钥所有人以谭皓阳马首是瞻,因此辞职信的最后一道流程是走到他那里,谭皓阳一律通过。
照惯例公司方面本来该和想走的员工进行谈话,做一点挽留的努力,这次都予以省略。
谭皓阳还跟齐春生说:“你看着办,跟人事打好招呼,哪个部门不够数可以再招批人。”
齐春生应下,顺便按他吩咐的,当成调整组织架构的机会,只有产品部门一个人没走。
部门管理完善,员工会更有信心,产品部长莫明私下来和冯敛臣表忠心。
最近冯敛臣忙着带薛青平熟悉工厂,听莫名告知最近的情况,问具体有哪些人员变动。
莫明把自己知道的一一报给他,最后说到设计部:“……还有那个江一眠也离职了。”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在冯敛臣耳中出现过,他问:“江一眠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莫明说:“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您也知道,很多跳槽的其实都是找好了下家,觉得下家给的更多,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也正常,冯敛臣点头,只是见他神色微妙,又多问一句:“你是知道他去了哪?”
莫明凑过来压低声音:“这也是我听说的,您别当真,好像他前脚办完离职,立刻就去跟咱们不对付的夔龙集团报道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在开会,待会儿过去看……
夔龙集团是谭氏的老对头, 又是争抢红海集团的竞争对手,在公司层面有着渊源久远的矛盾。江一眠跳到他们那里,乍听确实微妙, 但是作为普通员工,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叛变。
冯敛臣说:“他那个级别都不需要签竞业协议, 去就去吧,没有什么影响。”
话虽如此, 却隐隐有种蹊跷的感觉。
或许因为对对方人品有先入为主的怀疑, 或许也对江一眠的专业水平缺乏信任。像江一眠这样一个普通设计师,进入也是大集团的夔龙, 有那么容易吗?
因此莫明转身的时候又被他叫住,冯敛臣点到为止:“既然最近人员变动多, 我们产品部门还是要踏实认真一点,和其他部门做好对接,工作上不要出没必要的差错。”
莫明忙说:“我知道了, 这是肯定的。”
他走后, 冯敛臣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或许也可能是他多虑了, 江一眠虽然小心思多, 但是人怂胆小, 重要的是,他接触不到什么公司机密,翻了天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抄袭几幅设计部的图稿?就算他真敢,也算不上难解决的大事。
冯敛臣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显示屏,摸上鼠标,处理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
*
社畜没有长时间休息的权利, 暑假是学生享受的特权,而且转眼就过了半。
大热的天气,冯敛臣一头扎在工厂和研发中心那边,要么就是原料管理中心,主要是为了供着薛青平,对方想看什么他就陪着看什么,任劳任怨,别无怨言。
后两个地方还好,工厂是决计没有空调的,只有几台工业电扇呼扇呼扇地吹,然而驱不散的热气源源不断,西装根本穿不住,一来就捂出一身汗,像蒸桑拿一样难受。
出于对天才的好奇,黄芮假公济私也来了一趟,一下午就中了暑,被灌了两条藿香正气水送到医院。她在医院给冯敛臣发消息:“我只好奇一个问题,薛大师会亲自出手吗?”
冯敛臣说:“这个他没说,我也还不知道呢。”
黄芮分析:“我听爷爷说,现在定下的合作模式是给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上手就上手,不愿意上手就指导指导下面的设计师,甚至只负责审审稿都可以,钱一样照拿,是这样吗?”
简单粗暴来说,是这样。
就像重金请姚尧当代言人,到了薛青平这个档次,合作合同条款也会更多向他倾斜。同样有风险,但又和姚尧不一样,这是基于对薛青平艺德的信任,至少薛青平在业界风评还是不错的,就算做不出像样的东西,也不会随便糊弄,因此谭氏充分给他自由权,以示尊重。
这份工作对薛青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冯敛臣不可能完全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只见这个艺术顾问头一个月里什么都没干,只是天天抽时间来谭氏报道,到处参观,要么看看原料,要么看看成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蹭顿午饭,直到下午四点,准时去接孩子。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打着一个不抱希望又隐隐盼望奇迹发生的问号——
他那手惊艳的雕刻技法,在宝石内部雕刻出海市蜃楼的绝技,还有没有可能再现?
宝石雕刻的难度比玉石更大,因为硬度不一样,据说薛青平使用的工具是自己亲制的一套钻头,但钻头的问题是,高转速会带来巨大的热量,这常常是宝石无法承受的,一碰就裂。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在水下进行作业,但是把宝石和工具没进水里时,水面折射和波纹晃动都会干扰视线,以至每刻一刀都必须拿出来擦干看一看。这个过程极其繁琐且困难,即便是以前的薛青平,一年也不过能完成一两块宝石的雕刻,遑论现在。
当然薛青平不只会这一种技艺,在珠宝设计领域,此路不通,还有很多其他的路可走。
只是在所有人眼中,这独一份的宝石雕刻工艺是他的看家本领,也代表了他的成就巅峰。
薛青平受伤这些年来,无论简单还是复杂,什么样的作品都没有问世。
是力不从心,还是自暴自弃,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没有答案。
谭仕章到工厂的时候,听说薛青平和冯敛臣今天也来了。
到车间却扑了个空。有个年轻的学徒给他指路,说人在原料管理中心,谭仕章按图索骥找过去,结果也不在那里,最后他又到研发中心遛了一圈,才听说两个人又回工厂那边去了。
走到切割车间,门口有个对着风扇吹风的工人,扭头看见他:“谭总好!”
那个黝黑的小伙子大概怕他觉得自己偷懒,带着讨好的声气,问他有什么吩咐。
谭仕章摆摆手,一条腿迈进工作室:“薛先生。”
又看看冯敛臣:“这是什么工作,怎么还需要冯总上手?”
为了方便作业,切割间是少有的装了冷气扇的地方,坐在工作台前的却是冯敛臣。
他上身微弯,似模似样地握着八角手——切割彩宝的必备工具,薛青平一条胳膊撑在工作台上,另一边站着切割师傅,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冯敛臣两旁,像两个耐心的指导老师。
八角手连着的黏石棒顶端,用火漆粘了枚绿色的石头,正打磨到一半。
冯敛臣忙笑:“不是工作,上班时间悄悄摸个鱼,怎么这么不巧,就被撞见了,刚刚我们来的时候宋师傅在磨沙弗莱,看了这么多年,突发奇想想学一学,宋师傅让我试试手感。”
谭仕章低眼:“什么沙弗莱,就是这颗?”
冯敛臣伸手把磨盘关停:“当然不能浪费公司财物,这是练手的酒瓶底。”
瓶底厚的部分被切割出指甲大小的一块,要切割成最基础的圆形,已经初具形状。
宋师傅说:“冯总虽然头一回上手,但是他见得多,已经比一般人像样多了。”
谭仕章背着一条胳膊,拿过八角手看了看,还给冯敛臣,没有再说什么。
他表情淡淡的,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冯敛臣乜他一眼,自觉点燃酒精灯,要把黏石棒放到火上烤——火漆烤化了,上面的原石才能取下来。薛青平不明就里,哎哎哎地叫住他:“冠部的面还没磨完呢,你现在就拆它干什么?”
冯敛臣咳了一声,赔笑说:“薛老师,今天就到这儿吧。”
薛青平大约这辈子没上过班,更不知道什么叫看领导眼色:“怎么了,你有事?”
这时谭仕章开口:“继续吧,有始有终,敛臣,你把这个磨完看看。”
然后自己也背着手,站在冯敛臣后面,加入旁观队伍。
原本一时心血来潮,体验一下切割工艺,突然变成这样豪华的师资阵容,坐在冯敛臣的位置,大概需要格外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顶着三个专业人士的目光,镇定完成剩下的步骤。
八角手比划半天,冯敛臣突然噗嗤一声:“你们三位这样看我,还真有点紧张。”
谭仕章听了也才笑了笑:“没必要,我们又不是老虎,难道还能吃了你。”
冯敛臣定了定神,他照宋师傅和薛青平的指导,把冠部每个面磨完,换上抛光盘。
薛青平突然说:“刚刚台面磨得大了。”
冯敛臣虚心接受:“是太大了,可能要漏底了。”
薛青平说:“肯定要漏啊,你刚才手劲儿太大,都跟你说了轻一点了。”
宋师傅忙道:“没关系的,第一次也不要求太高,冯总这个挺对称的。”
薛青平说:“有八角手辅助,谁能磨不对称?”
冯敛臣笑笑,启动抛光盘,磨砂质感的玻璃刻面,往上稍稍一抛就光如明镜。
虽是简单的形状,也有几十上百个刻面,平时再熟悉宝石,哪怕对每个面都了若指掌,自己真的上手,想磨好还真是挺难。不一会儿冯敛臣看得眼花:“这一圈是风筝面,对吧?”
薛青平语平平地说:“你没有跟星小面区别开,接缝被磨斜了。”
冯敛臣笑着自嘲:“眼高手低,手上功夫还是要练,真不容易。”
薛青平说:“不同类型的宝石折射率不一样,玻璃的折射率也不一样,所有原石在打磨之前就要考虑到这些,要雕刻什么形状,自然心里有数。酒瓶底打磨到满火彩的状态,你根本看不出它是酒瓶底,但是你这个磨法,出来的火彩也很黯淡,一眼看过去,玻璃还是玻璃。”
他眼里也没有新手保护期,宋师傅哈哈笑两声,打圆场:“是薛先生要求太高了。”
谭仕章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突然抬手看表:“今天薛先生不用接孩子吗?”
墙上的时针已经快指向下午四点。薛青平一惊,跳将起来:“哎呦,都这个点了啊。”
他拎起双肩包就要跑,倒是个尽责的父亲,冯敛臣道:“不用急,让司机送您过去。”
谭氏工厂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到这地方来,通常薛青平都得坐谭氏派来的公车。但是今天司机以为他们不会立刻用车,临时开出去送份文件,在电话里说这会儿还没回来。
好在冯敛臣自己也开了车过来,因此转向薛青平,主动说可以把他捎回城里。
只要有车可坐,不需要等,薛青平就没有意见,满口说可以都行。
谭仕章突然说:“我坐老戴的车来的,他待会儿正好顺路回公司,可以顺路送薛先生。”
薛青平目光游移了两个回合,在一个陌生司机和冯敛臣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走吧。”
冯敛臣冲谭仕章笑笑,谭仕章眼神闪烁了一下,让路给他们通过。
说是捎一程,实际肯定要送佛送到西,冯敛臣看着薛青平下车,才想起刚刚离开工厂时,忘了把他磨的那块玻璃也带上。虽然不值半毛钱,手艺也马马虎虎,好歹有一份纪念意义。
因此给谭仕章打电话:“你还在工厂吗?”
谭仕章不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冯敛臣解释:“我刚刚磨的那块酒瓶底,麻烦你看看还在不在宋师傅那里,要是能找到,劳驾帮我带回来,不过也不用太麻烦,要是已经扔了就算了,反正没什么重要的。”
电话那边半晌没有回复,不知道在干什么。
谭仕章从兜里掏出块绿色的玻璃,放在掌心,又看了看才开口:“那东西你还要?”
冯敛臣在等红灯,用蓝牙和他通话:“怎么说也是自己第一次动手,在的话就当个留念。”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样,你还在不在工厂?方便过去吗?”
谭仕章站在路边,神色平淡,握着绿色的玻璃,在丢在草丛里和装回兜里之间反复举棋几次:“我在开会,待会儿过去看看。”
第67章 第 67 章 你想去游乐园?
晚上冯敛臣回到家, 谭仕章在厨房炒饭,冯敛臣换了鞋走到门口:“找到了吗?”
油烟机嗡嗡直响,谭仕章背对着他没有听见。
蛋包饭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冯敛臣又问了一遍, 谭仕章瞥他一眼,起身走向门口衣架。
冯敛臣叫他一声:“不急, 吃完饭再找就行了。”
谭仕章则没吭声, 重新走回来,把一颗绿色的玻璃放在桌上, 又端起自己的碗。
说他不高兴,看不出什么来, 说他高兴,表现得也不像,脸色一如寻常。咪咪照例在脚底下蹭来蹭去, 吃完饭冯敛臣给它换水, 谭仕章把碗筷端到厨房,不一会儿传来哗啦的水声。
冯敛臣又走到厨房门口, 站在背后看他:“你怎么不用洗碗机?”
谭仕章的肩膀很宽阔:“才几个碗, 没必要这么麻烦。”
冯敛臣找了个盒子, 把他练手的那块玻璃装起来,扔到抽屉里。
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的孩子,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尤其敏感,在冯敛臣印象里,母亲吴满香像个不饶人的炮仗,丁点大的事就大动干戈,父亲用她的话讲是“一砖头打不出一个屁”, 保持完全麻木和封闭的态度,闷头闷脑,半个字都不愿意和她多说。
家里永远在吵闹和冷战,能讲得通的事一定要无理取闹,好好说句话好似难过登天。
冯敛臣向来认为谭仕章属于能够“讲道理”的那一类,他们的相处模式也维持在一个稳定态,在这方面他有点惰性,不太希望为无谓的原因耗费精力,更不想掰扯讲不清的道理。
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咪咪窝在他腿弯里。
谭仕章在屋里绕了一圈,突然问:“后天我们要不要去干点什么?”
“后天?”
“周六啊。”
“我不确定。”冯敛臣说,“营销部不是有活动,你们不用配合吗?”
“去不去都行,捧个人场而已。”谭仕章说,“那你是要加班了?”
冯敛臣说是,他便没再开口,两人相安无事,各占一边沙发。
只是冯敛臣心头莫名松了口气,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有点想叹气。
洗漱完到睡觉的时间,谭仕章从另一边掀被子上床,抱着冯敛臣亲个不停。
求欢的意思彰然若揭,然而这才周四,第二天还要上班。
冯敛臣扭头看他一眼,谭仕章穿了件系扣的睡衣,扣子敞开大半,露出结实的胸肌轮廓,嘴唇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的耳郭,暗示性强烈,空气中荷尔蒙激素的浓度极具上升。
况且氛围正好,照明灯关了,只留一盏夜灯,卧室陈设都像隔了一层柔光滤镜。
冯敛臣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一只手探进来,柔和但坚实地摩挲着他的后腰。
次日早上,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谭仕章突然又问:“那周日呢?”
冯敛臣背对他,也在打自己的:“你问有没有事?”
“对。”
“周日待定吧,但应该没事,你有什么打算?”
谭仕章正了正领带,从镜子边缘看他后脑勺:“谭恩雅说海洋乐园最近在搞活动。”
镜中冯敛臣回头,用惊奇的眼神望着他:“你想去游乐园?”
谭仕章面色如常,冯敛臣却没立刻答应,只是又狐疑地看他两眼。
出门会有被撞见的可能,只是城市那么大,未必出门就一定遇到熟人,也没道理因为担心就永远不出门。但是话说回来,两个大男人去海洋乐园,分明不是什么必要的出门理由。
游乐园搞活动,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高中生约会吗?
两条胳膊从后面抱了上来,谭仕章用的须后水味道也飘过来,冯敛臣脑海里甚至出现跟他不搭的一个词,“黏人”。但是这个词出现的时候,他胸口同时还有种奇怪的感觉浮现,好像一根细细的蛛丝般的线,说痒不痒地在心头搔刮。
冯敛臣给的答案是到时候再说。
结果到了周末,根本没得选,周六日两天全部加班,别说去玩,回到家就已经半夜三更。
且工厂有批货出了棘手的问题,负责人解决不了,紧急上报到谭仕章这个层级,他也没心情再提什么海洋公园。
谁知拖到下个周末,谭仕章又问起出去玩的事,说是活动还没结束。
简直让冯敛臣相信他是真心想去看水母了,虽然从谭仕章的表情上,并看不出这种迫切。
可惜依然没能成行,趁暑假还没结束,冯敛臣的母亲和继父决定带他弟弟到金城玩两天。
——他弟弟胳膊拗不过大腿,在家里挨够了母亲的絮叨和父亲的几顿暴揍,终于勉强同意继续学业。这次青春期叛逆算被镇压成功,打一杆子要给几个甜枣,因而有了这次出行。
冯敛臣开车去火车站接人,把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接到预定的酒店落脚。
车停在门口,吴满香才反应过来:“怎么到酒店住,你自己不是有房吗?”
冯敛臣说:“我那里地方有限,不一定住得下四个人,酒店更方便。”
“怎么就住不下了?”吴满香道,“小东不是说你家两张床吗,你睡一张,我和你弟弟睡一张,你叔叔睡沙发,你就是不会过日子,心里没个成算,酒店要花多少钱?”
“小东住的那张床被白蚁蛀了。”冯敛臣心平气和地说瞎话,“他走了之后才发现的,家里闹白蚁,还请了消杀公司上门打药,所以既住不下,也不方便。”
吴满香还是唠叨,有点不满意地说浪费钱,冯敛臣不为所动,帮她把行李提下来。
但是但凡去了他家借住,哪可能真像吴满香说的那样分配,出于礼节,总不能让继父睡沙发。只能是冯敛臣把主卧让出来,给他和母亲一起住,客房让给弟弟,自己睡两天沙发。
单纯为了客人打两天地铺,当主人的其实并不介意,只是继父又不一样,在冯敛臣眼里,他更像个生疏隔阂的陌生人,十几岁的时候,碍于吴满香,强行捏在一起组成一家人。
他已经主宰自己的生活,不情不愿的事就可以不再做,到现在偶尔冯敛臣想到这个事实,还会觉得庆幸,虽然吴满香可能有点遗憾。她的年纪大了,而大儿子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但退一步说,即便冯敛臣能容忍别人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也不能想象母亲和继父睡在他和谭仕章滚过的床上,实在太怪异了。
谭仕章没能去成的海洋乐园,反而冯敛臣陪他母亲一家人去了。全家人一半就是冲这个景点来的,他弟弟疯坐了几趟云霄飞车,玩得尽兴说饿了,又要去吃海洋餐厅。
吴满香嫌贵,要他吃带来的面包,母子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能说服谁,站在路边拉锯。
继父百无聊赖地坐在远处长椅上,无视园规,手指间夹着烟,时不时抬起抽一口。
冯敛臣索性也走开了一点,游乐园建在山上,山腰山脚各一半,他俯身往下看,欢乐的气氛确实比想象中有趣,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谭仕章,对方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立刻回复。
晚上返程的时候,才看见谭仕章发的消息:“好玩么?”
冯敛臣回:“还可以,下次有机会可以来看看。”
不过游乐园的活动他们俩没赶上,随着暑假结束,活动也结束了。
跟着就是九月新学期开始,迎来的第一个节日是教师节。金凤祥推出“园丁有好礼”活动,本质上还是营销,只要顾客拿出担任教辅工作的证明,都可以享受折扣。
同时这个时节,也有一大票毕业生正式入职,作为管培生在各个部门实施轮岗。
冯敛臣在公司吃早餐时还在用手机看名单挑人,走到食堂门口,正遇到谭月仙。
她面色肃然,向他招手:“敛臣,正好,你吃完饭来一趟。”
冯敛臣跟她一起去办公室,谭月仙先问:“跟薛青平对接的工作有问题吗?”
冯敛臣道:“暂时没有。”
谭月仙说:“没有就好,还有件事想告诉你,红海集团还是会和我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
大概谁都没想到,已经黄了的事还能扭转,冯敛臣问:“他们怎么会突然改主意?”
因为红海集团亚太地区的总裁不再是罗凯森了,副总裁Steven升迁,取代了他的位置。
上市公司的高管变动有义务进行披露,但对方的公告还没发布,谭月仙是通过一些渠道获得的小道消息。据说罗凯森不是调任,是被驱逐出管理层,听起来不会是个愉快的故事。
但不管怎么说,Steven是倾向谭氏的,所以这块饼抛出去一圈,最后竟还是回到锅里。
虽然出乎冯敛臣意料,听闻消息,他却不觉特别吃惊,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每个大公司都有自己的派系斗争,不为外人所知,红海集团也不例外。
Steven一行人在过年之前就早早来到中国,谭氏的积极接触,团队成员不统一的意见,Steven、Andy和罗凯森三个人之间微妙的摩擦,甚至Andy和谭仕章始终保持的联络……
现在想来,很多蛛丝马迹的小事好像都能微妙串联起来,背后隐隐暗潮涌动。
当然,首先肯定要恭喜他们的老朋友Steven干掉了竞争对手罗凯森。一山不容二虎,Steven想当上赢家,看来必须踢走罗凯森。只是Andy甚至谭仕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谭仕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何苦那么热心别人的家事?
Steven再亲谭氏,自己亚太总裁的位置还没坐稳,为什么就已经要拿合作来换?
当着他的面,谭月仙拎起听筒,按了几个键,那边谭仕章接起来:“怎么了?”
谭月仙说:“我们在说红海的情况,仕章,你也来一下。”
十分钟后谭仕章进门,通身黑色西装,显得气势格外压人。
冯敛臣注视他走近,四目相对的时候,冯敛臣扬了扬眉梢,谭仕章嘴角浮动,掠过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无影无踪,轻微得像是错觉。
“罗凯森和Andy掰了。”谭仕章事不关己地解释,“后面还要分财产,虽然没结婚——应该没结吧,他们老外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但是这两个人的财务要扯清楚有得麻烦。”
冯敛臣此时已经想明白:“罗凯森这算是成也Andy,败也Andy了?”
谭仕章从兜里掏了包二宝糖,分给他和谭月仙一人一颗:“只能说罗凯森这人没有自觉。靠吃软饭上位,把人伺候舒服不是最基本的么?做不到就罢了,这几年罗凯森野心一直在扩张,不仅不耐烦再伺候,自己胃口还越来越大,一心想往上爬,怎么可能不被一脚踹下来。”
第68章 第 68 章 江一眠。
谭月仙说:“八卦你们私底下慢慢讨论吧, 其他公司的内部变动,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们只管一件事,敲定合作就得拿出成绩, 今年下半年还有几个展,争取有个好的亮相。”
至于亮相, 她对薛青平寄予希望:“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冯敛臣说:“我会去跟他沟通一下。”
谭月仙说:“有任何需要,跟我这边也可以随时沟通。”
冯敛臣又看谭仕章一眼, 自己先出门, 谭仕章留下来,跟谭月仙还有话要说。
回去忙到中午, 才有功夫到楼顶抽支烟。
本来有几个员工在那儿吞云吐雾,见到冯敛臣过来, 纷纷和他打招呼问好。
没过一会儿,又有个人推门走过来,却是谭仕章这个稀客。他平时偶尔也来, 但是次数不是很多。有他在场, 压力猛增,另外几人陪笑聊了两句, 很快便离开了。
冯敛臣抱着手肘, 吐出一口烟圈。天气炎热, 他站在阴影里,却好似没出什么汗。
谭仕章打着了火,冯敛臣乜斜他:“你今天怎么有空上来?”
谭仕章说:“直觉你这会儿在楼顶抽烟,来验证一下。”
冯敛臣笑了笑道:“验证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吗?”
谭仕章说:“其实想来跟你讲讲八卦,碰碰运气,这不就碰到了?”
冯敛臣眨眨眼,又笑了笑, 把滤嘴递到嘴里:“你说罗凯森和Andy?”
谭仕章凑近了一些,冯敛臣挽着衬衫袖子,不顾形象地坐在栏杆的水泥边缘,谭仕章也跟着坐下来。解释似的,他主动说起:“你有没有发现,有的人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干的都是蠢事,有的人是外表看起来蠢,到大事上又有几个精明的心眼——Andy就是后面这类。”
至于罗凯森,这个野心家或许从一开始追求的时候,就打从心里没看得起过对方。
他是豁得出去的,为了拿对方当垫脚石,不惜掰弯自己,能做出来这种事还是挺值得惊叹,只是不料,这个被他当成美丽废物的花瓶居然又有点脑子,甚至还会有朝一日扳他一道。
冯敛臣问:“Steven就没有野心吗?”
谭仕章道:“他只想升职加薪,本质上还是个好人,对Andy可没有那么大的威胁。”
别人家的八卦听来刺激,两人还真的私底下讲起来,烟抽到尾声,已经说了不少事。
这会儿倒是有的没的都互通有无了,红海集团亚太地区的高层变动,本质上是公司内部的家务事,只不过谭仕章在中间,确实提供了一定程度的便利,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很多关系还是本土人士疏通更便利。最后冯敛臣想想,觉得没什么问题可问了:“原来如此。”
谭仕章说:“忙活一通,好像干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干。”
冯敛臣问:“你当老板的也有这种感觉?”
谭仕章轻轻一哂,没有回答,问另一个问题:“薛青平最近怎么都没来了?”
“薛老师啊,又回家闭关修炼了。”
“你们叫他薛老师?”
“厂里他们都这么叫。不然怎么称呼,薛先生?薛大师?”
“随便,都一样。”谭仕章没再纠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我有时间跟你一起。”
“找个周末吧。”冯敛臣说,“他自己说一般周六日有时间。”
“怎么还要大周末去他家。”谭仕章说,“周一到周五他都在干什么,打卡上班?”
“你——”冯敛臣用膝盖碰了碰谭仕章的膝盖,两个大男人背后靠着栏杆,就算是再不敏锐的人,都能看出来个一二三,何况冯敛臣本人从来也不算钝感,“不是一回两回了,人是你要请的,集团批准认可了,人家也答应来了,你到底又对他闹什么意见?”
“我对他没有闹意见。”谭仕章煞有介事地说,“只是有句话说得可能有道理,同行相轻,气场不和。请他来是请他来,但是好像确实不太喜欢看见那么多人崇拜他。”
“呦,谁,谁崇拜他?”
“没谁。没有最好。”谭仕章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速战速决,就这周末去他家?”
冯敛臣把烟蒂按熄,扔进垃圾桶,追上他的脚步,忽然噗嗤一声。
楼梯下了一层,却跟谭皓阳打了个照面,后者在安全通道打电话,刚刚收线。
谭仕章表情已经恢复漠然,谭皓阳站在低处看他们,目光在两人身上走了个来回。
谭仕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离开了。
倒是冯敛臣被谭皓阳叫住:“后天研讨会的讲稿秘书办做好了吗?”
“还有点小调整,再改改就行了。”
“到时候你负责上台讲啊。”
谭皓阳说的是个行业内部的研讨会,每年例行举办,交流一点行业资讯动态,然后喝喝酒谈谈合作,就这么些事,今年确定了谭皓阳带头参加。
但是被他点到,冯敛臣有点意外:“我上台?”
谭皓阳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我以为是你上去发言。”冯敛臣的确没听说。
“怎么会是我,黄总安排的你啊。”谭皓阳说,“冯总你老资格了,不能犯这种疏忽吧。”
这一声“冯总”其实是学其他人的口吻,但是语气没把握好,没阴阳到,反而喊得挺真。
因此谭皓阳咳了一声,掩饰性地又找了个话头:“你跟谭仕章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冯敛臣淡淡地说:“没有的事,你多想了,正好都在上面抽烟。”
又说:“借过,我去确认一下到底谁讲,省得老资格也犯疏忽。”
在研讨会上发言是个公事公办的差事,也谈不上什么出风头,只是被派上了,也没法说不。虽然谭皓阳推到黄大均头上,说是他指派的,谁知道是不是谭皓阳自己不想干了踢皮球。
反正吃准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冯敛臣总不可能专门跑去验证,能承担就承担了。
回去对照PPT准备了一下,两天后冯敛臣带着秘书,提前到会场和主持人对发言顺序。
会议开始前,人头窜动,现场乱哄哄的,人群众却有个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
冯敛臣抬头望去,直到前面两个人挪开,才证明不是他看错,江一眠抱着笔记本,一手拿着U盘,在跟负责人商量替换新的PPT版本——他是作为夔龙那边的工作人员来的。
彼此都看到对方,装不认识也晚了,冯敛臣大大方方,主动过去握手:“这么巧。”
江一眠目光闪烁一下,脸上也捏出抹笑:“是挺巧的,冯总好。”
冯敛臣明知故问:“知道你走了,还不知道你去了哪,现在在哪高就?”
江一眠不太自然地笑笑:“哎,我还有点事,待会儿有时间再和你闲聊。”
“你去吧。”
谭皓阳从后台过来的时候,江一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始终待在会场另一边。
只是场地就这么大,完全躲开几乎是不可能的,谭皓阳还是看得见他,嘴里嗤了一声。
冯敛臣把谭皓阳的表情收在眼底,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对谁念过两秒钟的旧情。
会议议程要持续一整天。
前面几段讲话尚且有掌声,开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大部分人就不集中了。看手机的,出去打电话的,打哈欠瞌睡的,窃窃私语的……干什么的都有,唯独还在听的只剩下少数派。
下台后冯敛臣坐回自己公司的阵营,听着后来的人絮絮叨叨,不知不觉都昏昏欲睡。
胳膊肘突然被人撞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清醒了,是旁边谭皓阳干的,明明他自己也没听。
冯敛臣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回去,没理会他,抬眼看屏幕上的页面。
主席台上坐的已经换成了夔龙的负责人——是他们的少东家,冯敛臣以前在其他场合见过,叫付承,三十多岁,挺年轻就接管了家业,但是也因为年轻,多少有点轻狂过头。
这位少东家性格有点像谭皓阳,虽不能说完全相同,某种意义上,行事为人方面又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两人更加年少气盛的时候,还曾当众发生过冲突,不过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谭皓阳不知道冯敛臣在想什么,冯敛臣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江一眠为什么要走?”
谭皓阳两眼仍盯着台上,用余光扫他:“怎么,你知道?”
“就是不知道,这不才想到问你?”
“我哪有功夫管那么多,不想待就走,识不识抬举,看各人自己的选择。”
冯敛臣轻声一哂:“会不会有点太无情了?好歹别人陪你在董事长办公室做过梦。”
谭皓阳嘴角动了动,像是立马被点火,只是碍于大庭广众无法发作。他的视线转过来,落到冯敛臣脸上,狠狠一瞪,最后不知为什么,却没头没尾地说:“我身边已经很久没人了。”
冯敛臣仍没闭嘴:“那挺了不起的,是需要夸夸你的意思?”
谭皓阳先是蹙眉,继而眉头一松,有些无奈:“你干嘛,这会儿吃错药了?”
冯敛臣八风不动,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没什么,我是无聊过头,你不用介意。”
谭皓阳顿了顿,才说:“行,要不这么着,咱们谁也不吃呛药,找个话题聊聊天?”
冯敛臣撑着脑袋,用气声说:“你拿手机看看自己的表情。”
谭皓阳当真看了眼:“怎么了?”
冯敛臣道:“为免咱们俩当众打起来,能少说一点还是少说一点好吧。”
谭皓阳一时语塞,冯敛臣已经又微微闭上眼,闭目养神。
晚上还有个酒宴,众人转移到宴会厅。
这时候到了互相沟通的环节,尤其各种项目合作。谭氏集团和红海集团的握手近来是业界较为关注的一桩新闻,过来打听的人很多。但是过了片刻,夔龙集团的付承也过来举杯:
“恭喜。”
这话给他来说就有点飘酸了,虽然对方来意不明,谭皓阳气势不输:“同喜同喜。”
冯敛臣错后半步,见江一眠也身着西装,跟在付承旁边,俨然颇受器重的模样。
付承拍拍江一眠的肩膀:“介绍一下,不过,其实不用我介绍,谭总你们应该不陌生,小江,江一眠,现在是我助理,今天特地来研讨会学习的,于情于理,应该跟你打个招呼。”
谭皓阳俯视江一眠:“是是,毕竟一眠还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人才。”
付承脸上堆笑:“人才谁都想抢,但是一码归一码,把他挖墙脚这事,是应该给你们道个歉。不过跳槽这种事情总归是人往高处走,选择更好的地方是人之常情,谭总别见怪。”
江一眠上来,依次给谭皓阳和冯敛臣敬酒:“谭总,冯总,我敬你们一杯。”
第69章 第 69 章 联合创作。
眼看江一眠拿出伏低做小的态度, 主动把高脚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谭皓阳和冯敛臣并排站着,都没吭声,谁也没动手里的杯子。
付承像只笑面虎似的:“哎呀, 二位这是不给面子呀。”
谭皓阳嗤声:“我?给他面子?一个前员工,照你的意思, 跳了槽我还要拿他供起来?”
男人就这么无情,他现在看江一眠的眼神简直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冯敛臣虽然没接话, 其实在打量江一眠, 对方微微低头,掩盖细微的表情, 指甲抠在拳头里。
至于以前,谭二公子和这位夔龙少东家的冲突, 有一部分是生意上的摩擦,还有部分原因其实难称光彩,导火索甚至是在夜店抢人, 两个人言语冲突升级, 还动拳头打了起来。
前段时间No.7代言人塌房,也是谭皓阳最煎熬的时候, 两家集团本就不合, 加上私怨, 一连十天半个月,付承在自己的个人账号上阴阳怪气地内涵谭氏和谭皓阳,句句连讽带刺。
不是没有网友看出端倪,当时还戏称两家集团“真正高端的商战是在社交平台互怼”。
珠宝协会的秦主席往这边走来,冯敛臣清了清喉咙。
秦主席德高望重,是业界的老行尊,谭皓阳无缝换上一脸阳光灿烂的表情。付承转了个身, 也面向对方,摆出后辈应有的态度,只是靠过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低声问谭皓阳:
“你最近怎么没去过‘1978’,是戒色了,还是躲在家里喝奶?”
冯敛臣抽空瞥了眼谭皓阳,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似乎诧异他刚刚说身边没人是真的。
目光虽淡,却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谭皓阳憋了满肚子话,碍于场合只能咽回去。
只来得及趁秦主席没到跟前,偷偷骂了句:“操!”
宴会结束后,公司公车等在路边,小秘书坐在副驾,冯敛臣和谭皓阳在后排各据一方。
司机按各人住所的远近规划路线,小秘书最先下车。
到这时,冯敛臣才缓缓开口:“我觉得江一眠——”
谭皓阳扭头:“他怎么?”
冯敛臣低头看手机:“我不是看不起他——只是他一没什么资历,二对你好像也不太重要,付承干什么特地带他过来示威?就为了证明他们工作条件比我们好吗?未免奇怪吧。”
“奇怪也是他奇怪,你担心什么?”
“我倒是不担心。”冯敛臣说,“江一眠就算搞出什么事,至少应该和我们产品部无关。”
*
星之钥的产品部其实已经是个配合良好的团队,一年以来成长很快,团队成员之间分工明确,很少扯皮,效率至上,虽然No.7这个品牌遭遇种种问题,不能完全掩盖部门的亮点。
到了周末,谭仕章履约,跟冯敛臣一同前往薛家老宅。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天公却不作美,早上开始窗外就下大雨,乌云压顶,雷声滚滚。
红灯转绿,前面车辆缓缓挪动,雨刷拼命挥动,也只能看清五米之内。
“每到这个时候,”前面车流又堵了,冯敛臣把胳膊压在方向盘上,无奈叹了口气,“我都忍不住会想,到底什么时候能实现财富自由,再也不用工作?”
“实现财富自由,但是每天无所事事?不挺也空虚吗。”谭仕章说。
“只是不上班,还可以继续干点感兴趣的事。”冯敛臣说,“比如当个切割师傅。”
“学这个不用等财富自由。”谭仕章看看他,“工作室什么工具都有,你想学早说啊。”
冯敛臣笑了笑,前车挪动,他抬了点离合器跟上:“其实去年工作不顺那时候,我还真的考虑过后路,想着以后去干什么,要不之后不再打工了,自己出去单干。”
“你打算干什么?”谭仕章问。
“当个买手,珠宝商个体户,开个小店……都行。”
“幸好没折腾到你走人。”谭仕章说,“从各种意义上都损失大了。”
薛宅很有年头,据说足有百年历史,位于山腰中段,周围村屋环绕,尽是田园风光。
雨小了些,依然在下。谭仕章把伞撑开,和冯敛臣一起走到古朴的大门前,却敲不开门。
过了十分钟,才吱呀一声,打开门的是个女孩,木然地打量冯敛臣,和他身后的谭仕章。
这就是薛青平的女儿,冯敛臣认得她,尽量温和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孩子十多岁大,盯着他不说话,瞳孔黑漆漆的。
冯敛臣又问:“你爸爸在不在家?”
女孩儿依然盯着他看,闭嘴不言,好在保姆及时找了过来,扶着她的肩膀,把客人让到客厅,拿毛巾沏茶,解释说薛先生在工作室忙活,太专注忘了时间。
干等半个小时,薛青平终于意识到时间,保姆重新过来,把冯敛臣他们请去……
薛青平坐在工作台前,他的工作场所比谭仕章的更乱许多,像个大型杂货堆,把人和各种东西一起埋在里面,还连着水龙头。冯敛臣看见他把手泡在水里,雕刻一块透明石料。
薛青平拿拭布擦干,没避讳地递给他们看。
他尝试在一块水晶里雕刻观音像。
很显然,这是一位千手观音,角度经过精密的计算,虽然只是半成品,已能看出它的辉煌之处,观音的手臂经过多重折射,会在四面棱角同时显现,仿佛凭空多了几倍。
但薛青平说:“神韵不够。”
冯敛臣恭维:“我觉得很好啊。”
“你试试?”薛青平的口气像是上回教他切割一样寻常。
“什么?”冯敛臣一怔,“试什么?”
薛青平的视线移向湿漉漉的钻头,不言自明。但这可不是初学者切割的玻璃瓶底,谁敢在他的作品上随便动手?冯敛臣第一反应就是恭敬地婉拒:“别别,我就不糟蹋了……谢谢。”
“反正也作废了。”薛青平抽了张纸擦手,“又不是值钱的料子,雕到现在我也不满意。”
冯敛臣掌心里躺着半成品,他低头查看,水晶里观音的五官还没细化,只是初具雏形。
在佛教典籍中,千手观音有千手千眼,有无边法力度济众生,解除诸般苦难,广施百般利乐。没有面目的观音已能看出神态沉静,可以想象,如果成型,会是艳惊四座的一件作品。
然而薛青平继续说:“完成度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标准,你看,在这种料子上下刀,每一刀都要对下一刀有一个预判,出现瑕疵或者纹路,就要想办法调整弥补,要不然眼睛鼻子刻大一点,要不然脸庞稍微鼓一点,这样子还能把它救回来。但你要是一开始手就不准,那就真的没办法了,把石头磨穿了都救不回来。”
冯敛臣把水晶递给谭仕章,谭仕章接过去,对着光看了看。
冯敛臣不敢造次,架不住有人艺高人胆大,他和薛青平凑到一起,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谭仕章竟真的在他工作台前坐下来,两个人躬着背,脑袋顶着脑袋,琢磨那块千手观音。
细微的电钻声充斥在耳中,冯敛臣抄着兜,虚心站在旁边围观。
两道不容忽视的视线盯在背上,冯敛臣扭头,看见薛青平的女儿抱着只泰迪熊躲在门后。
他走过去,弯下腰问:“你来找爸爸?”
薛青平头都不抬:“小妹,大人有事,你自己出去玩。”
冯敛臣试探着跟熊仔握握手,以示友好:“我带你去吗?”
她也没有特别反对。
外面雨停了,天色灰白,院子里栽满各色花木,枝叶青翠欲滴,挂着莹莹水珠。
冯敛臣站在房檐下,看着薛青平的女儿趴在小几上画画,画得物我两忘。
她的笔触比同龄的小孩子成熟,大概受过训练,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浓艳大胆的用色却属于独家天赋。外人不知道她心中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从中窥见一斑。
其实不是所有自闭症的孩子都上天补偿的馈赠,他们之中很多反而智力受损,或许幸运的是,这个孩子确实遗传了父母的艺术细胞,对薛青平来说,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安慰。
后面保姆干完活过来接手,再回到薛青平的工作室,两个人还全神贯注地坐在那。
行吧,全是搞艺术的。
冯敛臣知道谭仕章也懂一些雕刻工艺,应该说,不只一些,但他似乎并没有认真地衡量过这一点,尤其在谭仕章升了副总以后,所有人都越来越少只拿他当一个设计师来看了。
但薛青平似乎对他还挺认可,完全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跟自己“同行相轻”过。
直到回去的路上,冯敛臣才问起来:“薛老师难道是想邀请你合作的意思?”
谭仕章搓了搓食指上的一道细疤,他思考重要事情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小动作。
“刚刚在他家里,那个氛围,我都没敢当面提其他的。”冯敛臣说,“现在怎么办比较好?我们都听见了,他自己都说手还是不太行。不过他这一直都没放弃,毅力还是很厉害的。”
谭仕章一听他夸薛青平又不想多说了:“再议吧。”
*
到了下周,谭月仙听过情况:“薛青平要是愿意跟仕章合作,那当然再好不过啊。说句现实的话,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噱头,我觉得我们可以主动跟他提出这个要求。”
谭仕章没赞同也没反对:“不一定是那么容易的事。”
冯敛臣说:“事在人为,万事都要磨合,迈出第一步,本来没有容易的。”
谭月仙点头:“敛臣说得对,但是你不管容易不容易,这第一步总得先迈出去。”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和薛青平联合创作,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提议,也是一个需要严肃考虑的决定。本以为薛青平要考虑一阵子,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回复痛快,说可以。
双方就这样一拍即合,但是条件成熟之前,没有大肆宣传,连大部分员工都不知情。
众人各司其职,日常忙自己的工作。
接下来的两个月,集团这边有大大小小的会要开。
除了例行的总办会和工作报告会议,还有职工代表大会、股东大会、董事会会议、监事会会议……每一场都举足轻重,好巧不巧,全都赶到一个时候。
许多部门都忙翻了天,尤其行政办的人,每天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
小道消息最开始是从人事部传出来的,说看到了黄大均的退休材料。
很快证实这不是瞎传,黄大均跟其他高管聊天的时候,毫不避讳地说起打算什么时候走。
无疑这次董事会,他肯定要提让位的事,这位代总裁终于打算卸下肩膀上的担子,至于后面交给谁,经过这一年的观察,谭皓阳锐意进取,谭仕章稳中取胜,人人都有各自的看法。
就在这时,一封实名举报信发到了集团董事长的邮箱,并抄送了监事会主席和若干高管。
第70章 第 70 章 简直是无稽之谈。
冯敛臣是夜里十点接到谭月仙电话的, 他正枕在谭仕章肩膀上,两人靠在床头看电视。
信是江一眠手写的,邮箱里附的是扫描件。
手机屏幕太小, 只好到书房里打印出来,显示器的冷光反映在镜片上, 冯敛臣无声一哂。
就知道这小子憋坏水,果然靴子落地, 他把A4纸拿起来, 手书笔迹密密麻麻。
江一眠举在报信里,控诉自己在谭氏集团任职期间遭到的欺凌, 主要是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谭皓阳,以职业前途和晋升空间为要挟, 对他图谋不轨,强迫他和自己发生不正当关系,一个是冯敛臣, 因为私人恩怨, 对他故意打压,实施恶意职场霸凌。
小年轻豁得出去, 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 索性倒打一耙, 直言冯敛臣和谭皓阳有一腿,就因为这两人狼狈为奸,所以冯敛臣才对他感到百般不顺眼,直到把他排挤到主动辞职。
谭仕章穿着拖鞋走过来,扫完:“哦,就这么点事。”
冯敛臣给谭月仙回电话:“是……对,我看完了, 关于我这部分肯定是不属实的,好,我明白,您放心,明天我会早点去公司,在您办公室可以吗?”
咪咪被吵醒了,矜持地从窝里跳出来,打着哈欠走到床边,卧倒在冯敛臣的拖鞋上。
谭仕章弯腰,撸了它一把:“这种无聊的事,他发给田主席干什么?监事会就是监督纪律的?他发给人力总监啊。”
冯敛臣重新接过他手里的A4纸:“这不是能抄送的都抄送了么。”
人在家中坐,锅在天上来。只是江一眠宣称冯敛臣霸凌自己,证据自然是不充分的。
但其中也有对冯敛臣不利的点——他和谭皓阳的确曾经过从甚密。这种暧昧的关系本就边界模糊,又容易让人往下三路多想,如果对方倒打一耙,把浑水一搅,就不太说得清了。
冯敛臣翻了翻手机通讯录,他行事谨慎,和谭皓阳的所有短信和聊天记录早就清空了。
想不到翻旧账的不是谭皓阳,反而是他勾搭过的一个小角色闹出了幺蛾子。
“江一眠他自己不像有胆子这么搞啊。”冯敛臣说,“我看八成还是付承的主意吧。”
难怪前次见面,笑得那么不阴不阳,可能算盘已经打好了,怎么报红海集团的一箭之仇。
“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谭仕章说,“之前集团处理了那个前员工被性骚扰的事情,舆论还没过去多久,这时候正好在谭皓阳身上再演一遍,看看王子犯法是不是与庶民同罪。”
“还是小人难防。”冯敛臣也分析,“但付承和我没有矛盾,其实扯不扯我都行,大概是江一眠觉得,这种高风险的事干都干了,他不喜欢我,索性也捎带上,性价比高一点。”
“无所谓,那就查吧。”谭仕章推着他的肩膀回卧室,“我又不是死了,有我呢。”
“等等,你让我想想。”冯敛臣说,“别的我不担心,经得起查,但我不放心谭皓阳。”
两人闹掰以后,冯敛臣甚至特地留了两分备份,现在还放在家里,就是因为知道谭皓阳是什么品性,怕有天再翻出来这些的时候,对方再生事端,颠倒黑白,自己反而没证据。
U盘不在身边,冯敛臣只能凭印象回忆和谭皓阳聊过什么,睁着眼看天花板。
谭仕章关了床头灯,翻身拍了拍他:“不会有事,放心吧,今天早点睡。”
黑暗遮掩了他的表情,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却比平时温和,带着安慰的意思,仿佛一个十足可靠的靠山。
这让冯敛臣突然想起来,其实之前什么时候,好像还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但那时候只是上同一条船,哪曾想过会像现在,亲密无间地上同一张床?
“我明天回趟家吧。”冯敛臣说,“检查一下U盘里的备份……算了,我还是先搬回去住两天,不然被发现和你还有关系,事态就更复杂了。”
“就算真到那一步也不用担心。”谭仕章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翌日清晨,冯敛臣七点不到就到了公司,谭月仙已经在办公室。
过了两分钟,临退休前还不得操心一摊子事的黄大均也来了,谭仕章刻意晚了一刻钟上楼,另一个当事人谭皓阳来得最晚,满脸桀骜。
这是一场私密的对话,黄大均气势威严:“解释解释吧,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黄叔,您这问的是什么话。”谭皓阳冷笑,当着谭仕章的面,大概尤其不愿放低姿态,“不够明显么,造谣一张嘴,除了他妈的小人搞我,我还能给什么解释?”
“注意家教,耍横没有用。”谭月仙瞪他一眼,谭皓阳容易冲动,情绪上头,闭上嘴摆明不愿意说更多,她板起脸斥责,“冤枉你,你不招惹这个江一眠,他怎么有攀扯你的机会?”
“如果是付承授意干的,对方说不定还要买个热搜之类,包装成社会新闻。”谭仕章提醒,“这件事要跟公关部打好招呼,让他们随时监控,不要有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满天飞。”
所谓不应该的东西,说得算是委婉,但是在场都是老油条,其实心里都有怀疑,谭皓阳和江一眠上过床,他在这方面向来又荤素不忌,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刺激眼球的文字或影像?
这些桃色的东西向来是大众最爱,如果掌握在江一眠手里,就像一个炸弹。
所以就算再让当事人没面子,该问的也得问清楚,只是谭皓阳显然不会当众交代,只好私下再逼问了,谭月仙转向冯敛臣:“敛臣,你这边又怎么回事?”
“他说我霸凌他,这肯定是无理指控。”冯敛臣说,“当然,他把真话假话混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好像捏造又好像有道理。”他一条条解释,“比如说我以前故意授意林诗茹林部长,不许通过他的设计稿,事情是确有其事,但绝对没像他想的那样针对他。至于下面这点,去年的群英杯,他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自己的作品差点能获奖,因为我怂恿评委最后搅黄了——您和黄总当时都是评委,当时评选公不公平,您二位自己是最清楚的吧。”
谭月仙点头,其实都知道怎么回事,也相信他的人品,只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你把你说的这些整理一下,回头写份报告,发给人力资源部。也不用太担心,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个部门,这些和其他员工都是可以对证的,不会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冯敛臣说是,明白,黄大均突然问:“他说的你和谭皓阳的这些事呢?”
冯敛臣不动声色扫了眼谭仕章。
谭仕章表情平淡,没表现出半分对他的维护,仿佛铁面无情,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他摆这个态度,才好“客观中立”地替冯敛臣说话,只是冯敛臣不好贸然先开口,以免被谭皓阳说点什么拆台。
毕竟到了这个份上,谭皓阳破罐子破摔也不一定,应该说,甚至大有可能因为不爽多拖一个下水的。这封举报信卡在这个当口上寄过来,而且谭皓又确实和阳江一眠有过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就算信里有故意污蔑的成分,很多细节是说不清的,总之一定会受影响的了。
谭皓阳动了动,目光收回来,换了个吊儿郎当姿势:“简直是无稽之谈。”
不等黄大均再问,他继续说:“这也不瞒你们,我从下面刚来集团那时候,爷爷让我跟他学习,我还跟冯总不对付呢,大家都知道我们俩互相看不顺眼吧,能处得来算不错了,怎么摇身一变,还成了我们俩勾搭上?他怎么想出来的?”
冯敛臣面色平静如水:“确实都是胡编乱造。”
谭皓阳说:“他说这个话,可是要有证据的,拿不出来,我们就追诉他诽谤呗。”
谭月仙斥责侄子:“你也别得意,这条可以追究,那也是只把敛臣摘出去。你和这个江一眠那点事是最难扯清楚的,你还是赶紧想想,有没有把柄是可以给他抓到的。”
谭皓阳冷哼一声,说他会处理,目光阴鸷得像要去吃人。
举报信原件通过快递当天也寄到了公司,押在谭月仙那里。
冯敛臣安分守己地在办公室待了一天。
谭皓阳突然为他说话,原因是什么暂且不明,冯敛臣没有对他完全放下戒心——但是总好过谭皓阳不管不顾,直接坑他一把。现在这样的风向,对冯敛臣暂且是安全且有利的。
中间他只跟谭仕章打了个很短的电话沟通这件事,两人保持距离,连消息都没有发。
下班后冯敛臣到点走人,开车回自己家。
久不住人的屋子多少蒙了层灰,一排毛线玩偶还挂在窗户上笑。冯敛臣花一晚上做了大扫除,只是少了个同居人和一只猫同处一室,突然还有点不习惯。
江一眠或者说他背后的付承,果然打着闹大的主意,举报之后,热搜紧随而至。
第一个前员工说曾经在谭氏集团遭遇职场性骚扰,可能是个别事件,没多久又曝出第二个,就显然要让人多想了,为什么谭氏一而再地出这种问题,会不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对冯敛臣的调查倒是简单,问一问就清楚了,说他霸凌同事站不住脚。
甚至其实风评还不错,大部分人对他还是好话居多,什么业务能力过硬,靠得住,脾气也好,虽然工作中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被个别人内涵,但是谁也不是万人迷,基本没有太大影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