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助理有话要说》 1、第 1 章 《冯助理有话要说》 文/黄铜左轮 独家发表/文学城 —— 谭氏珠宝集团。 冯敛臣乘电梯到顶楼,此时夜色深沉,下班时间早已过了,秘书处的灯光仍然雪亮。 总秘nicole和手下几个小秘书都留在办公室待命,有人端着黑咖啡,有人在打哈欠。 集团掌舵人、董事长兼总裁、“珠宝大王”谭儒在办公室突发急性脑梗,救护车开到楼下,人在icu待了一天,终于还是没熬过去。讣告已经发给各路媒体,在报纸和电视上广而告之。 现在谭家人忙着准备治丧事宜。公司内部,自然也难不受影响,人心浮动,各有想法。 “你们记不记得,谭董前两年就犯过一次脑梗,还没彻底复健,就坚决要回公司,他说自己要活到老干到老——其实当时我就担心得很,这么个拼命法,铁打的身体能熬几年……” “这大概就是命。但你们说,谭董身后,咱们下一任董事长会是哪个?” “两个候选人,无非从里面挑一个。不是大公子,就是二公子嘛。” “你跟冯哥关系好,他是总助,私下就没跟你透漏过什么口风?” “我?这阵子,冯哥和公司领导都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各个脚后跟打后脑勺,医院公司两头跑,我怎么敢多嘴多舌的?反正等遗嘱公布,自然就知道结果了。” “我猜这么大的家业,多半要落二公子手里。”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想?大公子哪里不行?” “因为人都偏心,有几个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老谭董自己明显就有倾向。你看冯哥扮演的角色,就类似于谭董钦点的太傅,二公子从进公司开始,不管是做产品,还是去做营销,都是冯哥跟着保驾护航。老谭董怎么没让冯哥去辅佐大公子呢?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 冯敛臣推开玻璃门,喋喋不休的小文秘们立刻噤声,纷纷喊声“冯哥”。 “你们想私下讨论,也不要这么大大咧咧。”冯敛臣提醒,“我在外面都听到了。祸从口出,尤其我们这样的部门,万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会惹来想不到的麻烦。” 秘书处隶属总裁办,nicole立刻应了:“抱歉,是我的倏忽,下次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冯敛臣摘下眼镜擦擦,面色疲惫:“今天不用加班,大家回吧,最近都辛苦了。” 董事长刚刚去世,员工都很默契,上班没一个人穿得花里胡哨。 他也是一身朴素的黑色西装,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显苍白,只是衣服剪裁古板,料子厚重,有些沉闷,胜在冯敛臣身材修长,个子够高,人的气场没有被衣服压下去。 听闻不用熬夜,众人如蒙大赦,拎包回家。 秘书处剩下一片寂静。 冯敛臣关掉顶灯,抬脚走向董事长办公室,拆掉了刻着“谭儒”的金属名牌。 他身为总裁助理,当年承蒙这位老董事长一手提拔,转眼已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年。 职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只要是一把手的日常工作,都是他可以插手的范畴。 五年来,别人见了他,冲着谭儒的面子,有人也恭恭敬敬喊一声“冯总”。只是对冯敛臣而言,他的职业道德是摆正自己的位置,永远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 他最后看了谭儒的名牌一眼,这属于公司财物,要交回行政部门,收入仓库,以后大概会在某个角落落满灰尘,没什么机会再拿出来了。 这间办公室和谭氏集团都将迎来新的主人,只是赢家是谁尤未可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 接下来还要去公关部讨论应付媒体的工作,冯敛臣推开安全通道,沿步梯往下走了两层。 黑暗中却藏着个人,突然袭击,男性的身躯热烘烘地贴了上来。 在冯敛臣出声之前,对方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嘘——抱抱。” 冯敛臣放松下来,背后的声音属于nicole她们嘴里的二公子。 谭皓阳,现任集团营销总监。 谭儒的第二个孙子。 冯敛臣很快挣脱开来:“还在公司,你干什么?” 谭皓阳声音低落:“老婆,我还是难以接受,爷爷他竟然真的去了。” 冯敛臣顿了两秒,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腕:“节哀。你也不要太难过。” 老董事长的确走得突然,但也是沉疴已久,众人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他安抚谭皓阳:“谭董的身体亮红灯已经很久了,何止医生在劝,我们也一直在劝,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是想和时间赛跑。老谭董走得惋惜,但应该没留什么遗憾。” 谭皓阳听了,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低笑:“你是不是从生下来就这么冷静啊?” 冯敛臣行事谨慎,再次甩开他:“好了,我们的关系不能曝光,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谭皓阳老大不情愿,像片狗皮膏药似的,依然黏黏糊糊缠在身上。冯敛臣无奈去推他,两人就这么拉扯着推开消防门,迎面却撞见一个年轻的男生。 两人立刻分开了,谭皓阳把手收了回去,但不知道对方看到多少。 冯敛臣倒仍面色不改:“江一眠。” 这也算他这个总助的本事——上至集团总部,下至各子公司,加上自有工厂,上万号员工、工人和老师傅,只要见过一面,他基本都叫得出名字,记得住脸,很少认错。 本层楼一半属于设计部,这个叫江一眠的男生是去年应聘进来的珠宝设计师助理。 江一眠长得不差,皮肤白白净净,相貌阴柔,比起帅气,更适合漂亮这个形容。 他微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像是探究:“皓阳总,冯总,你们两个在一起加班?” 冯敛臣否认:“不,我们是正好遇见。皓阳总这就打算回去了,你也不要待到太晚。” 三人就此告别,谭皓阳和江一眠结伴去坐电梯,冯敛臣自己去了设计部对面的公关部。 擦肩而过时,江一眠回头去看冯敛臣,眼神闪烁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 这个时间,该回家的打工人早回家了,轿厢里面空空如也。 谭皓阳绅士地让江一眠先进,两人站在密闭的空间里,不知不觉,挨得越来越近。 江一眠两只手兜在卫衣兜里,胳膊蹭到了谭皓阳的小臂。 见对方反应不大,他得寸进尺,又用肘尖蹭了两下。谭皓阳的表情高深莫测,既不回应,也不拒绝。电梯在负二层停下,两人一前一后出去,谭皓阳在地库找到了自己的车。 他刚解锁,江一眠便拉开车门,自觉坐进副驾。 谭皓阳瞥他一眼:“下去。” 江一眠毫不在意:“不嘛。” 谭皓阳装模作样地板着脸:“你就不怕我报警,说有人对我心怀不轨……” 江一眠探过脑袋,猛地拉过他的脖子,热切地亲了上去。 小男生吻技娴熟,谭皓阳很快投入进去,两人一通法式湿吻,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江一眠意犹未尽,目光湿漉漉的,摸上谭皓阳大腿:“你跟你那个跟班……也会这样吗?” 他那只手暧昧滑动,尽往不该去的地方去。谭皓阳喉结上下滚了滚,笑了。 “会啊,怎么不会。”他说,“我要是讲,他私下比你还会伺候人,你信不信?” “真的呀?”江一眠撒娇,“他那个硬邦邦的木头桩子,懂得情趣两个字怎么写?” “你还给当真了!”谭皓阳抓着他的手往下挪,“当然还是你骚,你比他骚一百倍!” 江一眠娇嗔地用拳头锤他。半晌玩闹,他问谭皓阳:“今天要不要去我那儿?” 谭皓阳意动,想了想还是说:“算了,再等等。就这么几天了,不要多生是非。” 江一眠哼了一声,撅起嘴巴:“又是等,还要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偷偷摸摸,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熬到你家老爷子驾鹤归西……” 谭皓阳突然拉下脸:“懂不懂怎么说话?” 江一眠吓了一跳,暗暗后悔,自知失言。他主动缠磨上去,抱住谭皓阳的胳膊: “好啦,对不起嘛,不会真生我的气吧?人家就是太想你了,没有别的意思。” * 属于公关部的办公区依然灯火通明。 冯敛臣抬起头,他每次过来这边,都正对着墙上一排海报,是前些年拍的珠宝广告。 上面的男人神色淡漠,人鬼勿近,是这些年模特界喜欢追捧的厌世脸——这风气也不知什么时候统一了圈内审美,好像越冷淡疏离才越高级。 但出镜的这个其实不是模特,是传说中那位大公子,谭仕章。 这组广告照片打光十分讲究,半明半暗,显得他脸型立体,五官犀利,透着冷意。 之所以挂到现在,背后还有一段渊源—— 大前年谭氏推出新系列珠宝的时候,找了个知名男模来拍广告,前期合作一直不顺,拖到不能再拖,品牌部急着制作宣发物料,对方却耍大牌,说实在腾不出档期参加拍摄了。 广告不是是个人都能上的,前期选人和考察就花了一个月。临时毁约,能找谁来顶? 推出的系列产品是针对商务男士的高端珠宝,要有脸,气质契合,还符合产品调性。 摄影团队和所有工作人员都就位了,就差开拍,负责人像无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 谭仕章当时正负责品牌宣传,不知谁的天才提议,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生意是自家的生意,就算赶鸭子上架也得上。 结果这组平面照片和同系列广告短片在网上意外爆火,甚至一夜之间冲上热搜。 倒不难理解,当今社会,男色当道。这段珠宝广告在视频网站上播放量突破千万,网友大都是冲脸和身材来的,戏称这位大公子dom感拉满,往那一坐,就让人生出臣服的欲望。 就这么五分钟的片子,翻来覆去,衍生无数引人遐思的二创。 品牌部抓住营销机会,继续买热搜进行推广,谭仕章的社交账号几天连涨几十万粉丝,但他本人懒于经营这些,几乎很少发言。人家反而更吃这套,说真人原来一样高冷,更香。 所以这位大公子,个人魅力已经网友验证,据冯敛臣过去见闻,才华和能力也有一些。 只是对于董高监这些老古板来说,小有薄才,不等于能挑大梁。 碍于谭皓阳的关系,冯敛臣和他除了在会议室,从未有过私下接触,甚至刻意避免。 这时公关部长开口:“冯总,我们拟发给媒体的通稿,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冯敛臣回神:“我看过了,基本框架没有问题,还有几个细节需要润色。” 公关部长让下属整合一下最终版,拿u盘拷过来,插在笔记本电脑。 他们忙活的时候,冯敛臣靠在落地玻璃旁,透过二十五层的窗户往下看。一辆黑车大约是从地库开出来的,沿着楼侧,绕到大路,掉了个头,径直往市内高速的方向驶去。 从这个高度俯瞰,地面上的人和车,都是蚂蚁似的黑点。尤其现在夜幕深沉,更不可能辨认车型和车牌,最多望见两盏红色尾灯,融入城市的灯光夜景之中。 然而心中直觉似乎动了一下,冯敛臣觉得这辆车有几分熟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 2 章 葬礼的日期找大师算过,选了个黄道吉日。 谭儒的告别仪式搞得阵仗很大,家族成员、政商伙伴、公司股东和高管,乃至自愿前来吊唁的中层管理,黑压压一大片,几乎挤满殡仪馆吊唁厅。 冯敛臣黑色西装、黑色衬衫、黑色皮鞋,看着众人依次上前鞠躬。 他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藏在人群之中,忽然和谭皓阳对上视线。 两个人都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于谭家人而言,悲伤已经被连日的操劳磨平,这一天下来,只剩不停握手、答谢宾客、说场面话。谭皓阳和几个家族成员在一起,谭仕章身为他的堂哥,却宁可在另一边待着。 两个公子哥隔着楚河汉界,都沉着脸,和传闻中一样水火不容。 对比两年前的广告照片,谭仕章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为这个场合换了个发型,乌黑的头发尽数梳起,露出青铜雕琢似的线条分明的一张脸,眉宇之间一股戾气,像个不好惹的人。 终于葬礼结束,宾客告辞,冯敛臣依然站得笔挺,西装裤缝都锋利得一丝不苟。 身边有人悄悄过来,低声邀请:“去抽支烟吗?” 冯敛臣笑笑:“赵大律师,走。” 两人出了殡仪馆的门,找了个没有人的空旷场地,站定,点火。 冯敛臣把打火机装回兜里,他对面是谭氏集团首席法律顾问,赵喆。 赵律师也是将要宣布谭儒遗嘱的人,吐出一口烟圈:“这两天,有没有人跟你打探?” 冯敛臣说:“免不了的。放心,没提前跟任何人透过风口。” 赵律师点头。 谭家这场不大不小的继承人之争,其实只有他们两个是已经知道结果的。 谭儒虽然早就立过纸面遗嘱且经过公证,其中内容并不完整,剩下最重要的股权问题,迟迟留白,没有最终敲定。说明他在两个孙子之间,虽然有所偏向,一颗心始终还在摇摆。 结果造化弄人,这icu一进,时间不再等他了。 因此谭儒短暂地醒来时,第一句话就是含糊不清地吩咐如何对自己名下的股权进行分配。 紧急情况下,口头遗嘱也有法律效力,只要现场有至少两个见证人。 眼前这位赵律师算一个,冯敛臣也算一个。 冯敛臣安静看着前方,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是谭仕章的脸。他的眼神有种感染力。比起谭皓阳,谭仕章更有种已经当惯上位者的气势,盛气凌人,不容忤逆。 只是没有得到权杖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龙争虎斗,虎是爪牙刚刚锋利的虎崽,龙是还没来得及化龙的黑蛟。 谁比谁更高贵呢? 两人吞云吐雾,即将入夏,气温渐高,西装将人捂出一点薄汗。 赵律师突然感慨:“你还不错,算是站对了边。” 冯敛臣不置可否,赵律师揶揄:“从龙之功,以后平步青云,怎么不也得捞个副总当当?” 冯敛臣并不张狂得意:“你可别捧杀我,将来怎么样,我看还难说。” 赵律师把烟掐了:“是啊,不乱说了。走吧,一起坐车回公司?” 他们乘公车到集团总部,涉及遗产分配的家族成员也都来了,臂佩黑纱,填满了会议室。 冯敛臣把门关起来,之后就是今天的另一场重头戏了。 在所有人的殷殷注目下,赵律师拆开密封的文件袋,当众宣读—— “本人谭儒,我的主要亲属关系及婚史,详见我签署的遗嘱公证笔录及《申办遗嘱公证法定继承人联系方式确认表》,本人对此已确认无误…… “下列财产属于我的个人合法财产: “海内外xxx的房产共计xxx处,分别为…… “存款、基金、债券、信托、黄金,分别…… …… “现因本人为预防不测和避免纠纷,特立本遗嘱:在我死亡后,将上述财产中依法属于本人所有的财产份额,含应由我继承的财产份额,留给…… “本遗嘱在本人死亡后生效。” 赵律师嗓门不大,声线平稳,一字一句,宣读完毕。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骚动的苗头。 冯敛臣站在角落,全程旁听,这些内容他事先早已知晓,谭儒将自己名下财产,包括不动产和动产,按照继承顺序和亲疏远近,在亲人之间进行了相对端水的分配。 只有最重要的,关于他名下家族企业的股份,并未在赵律师口中出现。 终究谭皓阳没沉住气,率先开口:“就这些了?” 谭仕章脸上没有表情,但有理由相信,他最关心的也是这点。 为了达到保护资产的目的,谭儒作为董事长,实际上通过最上层的家族公司“鸿儒投资”和其他防火墙公司,间接控股整个谭氏集团的公司架构。 具体来说,谭儒拥有鸿儒投资99%的股权,只有剩下1%在其他谭氏成员手里。而鸿儒投资担任防火墙公司的主要股东,持股均超90%。再往下,经过层层架构,防火墙公司又和其他的有限合伙企业、合伙人、投资人共同担任集团主体公司的股东,且防火墙公司持股超过70%,大于2/3,对谭氏具有绝对的控制权。 换句话说,谭儒手中这99%的鸿儒投资股权,以小撬大,就是执掌谭氏的那把权杖。 “是这样的。”赵律师清了清嗓子。室内安静,落针可闻。 “关于谭儒前董事长生前所持有的鸿儒投资有限公司的股份,”赵律师说,“由于某些原因,其本人在临终之前,尚未来得及亲自写入遗嘱,并将更新后的版本重新进行公证。 “不过,虽然自书遗嘱中没有涉及这部分遗产,谭儒前董事长系因突发急性脑梗塞入院抢救,属于法律所规定的危急情况。他在医院里有过一段清醒时间,在本人和集团总裁助理冯敛臣先生的见证下,以口述形式补充了对自己名下鸿儒投资所有股份的分配意愿。 “按照谭儒前董事长的真实意思表示,鸿儒投资99%的股份不做分割,由孙子谭皓阳全部继承。条件是,这部分股份,谭皓阳不可出卖,不可转让,将来也不可作为婚内财产。” 尘埃落定,胜负揭晓。 冯敛臣看到下面的谭皓阳眼睛一亮,攥紧拳头,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他家族成员视线一股脑先看谭皓阳,再若有似无地瞥向谭仕章。 显然,谭儒对自己一手创办的谭氏具有强势的掌控欲,不愿承担将控制权切分的风险,况且他多半心里也明白,两个孙子彼此不和,比起相互制衡,更大的可能是打得两败俱伤。 索性就这样,要么得到全部,要么一分没有。 谭仕章似乎却无法接受,椅子往后一退,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站了起来,目光凌厉。 冯敛臣和赵律师无奈地暗暗对视一眼。 就结果来说,不算是悬念,但如果谭儒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多半可以对谭仕章做出更好的安排,或者集团职位往董高监上层调一调,或者派去子公司担任ceo,以示安抚和弥补。 目前,谭皓阳担任集团的营销总监,谭仕章则是设计总监——按照老董事长要求,谭家子侄进公司不许空降,需要从基层岗位开始历练,三年又三年,两人都是这么熬起来的。 原本平起平坐的职级,往后却是一个董事长,一个小总监,这将是彻底的压制之势。 大公子能不能再往上走一步,全看二公子的心情,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滋味不太可能愉快。 谭皓阳声音按捺着得意:“行了,谢谢赵律师,谢谢冯总助,你们这段时间辛苦得不轻。” 谭仕章缓缓开口:“确实辛苦,今天葬礼也够累了,二位不如放个假,好好休息休息。” 话里带刺,威胁得半真半假,谁敢随便接茬? 赵律师维持着专业的状态,不为所动。 谭仕章抽身就走,他推开门,倒还保持礼貌,反手关上,才扬长而去。 其他谭家人面面相觑,也陆续离开之后,冯敛臣留下来,收拾会议室。 这其实是行政部的活计,原本用不着他管。他不过借故拖延时间,以免跟谭家人同时出门。他把一张张椅子推回去,过了片刻,秘书处跟他关系好的那个姑娘佟雨曼溜了进来。 她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冯哥,那个……是不是皓阳总?”后半句没有出口。 冯敛臣“嗯”了一声:“怎么,你们已经听谁说了,这么灵通?” 佟雨曼回头检查关好的门:“哪还需要听谁说,刚见到仕章总从走廊外面经过,那个气咻咻的样子,想猜不出来都难。说真的,我们都好奇死了,遗嘱到底是什么样的?” 冯敛臣委婉解释一番,把需要向众人公布的消息跟她讲了。 佟雨曼恍然。然而她手掩着嘴,又小声道:“这样的话,那你可要当心了。” 冯敛臣其实深谙,严防死守,不许员工聊半句八卦是不可能的,何况有时他自己也参与。 比如现在,他扬了扬眉:“怎么说?里面有我什么关系?” 佟雨曼说:“这话我们就私下讲讲——仕章总那个人,据说有点小心眼,报复心强,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照我看来,至少他确实性格阴郁。尤其那眼神看人的时候,就像在说万一有仇人落在他手里,一定皮都给扒掉一层去。你跟皓阳总是一条船上的人,仕章总如果翻不了身,不知道会不会拿你做筏子。万一他给你穿小鞋呢?” 冯敛臣道:“公司又不是黑丨社丨会,没有那么夸张。” 她啧啧:“人家是天龙人,我们是小虾米,真的想要整我们,比黑丨社丨会还容易啦。” 两人一边聊一边关了灯,离开会议室,天色暗了,夜幕笼罩,谭儒时代就此落下帷幕。【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 3 章 谭儒从病倒到去世,前后不过短短一星期,等到办完葬礼,又是一个星期过去。 公司经营回到正轨,员工每天照常上班,为五斗米奔波。 冯敛臣倒不担心被穿小鞋,但是谭皓阳一步登天,自葬礼之后就没和他单独见面。 冯敛臣也没放在心上,他近来也忙,堆积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案牍劳形,时常加班。 当初谭皓阳痴缠,与冯敛臣确定恋爱关系,但出于诸多顾虑,两人秘密交往,从未公开,连见面都是偷偷摸摸,忙起来的时候,一连多天见不上面都属寻常。 冯敛臣很少依赖别人,更不喜欢把私人关系放在公事之前,他对此不觉有什么所谓。 谭皓阳近来够风光,也够忙碌。继承遗产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由律师陪着去申请了股东身份变更。这位二公子身上还戴着孝,脚步已带着志得意满的轻快,容光焕发。 职场上永远不缺阿谀奉承之辈,有些已巴不得直接以“小谭董”相称。 当然,这叫早了。 谭皓阳这个准新董事长,还不是说走马上任就能立刻走马上任。 按照章程,集团董事长由董事会成员投票选举产生,一个董事拥有一票。 即是说,要等开过下次董事会,履行完投票程序,谭皓阳才能正式被推到那个位置。 理论上谭皓阳无权干涉其他董事选谁,哪怕他们全都投票谭仕章,也属于个人自由。 然而谭皓阳手里攥着鸿儒投资99%的股份,投射到谭氏集团主体公司,是说一不二的大股东,如果他对哪个董事不满意,有权在股东大会上投票,把不合心意的人换下去。 但凡没有刻骨的矛盾,有哪个董事脑子不好,坚决要跟他唱反调呢? * 又是一个周末,冯敛臣仍旧到公司加班。 他先去工厂转了一圈,跟工人沟通工艺事项,吃过食堂,到总部的时候已是下午。谭氏珠宝集团的大楼是自有的,二十八层,冯敛臣出电梯的时候,总裁办所在的顶楼空无一人。 他到自己的工位上,想起什么,要去董事长办公室找点资料。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暂时空置。他靠近了,关了很久的门却虚掩着,露出条缝隙。 冯敛臣放轻脚步,里面孟浪之声隐隐传来。 透过十厘米宽的门缝,他觑见谭皓阳和江一眠抱在一起,像两条交丨尾的鱼。 冯敛臣贴着拐角,董事长办公室门口正对一扇窗户,玻璃上映出晃动的人影。 谭皓阳在喘粗气:“爽不爽?” 江一眠嘴里爸爸老公一阵乱叫。 冯敛臣蹙了蹙眉,在抬脚就走和留下偷听之间,冒险等了一会儿。这样听墙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也不够光明磊落,他抬手看了几次表,在产生动摇之前,激烈的战况突然结束。 办公室里隔了一段异样的寂静,然后是江一眠先开的口。 玻璃上的倒影搂着谭皓阳的脖子:“你那个死人脸跟班——” 冯敛臣靠着墙,静静听着,一只手拇指勾在裤袋边缘。 谭皓阳懒洋洋问:“怎么了?” 江一眠锤他:“怎么了?还问!你见没见过他平时怎么跟我说话,高高在上,摆臭架子,过去他对你有利用价值,我忍了,现在利用价值也没了,你什么时候把他踹开嘛?” 谭皓阳亲昵地一捏他鼻子:“这就等不及自己上位了?” 江一眠扭着上身躲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谭皓阳顿了一下,似在思考。 架不住江一眠缠丨磨催促:“你不会真的舍不得了吧?” 谭皓阳把衬衫的扣子一颗颗往上扣,拍拍他脸:“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别多管。” 江一眠不依不饶,两条胳膊紧紧地抱着他,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男人多半还是吃这套的,所以要么说枕头风管用,谭皓阳也不例外,终于败下阵来:“踹,明天就踹,满意了?” 江一眠的确满意,手指在他胸口画圈:“那还要答应我,踹得狠一点。” 谭皓阳大笑,又拧他鼻子一记:“他怎么着你了,心肠非要这么歹毒!” 他把衣服捡起来,冯敛臣斜了玻璃一眼,屋里这两人随时可能出来。他屏息凝气,往后撤了一步。那两人打情骂俏还没结束,冯敛臣走之前,听到江一眠纠缠:“你当初怎么招上他的?” 谭皓阳后面怎么说的倒是没听到了。 这两人出来的时候,楼里依然空无一人。 冯敛臣开车回家,周末路上不堵,他住的地方离公司大概六公里,也不算远,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一路红灯,走走停停。前车贴着实习标,过路口时趴了窝,越急越打不着火。 冯敛臣轻轻敲着方向盘,他开车很有风度,除非十万火急,不抢道不插队。身后喇叭响成一片,他耐心等着,一声也没加入。 打开防盗门,玄关的感应灯柔和亮起。 冯敛臣打开鞋柜,拿出拖鞋,家里的男士拖鞋有两双,属于谭皓阳那双还躺在架子上。 顿了片刻,他把那拖鞋拿出来,看了看,找了个结实的塑料袋扔了进去。 还有谭皓阳留在这里的衣服,牙刷、漱口杯、剃须刀、专用的须后水…… 这天要办的事改成了大扫除,最后收拾出来两个袋子,这样看来,还不算太夸张。 冯敛臣提下楼去,把东西都丢了,然后重新回来,坐在沙发上,翻和谭皓阳的聊天记录。 于公,这些记录并不能见光,但说白了,于私,也不过恋爱和吵架的人会发的那点儿东西。 谭皓阳在公司经营会上给他发消息,说他这天穿的正装尤其显腿长;谭皓阳出差在酒店,非要跟他电话talk才能睡着;谭皓阳埋怨他冷淡,不给摸不给碰的,到底是有什么洁癖…… 冯敛臣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两人刚开始在职场上打交道那会儿,关系其实就莫名糟糕。 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了,冯敛臣有天被叫到董事长办公室,谭儒指着个年轻人跟他介绍: “我孙子,谭皓阳。以前年会上你们见过面,这小子以后就到总部来学习了。” 冯敛臣抬眼打量,他第一反应,难免要去评估这位二公子的斤两。 他们这些近臣,对董事长的家庭关系,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心领神悟。冯敛臣后来去人事部研究过谭皓阳的履历,是有一些骄傲的资本,大学在海外读的商科,回国之后,按照他爷爷的意思先去子公司历练,也是任劳任怨,从最基层的业务员干起,并且业绩不错。当然,提拔速度也和一般人不可同日而语,眼下谭皓阳马上升任集团总部的营销总监。 谭儒背着手,教训孙子戒骄戒躁:“不要眼高手低,觉得自己喝过几年洋墨水,跑过几单业务,啊,就多么了不起了,公司比你经验丰富的老人有的是,要多学习,有不懂的东西,随时向你冯哥——敛臣,你是比皓阳大几岁吧?没记错,喊声哥应该的——向你冯哥讨教。” 谭皓阳挑眉,瞥一眼冯敛臣:“您也知道我不搞国内人情关系那一套……工作就工作,哪来这么多哥姐叔伯的亲要认?” 谭儒抬声:“公司业务能力比你强的,你就都尊重着,三人行必有我师,容得你小子挑剔?” 冯敛臣连忙客客气气说不敢当。 当着谭儒的面,谭皓阳撇着嘴角,别有意味地叫了这声冯哥。 出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这位少爷两个肩膀直接一垮。谭皓阳个头高大,老长的一条人,却像捋不直似的,两只爪子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跟在冯敛臣后头。 冯敛臣公事公办,先带他去安排好的办公室,临近中午,又去提醒他去办食堂餐卡。 谭皓阳两脚跷在桌上:“哎呦冯哥,我自家的公司,你要是不介绍,我还真不熟悉。” 冯敛臣假装没听懂他阴阳怪气,谭皓阳皮笑肉不笑:“怎么你不叫个弟弟来听,这礼貌吗?” 两人可能天然磁场相斥。 因此,之后的共事也一直不洽。冯敛臣一板一眼,行事优先听谭儒吩咐,然而他这种刻板无趣的性格,正是最招谭皓阳厌烦的地方。谭皓阳一来恃才傲物,二来被人围着恭维惯了,突然遇到不买账的,心气不服多多少少是有的,私下曾多次吐槽冯敛臣拿着鸡毛当令箭,装逼犯,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绑在一条船上。 直到去年底,两人带队同去北方出差。行政部出差错少了订一间房,此时展馆周边酒店间间爆满,再多一间也订不到了,只有谭皓阳住的是个套间,还能多容个人。 谭儒电话里按头逼他跟冯敛臣分享,谭皓阳宁可把房卡一扔,说声归你了,自己扬长而去。 冯敛臣他们当然不能不管这少爷,打听到他在夜店开了包间,才随他自己去潇洒了。 展会开到一半,当地突降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所有活动被迫暂停。瓢泼大雨下得恐怖,所有同事都在酒店里缩着,只谭皓阳一个人没有归队,众人当他仍在外面过夜。 冯敛臣打不通他电话,还是坚持联系人去找,最后交警和拖车冒着睁不开眼的雨势,把谭皓阳租的跑车从倒灌了水的天桥底下拖出来—— 两个人穿着救生衣,都淋成落汤鸡,荧光条刺眼的反光中,有些东西好像微妙地改变了。 谭皓阳住回了酒店套房。 展会也提前结束,返程前的最后一天,大家聚餐喝了点酒,一行人回来的时候都有点晕。冯敛臣把几个不省人事的同事安顿好,回房间时已近午夜,拿房卡刷开门。 没想到谭皓阳抱着膝盖,两只脚缩在椅子上,他坐在桌前,面前的笔记本屏幕背对冯敛臣。 里头声音却放得很大,冯敛臣站在灯光里,一时进不得退不得。 他难得尴尬的模样仿佛十分取悦谭皓阳。这位二少爷在国外待久了,作风开放,不以为耻,反而嘎嘎乱笑:“怎么,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冯敛臣说:“你早点休息,明天要赶飞机,前台六点就打叫醒电话。” 他转身要走,谭皓阳却跳下椅子,不怀好意地拦在前面:“要不要一起看?” 冯敛臣瞥了眼屏幕,两个男人。 谭皓阳突然眯起眼:“哎,我发现——” 冯敛臣一怔,谭皓阳已经逼近,抓上他的手腕:“冯哥,你身上好香,是沐浴露还是香水?” 冯敛臣甩开他,然而又知道,跟这位性情顽劣的少爷计较不出子丑寅卯,越搭理他越来劲,索性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翌日在飞机上,众人昏天黑地地补觉,冯敛臣也合上眼帘,半睡半醒,被身边的动静吵醒。 再睁眼的时候,旁边的同事正忙着解安全带,原本在头等舱的谭皓阳在一边等着,脸上雀跃。等人一走,谭皓阳大大落落,在冯敛臣身边落座。 冯敛臣莫名看着他。 谭皓阳粲然一笑:“我跟他说有工作上的事要问你,很急,所以换个位置。” 冯敛臣“嗯”了一声,心猜也不是什么正经事:“问什么?” 谭皓阳转过头,凑到他耳边,声音缱绻:“你跟我是同一种人吗?” 冯敛臣动作中似乎生出一丝僵硬,他踌躇着,没有回答。 谭皓阳当他默认,小人得志地笑了起来。 回去这一路,他一反对冯敛臣避之不及的态度,反而主动凑上来,嬉皮笑脸,百般撩丨骚。 聊天记录还没翻到头,但冯敛臣也懒得往前划拉了—— “想好了吗,到底要不要当我老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这样吧,你不拒绝,就算是答应了。” “等我回来给我答案。” “我当你答应了啊,喊声老公听听?” 热情洋溢,毫不掩饰。 冯敛臣起身去了书房,打开电脑,把这些记录备份出来,然后把手机上的删了个干净。 聊天备份他也没留在电脑上,而是u盘和备用u盘各拷一份,塞在书架上的不同地方。 然后冯敛臣两只手撑着书桌,站了片刻,把电脑重新关上,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 4 章 谭皓阳送江一眠回到公寓,这间高级公寓其实是他的,给江一眠在住,两人并没有同居。 之前是因为谭皓阳在跟冯敛臣做戏,现在没顾及了,江一眠怂恿:“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再说吧。”谭皓阳脸上是笑的,意愿表现得不是太强。 “可人家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嘛。”江一眠抱他,“就下周末,我帮你搬家,好不好?” 谭皓阳笑容有点冷,抓住他乱摸的手:“宝宝,注意你跟我说话的态度。” 江一眠笑容僵了一下,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掩盖。 谭皓阳在他脸上拍了拍:“允许你提要求,但是别自以为是。” 他表情有点危险,江一眠扒住谭皓阳就往嘴上啃,撒娇半天,才把此事揭过。 谭皓阳走之前,江一眠拽着他暗示:“那至少你答应我的……” 他说的踹走冯敛臣那件事。 谭皓阳大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看你猴急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住处,谭皓阳往床上一躺,脑筋才开始动起来。 他其实本还想拖段时间,现在跟冯敛臣这一摊对谭皓阳来说,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更准确地说,他连食都还没食到过——两人的关系半推半就,谭皓阳的心思半真半假,他好歹泡人泡了半年,还从没有没上到本垒的情况,简直是他风流史上的一个败笔。 至于江一眠,小助理一个,主动往上凑的,谭皓阳见多了,还能不明白对方图点什么。 但是比起冯敛臣那种成熟但不好糊弄的性格,江一眠天真,好哄,给点小甜头就乖乖听话,又放得开,柔情媚态,楚楚可人。谭皓阳吃过大餐,吃过小菜,眼下对这一口正热乎着。 男人么,不都这么回事,想攀折高岭之花,也享受被崇拜和需要的英雄感。 算了,谭皓阳想,当断就断,要说特别可惜也不至于,又不是再找不到这样的了。 他做好了摊牌的打算,到周一上班的时候,谭皓阳到总裁助理办公室,却扑了个空。 冯敛臣早上刚来不久,就叫了个保洁去董事长办公室,帮忙把桌椅再擦一下。 李阿姨照办,只是不解:“哎呀,你放心,这每个房间我们都定期打扫的,是干净的。” 冯敛臣说最近潮湿,室内容易发霉。 谭皓阳就是在这时候找过来的,环胸靠在门上,打量屋里两人。 保洁阿姨察觉气氛古怪,把办公桌和文件柜抹了一通,说冯总,差不多了。冯敛臣点点头,道了句辛苦,她走了以后,冯敛臣打开文件柜,检查里头装重要资料的文件盒。 谭皓阳却笑了笑,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冯敛臣乜斜他:“以后不要把不相关的人带到董事长办公室。” 谭皓阳挠挠下巴。他其实原本也没打算在爷爷用过的办公室鬼混,昨天,是江一眠闹着要看将来属于他的地盘,两个人来了以后,血气方刚,干柴烈火,一时没能刹住车。 在那幅“上善若水”的裱字下面,倒真有种难言的刺激。 谭皓阳说:“我当什么事呢。你不高兴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反手关上门:“是为了这个办公室不高兴,还是‘不相关的人’?” 冯敛臣看着他,脸上平静得像没有波纹的水面。 谭皓阳的笑意渐渐收起了起来。 须臾之间,时间倒转,两人像是回到了最初站在这里的状态,冤家对头,互相看不上眼。 冯敛臣终于嗤笑一声,他示意让开:“借过。” 谭皓阳却牢牢把着门,重新浮起笑容:“怎么了,老婆,连解释都不要一个?” 冯敛臣刚蹙眉头,谭皓阳就说:“对,我差点忘了,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粗俗。你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你发现没有,什么都要顺着你的意思来。你给过我什么?关心?爱护?情绪价值?再不济床上合拍,有一样吗?咱们两个交往,是你情我愿的事吧,男朋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又不是特么高中生了,我图的不是什么柏拉图恋爱。冯敛臣,我不是圣人,你不给我碰,还要求我憋着不动懂别人,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什么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冯敛臣反倒有点想笑:“这就是你劈腿的原因?” 谭皓阳又挠了挠下巴:“我这个人,讲究及时行乐,合则聚,不合则散。” 冯敛臣说:“那就散了吧。” 谭皓阳道:“还有一件事我挺伤心的,让我发现,你压根没把我当成自己人。” 他看向冯敛臣,一字一句:“爷爷去世前留的口头遗嘱,连我们这些亲儿子亲孙子都不知道,你倒好,冯敛臣,你守口如瓶,就算对我,你不仅一个字都没透漏,甚至连有这回事都没跟我交底。难道我知道了会动手脚还是怎么样?但是早一天知道,我可以提前做好应对方案!你就这么提防我,还是你单纯只是不想说,享受面对我们这种高高在上的快感?” 冯敛臣道:“你也不过是为了套一套遗嘱,不必把自己包装得这么无辜。” 谭皓阳嘲弄:“你没错,你永远没有错,当然全都是我的错。” 两人目光都像带电,在空气中交汇。 但冯敛臣的眼神并不带谴责意味,更像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仿佛这不是吵架,他也压根不屑吵架。他看着谭皓阳这位年轻的准董事长,仿佛他不过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毛头小子。 谭皓阳死死盯着他,脑中却突兀地跑神了——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还真未必找得出第二个。 冯敛臣其实也是耐看的,是跟江一眠相反的类型。他是那种骨相美人,不具有侵略性,站在人群里,一眼过去可能都不会注意,反而相处久了,才越看越品出味道来。 然而再久一点,你就又发现,这人眼底从来只有一片凉薄。 你以为他温润如玉,他其实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剖开了都找不着真心。 因而在谭皓阳心底深处,陡然生出种类似报复的恶意。是,高岭之花神秘,让人有征服欲,但是凡事有个界限,要是永远也征服不了,那又实在没意思,不招人爱,而是招人恨了。 “就这样吧。”谭皓阳摸摸后脑勺,他西装革履,精英派头,这个小动作却突然多了几分男大学生的感觉,“之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挺尴尬的,我给你换个职位吧。” “这是调动岗位,还是逼我走人?”冯敛臣问。 “你是前朝遗老,我怎么敢逼你走人。”谭皓阳心中恶意更甚,他非要打碎这张虚伪的面具,看看对方到底有无喜怒哀乐,“再说正好,我哥那边缺个助理,不然劳驾冯哥你过去。” 总裁助理和私人助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这声冯哥也许久未叫,听来格外刺耳。 冯敛臣深深看他一眼,像是终于有了点波澜。 谭皓阳示威般扬着眉毛。 冯敛臣等了片刻,才无奈地说:“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 谭皓阳后背还堵着门,只从对方眼里读出“好狗不挡道的”意思,他一通拳头好像都砸在棉花上,恼火啧了一声,还是把门让开,冯敛臣说走就走,背影不见一丝颓唐。 谭皓阳站了片刻,伸出头去,走廊外面已空无一人。他也转身要走,胳膊却撞在门框上,麻筋一紧,疼得抽抽,倒霉得像是白日见鬼。谭皓阳甩了一下手臂,嘴里“操”了一声。 * 冯敛臣到了秘书处,有个穿平底鞋的小文秘正蹲在打印机旁,拆一包新的a4纸。 他们是文件管理部门,耗纸总是很快,材料印得多,废弃得也多。保洁阿姨们会收集废旧纸皮,攒起来拿去卖,算是笔额外收入,当然,上面有字的文件,她们一般不会擅动。 这小秘书就是上回跟他聊天那个佟雨曼,冯敛臣叫她一声,指指墙边堆着的包装:“麻烦你把这些快递箱收拾一下,还有不保密的文件,分好类跟阿姨说哪些能卖,不要堆在这里占地方。” 佟雨曼仰头看清来人,脆生生地应下:“好嘞!” 到傍晚下班,办公室人走得差不多了,负责这一层楼保洁的李阿姨如期而至。 佟雨曼扶着膝盖看,弯着腰指给她看:“这一摞,这一摞,加上这半边地上的,都是可以拿走的……我搬不动,就堆在一起了,阿姨麻烦你自己搬。” 阿姨大获丰收,熟门熟路提起,往小推车上摞:“你们就是办公室坐多了。” 佟雨曼唉声叹气地说没办法,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又哪有时间锻炼云云。 她经常帮忙,次数多了,跟这些保洁阿姨混得熟,李阿姨神秘兮兮开口,跟她闲磕牙:“姑娘,你们那个冯总——你知道我说的哪个吧,小伙子又瘦又高,你们说气质很好的那个。” “他怎么啦?” “我今天看见他跟你们谭总吵架。” 佟雨曼表情惊讶:“哪个谭总?怎么回事?” 李阿姨掩着嘴巴:“哎呀,就是头发短一点,还做过离子烫的那一个!” 两人边聊边干,阿姨絮叨完了,拉着推车走人,佟雨曼脸上还挂着笑,伸手关了打印机。 想当初,刚工作那会儿,她还带着大学生特有的傻白甜,初来乍到,部门杂活都是新人的,每天忙于收发快递,收拾杂物,直到某次,有个保洁阿姨偷偷告诉她,人力部在筹备一个突击考核,评定优秀的员工提升职级,叫她抓紧提前准备,连连考核方向都听了一耳朵。 不夸张地说,在那一刻,佟雨曼一张嘴张成o型,油然生出五体投地之感。 她也机灵,突然想起——每次有意嘱咐她整理废品的,都是当时已任总裁助理的冯敛臣。 谭氏集团物业自有,保洁、保安都是自聘,人员流动性不高,这些阿姨和大叔,不少人在公司一干就是好几年。许多人很少拿正眼瞧过这些浇花扫地的阿姨,习以为常将她们当背景板。她们却记得公司上上下下每个人,谁离职了、谁刚入职,每个中高层领导的习惯、爱好甚至吃食堂的口味,几乎都被她们看在眼里,如同一张看不见的野生情报网。 茶水间闲聊吹水,接打电话,谁都知道避开领导同事,但未必有意识背着她们。 佟雨曼锁好门,前往同层总裁助理办公室,见还亮着灯,冯敛臣仍在里面加班。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冯敛臣抬起头,并不意外:“还没走吗?” 佟雨曼点头:“冯哥你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 冯敛臣起身关电脑:“没有,谢谢你。我也弄完了,你一个女孩子,别老这么晚回去。” 两人同乘电梯下楼,显示屏上数字变幻。 佟雨曼聊天似的提起来:“对了,你听说了没?设计部好像要有一点人员变动。” 冯敛臣扬扬眉梢,一手抄在兜里,没问她是打哪听说的:“是吗?” 佟雨曼点头:“据说是kevin打算跳槽了,虽然程序还没走完,应该已经八九不离十。这样的话,总部这边的设计部就会空出个位置,下面的几个设计师助理有机会评定转正了。” 冯敛臣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对新人来说是个好机会,就看谁能够抓住了。” 佟雨曼笑道:“符合资历的设计助理,那有五六个呢,像吴蕾、钱庆波、江一眠……” 冯敛臣眼底深沉,听着这些名字,仍旧只“嗯”了一声。 这时电梯抵达一楼,打断她后面那句“不知道谁会填上这个萝卜坑”。 冯敛臣帮忙按住开门键,笑了笑:“你还是坐地铁回家吗?要不要顺路送你?” 佟雨曼忙道:“不用不用,我今天还想顺路逛个夜市。冯哥你开车小心,拜拜!”【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 5 章 回到小区,冯敛臣把他那辆帕萨特停在车位上。 这不是他自己的车,是公司配的。公司福利不错,只要在职,这车他都可以自由使用。 房子倒是冯敛臣自己买的,二手。这个花园式小区是本城较早开发的高级住宅区,共分三期,他买的一期是位于前面的两排六层洋楼,外立面风格是欧式的,充满小资情调。 后面二期三期则是别墅区,有联排有独栋,那些就不是冯敛臣能肖想的了。 二十八岁,在大企业混到高管级别的总助,并凑够首付,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人供套称得上体面的房子,虽然不是很新的楼盘,起码证明他的能力。 但是,压力相应也大,每个月末,交房贷的卡上就自动划出两万多,剩下的刚够生活。 冯敛臣推开栅栏门,因为将来打算把老人接来,他选的是个一楼,带个空空落落的花园,还没顾得拾掇,房子是去年秋天过户完毕的,加上装修,他搬进来住其实也才三个月时间。 事实上,谭皓阳表白之际,冯敛臣收到他的消息的时候,还住在市中心夹缝里的握手楼。 但凡住过那种地方,生活质量让人印象深刻,楼体紧贴着楼体,就像赛博都市的夹缝里一栋栋贫民窟,阳光常年照不进去,采光很差,阴暗压抑。六楼不带电梯,薄薄一层楼板,什么都隔不住,冬凉夏暖,一刮风下雨,雨棚就震天响。拉开窗帘,能直接看到对面楼上的人在干什么;合上窗帘,邻居的□□声、煲电话声和洗衣机的轰鸣就在耳朵边上,清晰可闻。 当时谭皓阳为了追冯敛臣,也是各种怪招无所不用其极,比如跟到他的住处,死皮赖脸要求上楼坐坐。冯敛臣放他进门,谭昊洋对于他租住在这等地方,又表现得大为吃惊—— “给你开的年薪不低吧,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住?” 他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去翻墙边那排廉价的简易塑料衣柜,里面挂着冯敛臣上班穿的高级正装,套着防尘袋,挂被压得有点变形的空心铁管上。其他日常的衣服都是平价品牌。 冯敛臣解释说为了通勤方便,而且房租能省一点是一点。 谭皓阳还调侃冯敛臣也不能免俗,含辛茹苦,就为了蜗牛背上的一个壳。 冯敛臣反应仍然平淡:“因为你不需要像我们这样,为了一点吃穿用度辛苦奔波。” 谭皓阳无所谓地笑说:“辛苦,这世道,谁不辛苦?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啊。” 就这样的握手楼,谭皓阳还一边抱怨连天一边跟冯敛臣挤了一段时间,也算变相体验生活了,后来洋房刚通好风,他就怂恿冯敛臣尽快搬去,换了地方,这少爷坯子才算住得惯。 所以很多事情其实不是没有预兆,两人注定不是一路人,天悬地隔。 次日上班,谭皓阳到总助办公室来:“走吧?” 冯敛臣正在收拾办公桌。 文件归类好了,档案盒锁在柜子里,排得井井有条。桌面干净得一览无余,一件多余的文具都没有,他把水性笔、马克笔、文件夹、订书机等装到纸箱里,已做好走人的准备。 谭皓阳靠在门口,用一种深邃而冰冷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他。 他突然说:“记得我刚到集团的时候,自认要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为了维护关系,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那时候你和同事去病房,你还记得你说的是什么吗?你见到我,不是忙着问我怎么样,感觉好点没有,你说的是,‘你这么做除了自我感动,没有任何意义’。” 冯敛臣抬头看回去:“所以,怎么了?” 谭皓阳瞥他:“冯敛臣,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富三代,就是靠投个好胎,才能得到今天这些,所以我自己的努力和成绩,都不是重头戏,都可以忽略不计?” 冯敛臣说:“你想多了,我应该从没这么说过。” 谭皓阳笑得没什么温度:“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算了,没意思。” 往楼下走的时候遇到一个副总,热络地问:“谭董,要出去办事?” 谭皓阳春风和煦地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到了谭仕章的办公室,名牌上刻着他的名字和“设计总监”。谭皓阳直接推门进去,反手一推,把门虚掩上了,却将冯敛臣关在了外面。设计部有个别员工,好奇地远远望来。 冯敛臣唇角一扯,靠在外面墙上,隐约能够听到交谈。 门里,属于谭仕章的声音说:“辞退不就得了?” 他声线低沉,中正平和,和本人阴鸷多疑的形象倒不相符。 谭皓阳说:“敛臣给爷爷当了这么多年助理,过去他直接对董事长负责,算是爷爷的直系了,人家工作也兢兢业业,哪有说辞退就辞退的道理?我只是认为,他不胜任现在的岗位,大家做事合不来而已,但我没有要赶他走。” 谭仕章说:“那你去找人事部商量,着急忙慌找到我这,又是几个意思?” 谭皓阳说:“大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对我有所不满,敛臣过去处处帮我,无非是爷爷的安排,咱们家大业大,为难一个打工仔干什么?你本来不是正缺助理,我现在又不需要他辅佐了,放到你这里,再合适不过。我希望你不计前嫌,不要因此对他有意见。” 谭仕章依然平和:“你这话里话外,怎么更像挑唆我刁难他。” 谭皓阳笑着说:“别别,那可真的没有。你要好好对他。” 谭仕章终于淡淡笑了声:“意思是,冯总助随便我怎么用了?” “差不多吧,随你。”谭皓阳说完,还开了个黄腔,“只要别用到床上去。他在外面呢,我叫他进来。” 冯敛臣推门而入的时候,兄弟两个一坐一站。 谭皓阳两手撑着办公桌,身体往前探着,在心理学上是主动进攻的姿势。谭仕章两手交叉,撑着下巴,微微抬着眼睛,与他隔空对视。 谭皓阳两手一摊:“行了,你们聊,我撤退。” 冯敛臣扭头,目送他走出去。 谭仕章已经重新低下头,继续翻手边的设计稿。 冯敛臣□□晾半天,只是耐心站着,等候新的顶头上司吩咐。 谭仕章的发尾比上次见时长了一点,他也没去剪,在脑后随意束了一下,造型像是老电影里的男星。他臂上的黑纱已经除了,法兰绒布雷泽西装,单排金属扣,闪着碎钻的冷光。 半个小时过去,谭仕章把手里的稿子扔到一边,鼻腔里哼了一声,对哪份都不满意。 冯敛臣看他拎起座机拨号,一连打给三四个人,挨个训斥,问下季度新品设计是什么玩意儿。对面的声音虽不清晰,也听出唯唯诺诺不敢反驳,连声应是。 训完了,谭仕章才往后一靠,长出口气,搓了把脸。 室内寂静下来。到这时,他终于施舍冯敛臣一个眼神。 谭仕章慢慢地开口,眼神不善:“你跟那小子到底又在玩什么把戏?” 冯敛臣保持着恭恭敬敬的态度:“如果您有意见,我可以调去其他岗位。” 谭仕章却冷笑起来:“当我不知道你们俩的那点事呢。” 甚至他像越想越好笑似的:“二位狼狈为奸的时候,你愿意掏心掏肺,怎么就没有想到,等你对他没有用了,还会有被反手卖了的一天?还是说,我也是你们两个情趣的一环,谭皓阳不想要你了,就塞给我回收处理?” 这让冯敛臣没话辩驳了,沉默是金。 谭仕章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走到窗边远眺,对面是高楼大厦,玻璃上反射不出他的脸。 他出了会儿神才转回身来,后背靠着窗台,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锁在冯敛臣身上。 谭仕章换了副不同意味的笑容:“说起这个,冯总助,我这阵子正好有事想请教。” 冯敛臣回望过去:“您说。” 这位大公子变得阴恻恻的,口吻意味深长—— “是关于爷爷那个口头遗嘱的,我后来倒是问过律师,原来法律对见证人的身份也有要求,我想想怎么说的,除了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人、继承人和受遗赠人……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与继承人和受遗赠人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不能充当见证人。” 冯敛臣眼观鼻鼻观心,他当然早设想过可能有此一出,所以要说多么惊诧,还不至于。 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谭仕章又在争夺家产中失利,必定紧盯谭皓阳的一举一动。 不管他真的察觉了什么,还是在诈唬冯敛臣,想从他口中套出话来,都是可以想见的。 换成冯敛臣处在谭仕章的位置,他现在多半也在做一样的事。 不甘心,不死心,垂死挣扎,寻找推翻遗嘱或者谭皓阳的可能。 谭仕章继续往下说:“那就有个问题了,如果我公开揭穿你和谭皓阳私下有不正当关系,以你的立场,到底有没有资格当这个见证人?如果你没资格,见证人不够两个,这样的话,爷爷的口头遗嘱还有没有效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 6 章 冯敛臣反而松懈下来,他淡淡看着谭仕章,解释的声音不疾不徐。 “仕章总,对于口头遗嘱,法律上认定的厉害关系通常有两类,一是继承人或受遗赠人的近亲属,包括配偶、子女、父母这样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二是与继承人有民事债权和债务关系的人,很抱歉,我和皓阳总的关系限于职场之间的上下级,不构成其中任何一种。” 谭仕章笑起来:“哪怕有相关证据,你们两个的照片,录像……也不算是配偶关系?” 当然没有这种鬼东西,除了那点聊天记录。 冯敛臣这边已经毁尸灭迹,谭皓阳也不可能傻得自己放出来,除非谭仕章偷了他的手机。 冯敛臣依然平心静气:“退一步说,就算您拔掉我这颗钉子,老董事长留下口头遗嘱的地方是医院病房,除了我和赵律师,还有不少医护人员在场。她们虽然不是正式的见证人,当时也都听到老董事长说了什么。只要费点功夫,把她们也找出来作证,恐怕不是太难的事。” 谭仕章遗憾地出了口气:“是吗?那没办法,看来这条路走不通了。” 冯敛臣做出低头的样子,这不是他能接的话。 谭仕章不知怎么从窗台缝隙里摸到支圆珠笔,也不知谁掉那的,拿在手里,按得吧嗒响。 他按了五六下,发现还能流畅使用,把笔又扔回了桌面上:“行了,玩笑就开到这。这是我和谭皓阳自己的事,我不像那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想着大闹天宫,搅得天兵天将个个不得安宁。成王败寇,看自己本事,折磨你一个外人没什么意思。” 说罢谭仕章挠挠鬓角,到底是兄弟,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有类似,但给人感觉南辕北辙。 他对冯敛臣说:“但是你也明白,现阶段,我确实不可能信任你,更不可能放心重用你。” 冯敛臣笑了笑,说明白,他本就打算服从公司任何调动。 谭仕章却道:“但是能让你去干点什么呢?总不能真在我这儿端茶倒水吧。” 正这时,谭仕章桌上的座机又响,他拎起听筒,挂断之后,倒正好有个活计送上门—— 谭仕章解释:“是百货大楼那边的门店,他们店长刚走,没找到合适的人接班,天天催。” 冯敛臣抬眼:“您想让我过去?” 谭仕章微微一笑:“要是这么调呢,屈才是肯定屈才了,只不过……事急从权,你愿意,就去顶一段时间。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就先留下端茶倒水,你看呢?” * “所以你要去商场里的银楼当店长了?”张远山把牌分成两叠,指弯顶着,手法熟练,洗得哗啦作响,“哇,说是店长,那不就是伺候人的干活?” “什么伺候人。”冯敛臣低头喝茶,“注意素质,职业不分高低贵贱。” 被踢给谭仕章这天正好是周五,冯敛臣办完了人事交接,下班之前,正逢好友张远山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小聚。工作滑坡,领导刁难,生活总还要继续,冯敛臣说有。 晚上大家凑到一起吃了饭,然后照例在张远山自家开的棋牌室打牌。 过来的还有个女生,叫张园珊——二张的名字同音不同字,也是段啼笑皆非的缘分。他们三个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铁三角,毕业多年还保持联系,时不时约着出来坐坐。 张园珊问冯敛臣:“你今天怎么没开车,自己打车来的?怕堵?” 冯敛臣淡笑:“本来就不是我的,岗位调了,车就还给公司了。” 那车是给“总助”这个岗位配的,这其实还是以前谭儒给冯敛臣特批的流程。但冯敛臣值这辆车。谭儒把他提拔上来,如同多对左膀右臂。他不是对口专业出身,但主动从工厂的老师傅身边开始学,宝石切割、精工镶嵌、倒金执模,对公司每一条产品线如数家珍。接待客户,供应采购,品牌营销,样样都能顶得上。有时候海外客户过来,没有翻译都不介意,只要求冯敛臣必须在场。后来谭儒就说,你用车的话不用找司机班了,直接划一辆给你专用。 但现在发配到普通门店,职衔一落千丈,哪个店长有资格让公司还给配辆专车? 冯敛臣也没闹没张扬,填完交接单子,车钥匙卸下装饰扣,原原本本还回行政办公室。 张园珊也是打工一族,一撩头发,倒气笑了:“这叫什么事,给人这么点便利,还能抠抠搜搜收回去,我看要完!没听人说,要是一家公司突然开始查考勤、抓纪律、削减员工福利,不用怀疑,老板实在没本事了,才只能计较这些鸡毛蒜皮。贵司这是快倒闭了吧。” 张远山附和:“对啊,敛臣同志,这家公司不行,咱要不跳槽?” 冯敛臣摸了张小王:“跳槽当然可以考虑,只是总不好轻易裸辞,先混一天是一天。” 张远山搞怪,捏了个兰花指:“这我懂。人家还说什么来着,现代资本家最喜欢的员工,就是那些养房养车、结婚养孩子的,这样的员工最像老黄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想怎么pua都行,为什么,不就是不敢随便走嘛!今天丢了饭碗,明天一家人去喝西北风。你这年轻轻还只占样房贷,都已经辛酸成这样,我都不敢想,以后你俩成家了可怎么办?” 冯敛臣失笑:“所以不幸中的万幸,店长还有业绩提成,不至于断供。骑驴找马吧。” 张园珊喊了叫地主,才想起去骂张远山:“能不能闭嘴少说两句,咒谁结婚生子呢?” 冯敛臣边听他俩插科打诨,边翘起二郎腿,丢了一对三出去。 他们三个斗地主,冯敛臣其实水平最好,他会算牌,认真起来赢多输少。只不过朋友之间,总是一个人赢也没意思,索性脑子放在聊天上,手上松松垮垮地放个水,输赢参半。 打出一个三带二,张园珊感慨:“但是说真的,能不能遇上靠谱的老板,像买彩票,得撞大运。敛臣,你们原先那董事长老爷子,才叫有格局,别说一辆车拿去随便用,你奶奶生病那会儿,你才毕业多久,直接员工基金拨五十万无息贷款到户头上,他倒是挺不错的。” 冯敛臣点头,他心里是记着的:“老董事长对我有提携之恩。” 可以这么说,谭儒对待有能力的下属从不小气。冯敛臣能给公司创造价值,相应的,他年终奖最多的一年直接拿到六位数,前面还是三打头。每年春节,谭儒有私人名义给高管层的红包奖励,冯敛臣照拿一份。不仅那五十万的看病钱两年还清,首付就是这么攒出来的。 张远山道:“其实我都看透了,什么格局,无非花钱买人,换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冯敛臣笑了笑:“打牌就打牌,你今天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感慨?” 他把手上三张牌丢出去,剩下的扣起来。张远山偷看不成,收回脑袋。 三人打牌打到十点多就散了,适可而止。如今不比二十出头的学生时代,通宵做完作业,第二天去游乐园坐过山车都像没事人。走上社会,当了社畜,源源不断的工作就像永不止歇。 冯敛臣回到家,刚打开热水器,便听到手机铃在响。 好在不是有人来催加班,是他的奶奶:“乖宝,最近工作忙不忙?” 冯敛臣夹着手机,唇边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您不看看我多大了,能不能别再喊这个。” 他奶奶说:“你不管几岁,就是老掉牙了,在我眼里都是孩子。怎么这几天都没给奶奶打电话,工作开不开心,公司里有没有同事欺负你?” 冯敛臣莞尔:“上班好好的,谁会欺负我,这两周忙忘了,下个周末我去看你。” 他奶奶反说:“不用来,不用来,你忙你的吧,我好着呢,来回跑一趟怪麻烦。” 冯敛臣挂了电话,摘下眼镜,洗完澡又打开了电脑,登录谭氏集团公司官网。 像他二位朋友说的,现实残酷,谭皓阳还是谭仕章,都不如下个月的房贷更值得操心。 谭皓阳荤素不忌,窝边草也随便招惹,就是吃准冯敛臣不会以此威胁,不会鱼死网破。 两个人的感情矛盾是一回事,再要死要活的,都得藏在台面下。台面之上,对冯敛臣来说,陷入这种职场性丑闻,还是男的和男的,普罗大众倒喜欢看,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任何一个聪明人,都懂得只要没到山穷水尽,尽量不去做以卵击石的事。 * 冯敛臣倒是很久没过过这样没人打扰的双休了。周一一早他打好领带,乘地铁通勤。 下地铁的站口是谭氏集团总部大厦,门店固然要去,在那之前,于情于理,他还得跟谭仕章打个招呼。只是不巧,对方上午不在办公室,时间转眼到中午,冯敛臣先去食堂吃饭。 有些消息迟滞的员工对他遭遇贬谪的情况还一无所知,比较灵通些的,暗暗递过来几道探究眼神,只是冯敛臣在公司威望深重,大家表面上仍然都是客气尊敬,一派祥和。 佟雨曼端着托盘过来,左右看看,跟冯敛臣坐到一桌。 秘书处是最靠近高层的地方,她们倒是讨论了一上午了,包括总秘nicole在内,大家心照不宣,都倾向于认为,谭皓阳此举是急于给自己立威,而冯敛臣不幸首当其冲。 毕竟两人从前就脾性不合。这倒还是小事,很多情况不像明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冯敛臣虽然立场是站谭皓阳这边,更多出于他是谭儒直系的身份,而非本身对谭皓阳心悦诚服。 现在谭皓阳过河拆桥,将冯敛臣踢出局,大概出于两个目的: 一来杀鸡儆猴,向其他高管表明自己手段铁腕,不管什么职级,都不要想着居功自傲,否则一样开刀。二来正好腾出总裁助理这个岗位,以便日后换成谭皓阳自己信任的人。 只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种行事风格震慑有余,但过于自我,也难免叫人心寒。 这时又有个人坐到桌边,是采购部的部长王岩:“小冯,听说你要去下面的门店?哪家?” 王岩四十多岁,语气像是关切,态度却是投井下石——冯敛臣刚进公司的时候,岗位正是采购部的小专员,还是在他的手底下办事,后来破格提拔,这让王岩内心一直很是不平。 冯敛臣和佟雨曼同时看他一眼。 冯敛臣笑笑,也没直说,只打了两句太极。 那王岩也不是真的打听不到他要去哪家店,只不过一口一个“小冯”喊得欢快,像是趁机喊够本,就能把这几年被压一头的恶气出出来,甚至没注意对面过来什么人。 谭仕章拉开椅子,把餐盘放下:“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王岩才慌乱一瞬,脸上堆起笑来:“仕章总。” 谭仕章没接他的茬:“敛臣,幸亏你今天来了,去店里的时候帮我带个东西过去。”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数落,冯敛臣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应下:“我待会儿去您办公室。” 佟雨曼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王岩脸色肉眼可见变了几变,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刚刚自己声儿是不是太大。 大公子都正儿八经喊的名字,他在那儿小小小的,显得自己身份更高一层? 冯敛臣本要离开,他现在名义上的上司来了,自然不好先走,留下陪着坐了一会儿。 王岩的嘴巴也老实了,恭维巴结,谭仕章反而显得没胃口,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王岩关心:“您就吃这么点?” 谭仕章说:“食不言,寝不语,平时习惯了,边吃边说的,反而难受。” 佟雨曼肚子里已经笑得打跌,面上憋得辛苦至极。 王岩脸上的颜色更精彩了,谭仕章留下句慢慢吃,自己端了托盘向门口走去。 冯敛臣起身跟上,两人路过高管专属的就餐区,谭仕章目不斜视,把餐具放到回收架上。 他们俩走到食堂外面,冯敛臣毕恭毕敬:“您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到店里,我现在去拿。” 谭仕章眼神已经淡漠下来:“我记错了,没有什么东西要捎的。你该去就去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 7 章 谭氏集团立足中高端珠宝市场,旗下最主要的产品线之一是老牌连锁珠宝品牌“金凤翔”。 凤翔金行也是谭家起家的前身,早在民国时期,即是金城本地家喻户晓的老字号。 说起谭儒起家的事迹,他年轻时从父亲手里继承金行,经营有方,广设分行,规模不断扩大,后来又以现代公司制度改革传统作坊模式,最先创办的牌子就是“金凤翔”,主营黄金和钻石饰品,如今营收占比在集团所有业务里超过五成,全国范围直营及加盟店近四千家。 如果要进行更具象化的形容,不管是一二三四线城市,大约在很多消费者印象里,走进任何一家商场一楼,第一眼十有八九看到的就是那个设计显眼的的黑金门脸。 冯敛臣刚戴好手套,便听店员窃窃私语:“是不是他?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站柜台就是什么样的顾客都能遇到,其中不乏古怪和不讲理的人。 冯敛臣抬头看了眼:“你们去忙别的吧,这个客人我接待。” 两个小店员套着得体的职业装,一个犹豫:“店长,要不还是我去吧。” 冯敛臣说:“没事,你去忙别的吧。” 他空降到这间百货大楼金凤翔门店有一段时间,底下小店员们甚至有点诚惶诚恐。 毕竟是总部派来的大佛,以前跟在董事长身边的大助理,年会的时候站在台上发言的。 本店出什么事了需要他过来坐镇,难道是营业额特别不达标,还是有什么需要整顿的? 只有副店长那小伙子不太高兴,他原以为店长走了,自己顺理成章该把这“副”字去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冯敛臣来了以后,倒是半点架子没摆过,迎来送往,让人如沐春风,都不太像他在总部的样子。他就是这点好,六边形战士,放在什么职位上就干什么事,从没有怨言写在脸上。 店员吐槽的客人是个穿黑卫衣的男生,二十多岁,略胖,卫衣上还印着卡通图案。 看年纪和穿着都不像黄金首饰的消费群体,但他已经是第三天上门了。来了就让店员把首饰从柜台拿出来,一样样试戴、把玩、挑剔,磨蹭一天,全店都看个遍,再两手空空走人。 顾客试戴不是问题,试了不买也不是问题。但这哪是想看首饰?这更像来找茬的。 那男生来的第一回,是店员负责接待,以为就是个闲得没事的,谁知送走了,第二天又来,才换成冯敛臣陪他耗,解放店员去干别的工作。 这男生衣服好像都不带换的,今天依然穿的那件卫衣:“给我把这个拿出来。” 冯敛臣照办,十足耐心。 看就看,店里布满高清监控,刚升级的进口防盗装置,一键报警设备,偷是不怕偷的。 最近和好友二张在小群闲聊时,张远山还猜:“是不是那个副店长找人给你使绊子?” 冯敛臣当时回答:“未必是他。” 张远山问他怎么知道,冯敛臣倒没直接回答,只说直觉。 副店长不像有这“小聪明”的人,冯敛臣也没想过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接。 每家门店经营都会遇到大小意外,如果事情大,是要往总部层层上报的。但眼下这个情况,远没那么严重,暂时只是压下来,静观其变。 但还是传到了谭皓阳的耳朵里。 或者不如说,他自己主动在关注冯敛臣的动向。 听闻谭仕章让冯敛臣去站柜台的时候,谭皓阳都险些为他堂哥的脑回路嗤笑出来。 他当然知道,谭仕章是心眼不比针尖大的人,但谭皓阳原本就是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想看看这两个人谁能磋磨谁。他本以为以冯敛臣那个孤高的脾气,不多久就会甩手走人。 不料这回他估计错了,人家意外地能屈能伸,让站柜台,还就真的潇洒地去了。 没见到冯敛臣没破防,谭皓阳反倒不乐意,心血来潮,他想去亲眼看看。 江一眠来找谭皓阳黏糊的时候,便撞见他正从董事长办公室往外走。 股份转移设计税务、工商的问题,公司的很多重大事项没那么快交接完成,因此董事会不急召开。谭皓阳现在职衔上算是代总裁,但谭儒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出来,提前给他在用了。 江一眠在这豪华办公室前面乖巧软糯:“honey你去哪?” 谭皓阳简单地说:“巡查门店。” 江一眠脑子快,这少爷现在春风得意的,哪个门店特别需要他巡查? 他心头咯噔,有点慌,撒娇抱住谭皓阳的腰:“现在?改个时间去不行吗?” 谭皓阳以为他想亲热,心里没当回事:“你倒是想我正事不干,天天陪你鬼混。” 江一眠现在脑子里其实真没鬼混的事。 他怕自己露馅。实话说,冯敛臣他们店里遇到那个奇葩顾客,是江一眠找个朋友,给了点钱派去的。本来这也无伤大雅——又没有怎么样,不偷不抢,就是给讨厌的人惹点麻烦。 就这么点屁大的事,难道他冯敛臣还真上报到了总部,不然谭皓阳怎么想到去看呢? 谭皓阳不是好欺负好糊弄的性格,江一眠怕真撞上了闹起来,小事化大露什么马脚。 “哪有这回事——”江一眠扭腰,“我怕你偷偷摸摸的,跟死人脸还联系嘛。” “什么死人脸死人脸的,让你喊几句出出气得了,还没完没了了。”谭皓阳说,“他不就以前批过你几句,瞧你这小人得志的德行,死人死人的挂在嘴上,你也不嫌晦气。” 江一眠噎了一下,撒娇卖痴,还是跟着上了谭皓阳那辆招摇的法拉利。 去的路上,江一眠悄悄发了两条消息,对面没回,还被谭皓阳瞥见了:“跟谁撩骚呢?” 江一眠藏起手机:“没有,就是工作消息。” * 他那个同学确实没功夫看消息。黑卫衣这会儿正坐在贵宾室,面前一杯清茶,热气袅袅。 谭仕章气度雍容,贵气逼人,但是态度十分和蔼:“先生的预算是多少?” 人都欺软怕硬,他看起来就有钱有势的,黑卫衣本能地先怂了一截: “我……随便,我就先看看。” “懂了。”谭仕章还是笑容可掬的,“那是想看什么类型的产品?” “给家里老爷子过生日……算了,但我看你们这儿都是项链耳环的,我还是去买表吧。” “表我们也有的。”谭仕章说,“您需要怀表还是腕表?” “啊。”黑卫衣面色尴尬,他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脸上逐渐涨红,“今天不用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呢……”他对上谭仕章的眼睛,“哎,腕表吧,腕表。看就看呗。” 贵宾室门口噗地一声,听不出有人在拖什么东西,还是憋笑没憋住。 半小时前,谭仕章突然到店巡查,那时黑卫衣就趴在柜台前头,要看一排金手镯。 冯敛臣不急不躁,指哪个就给他拿哪个。黑卫衣挑挑拣拣,还没注意店员眼神异样。谭仕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迎上前去,先感谢他对“金凤翔”品牌的认可,又为客人一连几天都没挑着称心合意的首饰真挚道歉,称品牌设计能力不足,好声好气,把人请到贵宾接待室。 他说话有种不容反驳的气场,黑卫衣稀里糊涂跟着他走了。 沙发坐了,茶上来了,才觉得屁股下扎了针。 谭仕章想了想:“我记得有款谭氏五十周纪念款年陀飞轮黄金腕表,时尚和经典结合,日常佩戴都很百搭,小冯,你看看店里有没有,没有的话,让他们从总店配货。” 冯敛臣说:“这个需要查一下系统。” 黑卫衣咳嗽:“还要配货?我没那么多时间啊,太麻烦我就不看了。” 谭仕章和颜悦色:“这您不用担心,就算要配货也快的,不麻烦。手表这东西,和首饰一样,只有亲自戴一下,才知道款式设计合不合适——合适了,还要您心里真的喜欢,再考虑买不买的问题。您尽管放心试,不合适的东西,我们总不能强买强卖不是。” 冯敛臣一出门去,小店员个个捂着肚子,拉起脸装作若无其事,帮忙去仓库找货。 除了谭仕章说的那款,还有十多只不同的金表,送到贵宾接待室,明晃晃一排很壮观。 谭仕章打开盒子,亲自为客人佩戴:“您可以感受一下我们的立面抛光和冲剪工艺,表盘是足金的,但是我们都知道纯金比较软,所以用了革新的5g工艺,能达到k金硬度——” 冰凉的表链贴在肥圆的手腕上,谭仕章温文尔雅,他低着头,把表链一点点收紧。 修长的手指施了点力,往下一按,咔哒。 黑卫衣觉得热,鼻尖真的冒了点汗。 他只想赶紧脱身:“真的算了,我觉得就一般般……不好看。” 谭仕章微笑着说:“那再试试其他款式呢?我给您戴戴试试。” 他换了另一只表,给对方扣在腕上,黑卫衣想抽回来,却被谭仕章牢牢握在手里。 谭仕章态度专业,换一款他就详细介绍一番,黑卫衣脑子却是空白的,基本没听进去。换到第五只的时候,谭仕章错手,没把卡扣卡紧,一松手那只表就迅速滑脱,险些摔到地上。 多亏谭仕章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有惊无险,然而茶杯被撞倒了,热汤横流。 黑卫衣几乎跳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你搞什么!” 谭仕章连连道歉:“很抱歉,没给您良好的购物体验。”他承诺,“不然这样,这里这些腕表,您如果有看上的款式,我个人可以做主,给到您一个五折的折扣。” 黑卫衣有一瞬间竟真心动,如果拿去倒卖好像是划算的:“真能五折?这个多少钱?” 冯敛臣接口,轻描淡写:“那款是里面价位最低的,不过数字很吉利,六十六万。打完折三十三,喜欢的话,我给您包起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 8 章 谭皓阳在商场找到停车位,他步子大,江一眠个矮,跟着需要一路小跑。他们到店里的时候,谭仕章正带着冯敛臣和副店长站在门口说话,黑卫衣已经狼狈离开有一会儿。 但是江一眠没想到别的事情没暴露,自己反而翘班被顶头上司撞个正着。 谭仕章是集团设计总监,江一眠一个小小的设计师助理,大领导和小喽啰的关系。 近来江一眠得意忘形,自从谭皓阳成了准董事长,他有种自己当上太子妃的快感,在公司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美中不足是他在的部门还在谭仕章管辖下,谭仕章不是客气的人。 他下意识往谭皓阳身后躲,又意识到没用,强打精神,跟着走过去。 谭皓阳嬉皮笑脸:“冯总助,不,冯店长了,店里生意怎么样?” 冯敛臣没理会他的奚落,谭仕章却看了看江一眠:“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要不在客人面前,他脸上那点笑变戏法似的消散无踪,露出淡漠的底色。 江一眠面上尴尬:“是这样,皓阳总要巡视门店……” 谭仕章打断:“跟你主管报备了吗?” 江一眠情急扯谎:“报了。” “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说明情况,什么原因同意给你批假闲逛。” 江一眠难堪,被架在火上。谭皓阳玩笑打圆场:“怎么,做设计的难道天天圈在办公室就有作品,人家就不能到店里看看,培养灵感么?” 谭仕章冷嗤:“就怕不是培养灵感,别是培养什么不可见人的小心思。” 江一眠低着头,谭仕章看他的眼神像看无关紧要的蚂蚁。 那眼神却像把他剥光了,扔在日光灯下,是一种赤裸裸的鄙夷。 店里人来人往,始终不断顾客。这时冯敛臣扭头往回看,有个老太太,头发花白,颤巍巍挪进店里,怀里掏了半天,抖开个布包,在柜台边上絮絮叨叨,跟店员叨咕。 谭皓阳转移话题,向副店长努嘴:“还不过去看看,人家是要买什么的?” 副店长急于表现,连忙过去问情况。 小店员说:“这个阿婆是来问‘金换金’的,不过她这个不是我们店里的产品。” 以金换金是大小金店普遍提供的服务,老的金饰不喜欢了,很多人会拿去换成新的样式。 以金凤翔的换金政策来说,本店换本店最为实惠,只收取少量工费,非本品牌的黄金制品也可以换,费用要稍微高一点,收取一定的损耗和折旧费。 然而这老人拿来的是收金最不受欢迎的老黄金。两个镯子,一个金锁,在蓝花布上躺着。 老黄金之所以不受欢迎,是过去工艺不规范,含金量常常跟不上,回收价格必然要压。然而有的人不理解还要闹,觉得自己被黑心商家占了便宜,掰扯不清,麻烦不断。 老人看着七老八十了,副店长更怕她胡搅蛮缠,总之不太想收:“您这老物件也挺有年头了,卖了可惜呀,不如自己留着?” 老太太举着布包,一双老手粗得像树皮:“我给孙女备嫁妆,她们小年轻不喜欢这么老气的,换个好看点的款。你给参谋一下。” 谭皓阳撇撇嘴:“行了,她要换就换吧。” 副店长叹气:“那我得先跟您说明,这个价格可能不会太高。” 好在老人算能讲得通道理。如此这般解释半天,她也同意了。 副店长让店员去拿□□:“那就先验一下。放心,我们是大品牌,是足金就按足金,千足金就按千足金,童叟无欺,这个绝对不会骗你。” 门店用的验金方法是火烧,真金不怕火炼,高温烧透后,表面不会变黑的就是纯金。 老人的东西何止有些年头,看氧化程度,黯淡发乌,可真是不知传了多少代了。 店员接过来,放到石膏板上:“阿婆,融化检测后就不能再恢复原样了哦。” 老人点头,冯敛臣却突然打断:“等等,拿来我再看一下。” 副店长暗暗瞪他,店员倒没察觉,麻利地把金锁递来。 一般黄金制品上都有印记,用于标识材料和纯度,如足金999,au999——这是现代的钢印打法。如是出自过去金行的老黄金,则有可能标识匠人名字,副店长刚刚只随意看了一眼,没有细究。 谭仕章靠在柜台旁,注视冯敛臣从兜里掏出折叠放大镜。 那放大镜小巧袖珍,是珠宝鉴定的常用工具,一般用的是十倍。 冯敛臣说:“建议您还是不要熔了,这有可能还算古董,留着继续传家吧。” 他把金锁和放大镜一起递给老人,老太太却老眼昏花的,只能一直擦眼: “小伙子,我这也没带花镜……” 谭仕章噗嗤一声。 冯敛臣反应过来也笑了。 谭仕章动了动,向他走来两步,冯敛臣意会,把放大镜过去: “这里打的印记不太像工匠名。‘宝’字,中间加条竖线,更像康熙年间的黄金标法。” 谭仕章看清了,笑笑:“阿婆,这是好东西,幸亏没烧,你去找专家鉴定一下,如果是真,把这两个镯子原样卖了,再买嫁妆,可比熔了划算得多。” 冯敛臣已接过店员拿来的显微镜头,夹在手机摄像头上,拍下放大200倍的照片。 他把照片放得很大,老太太这下眯着眼看见了:“哦哦,是有个字,是有个字。” 店员有眼色地拿来几个首饰盒,已经把金锁和金镯妥善装起来。 谭仕章主动提出:“我们可以先正式帮您测一下含金量。” 老人露出踌躇的表情,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又或者是怕贵。 谭仕章一团和气地说:“其实我们也不常遇到这样的东西,就当长长见识,免费。” 验金当然有不用火烧的方法,用光谱测金仪验可以毫发无损,只不过店里没有。 谭仕章扭了扭头,指使江一眠:“你拿着这些,去研究中心跑一趟。” 江一眠原本在看热闹,猝不及防:“您说……我?” 四下环顾,还真只有他适合当这个跑腿的——店长、店员都在上班期间,两个总监,高高在上,总朱能指望他们。只有他这个小助理地位最低,不使唤他使唤谁? 江一眠只好接过去,谭皓阳要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不会主动送他:“我先回公司了。” 研究中心位于郊区,和加工工厂在一个地方,江一眠不敢有闪失,打车来回跑得一头汗。 再回来的时候,店里却热闹非凡。 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来了,老人家属也来了,一家人正面对镜头接受采访。记者还请冯敛臣对着镜头解释了两句,然后两人头顶着头,拿着手机像在传照片。记者向冯敛臣道谢。 话筒上的标识属于本地电视台一档民生栏目,很亲民,专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人去金店换金,细心店长发现竟是清代传家宝”,够得上一期有声有色的素材了。 从下午忙到傍晚,摄像师终于盖镜头盖,记者出门,跟谭仕章握手:“谭总。” 谭仕章笑着回握:“好久不见。” 记者开玩笑:“还真是这样。上次跟您见面,我还在跑专业口呢,谁知如今转到民生栏目,咱们还有缘分。下次再有这样的新闻线索,欢迎再给我们提供。” 谭仕章爽朗笑道:“哪里,是我们店沾你们节目的光。” 栏目组是谭仕章打电话通知的。谭仕章以前是带公关部门的,手握不少媒体资源,他通讯录里一抓一把记者,传统媒体和做自媒体的,像今天这样的插曲,找人曝光一下,把它变成新闻,虽然不是打广告,对品牌来说是正面形象展现,不利用白不利用。 店里营业到晚上十点打样,冯敛臣摘了手套,两个店员负责关灯,跟他告别。 走到商场门口,一转头,有个身影在咖啡厅的露天座椅上闲坐,谭仕章。 冯敛臣走近了,谭仕章是在等他:“怎么现在才出来?也太辛苦了。” 冯敛臣客气:“哪里,正常下班时间。” 头顶霓虹招牌灯光闪烁,把黑色西装打成五彩斑斓的色泽。 谭仕章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这不是还在暗暗埋怨我吧?” 冯敛臣淡淡笑了:“哪里的话。仕章总什么事?” 谭仕章站起身:“别这么客气了,下了班还有什么上下级之分,去哪吃个宵夜吧。” 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冯敛臣,两人在附近一家粥铺落座。 店面不大,有点陈旧,是这一带开了二十年的老店。谭仕章问老板有什么推荐,对方帮他们下单了豉油皇炒面和炸两肠粉。 等上菜时,谭仕章伸手:“能看看你的放大镜吗?” 冯敛臣自无不可,掏出来递给他。 谭仕章摆弄一番:“不错,比我那个好用,没什么畸变和滤色。在哪买的?” 冯敛臣回答:“以前出差的时候,好像是在德国的哪家商场。记不清了。” 谭仕章道:“那麻烦你帮我查一下,现在还能不能买到一样型号的?” 冯敛臣说没问题。 两人谈笑风生,有来有往,似不曾有过龃龉。 伙计把他们要的吃的端上来,还有两份龙虾粥,冯敛臣站了一天,看着油光锃亮的炒面和炸两没什么胃口,粥倒还能喝得下一点,只是热气扑面,有些烫口。 谭仕章另起了个话头:“你应该听说了吧?下个月中旬,集团股东大会。” 冯敛臣说:“我知道。” 谭仕章望着他:“我听说你和几位大股东关系都不错,他们很信任你?” 闻言,冯敛臣食指支着太阳穴,乜斜他,浮上淡淡笑意:“哎,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您不会是想拉拢我吧。” 谭氏集团的董事会有九名成员,大半已向谭皓阳表示友好,谭皓阳并不需要担心票数。 但由于谭儒本身也是董事会成员,他去世之后,董事会如今空缺一个席位,剩下的八个人并不能直接选举董事长,在此之前,还要先召开一次股东大会,从股东代表里把缺口补上。 当然,股东大会不是一人一票制,占股多少决定投票票数。 新推上去的这位董事,十有八九也会是谭皓阳的自己人。 每个环节都是完整的,听起来没什么容易击破的地方。 谭仕章倒是坦荡,他声音逐渐变得低沉:“问题是,你愿意么?” 冯敛臣噗嗤笑出来:“就算我答应您,人微言轻,根本不会影响大局。” 谭仕章静静地说:“这就是我要考虑的事了。” 冯敛臣把眼镜摘下来,从兜里摸出酒精湿巾,撕开包装,细细擦了擦。 他重新戴回去:“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谭仕章拿起筷子:“当然。”他又意有所指地说,“对了,你走了以后,现在总裁助理是王岩兼任了——谭皓阳前阵子任命的。” 冯敛臣目光投到他脸上。 谭仕章毫不掩饰:“其实我是觉得很遗憾的,因为论能力,他明显比你差多了,没法比。谭皓阳把王岩当自己人,无非是因为他会巴结,会溜须拍马,会哄主子开心。这公平吗?” 冯敛臣笑笑:“您是在许诺我‘官复原职’?” 谭仕章道:“我能许诺你的还不止这些。” 冯敛臣示意自己还戴着的店长工牌:“那这怎么说?” 谭仕章没有说话,只是看他。冯敛臣自己轻飘飘“噢”了一声:“服从性测试。” 这次谭仕章笑出来:“不说了,吃东西!” 两人吃完夜宵,谭仕章说要送冯敛臣回家,冯敛臣没有推辞。 谭仕章起身结账,一摸口袋:“哦对,来是有东西要捎给你,不能把这个忘了。” 他摸出一把熟悉的黑色车钥匙,拎在眼前:“我昨天看到行政部重新统计公车信息,才知道你把车钥匙还回来了。不是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冯敛臣面上仍然带笑,不以为意:“按规章制度办事,没必要搞什么特殊待遇。” 谭仕章说:“那你一定被谭皓阳pua傻了。那小子能干得出这种事,我还觉得没脸呢。章程是一回事,人情是一回事,这车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这样还回来,是打公司的脸,还是打爷爷的脸?” 冯敛臣勾了勾唇角,没再推辞。他伸出手,谭仕章亲自把钥匙放回他掌心。 那只手指节修长,衬在油腻腻擦不干净的的桌面上,白得像截羊脂玉。 谭仕章盯了一瞬,冯敛臣已把车钥匙收回去。他抬起眼眸:“走吧。你家住哪?” * 冯敛臣找了个周末,才去集团开回他那辆帕萨特。 很快又到月底,一对账,金凤翔的百货大楼门店业绩赫然。而且销量明显提升主要集中在月底,所以究其原因,大概还真的托了老太太那条新闻的福。来访的民生栏目本身就受众广泛,新闻除了在电视上播出,也截出片段发在官号上。凑巧,评论区又有人出来认证,说自己前不久刚去过这家店,还见过这位店主真人,服务态度的确优秀,即便遇到只逛不买、甚至无理取闹的的顾客,也依然笑脸迎人,彬彬有礼,如果想买金首饰,十分推荐这家门店。 谭仕章还打电话来祝贺,更像调侃:“冯助,这是你的功劳。” 冯敛臣哭笑不得:“仕章总有心了。” 谭仕章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冯敛臣说:“只要您能接受,我可能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也未必会再轻易站队。” 说话时,他正在百货大楼顶层,坐在玻璃台阶上往下看,半城风光收在眼底。 电话另一头,谭仕章听不出是不是淡笑一声:“挺好,我正好也是这么想。” 他说:“做盟友,不外乎为了利益一致,不代表一定要做朋友。利益总有冲突的时候,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关系太好反而是种负担。看,有些方面我们的想法还是很合拍的。你愿意结盟,就还是回到我身边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 9 章 冯敛臣调回集团,他干了一个月店长,也离开了一个月,再回来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他的工位挪到了谭仕章的办公室里面,还真的当起了端茶倒水、处理文件的秘书。 总监虽然是单独办公室,面积其实不大,两张办公桌遥遥相对,还显得有点拥堵。 不过谭仕章不在意,他在办公室的时间其实都不多,行踪成谜,飘忽不定。 冯敛臣一时反而闲下来。 秘书处的同事倒是对冯敛臣回来表示欢迎,大家以前关系就不错,总秘nicole组织部门聚餐,请他一起参加。席间无非聊了聊集团近况,总助现在的确是由采购部长王岩兼任。 众人心头口头似乎有些抱怨之意,但也没太直白地吐槽出来。 饭后有的人自己回家,三四个顺路的照例蹭冯敛臣的车走。 他送到最后一个,只剩佟雨曼还坐在副驾,这时她才说:“这个王部长,真的……” “他怎么了?” “一言难尽。大家不好意思明说,其实真的不喜欢跟他对接,爹味比较重,太爱教育人。” 冯敛臣笑了笑:“都是同事关系,保持距离、敬而远之就好。” 佟雨曼唉声:“他是皓阳总刚提拔上来的,短时间内不会再换了吧?” 冯敛臣没表现出不平的态度:“大概是这样。” 她从其他角度想办法:“冯哥,你觉得,仕章总还有没有逆风翻盘的可能?” 冯敛臣不知在想什么,出了会儿神才回答:“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结果是一定的。” 佟雨曼重新见他,几乎生出点雏鸟情结,巴拉巴拉跟他扯了许多小道消息。 冯敛臣听在耳中,把她送到小区门口:“上楼吧,到家给我打个电话,听到电话我再走。” * 这天母亲打电话来,唠唠叨叨,抱怨冯敛臣很久没回家。他的老家就在隔壁市,面积不大,开车两个小时的路程,趁这阵子工作不忙,冯敛臣便趁周末的时间回去了一趟。 周六一早出发,中午到家,他母亲吴满香做了几个菜,继父却不冷不热的。 吴满香和冯敛臣的生父离婚已经许多年头,他的生父是图书管理员,挣一点死工资,他母亲脾气急躁,时常抱怨家用微薄。终年冷战、争吵,直到两人感情彻底破裂。 之后就离了婚,吴满香嫁了现在的丈夫,又给他生了个弟弟。 冯敛臣跟母亲,住进继父家时他已经十四,年纪不算小了,继父是个包工头,跟这个半大的便宜儿子也难培养出什么深厚感情。后来加上弟弟出生,更显得冯敛臣隐隐多余。 吴满香给大儿子布筷:“小臣,你这来年都三十了。” 老家按虚岁算年纪,她说得夸张。冯敛臣听母亲起这个头就明白了:“您不用张罗……” 吴满香说:“不用什么不用,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心里还没个章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连个孩子都没有,以后老了谁管你?你小姨给我介绍了两三个小姑娘,都有稳定工作,家里条件还行,没兄弟,没负担,我把联系方式给你,这是命令,不聊不行,听到没?” 冯敛臣揉着额角:“我平时工作比较忙,暂时不考虑这些。” “每次跟你说你都这个态度,全世界就你最忙,忙的人多了,人家都不结婚不生孩子了?你结了婚好歹有个人照顾你,给你洗洗衣服做做饭,晚上回家有口热乎饭吃。” “瞧您说的,现在女孩子都是家里娇生惯养宝贝大的,谁结婚图给别人洗衣做饭。” “怎么没有,你工作又体面,钱也不少挣,还找不到个贤惠的?你有条件你就提啊。” 冯敛臣跟她讲不通,只能任凭唠叨,饭吃完了,这个话题才算揭过。 吴满香点着手机,把相亲对象的照片发给他:“主动一点,你不主动,哪讨得到媳妇。” 她把满桌油腻腻的碗筷端到厨房,冯敛臣其实给家里添过一台洗碗机,但是始终闲置,吴满香说不好用,费水费电的。继父盘着腿抠脚皮,在客厅看体育频道,声音开得巨大。 冯敛臣叹气,擦了桌子,去厨房帮他母亲洗了碗就离开了。 下午他又去生父冯全家探望了一趟。 这个寡言的男人离婚后的日子得过且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冯全性格懦弱,但有一张英俊的脸,后来不知怎么跟一个有夫之妇看对了眼。对方是做生意的女老板,为了他甚至和原来的老公闹离婚,经过一番波折,两人还是走到一起。他们后来也生了个儿子。 冯敛臣在他父亲的新家待得更尴尬,没坐多久就离开了。 时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他开车直接去了奶奶家。 他的父母都有了新家庭,冯敛臣回去的次数有限,反而老人家这里,他一个月至少过来两三回。街坊邻里都认识他,一群在树荫下推麻将的老太太喊:“娥姐,大孙子又来看你啦!” 炊烟袅袅,奶奶跑出来,嘴上抱怨:“哎呀,有事没事老往这跑,汽油不烧钱的哦?” 冯敛臣笑说:“有没有饭吃?饿了。” 老人自己吃的简单,奶奶忙说:“想吃什么,这就给你做。” 他的奶奶以前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因为儿子当人家的小三,在她认知里这是可耻的事,这些年都赌气不怎么和他往来。冯全的第二任妻子强势,也乐得老公跟婆婆断绝关系。 因此这些年,冯敛臣的奶奶一直都是他在照顾。 他小时候父母双职工,奶奶带他的时间长,祖孙感情深厚。 冯敛臣在奶奶家住了一晚,他的房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床头摆了一排小汽车。 翌日,冯敛臣把家里的水管修了,又劝她去金城跟自己住,这事已经提了好几次了。 他奶奶却每次都很坚持:“跟你说了,我就在这住得舒服,每天跟你王奶奶和钱奶奶到处玩,到你们那大城市住不惯,出门都没个熟悉人说话,去了有什么好,给你添麻烦。” 冯敛臣靠在门框上看她,突然说:“不然我回来吧,在附近重新找个工作?” 奶奶说:“别没出息,人家年轻人都去大城市的,你都打拼这么多年,怎么还往会跑?” 冯敛臣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 她又说:“也不是不让你回,要是压力太大了,就回家来,还能没口饭吃吗?反正奶奶这点积蓄,还有这个房子,一点都不留给你爸,以后都是你的。” * 周一上班,冯敛臣泊完车,在负二层等电梯时跟谭皓阳和江一眠撞个正着。 江一眠抱着谭皓阳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过来,看见他便给了个炫耀的白眼。 冯敛臣总不能再退回去,这时电梯也到了,三人一起进去,到一楼的时候门打开了,原本外面有两三员工,看见里面站着谭皓阳,拿不准这位准董事长的作风,最后还是都没进来。 江一眠道:“皓阳,不然你规划个高管通道得了,省得什么人都能跟你搭一趟电梯。” 谭皓阳喜欢他的无知,无知有时候显得可爱,但是实在没脑子的话,他却又不想接。 江一眠自讨没趣,神情有点窘迫。冯敛臣装聋作哑,到了楼层就出去了。 意外的是谭仕章已经待在办公室,他这天难得露面。 “晚上跟人吃饭,你订个合适的地方。” “好,您要跟谁吃饭?什么档次?” “黄大钧。” 冯敛臣看向他:“那要高档一点的?” 谭仕章靠在窗边:“都行,你看着办。” 黄大钧是谭氏集团的元老级人物,往前推五十年,他还在凤翔金行做学徒,是跟谭儒一起学手艺的师兄弟。两人相交几十年,黄大钧在谭氏发家的过程中功不可没。 如今他是公司大股东之一,更是董事会副主席,分量仅次于董事长。 冯敛臣订了餐厅,一扭头,谭仕章盯着楼下出神。 他发现冯敛臣的目光,向他招招手:“你认为,有什么筹码能说服黄大钧吗?” 冯敛臣如实道:“以黄董的地位,大概也难轻易被什么筹码打动。” 谭仕章“噢”了一声:“如果是一个董事长的席位呢?” 冯敛臣呼吸微顿。 黄大钧在集团有威望,位高权重,他要是真有夺权之意,以他的手段和人脉……谭氏集团虽然是家族企业,如果孙子自己没能力守住,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但谭仕章漫不经心说出这话就叫人惊心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得不到,宁可把家族基业拱手让人,也不让谭皓阳好过? 多偏执极端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冯敛臣心头一时掠过许多想法,影影绰绰,转瞬即逝。 他嘴上只说:“黄董多半——也不太会感兴趣。” 谭仕章表情不变:“你说说看。” 冯敛臣说:“一来,黄董和老谭董有一层师兄弟的情分,又是几十年的合作伙伴,不至于临了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二来,黄董已经年近古稀,也到了安享天伦的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劳心劳力,当个几年董事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谭仕章道:“他可以为儿孙计。” 冯敛臣说:“黄董的儿子是学纯艺术的,常年在国外办展,已经小有名气,他有自己的事业,未必喜欢回国当个企业家。再往下只有一个孙女,刚刚大学毕业,经验和资历都还浅。” 这是委婉的说辞,经验和资历这些,过几年都可以积累起来。但是还有句不能明说的,谭儒和黄大钧都有他们这辈人的共同点——思想保守,大男子主义,默认女儿不继承家业。 谭仕章说:“冯助,你这是事事洞察呀。” 冯敛臣说:“您就不要开我玩笑了。” 他能听说的这些,谭仕章当然了解更多。但冯敛臣暂时并不清楚谭仕章作何打算。 就像打牌,每个人都有握在手里的底牌,没有哪个玩家会把自己的王炸随便示人。 冯敛臣手里其实也掌握着一点这样的东西。 非同小可,不能轻易拿出来的东西。 谭仕章示意没事了,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他扬声:“进。” 进来的是设计部部长jessica,她过来递交部门人员岗位调整计划:“仕章总,您也知道kevin离职有一段时间,目前看来,祁康是最适合补他岗位的人选,跟您请示一下。” 谭仕章接过表格和一沓履历,随手翻翻:“知道了。” 他拔开笔帽,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申请表不止一张。 谭仕章翻到下面,掀了一下眼皮:“又是这个江一眠。” jessica解释:“如果kevin的设计项目交给祁康,祁康原来的工作内容也要有人接手,所以我推荐让小江来。他是个有潜力的新人,过往表现也算可圈可点,您觉得有没有问题?” 谭仕章说:“这个江一眠有什么作品成果?拿来我看。” jessica本以为他不会关心这种小事:“他还比较年轻。不过,学习能力很强……” 比较年轻的潜台词是没有成熟的作品,学习能力强则是张万金油的空头支票。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谭仕章不咸不淡地说,把文件夹合上,“什么都没有的小角色,你就不要一下给他太多,才不配位,不是好事,撑死他还来不及。我们部门没有其他助理了?哪个不够顶上来?就算没有,下面子公司的设计部也没人了?不能借调来总部?” “但……” “但是什么?” jessica赔笑:“没什么,那回头还是问问子公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上来。” 江一眠当然不是最佳人选,不如说,以他的资历,排也是排在最末那个。她硬抬江一眠,无非因为暗中知道他和谭皓阳的关系,但又不能明着跟谭仕章对着干,只能设法两头讨巧。 还要照顾到江一眠本身的情绪——就一个名额,给他身边认识的同事,不给他,他心里怎么会平衡?他不平衡,在谭皓阳面前说三道四,大家面子上好看吗? 这时冯敛臣开口:“吴蕾呢?她不是能力还不错么?” jessica觉得他多事:“那她的资历也一样浅了点……” 谭仕章却被提醒了:“哦,吴蕾。意大利留学回来的那个?” 他沉吟,冯敛臣上前,附耳几句。 谭仕章当真点头:“那可以。就她吧。” jessica抿了抿嘴,换副笑容:“好的,仕章总,没有问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 10 章 jessica回到办公区,她拍拍手:“过一刻钟开会,有几项工作内容和人事变动要通知。” 实习生很快在群里发了通知,众人纷纷回复收到。 吴蕾坐在座位上没动,只是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停了一瞬。 她把办公界面切到小窗私聊,跟以前的同学发消息:“估计这次也不会是我。” 同学回复很快:“嗯?不会吧?自信一点,把你以前得过的奖都甩到领导脸上,凭实力说话,难道他们还想让你当三五年没创造性的设计助理?那我要怀疑你们公司有黑幕了。” 同学说这话是开玩笑。吴蕾打了一长串话,却又连敲退格键,一个字一个字都删了。 她往右边瞟了一眼。 隔着过道,江一眠一条腿跪在办公椅上,胳膊压着头枕,言笑晏晏,正和其他人聊得火热,也看不出有什么要忙的。但她隐约听说了一点,这次名额反正多半打算给他。 吴蕾在对话框重新输了一行字:“那都是学生时代得的小奖,大概不够分量。” 来不及再聊,隔壁同事已经站起来,锤着肩膀:“走了走了,进去开会。” 众人一边互相招呼,一边往会议室走。江一眠脚步轻快,抢在前面进了门。 钢化玻璃隔出的小会议室离,jessica宣布:“小蕾,之后你就接手祁康的一部分工作。” 吴蕾在纸上记工作内容,又听到她咳了一声,念了自己的全名。 笔尖一错,划出有点疑惑的一道。 但管他什么原因,出门时吴蕾松了口气,按捺着喜上眉梢的表情,回了自己座位。 江一眠在会议室里磨蹭了一会儿,等人走光了,才咬咬嘴唇,去敲jessica办公室的门: “jessica,我想知道……” “哦,一眠啊,什么事?” “为什么这次转正的……是吴蕾?” 他还真的找来了,伸手就要,jessica难免头大。 她打马虎眼:“部门当然也是有各方面的考量……” 江一眠为自己争取:“可是,我们几个设计助理起点都差不多吧?要这么说,那我觉得我也不比她差呀。说到底,连考核都没有,这样直接想让谁上让谁上,怎么能保证公平呢?” jessica到底是个部长,当场有点拉脸:“那你说想怎么办?” 江一眠也板着脸,不说话。 jessica重新放缓语气,连哄带蒙:“好了,这次主要是仕章总的意思,他认为吴蕾是更合适的人选,肯定有他的原因。你也不要因为这个灰心,继续加油,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江一眠怏怏不乐地出去了。 但他越想越失望——进公司这么久,连个正式设计师都很难混上,怎么可能不失望。 大家都是助理过来的,这个阶段都是给人打下手,又不能独立负责设计产品,江一眠说的是他真心话,他不相信,彼此之间能有多大差距?选谁还不是上司凭喜好,一句话的事。 谭皓阳本来答应得好好的,我会跟你们leader打个招呼,小事一桩,不成问题。 哪知到头来,一个放在心上当回事的都没有。 江一眠给谭皓阳发了消息,听说他人在办公室,他去了二十八楼。 然而谭皓阳也不明就里:“这个我跟jessica说了啊。” 他看了眼怀里的江一眠:“既然她没选你就没选你吧,可能有什么原因,下次再说。” 江一眠搂着他的脖子:“下次是什么时候?难道还要等以后子公司缺人,派我去底下?” 谭皓阳不以为意:“全公司又不是就设计一个部门,你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天天画图,对颈椎都不好啊。你不如去营销部,或者品牌部,或者投资部,事业部,不是都挺好,再不然你来秘书处,就坐我办公室外间,帮老公处理点事情?” 江一眠噘起嘴巴:“我才不去,我就要搞设计,这叫艺术追求。” 谭皓阳调侃:“行,你有高尚的艺术追求,那你自己想办法升职吧。” 大部分时候是他看不起江一眠眼皮子浅。他大概想不到江一眠也在心里骂自己傻帽。 笑话,当个秘书,干到顶天不还是给人端茶倒水,难道谁还听说过什么金牌秘书吗? 品牌营销投资之流,也就那么回事,说出去是白领,干到快猝死,依然是给人打工的。 江一眠不是那块料,也不想吃那个苦。 他学的是珠宝设计,这个专业出身的,十个里大概有九个人想当独立设计师——做自己的个人品牌,一旦打出名堂,受人认可、受人追捧、名利双收,谁不期待这样的鲜花大道? 但就因为人多,没背景的普通人,想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赛道杀出重围,做梦来得比较快。 这一行说到底名气比才华重要,所以大家都要到大平台的镀金,然后再以之当作跳板。 刚进谭氏的时候,江一眠以为他摸到了这块跳板。 然而进来了才发现,大平台有大平台的难混,和他资历相当的,有的同事当设计助理都当了两三年。嫌时间长?沉不住气?那你就走,自然有其他人愿意排队进来。 江一眠换了副委屈的语气:“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我的梦想啊。当个优秀的珠宝设计师一直是我的梦想,对你来说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对我来说是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成的事情。你可以不理解,不支持都没关系,也没必要这么嘲笑我吧?” 他说着还真委屈起来,甚至眼圈都红了,两只手搭在对方胸口,攥成拳头。 谭皓阳被他磨得无奈:“我知道,过了这段时间,有机会再帮你争取就是了。” * 冯敛臣在凌云阁订了包厢。傍晚他开车送谭仕章赴约,他们提前一小时出发。 半路红灯,久等无聊。这时,谭仕章突然提起来:“你对吴蕾好像很了解。” 冯敛臣顿了顿,面不改色:“跟她以前在工作上有过一点交集。” 谭仕章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机壳:“是吗?连我们部门一个设计助理的学历背景和得过的大小奖项都记得这么清楚,现在让你给我另外推荐个人,冯助还有这么了如指掌的吗?” 他像是开了个蹩脚的玩笑,脸色却是淡漠的,眼底一片探究的深沉。 冯敛臣说:“这当然做不到了。小吴我也只是凑巧记得一点她的简历。”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一扇朱红大门,两只怒目石狮,张牙舞爪,俯瞰人间。 冯敛臣缓缓停车,谭仕章伸出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但时间还早,他坐得端端正正,目视前方,一时没动:“冯助。” “您说。” “你知道爷爷为什么偏爱谭皓阳吗?” 冯敛臣笑笑:“就算是父母,其实很少有人能完全一碗水平端吧。” 谭仕章也笑,看他一眼:“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和谭皓阳是堂表关系。” 这个在公司当然无人不知。 老董事长谭儒与夫人共养育了二子一女:长子谭立文,次子谭立武,女儿谭月仙。 然而不幸,谭儒这两个儿子竟都是壮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只有谭月仙还好好的,而她两个哥哥,一文一武,在世时各自留下一个儿子,分别是谭仕章与谭皓阳。 谭仕章说:“我的父亲呢,比较木讷,不如小叔聪明,会讨老父亲欢心。同时我母亲是个很强势的人,主意很大,跟公婆之间一直矛盾不断。后来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就把我从谭家带出去独自生活,平时还想方设法阻拦我回谭家,我在成年之前,一年到头都和爷爷见不了几面。谭皓阳相反,小叔去世后,爷爷十分心痛,把他放在身边,是亲力亲为带大的。虽然都有血缘关系,心理上终究分个亲疏远近。他更疼爱谭皓阳,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冯敛臣只是听着。 谭儒是个有能力的老总,对下属有一套用人之术。只是到了自己身上,尤其要在子孙中间选继承人,还是很难不掺杂个人感情因素,没有谁能绝对保持理智客观。 谭仕章说:“走吧。” 冯敛臣点头:“仕章总,我先去停车。” 凌云阁以前是清朝某富商豪掷千金建的私家花园,在本城小有名气。典型的古典园林,黛瓦青砖,建筑里还混杂一点西洋风格。后来被穷途末路的后人卖了,如今改成高端会所。 黄大钧老态龙钟,走路要扶着拐,但腿脚其实不见怎么不便,精神也还矍铄。 他为人圆滑,在谭仕章面前,一口一个“贤侄”。黄大钧承诺,在兄弟二人之间居中协调,不会真的让谭皓阳一边倒压制谭仕章,却避而不谈股东大会或董事会的投票。 只要谭仕章一起话头,他就四两拨千斤,转到其他地方。 饭后,谭仕章站在假山石下,和老狐狸握手告别。 黄大钧口中嘱托:“还有这么件事拜托你,反正你记在心上——那丫头古灵精怪的,脾气在家里被惯坏了,等她进了公司学习,可不要给我留面子,该怎么磨炼怎么磨炼。” 他说的是自己的孙女黄芮。 家学渊源,黄芮也对珠宝感兴趣,学的是珠宝设计专业,眼下正准备进谭氏。 谭仕章自然不会拒绝,满口应诺:“您放心,到时候冯助会直接带芮芮熟悉环境。” 冯敛臣跟在旁边,黄大钧与他也握了握:“小冯我当然是放心的。那就这样吧,回见。” “黄董,慢走。”冯敛臣恭敬地欠欠身。 曲径通幽,竹林森森,深处传来一二鸟鸣。 两人重新回到包厢,谭仕章又坐下来,卸下表情:“人老成精。” 冯敛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没出声。 当然,话又说回来,就这一顿饭,谈不出结果才属正常。 在所有的董事里,从各方面来说,黄大钧的地位无疑最超然,也最有分量。就算是通过继承当上最大股东的谭皓阳,也未必敢说自己一定能扳动他。一来,黄大钧自己手里也有够多的股份,二来,谭儒不在后,作为功臣元老,他这个副董事长就成了公司目前的定海神针。 利用是没有那么好利用的。 如果要冯敛臣推测黄大钧的想法,这位黄董现在想要的大概是稳。股东在乎的是分红利益,管理层希望公司顺利经营。黄大钧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儿,不想掺和争端,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还有一层,谭儒既然立下遗嘱,他本人的态度已经表达清楚。 黄大钧无条件支持他的想法,也是尊重逝者,成全以前的那点做师兄弟的情分。 服务员趁他们送客时,进来把残羹冷炙都撤去了,酒还没有喝完,留在桌面上。 谭仕章坐下来,两脚往后一推,椅子有一半悬空了,椅背往后靠去,抵住后面的栏杆。 他面上其实不见懊恼,也不见失落。但不笑的时候,谭仕章那张轮廓深刻的脸的确总带着一股阴郁气息。他眉峰锋利,眼裂狭长,尤其面无表情斜眼看人时,显得颇为森寒。 而谭仕章笑的时候,笑纹是从嘴角往上泛的,很少牵扯到眼部肌肉。 这让他的笑意总是浮于表面,不达眼底,包裹着许多深藏的情绪。 谭仕章抬了抬眼,他问冯敛臣:“冯助,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冯敛臣愣了一下,没有摸到他的意思,一时没有合适的回答。 谭仕章盯着他:“在想,我完全就是个失败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 11 章 冯敛臣不动声色地说:“仕章总,您开玩笑。我没有这么想。” 谭仕章反而笑了:“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不瞒着你,其实我查了你的一些事。” 他的笑纹依然是从嘴角泛起来:“别这个眼神看我,你会查别人的,我当然也会查你的。” 冯敛臣说:“然后呢?您发现了什么?” 谭仕章视线锁在他脸上,懒洋洋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发现六年前,你还在采购部做专员的时候,曾经多次挪用宝石采购款,还曾非法用个人账户对接对方公账。” 冯敛臣屏住呼吸。 窗外夜色笼罩,暗香浮动。房间是半开放的,面向湖水,有风从水上吹来。 谭仕章的声音不疾不徐:“冯助,很吃惊吗?你记性这么好,应该还没忘吧。” 很多记忆一瞬间被带回来。 谭仕章说的这些倒不是假的。 那时冯敛臣大学毕业,通过招聘进入谭氏工作,彼时王岩还只是采购部的一个副部长,部长另有其人,是个姓孙的胖子,脾气很冲,说一不二,经常压榨实习生和新人员工。 二十出头的年轻毕业生,没太多工作经验,也没有防人之心,尤其是来自上司的。冯敛臣就吃了走上社会的第一个大亏,被套出个人银行账户,供孙胖子转移款项使用。 他虽有疑虑,被以“公司惯例就是这么做的”糊弄过去,强权压头,也没法反抗什么。 结果后来孙胖子勾结供应商吃回扣、挪用公款炒股亏空的事东窗事发,冯敛臣自然也卷了进去。款项是经过他手的,账户是他开的,他很难撇得清楚关系。公司内部进行调查,会议室一边坐着他,一边坐着乌泱泱成排的领导,疾声厉色,严肃质询。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记得黑洞洞的录像镜头、亮着红灯的录音笔。那时候冯敛臣还真差一点就面临牢狱之灾。 结果算是侥幸,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一个刚出校园的小年轻,被人当工具利用了。 所以谭儒没有过分追究。最后孙胖子被起诉,冯敛臣只是写检查认错,公司给他出具一份谅解书,事情就这样翻了篇。并且还是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由于冯敛臣协助收集证据有功,让谭儒对他的工作能力产生兴趣,调到秘书处去用,才又有了后面一步步栽培提拔。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那时这个案子被压在有限的范围内,知情人已经不是很多。 谭仕章现在翻出旧账来,更多带着不怀好意的意味—— “我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知道冯助当初是拿到过谅解书的,虽然当时做主这件事的爷爷已经不在了,调查组也早就解散了,我相信白纸黑字不会骗人。” 冯敛臣看着他没说话。 谭仕章向他示意:“别老站着,坐。” 冯敛臣站了两秒,在对面的太师椅坐了,微微昂着下巴,睨向谭仕章。 谭仕章继续说:“不过,我有些细节也没有完全理清楚。就我所知,挪用公款、职务侵占是刑事上的罪名,要由检察院进行公诉,受害单位理论上好像是无权做出不起诉决定——” 冯敛臣两只手搭在扶手上,声音平静,他主动说:“当初公司先是自行调查,看在我还年轻的份上,不想毁了我的前途,所以在各个环节都是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报警立案的阶段,很多地方甚至刻意帮我隐瞒。其实经过我手转出的公款,前后加起来数额巨大,如果真的作为从犯被起诉,就算请个好律师,也不保证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问谭仕章:“这是威胁我的意思么?” 谭仕章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忠心一点。” 冯敛臣看着他站起来,谭仕章给自己倒了盅酒。空气里花香更浓,对面是黑暗的湖水。 他喝干了,杯子放回桌上:“我能看出来,从那以后,冯助就长进了,再没留下过什么把柄。你不要误会,你这点微不足道的老黄历一样的把柄,在我这里也是安全的。好端端没事干,我难道闲着报警抓你吗?不至于。我只是希望我们的结盟有一个更稳固的合作基石。你听话,什么都好说。只要没有二心,从没想过背叛我,哪里需要要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呢?” 冯敛臣目光泛冷,他忽然扯了一下唇角:“我要是有什么没有听从的呢?” 谭仕章平和地看着他:“那我就什么都不保证了。” 他不相信什么知遇之恩、君臣相得,至少现在来不及培养。恩威并施是更直接的手段。 谭仕章走过来,把手搭上冯敛臣肩膀:“如果确定我大势已去,你原本是什么打算?” 冯敛臣说:“申请调去外地公司。如果不行,大概会考虑跳槽。” 谭仕章慢条斯理地说:“看,这不就结了。先死心放弃这个想法吧。” 他右手往上抬,指背蹭过冯敛臣的镜腿:“虽然‘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话的确是我说的,但是你毕竟还是我的个人助理,是我自己的人。我不希望在我看起来处境不顺的时候,比如像这样到处碰壁的时候,连自己人心里都在想怎么离弃我。那感觉不好,你理解吗?” 冯敛臣一动不动:“好,我明白了。” “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仕章总,时间不早了——” “还真是。”谭仕章看看黑透的天色,拎起西装外套,“冯助,送我回去吧。” * 之后几天,谭仕章又接连约见了一些大股东。 有时候带着冯敛臣,有时候他自己出去。谈判顺利与否暂且不提,他态度上并不显得十分急迫,好像只是为了尽到该尽的努力,仅此而已,而必然之事总会自然而然到来。 到了月中,股东大会如期召开。 大大小小的股东来了不少,会场打通了三个会议室的间隔才坐得下。 会议第一项议程就是董事选举。现场投票、唱票,公证人监督,票数统计出来,新上任的董事叫姜振林。 姜振林,分管营销的副总,跟谭皓阳是一个系统,无疑更多还是支持二公子。 冯敛臣站在会议室外,散会后的人群乌央乌央往外走,潮水般从他身边涌过。 谭皓阳被前呼后拥地围着,和旁人谈笑风生,人群相隔,他们在冯敛臣的注视下上了楼。 直到里面人差不多腾空,谭仕章才一个人走出来,无人问津,孤零零的。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阴戾,扬扬下巴。 冯敛臣尽忠职守跟了上去。 到了谭仕章办公室,两人把门关起来说话。 谭仕章这个落败者往桌后一坐:“今天的结果,你怎么看?” 冯敛臣斟酌措辞:“姜总这个人么……” 谭仕章懒懒笑笑:“像根墙头草?” 事实的确如此。谭仕章先不客气,冯敛臣便顺势接了下去:“姜总这个人,是比较懂得明哲保身的。董事会的投票方式跟股东会不一样,实名举手表决,这个形式本身就有压力。如果举手的时候大家一边倒,姜总肯定乐意随大流。但只要态势稍微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姜总更可能谁也不得罪。我相信他会尽他所能,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弃权。” 姜振林这个人没有胆子,其实反而是好事,对谭仕章来说,算是多了点可利用的空间。 而有些事冯敛臣看在眼里,只是没有说出来——在股东大会之前,谭仕章到处游说、极力推举的其实不是他自己的人,正是这位明显的“亲阳派”,姜振林姜总。 谭皓阳疑心过头,大概怀疑他在反向挑拨,总之还真的顺势选了姜振林。 但即便如此,这个变数小得几乎不值一提。谭仕章所需要的董事票数还差得远。 冯敛臣等他指示下一步动作。 这时谭仕章却仿佛不自信起来,病急乱投医似的给他眼神: “如果接下来再找姑姑聊一聊,你觉得可行吗?” 兄弟两人的姑姑,即谭儒唯一的女儿谭月仙。 谭月仙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她没结过婚,一直都在谭氏做事,最高职务曾任到集团总部事业部副总裁,前两年因为身体也不好了,才基本进入半退休状态。 虽然不再管实际业务,谭月仙如今仍是董事会成员之一,并是仅次于黄大钧的大股东。 听到这个名字,冯敛臣有片刻犹豫:“您觉得——月仙总是可以拉拢的力量?” 谭仕章轻描淡写向他吐露:“不如说,我从一开始真正打算拉拢的就是她。” “怎么,您能确定月仙总一定会支持您?” “她未必是愿意支持我,但她可能会非常乐意逆反爷爷。” 冯敛臣想了想:“月仙总以前在集团工作的时候……的确喜欢和谭董作对。” 这背后隐约有一段无奈的父女隔阂,多年来,在员工之间口口相传过许多版本。 讲得比较多的版本是,谭月仙年轻时交往过一个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情深意笃,然而谭儒看不上穷小子,强令他们分开。谭月仙性格要强,自然不肯,和父亲吵闹许久,男友却没顶住压力,忍痛主动提出分开,甚至因为精神恍惚,过马路时意外车祸身亡。 活着本来可能会吵架、分手,人死不能复生,从此却是不能忘却的白月光了。 这些年来,谭月仙该尽的孝道都有尽到。但在她的心中,是否多少还留着对父亲的埋怨? 办公室的角落里摆了香氛,气味分子暗暗扩散。香得有些俗了,让人联想红尘之间痴男怨女。 冯敛臣还在思考,谭仕章则已经决定:“那就请你有机会和姑姑好好聊一聊。” 冯敛臣愣了一下,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他:“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去说服她?” “你可以做到吗?”谭仕章挑了挑眉,跟他对视,“我和谭皓阳都是她的亲侄子,有些话反而不好讲出来。有时候,还不相关的外人更容易开口,你不这么认为吗?冯助?” 透过镜片,冯敛臣的视线垂了下来。他神色内敛,对于这项任务,还是委婉地应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 12 章 不待冯敛臣主动去找谭月仙,倒很快来了个不期而然的机会—— 谭仕章要冯敛臣陪自己参加谭家家宴,许多家族成员都会到场。 办宴的是谭仕章和谭皓阳的一个叔公,论关系是谭儒的表弟,老人家摆六十五岁寿席,由于大哥去世不满三月,没有做得很隆重,不过在自己家里低调宴请。 席间还是来了不少亲戚。 众人背靠谭氏这颗大树乘凉,手里多多少少有些杂七杂八的股份、投资或者信托,明显对谭皓阳态度和善。有叔公问:“阿阳啊,要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啊?” 谭皓阳谦虚地回答:“这个不急。光要学的东西都还有很多。” 另一个说:“那么大的集团,谁能一下子上手,都要慢慢来的嘛。” “阿阳这孩子从小就机灵,不成问题的,过个一年半载你再看,他就很老练了。”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的,我们还指望你带领谭氏再创辉煌,你爷爷地下有知,也会放心。” 谭仕章坐冷板凳,他不围上去,也没人来搭理他,只是独自在桌角喝红酒。 以谭皓阳为圆心,语笑喧阗的声音更大了,几乎冲破房顶。 谭仕章不耐烦放下酒杯,他招招手,冯敛臣很有眼色,悄悄凑过来。 两人耳语几句,冯敛臣点头,突有所感。 他抬起脑袋,谭皓阳的视线隔着餐桌瞥来,正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这位二公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吊儿郎当,却仿佛一切尽收眼底的眼神。 谭皓阳是个名副其实的少爷,平时看起来总笑脸迎人的,身上还有花心、爱玩、不稳重这些标签,那只是他身上的一面。跟他私下相处多了,冯敛臣见过他到了人后立刻变脸的另一面——狠厉、冷漠、翻脸不认人,还唯恐天下不乱。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其实不差,故意作出年轻、不谙世事的态度,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色。他不是个简单的善茬。 谭仕章却未察觉,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冯敛臣去了给工作人员提供餐食的休息室。 过不一会儿,有帮佣请冯敛臣到后面单独去说话,却是谭月仙主动前来相邀的。 谭月仙头发很短,眉间有川字纹路,显得面相严肃,是操心了一辈子事业的女强人模样: “小冯,跟我讲一下吧,集团现在的领导班子有哪些新变动。” 冯敛臣态度很恭敬,低眉顺眼,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谭月仙又问了一些情况,但她态度强势,只打听,不多说,几乎不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 冯敛臣便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提起支持谭仕章话头。 仅到最后,谭月仙才多问一句:“皓阳和仕章他们两个,在公司里状态怎么样?” 刚刚在前面宴会上,她未尝也没有亲眼看出一二。 冯敛臣思绪回转,靠近她一点,低头说了几句什么。 他与谭月仙谈完了,临走前,谭月仙与他握了握手。 * 谭叔公这座宅邸后院不小,假山怪石林立,冯敛臣沿着小路,打算重新回前头去。 那边谭皓阳则摆脱了一堆恭维巴结的叔伯兄弟,到后面来躲清静。 在假山后看到那个穿条纹西装的瘦高身影时,谭皓阳站住了脚。 两人狭路相逢。 意识到前面有人堵住路,冯敛臣一抬头,便见谭皓阳站在那儿,夹着支烟,吞云吐雾。 谭皓阳向他笑了一笑,凑近了一些,甚至幽幽朝他喷了口烟。 冯敛臣并不如何吃惊,平静看着他。 谭皓阳戏谑地叫了声老婆:“明明在公司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感觉已经分开了好久。” 冯敛臣无奈地乜斜他:“我应该跟你讲过很多次,不要这么喊,二少爷从来听不懂。” “但我还挺喜欢的。”谭皓阳挠挠后脑勺,“不然叫什么呢,honey?bb?sweetie?情侣之间,有个昵称不是才正常,难道总是连名带姓的喊,连点情趣都没有,未免太无聊了吧。” “你留着这些去喊新欢吧。”冯敛臣投降,“至少我们两个没戏了,免于以后互相折磨。” “开个玩笑而已。老是这么正经,我怕你老得快呀,冯助。”谭皓阳笑眯眯的,他转头看看背后,又转回来,“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甚至真的思考过,要是以后带你回家见家长,你这么不苟言笑的,不知道跟长辈谈不谈得来。我都没法想象你们坐到一起是什么场景。” 冯敛臣显得意外,但也只是反问:“是吗?” 谭皓阳微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但是有一两回……我真的动过这种念头。” 阳光烤得地面炙热,冯敛臣无意纠缠,他抬了抬眼,示意谭皓阳该让路了。 谭皓阳聊天兴致反高:“你怎么还有耐心跟谭仕章耗,真没考虑过另谋高就?” 方才看到冯敛臣站在谭仕章身边,向他温驯弯腰的时候,谭皓阳心里不舒服。 冯敛臣仍和从前一样,温润内敛,处变不惊,然而谭皓阳在他身上,不再找得到那种难以接近的冷艳了。这令他心里半是唏嘘半是鄙夷,原来这人对他能弯腰,对别人也能弯下去。 冯敛臣换了个叫法:“皓阳总,你想赶我走,烦请先找人事,走辞退流程。” 谭皓阳咬着烟上下打量他:“我是觉得,既然冯助有真才实学,应该去哪儿都吃得开,要不要我推荐合适的猎头给你?还是谭氏有什么神秘的吸引力,就这么值得你留恋。” 他本意是往自己身上引,说得自恋一点,总怀疑冯敛臣心有不甘。 冯敛臣闻言却笑了一下:“先不谈留不留恋,对我们这些吃工资的人来说,被公司优化很正常,但是n+1,该有的补偿每一分也很重要。其实说白了,钱的诚意到位,人走得才可能痛快。按照集团竞业协议,我毕竟两年内都不能在同类公司任职,只能去上下游相关企业重新找工作。再者,在公司里好歹打拼了七年,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说扔都可以扔了么?” 谭皓阳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原来如此。这才一听就像你在意的东西。” 冯敛臣欠了欠身:“你要想深谈这个问题,之后找时间再慢慢聊吧。” 说完他强行绕了过去,谭皓阳被迫往后一退,人没反应过来,又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 他站住了脚,枝枝蔓蔓的葡萄藤下,冯敛臣的背影很快拐了个弯,冷然消失在他视野里。 回到前院的时候,谭仕章正与叔伯说话。只是他看到冯敛臣,很快便结束话题:“走吧。” 冯敛臣却没带来他希望的消息,对于谭月仙的油盐不进,路上也只能如实以告。 谭仕章听完,只淡淡笑了一下,盯着后视镜没有说话。 冯敛臣问:“您接下来还要去哪?” 谭仕章回神:“今天没别的事了。劳驾。” 冯敛臣于是转了个方向送他回家,谭仕章平时的住处在市内一处酒店公寓。 公寓地段绝佳,安保森严,像一般人进不去的神秘禁区。冯敛臣也只送过这位上司到楼下,从来没跟过上去。只能望见入门大厅吊顶极高,金碧辉煌,门童开门关门,向住客鞠躬。 从外面看,俨然是真正的五星级酒店式服务,管理费用大概令一般人难以想象。 目送谭仕章的背影从旋转门进去,冯敛臣看了眼仪表盘,提示燃油即将耗尽。 他驱车到最近的加油站,递出油卡—— 如果不是公司有油补,冯敛臣最近宁可把车重新扔回行政办,自己继续乘地铁通勤。 此时手机短信叮咚一声,是银行的扣款通知。每个月五位数的房贷,按时按点从卡上划出去,绝不会有一个月忘了扣。冯敛臣按按眉心,他的年薪结构一半是月薪,一半是绩效加年终奖,月工资的进账几乎和房贷持平,意味着平时吃用花销,就主要靠攒下来的年终奖。 但也绝不意味着宽松,每年将将够用而已,如今积蓄还够支撑几个月,也只够几个月。 今年是多事之秋,老董事长过身,谁能想到后续还有如此繁多事端。 冯敛臣想到他跟着大起大落、折腾不定的职位,都觉很难指望年底的光景如何。 卡里的余额流水一样减少,生存危机竟骤然紧迫起来,还要祈祷家里老人千万别生病。 这么想着,回到自己家,推开栅栏,开门进屋——四面白墙,装修极简,当初只重做了硬装水电,什么花哨的东西都没舍得搞,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省钱。 甚至当出租房里用的廉价衣柜,谭皓阳嘲笑过的都拆了原样搬过来。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哪个打工人不是这样,人前维持一□□面,人后算着钱过日子,不过为了有个安身之所。 还要面对不期然的降薪、失业、职场政治的风险。 翌日上班,谭仕章没在办公室,倒是给冯敛臣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今天都不来公司。 下午四点是茶歇时间,冯敛臣去茶水间拿下午茶,里面欢声笑语,不知何事格外热闹。 他推开玻璃门,小桌上摆满奶茶,原来除了公司发的小食,还有人额外请客。 奶茶什么口味都有,是江一眠买的,然而他做出讶异的表情:“冯助也来了。” 旁边有人嘴快,对冯敛臣笑说:“小江这是庆祝升职呢,自掏腰包,冯哥别跟他客气。” 江一眠到底如愿当上正式设计师——周办公会上,谭皓阳特地为他加的这个萝卜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谭仕章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否则显得没有肚量,于是睁只眼闭只眼通过。 这个消息冯敛臣自然也知道,他就更没什么好发表意见的了。 此时江一眠露出为难的笑容:“早知道我就多点一杯了,现在这些不是太够。” 刚刚说话的人迟钝,还没回过味来:“其他人不是还没来吗?先给冯哥拿好了。” 江一眠暗暗给他一个白眼:“不是这样算的嘛,按人头点的,给了他,其他人怎么办?” 冯敛臣摆摆手:“我本来就不喝这些甜的。”伸手拿杯冰美式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江一眠却在小阳台上找到他,手里多了一杯乌龙奶茶。 他眉眼弯弯:“不好意思,冯助,这是给你补点的。” 冯敛臣看着那只伸到眼前的杯子婉拒:“好意心领,我是真的不喜欢甜食。” 江一眠道歉:“我刚刚也不过是一时意气,毕竟以前你和皓阳……” 冯敛臣忽然问:“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江一眠挑衅地看他:“他是我男朋友。” 冯敛臣笑了笑:“那你要珍惜现在还能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他反应奇怪,江一眠愣了愣:“怎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 13 章 冯敛臣反问:“他还没告诉你,谭家那个家族宪章的情况?” 江一眠狐疑,他压根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正常人一般也都没听过,但是有的。 一些宗亲观念强的大家族,有时候当家人较有远见,为了树立家族治理的权威,或者传承家风,免于子孙离心,就会想到制定一套成文的家规。 这种就是家族宪章,谭家也有一套,以前凤翔金行时就存在,主要是约束少掌柜的—— 诸如不能晚结婚,不能不结婚,不能背叛发妻。 当然,如今看来,是显得老掉牙了。但老董事长谭儒似乎觉得,将这一套全盘抛弃,也是一种数典忘祖。老一辈念旧,又重规矩,因此有年祭祖时,还曾专门把宪章拿来重申。 自然,内容上还是稍微作了与时俱进的修改,比如对现在的年轻人,早婚实在强求不来,能愿意结婚就不错了。但有些条款,出于公序良俗仍然保留,比如要求子侄不能搞婚外情。 还有一条,至少继承家业的少东家,必须结婚生子,这是应尽的义务。 江一眠听这些像在听天书,脑子是懵的:“这都是哪来的胡说八道?大清?” 冯敛臣浅浅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向你男朋友去求证一下呢。” 江一眠更觉得他像在作弄自己了,瞪着冯敛臣,眼神警惕至极。 冯敛臣收起笑容。他把冰美式的纸杯投进垃圾桶:“以前在工作上,我其实没像你想的那样针对你,我只是很不欣赏你——投机取巧,自以为是,喜欢卖弄小聪明。不过现在还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真是个聪明人,现在该忙的不是把我当假想敌,是赶紧从谭皓阳身上能捞多少就捞多少。等他去当董事长,百分之百要结婚的,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放弃什么?” 江一眠沉不住气,也藏不住事,眼底闪烁,似乎一瞬间动了很多脑筋。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冯敛臣已经转身,推开阳台的门回去了。 说这些倒没有假话,只不过家族宪章这样的东西,终究是家委会拿来约束成员的软条款。 又没有法律效力,像谭皓阳这样侵染美国文化回来的少爷,真的会甘愿受束缚? 难说。但另一方面,它既然摆在那,大概有心人又不会放过可以做文章的机会。 比如谭仕章。 冯敛臣心头掠过一些想法,抬头向办公室看去,老板椅上空空如也。 * 因为到了周五,这天快下班时,又一次收到好友张远山电话相邀。 张远山最近遇到一个crush,却不幸被他人横刀夺爱,心碎已极,嚷嚷着要去嗨去浪。 但是张园珊最近赶项目加班,想都没想即果断拒绝,说暂无时间跟他鬼混。 冯敛臣想想五花八门的酒水价格,其实一时也没有什么出门的念头。 结果张远山不干了:“一个个的,还算不算朋友?我都这样了,还不够让你们发发慈悲?” 冯敛臣歉然失笑:“那也没办法,手头最近不宽裕,不然换个普通吃饭的地方?” “都算我的,我请!全包!行了吧?这样还不来,朋友真要没得做了啊。” 话都到这份上,冯敛臣只好让他选地方:“我要回趟家收拾一下。” 张远山才又欣喜起来,自然满口答应,很快发来酒吧街某处定位。 就这样,冯敛臣去到地方,两人汇合,见面张远山却先叫了一声。 他一把勾住好友肩膀:“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把妹的?总不成是来泡我的吧?” 冯敛臣跟他并肩在招牌下穿梭:“不是失恋了?话还这么密,看来没有大事。” 泡吧总不能还一身西装骨骨的样子,冯敛臣回去换过行头,仍作衬衣打扮,只是和通勤的风格迥异,剪裁掐腰,勾勒出一把夸张的腰身和长腿比例。烟灰面料垂坠,在霓虹灯下闪烁暗泽,下摆没再严丝合缝地扎腰,随意扯一把,颈间两颗扣子敞开,露着细细一条银链。 因为他靓,回头率高,张远山走在街头,骤然生出些与有荣焉的得意: “万一遇到你们的同事来放松,见了你这样,都未必敢过来相认。” 冯敛臣扯了扯前襟:“因为这夜市上五十块一件的衣服?” 张远山大笑起来:“哎呦,你不说我都不想吐槽。这一身哄哄别人还凑合,我可记得,都多少年头了,这还我们毕业那会儿出来玩买的吧,你怎么到现在还好意思穿出来?” 冯敛臣只是笑笑。张远山又注意他项链:“吊坠还挺别致,什么时候新买的?” 冯敛臣扯下来递给他,已经有点氧化痕迹:“以前的,公司清仓的银牌,一样不值钱。” 好好一个帅哥,从头到脚,看似闪亮,实则平价,只有腕表还是枚叫得出牌子的。 由此不免令张远山感慨,所以张爱玲说得对极,生活这袭袍子表面再豪华,每人裹在下面,不过照样要挨各种各样的虱子咬罢了。 张远山嘴上叫得响,找的地方仍是个安静的清吧,音乐柔缓,灯光倾泻。 两人坐到吧台旁,点了喝的。 该说不说,真是年岁见长了,如今坐下细聊,渐渐也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越来越多。 张远山提起有个表妹要结婚:“钻戒打算买蒂芙尼的,就这款,你帮忙看看怎么样?” 冯敛臣垂眸打量他手机屏幕:“大品牌的钻石,只要证书齐全,品质倒不会有问题,当然,溢价肯定是要高一点。想省点钱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供货商,买回来自己找人去镶。” 张远山道:“谁说不是,一枚戒指好几万,结婚还真就处处花钱如流水。小丫头其实也觉得贵了,还说想去买培育钻,她妈妈反而不愿意,说这还没结婚呢,给男方省什么钱。” 冯敛臣笑道:“那你跟她讲,就说业内朋友说的,如今的培育钻石和天然钻石在检测上其实没任何差别,戴在手上一样的闪。如果不是顶级收藏家,普通人确实没必要花那么多钱。” 钻石是经典的商业阴谋,广告词把它的属性和婚姻爱情绑定在一起,搞得现代社会结婚必提钻戒,不可或缺,但其实一般的小克拉钻石又是不保值的,付款那一刻就等于跌价。 他是干这行的,如果对别人,也就算了,张远山是自己人,冯敛臣跟他讲得实在。 张远山唏嘘:“这样的讲法虽然俗气——果然还是什么都不如黄金实在。” 冯敛臣点头,笑了:“谁不喜欢金灿灿一片?我自己都喜欢。” 张远山大乐:“但是钻戒还得买,总之你把这事记下,回头我让表妹联系你,先谢了。” 冯敛臣自无不应,给了张名片让他转交:“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谢的,谢了见外。” 说到这个,张远山突然来了兴致:“除了钻石和黄金,还有什么比较流行的东西?” 冯敛臣望着调酒师身后一排玻璃杯,杯底透亮,在镭射灯的光照下熠熠闪光。 “大家最喜欢买的,无非就是那些,玉石翡翠,红蓝宝石和祖母绿之类。” “行啊,什么时候这些能有人工培育的平替,我也买点回来扮大款。” 冯敛臣莞尔:“合成宝石早就有了,你喜欢我都可以帮你搞点玩玩。” 又说:“但是不值钱,你就放在家里摆着看看好了,别的没什么用。” 张远山说:“怎么,科技水平还不行呀,不是说钻石都能做得和天然一样了?” 冯敛臣笑说:“那是白钻,不一样的。买钻石可能是为了爱情买单,买红宝石的人一定是为了它本身的美丽和稀缺。赝品就是赝品,有些东西人工是永远不可能取代自然造化的。” 张远山突然好奇:“那你见过不少真正有钱人戴的珠宝吧,得有多高级?” 冯敛臣像是回想,唇角往上一扬:“论美丽、论稀缺、论价格,就都没有上限了。” 这时调酒师把手里的杯子一放,顺着吧台推过来,示意:“那边有人请客。” 两人顺势望去,拐角处是结伴的两女一男,都很年轻,正跃跃欲试往这边看。 顶着冯敛臣的目光,打头的男生大胆凑地过来,暗暗觑着他,语气尽量友好: “你们就两个人出来玩吗?我们这边人也不多……有没有兴趣凑一桌,交个朋友?” 酒吧搭讪,要么长相好看,看顺了眼,要么听到聊天,觉得有趣,总归有那么种缘分在。 张远山凑热闹,三下五除二跟人家打成一片,转移到卡座去喝。 人一多,冯敛臣却收敛了话头,靠着扶手,安静看他们几个年轻人划拳。 他头发原本抓到脑后,回家也没顾得打理,有点乱了,几绺发丝落下来,垂在额前,眉宇透出隐约的疲惫和颓唐。这样的脆弱感是吸引人的,人家也是冲他来的,频频偷看,两个女生还是矜持的,只是借玩笑给他递话题,几人插科打诨,你一句我一句,还没显得有什么。 到了走的时候,那个男生却突然上来要联系方式:“vincent,能不能加个好友?” 出来玩的一般人都不会自报家门,英文名就像个代号,其他不问。 冯敛臣顿了顿,还没说话。 对方目光殷殷盯着他:“毕竟今天玩得开心嘛,下次有机会再约出来一起?” 张远山哈哈笑着,扯了个理由:“不好意思啊,手机没电拉,有缘下次自然见面嘛。” 婉拒已经很明显,有个女生在后面用力扯同伴的衣服,男生还想说什么,终究铩羽而归。 众人在门口道别。 酒吧街背后靠江,张远山和冯敛臣沿着栏杆,和他们分道扬镳。 相貌好的人,走运的时候,在夜场通杀一片,张远山倒不觉得非常惊讶。 只是没走两步,冯敛臣突然收到条陌生号码的手机短信:“你好,我是……” 内容是刚刚那个男生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联系方式却不知怎么来的。 张远山正摸不着头脑,突然一摸口袋:“哎!不好意思把你名片丢了,估计他捡去了。” 冯敛臣舒了口气:“那没关系,一张名片而已。” 这时对方下一条短信也发过来,找了个蹩脚借口,说捡到了名片,想给他们还回来。 张远山问:“你回不回?这么直球,又执着,这孩子别是真的上头了。” 冯敛臣已经按了手机冷处理:“还上大学,年纪太小,没可能的。” “不一定,大学生,那至少成年了嘛。”张远山道,“你给机会考察考察呢?” “不是我考察他,是他只会对我失望。”冯敛臣道,“你不想想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社团活动,班级聚会,天天多姿多彩的,不想上课还可以翘两节,最大的烦恼是期末考试突击复习高数,寒暑假到了,想旅游就呼朋唤友到处去玩。他想走进我的生活,很快就会发现,我只是个枯燥无趣的大人而已。何必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 14 章 酒吧街的隔壁是排饭店,规模壮观。路过临街一间大酒楼时,不期然撞到个熟悉的背影。 冯敛臣脚步一顿,与此同时,谭仕章扭过头来,也意外扬了扬眉:“冯助,这么巧。” 他原本正站在街边,互相看见时已经距离很近,避之不及。 冯敛臣头脑很快醒了,眼神清明得像没碰过酒:“仕章总。” 张远山落后半步,嘀咕:“遇见领导了?这什么运气,怎么样,是不是不方便,我先撤?”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谭仕章目光平和看着他们。 冯敛臣侧了侧头,低声说:“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张远山遂知情识趣,脚踩西瓜皮,一溜烟没了踪影。 谭仕章看起来刚约了人,正令司机送客。招待的客人却喝高了,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司机扶着他,一时都招架不了。 谭仕章亲自伸手扶着车顶,以免对方碰到脑袋。 冯敛臣识得眼色,连忙上前帮忙,三个男人这才把醉汉全须全尾塞进去。 司机一踩油门远去,谭仕章似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在工作时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分外柔和,像打了层柔光滤镜。 “劳驾冯助隐形加班了。” “应该的。”冯敛臣神态如常,从容自若,“您接下来还有事吗?” 此时已经快到晚上十点,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头顶的牌子闪着红绿两色的光,电极管绕出酒楼的全名。混杂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拉得薄而散漫,直拖到谭仕章皮鞋尖上。 冯敛臣已经把领口扣好,谭仕章还是一眼看到他颈间的银链。 他突然笑了,凑近过来,也没客气,主动伸手拽了起来—— “这是金凤翔四五年前的冬季主推款吧。”谭仕章说,“当时大家还反应太素了,看你这样戴着,才突然发现,原来是好看的。” 珠宝不是独属于某种性别的装饰。毕竟浸淫在这个行业,公司内部不管男女,佩戴首饰司空见惯。谭仕章自己平时都常戴着吊坠,谭皓阳则打了排耳洞,耳骨上总穿着不同的环钉。 冯敛臣站在原地,没躲没闪,任他查看:“我觉得很多设计奉为圭臬的那句,lessismore,是蛮有道理的,当然我不像您是专业出身,只是感觉,有时候基础款反而是最经典最耐看的。” 谭仕章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冯助过谦了。你别骗我,我知道你的眼光很好。” 他想了想,突然说道:“这附近有个很小型的私人珠宝展,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虽然谭仕章嘴上说“小型”,所谓的私人展,还是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一听就像圈里藏家的私玩。别说不向公众开放,没点人脉带着,普通的珠宝买手都未必寻得到这福地洞天。 自然不容拒绝。 冯敛臣也没问怎么大晚上还开放,微微笑道:“那劳驾领导带我去长长见识。” 谭仕章亦露出调侃的表情:“好说。但是看来,咱们俩得走着去了。” 两人都沾了酒,不便开车,司机又离开了——好在地方不远,步行了大概一刻钟,谭仕章便回头提醒说快到了。那地点却并不对着街面,入口掩映在一片繁盛的花木之中。 冯敛臣跟在谭仕章身后,如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最后这场探险的终点,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 行到最深处,只见院门紧锁,休息室倒还亮着灯,有两个门神似的保安在值班。 看清访客,保安毕恭毕敬把谭仕章和冯敛臣二人放进去。庭院不大,屋门又是两道严密的锁,摄像头闪着震慑的红光。谭仕章指指玻璃,跟冯敛臣讲这是特别定制的,钢化防弹。 此处安保措施固若金汤,活生生像个大型保险箱,那么其中藏的,也必然是宝藏—— 进门开灯,光芒大盛,亮到刺痛人眼,流光溢彩夺魂摄魄。 冯敛臣不自觉把呼吸放得轻微。 别墅内并未装修成店面或美术馆似的展厅,乍看仍是家居陈设,仿佛平时还在住人。 但是于细节处见巧思,一件件昂贵珠宝陈列在各个台面,在射灯的光芒下熠熠发光。 桌上的玻璃罩子里最抢眼的是一条红宝石项链。主石是极其浓郁的鸽血红,多层镶嵌,下衬一圈玫瑰式切割的钻石,火彩层层叠叠,交相辉映,无比耀眼,堪称优雅与完美的典范。 再后面是一排明亮色系的半宝石,超级圣玛利亚色海蓝宝吊坠,挨着枚绝地武士的戒指。 半宝石不如老派的传统宝石贵重,但是近年来在市场上,也有越来越受欢迎的趋势。 谭仕章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冯助,随便看,这些都可以打开拿出来。” 冯敛臣已猜到这私人展就是他自己的,能将如此多珍品纳入收藏,财力和眼光缺一不可。 虽然主人说了自便,他也未拿手去碰,习惯使然,见门口有手套,便拿过来戴上了。 冯敛臣取出那颗绝地武士。 它几乎没有暗域,呈现一种独特的霓虹感。即便是同品类的石头,品质不同,价格差距可以十分悬殊。就拿绝地武士来说,一般裸石个头都不大,小则沙粒大小,大则几十分而已。 因而像这颗目测足有1.5克拉的,简直是尤物,在国际市场上甚至可能价值几万美金。 平时谭仕章出没于公司,要么批阅文件,要么就在训人,阴沉沉的,喜怒不形于色。 这却仿佛是他不曾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就这样在眼前铺展开来。 然后又发现,厅里陈设的不单是谭仕章的收藏,还有他的私人设计作品。 正躺在冯敛臣手下的那套“海洋之蓝”,标签上就印着设计师的名字——braintam. brain是谭仕章留学时用的英文名。 冯敛臣说他专业出身,其实知道这位大公子是正经从佛罗伦萨珠宝设计学院毕业的——这所位于意大利艺术之城的私立院校,在世界珠宝领域都极有声望,设计水平首屈一指。 相比于谭皓阳在美国拿到的营销和经济双学位,他倒真更像个痴迷珠宝的艺术家。 冯敛臣还知道,谭仕章拿过的奖其实不少。 做到总监以后,要管的更多是“人”的工作——把控业务,监督项目,管理团队,其实本身不再怎么需要提笔画图。但谭仕章有过属于他的锋芒时刻,自毕业到进入谭氏的三四年间,各种国际国内大奖拿到手软。他在设计部过去创作的职务作品,曾接连斩获过muse设计奖、fda法国设计奖、ida国际设计奖,至今奖杯和证书还在部门的玻璃柜里摆着。 只是世界上好的设计师千千万。也没人规定,懂珠宝设计的一定能当董事长。 谭仕章只是微笑着,看冯敛臣一件件欣赏过去,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娴熟地拿在手里。 壁炉上方的玻璃罩里,静静躺着一条粉色的套链。 到它面前,冯敛臣的脚底却生了根,静静站在那儿,许久都未动弹。 兴许他看得太久,谭仕章也好奇起来,起身走过去。 冯敛臣仍然目不转睛,从谭仕章的角度,只能得到一个专心致志的侧脸。然而他在冯敛臣的眼神中,竟读出了脉脉的柔情,温柔之至,仿佛注视久别的恋人。 谭仕章问:“这件有什么特殊吗?” 作品标签上的名字叫《太阳以东》。 其实这是北欧的一个经典民间童话——少女爱上被诅咒的王子又失去了他,只知爱人被困在一座位于太阳以东和月亮以西的城堡里。为了找到这个虚幻之地,她不惜踏遍天涯海角,终于在北风的帮助下,来到这个传说中日东月西的地方,可谓充满地平线以外的奇幻想象。 谭仕章头两年有一个系列设计,都是取材于这类神话和童话故事。 这项链明显是其中的一件。 吊坠主体是以硬金雕刻的流浪少女,发丝飞扬,桀骜不驯,他将金属出做出了风的质感。 而主石就镶嵌在她的手腕下面,是颗日出色的帕帕拉恰,代表虚幻迷离的日月之巅。 冯敛臣并未扭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我还记得这颗石头。” 谭仕章闻言笑道:“不会吧,真的?” 冯敛臣回忆:“可能还是四年前的时候,老谭董让我带采购部的团队去兰卡出差——那两年市场行情很好,库存的精品都要青黄不接了,我们兴师动众过去的目的,就是想淘一批真正的尖货。您也知道,宝石这东西,跟大货不一样,想要最好的,就得自己一颗颗去挑。我们待了大半个月,在那边确实淘了些不错的,但总觉得,好像还是差那么点意思。直到临走的最后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当地汉子。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想抢劫,鬼鬼祟祟的,他把我拉到一个很隐蔽的角落,然后掏出来的就是这颗石头,我至今记得当时的震撼,惊为天人。” 帕帕拉恰是蓝宝石中的一个特殊品种。 蓝宝石虽然叫蓝宝石,它的颜色其实多种多样,紫黄绿粉,皆有可能。而帕帕拉恰这个名字,来源于斯里兰卡僧伽罗语,意为莲花——它指的就是只含粉橙两色的蓝宝石。 自然界中的宝石,天生地长,红宝石是当之无愧的稀有之最——每400吨矿石才能筛选出1克拉的宝石原矿。蓝宝石的形成相对容易一些,因而常见,然而其中帕帕拉恰的产量,却甚至比红宝石还要稀少,仅仅占它的1%左右,被称作“五万分之一的奇迹”。 严格按照业界定义,帕帕拉恰的两种色调在30%-70%之间徘徊,不能混有任何杂色。 橙调多则色如日落,粉调多则色如红莲。 而最难得也最昂贵的,就是粉橙五五占比的帕帕拉恰,两种色调完美对开,会糅合成这种鬼斧神工的日出色。就像眼前的这颗,以肉眼几乎辨不出偏粉还是偏橙,而且它品质极高,超过8克拉,晶体明净,火彩满耀,宛如淬过天地精华,一轮朝阳撕破天际,怒然喷薄而出。 如果透过它,或许真能看到日月相对的天极之地。 听完谭仕章笑了:“原来这还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冯敛臣也笑:“原来这颗帕帕拉恰是被您拿去了。” 回到国内,裸石入库以后,就是原料管理中心负责保管了,之后冯敛臣就没再见过它。 那时候从兰卡回来的一路,冯敛臣连眼都不眨,不管是过关还是运输,他像个骑士,忠心耿耿,以身家性命护送公主漂洋过海。她那样圣洁而高贵,但是从头到尾,从来不属于他。 谭仕章把手搭在他肩头:“这么说来,我要感谢冯助,没有你,未必会有这件作品。” 冯敛臣笑了笑,谦虚:“这是什么话?就算没有这颗裸石,库里还会有其他合适的。” 谭仕章只是望着它,唇角扯了个温和的弧度。 他饶有兴致地问:“这么有缘,要不再讲讲当时的经历?我还挺有兴趣的。” 冯敛臣滑开玻璃,把这条帕帕拉恰项链拿了出来。 他用放大镜重新检查了一遍,更像是怀念地跟它打招呼。即便过手的宝石没一万也有八千,他是不会认错的,切割,火彩,颜色,都是它独有的生命,没有第二个长得一模一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 15 章 “我当时被拖到角落里,和那个卖家还了很久的价,我们俩光磨就至少磨了两个小时。”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冯敛臣说,“毕竟公司要控制预算的,东西再好,也不可能凭对方狮子大开口,喊什么价格就是什么。我注意到那个人和市场上其他商人不太一样——格外邋遢,手指缝里全都是黑的,手背都糙得和砂纸一样,一看就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所以他可能只是平时在矿区负责筛原石的劳工——在当地,整个宝石贸易的命脉其实都是掌握在本地有钱人手里的,他们基本垄断了上游的大部分石头,我们这些外国买家,一般只会从他们手里拿货。至于这种没有本钱、没有人脉、可能英语都不会说两句的劳动力,也只能低价把货卖给他们。哪怕天天在泥里埋头挖石头,到头来可能也就挣个几千卢比,只够全家几顿饭钱。” 谭仕章耐心听他讲述。 冯敛臣又说:“所以难怪我当时遇到的那个男人遮遮掩掩,他是偷偷跑来城里兜售的。但我们当然也有顾虑,帕帕拉恰容易褪色,他这颗石头会不会是套证,会不会是辐照色,有没有真的做过色彩稳定性测试——这人本身只是个无名矿工,说不定骗了我扭头就跑了,连人都找不到,几百万就直接打水漂了。 “不过他手里的这颗,的确让人动心,虽然不是天价的贵宝,像这种日出色的全净极品,我有种预感,如果错过了,可能以后好几年都未必能再遇到相同的。他说他的妻子实在病得很重,才撞着胆子把这颗原石找人磨了来卖,他也是冒着很大风险的。我跨国跟老谭董请示了好几个电话,他听了就说可以拿下,价格让我自己看情况把关。到现在想想,这次交易是靠运气,也还靠领导信任。至于那个卖家,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之后有没有机会改变命运。” 谭仕章说:“萍水相逢,其实他有没有什么病重的家人,都不一定是真的。” 冯敛臣道:“也不是没有打感情牌的可能。但我们关心的是,只要石头货真价实就够了。” 两人俱都笑了一下。 这么说着话,眨眼到了十一点,座钟突然一下下敲响。外面隐有沙沙声,显得屋内更静。 拉开窗帘一看,才知道原来下雨了,哗哗啦啦,雨势甚至还不算小。 当客人的觉得太晚了,起身意欲告别,谭仕章却兴致未落,让冯敛臣不急着走。 他在室内踱了一圈,像个巡视领土的国王,最后又走回了壁炉前,突然把玻璃打开。 谭仕章示意:“既然还有这种渊源,戴戴试试?” 冯敛臣眯起眼,目光追过去,看他的眼神像是怀疑。 帕帕拉恰颜色再好,毕竟太柔美了,不是适合男人的宝石。 谭仕章仿佛秒懂,却按着他的肩膀,把冯敛臣往墙边一推,笑道:“粉的又怎么了?” 他将这条“太阳以东”取了出来,冯敛臣顿了两秒,没再坚持拒绝。 冯敛臣主动把最上面那颗扣子也规规整整扣起来。 珠宝总是昂贵又娇气,直接接触皮肤佩戴,汗液和皮屑有可能减少它们的寿命。 谭仕章隔着衬衣,手指将项链绕过修长白皙的脖颈。 粉橙相间的日出色和雕金底托压在烟灰色的绸料上,链子是三层白色珍珠链,色泽温润,搭配起来,素雅和艳丽相得益彰。倒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娘娘腔,更似一种异乎寻常的冷艳。 冯敛臣盯着壁炉旁的镜子,没说话,也没发表意见。 谭仕章也往镜子里看了眼,沁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觉得,有种别样的合适。” 这块石头短暂地属于了模特几分钟。 之后套链重新被放回去,然后这一晚,冯敛臣始终也没能回家——外面的雨一直没停,甚至愈发变得瓢泼,电闪雷鸣交织,威力巨大地压在头顶,仿佛在哪儿有神仙渡劫似的。 谭仕章便提出别墅里有客房,又补充了一句,他也在这边过夜,翌日还有点工作要做。 老板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有活儿,要加班。虽然是大周末,被抓包个正着,那就别想跑了。 好在冯敛臣还是副任劳任怨的态度,敬业地表示没问题。 共事也有段时间了,谭仕章还没见过他把不耐烦挂在脸上。要是哪天有了,可能要查查黄历,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有时冯敛臣会给人一种感觉,只要你有需要,他总是会站在那儿,你有任何吩咐,他会不打折扣地想尽一切办法完成。这样的人做了大老板那么多年左右手,并不是没理由的。 别墅的二层其实是工作室,也留出了住人的空间。 清早起来,雨终于住了。 天光大亮,一觉起来,酒意也全消,昨天夜色中发酵的那点人情味褪个干净。 谭仕章下楼的时候,冯敛臣已穿戴整齐,仍站在玻璃柜前看珠宝,同时待命。 他转头看向谭仕章,谭仕章表情显得淡漠严肃许多,这才是他工作时的状态。 为了保存藏品,室内恒温恒湿,厨房更是整个拆掉的,没有明火,吃东西只能点外卖。 冯敛臣征询了他的意见,下好早餐订单。保安把袋子送到门口,交给冯敛臣,他又提到二楼工作室的桌台上。这边刚把几个餐盒摆出来,把筷子递给谭仕章,那边手机突然响起。 是他母亲吴满香打来的电话,第一遍打来的时候,冯敛臣挂了。 吴满香大概觉得是周末,没放弃,又打第二遍。 谭仕章隔着餐桌,看见来电显示:“朋友?” “不是,家母。” “你接吧,看是不是急事。” 冯敛臣道了声歉,在阳台按下接听键。 吴满香先是照例催他相亲,说了几句,又提出个目的,想借一笔钱。 “多少?”冯敛臣问。 吴满香开口不是小数:“十五万吧。” 他稍微有点意外:“家里出什么事了?” 吴满香絮絮叨叨,才把原委说了,出事倒是没有的,只是附近新开发了一个楼盘,她和冯敛臣的继父商量着,打算在买套大点的商品房,夫妻两个供贷款,不过写他弟弟的名字: “你毕竟自己已经买了房嘛,你弟弟将来也要结婚,也得有个房子。但你看他这个样子,成绩都不如你好,能混出个什么人样,将来还不是得靠家里?现在不买,就怕以后越涨越高。” 她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解释,捧一踩一,像怕大儿子有意见。 但有些事一听即明,弟弟离成年还远,房本现在就急着写他的名字,无非是不动声色避开冯敛臣。毕竟夫妻两个在婚内供的楼,属于共同财产,将来继承的话,吴满香这边,理论上还有她大儿子一份。但是如此一来,继父肯定是不乐意的,诸多麻烦,钱和感情不可兼得。 吴满香很快又补充:“先说好啊,这个钱算是借你的,以后妈还是还给你。” 冯敛臣捏了捏眉心。 他想了想:“能考虑推迟两年买吗?我一时也未必周转得开。” 吴满香一直以为大儿子有钱:“怎么会,你不是工资挺高的嘛?” 冯敛臣垂着眼帘,望着下面庭院,只解释今年工作并不顺利,甚至有可能大幅度降薪。 吴满香吃惊,连忙盘问一番,母子俩讲了半天,她不免嘟囔了几句,然后叹气:“那算了,我再找你舅舅那边借一借。你先好好上班,别把工作丢了。” 又训冯敛臣:“跟你讲过多少遍,工作了要会看眉高眼低,领导说什么你要好好听着,年轻人不要抱怨,多干活多吃点苦,现在不吃苦什么时候吃?只要你表现好,人家会不要你吗?跟同事也得打好关系,你就是性格太轴,不懂得人情世故,别人肯定要给你穿小鞋。” 挂了电话,冯敛臣在阳台上多站了几秒。 到这个岁数,成年人自己顾全自己的生活,早不至于斤斤计较父母偏不偏心的问题——要计较的早计较了,只会把抱怨加在别人身上没有意义。 至于要求,如果在他手头富裕的时候,挪一挪借给吴满香是没问题的。母亲倒不至于耍赖不还,也并非全不爱他。只是话说回来,始终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毕竟有另一个家,夹在中间,要维持家庭和睦,有后面的儿子要疼,总会有个多点少点的区别。 端水本来就难,重组家庭的情况更加复杂,做不到公平才是正常的。 总要有人自愿让一步,往外站一站。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公司会议室,律师宣布谭儒遗嘱的时候,谭仕章脸上的表情。 说起来,她再婚的时候,冯敛臣已经青春期了,幸而能够懂事,如果再小一点,或者叛逆一点,他或许都很难接受,自己的母亲被别人分薄一半。在他小学时期,每天吴满香用大嗓门吆喝他写作业,盯着他不准挑食,不准淘气闯祸,她的全部关注点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时候自然觉得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原来不是永远会这样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 16 章 冯敛臣回到屋里,谭仕章还没动筷,在用平板电脑看文件。 见他打完电话,谭仕章才把电脑放到一边,是在等着的意思。他这方面教养倒是一直不错,而且好伺候。冯敛臣因为职位原因,也时常跟诸多高管吃饭,素质是在每个细节体现的。 不说远的,就说谭皓阳,吃饭时那张嘴巴挑得很,加班餐都必须要从有档次的餐厅订。 谭仕章基本是无条件动筷,给他什么就可以吃什么,甚至不容易摸清他的口味嗜好。 这一个雨后晴朗的礼拜天是在谭氏上半年的财务报表中度过的。 忙到中午,又点了正餐,谭仕章吃完饭,便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下都没有,两眼还盯在文件上,只不过换成了要审的图纸,手中把玩着一只金属打火机。 烟倒是没拿出来。他出去应酬的时候也抽点烟,但在这个地方绝对不会。 那打火机造型艺术,还嵌了颗绿色的沙弗莱,冯敛臣下意识被吸引过去一眼。 咔嚓。 这声脆响里像带着脾气,谭仕章突然重重合上盖子,长长出口气。 餐盒和餐具被撤了下去,他把手中的设计稿扔到桌面上,点点上面的名字。 冯敛臣拿起来,厚厚的一叠,是谭氏旗下品牌“丽华珠宝”的最新设计稿。 设计稿是来自全部门的,设计部长jessica会进行把关,最后交由谭仕章过目。 虽然上司什么都没说,冯敛臣心中已隐有猜测,嘴上还是问:“仕章总,怎么了?” 谭仕章说:“这个江一眠,谭皓阳加塞的那个,是谁把他放在丽华组的?” 冯敛臣道:“明天一早我和jessica确认,然后给您一个解释。” 谭仕章语气已经不善:“不要等明天,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冯敛臣却能理解他的反应。 谭氏旗下的主要品牌共有两个,除了老字号的“金凤翔”,另一个就是“丽华珠宝”。 前者脱胎于谭家祖业凤翔金楼,后者则得名于老董事长谭儒已逝的夫人闵丽华。 也就是谭仕章和谭皓阳的奶奶。她本身亦是个爱珠宝的人,收藏诸多珍品,也有不错的艺术审美和商业头脑,当年在与丈夫同甘共苦创业起家的过程中,在谭氏旗下创办这个品牌。 因此不同于其他的子品牌,只有它们两个是亲生待遇,设计是放在总部设计部来做的。 两个品牌的调性和定位不同,区分明确。金凤翔是全国性的连锁金店,主打的是渠道优势,从一二线城市到三四线城市均有门店布局,不断向底线市场下沉,并且还在通过数字化转型等策略,扩大受众范围。总而言之,在消费者的印象里,它是个亲民型的商业品牌。 丽华珠宝则是个高冷的牌子。它面向小众,只做高级珠宝,或者换言之,奢侈品珠宝。 中国毕竟有喜欢黄金的文化传统,大部分老百姓,一生中多多少少可能购买几样金饰。 但大多数人不会想要再去买条红宝石项链——这只是小部分有钱人的喜好和投资方式。 如果说金凤翔抢占的是中高端市场,丽华珠宝瞄准的,就是最高端的这一块珠宝市场。 这是公司层面的战略布局,至于对设计师本人,当然都更愿意走高端路线。 谁都想往高处爬,意味着更容易打出名气。 设计出一件当季爆款,和设计作品直接上苏富比拍卖行,二者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万一一个不小心,就一战成名、功成名就了呢? 这幻想何其诱人。江一眠靠关系上位,抱定找了个踏板的打算,自然向往去高珠设计组。 jessica则大概抱的是这样的想法,他想去丽华组就去吧,放着,当个吉祥物而已。 高级珠宝不像做大货,每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不重样的,哪真像他一个小设计师想的那么简单。能通过的设计稿百里挑一,再说需要谭仕章亲自拍板。组里那么多资深设计师,江一眠就算在里面混个两三年,其实也未必能轮到他出一件作品,但他也碍不着事就是了。 她或许没料到会为了这个,大周末的挨了劈头盖脸一顿批。 电话接通,谭仕章也不客气,他想损人的时候,嘴巴毒得狠,说了十分钟都没有重样。 冯敛臣听不到jessica回答,但她此时脸色可能不是青就是红。她或许以为谭仕章都不会仔细看。见到不满意的,直接掀过作罢,谁知这位哪根筋搭错,突然咄咄逼人起来。 他手指停在那张设计稿上,底下属着江一眠的名字。 这也是一条套链,作为主石的是颗40多克拉的祖母绿。虽然没有实物照片,只凭图纸,也能想象出它沉甸甸的手感和模样,只是设计中规中矩——也并不算丑,就是稀松平常。 冯敛臣记起来,以往他在库里还真的见过这块祖母绿真容。石头是顶级的,但中庸的设计就像条油腻的裙子,配不上它的档次。像这样规格的裸石,不出色本身就是原罪。 江一眠大约缺乏经验,能看出来他在想当然地模仿老钱风,然而并不得其法。 但这样的设计图敢交上来,确实有一种没有自知之明的胆量。 有一点,谭皓阳或许还不如冯敛臣明白。 谭仕章能容忍谭皓阳在设计师队伍里塞个无关紧要的关系户——但那就识趣一点,主动滚远,最好令人眼不见心不烦,他不是真的好脾气,更不能容忍废物在自己眼前彰显存在感。 抛开争权夺位不谈,平心而论,谭仕章的能力及这几年的贡献,随冯敛臣对他了解加深,甚至认为,是有些被低估的。尤其在谭氏一直努力跻身的高端市场,目前在国内,基本被梵克雅宝、蒂芙尼、卡地亚这些国际大牌占据,战场不见硝烟,但极其残酷,想从激烈的竞争中分一杯羹是谈何容易的事。谭仕章在其位谋其政,该他分内做出的成绩,至少都做到了。 在时尚和珠宝行业,一个强有力的设计总监举足轻重,甚至能奠定一个品牌的调性。 如今集团的设计部,可说是谭仕章一手撑起来的,他也有那个说一不二的资格。 谭仕章终于熄了火,把手机扔还给冯敛臣,面色淡然,闭口不言,看不出余怒。 但再开口,已经做了赶人的决定:“这jessica其实是适合当领导的料子。”他说,“只是不一定非要屈居我们部门。谭皓阳能塞个人进来,我们也还个人出去吧。”毫不拖泥带水。 江一眠一个小喽啰无关紧要,什么时候料理不急,设计部长合不合心意,他才更加在意。 jessica其实是后来升上来的,之前设计部的部长,是另一个叫江晶的,不如她那么“洋气”、有国际范儿,但是做事踏实,谭仕章更加欣赏,只是她去年被派去子公司做设计总监。 对于江晶来说,当然是升了,但如此总部便也失去一员干将,不可能再将其调回。 不满意jessica倒是可以,只是后面再能接替的合适人选,一时间还不是说有就有。 这样的情况下,谭仕章突然看冯敛臣一眼:“冯助,这个事情交给你能行吗?” 冯敛臣原本在一旁站着,手中还握着设计稿,下意识低了低头,以请示的眼神看他。 谭仕章真的把考察一个部长的权力放给他,这是相当信任的表示了:“你不管从本部门也好,在任何子公司的设计部物色也好,私下聊聊,看有没有堪用的,列个名单给我看。” 冯敛臣应下来:“我尽力。但在那之前,jessica……” 谭仕章往后一靠,又拿起了他的打火机:“她先干着,只要你能找到人选,就换。反正我现在是对你的眼光放心的,我知道,冯助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对吧?” * 周末很快过完,jessica尚不知道,自己的去留卡在了冯敛臣手上。 但因为上司不满,周一一上班,她迅速处理了江一眠的组别问题,将他转至不那么重要的设计组。自然,江一眠本身不太情愿,眉头拧着,咬着嘴唇,跟在她屁股后面磨叽许久。 但终究jessica也是夹在上头两位之间,没有办法,心猿意马地形式上宽慰两句,说这是出于项目变动的原因,进行正常工作调整,让他不要多心,以后还有机会调回去。 虽然从头到尾没有遭到指责,江一眠却像被抽了一巴掌,空气里都是火辣的。 中间jessica说漏嘴,原来是谭仕章对他不满意,要把他踢出去。 可他才刚进组多久,能干过什么?不过是按要求做了张设计稿,交的时候还兴冲冲的,越兴奋,现在就越难堪,如同学生时代考试不及格,被嫌弃地挪出火箭班,这是一种轻视。 他从部长办公室办公室出来时,部门其他的人都在做事,仿佛事不关己。但不知几个是真的不关心,几个其实竖着耳朵偷听,想看乐子。 这阵子他过于高调,有人艳羡,有人巴结,自然也有人看不惯,阴阳怪气。 回到工位,旁边同事还故意问:“部长找你什么事?” 江一眠没有理睬,就在这时,冯敛臣来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 17 章 他身后还跟了个女孩子,身材高挑,妆感很浓,穿着打扮是御姐风范,像个有型的模特。 穿过众人目光,他把人带到jessica面前,介绍:“这是黄芮,我们新来的同事。” jessica倒是知道要来个新人,是听人事说的,但并不知道她是副董事长黄大钧的孙女。 她保持着部门领导的尊严,也没有特别热络,只是常规表示欢迎,并带她认识部门成员。 此前黄大钧嘱咐,不想让黄芮在公司暴露关系户的身份,因而她低调入职,并未张扬。 但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照顾,这件任务,也是被谭仕章交给了冯敛臣。 黄芮今天第一天来报道,冯敛臣就在楼下闸机等着,刷门禁卡把她接进来。 上午的时间,他带黄芮熟悉公司,办理入职各种手续。两人虽然此前未曾打过交道,半天下来,彼此还聊得拢。黄芮初来乍到,还没认全同事,中午主动找冯敛臣一起去食堂吃饭。 打好饭菜,冯敛臣问她适不适应,又说了些有麻烦随时来找自己的场面话。 他性情平和,对谁的脾气都能兼容,黄芮学人管他喊冯哥,态度是客气的。 冯敛臣也观察她。黄芮性格和外表一样藏不住锋芒,是一眼就能看出娇惯长大的富家千金,她身上有优渥家境养出的气质,谈吐间偶尔有些自我,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并不讨嫌。 黄芮对这种隐姓埋名的事情甚至有点兴奋:“我当时还说呢,这不就电视剧的桥段?” 冯敛臣笑道:“黄董大概想让你有个安心工作的环境,不想树大招风。省得将来等你做出成绩,要晋升或怎么样的时候,有的人不会觉得是你自己的能力,只会看到你有个好爷爷。” 黄芮说:“无所谓,靠爷爷就靠爷爷咯,本来就是事实,我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不过本来我也没打算说就是了,不然怎样,说‘我爷爷是大股东,你们都得听我的’?这也太蠢了!” 冯敛臣配合地微微一笑。 她用筷子戳鱼蛋,突然想起:“那咱俩呢?要是其他人问起咱们的关系,怎么回答?” 不等冯敛臣回答,黄芮自己又想全了:“朋友嘛,有点太泛泛了,不像真的。说你是我学长,还内推我入职?哦也不行,学校不一样。冯哥你老家哪的啊?就说我跟你是老乡算了。” 冯敛臣笑道:“你想怎么说,对好口供,我配合你就是了。” 之后几天,黄芮慢慢融入环境,在同事之间,还当真以冯敛臣的同乡自称。 以至于还有人在茶水间跟冯敛臣八卦,黄芮是不是真的和他来自一个地方,家境如何,这样明显的富二代,怎么没有回去继承家业,在自家做事难道不舒服,偏要出来给人打工。 这都是无聊闲谈而已,冯敛臣只是笑,说人各有志,人家就是愿意到大城市奋斗云云。 他还真挺配合黄芮的胡说八道,正儿八经,说得像真的一样。 黄芮跟他相处近了一些,时不时一起吃午饭。 她人在试用期,也没享受什么特殊待遇,和别人一样,都是从设计师助理开始干。jessica安排黄芮给凤翔组一个主设计师打下手,不算特别器重,但也没给压力,只不过当普通新人。 虽然冯敛臣不需要手把手教她,还是分一只眼在黄芮身上,时不时去关心一下工作情况。 刚参加工作,遇到这个那个问题是免不了的。 冯敛臣虽不是设计专业,工作多年,阅历丰富,他经手的珠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像谭仕章说的,眼光和审美是到位的。而且在珠宝鉴定方面水平,他其实相当专业。公司以前支持他学习课程并考取珠宝鉴定证书,前后费用加起来就花了快小二十万,黄芮跑到办公室找他,见他书立里都是半旧的《宝石鉴定》《钻石分级》《珠宝首饰评估》《宝石矿床及资源》。 有一次黄芮把他的gia、fga、nctc的各种证书都铺开来看,面积占满了一整个桌子。 这样,两人聊天的时候,有次黄芮还说:“你不要总是再说你不是专业的了,我们上学学的不也就这些嘛,你干脆再去进修一下首饰设计,来跟我当同事啊,当什么助理。” 冯敛臣笑道:“画图还要看你们的本事,我是不行的。” 她说这完全也可以学:“回去装几个软件,我教你。” 冯敛臣还是笑笑,用看后辈的眼神看她。 这姑娘混得越熟,越显得泼泼辣辣的,她在人前还喊个冯哥,背后慢慢就成了老冯、大佬了,喊高喊低全看她的心情。她还不失好奇,问冯敛臣:“那你每天的工作都忙什么啊?” 他之前是总助,经常是代总裁行事,什么都要管,上传下达,跟各部门对接,盯紧各方面业务和项目,地位仿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很有分量。 如今做谭仕章的个人助理,就没那么大权限了,有时候无非就是打个杂,类似秘书。 谭仕章最近还再次玩起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公司的时间少,甚至没怎么使唤过助理。 但冯敛臣也并不闲。就算上司不在,摸鱼一玩玩一天手机在他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照之前说的,他手头现在倒是有件要事,在梳理各子公司设计部的名单,选贤任能。 这工作又复杂又琐碎,权力看起来是大了点儿,实际做起来头更大。 谭氏集团旗下有十多个子公司,诸多子品牌,除了金凤翔和丽华珠宝,还有其他的首饰品牌,乃至于腕表、香水甚至皮具,七七八八的,设计加起来也有上百号人的名单。 里面哪些人是对接过有了解的,哪些看起来眼生,要设法打听一下,哪些人专业水平过硬,哪些人不太对口但更懂管理,谁的资历够了,正好该往上提一提……密密麻麻都是标注。 冯敛臣有个不离手的笔记本,平时要么随身携带,要么锁在抽屉里,一般谁也见不到。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任务,认真是一种做法,敷衍也是一种做法。jessica本人倒没察觉,还不知自己头上悬了把剑。冯敛臣每天在设计部遇到她,仍和以前一样交流,脸上毫无端倪。 关键在于,谭仕章那天说的是一时气话,还是铁了心真的想换部长。 其实有时候上司说了什么,过后可能他自己都忘了,你真的当回事,反而小题大做。 但也可能他会突然想起来,追究事情办得怎么样,要是没做那就汗流浃背了。 冯敛臣这边,想察言观色,或者试探一下,都没有特别好的机会,只能先按吩咐做下去。 谭仕章和他的互动集中在办公软件的聊天窗口,偶尔想起什么,让他去自己办公桌上找个资料,也不用跑腿去送,或发邮件,或快递寄出去,费用走报销就是,面都不怎么见。 当然,公司这边有通知的时候,冯敛臣也要负责发给他。 按照oa备忘录,他编辑了一段消息,给谭仕章发过去——董事会召开的日期已定。 下个月1号,上午10:00,地点在二十八楼大会议室。 拖了这么段时间,选举董事长这茬事终于临到眼前了。 * 消息是一上班就发的,谭仕章不知在忙什么,也不知收到没有,一整天都没回复。 直到下班前,冯敛臣正要再提醒一次,才收到一条消息:“知道了,谢谢。” 冯敛臣如今不在二十八楼坐班,也有日子没见过谭皓阳了。离开会还有一礼拜,这位二公子的上任没什么悬念,谭皓阳已经基本接手董事长的工作,不过差个黄袍加身的仪式而已。 董事长换届是公司大事,对中层以下普通员工来说,倒是影响不大,毕竟也左右不了。 日常工作总归就那些,该做什么仍然要做什么。 这天午休时间,办公区域的大灯关了,光线黯淡,冯敛臣丝毫没有睡意,去了顶楼天台。 室内禁烟,这个地方就成了老烟枪聚众吞云吐雾的场所,尤其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司机班正好有个熟悉的师傅老戴也在那儿,刚刚把烟叼到嘴里。 冯敛臣以前接待的客户多,跟司机班基本都熟识。两人打招呼,互相让了个火。 老戴吐口烟圈,就这样闲聊起来,漫无边际,随口扯上几句油价上涨,国际形势。 虽然不是一个部门的人,籍贯学历也都不同,男人毕竟有烟有酒,就能侃到一起。 过一会儿,冯敛臣按了烟,准备回去,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最近有一拨客户要接待。” 老戴是司机班的领班,负责安排车辆,对这种事熟门熟路:“哦,这没问题。什么时候用,多少人,多少车?” 冯敛臣沉吟:“就这两周的事,还在谈,来的人可能稍微多一点——我们有多少车能用?” 老戴指间夹着烟想了想:“我最近都是负责接送谭董,还有一个老张要接送其他领导,除了我们俩,其他的司机和车都可以用。你到时候给个数就行。” 冯敛臣应了,又道:“难怪最近在公司怎么都没见你了,怎么,皓阳总那边很忙吗?” 老戴道:“还行,忙也不算特别忙,就是要在外面跑的时候多一点。” 冯敛臣问:“最近下面无非就是喜年公司的事情多,去那边开会的?” 老戴道:“那倒不是,谭董基本都是见客户,我这边都在外面跑,路线不一定的。” 他又问:“怎么了,你有事?” 冯敛臣随口道:“倒不是急事,有几分保密文件,走邮寄怕丢,正想找人顺路带去。” 老戴“噢”了一声:“那回头跟老张说下,让他给你带,他平时去得多。” 冯敛臣心中已经有了些计较,点点头,跟他道了个谢便下去了。 他沿着步梯下楼,正好在走廊上跟送材料佟雨曼打了个照面。 佟雨曼见了他挺亲切,嘴甜地叫了声冯哥好。 冯敛臣推了下眼镜,也温和地冲她微笑一下,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佟雨曼鼻子灵敏,抽了抽,嗅到了,心里第一反应却不是想他去抽烟了,而是想他抽烟是为了去干什么。 她对冯敛臣有个段子式的刻板印象,听起来有点好笑,就是不好跟别人讲,不过佟雨曼有时候真心觉得,他没准连抽烟的根数都是用excel统计过的,每一根烟都保准有它的用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 18 章 冯敛臣回到设计部时,午休刚好结束,午睡的人纷纷转醒。设计总监的独立办公室在最里面,他经过众人背后,回去得悄无声息,还瞥见黄芮睡眼惺忪,半趴在桌上对镜补妆。 显示屏一激活就是oa界面。 冯敛臣输入账户密码,登录,又确认了一遍董事会通知。 其实他也没佟雨曼想那么玄——谁能料事如神,知道什么时候谁在哪抽烟,会说点什么,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无非知道聚在楼顶抽烟的人多,无事去逛逛,又正好碰见老戴。 冯敛臣虽探到两句口风,但是茶余饭后,随口一聊的消息,也不可能说风就是雨。 只不过听话听声,既然没去子公司,老戴又以为谭皓阳见的是客户,那大概率是会所饭店之类。但公司最近没什么大项目,谭皓阳又地位骤高,其实并没几个客户需要他亲自去见。 因此以冯敛臣对他习惯的了解,猜测他最可能在做的,是私下约见了某些董事和股东。 有可能是为了确认意向,稳固人心。虽然谭皓阳表现得胸有成竹,可见私下仍是在意。 只要一天还没执掌大局,谁也不能真的高枕无忧。 冯敛臣照例翻开他的记事本,笔尖划了一道,略略顿住。 这样说来,不免又令人去想,谭仕章这些天又在干什么? 下午茶歇之前,设计部里不知怎么突然喧哗起来,吵吵嚷嚷的。 冯敛臣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却不料是黄芮,她刺头儿地昂着脑袋,杵在jessica面前。 江一眠也在旁边,亦是当事人,一朵小白花似的。冯敛臣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jessica揉揉太阳穴,瞥他一眼:“没有,这儿没你什么事。” 又转向他们两个,教训的口吻:“你们也行了,年轻人不要那么心浮气躁。” 冯敛臣是谭仕章的助理,谭仕章不在,理论上他该出面协助解决问题。但到底在jessica面前,他又只是个普通岗位的助理,人家一个部长,就没觉得他跟自己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何况这些天,都看到黄芮跟冯敛臣走得近。他俩说是同乡,有人还猜搞不好有亲戚关系。 jessica看到冯敛臣那副冷静表情,反而更烦躁,心说你倒像没事人,不免迁怒到他身上。 黄芮也犯起了刁蛮脾气,不依不饶:“如果真是我的问题,我肯定会认,不是我的锅,凭什么让我背?您是部长,您说了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想按头让我接受,这不可能。” 到底是个大小姐。jessica任设计部长以来,可能都没下属这样跟她说过话。 当然,设计部一年到头也未必出现一次这样火热的场面。 众人面面相觑,劝都不好来劝,还有些不嫌事大看热闹。 jessica无奈道:“什么叫背锅?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大呼小叫能够解决吗?” 黄芮指江一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只是要他给我道歉。这还不简单?” jessica冷冷地说:“只知道叫人家给你道歉,你自己呢?对领导大呼小叫,难道像话?” 她也不是多么喜欢江一眠。只是冲着谭皓阳的面子,不动声色地,还是要袒护一二。 黄芮反而咧嘴笑:“行呀,我顶撞您,我待会儿道我的歉,他道他的歉,两不耽误。” 两方胶着,冯敛臣也有点头疼,但是声线还是平和的:“小黄?你过来一下。” 黄芮哼了一声才姑且作罢,他们两个单独去了小会议室。 冯敛臣这个人,只要他愿意,跟谁都处得来,首要的精通之道就是顺毛摸。 他跟黄芮相处,也算把她的脾气摸得比较透了,这姑娘情商不低,礼貌不差,只是强势,半点委屈都不能忍得了。你敬她三分的时候,她可以敬你一丈,那就你好我好。 但凡有人点个火,也必然小炮仗似的,炸个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问了问,事情本身不是特别大的事。 黄芮入职,进的正是江一眠那个设计组。他们组负责金凤翔的部分黄金首饰设计,两个人平时工作有接触。江一眠大概由于冯敛臣的关系,同她不爽,每次对接的时候,总是磨磨唧唧,要么拖延,要么说没收到,要么再三让她返工重做,态度不好,矛盾的种子就埋下来。 设计师助理负责把设计图纸发给工厂,这是黄芮的活。 这次发过去一批图纸,其中有枚复古风格戒指,本来要做哑光工艺,结果写的是抛光。其实过去之后就发现了,师傅那边直接打电话来确认,及时更正,幸而还没造成什么损失。 不过jessica把黄芮叫去批评了两句,嫌她干活不仔细,敲打吓唬,语气重了,类似于万一真的铸模生产了,给公司造成成千上百万的损失,谁来付这个责任,问她赔不赔得起。 黄芮便回来查邮件,一看,江一眠给她的图纸本来就是这样。 设计图是经过几道手的,再往前是哪个给江一眠的,她管不着,反正不是黄芮的环节出的问题,既然jessica讲得那么严重,像要害公司破产似的,这个罪名她可不白担着。 “好了,别为这事生气。”冯敛臣说,“jessica不会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她是上司,觉得伤了面子,觉得你故意跟她顶着干。她下不来台,你们再讲下去就世界大战了。” “我知道。”黄芮倒是表情轻松了,后背靠着玻璃,双手环胸,“生气倒是没有,我单纯就这么个脾气。大佬,我在自己家里,都没人给过我脸色看呢,总不可能上个班就改得掉。” 冯敛臣笑起来,又顺着毛安抚了两句,两人便重新出去。 jessica仍在部长办公室门口,跟下属讲话,脸还是拉着。 原本发生这样的冲突,冯敛臣理应做个和事佬,两头劝劝,按着黄芮道个歉,给jessica个台阶,让她顺势下来。但他没让黄芮这么干,jessica这次也恼了,只白了他们两个一眼。 就在这档口,那边有人叫了句“谭董”。谭皓阳下了楼,溜溜达达的,逛到设计部这边。 黄芮也真是个不肯受气的——谭皓阳是她发消息叫来下的,她过来上班,黄大钧自然早就处处打点好,安排妥当,谭皓阳脸上笑眯眯的,只在看到冯敛臣的时候,有一瞬间顿歇。 这次冯敛臣站在战局之外,他不插嘴了。 谭皓阳回过神,脸上还是笑着,他因为有颗虎牙,笑起来显得格外年轻活泼,非常讨喜。 谭皓阳并未直言黄芮的身份,只作路过的样子,挑着眉毛问怎么了,煞有介事地批评说jessica这个部长做得不好,怎么能不调查清楚就随便斥责下属,这就有点不称职了。 本来快要隐身的江一眠也被谭皓阳点了名:“来,大家都给小黄道个歉吧。” 他这样一副油腔滑调的语气,就算谭皓阳再不点明,连根曲别针都看出黄芮的来头非同小可了。黄不是特别小众的姓氏,但是说多也不太多。以前没有蛛丝马迹,自然没有人会见到两个姓黄的就扯到一起。现在脑子快的,不知道有没有谁率先想到黄大钧副董事长身上。 黄芮趾高气昂,得意地听江一眠低头说了对不起。 部门里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江一眠突然抬头,去找谭皓阳的眼睛。 谭皓阳压根没往他身上扫,只顾扭着头,跟黄芮有说有笑,言笑晏晏,郎才女貌。 冯敛臣仍立在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目光在江一眠背上停留几秒,对方也没有注意。 jessica能屈能伸,已换了副笑脸,之后一边跟谭皓阳汇报业务,一边陪他上楼去了。 闹剧结束,到了下班的时候,冯敛臣还没回去,被黄芮给一把拉住。 她说:“今天添麻烦啦,晚上请你吃饭啊。” 冯敛臣笑道:“这么正式?没有必要吧。” 黄芮道:“那就你陪我去吃,走了走了,我发现附近有家俄罗斯餐厅好吃。” 她把冯敛臣拽到那家外国餐厅,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台上摆了一排圆脑袋套娃。 边吃边聊,黄芮突然问起冯敛臣:“听说你之前跟谭皓阳混啊?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他被准董事长兔死狗烹的那点事在公司不是秘密,才刚过去多久,随便一打听就知道。 冯敛臣倒没在意,淡淡笑着调侃:“怎么,你看我这个样子,私底下会说他什么好话?” 黄芮一扬眉毛,压低声音凑向他:“所以我要找你问呢。讲真的,我爷爷想撮合我们两个,谭皓阳之前在美国,我跟他见面不多。表面上倒是挺友好的,跟他交个朋友感觉还行,但是他私底下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怪癖啊,黑料的,你跟他是敌对关系,你说,我优先信你。” 冯敛臣噗嗤一声,带着无奈的笑意看他。 黄芮自己也笑了:“这顿我请,就当答谢。” 冯敛臣扯下桌边的今日推荐,拿到眼前研究,心想,黄大钧看来是很看好谭皓阳这个后辈的。将来谭皓阳是集团的掌门人,他的孙女继承股权,在谭氏从业,正好当他的贤内助。 教科书式的联姻模板,作为老人家,希望两个年轻人能培养感情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黄芮既然问到头上,谭皓阳自然并非良配。 冯敛臣说:“皓阳总喜欢新鲜,不像是急着结婚的人。” 黄芮懂了:“行那算了,反正我本来也没多喜欢这一挂的。我又不老,也不急结婚。” 借口去洗手间的功夫,冯敛臣到前台把账先结了。 刷卡时有人给他打电话,来电显示是“谭月仙”。 前台递回信用卡,冯敛臣接过来,一边接听,一边顺势出门,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月仙总,您找我有事……”他把卡装起来,夹着手机,“嗯,是,这个当然,好,我明白。” * 第二天黄芮来上班,jessica对她和颜悦色的,还和蔼地问了句吃早饭没有。同事之间的气氛也不免有些微妙变化,几个设计师正围着聊天,见她一来便顿了顿,目光隐隐都投过来。 黄芮倒是十分习惯当这种焦点,没事人似的,把包往桌上一撂:“老光,你们聊什么呢?” 那人笑道:“就jason安利的那个网剧啊,昨天的更新你追了没?幺儿竟然也是狼。” 冯敛臣在设计总监办公室,正忙的时候座机突然响了,显示董事长办公室的分号。 听筒那边是谭皓阳声音,言简意赅:“上来一下。” 冯敛臣上了二十八楼,谦恭地敲敲门:“您叫我?” 谭皓阳说了声“进”,他笑了笑,虎牙又露出来:“别站着,那不是有椅子吗?坐。我是想问问黄芮的情况,她进集团这件事,黄伯伯还专门打过招呼,我早该关心一下的,结果太忙了一直也没顾得,现在才想起来,真的不应该。话说冯助,听说你和她走得很近呐?” 冯敛臣心平气和:“这件事黄董倒也关照过仕章总。黄芮自尊心很强,能力也不错,她其实自己很混得开,昨天的情况只是意外。当然,想知道更具体的,不如再问问jessica。” 谭皓阳笑着看他:“这不就是从jessica那儿听说你们关系好么?黄芮这丫头,别看她好像多霸道那样子,其实没有什么心眼,只要有心,挺好哄的,冯助你说是吗?” 冯敛臣面上不见恼怒,只是淡淡望着他。 他在这边坐着,谭皓阳却站起身来,绕过阔得能跑马的办公桌,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踱了两步。他身材高大匀称,昂首挺胸就更加显得魁梧,虽然年纪还轻,已经颇有威严的气势。 也可能因为身居高位了,自然紫气养人,尤其这两步,无端看起来有谭儒的影子。 冯敛臣笑笑,摘下眼镜,吹了吹灰:“也不知道,你这是在意谁呢,谭皓阳?黄芮还是我?”【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 19 章 他这样讲话就不再是以一个下属的立场了。谭皓阳挠了挠脑袋,倒还是很轻松地笑笑。 “先说明白,我并不在意黄芮,更没打算追求她。”谭皓阳摊手,“只不过,单论谈婚论嫁,我们确实是最合适的对象,这也不可否认。对了,说起这个,之前你讲那个什么家族宪章挑唆眠眠和我吵闹,其实倒是拿捏不了我,我本人并不排斥结婚,更可以理解联姻。” 家族宪章那事都过去了,冯敛臣还反应一下:“哦……你说江一眠。你管他叫眠眠?” 谭皓阳环胸靠着办公桌,微笑着反问:“怎么,有什么问题?” 冯敛臣说:“没问题,挺好听。然后呢?你就这样跟他说的?” 谭皓阳说:“那倒也不是很必要。感情上的事,我向来是相信缘分的,有缘则聚,没缘就散了,这缘分能走到哪一天都说不定呢。我不排斥结婚,又不等于急着马上结婚,没准三五年以后,这是都将来的事情,何必为了未来的不确定,搞得现在就不开心?” 冯敛臣眼神有点讥笑:“到底还是你的本事,能把花心和不负责任形容的这么浪漫。” “比起花心,我其实是个怕无聊的人。”谭皓阳说,“生活得太无聊,不如让我去死。” 话说到这就没什么意思了,冯敛臣没接茬。而谭皓阳叫他上来,就为了讲这么几句,生拉硬扯,警告他别妄想攀附黄芮,结果挨了两个白眼,自己顿了顿,好像也发现有点无聊。 也不知怎么,谭皓阳就是这样,只要见到冯敛臣,他心里恶劣的一面就开始作祟。 说来说去,他好像就是看不得冯敛臣活得太安逸——人不在眼前的时候,轻易也想不起来,只要看到了,就恨不得戳弄戳弄,冯敛臣不爽了,他自己才高兴,鬼知道是什么心理。 冯敛臣不冷不热地喊了声皓阳总,问他有没有别的吩咐,没有的话,他就下去了。 谭皓阳摆摆手,没有阻拦。他看着冯敛臣向自己欠了欠身。 走之前冯敛臣反手带了把董事办的门,谭皓阳靠着桌子,出神地盯着他的手,不知在想什么。实沉的木门在地毯上卡住了,冯敛臣又用力拉一下,扭头回来,正好跟他视线交汇。 谭皓阳忽然觉得,他眼神里似乎有些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来不及多想门就合上了。 冯敛臣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摸出片专用湿巾,摘下眼镜擦了擦,复又戴上。 谭皓阳其实是个冷心冷肺的。只不过跟他不熟的时候,从表面上可能不大能看得出来。 毕竟怎么看,他性格都是开朗阳光型的,尤其打定主意追一个人的时候,称得上一句殷勤备至,甚至来势汹汹,让人招架不住。他会观察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还有投其所好,送你心头好的东西——那热情,那架势,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甚至很难拒绝领他的好意。 他怎么拿下的江一眠,冯敛臣不清楚,反正他自己倒是见识过。去年冯敛臣还住握手楼那会儿,有回传染流感,发高烧请假,睡醒打开房门,外面就是提着药的谭皓阳,满脸关切。 然后进屋,谭皓阳又是裹冰袋,又是缠着问想吃什么,冯敛臣随口说句粥,他一个少爷在厨房捣鼓了俩小时,熬成一锅干饭,也没吱声,半夜又跑出去,找粥铺打包了一份回来。 他这种热情在当下是真真实实的,但不持久也是真的,来得快,去得更快。谭皓阳估计也是那种三分钟热度的人,喜新厌旧,也不会有很长情的兴趣爱好。他就像旅人临时遇到的火堆,温暖如春,但等到烤习惯的时候,他就渐渐地灭了,开始转冷,不留情面,相当自我。 这时座机再次响起来,是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赵喆。 赵律师刚刚已经打过一次电话,只是冯敛臣去董事办,错过了。两人接下来要说的事不好公开,于是默契地相约去了天台。赵律师是先到的,已经在那抽烟,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见了冯敛臣,赵律师给他也让了一根。 上次两人这样聊天,还是在谭儒葬礼结束后,那时他还调侃冯敛臣站对了队,前途可期。 然后又是两人一起当众宣布的遗嘱。 再比照现在——两人谈完正事,竟都有些唏嘘的意思,只是默然抽烟,好一会儿没说话。 回来的时候,前台提醒冯敛臣,说有个他的快递到了。 他道了谢,拿回来一个小巧的盒子,里面是枚品玉佛,品相不错,晶莹剔透,触手温润。 这是之前跟一个熟识的供应商订的——对方是经常合作的客户,冯敛臣以私人名义托他从矿区捎点东西,当然钱是照给的,不过是对方卖人情给他,接近成本价,基本不多赚。 人家还给配了条精致的编绳,冯敛臣他奶奶信佛,这是给老人家的,求个平安健康。 只不过这周末肯定没时间回去了。 现在已是月末,集团董事会在下个月1号召开,正好是下周一。 冯敛臣拨通了谭仕章的电话。 昨天谭月仙那通电话的目的,就是让他转达谭仕章,她想在会前邀请这个侄子见一面。 要说什么并未透露,地点还是在凌云阁,时间是礼拜天的中午,谭月仙订了房间。 谭仕章在电话那端沉吟片刻:“知道了,你跟姑姑说可以。”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然后冯敛臣尽助理的职责:“会议纲要呢?需要我先发给您吗?” 会议纲要是需要上会的内容整理,事前发给与会领导,以供准备。说话时,冯敛臣面前正开着word文档,是秘书办佟雨曼从oa系统里传来的,当天第一项议程就是董事长选举。 谭仕章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也发到我的邮箱吧,谢谢。” 冯敛臣答应下来,又听谭仕章问:“冯助,周六你在的吧?” 虽然他没说有工作安排,但这周肯定要随时待命,冯敛臣早有心理准备。 左右知道不可能闲着,到了周六,他将西装穿戴整齐,仍照平时的上班时间来到公司。 谭仕章没在,冯敛臣独自在办公室值班,翻看以前的工作资料。到中午的时候,他下去简单吃了个饭,再回来便见总监办公室门户大开——走的时候是锁了门的,那就是有人来了。 见到谭仕章坐在老板椅上看文件时,竟蓦然生出种许久不见的感觉。 谭仕章还是那个样子,头发往脑后一束,点点头:“冯助。” 冯敛臣走过去,淡淡笑说:“您可真是旷工有段日子了。” 谭仕章扬了扬眉峰:“我这不算旷工吧,经常性出外勤而已。” 他做出轻松调侃的模样,但笑意并不达眼底,心情未必像表面上那样平和。这段时间积压了许多文件,冯敛臣都理好了,拿给谭仕章过目。谭仕章低头签字的时候,表情十分冷淡。 他肩膀宽阔,其实身量比谭皓阳更高,伏在桌前的身影,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就这样忙一下午,先把这些处理好了。冯敛臣一抬头,谭仕章正撑着下巴注视他。 谭仕章缓缓开口:“我不在这段时间,公司还有什么事是我需要知道的?” 冯敛臣挑一些跟他讲了,至于跟本部门有关的,当然就是黄芮。 谭仕章想起来:“哦,对,之前还让你多照顾照顾她。她怎么样?” 说到黄芮,又自然少不了引到jessica身上。虽然也不是专门要为她出头,谭仕章本就没忘想换部长的那茬事,这下态度更坚决而已,向冯敛臣要了目前已有的人选名单来看。 这些该说的都说完了,谭仕章却仍追问:“还有吗?” 冯敛臣迟疑片刻,微弯着腰,手里的钢笔顿了一下。 他向谭仕章靠近半步,附在他耳边:“皓阳总可能私下见了一些董事。但这不是很确定。” 纯属猜测的事,说出来意味着担责,以他谨慎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向不相关的人开口。 谭仕章只是笑笑。他侧过脸,目光深深锁在冯敛臣脸上。 然后突然把面前文件一推:“对了,这么说,差点忘了跟你讲,我们待会儿也要去见。”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们下了楼,司机已经把车泊在街边,然而寸步难行,原来有个小孩蹲在车头前嚎啕大哭,伤心欲绝,哭得嗓子都劈了,总不能硬拖到一边。司机偷眼觑谭仕章,担心他不耐烦。 谭仕章两手抄兜,倒不急不躁,只是作壁上观。 冯敛臣上前,蹲下问她:“小朋友,怎么了?” 孩子是小学才一二年纪的样子,穿着校服裙,嚎得撕心裂肺,也不知什么天大的事情,就惹得这样伤心。 司机无奈,他倒是看到了全过程——母女两个补课回家,大约考试没考好,当妈的一路数落,孩子一路抽噎,哭哭啼啼路过车前时,年轻的家长终于炸了,说哭就在这哭个够。 然后把孩子扔在原地,作势扬长而去,司机推门下车,拦都没来得及拦。 冯敛臣温声安慰:“原来只是一次成绩不好,这有什么的,不哭了好不好?” 他摸摸她的脑袋,小女孩哇一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脖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冯敛臣保持蹲着的姿势,把她抱在怀里,他用拇指给她擦泪,司机从车上拿了包纸巾。 这时候家长终于匆忙忙折回来:“怎么回事,还在这哭?哎呀我差点以为你丢了!” 司机劝说:“你也是的,把孩子一个人扔在马路上,在外头赌什么气,回家再说啦!” 冯敛臣拍了拍孩子的背,把她交给母亲。孩子还揪着他的后领不放,当妈的怒意已消大半,反有点后怕,接过纸巾给她擤了把鼻涕,又跟他们道了谢,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得远了。 谭仕章站在一旁,这才打开车门:“行了?走吧。” 司机把他们送到上次谭仕章待客的大酒楼门口。 他们是真的来见董事的。 现今集团董事会成员共九人,其中黄大钧、谭月仙、谭仕章、谭皓阳各占一席,剩下的五人,虽然不会跟谭皓阳轻易唱反调,但也不一定就齐心支持他,大家还是有自己的小九九。 冯敛臣不知谭仕章私下已经见过多少,反正今天包厢里这个,是位独立董事,五十多岁,性情豪迈,又好杯中物,这一晚上,拽着谭仕章不停划拳喝酒,投票态度却暧昧,避而不提。 再出门的时候谭仕章已经有点喝高了。 幸而他酒品尚可,不吵不闹,被冯敛臣扶着,不过走得有些踉跄。冯敛臣也喝了点酒,主要是给该董事敬了两杯。人家大概没有将他看进眼里,反而免于被灌的命运。 既然到这附近,循着记忆,索性去了谭仕章那栋用作展馆和工作室的别墅。 保安还认得人,问了声要不要帮忙,冯敛臣客气地说不用,自己把上司扶到二楼。 谭仕章哼了两声,往床上一扑,冯敛臣将他放平,帮他把鞋脱下。 床上的人半睡半醒,已难沟通,冯敛臣叹了口气,迟疑一下,一只白皙的手按在床边,先去帮他脱全是酒气的马甲。手指刚触到纽扣,谭仕章睁开了眼,眼神是清明的。 他抓住冯敛臣的手腕,冯敛臣猝不及防,被一把带倒。谭仕章突然袭击,将他按在床间。 头顶声音也是清明的,甚至仿佛笑了一下,但不确切,听来又像冷哼:“冯助,最后一次机会,要是还有什么该和我说的,现在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 20 章 看来谁都还没赢到你效忠…… 冯敛臣身体一瞬间紧绷, 又松弛下来。他往回抽自己的胳膊,但他一动,谭仕章就像对待犯人一样, 抓住他另一只手腕,控制住他所有行动能力。还是喝多了。 谭仕章垂着脑袋, 盯着冯敛臣看。 他头脑是有理智的,还能思考, 但是酒精在血管里发酵, 将人情绪和感受无限放大。 谭仕章的声音和语调听起来和清醒时无二,却又像哪里失真, 沙哑阴沉,暗藏威胁。 冯敛臣平静地说:“劳驾您别压着我。” 谭仕章的手松了一下, 呼吸里还带着点酒意。 他趁机扭脱出来,谭仕章却反应极快,电光火石之间, 像扑食的野兽, 更用力地按住他。 冯敛臣体格瘦削,谭仕章压在他上方, 挡住背后光源, 整个人的阴影几乎将他笼罩进去。 再想挣扎, 直接被掀翻过去。谭仕章两只手撑着床面,膝盖抵住他的后心,这已经是很强硬野蛮的征服的姿态,毫不客气,压制住受控者所有反抗的可能性。 冯敛臣两条胳膊被扭在身后,他侧过脸,看见谭仕章扯下了领带。 手腕一紧, 他放弃了挣扎。冯敛臣闭着眼,推搡中他的眼镜歪了,从鼻梁上滑落。 谭仕章再嚣张总不至于在一个法治社会平白上演毁尸灭迹,但冯敛臣并不想因为跟喝多的上司打架上第二天新闻头条。何况,想也没用,武力上他不占优势,现在是人为刀俎。 他放低声音,直接说重点:“月仙总想要推翻老谭董那条口头遗嘱。” 谭仕章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他终于把膝盖撤下去,冯敛臣坐起身,垂眸看着床单:“眼镜。” 谭仕章“噢”了一声,捡起来看看:“没坏。” 他退开半步,站在床边,将镜腿仔细折叠起来,放到床头柜上,又拖了把椅子过来。 然后谭仕章岔着两腿,大马金刀倒坐着,对着冯敛臣,两条胳膊叠着,搭在椅背上。 冯敛臣跟他面对面,坐在床边,胳膊还绑在身后,动弹不得,他暗暗蹭着,试图解开。 谭仕章抱着椅背,并不意外,低声笑了一下:“看来姑姑同样是想上位的。” 冯敛臣道:“她也是有继承资格的,不管是在能力上还是法律上。” 谭仕章点头同意,他当然是很懂继承法的:“如果不是遗嘱分配,只按法律规定,子女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孙子女其实——连法定的继承人都不是。”就像他和谭皓阳。 “不过很多人其实忽视了月仙总,总觉得她是女人,谭氏默认没有她的份。” “确实是。”谭仕章说,“不过我无所谓,争家产这种事,本来都不讲什么兄友弟恭了,我和谭皓阳都闹得蛮难看的,谁规定她一定会谦让呢?无非大家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吧。” 谭氏无主,大部分人都将目光放在大公子和二公子身上,等着看鹿死谁手。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不该忘了谭儒除了两个孙子,还有谭月仙这个亲生女儿。 当然,不怪别人不往这上面想,主要还是因为谭儒本身。老爷子思想保守,大男子主义,旧时的凤翔金楼,从来就是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根深蒂固,活了大半辈子,很难轻易改变。 何况谭月仙未曾结婚,连个上门女婿都没有招过,膝下更无继承谭姓的一儿半女。 要说她这个小女儿完全不受宠,也并非如此,谭月仙手里有不少从母亲闵丽华手里继承的集团股份,可保她衣食无忧,想要奋斗事业,也对公司有一定的话语权和决策权。 只是思想上的桎梏最难打破,谭儒没考虑过将女儿加入真正的继承人名单。 但又好在,法律还是公平的,不论男女—— 如果那份将鸿儒投资的股份全盘留给谭皓阳的遗嘱不成立,按照继承顺序,谭月仙将直接成为最大的、唯一的受益人。届时董事会成员选谁当新领头人,可能真要再好好想一想。 “这么说来,姑姑打算怎么推翻遗嘱?”谭仕章微笑,“并且看来是不怕我提前知道的。” “是可以提前告诉您的。”冯敛臣说,“之前宣读遗嘱时,赵律师解释过,老谭董在病危期间立口头遗嘱,属于濒临死亡的危急情况。不过,根据法律规定,如果这个危急情况解除之后,他有机会通过书面或者录音进行确认、却没这么做的话,这个口头遗嘱会自动失效。” 谭仕章回想:“这么说,爷爷在ICU的时候,有过可以重新确认遗嘱的机会?” “算是。可以这么说。” “爷爷一共在ICU只待了两天,走得很快。他当时的危急情况应该是从头持续到尾的。” “但他确实有过确认遗嘱的机会,是他拒绝了。ICU一般不许家属探视,所以当时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按照他的要求,只把我和赵律师叫了进去。我们两个穿着隔离服,听老谭董口头陈述遗嘱的内容,给他当见证人,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 “但连赵律师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晚些时候,我单独又进去探视过老谭董一次。至少在那半个小时,他的精神不错,能够表达意愿。我问他要不要录一下音,我是带着录音笔进去的,并且已经准备好纸质遗嘱文件,只需要他亲笔签个名字。他翻了翻,都说先不用了。” 谭仕章高深莫测地望住他,手指轻轻敲着椅背。 “我了解冯助,你说的我是信的。”他说,“当然,谭皓阳愿不愿意相信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律师大概会咬住‘危急情况’这点做文章,如果上了法庭,光这个都够扯皮半年的。” “是这样没错。”冯敛臣闭了闭眼,“不过我可以作证——老谭董当时的的确确改过主意。就在我问他要不要录音或签字的时候,他清楚明白地说了一句,他需要再想一想。” 谭仕章突然起了身,活动一下,重新走回到床边。大床是欧式的,四根雕花床柱,挑着高耸的床幔。谭仕章靠在了床脚那根柱子上,他离冯敛臣又近了些,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米。 四目相对,仿佛穿过重重谜障。 冯敛臣抬头回视他:“他那时候可能觉得自己能好起来,可能是想再琢磨一下,那样的分配方式对于你和皓阳总、对于集团发展,究竟妥还是不妥,或者还有什么其他考量,这点已经无从得知了。我能作证的只是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情况,至于那句再想想的话,病房里的护士也是听到的,像我很早之前说过的,把她们找出来会费点功夫,但不是不可能做到。” 如此一来,就算那条口头遗嘱不能被判失效,谭月仙的律师也可以抓住这点,找到足数的见证人,将谭儒最后留下的话当做他的真实意愿表达,推翻前一条遗嘱——思路总是有的。 谭仕章倚在柱子上,听完这些,表情却还平静,甚至似笑非笑,看不出波动剧烈的迹象。 当然,毕竟更该大起大落的是谭皓阳才是。不管那条口头遗嘱有效还是无效,胜利者要么是谭皓阳,要么是谭月仙——本来好事都不会落到谭仕章头上。 窗外有风,枝叶摇晃,窸窸窣窣地打到玻璃上。 夜色之中,一切影影绰绰,有些东西的轮廓却慢慢分明起来。 所以谭月仙明天想要私下约见谭仕章,这个目的已经很好猜了,呼之欲出。 一方面,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她和谭皓阳已成了竞争关系,但不保证十拿九稳可以赢。 另一方面,谭仕章是本来就没有希望的输家,左右没有更多可以损失。他与谭皓阳向来水火难容,此时如果谭月仙愿意示好,能赢得这个侄子的支持,那么谭皓阳的胜算会更小。 谭仕章双手环胸:“不容易,冯助,难为你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 冯敛臣诚实地说:“这件事我不是独自保守秘密,月仙总从一开始就清楚的。我在第二次探望之后,就把老谭董的话原样告诉了她,她的意思是希望我暂时不透漏给别人。” 谭仕章认同:“我想也是,你不可能自己按下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按下了,恐怕永远绝对不会再翻出来。她是爷爷的女儿,关系最近的直系亲属,你会第一个跟她讲是应该的。” “至于后来瞒着到现在都没公开,是因为月仙总当时还不确定有多少人会支持她。那时候大家都觉得皓阳总的希望最大,呼声最高,突然出面质疑那个口头遗嘱无效,肯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她担心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变成众矢之的。她不光有胆识,也很有野心。” “哈,我当然知道。什么因为前男友跟爸爸几十年关系僵硬,瞎扯,都凉多少年了,老惦记个男人干什么?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她那时就是因为老爷子总说女孩子家家的,没必要那么拼,后面就做到个集团副总,再往上走不动了,不肯让她当总裁。你以为她会甘心?” 却有沉默短暂地在他们之间降临。 冯敛臣叹气:“至于这段时间,刻意把您也瞒着,我是应该道歉的。” 谭仕章乜他:“不,我能理解。你么,反正既没把我真的当上司,也从来没真的信任我。” 冯敛臣终于在背后把领带扯松了,他面上不显,半个手臂是麻的,心头莫名却浮现谭皓阳跟他翻脸的场景。对方一条条数落他的罪名,就包括守口如瓶、没有透漏一个字的遗嘱。 谭仕章笑了一下:“冯助,我是真的可以理解啊,你原本只跟着爷爷一个,这么多年,像他的左膀右臂,但是爷爷一去世,我看你这主心骨也一下落空了,姑姑、我、谭皓阳,我们三个对你来说,是不是都像无根的浮岛一样,看来谁都还没赢到你效忠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30 第21章 第 21 章 换成你,你甘心吗? 冯敛臣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谭皓阳,算了他就先不提了, 姑姑呢,你是站在她那边的, 但又不完全是她的人,不然不会在她明天跟我谈判之前, 提前向我交这些底。”谭仕章说, “至于我,我就更不敢自以为是了, 你是我的助理,咱们俩也不过占个名义而已。什么好事都想占, 只怕自取其辱。” 冯敛臣反而舒出口气:“不是这样的。您……” 谭仕章说:“不用您来您去的了,又不是真的尊重,听着还见外。” 冯敛臣从善如流:“今天晚上, 我本来就打算把这些告诉你。” 谭仕章问:“是姑姑的意思?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冯敛臣说:“是我的意思。我终究还是你的助理。” “赵喆呢?他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赵律师最开始不知道, 是后来才听说的。月仙总已经把他说服了。” “冯助。”谭仕章瞥他,“你这胳膊肘不也没少往外拐么?” 冯敛臣胳膊还扭在身后, 低着头, 无奈笑笑。 他说:“老谭董还在时, 我是要站在他的角度考虑的。我还建议过他不要忘了月仙总。” 谭仕章挠挠鬓角,却问:“你现在是我助理,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冯敛臣心跳加快,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是看得到的,有些隐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 谭皓阳是最有优势的继承人, 尚且谨慎小心,不遗余力地拉拢股东董事,以求万无一失。 谭月仙自觉没有受到公平待遇,隐忍不发,其实意欲推翻遗嘱,必然也做了不少准备。 原本,很多人甚至默认她本人不会有什么夺权动机。 五十岁多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在半退休的时候强行上位,就算干,还能干个几年?若是有儿女的话,还可能为了儿女谋划——这也是个强力的理由,不过她没有,完全谈不上。 她也许只为了自己的执念。哪怕做一天的董事长,也是董事长。 那谭仕章呢? 冯敛臣不语,现下情形,他像个被绑架的人质,被挟持着站在大厦顶端,但人质一旦看清绑匪的真面目,未必还能有机会全身而退。有时候,可能就只剩下被剪除和上贼船两条路。 谭仕章靠在那儿看着他:“本来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如果冯助你不照顾我,也许明天我会酩酊大醉,一觉睡过去,错过姑姑邀请我见面这事。不过没什么影响,不管我的立场如何,后天的董事会,姑姑都会向谭皓阳发难,质疑遗嘱的有效性。争取了这么长时间,我想够她做好充分准备了。这么一说,已经可以想象,等到礼拜一,公司大概会乱得像菜市场。” 冯敛臣抿着唇,等他说完后面的话,虽然内心已有预感。 谭仕章露出无奈的、像面对小孩子似的神色:“至于我,反正已经够混乱了,也不差我一个,我会在现场向董事会发起对谭氏的收购要约。” 冯敛臣暗暗倒吸口气。 隐隐发现这回事,和对方亲口说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终于把手挣了出来,重获自由,冯敛臣将领带扔到地上,谭仕章看见了,但没在意。 他只是继续说:“当然,说收购谭氏也不严谨,以谭氏集团的规模体量,加上母公司本身没有上市,想要全盘拿下并不现实。我没有打算把它全部吞下去,我的目标只有金凤翔。” 金凤翔在管理架构上,属于谭氏集团下属的子公司,有自己的董事会和管理层。 但这个品牌是谭氏的根基和核心,所有关于它的决策,亦不可能绕开集团的董事会。 也就是说,收购金凤翔需要把两层董事会都搞定——谭仕章下周一要做的,就是向集团这个层面先宣战。这一手并非完全无法防范,只是可能谁都没想过,谭仕章胆敢这样做。 真要把金凤翔剥离出谭氏集团,除非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但他也是谭家人,鱼死网也破了,他还图个什么? 冯敛臣用冷静的眼神看着他:“可能没有哪个董事轻易会同意卖掉金凤翔。” 谭仕章同样冷静得可怕:“所以才有‘恶意收购’这种方式。” 收购如何姑且不说,他已经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恶意收购又叫敌意收购,是指收购方在未曾知会目标公司的董事会、或未经其董事会同意的情况下,强制进行的收购活动。顾名思义,毋庸解释,这是一场强取豪夺的战争。 当然,这一般需要目标公司的股票流通量高,才容易在市场上吸纳。 恶意收购人前期会躲在暗处,先从公开市场买入目标公司的股票,悄悄增持,直到持有的股权份额达到控股股东的水平——就像谭仕章打算对金凤翔发起收购要约,证明他和他背后的同伙手里至少已有超过30%的股份——然后再进行书面公告,规定收购条件、收购价格和收购期限,倚仗财大气粗的资本优势,硬抢控制权,直到把目标公司夺到手中。 像一条巨蟒,先啪地绞住猎物,再张开大口慢慢吞噬。 同样也正像谭仕章说的,谭氏集团本身规模庞大,现金流称得上健康,并且出于谭儒的保守,母公司未上市,因而股份集中,对敌意收购的抗风险能力更强,容易贪心不足蛇吞象。 只是像金凤翔这样的子公司,出于在扩张过程中巨大的融资需求,单独敲钟上市,才令谭仕章有空子可钻,在谭皓阳麻痹大意的情况下,借助外部资金力实施敌意收购计划。 他这么做显然图谋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但这么久以来,真的完全没察觉么? 冯敛臣竟也不敢这么说。 谭仕章频繁约见股东,多少是做给别人看的,表现出四处碰壁的样子,多少是当作幌子,掩饰他与另一些人的密谈谋划,他背地里何时拉拢到大量资金、股权代持人、合作伙伴…… 行过之事,必有痕迹。像谭仕章多少能察觉他与谭月仙之间的猫腻,冯敛臣也未尝没从种种蛛丝马迹中,诸如谭仕章索要的文件、去过的地点、宴请的对象,隐晦探知他的意图。 只是他在谭月仙、谭皓阳与谭仕章之间保持了缄默。 他像山间的一颗树,心平德和,不生是非,然而一言不发地注视一切。 冯敛臣终于定了定神:“像你这样突然发起收购要约,可能一时能把董事会打蒙,但大家到底会反应过来,想抢金凤翔还是没那么容易。你真的决定要应付这么多麻烦?” 谭仕章冷笑:“与其让谭皓阳掌权,我首先会很乐意给他找一点麻烦。那么多的反收购策略,毒丸计划、焦土计划、白衣骑士计划,他不是很能耐吗?大可以慢慢考虑用哪个。” 然而他这样讲,冯敛臣却听到一丝松动:“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谭仕章身体往后一仰,后脑也抵在床柱上,冲他笑笑:“你想听?” 出言时冯敛臣已意识到不妥,但他已经知道太多,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了。 谭仕章坦言:“没谁保证自己做坏事一定能成功,但我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那就是不得不为。不管造成金凤翔股价震荡,还是向大众暴露谭氏祸起萧墙的丑闻,都会给集团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当然,董事无疑会向我发难,甚至想办法撤掉我的位置,也没关系,他们第一没办法改变我姓谭的事实,第二没办法拿走我手里的股份。想要我放弃,不再搅局,不出去乱说话,也不是不行,只是有条件,拿丽华珠宝出来息事宁人。” 这点却冯敛臣没想到的。他微微一怔:“你想要的是丽华珠宝?” 谭仕章突然扬起手,冯敛臣下意识闭了闭眼。 轻微的触感落在脸颊,谭仕章以指背蹭掉了他发间一点碎钻,不知怎么从床单上沾到的。 之所以这种极其细碎的小配件出现在床上,大概又是跟着谭仕章从工作台漂洋过海。 冯敛臣上次见过,他的工作台很乱,堆满放大镜、工具和金银部件、各种裸石、珍珠、琥珀——全天下经常使用的工作台大概都很凌乱,只有使用的人自己清楚每一个角落的秩序。 谭仕章垂着眼眸,他平时经常看起来阴郁,此时的眼神却像个老练工匠的眼神。 丽华珠宝是闵丽华所创,相较金凤翔,与谭家渊源没那么深,营收占比也不如前者。 只是它代表顶尖、精品、艺术,是目前谭氏最矜贵精美的一张面孔。 谭仕章对这个缪斯一往情深,倒像突然可以理解,但冯敛臣无法判断他能不能如愿。 谭仕章笑了笑:“其实上次来我就想说了,冯助,能看出你也是个喜欢珠宝的人。” 冯敛臣谦辞:“也有做这一行做太久的原因,看到宝石就有点职业病。” 谭仕章缓缓开口:“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将来要干哪行的,反正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决定将来要和珠宝打交道了——或者说,我没想过这是个‘决定’。像我和谭皓阳这样,人家说我们一句珠宝世家,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压根没想过可能去从事别的行业。” 冯敛臣跟在他身边以来,谭仕章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他也头一次这样讲话。 “我从学龄前就开始学画画,上学时还收藏过各种裸石、古董珠宝、珠宝图鉴,对照着涂涂抹抹,甚至自己跟师傅学打磨,精工镶嵌——那个年纪的男生有这些爱好,真没少受嘲笑,不过我觉得这很无谓,最不济用拳头说话,直接一劳永逸解决这些声音。到了该上大学,想都没想,报的也全是宝石专业,最后进了设计系。大一刚入校就开始学意大利语,就为了毕业之后继续出国进修,所有的路径都顺理成章,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从没有过回头路。 “直到在佛罗伦萨也结束学业,好像人生阶段短暂告一段落,我才开始面临选择的问题。我本来有机会留在意大利的传统工房,做金银饰雕刻——意大利的金工,你知道是什么地位,那边的老匠人也都耐得住,一年半载做一件作品,一做就做几十年。思量再三,还是回国来了,也想过直接创业,做自己的珠宝品牌,但是跟爷爷聊过之后,总之就这样进了谭氏。 “别误会,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说出来这些不是为了指责别人。我在集团和子公司轮过各种岗位,还是最向设计倾斜,对金凤翔和下面的珠宝品牌也都多少有感情。但说到底,我对丽华珠宝付出过最多心血。集团想把丽华珠宝打造成中国的奢侈品牌,我也认可这个方针,奢牌意味着做高级珠宝,和经典挂钩,哪个设计师不想做出能收藏几代、可以传家的作品? “但如果这一切没有任何回报,甚至可能被人想拿走就拿走,换成你,你甘心吗?” 冯敛臣一时说不出话。 谭仕章说:“别介意,只是一点无聊的牢骚。是,实在不行,我大不了赌气离开谭氏,从头去做自己的品牌,但是,中间耽误的这几年算什么?一个设计师的黄金时期不要钱么?” 这时冯敛臣倒反应过来了,他顿了顿,淡淡笑道:“也巧,我像跟皓阳总说过类似的话。” 闻言谭仕章温和地看他,表情稍稍放松一些。他饶有兴致地问冯敛臣:“你说了什么?” “我呢,是一毕业就进谭氏,全心全意,为集团干了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被人莫名扫地出门——尚且不是太甘心。难道我七年的打拼都不算数?” 谭仕章笑起来,环胸想了想:“要不然,冯助,真的跟我来混吧。造反失败,我们两个出去创业,继续做珠宝嘛,我现在就能许诺,新的品牌名称都可以署你姓名里一个字。” 冯敛臣噗嗤一声,露出个微笑来,他没戴眼镜,失去镜片遮掩,眼底有狡黠的光芒。 床头灯光柔和,楼下传来老式座钟的钟声,洪亮悠远,和他第一次来这里一模一样。 冯敛臣重新收敛神色:“但你既然只要丽华珠宝,支持月仙总做董事长不失为一个选择。” 谭仕章唇边还挂着笑:“她么,确实好一点,至少不像谭皓阳那么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冯敛臣注视他:“月仙总以前也是管设计的,她懂设计,只是本身没有那么擅长。但是有这样的背景,她在很多地方会愿意支持你的理念。至于将来,从最实际的情况考虑,终归年纪摆在那里,带领集团走上几年,她还是要退休。到那时候,她更欣赏的未必不会是你。” 谭仕章挑着眉头:“这话就又绕回来了。你是重新在替她说服我?” 冯敛臣和他对视:“我以后也可以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 谭仕章轻笑一声:“冯助,那得想个什么办法证明一下,你是站我这边的吧。” 冯敛臣微微怔了怔,谭仕章换了个姿势,两条胳膊向他伸出来,眼里有促狭的意思。 停顿几秒,他犹豫地站起身来,谭仕章依然伸着胳膊,冯敛臣慢慢上前,终是伸手抱他一下。刚接触时带着生疏和僵硬,谭仕章哼笑一声,收紧手臂,轻轻把他揽在怀里。 怀抱短暂,一触即分,冯敛臣松手前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慰的意味。 谭仕章说:“好吧,给我一晚,考虑考虑。” 冯敛臣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去床头柜找眼镜,谭仕章提前一步,拿起展开,给他戴上。 他对冯敛臣说:“其实我对亲信也还厚道,你也考虑考虑?” 第22章 第 22 章 离董事会召开剩下不到二…… 翌日司机换了辆低调的车, 不露行迹,一路开到凌云阁。 谭月仙与侄子在包厢密谈。冯敛臣回避,主动找借口出来, 靠在月洞门下抽烟。 烟火明灭,夹在修长的指间, 门洞形似满月,将人框在月中, 冯敛臣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半个人影也无, 头顶飞檐高耸,只有一片古雅宁静。 谭仕章恣行无忌, 而恶意收购的计划已箭在弦上,一夜之间要他改变主意, 及时收手,重新谋划,自然不是简单的决定。但话又说回来, 以他的城府心机, 必然做了成败两手打算。 他不会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冯敛臣推测。说到底, 事在人为, 只看想和不想而已。 饭后姑侄二人并未一同离开, 谭月仙先行告辞。 冯敛臣回到房间,谭仕章还在里面,松泛地靠着椅背,手中正端了杯茶。他饮了一口,看见冯敛臣,把杯子放下:“冯助,怎么抽个烟去这么久?我以为你迷路, 差点要去找你了。” 冯敛臣只笑了笑:“我去叫司机?” 谭仕章示意他坐:“接着吃吧。我们晚半小时再走。” 周末就这样走到尾声,冯敛臣没回家,还是随谭仕章去了他的别墅。 离董事会召开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 谭仕章无所事事,站在展示柜前,两手抄兜,以目光把玩他的藏品。展示柜做得像个写字台,高度正好到他腰间,四面玻璃透亮,灯光是专业定制的,力求折射出珠宝的最佳光彩。 回到自己的地盘,他脸上的面具摘掉了,表情中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但不知作何感想。 冯敛臣也没事做,倚在墙上翻手机聊天记录。 他有定期整理的习惯,一直翻到了十分前面,不期然看到谭儒最后给他发的一条消息。 老年人不善打字,使用语音居多:“知道了,辛苦你,谢谢。”对话永远停留在这一条。 谭仕章扭头看了眼冯敛臣,叫他:“冯助,你来看看这个。” 冯敛臣依言靠近,见是一枚戒指:“这是黄蓝宝还是黄钻?” 谭仕章眼神平和地注视它:“你猜呢。” 两者都是黄色系宝石,时常难辨你我,但是黄钻折射率更高,比黄色的蓝宝石更闪耀,也会更贵重。 冯敛臣眯着眼辨认:“不是为了看我闹笑话吧……是黄钻吗?” 谭仕章笑笑,打开展示柜,把它取出来,突兀地执起他的手,将那枚戒指往他中指上套。 彩色钻石之中,黄钻是不那么罕见的品种,但这枚黄钻的颜色,比最高级别的Fancy Vivid Yellow饱和度好像还要高,是浓烈稀贵的金黄色,目测应当是最受欢迎的“金丝雀黄”。 冯敛臣吓一跳,条件反射想要抽回,仍被谭仕章牢牢攥住。 但他这双手是真的适合戴首饰的一双手。皮肤泛着冷冷的白,淡青血管脉络分明,十指修长,指尖微微上翘,不输模特。这枚硕大黄钻点缀在他指间,真如一只金丝雀亲昵地停留。 谭仕章说:“我觉得将来可以聘个模特,专门试戴给客人看,就按冯助你个这标准找。” 说完两人没忍住,都笑了一下。冯敛臣摇摇头,褪下戒指,还回它该在的地方。 谭仕章走到小吧台,启瓶倒了两杯红酒,他递了一杯给冯敛臣。 “你对爷爷感情很深?” “看怎么想……对我来说他终究是个领导。”冯敛臣晃了晃杯子,“该压榨人的时候一样压榨,不管你忙不忙得过来,一个人恨不得掰开当三个人用——但是做得越多,错得又越多,一出岔子,也是不分青红皂白迎头一顿骂。朋友背地还劝我忍耐,说她至少跳过三次槽,哪个上司不是这样,跟我讲有这样的老板已经够可以了,至少肯给升职,不克扣加班费。” “这好像在暗示我以后也善良一点。”谭仕章说,“迄今为止,我应该没敢压榨你吧。” “开玩笑的。”冯敛臣笑说,“为了生计的缘故,待遇给够,压榨也是可以接受的。” 晚上他躺在客房的床上翻相册,又翻到好几年前公司团建的大合影。 众人把领导簇拥在中间,冯敛臣在照片上找到他自己,还是一身学生气,戴着不起眼的黑框眼镜,默默往后排和边角站,不善言辞,表情是谨慎小心的。但正常,谁还没年轻过呢? 刚调去总裁办、头一回陪领导接待大客户那时候,总秘提前提醒大家捯饬得得体一点,他穿着商场买的几百块的西装,似模似样打着领带,客户走了,当时那个总秘问他,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死板黑沉,也不合身,是打算去卖保险还是去卖房子? 他现在好似已蜕变成那时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再俭省,撑门面的行头至少一样不缺,西装像是焊在身上的,到任何场合,都不可能再像那样露怯了。 那年年底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公司年会抽奖,冯敛臣中了头奖,一对钻石袖扣。 谭儒笑着说年轻人好彩头,回到总裁办,同事都起哄说叫他不要送人,自己留着戴。 他回家戴上了,照镜子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总秘的话——这衣服简直像从照相馆借来的,版型死板,没有质感,外套袖口甚至盖过衬衫,它原来丝毫衬不起这样昂贵的首饰。 由这对钻石打造的袖扣开始,他要有配得上它的西装,有了西装,还要有同等档次领带和皮鞋,之后还会发现,需要有适应更多场合的配饰,手表、领针、胸针甚至更多袖扣…… 当他习惯了这一切,也仿佛习惯了在职场上运筹帷幄、精明算计的感觉。 公司人员往来,职位调动,大概很少有人还记得他以前那么青涩的时候了。 * 小酌助眠,翌日清早,冯敛臣起得很早。他叫司机在别墅门口等谭仕章。 大厦电梯挤满了生无可恋的周一生物,二十八楼大会议室则是一片紧锣密鼓。 董事会将于10点准时举行,前台把所有与会人员的名牌事先摆好,主席台上摆了鲜花。 冯敛臣的工位上有备用西装,他在休息室换了身行头,和赵律师躲在隔壁小会议室等待。 ——是躲着,门都关得严实,外面讲话声渐近,董事三三两两路过,谁也没有发现他们。 会议开始,半小时不到,赵律师先被叫去了隔壁。 前台来过来通知,习惯使然,叫的还是“冯总”。 冯敛臣向她点点头,推门进去的时候,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九个董事悉数到场,黑压压一片正装打扮。左四右五,严肃地分坐大会议室长桌两旁。 这架势险些让他想起自己当初受到牵连,接受领导班子和专项调查组连环审问的情形。 该撕的口子都已经撕开,所有人都是肃穆沉郁,如临大敌,还有一些不明显的面面相觑。 冯敛臣抬头环顾全场,眼眸藏在泛着冷光的镜片之后。 坐长桌第一位的就是谭皓阳,目光像淬毒的箭向他身上扎来。 他平时乐天的时候更多,要么就是志在必得,难得有这样怨恨的眼神。 冯敛臣和他对视一瞬,忽然一哂,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向在座所有董事欠了欠身。 黄大钧面色严肃:“小冯,别的我就不说了,你也知道我们要问什么,现在就是这个遗嘱的问题需要有个说法,这关系到集团未来领导班子的架构,不是小事,你应该知道轻重。” 冯敛臣恭谨回答:“老谭董去世前一天,我确实听见他说需要再想想。” 黄大均威严深重:“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你为什么没有早说?” 冯敛臣露出紧张和歉意的表情:“……这点确实是疏忽了。说到底,我的法律素养不够,当时虽然听到了,但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遗嘱可能产生的影响,也没有及时告诉赵律师。” 谭月仙替他说话:“也不完全怪敛臣,他当时是和我讲了的,连我一时间都没想到这点,何况是他?当时所有人都伤心,事情又多,兵荒马乱的,不可能真的去仔细计较每一句话。” 黄大钧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冯敛臣仍然垂着眼,在他身上,体现出一种下位者的温驯的臣服。 忽然又有道目光落在身上。是谭仕章坐在下手,同样面色不善,阴翳地盯着他。 此情此景下,谭仕章同样显得不满,说多强烈倒又不至于,其他董事偶尔朝他瞥去一眼,比起脸色更难看的谭皓阳,谭仕章忽然往后一靠,吐出口气,更多像在皮笑肉不笑地看好戏。 黄大钧还没开口,谭仕章说:“您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谭皓阳冷声:“是吗,冯助难道没提前跟你知会一声?” 谭仕章反问:“冯助脾气耿直,当初公布正式遗嘱之前,他难道跟你通风报信过一个字?” 谭皓阳面色一僵。 谭仕章劝道:“好了,有点风度,再多说两句,我以为你要上去把他和赵律师痛打一顿。赌气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我本来也以为今天就开个会呢,现在这样,我说什么了吗?” 整个会议室里也就兄弟俩敢这么锣对锣鼓对鼓地对呛,其他人鸦雀无声。 谭月仙身为始作俑者,面不改色,法令纹都是凶的,有说一不二的气势。 但是照她和谭仕章共同商定的意思,谭仕章并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对她支持。 往近处说,如果谭皓阳意识到姑姑和堂哥是一伙的,不免会更小心防范。往远处说,谭月仙如果上位,将来做什么都可能被视为两人勾结的缘故,名声有碍,说不定还给自己挖坑。 谨慎起见,谭月仙本人倾向于维持各自为政的表象。 只是以冯敛臣的立场,今天他站出来为谭月仙作证,无疑和赵律师都会打上她的标签。 赵律师还好说,而冯敛臣与谭仕章还有一层直属的上下级关系,又涉及到他的归属问题。 他知道的这些,当上司的谭仕章知不知情?谭仕章有没有参与“造反”? 刚招揽来这么个亲信,他跟冯敛臣怎么相处,一下又微妙起来,甚至少不了一点演技。 谭仕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再看任何人,掏出手机打发时间,表明他不怕磨下去。 谭月仙很冷静,老神在在,仿佛扔了这颗炸弹的不是她。 关于董事长选举投票,今天必然吵不出结果。唯一达成的一致是董事会的第一项议题搁置,待律师解决了遗嘱的有效性问题,再重新择期召开——同样在预料之中,除了谭月仙自己阵营已经拉拢的两个董事,不可能所有人在场立刻转过弯来,总要回去先拨一下算盘。 至于谭皓阳那边,即便能推翻遗嘱,撤回股权变更,都还需要走一系列流程和手续。 但冯敛臣已经使命完成,跟赵律师前后脚出了会议室。 两人相视,赵律师只有苦笑,牵扯进高层斗法,一旦上了船就没那么容易下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最后什么都没多说,一个说“我先下去了”,一个说“你去忙你的。” 冯敛臣去秘书办待了一会儿,跟佟雨曼她们顺道对接了最近的工作。 散会之后,全部董事离开,他才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看到谭皓阳。 转过转角,便望见谭皓阳站在走廊尽头,正靠在董事办对面墙上,微微弓着背,也没管禁不禁烟,正用打火机点火。那间代表权力的办公室似乎成了火焰山,往里迈一步就要烫脚。 旁边一盆人高的发财树,最近阿姨像没怎么照顾好,蔫头耷脑的。 冯敛臣手里还抱着材料,脚下一顿,还是走过去,提醒他去天台抽。 谭皓阳抬眼看他:“好啊,敛臣,你今天挺得意,终于扳回一局。” 冯敛臣扭头,往办公室门里看看:“那你这是怎么,还不好意思进去了?” 谭皓阳掸了掸烟灰,仰着头睨他:“我在反思。弄半天,原来是我自己比较蠢。” 冯敛臣上下打量他:“也算不上。你脑子有灵光的地方,只是太喜欢自己给自己树敌。我还记得老谭董就在这里面让我带你——我曾经是真心实意的,你却莫名和我较劲,何必?” 谭皓阳讽刺地说:“你一边跟我搞在一起,一边都还瞒着他遗言的事,现在更不得了,原来你甚至宁可告诉姑姑,都不肯告诉我一句,就是这样的真心实意?” 冯敛臣闻言,用看小学生的眼神看他。 谭皓阳不耐烦:“怎么了?” 冯敛臣极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反正你从来也不爱听我好为人师。” 第23章 第 23 章 你究竟有哪一点看得上谭…… 冯敛臣离开之后好半天, 谭皓阳还在琢磨他这个“好为人师”。这时候他静下来,慢慢回想,过往两年里, 冯敛臣确实不遗余力教过他良多。当然,这份好意他愿不愿意领情, 是另外一回事了。谭皓阳其实一直挺不耐烦,觉得他这人自作聪明, 自诩精英, 又眼高于顶。 还真就应了这句好为人师。 那边又有脚步声过来,谭皓阳一瞬以为是冯敛臣去而复返。 刚想叫他名字, 嘴还没张开,抬眼仔细一看, 原来是江一眠。 谭皓阳变得兴致阑珊:“你来干什么。” 他语气不对,情绪也不对,明显没好事。江一眠心里打鼓:“董事会……开得怎么样?” 谭皓阳懒得与他解释, 多解释一遍就多提醒一遍他自己的马失前蹄:“能怎么样。” 江一眠十分担忧地去抱他, 走廊监控闪着红光,像只冰冷的眼往下探看。 谭皓阳抬头看看, 一把把他拉进董事长办公室。 江一眠趴在他怀里, 支支吾吾:“我听说开会的时候, 姓冯的……还有……”发现怎么说都不妥,“总之,你跟我说嘛,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讲的。” 谭皓阳却只觉厌烦,连带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都显得格外无趣。 他忽然换了副懒洋洋的声气:“对了, 确实有件事要跟你讲。” 江一眠攀住他的脖子,试图安慰失意的男朋友:“你说。” 谭皓阳笑了笑:“其实我看咱们俩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分手吧?” 江一眠怔在原地,仿佛不能理解中文:“你说什么?” 谭皓阳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啊,到了该分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分了,让记忆停留在最好的时候。不然等激情耗尽再分开,大家又吵架,脸上又闹得难看,不也挺没意思的?” 江一眠像盯怪物一样盯着他:“谭皓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又来了。 有瞬间,谭皓阳有种像赶虫子一样挥挥手的冲动,但忍住了。只有暧昧期是他对一个人最好、最真心的时候,可惜每到结束时,又无一例外,不得不再走一遍这样令人生厌的过场。 质问、争吵、对峙,歇斯底里,情感特别丰富者,则还加一场哭天抹泪。 他所有能交往下去的对象,要么是一夜露水,要么是只图他跟他当个床伴,活好不黏人。 但凡动一点认真的念头,都有机会见识他的翻脸如翻书,打得再火热,也能说散就散。 最后只能认下事实,他谭皓阳就是这样的人,字典里没有“不舍得”三个字。 谭皓阳按捺住情绪,但想起之前跟冯敛臣闹掰那一回,隐约还是有点懊悔的,不想再闹成那个样子:“这样吧,你还想要点什么,一次性想好,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尽量满足你。” 他自诩不是个薄情的情人,江一眠却没领这个情,突然气不过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谭皓阳愣住了,江一眠也是一时冲动,惊恐地瞪他,谭皓阳回过神,眼神阴沉得狠。 * 冯敛臣回到设计总监办公室时,谭仕章正在打电话,声音平稳,眼神冷肃。他收了线,回头看到冯敛臣,从椅子上拎起西装外套,匆匆交代了声“我下午有事”就要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口之前,这次谭仕章想起来跟他多解释一句:“黄董请吃饭。” “要叫司机吗?”冯敛臣问。 “已经在底下了。还有姑姑和谭皓阳一起——低调一点,不要透漏我们去哪。” 即便他不吩咐,冯敛臣也不可能多说半个字。他也心中有数,董事长的头衔花落谁家,对外是集团的大事,对内也是谭家的家事。黄家是世交之家,说到底,黄大钧现在要以长辈的身份和立场出面,居中调解,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外人是插不上嘴的。 只想一想这所谓“请吃饭”的场面,都觉氛围不会比一场鸿门宴轻松。 目送谭仕章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冯敛臣坐下照常处理工作。 诚如预言,这个黑色礼拜一,公司乱得像菜市场。 董事会上杀出程咬金,到中午的时候,各种小道消息已经在各个部门的角落不胫而走。 冯敛臣在食堂吃饭,打份乌冬面的功夫,都顶了一路隐晦的注目礼。赵律师精明,半小时前直接给他发消息问要不要出去找餐厅。冯敛臣婉拒了,说是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没挨椅子,他的“小老乡”黄芮就凑过来:“我听说——” 冯敛臣打住:“都是大领导们的事,我哪里敢乱讲?” 黄芮撇撇嘴:“老冯,不仗义了,连我都瞒着是吧。” 冯敛臣戏谑:“你晚上回自己家,不就直接见到黄董?你怎么不问他老人家。” 兹事体大,黄大钧更不可能挂在嘴边,跟小辈倒豆子。黄芮一拍桌子,终究无计可施。 下午,冯敛臣找设计部长Jessica商量珠宝展的准备事宜。 高层变动,不能耽误公司的正常运营工作。 每年秋季,“金城国际珠宝展”是谭氏集团必定参加的一个珠宝和宝石展览,展会规模可观,每一届基本都有来自全球的数千家企业参展,买家和参观者来自上百个国家和地区。 除了借此拓展商机,扩大采购供应链,这还是展示公司实力、进行珠宝设计交流及探索市场变化趋势的重要机会。 按照以往惯例,相对重要的展会由总裁办亲自牵头,采购部、市场部、公关部和设计部等通力合作,去年冯敛臣还是项目总负责人——当然,说来不免尴尬,今年肯定要换别人了。 但他还要在设计部负责这一部分,现下展品还没决定,只有展具要提前订制。 Jessica却推三阻四的:“不急。展架和展板这些,总要配合展位装修来的。” 冯敛臣还待说什么,话没出口,先被对方一句话怼回来:“哎呀,冯助,咱们有固定合作的展览公司,今年又不是你统筹大局,这么大包大揽有必要吗?该交的就交给人家好啦。” 上次黄芮闹的那一场风波平息之后,他和Jessica两个重新回到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但是也只是表面上,Jessica终究对冯敛臣冷淡不少,加上今天的特殊情况,谭仕章还未表明态度,她明哲保身,坚决避免和他牵扯,一拎包,说接下来还约了客户,要先出去一趟。 冯敛臣讨了个没趣,出来时,黄芮正端着杯子路过:“怎么啦,有事?” “没什么。”冯敛臣侧头,发现江一眠不在他自己的座位上,“人呢?” “不知道,我管他。”黄芮记着仇,“呃,好像……过了中午就没看见,请假了吧。” 冯敛臣挑了挑眉,黄芮说着,拽着他往茶水间走:“走了走了,茶歇时间啦,饮茶先!” 到了门口,里面已经有三四个同事在聊天,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你还不知道他跟……的关系?所以才说,他是不是急着回家安慰亲亲老公去了……” “你们在吃什么瓜?”黄芮迈脚进去,很好奇,“我也听听,带我一个?” 冯敛臣无奈笑笑,跟着走了进去。那几个设计师看到他,也讪笑:“就是在说小江嘛。” 黄芮饶有兴致,不把自己当外人,打入群众内部:“他的乐子啊,讲讲,他又怎么了?” 她迄今尚未发现谭皓阳和江一眠的地下关系,碍于冯敛臣在场,也没人敢再随意胡说八道,总怕他回头就跟领导告密似的:“也没什么,就说他好像其实家境不好,上次薇薇还听见他妈妈打来电话,一口农村口音,他偏偏喜欢摆阔,你没发现他桌上最近又多了件LV?” 冯敛臣很识趣,听他们聊了两句,就端杯咖啡起身:“我手上还有活没干完,先回去了。” 再抬头已经忙活到晚上。 外面设计部的人都走光了,办公区域一片漆黑。 门忽然被推开,阴影中显出谭仕章轮廓分明的脸:“怎么还没走?” 冯敛臣抬头看见上司,站起来平静地招呼一声:“仕章总。” 谭仕章解释:“刚刚从底下路过,看见我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都以为忘了关。” 又想起昨天的话:“不算压榨吧?算的话我就有点冤了。” 冯敛臣笑说:“自愿加班。我想先把工作赶一赶,正好要跟你报备,这周五我请天年假。” “就请一天?有什么事?” “家里的老人过生日,跟周末连起来,回去住两天。” “哦,那应该的。不用浪费年假了,算你调休吧,到时候直接回去就行了。” 冯敛臣道谢,听谭仕章调侃:“只看外表,想不到冯助还是这么恋家的人。” 上次是母亲,这次是奶奶,难怪他这么想,冯敛臣倒不这么认为,但也没否认,表情淡淡的,几乎融在阴影之中。谭仕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只问:“有没有水?” 冯敛臣去茶水间转了一圈,见饮水机已经空了,好在小冰箱还有几瓶气泡水。 拿回来的时候,谭仕章正坐在自己老板椅上,上半身贴着靠背,远眺窗外。 窗外是万家灯火,一片光海似的夜景。 他从冯敛臣手中接过瓶子:“但是你官复原职的日子还有得等了。” 就这个结果来说,冯敛臣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谭仕章记着:“我知道。” 其实谭月仙是想保他的,毕竟冯敛臣帮她瞒了那么大的秘密,也有因此受累的意思。 只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一来,总裁助理一职已经给到采购部长王岩,工作职责基本由对方接过去,短时间内反复进行职务调动,显得公司管理混乱,形同儿戏。二来,更重要的是,王岩是谭皓阳派系的人,是他亲自提拔上去的,就算要动,也要等谭月仙站稳脚跟,因此只能将来有机会再议。 至少今年的珠宝展,多半要在王岩的统筹下办到结束了。 冯敛臣心里却十分平和,工作是做不完的,公司却永远不会缺了哪个人就不转。 过去他被绑在工作上,少有喘息的机会,别人只知道把事情交给他,一定不会搞砸,不管背后耗费多少心力,兢兢业业,现在终于理直气壮把责任分出去一次,反觉莫名轻松。 这位采购部的老上司喜欢代劳就代劳吧,不如放他趁机休息一届。 谭仕章拧开盖子:“实话实说,可惜你没留下看完谭皓阳的表情。” 冯敛臣怔了一下才回神,笑道:“我告诫过他,半场开香槟不是好习惯。” 听罢谭仕章朗笑,说这句话简直精准,他突然问冯敛臣:“其实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 冯敛臣耐心地问:“什么?” 谭仕章问:“既然如此,你究竟有哪一点看得上谭皓阳?” 第24章 第 24 章 小孩子自己没力量,才会…… 冯敛臣闻言先是顿了顿。谭仕章办公桌一侧还有把转椅, 他拖过来,坐在对面,转了半圈, 才字斟句酌笑道:“仕章总,这可让我怎么说?背后妄议领导, 怕不是快混到头了。” 谭仕章支着下巴:“无妨,现在他不是你领导了, 我才是, 讲也是我让你讲的。” 他起头开了个玩笑,冯敛臣但笑不语, 抬眼看他。谭仕章想了想,示意他靠近。 “冯助, 咱们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谭仕章低沉的声音怂恿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敞开心扉抱怨两句, 何尝不是一种巩固感情的方式?我是出了这个门就失忆的。”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冯敛臣说, “只不过有时候……人总有需要感情的时候。” “你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像。”谭仕章说完, 又想到刚刚那句恋家, 觉得武断了。 “我这样的人, 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冯敛臣拧开另一瓶气泡水,“仕章总。” “是我失言,说回正经的吧。”谭仕章说,“你猜我们今天吃饭讲了些什么?” “皓阳总好命,不光老谭董偏爱他,黄董其实也想偏袒他。”冯敛臣只说,“不过, 像你刚说的,现在是关起门来讲,月仙总他是玩不过的。他太年轻,有时候就像个小孩似的。” 谭仕章两手枕在脑后,哈哈一声,调侃地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个孩子’?” 冯敛臣淡淡笑说:“这也不算好话,小孩子自己没力量,才会害怕大人。” 包括害怕让他征服不了的人。 谭仕章的目光飘向他,冯敛臣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袖口露一截精瘦的手腕,指间有枚瓶盖灵活地转来转去。他脸上总带着斯文温和的模样,嗓音平缓,唯有目光寒峭,藏锋不露。 谭皓阳其实真像只小孔雀,潜意识里总想向周遭炫耀自己丰满的羽毛。 一旦遇到有人不予回应,他可不急着想去征服。但是征服不了的呢? 谭仕章笑了一下,向冯敛臣举举气泡水的瓶子,仿佛当成酒杯。 他又说:“但你要是实在不想跟我混,也不至于强人所难,可以请姑姑尽量提前安排。” 那就是不做总助,另寻其他的职位了。但再想想就知道,首先不可能立刻跳到高管层级——董高监一个萝卜一个坑,据冯敛臣所知,最近没有人事变动,不会有合适的位置空出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转岗,能给他选的多半只有中层管理岗位,比如部长。 冯敛臣本也没有肖想一步登天。他还不到三十而立的年纪,能走到中层这一步,已经算是快了,再想混上去,横竖都要再历练几年。和继续跟在谭仕章身边比,两条路径各有利弊。 只是最主要的,他相不相信谭仕章将来与董事长有缘。 有没有跟从他的这份从龙之功,放在将来,大有区别。 冯敛臣几乎没想:“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想顶风而上。” 谭仕章仿佛了然一切:“不想就以后再说,总会有更好的机会。” 冯敛臣浅浅笑说:“那先感谢领导的提拔和关照了。” 谭仕章说:“感谢不敢当,现在这样的情况,还不如我们来签份对赌协议。” 冯敛臣问:“怎么签?白纸黑字,就写,仕章总将来愿意许诺我加官进爵?” 谭仕章便笑起来,说他这么信任自己,也不是不行,边说边拿了张A4纸,作势落笔,当然这也是玩笑,随便写了对赌协议四个字便顿住了。冯敛臣盯着那四个字挑眉:“赌注呢?” 谭仕章说:“对我来说倒是好说,对冯助来说,总不能让你赔工资吧。” 冯敛臣笑了笑,没有真的当回事。谭仕章搁下笔:“好在也不一定要实物,我要个优先权吧。”冯敛臣一时没理解,只听他说,“就是冯助再有感情需要的时候,优先考虑我啊。” 冯敛臣一怔。 这时司机打了个电话上来,打断他们两个对话,问谭仕章大概还需要多久,因为车还停在街边,如果时间长的话,就要先挪到地库去。谭仕章看了看表,推开笔,顺手把纸撕掉了。 “算了,不能说笑了,上来二十分钟,老方急了。”他问冯敛臣,“你开车了吗?” “开了。”冯敛臣说,“停在楼下,但我还要待一会儿。” “那行,我不送你了。”谭仕章起身,“你也早点回家。” “谢谢领导关心。”冯敛臣送他到门口,“仕章总慢走。” * 翌日冯敛臣到办公室,他来得早,帮谭仕章整理了办公桌,看了眼碎纸机,出于谨慎,昨天那张纸的碎片他后来也投进去了,保洁已经清理干净,了然无痕,像什么话都没说过。 又过半个小时谭仕章才到,进门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准备办公。 按电脑开关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把冯敛臣叫过来,又扯了张便笺纸,写下自己OA账号和密码:“以后走到我这里的OA流程,有些我来不及处理的,你帮忙审批一下。” 冯敛臣接过去应下来,听谭仕章又问:“让你做的那个候选人名单呢?” 名单最后敲定,符合部长竞聘资格的人有七个,其中冯敛臣筛出来合适的候选人有三个。 一个来自本部门,两个来自下面的子公司,其中一个还是前设计部长江晶的徒弟,原本也在集团这边的设计部工作,去年同期调到下面去历练,江晶在电话里还强烈推荐了一番。 谭仕章看完履历,还给冯敛臣:“那就都叫过来吧,面试一下。” 冯敛臣请示:“把他们七个都叫来?” 谭仕章拿笔在纸上一圈:“叫你挑的这三个就行了。” 出去时冯敛臣见到江一眠来上班了,坐在他自己工位上,黑眼圈有点重,打着哈欠,是没睡好的样子,其他倒并没看出太多情绪,连鱼都没有摸,趴在电脑跟前,仔仔细细地画图。 面试的时间定在周四,随后冯敛臣敲了敲Jessica办公室的门,告诉她谭仕章有请。 被谈完话出来之后,Jessica面色还更难看一些。 谭仕章这是要赶她走,去向是空降下面分公司的市场部。 虽然职位还是部长,属于平调,但是从高往低流动,只要不升,就是毫无疑问降职了。 她这时再看冯敛臣,眼神变得万分微妙,他这个搞小动作的没事,结果她成了先被开刀的人。Jessica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变脸似的换了副表情,笑眯眯邀冯敛臣晚上一起吃饭。 冯敛臣笑笑婉拒了,说手头很忙,估计要加班到很晚。 这次换她讨了个没趣,Jessica心理素质过硬:“那改天吧,等大家都不忙了。” 接下来半周,江一眠和部门其他人倒谁都没再闹幺蛾子,全部本本分分做事。 周五冯敛臣暂时放下工作,开车跨市,回去探望他奶奶。 他后备箱带的东西不少,车停在街边,弯腰一样样往下搬,旁边小卖部借了辆小车给他。 有街坊邻居路过,也搭了把手:“带这么多东西,要开店哪?” 他奶奶细碎地数落:“ 小孩子买点东西,心里也没数,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的……” 邻居老姐妹在旁边笑得嘎嘎响:“哎呀你这老太太,这点小心眼,想炫耀直说么。” 冯敛臣挽着她,跟众人打招呼回家,奶奶身形瘦小,个头缩得只到他肩膀。 回到家里,热闹也散了,这个寿宴其实过得冷清,在饭店订桌都没有,只是祖孙二人在家吃了顿饭。本来还有些亲戚朋友可以叫,但是她自己说不想过了——他奶奶今年八十有四,照民间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是人到老来的两道坎。 迷信这些的老人,过寿也要躲着点,不让阎王知道自己到了该去的时候。 这种事冯敛臣也没什么和她犟的,不想出去就图个清静,在家炒了一桌菜。 街市新鲜买回来的两条石斑,邻居送了点鱼丸牛肉,加上他带来的干货,在温水里泡发了,厨房里油烟弥漫。他独居多年,饭是会煮的,六菜一汤,端上桌就齐活了。 因为只有两人吃,分量都不大,屋里布置了一下,贴了排寿比南山的气球。 饭后洗过碗,在客厅闲来无事,奶奶蹒跚着迈过门槛,他把玉佛给她系在脖子上。 “怎么还有东西呢?”她摸摸松弛的脖颈,“要退了吧,老婆子了,戴也不好看。” “嘘——”冯敛臣食指抵在嘴唇上,“当着佛祖的面就别说退了。你不是信这个?” “求神拜佛,都是我们老家伙拜的,你们年轻的又不信。” “求个安心吧。我不拜平时也跟这些打交道,跟朋友拿的,不贵。” 家里的吊扇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往下送风。电视机里则叽里哇啦的在播相亲节目,冯敛臣蜷在漆皮沙发上,看了一会儿觉得困倦,他摘下眼镜,换了个姿势。 这沙发有年头了,是个单人座,小时候他能整个在里面躺着,现在容不下了,两条长腿只能支棱出来,挂在扶手外面,但这个座位还是独得他青睐,别的家具比不了它的安全感。 他奶奶把线绕在小指上打毛衣,絮絮叨叨:“困了上床去睡,怎么老喜欢这么窝着……” 冯敛臣侧过脑袋,盯着她的手:“怎么现在就开始织毛衣了?还在夏天呢。” 她耳听电视,眼睛盯在毛线上:“闲着也是闲着么。” 说着把孙子拽起来,铺在背上比划:“还是男孩子肩膀宽,这两边还得再放一点……我这两年眼都不行了,看不清楚,干活就慢,现在开始打,到天冷了正好你拿去穿。” 前几年她青光眼做过手术,术后视力恢复了部分,但要说看多清楚,也不现实了,是年纪大了,身体零件衰老了。冯敛臣表情淡淡的,一时心头有点酸,叫了声奶奶。 他坐起来想了想:“你到我那去住一阵吧。” 他奶奶照旧摆手:“我不去,不想去,奶奶能照顾自己,放心吧。” 冯敛臣继续劝她:“又不待很久,陪我少住几天,再把你送回来。” 她解放了一根毛衣针,搔了搔花白的头发,这次同意了:“那也行,我去看看你的新家。” 五斗橱上供着一樽观音,清水瓶里插着假花,墙上贴着西方往生世界。 他奶奶不光是青光眼的毛病,信佛是从几年前患癌以后开始的,虽然化疗控制住了癌细胞,医生也提醒家属,老年人的预后不好,还是有可能复发。 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三年五年,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 但老人家自己心态还好,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很多事都看开了,她躲着阎王,也早早做好了走的准备,去年让孙子带自己去发廊烫头发,到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照片洗出来,用相框装着,也放在五斗橱上,是打算以后当遗照用的。 电视里男女嘉宾牵手成功,音乐大作,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冯敛臣毫无波动,当老人的看了,也急着催他结婚。不过他奶奶跟母亲吴满香不一样,倒不怎么催他生孩子: “你留不留后随便你,但是身边还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现在我在的时候,你还有个家能回,有个奶奶能喊,可是奶奶还能活几年,将来等我一走,你身边还有什么亲近的人?” 冯敛臣笑笑,又重新躺回去:“您争取长命百岁,我等该有的时候再说吧。” 他奶奶一边数针,一边突然想起来:“之前不是都答应考虑找一个了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老人家会察言观色,便又改口:“但你别觉得有压力,别为了带给我看就匆忙决定,我的意思还是观察观察,人品要端正,最好能志同道合,才有共同话题。” 冯敛臣失笑:“是,所以之前这个就欠考虑,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已经过去了。” 他听着电视背景音,没一会儿真睡着了,起来时天色已暗,身上搭了条毯子。冯敛臣穿上拖鞋,去厨房把剩菜热了热,两个人就这样解决了晚餐,他奶奶去收拾要带走的换洗衣服。 这时冯敛臣拿出手机,才发现谭仕章发了个红包。 留言说是员工福利,因为不知道他家老人吃不吃蛋糕的,于是折成现金给他打过来。 其实这种面面俱到的事,以前都是他做助理的帮董事长想着的,对客户,对高管,还有对老板的家人朋友,各方面都要照顾到,谭仕章身边没有其他秘书,可见还要亲自惦记着发。 知道是笼络人心,冯敛臣不知为何,却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字斟句酌地回了谢谢。 第25章 第 25 章 冯哥,你得罪过人么?…… 就这样冯敛臣把他奶奶接到金城住了一阵。 这不是老人家头一回来, 以前也被孙子带着玩过几次,包括到大医院看病复诊,来来回回, 奔波于两地之间,但那时候冯敛臣没买房, 只能在外面租民宿,总归不方便也住不久。 有了自己的地盘, 感觉是不太一样。他奶奶帮他收拾家里, 打理花园,这次说是住两周, 过了一个月才回,心满意足, 走的时候夜来香的种子都种上了,让冯敛臣记得搭个架子。 谭仕章算是大方,有能安排给别人的工作, 都没有叫冯敛臣。 趁工作清闲,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 老太太平安无虞地送回家, 这个情就要领下了。 期间部门里也有大事发生——Jessica卷铺盖走人, 新的设计部长提了上来。 经过两轮面试,最后选定了江晶那个徒弟,叫林诗茹,已经报过总办会,正在公示期间。 林诗茹以前在集团设计部待过,了解这边的人事和项目,回来就能上手, 最关键的是,她是江晶一手带出来的,工作理念和作风跟她师父一脉相承,这是谭仕章相中她的重要原因。 要说缺点,也还是年轻这一点,怕管理经验不足,震慑力不够。 当领导要管得住人,说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要让下面的人服气,不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诗茹温温柔柔一个女孩子,脾气都不怎么会发,还有得磨炼。 为了这个徒弟,江晶一个电话先打到谭仕章办公室,跟这位老领导深谈一番。 之后又致电冯敛臣,客客气气地说冯总,小林的能力我了解,管理这些方面的东西可以学,既然公司愿意给她机会,我相信她能成长起来,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要麻烦你多关照。 冯敛臣哪还能说不行。况且不用她说,谭仕章也把这事丢了过来。 林诗茹刚刚走马上任,面对的下属多是以前的同事,熟悉是熟悉,但也常常拉不下脸。 别人跟她嘻嘻哈哈,到干活的时候就指使不动,稍微一板脸,还被人嘀咕说眼高于顶。 之后冯敛臣就把唱白脸这个角色揽了过去,林诗茹只管唱红脸,坏人都让他做了。 杀鸡儆猴了两回,背地里就又有人嫌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仗着谭仕章的势狐假虎威。 部门里都是搞艺术的,心高气傲的情绪重一点。林诗茹平添不安,觉得给他造成了麻烦。 甚至林诗茹本身都有点怵他。 冯敛臣面无表情路过办公区的时候,像教导主任巡游,附近聊天的声调都自觉低两度。 以前众人跟他没有直接厉害关系,现在不知不觉对立起来,她觉得过意不去。 林诗茹找机会请冯敛臣吃了个饭,但是发现他压根不当回事。冯敛臣还教她:“上下级就要有上下级的样子,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现在才是部长,不要容忍任何人骑到你头上。” 林诗茹说:“就是以前做同事关系还可以,不光因为抹不开面子,也怕得罪太多人。” 冯敛臣说:“只要掌权的是你,对方有任何不满,他都得咽到肚子里。管他怎么想?” 林诗茹噗嗤一声:“就是说,早日修炼得让别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 冯敛臣笑道:“也差不多是这样。你向你师父取经,她以前是跟仕章总拍桌子的人物,仕章总不也是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你是她带的兵,不要给她输阵。” 林诗茹突然说:“冯哥,你得罪过人么?” 冯敛臣低头喝水:“那肯定太多了。” “你不担心?” “要是什么都怕,那不如只求安稳,别再想往上走的事了。” * 这个月过完,谭月仙那边也有动作,第二次董事会时间没拖太久,已经发了召开通知。 谭仕章带了只钢笔到二十八楼开会,过了三个小时又踱下来。 他把牛皮笔记本扔给冯敛臣:“以后就是‘谭月仙董事长’了。” 冯敛臣以为他写的会议记录要整理,一掀开,画了一整面海底世界。 结果没有太多悬念,谭月仙获得超过三分之二的投票,当选谭氏集团董事长。 谭仕章往老板椅里一坐,转了半圈:“就这么点事,还闹得开了两回家族会议。” 他口中的“这么点事”,即谭儒那条口头遗嘱,家里叔公伯父,一个个也不少各抒己见。 谭氏有家族宪章,也就有家族委员会,委员会依据宪章治理家族,成员由德高望重的老一辈担任。不过,家委会无权直接干预公司的决策,主要以血缘纽带与宗亲关系约束成员。 像这次,也试图作为润滑剂,调和谭月仙与谭皓阳,乃至谭仕章三人之间的矛盾。 冯敛臣笑了笑,他不参加人家的家族会议,也没有发表意见的份。 只是人多口杂,心思各异,是解决矛盾还是引发更多矛盾,还不定说得准。 这两次家族会议,都是他和司机一起送谭仕章回老宅,只是他们没进去,就在外面等。 听说还有人真的搬出宪章里那几道条款,以谭月仙不婚无后为由,不支持她执掌谭氏。 这事谭仕章当笑话讲起来,冯敛臣才听说。他微微诧异:“这是谁提出来的?” 谭仕章道:“三叔公。活了一把年纪,越活越回去。” 冯敛臣能想象那个场景:“这不是给月仙总送话柄么?” 谭仕章嗤笑一声:“三叔公有五个孩子,倒是多子多福,她问要不干脆董事长给他来当。” 他家这位三叔公,冯敛臣其实还有印象,上回家宴的时候也在,席间听人闲聊,五个子女都过惯少爷小姐的生活,一个也不是读书的料,连个考上大学的都没有。 谭月仙趁此声明,希望谭氏子侄不要有高枕无忧的想法,将继承遗产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她还有几年就退休不假,届时不会恋权不放,但等她卸任后,不保证担子还是交给姓谭的人。 谭月仙的原话是,到时就和其他高管一样,按流程走竞聘,如果小辈一个出息的也没有,她还不如把集团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股份放在海外信托,大家只吃分红,还能多富两代。 这话指向性太强,首先就直指谭皓阳与谭仕章,在家族成员面前,显得不留情面。 谭仕章还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支持她,她是真的这样打算,还是只是那么一说? 冯敛臣沉吟,他垂眸看谭仕章,谭仕章在翻他的本子,后面多少还记了两句备忘。 他意识到冯敛臣的视线,抬起头瞥回一眼:“也不错,这么搞,以后任人唯贤,能者居之。集团想长久发展必然要变革的,淡化家族企业色彩,这也是个新的变革方向。” 冯敛臣语气有点宽慰:“其实话赶话,当着那么多人,她不这么说大概也很难下台。” 谭仕章笑道:“我不介意。我倒真心觉得,竞聘的玩法比较刺激。比起等别人送到手里,更保险的是自己主动去拿过来。” 冯敛臣也笑笑,谭仕章把钢笔压在笔记本上,一松手,海底世界那页又翻了回来。 冯敛臣意会,帮他压住后面写字的一页,除此之外,董事会还有其他任命。 通常,董事长和总裁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分开就任,视情况而定。 谭月仙就任董事长,但未同时兼任总裁,CEO一职由黄大钧暂代。 这是互相妥协的结果,黄大钧心情大概也很复杂——这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小丫头,他不能说视谭月仙如毒蛇猛兽,只是岁月荏苒,没发现什么时候,原来她倒成了个武则天了。 或许终究对女流之辈不放心,这位副董事长遂以高龄“返聘”,重新回到管理层坐镇。 只是这个“代”字,也表明他无久待之意,黄大钧会上表态,待到有合适的人选就放权。 如此一来,董事长和总裁就成了两头并重的局面。 谭月仙掌权,黄大钧制衡,大概会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 而两人的共同点是都没剩几年退休,也都表达了该松手时就松手的想法,接下来自然要继续物色自认合适的接班人。 冯敛臣还在等请示,谭仕章看他:“没了。就这些,说完了。” 冯敛臣回神,推推眼镜,字斟句酌追问:“那您呢?” 谭仕章反应过来:“哦,副总。人事之后会发通知,有时间你帮忙去领回纸质版。” 冯敛臣说:“好,我下午去问一下。” 第二天,行政办公室就在OA系统的通知栏一连挂出几份任免通知,各自公示二十天。 谭皓阳虽与胜利失之交臂,也不算跌到谷底,董事会后,他的职位顺势还是升了一升,提为副总裁。不然闹剧上演这么久,完全打回原形,再回去当个总监,那实在也太难看了。 谭仕章这边,则也与他平起平坐,升到了设计副总的位置。 冯敛臣把盖着公章的通知归档。这意味着他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了一点,现在好歹算个副总裁的助理了——之前职衔滑落太多,与其他部门配合工作,和正副职都不方便越级对接。 出了部门,有时真就只能干干跑腿传话的事,很多原本能参与的业务都无权再插手。 未及多想,行政办又打电话来,通知他们别忘了帮谭仕章搬办公室。 除了发通知,这会儿行政办还忙着在二十八楼进行办公资源再分配——即换房间,谭月仙与谭皓阳两个人的办公室要进行对调,谭仕章也要挪上来,拥有一间副总裁规格的办公室。 只是两兄弟的办公地点相隔不远。冯敛臣上去看的时候,行政办苦恼而小声地跟他讲,已经尽量拉开距离了,避免门挨着门,但一层楼的空房间统共就这么多,再隔又能隔到哪去? 冯敛臣说:“就这样吧,总不能多吊个铁皮房,挂在窗户外面。” 抛开戏言,两位新副总就算冤家路窄,不过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以前都不至于真的打起来,以后剩下的,还是交给他们自己PK吧。 冯敛臣和林诗茹亲自动手,在谭仕章来之前就完成了给他转移办公室的重任。 他自己的工位也跟着挪上来,不过有一半时间,冯敛臣还要在楼下替谭仕章盯着设计部。 因为设计总监一职依然由谭仕章兼任,目前这摊工作别无选择,只有他一个人能继续管。 设计部长毕竟是才刚换上来的,林诗茹还在新手期,没法很快独当一面。谭氏马上又有大型展会要参加,金城珠宝展近在眼前。 这个节骨眼上,设计部不能突然再失去一个老练的领导。 否则群龙无首,进度混乱,别说亮眼,怕今年连能亮相的作品都拿不出来。 这是谭仕章升职后第一项工作,如果连这种常规展会都搞不定,他这个副总干脆白干了。 冯敛臣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其他部门一样也明白,因此不光他抓设计部抓得严,每个部长其实都在鼓舞士气,牟足了劲折腾员工,加班加点干活,要在新董事长和代总裁面前表现。 冯敛臣同林诗茹一通连轴转,前段时间的清闲日子像幻觉,天天十点之前就没下过班。 唯一可欣慰的,大概是谭仕章还算身先士卒,也不闲着,几乎每晚跟他们同甘共苦。 又一场总办会开完,秘书办佟雨曼做会议纪要,扫了遍上会议案,注意到其中一条。 中午吃饭时,她正好跟冯敛臣坐一桌,悄悄问起:“你记得皓阳总想新创一个子品牌吗?” 冯敛臣知道这事,点头:“他一直有这个想法,已经提了很久,进行年轻化改革嘛。” 佟雨曼感叹:“现在雷厉风行,没想到成立子公司的立项议题都已经上会审批了。” 经过总办会批准,那是真的马上要启动了。 冯敛臣都微微惊诧:“是吗?可是时间未免太赶。” 他们坐在角落里,四周无人,佟雨曼压低声音:“看吧,我也一样奇怪,最近各部门都在忙珠宝展的事,尤其你们几个主要业务部门,都忙成脚后跟打后脑勺的鬼样子,营销部还是皓阳总分管的,不是应该也一样忙?这个议题反而已经拖了一阵子没进度,我记得上会争论过好几次,一直都没下定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急着成立子公司,像是坐了火箭。” 不过今时今日,任何反常都有个现成的原因:“难不成,又跟新领导上任有关?” 这她倒是猜的不错,冯敛臣心道,大概急着抢成绩吧。看来谭皓阳还没一蹶不振。 第26章 第 26 章 No.7 不需冯敛臣告密, 谭仕章就是与会成员,不仅知道,他已经在现场和谭皓阳唇枪舌剑过。 下午冯敛臣跟他汇报工作时, 提到这个将要出生的子品牌,谭仕章还补了声冷嗤—— “怎么不干脆找个网红直播带货, 打折甩卖培育钻和合成宝石?” “既然过了会,那就是谭董和黄董也支持了。”冯敛臣轻声说。 “我并不反对做年轻市场。”谭仕章道, “我只反对做一些‘可以但没必要’的东西。” 还未与谭皓阳决裂时, 冯敛臣与他相处日久,多少了解这位二公子的经营思路与理念。 谭皓阳基本的商业嗅觉还是有的。 如今新消费时代已经走到下半场, 他一直坚持,谭氏需要与时俱进, 以新洞察和新理念赋能品牌发展,口号大家都会喊,不过这个概念本身没错。 目前国内珠宝行业保持着一个稳定增速, 有待拓展的市场依然很大, 但竞争也无异激烈。 作为珠宝行业的经典老牌,也是业内头部品牌, 谭氏集团有别人无法比拟的根基沉淀。 跑马圈地, 强者恒强, 龙头企业的能力和优势毋庸置疑。 比如一个想买黄金饰品的人,第一选择往往会倾向大品牌,就是因为信赖它的品质保障。 但,与金凤翔齐头并进的大品牌也不止一家,随便走一圈,哪个商场里不是金店林立? 往后竞争者还会越来越多,大家的品质都上去了, 到最后可能拼的就是设计和审美。 说到底,品牌必须在产品上过硬。不思进取,不事创新,总会坐吃山空,被时代淘汰。 尤其近几年间,新工艺与新场景层出不穷,带来新的消费热潮,同时,主力客群也在不断更新迭代,千禧一代、Z世代、阿尔法一代……年轻消费者会越来越追求多样性和个性化。 挑战是日新月异的,而提升品牌核心价值的两个关键点,设计+渠道。 设计自然主要在谭仕章这边。 迄今为止,他做出的改革是有目共睹的。 以“金凤翔”来说,在传统的婚嫁珠宝之外,一直在尝试推出更具时尚感的金银饰品,比如古法金手镯、金饰编织手链、创意饰品组合、多功能佩戴银饰……还曾和若干知名内容类IP合作,打造联名饰品,市场反馈都相当积极。 而对于“丽华珠宝”,它面向的高净值客户虽然平均年龄层更高,也不代表都是老古董。 除了经典款式的珠宝设计,很多客户现在更追求不落窠臼,甚至离经叛道。 尤其一些明星歌星之类,要的就是抢人眼球的效果。比如去年,情歌天后于赛娜出道二十周年全国巡演,首场演唱会戴的项链就是BRAIN TAM出品,一条银白色蜥蜴,造型夸张修长,眼眶镶嵌星光猫眼石,冰冷地伏在在她胸口,极尽炫酷,演唱会还没结束就上了热搜。 冯敛臣躬身跟谭仕章讲话,这个角度,他一抬眼,看到的就是玻璃柜里厚厚的设计手稿。 那些都属于设计部的心血,有谭仕章的,有其他设计师的。 部门里比较有价值的设计稿,不管选没选用,都会留下原始备份,这样慢慢积累多了,按照品牌组和定制组的区分,每年会印制成册,放在部门公共区域,可供任何人借阅参考。 以前没有这个惯例,弃用的设计稿都躺在设计师各自的硬盘和文件夹里,说不定哪天才有机会重见天日,谭仕章接管设计部后,才开始实施这个方案,目前已经积累了四五册。 冯敛臣轻轻收回目光。 不过,按照谭皓阳会上的意思,他认为目前的变革力度不够。 谭皓阳提出的子品牌是个更大胆的尝试,想要增加一条轻奢定位的产品副线。 ——说句正确的废话,如果能做好,这会个明智的决定,做不好,它就是一块鸡肋。 总办会是领导班子的集体决策,冯敛臣无权置喙,也轮不到他来谈看不看好这主意。 但谁都知道,谭仕章这两年一直将更多工作重心放在丽华珠宝上,致力于把它打造成当之无愧的高奢品牌,甚至可以享誉全球的顶奢品牌。 谭皓阳提出再行打造一个轻奢品牌,是单纯觉得它有可为,还是带着分庭抗礼的意思? 只能说,大概该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 集团的资金和资源不是无限的,在一个固定的发展阶段,势必需要向一个方向集中倾斜。 如果谭皓阳争取到战略部门支持,在接下来几年,能大力打造这个子品牌,那么人力资源、技术资源乃至市场资源,无疑都要给他相应的支持,谭仕章那边则很有可能会被分薄。 冯敛臣刚刚兴起这个念头,林诗茹突然打来电话,催他下楼开会。 谭仕章也听到了,没有更多表示,只是摆摆手让他去了。 * 开完会又到下午茶时间,冯敛臣照例灌了杯冰美式,回来整理需要递交总裁办的材料。 他去总裁办公室见黄大钧时,凑巧谭月仙也在,两人正在聊什么,被他的到来打断。 见到他,谭月仙想了想:“正好,敛臣,麻烦你通知仕章,明天上午我们再开个会。” 冯敛臣应下,递完材料又问:“会议内容呢,需不需要给仕章总提前准备?” 谭月仙道:“你口头跟他讲一声就可以了,我们还需要再讨论讨论NO.7的情况。” 冯敛臣对它不陌生,“No.7”即谭皓阳的那个子品牌,名称倒是早就起好了。 黄大钧说:“把设计部长和营销部长也都叫来吧,一起听听,集思广益。” 冯敛臣毕恭毕敬地说:“好的。” 谭月仙又补充:“别忘了你自己,你也跟着旁听一下吧,看看有什么意见。” 冯敛臣再次应下,下班前通知到所有需要参会的人,并和行政办订了会议室。 翌日他也到得最早。 检查发现会议室的麦克风有问题,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他出门打算去找信息部。 谭皓阳则大步进来,猝不及防双方打个照面,险些撞到一起。 谭皓阳反应快,挂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冯助,一大早就这么热情,投怀送抱啊。” 冯敛臣向他点点头,言简意赅:“皓阳总,早。” 谭皓阳“呦”了一声,语调谐谑:“就对我这么爱答不理的态度?” 冯敛臣终于用无聊的眼神乜向他:“劳您借过。还是说你想去信息部报修麦克风?” 谭皓阳似乎心情不错,面露揶揄,神色轻松,好整以暇地面对冯敛臣——不管这种乐观是真的还是装的,都在向人表明他不在意一次滑铁卢的打击,仍有重振旗鼓的信心。 他眯眼打量冯敛臣的脸:“黑眼圈这么重,冯助,最近是加班了,还是夜生活丰富?” 此时又有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谭仕章夹着他的牛皮笔记本,表情微妙,敲了敲门板: “这是怎么,我迟到了,不许进门了?” 谭皓阳扬眉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们俩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冯敛臣又问了声早,与谭仕章擦肩而过,到信息部叫了个小伙子上来。 麦克风很快调试好了,人齐,会议室一条长桌,谭月仙与黄大钧肃然坐在最前排。 后面几个副总和三四个部长围着桌子,谭皓阳也带了个助理,把PPT切到演示模式。 冯敛臣主动坐在最后一位,低头打字,做会议记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再开几次会其实也还是那么回事,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谭仕章先表明自身立场,他不反对打造No.7这个子品牌。但考虑到谭氏已有成熟的品牌体系,在两个主品牌之外,还有面向大众市场的快时尚珠宝品牌,而市面上现有的许多轻奢品牌,其实就是快时尚品牌的高端线,既然如此,No.7作为一个尝试,可以先挂在下面。 比起一上来就搞得轰轰烈烈,这样试点推出,就算反响不好,后续也容易悄悄砍掉。 谭皓阳则不认可,他看好轻奢珠宝这块发掘还不充分的蓝海市场,认为要尽快进入。 冯敛臣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不动声色,远远瞥了他一眼。 “轻奢”的概念是相对于传统奢侈品而言的。它有一部分奢侈品基因,显得高级,但价格又不是完全高不可攀。因此对于收入达到一定水平、买不起昂贵的高端奢侈品,却同样想标榜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年轻人来说,轻奢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追求小资生活的性价比选择。 而“蓝海市场”跟红海市场相对,指的是相对空白、竞争偏弱、搜索体量较小的市场。 谭皓阳说到一半,这时,不知是否察觉冯敛臣的视线,突然意味不明地望了回来。 然后他重新看向谭仕章:“既然你也提到,集团现有的品牌体系是成熟的,那就应该明白,换言之,不管是金凤翔还是丽华珠宝,面对的都已经是竞争达到白热化的红海市场了。 “而轻奢珠宝在目前来说,既然仍是蓝海市场,才正是入场的好时机。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我一直讲的是,既然要做就全力以赴,痛快点,别搞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 “不然你有没有想过,稍微一犹豫的功夫,就可能彻底错过机会,蓝海变红海?” 谭仕章隔空跟他对望:“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以为轻奢真的有市场。” 谭皓阳笑道:“要不要这么武断,你为什么又觉得它没有呢?” 谭仕章说:“我看了你的报告,数据确实好看,PPT做得也不错。” “所以以你的高见,还有什么问题吗?” “别急,我还没说完,数据统计是过往的参考,但不完全代表未来市场。我倒认为,有一些超前的眼光和敏感度不是坏事,轻奢市场可以要,但不是我们在未来五年的发展方向。” 谭皓阳的笑容收了下去:“既然你宁可无视数据追求超前眼光,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谭仕章低低嗤了一声:“不过是打着什么新中产的名义,画张好看的饼而已。” 黄大钧翻着PPT打印件咳嗽一声,有个副总也适时出来,插了两句玩笑,缓和气氛。 好在两个新副总还算配合,适可而止了。谭皓阳一指冯敛臣,轻松地笑道:“你可别这么说,这不就现成的,如果这块饼真的没人买,冯助还穿的Hugo Boss呢,他又算什么?” 冯敛臣突然被点名,一时间所有目光向他袭来。 他作势露出无奈的笑:“皓阳总说笑,首先,我肯定没有资格算是中产。” 众人应景地笑了。谭仕章淡淡调侃:“我们这一群做珠宝的,你老盯着人家衣服看什么。” 第27章 第 27 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冯敛臣面不改色, 坦然地当个被打趣的对象。 谭皓阳又一次把话头对准他:“好,那就说珠宝,冯助, 你的钻石袖扣也不错呀。” 冯敛臣抬抬手,低头看自己的袖子:“这您可猜错了, 不是自己买的,集团年会的奖品。” 谭皓阳笑道:“咱们公司还抽过这个?” 谭月仙插嘴:“以前是有过, 很早了。皓阳, 怎么回事,自家的产品你都不认识了呀。” 众人再次发出哄笑。最后是黄大钧中断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正事。” 谭仕章手里转着钢笔, 微低着头,鼻梁挺直, 目光坚沉,后面没再阐述反对意见。 他其实情绪很稳定,镇定地表明态度和立场, 该说的说完了, 并未一直咄咄逼人。 增加No.7这条产品副线,这个决议看来是不会再推翻, 谭皓阳坚持走轻奢路线, 黄大钧的态度是可以尝试, 谭月仙也没完全反对。既然决定要做,后面要讨论的就怎么做的问题。 要成立一家独立的子公司,各方面都要开启筹备工作。 场地和硬件的问题都好解决。 谭氏集团整座大厦都是自己的物业,当初谭儒做主买下,集团总部只占用了二十层到二十八层,至于下面的楼层,目前已有两家谭氏自己的子公司, 还有十几层在对外放租。 正好最近五楼到八楼的那家公司快要租约期满,之后打算直接搬走,可以直接收回来用。 至于办公桌椅、电脑、仪器等设备,也不急着采购新的,总部去年刚刚换新了一批设备和家具,旧的则淘汰下来堆在仓库里,可以挑拣一下,把好的搬过去先用着。 最要紧的是人事问题。 子公司需要自己的独立法人和股东,这点姑且不提,人选是谭月仙和黄大钧这个层面要操心的事,下面的管理层和业务部门员工也要齐全,否则无法正常运营。 按照惯例,集团总部一般会先派项目团队顶上,搭建好基本的部门架构。 开展工作的同时,再慢慢招兵买马,通过猎头和社会招聘,逐渐招齐需要的员工。 当着董事长和总裁的面,其他几个部长都表示可以设法调派一些人手。 到设计部这边,林诗茹分量尚浅,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谭仕章慢条斯理,代为开口:“珠宝展还有不久就要召开,设计部所有人的手头工作都很繁重,突然要分出去一部分,我们恐怕暂时有困难,没法立刻决定人选。” 谭皓阳笑了笑说:“当然,珠宝展是我们每年的重头戏,肯定要优先做好。” 谭月仙分别扫他们两个一眼:“不是立刻就要决定,设计部有困难的话,人选可以慢慢来,不过仕章,你要给我一个期限和方案,让我提前心里有数。还有其他部门有问题的吗?” 另外几个副总分别提了几句积极正面的意见。 散会后,所有人立刻会议室,谭月仙又喊了谭仕章一声:“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谭仕章耸耸肩膀,跟在她后面,姑侄两个单独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谭皓阳收回目光,不知不觉,却又去看冯敛臣,冯敛臣只做不觉,给了他一个背影。 他去秘书办找总秘Nicole讲工作,再出来的时候,走廊空空荡荡,只有阳光撒满地毯。 墙面装饰在这个角度映照下,金光灿烂,仿佛幻影,冯敛臣脚步微顿,一时出神。 手机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 他接起来,那边是个温柔的女声,自称金城国际珠宝展主办方的工作人员。 原来谭氏集团丽华珠宝的送展作品在展会下设的比赛上拔得头筹,对方要通知获奖消息,没打通设计部负责人的电话,打到了他这个备用号码上。 这倒是今天的一件喜事,虽然并不算意外。 金城国际珠宝展由招商局和珠宝贸易协会等部门和组织主办,设置比赛是每年的惯例。 官方目的是为了推广,以及交流珠宝设计创意及理念,给业内优秀人才一个出头的机会。 比赛由来自不同界别的专家评审,而谭氏属于实力强劲的参赛者,年年拿奖到手软。 所以赢了不稀罕,哪年不赢的时候才叫新闻。 今年得奖的作品还是出自谭仕章之手,是一件叫“流照”的月光石手镯。 作品得名于《春江花月夜》的“愿逐月华流照君”,呼应新中式风格的比赛主题。 冯敛臣看过设计稿,也看过它的真身,甚至是亲自送展——它带着典型谭氏风格,但谭仕章未拘泥于他过去对西方审美的偏好,选择用静谧素雅的月光石呼应含蓄的东方美学风格。 冯敛臣一边在心里打着宣传通稿的腹稿,一边去楼下告知林诗茹她们。 设计部自然士气大涨,一片欢呼之声。 不管是真正在兴奋,还是做也要做个样子,诸位艺术家至少把愉快的气氛烘托到了位。 林诗茹自掏腰包,说是庆祝,也为了这段时间的辛苦,要点奶茶和慕斯蛋糕犒劳大家。 冯敛臣摆摆手,拒绝了留下一起享用的好意,转身上楼去了。一推谭仕章办公室的门,就见这位副总站在窗边,正低头摆弄什么东西。走近才看清楚,他在撕一包二宝糖的包装。 这是个老牌子的糖果,冯敛臣小时就很流行了,他曾经也喜欢吃,乍见甚至有点怀念。 谭仕章停住手上的动作,回眸看来,毫无沮丧之意。 冯敛臣微笑着问:“仕章总,这是在赌石呢?” 谭仕章哈哈一笑:“正好,冯助,来跟我一起赌啊。” 盖因二宝糖每个包装里有九颗夹心糖果,分柠檬和橘子两种口味,但是比例完全不定。有人喜欢橙色多,有人喜欢黄色多,只有等到拆开的那刻,才能知道如不如意。 谭仕章慢慢打开完整包装,他这一包气运对等,四橙五黄,几乎是间隔排列。 “冯助。”他凝视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橘子还是柠檬?” “柠檬……吧?”冯敛臣迟疑一下。 “那不错。”谭仕章长长舒了口气,“我要橘子的。” 他唇边仍带着一抹笑容,伸手把糖举高,示意冯敛臣拿:“看来咱们俩是天生一对。” 冯敛臣拈了颗糖果,扯掉玻璃纸,酸甜的口味在口腔里漫开,是过去的味道。 谭仕章也噙着颗糖,把剩下的放在桌上,突然瞥他一眼:“你衣服确实不错。” 冯敛臣宠辱不惊,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今天穿这牌子是德国的一个经典男装品牌,尤其是西装线做得好,以剪裁和质感见长,版型立体,很容易衬托出商务精英范儿。加上一副细银框眼镜,显得楚楚不凡,又锐不可当。 至于档次上,有人觉得这牌子算高端,也有人说它最多沾个奢牌的边,其实在国外还是属于二线,介于奢侈和不奢侈之间——因此被谭皓阳盯上,拿来做筏子。 冯敛臣眉眼锋利,却作出个苦恼的样子:“今晚约了招商局的领导吃饭,怕上不得台面,还是特地穿出来的,这下好,让所有高管都知道我穿什么衣服,关心我穿不穿得起大牌。” 谭仕章靠着办公桌,双手环胸,调侃道:“所以你不如当着大家的面直说,绝不考虑为轻奢买单,还能为我撑个面子。” 冯敛臣道:“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为了上班,我会选择穿冲锋衣。这样别人如果问我,你不买爱马仕的西装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会说,的确是这样的。” 谭仕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有没有那么夸张。你的年薪应该不低吧?” 冯敛臣笑道:“也没高到那个地步,不如不讲那么多面子,脚踏实地生活。” 谭仕章笑道:“这听起来有点哲学的味道了。” 打趣完了,糖在舌尖化尽,谭仕章却收敛起笑容,盯着桌面,陷入自己的思绪。 冯敛臣记得来意,告诉他主办方通知“流照”中奖的消息。自然,大约对谭仕章来说,早已习惯于夺得各种奖项,只轻声说了句谢谢,目光一转不转,没什么欣喜若狂的表情。 冯敛臣请示:“如果没问题,我们就以‘流照’为今年珠宝展的主展品。” 谭仕章点头:“其他展品你都审过了没?” 冯敛臣说:“您放心,应该没有问题。” 谭仕章说:“但是不知你看了有什么感想?” “是指哪方面?” “不用想那么复杂,就比如今年和去年比,至少有没有出彩的地方。” “审美是个主观的评判。”冯敛臣委婉地说,“当然,如果问我个人看法的话……” “其实也就中规中矩吧。”谭仕章直白地说,“冯助,每年都是我一个人获奖,这够不够说明问题,是别人无脑捧我,还是我们设计能力止步不前?不管哪种,好像都不乐观。” 冯敛臣只能平和地笑笑。 以他的眼光,今年设计部交上来的东西确实像谭仕章说的,风格中庸。当然,要说差还远远谈不上,只是在谭仕章这样要求极致又严苛的人眼里,没有达到他的期待就是原罪。 以前江晶管理下的设计部,不管是丽华珠宝和是金凤翔,那几年还是有一些好作品的。 后来江晶调走后,谭仕章对Jessica不满,除了管理态度,也有她专业能力平庸的原因。 谭仕章个人的艺术造诣虽高,只有这点是不够的,主强将弱,将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谭仕章这时又接上刚刚的话题:“冯助,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过去到底年薪多少?” 冯敛臣如实回答了一个数目:“不过,那是总裁助理的档次。” 谭仕章道:“这么说确实亏待你了,我再想办法给你调一调。” 不等冯敛臣做出反应,他又轻描淡写地说:“还有职位——你今天也听到了,咱们新的子公司正需要人,我打算推荐你过去,一个副总至少是有的,你意下如何?” 第28章 第 28 章 永久私藏观赏。 升职, 加薪,哪个都是上班族期盼的好事,突然间主动落到头上, 像份从天而降的大礼。 但礼物不是白收的,里面透着的意思没有那么简单。有了好处, 相应责任也就跟着来了。 谭仕章解释:“子公司刚创立,各方面都从头开始, 正是空白的时候。派冯助你这种得力干将过去, 首先集团这边肯定是放心的。对你自己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 之前还说一个萝卜一个坑, 没有萝卜挪出位置,就没有合适的机会。 子公司成立的进度提前, 空着的坑这不说有就有了? 冯敛臣扬了扬眉,抿着嘴唇,仿佛沉吟。 谭仕章靠着桌子, 用低沉的嗓音和谈心似的语气跟他讲话:“这个建议其实是姑姑提的。” “是谭董?” “集团现在要考虑派哪些人马去新公司, 刚刚在她办公室,讨论的就是你的去向问题。” 说完, 谭仕章又从桌上摸了颗橘子糖, 剥开玻璃纸来吃, 他再次分了冯敛臣一颗。 冯敛臣用舌尖顶着糖果,感觉柠檬的酸味混着一点甜,在口腔里来回滚动。 谭仕章道:“说正经的,让你过去当个副总,肯定是绰绰有余的。论能力,说你不行,那是亏心的话。论资历, 你是爷爷亲自带出来的,本来就该往上走一走,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冯敛臣跟他并排靠着桌沿,冷静地说:“主要是感谢领导栽培。” 谭仕章道:“所以,话我传达到了,剩下的你自己决定。” “但是这边的工作安排——” “就是这个问题。”谭仕章笑了笑,“本来都适应了,你一走,我身边就又没人用了。” * 回到设计部,冯敛臣动手打了几份会议纪要,站在打印机旁,耐心等它一张张吐纸。 现今设计总监的办公室谭仕章用不着了,大多时候空着,成了冯敛臣一个人的专属。 林诗茹敲门进来,瞥见他手底下压着一叠红头文件,抬头纸是总裁办的。 但看不清内容是什么,冯敛臣把纸面往下,扣在桌上。 她离开后,他继续低下头,打出来的是No.7这条产品副线所有上会审议的记录。 手边这份的日期是最新的,佟雨曼昨天刚赶出来提交流程,登录谭仕章的OA可以查阅。 新的子公司名称已经拟定好了,“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马上将要提交注册备案。 星之钥,是个好听的名字,还有点梦幻色彩。 符合谭皓阳的意思,迎合一个年轻化的市场。 正常来说,像这样横空出世的子公司,愿意下放的大有人在,甚至名额要靠抢的。 虽然刚注册,规模小,人手不齐,业务空白,最开始一年半载肯定要辛苦一点,但也因为这样,是个越级升迁的好机会,对有野心、能抗压的员工来说,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比如像冯敛臣这样,原本上不上下不下的级别,留在总部,只够得转个中层管理。 反而要是派去下面,开疆拓土带一个新团队,给个副总职衔,是应当也必要的鼓励。 跟原先的计划比,能早点升当然是好。首先是稳妥,期间不管工作出彩与否,只要不出岔子,不被惩罚性降职,再往其他任何地方调动,至少都不会再低于副总这个级别。 其次,如果真是有能力,做得比较出色的,从无到有把一个新业务搞得蒸蒸日上,这个功绩放到哪都是可以吹嘘的,想抹都抹不掉,以后写在履历里,含金量如何不必多言。 如果No.7这条副线不是属于谭皓阳的点子,对冯敛臣来说,没有任何可犹豫的地方。 问题它是。 星之钥意在分薄丽华珠宝的资源,一个轻奢,一个高奢,定位虽不一样,还是有相似的地方,不可能不互相抢风头。就像家里头孩子多,长得像,总要分出个更受宠的。 谭仕章说让他过去,抱的是什么心情? 他过去了,是需要做好呢,还是不能做好呢? 冯敛臣并不怎么担心这位老谋深算的上司吃亏,但他要琢磨的是谭仕章的真实意图。 时间快到了,司机通知马上要出发,冯敛臣将纪要按下,暂时锁在抽屉里。 走到电梯间,谭仕章已经拎着外套在等电梯。两人共同下楼,前往留朱园赴晚上饭局。 这晚的应酬规格颇高。席间露脸的不仅有招商局的官员,还有珠宝贸易协会新换届的主席,以及其他几家大型珠宝公司的老总,因此不仅谭仕章来了,谭皓阳也到场,四面交际。 黄大钧年事已高,在业界也叫得上一声老行尊,他本人来不来,倒是没什么人能勉强。 何况他只做代总裁,灵通的人都知道,谭氏这两兄弟里,大概才会选出个将来的CEO。 他们两个实质上就像一对平分秋色的联合总裁,共同代表谭氏出席公开场合。 外人面前兄友弟恭的,到散场时,兄弟两个利落地冷了脸。 一前一后,谁也不和谁挨着,来是分乘两辆车来的,走也分两辆车走。 谭仕章的司机赶到路边时,谭皓阳的座驾已经扬长而去,南辕北辙,毫无眷恋。 冯敛臣帮忙挡了不少酒,他出门时脸色看着还正常,只有自己知道,刚刚喝得太猛,这会儿天花板和地面都在打转。以往饭局也不是每回都要这么喝,但今晚招商局来了两个海量的领导,在座的老总们不能不给面子,当下属的更不能露怯,一仰头一整杯,没一个手软的。 谭仕章身上也有些酒味,但是精神头比他好,率先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冯敛臣本该坐副驾,跟司机一起送他回去,夜风一吹,汗沁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地抽搐。 他一只手也去拉把手,却摸了个空,影子是重的,一瞬间晕眩得要命。 只觉背后被谁拍了拍,问他是不是想吐,冯敛臣摇摇头,意识恍惚,再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后座了,谭仕章并排坐在他旁边,西装外套搭在膝盖上。车子启动。 司机把油门踩得四平八稳,连交通台都没开,车厢内安静过头。 路灯一盏盏飞速后退,昏黄的光线射进来,规律地在谭仕章脸上明暗交割。 冯敛臣机械地从他手里接过瓶水,又听见他问:“冯助,你家住哪?” 狭小的空间里,冯敛臣意识麻木,脑中嗡嗡作响,不亚于十几个小人吵架。 谭仕章这样在旁边开口,都像一口黄钟大吕扣在脑袋上,重重叠叠的回声往鼓膜里钻。 冯敛臣下意识摘下眼镜,他掏出片湿巾,习惯性擦了擦镜片,耳鸣还在,毫无作用。 理智好像还在运作,又好像其实已经离家出走了,冯敛臣像把自己逗乐了,轻笑一下。 他揉着太阳穴,再看旁边的谭仕章,如同雾里看花,像打了层朦胧的滤镜。 谭仕章一只手撑着下巴,侧过脸,深沉的目光盯着他:“冯助?” 他又问了遍地址,酒意上来,冯敛臣往他肩头一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报了。 谭仕章还是用手机登录OA系统,调用权限,在员工通讯录里查到他登记的信息。 司机一路开到小区门口,但门牌没有登记得很细。好在高档小区物业比较负责,保安对经常见面的业主都有印象,帮忙查到了具体的楼号,又检查司机的身份证件,登记了一下。 然后还派个人坐在副驾,给司机指路,七绕八绕,直接开到冯敛臣家门口。 谭仕章把人扶下车,冯敛臣软在他身上,司机连忙跟着下来,要搭把手。 谭仕章却摆摆手,他从冯敛臣兜里摸到钥匙:“你回去吧,剩下不用管了。” 保安见他们应该认识,便又坐司机的车原路返回。 钥匙有一大串,拴着公司当纪念品的钥匙扣,倒是朴实,谭仕章推开栅栏,手里托着人,草草环顾眼前的小花园,庭院疏落,都是杂草,缺乏生活气息,只搭了几个光秃秃的架子。 他又换了几把钥匙,试探着打开里面房间的门,把人放在客厅沙发上。 摸黑在墙上找了半天,按下开关,柔和的光芒填满房间。 谭仕章走回来,他弯腰查看冯敛臣,冯敛臣斜着身子,胳膊挡着光,枕在沙发一头。 本以为他睡过去了,再仔细一看,眼睛还顽强地睁着条缝,眸光微闪,神思恍惚。 谭仕章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冯助?冯助?冯……”他换了个叫法:“敛臣?” “嗯。”冯敛臣有了动静,他摘下眼镜,手一伸,谭仕章顺势接过,放到茶几上。 他听冯敛臣又喃喃几句,前半句是冰箱该除霜了还是什么,含糊不清,没头没尾的。 下句又话锋一转,仿佛顽强地清醒过来,还说不劳驾他了,劝他早点回去休息。 谭仕章甚至失笑,想这人职业素养也够过硬了,都喝成这样了,还挣扎着惦记这个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只要有个活物在旁边,他都不能放心耍酒疯。 但是冯敛臣替他喝的酒,他留下照顾,公平公正。后面冯敛臣还是去卫生间吐了一场,喝多了不吐出来不可能舒服,谭仕章拿漱口杯接了点水,递过去,他还记得说了声谢谢。 漱了口,又非要用冷水洗脸,谭仕章拦不住,两个人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湿大半条。 谭仕章研究半天,才找到温水怎么打开。水池哗啦作响,他看着冯敛臣掬水往脸上浇。有的人喝了酒上脸,醉相满面红光,他这不知道怎么,反而一点血色没有,惨白得像个鬼魂。 这个样子,谭仕章也担心出事,赶紧又把他搀到卧室,脱鞋躺下。 在厨房找到烧水壶,又找到一罐没开封的蜂蜜柚子茶,谭仕章站在灶台边上,等水烧开,兑到温度正好,拿了只杯子把柚子茶化开。端去卧室的时候,人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他伸手晃了晃冯敛臣的肩膀,没醒。 谭仕章在床边坐下,看看玻璃杯又看看人,过了片刻,自己把蜂蜜柚子茶一饮而尽。 他的西装外套和马甲都扔在外面客厅,衬衫湿漉漉的,半干不干地黏在身上。 于是视线投向那个有点变形的廉价衣柜——打开,里边两级分化,一边是西服套装和通勤衬衫,一边都是大路货,的确没什么高档的衣服,但是浆洗得很干净,带着柔顺剂的味道。 谭仕章又回看一眼,主人不醒,但这个情况,自作主张取件换洗衣服也不过份吧。 他稍微冲了个凉,出来换了件号码宽松的纯棉T恤,料子是旧衣特有的柔软。 这么一通折腾,已是夜深人静。 冯敛臣侧躺着,在床垫里微微往下陷,呼吸平稳微弱平稳,一只手搭在枕边。 卧室没开照明灯,只拨亮了小夜灯,柔和地浸染他的面孔。 谭仕章又去看他的情况,空调的温度也没敢调太低,他握了握冯敛臣的手,还是不热,透着玉石般的凉意。谭仕章顿了片刻,慢慢俯在枕头边上,伸出胳膊,搂了一下他的肩膀。 冯敛臣体型瘦削,睡着的时候更不显块头,几乎半个人埋在毛毯里。 谭仕章给他把领带摘了,衬衣扣子解开一半,领口大喇喇敞着,被拉到锁骨的毯子盖住。 露出的皮肤光滑,肩颈到后背覆着一层薄而流畅的肌肉,不夸张,能看出锻炼的痕迹。 集团有健身房,谭仕章有几次早来晚走,见过他在那儿跑步,有时还并排上过跑步机。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的目光时不时总追在这个人身上,打量他干了什么,要去干什么,做什么,想什么,脸上是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还是流转着仿佛在打什么主意的狡黠表情。 像冯敛臣这样的角色,对任何一个上司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下属,他永远沉着稳重,不亢不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能体察上司每一个需要,能控住任何需要他坐镇的场合。 他给人一种感觉,任何工作都可以放心交给他,任何秘密都可以放在他那里得到保守。 但有时候,谭仕章也想看他惊慌,看他失态,看他露出茫然无措的无人见过的表情。 冯敛臣低着头,带着专注和沉浸的眼神,在他工作台前摆弄月光石的时候,他不知道谭仕章靠着墙,心里想的是什么。谭仕章的私人工作台是他的禁地,连谭儒其实都没进来碰过。 没有哪个设计师不喜美丽的事物。谭仕章看着他,想的是怎么样征服他,赢得他,想的是把他也收藏在展柜里,和琳琅满目的珠宝一起,在黑色天鹅绒上熠熠生辉,永久私藏观赏。 谭仕章眼眸深沉,男人的体温和气息落下,危险的阴影像黑暗中的怪物,把人覆盖其中。 但只停留片刻,他又直起腰离开了。 成年人的心动,有时停留在心动的程度就够了,不一定要换算成情感,更不保证会落地成一段佳话。尤其盲目开启一段办公室恋情,大部分时候,只有得不偿失这一个结果。 每一段感情和关系,都很难不矛盾吵架,后续产生的纠葛,意味着无限的风险和麻烦。 谭皓阳因为那个小设计师,才被谭月仙委婉敲打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她还是老一辈的思想,虽然理解不了年轻人开放的关系,但是该在夜店发生的故事,还是留在夜店发生为佳。 公司是讲公事的地方,给自己制造潜在的麻烦,称不上时髦,只是一些不明智行为罢了。 谭仕章从不需要这种提醒,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片刻精神和肉丨体的欢愉,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谓的吵架,冷战,分手,真正衡量起来,任何的好与坏其实都不是重要的砝码,抵不过失去一个得力下属的损失。 他关上主卧的门,转身去了书房。刚刚谭仕章看到里面有张小床,大概是当成客卧用的。 外面院子咯噔几声,好像是野猫跑过,远远发出凄厉的喵呜。 住在一楼难免吵闹,谭仕章听着这些动静,在黑暗中闭上眼。 * 翌日上午没去公司。因为宿醉,到了起来的时候,冯敛臣还是头疼欲裂。 对于上司在家里留宿这件事,他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清早半梦半醒的时候,谭仕章叫醒他,问能不能用一下电脑,他用迟钝的大脑思考片刻,还给对方报了密码。 家里用的电脑就是一台笔记本,需要的时候冯敛臣会带去公司,至于他能从公司拷回来的资料,虽然有保密的部分,谭仕章的话,都是他也有权限查看的,其他没什么问题。 大概又睡了一个小时,冯敛臣才彻底醒来,看看台钟,此时时针指向上午九点。 第29章 第 29 章 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太妙。…… 床头摆了杯蜂蜜柚子茶, 冯敛臣记忆回笼,好像早上谭仕章问他要密码的时候端过来的。 他实在太困,往床头柜上一推, 直接眼一闭,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杯子已经由温转冷, 冯敛臣没在意,端过来喝了, 换掉皱皱巴巴不成样子的衬衫。 起身走到客厅, 左右看看,书房里传来动静, 是谭仕章在里面。 冯敛臣推门进去时,见他正坐在书桌前, 岸然道貌地撑着下巴。 桌和椅摆在窗下,背对门口,笔记本的屏幕也对着门, 扬声器音量开得很低。 在静谧的空间里, 怪异的动静却异常清晰,细碎的喘息声往耳朵里钻。 意识到他在看的视频内容, 冯敛臣怔愣在原地。这一幕莫名熟悉, 眼前仿佛变成了没有正形的谭皓阳, 让人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旋即又想起,这是他自己的电脑。 谭仕章用鼠标点掉播放器窗口:“不好意思,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 冯敛臣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我的隐私?” 谭仕章把手收回来:“直接搜文件名,结果乱搜出来的,‘消费趋势调查报告’。” 男人的硬盘里藏东西,十个有九个这样取标题。冯敛臣哑然,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播放器画面暂停,他瞥了一眼过去,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纤细型的,另一个身材强壮,没有露脸,一站,一跪,暧昧昏暗,全是道具。 谭仕章坐在那儿,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扶着腿,看起来神态悠闲。 他眉眼锋利,别有一种凶悍的俊美,没有评判,但是望冯敛臣的目光里写着了然。 好了,现在谭仕章不仅了解他的穿衣品味,还发现他床笫之间不可告人的嗜好了。 冯敛臣捂着额头,然而全无印象。记忆往前回溯,终于慢慢想起来,如果说有来源,只能是谭皓阳拷过来的。冯敛臣扔了他留下的衣服和物品,不知电脑里还藏着蛛丝马迹。 谭仕章不搜出来,再过三年五载,电脑换了,他都还不一定发现硬盘里的猫腻。 张了张口,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谭仕章已经善解人意地把笔记本盖子合起来。 冯敛臣视若无睹,他到处找自己的手机:“你还没吃东西吧。” “没。”谭仕章说,“但我看这附近没有能送早餐的外卖。” 冰箱里他也看过了,只有一盒鸡蛋,一盒牛奶,一包吐司。此之外,比脸还干净。 冯敛臣对着这样的冷藏室,也沉郁地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把所有东西拿出来,吐司裹上蛋液,放到平底锅煎了,好在油还有。牛奶热了一下,倒在杯子里正好两杯,家里所有的食物物尽其用,一丁点都不多,也一丁点都没浪费。 好在时间也到了半上午,简单对付一下,再待会儿就该出去吃午餐了。 放下杯子,谭仕章问:“身体没事了吧?昨天你喝得脸都白了,怕是酒精中毒,差点就把司机交回来,再你送去医院急诊。” 冯敛臣说:“没那么严重,不用担心,大概是有点低血压。” 苍白,怕冷,倒是对得上。谭仕章端详他:“是吗?平时还真看不出来。” 冯敛臣指指自己,笑道:“是吧,现在看不出了,其实我当年是早产儿,小时候身体才叫不好,整天生病,到了青春期,经常出去打球才锻炼得结实一点。” 谭仕章笑了笑,展示宽厚:“但是真不舒服就在家歇半天,下午你不用去公司了。” 冯敛臣尽职尽责地说:“我看我还是去吧,不然工作也只会堆起来等着,明天更多。” 之后他去浴室补洗了个澡,谭仕章在门口等着,冯敛臣动作很快,半个小时一切搞定,又是西装骨骨的一副形象。 他那辆帕萨特正停在小区里,因此没叫司机,冯敛臣开车载谭仕章去集团。 车行半道,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工作上。 谭仕章再次提起昨天那件事:“星之钥公司那边,你心里有打算了吗?” 冯敛臣握着方向盘:“仕章总,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总要先跟我说清楚。” 谭仕章支颐笑道:“冯助,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狭隘啊,如果这条轻奢线真能走得通,还能打出名堂,我有什么理由不盼着它好?不至于为了一己私欲,置公司利益于不顾吧。” 冯敛臣说:“这个我明白。” 他更明白谭仕章这根老油条,嘴里这么说,心眼连起来,已经绕出十万八千里。 谭仕章在总办会和各种场合,立场鲜明地摆出反对子公司的态度。但是一旦局面敲定,背地出手倒是眼疾手快——他不是要把冯敛臣推出去,他是在往星之钥内部安插自己的人。 冯敛臣过去,就是他的耳目,副总这个职级刚刚好,再低没有权限,再高又太过惹眼。 谭仕章又说:“但是先说明,我不会轻易放你走,你要是想过去,还得自己设法争取。” 冯敛臣微微勾着唇角:“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太妙,是要给我穿小鞋呢。” 谭仕章道:“毕竟我心胸狭隘,倒是很适合这样的人设。” 冯敛臣发出一声轻笑:“人设。”他咀嚼这个词,揶揄,“您又不是要去当明星。” 谭仕章乜他:“冯助,你在员工之间也有人设啊。” 冯敛臣目不斜视地挑眉:“是吗?我的人设是什么?” 谭仕章笑起来:“这个等你自己去发掘吧。我看还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 把车停在地库,冯敛臣跟他等电梯,厢门开了,两个员工正好出来,连忙和他们打招呼。 到了设计部的楼层,冯敛臣便出去了,谭仕章还要再坐两层上去,关门前向他挥挥手。 冯敛臣坐到设计总监办公室,重新拿出昨天的会议纪要。 这样事情大概就清楚了。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派冯敛臣去星之钥的是谭月仙。毕竟这也是她的功臣一位,安排好冯敛臣,她才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个安排对谭仕章来说,却是足够让他老大不痛快的。 把他身边的人挖去,放到谭皓阳的公司里,算怎么回事呢? 未免太不顾及他的脸面。 以此为导火索,谭仕章不高兴是人之常情;和下属离心,甚至刁难阻拦,都是人之常情。 如果冯敛臣演技好一点,两个人搞不好当众都要上演一场闹崩翻脸。 也不做得必程度很夸张,只是等冯敛臣去了星之钥那边,必然会被试探立场,只要让一般人想不到他和谭仕章其实还在暗通曲款,这样就差不多。 * 下班时间形容虚设,到了快七点,办公区还是灯火通明,人基本全在座位上待着。 有谁先说了句饿了,张罗着要点加班餐。林诗茹敲门进来,问冯敛臣想吃什么。 他思考片刻,林诗茹主动说:“仕章总应该也没走呢,给他要一份吧?” 谭仕章高居顶层,投入工作的时候更是威严深重,连她这个部长到现在都还不适应跟这个顶头上司打交道,有意无意地避免直接找他,宁可和更好说话的冯敛臣沟通。 当助理的直接点头:“你们点什么,再多加两份就可以了。” “那就效率高一点——汉堡王行吗?” “可以,仕章总不挑。” 林诗茹探头向外面负责点餐的同事喊了一声,嗓子是哑的。每天说话太多,几乎没停过。 冯敛臣桌子上也放了管二宝糖,是从谭仕章那儿捎来的,他拆的这包走运,几乎全是柠檬口味,黄澄澄的,圆润可爱,他分了一颗给林诗茹,自己也往嘴里填了一颗。 趁等外卖的功夫,林诗茹和他讲接下来的工作流程。 “咱们每年都在珠宝展区这个位置,只是今年的客流动线可能有变,他们说是进行了优化调整,三楼拐过来,沿着这条走道过去,理论上不会被分流,但是实际上,谁知道怎么样?” “那先不管了,我们优先盯展台装修,虽然咱们只管设计,还是要和品牌部打配合。” “哎……”林诗茹拖了声长腔,冯敛臣问,“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一半是来自工作的。”她无奈笑说,“一半是来自队友的。” 冯敛臣也笑笑。不出意外,今年策展的主负责人就是采购部长兼总裁助理王岩。 王岩懂得采买,懂得他的一亩三分地,平时主要招招标,和供应商喝喝酒,但是牵头大型活动并不擅长。他本就没干过这些项目,人到中年,脑子也没年轻人活泛,偏偏还想在新上任的董事长和代总裁面前露一手,展现自己认真负责,来来回回,在个别环节反复消耗人力物力,导致效率底下,不是员工一起扎堆做重复的工作,就是那块要做的反而没人负责。 就这样,王岩自己还忙得要命,每天如临大敌到处盯着,想起什么就赶紧再拧拧螺丝,查缺补漏。现在实际上的加班量,有一半属于自讨苦吃,摊上个糟心的领导人为制造出来的。 对比往年冯敛臣负责的时候,井井有条,流程清晰,也没加班成这个昏天黑地的样子。 多日连轴转下,各个部门下面的员工已经抱怨连天,私下对王岩的意见很大。 今年参加展会,越想呈现一个完美的效果,最后越未必能如意。 各种小问题加起来汇聚成大问题,冯敛臣想起谭仕章对本部门的送展产品的不满。 事实上,提起这点,林诗茹自己的意思也是:“总觉得……好像哪里差点意思。” 冯敛臣说:“是啊,差点意思。” 他们两个头顶着头,翻看还没最终送审的产品图册。 第30章 第 30 章 群英杯。 谭仕章的“流照”, 作为丽华珠宝的代表展品,在高级珠宝这个类目里算是艳压群芳。 林诗茹指着它的照片:“都说作品是设计师内心的折射,但是仕章总的手笔, 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和他本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嘛。单看设计,以为是个知性优雅的女艺术家画的。” 冯敛臣心里是赞同的:“我觉得有点新艺术时期的韵味。” 林诗茹道:“对, 就是穆夏那感觉,像殿堂里披着白纱的神女, 有种圣洁的神性。” 每个成熟的设计师几乎都会形成自己的风格, 谭仕章也有,但并不因此设限, 在他过往的设计手稿里,其实能看到各种不同风格的尝试。就在他用作工作室和展馆的别墅里, 冯敛臣还见到一套用形状不规则的巴洛克珍珠做的动物吊坠,白兔、夜莺、猫和驴子,充满童趣。 童趣这个词, 听起来和他可真不搭。 其实圣洁和神性, 与他好像也扯不上关系。 像林诗茹说的,通过设计风格, 似乎常能让人窥见一个设计师内心世界。 他们在业内也与很多新锐的设计师打过交道, 大部分更喜欢凸显反叛精神, 甚至有的人作品怪异冰冷,怎么刁钻怎么来。 谭仕章外表冷酷,情感淡薄,相比之下,倒像是个十足拥护古典审美的老派艺术家,这种反差让人难以琢磨。 不过今年他只做了一只手镯——虽然没有明言,其实大概是有把机会让给别人的想法。 组委会评审的维度是公开的, 不光创意、美感、工艺、佩戴性,还有市场销售能力,这些都会纳入考虑,换言之,不仅是评判展品的艺术价值,也是在评判它的商品价值。 只是金凤翔还有下面的快消品牌,都没太能把握这个机会。 没获奖意味着商业价值没有得到认可,虽然展会比赛不代表一切,但也是个沮丧的信号。 林诗茹现在就很沮丧,甚至想揪头发:“我怕今年的展办完,我跟师父都没法交代。” 冯敛臣忙宽慰说:“这么大的项目,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其实集团并非没有好的设计师,问题的根源首先肯定不在于缺人才。 冯敛臣前阵子刚梳理了设计系统的人员名单,对这点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集团每年通过各种渠道招聘,不停有设计师和设计助理过五关斩六将入职。有些会待在总部,有些是去下面的子公司,随便哪个的履历都很好看,不少人都有海内外名校学习经历。 只是谭仕章的个人光环太强,他的作风又强势,在无形之中压制了其他的人。 其他还有些人事管理方面的问题,比如上升渠道路径不尽合理,这涉及到公司整体的人事制度,虽然不是谭仕章一个人能决定的,但导致的结果就是,该提升的人不能及时提升。 明明人才济济,遇到Jessica这样平庸的部门领导,业务能力就立刻显得疲软。 现在尚且如此,以后长久来说呢? 谭仕章会越来越往顶端走,安心伏案画图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即便他觉得这是种享受。出于兴趣搞搞设计是没问题,但当领导的代价,就是不管喜不喜欢,都得负责公司的大局。 至于具体的业务上,谭仕章手下只能也必须有更多能用的人,设计部势必要进行变革。 这点林诗茹想到了,冯敛臣想到了,他自己想必也明白。 冯敛臣敲着桌面,露出思考的神色:“其实我们内部也可以搞搞比赛,打打擂台的吧?” 林诗茹眼前一亮:“这办法我觉得可以。你记不记得,以前公司也搞过类似活动。” 冯敛臣也正是想到这回事:“是五年还是六年前了,那时候老谭董还在。” 林诗茹点头:“那一次是搞了个珠宝首饰设计大赛,面向所有内部设计师,名字特别搞笑,叫‘金马奖’,口号是‘我们谭氏有自己的金马奖’。不过大家真的很踊跃,因为不分职级,谁都可以报名参加,奖励又相当诱人,被选中的获奖手稿可以投入研发生产,设计者可以拿分红,最主要的是,得了奖不就等于入了领导们的法眼,之后大概率优先升职嘛!虽然那次我没得奖,至今都还印象深刻,真的是每个同事都拿出看家本事,各显神通来的。” 冯敛臣听得笑起来,也说:“有印象有印象,虽然我没资格参加,都觉得热闹非凡。” 这比赛是当时某个副总向谭儒建议的,事实证明,确实在激励员工方面起了积极作用。 既然有这样现成的先例,再举办一个“金马奖”第二届,其实也未尝不可。 不过林诗茹想到很多现实问题:“万一现在的领导不支持这样搞呢?” 冯敛臣说:“可以提交个议案试试,就算不行,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林诗茹沉吟,道理倒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聊得热闹,接下来她和冯敛臣又讨论了一些具体细节。 至于方案,肯定要由林诗茹这个部长来落实了。 这不是问题,不过她抓着冯敛臣:“你去仕章总面前,记得先帮忙探探口风。” 冯敛臣答应下来,这时外卖也到了,有实习生去楼下大包小包提了上来,摆在空桌上。 众人哗一下涌上去,冯敛臣从林诗茹手里分了两份汉堡和可乐。 他送上楼去给谭仕章,副总办公室里却没有人。 不过灯开着,谭仕章应该还没走。 冯敛臣刚把纸袋放在茶几上,突然门被推开,谭仕章把文件蹂躏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满脸漠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但是看到冯敛臣的瞬间,气势缓和几分,恢复成正常表情。 他放缓脚步,闻到隐约的香味:“点了什么外卖?” 冯敛臣递给他一次性手套:“牛肉汉堡,可以吗?” 谭仕章坐到沙发上:“能吃就行。那个是可乐?分给我一杯。” 两个人围着茶几吃快餐,谭仕章几口把饮料喝空,吸管咬在牙齿中间,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说明他心情不太愉快,但谭仕章没有倾诉,冯敛臣也就不问,只是陪着安静吃东西。 大概食物安抚了空着的胃,谭仕章面色稍霁,冯敛臣才趁势讲起和林诗茹商讨的提议。 听完,当领导的想了想,痛快地表示支持:“可以,跟林诗茹说,尽快做方案吧。” “要多快?”冯敛臣问,“在展会之后就开始?” “她要是动作够快,”谭仕章说,“我做主,获奖作品都可以直接参加这届展会。” * 下来的时候,林诗茹露出探寻的目光。冯敛臣向她点点头:“领导说可行。” 林诗茹自然高兴。 但冯敛臣到她办公室说话,反手关上门,提醒:“但你要知道,这下时间就非常紧迫了。” 谭仕章是设计分管领导,林诗茹发起建议,第一个就要经过他,这样算是得到了首肯。 但是谭仕章更加激进大胆——内部比赛不仅要办,这次甚至不是只提交图稿,而是报名的设计师做出成品,到公司认可的首饰设计,就可以作为展品,获得在珠宝展曝光的机会。 对设计师个人来说,委实颇具挑战,不过这种机会也无疑十分珍贵。 两人沉默一会儿,各自思索可行性。 冯敛臣先开的口:“其实照仕章总的意思,如果做不到,时间也不是必须赶那么紧。” 林诗茹却露出坚定的表情:“不,我觉得机会难得,像你说的,能试试就先别说不行。” 冯敛臣向她露出一个微笑:“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尽量配合。” 她已经开始想办法:“以前既然办过一次比赛,方案肯定是现成的,可以直接要来参考,这样效率就高很多了。当时为了比赛,信息部还专门做了个报名系统,也可以直接沿用吧。” 于是就这样,两个人讨论到半夜方散。 上回的方案需要找当时的主负责人要,问题是时间过去太久,那个负责人早就调走了。 就算现在联系到他本人,原来的文档还在不在,存在那个电脑里,都是不太确定的事。 林诗茹不知道冯敛臣怎么搞定的,一夜过去,第二天就把文档从邮箱里发过来。 她情真意切地震惊了,想说话甚至先呛了一口:“冯咳咳咳……” 冯敛臣没当回事:“我就记得在秘书办应该有归档,跟她们要了一份,你看有没有用。” 这下拖的理由都没了,林诗茹连连道谢,利索地开始写新方案,以及未来的上会议案。 过了一周,正式上会,谭月仙作为董事长,也表达了支持态度。 其实不意外,现下谭月仙和谭仕章,乃至谭皓阳一样,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需要做出实绩,也同样面临着一些需要改革的局面,正是广纳谏言的时候,心态是比较开放的。 加上这个比赛是谭儒时期延续下来的传统,从感情因素上,说起来也显得有意义。 因此总办会上几乎没有高管投反对票,全员通过。 会上谭月仙看了看谭仕章,还揶揄他说,别忘了星之钥公司还在等着设计部输送人才,他上回刚刚叫苦连天,借助比赛,正好把庞大的设计队伍捋一捋,这下总能挑出合适的人手。 当着所有人的面,谭仕章只是笑笑,说自然。 议案顺利过审,只不过这次不再叫“金马奖”那么凑趣的名字了,改成了“群英杯”。 接下来,就是林诗茹自繁忙的工作中挤出时间,牵头“群英杯”这场内部比赛报名事宜。 比赛通知已经层层发了下去,冯敛臣从旁协助良多,不过,他最近被王岩给缠上了。 王岩抽了个时间,找人叫冯敛臣来自己办公室,说是有事相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我就知道,冯助眼光独到…… 冯敛臣依言去敲了敲门, 里面王岩中气十足地说:“进。” 冯敛臣进去坐下,却见他拿出了老上司和老前辈派头,教导自己工作态度要积极上进, 有参与项目的机会要主动抓住云云。王岩表达又挺啰嗦,他听了好一会儿, 方听出点意思。 冯敛臣坐着,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这让王岩有些窘迫。 虽然语气强势, 他其实是外强中干。一言以蔽之,王岩自己搞不定了, 要找个帮手来。 随着展会工作推进,王岩现在焦头烂额。 任务清单庞杂无比, 各方面进度都不同程度滞后,原本批下来的预算也眼看见底。上次黄大钧问推广方案的落地情况,王岩一直在擦汗, 其实很多节点, 至今一片纸都还拿不出来。 他面上淡定,心里焦虑发慌, 冯敛臣其实又何尝不知道, 这个牵头人其实不那么好当的。 确定展出展品和推广方案,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之后在有限的经费内,宣发要怎么样跟上,企业的自媒体,对外合作媒体,还有现场的广告赞助,要不要去打点关系、疏通渠道? 除了主办方组织的附属比赛, 还有各种展位活动、展位沙龙、专业客户买家团、项目对接会甚至商务晚宴,难道能不参加吗? 还有老客户招待,新客户引流,行业信息搜集,包括做好突发事件应急处理预案…… 不光是工作量大的问题,部门之间,想来不可能不扯皮推诿,周旋在各个负责人和底下干活的人之间,协调工作,不夸张地说,是极其劳心劳力、让人血压居高不下的一个活计。 如果搞不定里面复杂的人际关系,那滋味就更销魂了,有时候是气得人想直接跳楼的。 以前冯敛臣当主负责人,别人老觉得他能从中捞多少油水似的。实际呢? 大部分时候就是出力又不讨好,做好了是应该的,一出了问题,领导就只拿你是问。 所以今年哪怕天天加班,对冯敛臣而言,反觉比往年轻松,主要是不用操这份心了。 这会儿,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王部长,但设计部这边……说实话,事情已经够多了。” 王岩厚着脸皮,清了清嗓子:“是,我理解,你们手上也一堆事,问题是,现在谁的手上不是一堆事呢?小冯你也算老员工了,得分得出轻重,现在哪有事比得上展会工作要紧?” 冯敛臣苦笑:“不是我不想承担责任,只是能力有限,仕章总那边,恐怕没法兼顾。” 王岩搬出杀手锏:“小冯,我这么跟你说,这个决定是皓阳总已经拍板的了。” 冯敛臣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儿。 王岩说:“真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跟领导反应,皓阳总也说了,有什么需要,他肯定是可以帮忙协调的。” 王岩直接叫不动人干活,但谭皓阳是上级,由他来指派,就不好说不接了。 但是这话术吓唬一下新人还行得通,对他,冯敛臣是不太信,更不太忌惮的。 因为他心知肚明,王岩跟谭皓阳讲需要帮手,十有八九是瞒头去尾,总不能直白承认自己无能。 王岩多半是两头糊弄,把冯敛臣拉过来干活再说,没准到后面,还会变成他自愿的。 冯敛臣只是笑笑,一点口风都不松:“有需要的话,您还是让皓阳总亲自来找我吧。” 王岩有点不高兴,阴阳怪气:“你这还真是日理万机,叫你帮个忙都腾不出手啊。” 冯敛臣歉意地微笑:“我可真不是这意思,王部长,您是参展负责人,我们配合您是天经地义。您怎么吩咐,我们部门肯定是怎么做的。” 留下这句话,他便潇洒而去,门一甩,把王岩关在后面。 * 回到设计部,林诗茹正叽里呱啦地在办公室打电话,听那边像是江晶的样子。 江晶也是来打听比赛规则的,林诗茹在跟她师父详细解释。 这两天,下面公司的设计部电话打到冒烟,明里暗里,问什么的都有,有兴趣的人很多。 信息部也已经把“群英杯”的参赛系统搞定了,从后台看,报名情况踊跃,每天都有人数增加。到现在过了大约一周,想报名的应该都已经注册进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要求一个设计师拿出足够成熟的作品,说考验的确是挺考验的。 要么挑战灵感和手速,看能不能在十天半个月之内肝出成果;要么挑战平时的积累,看手头有没有现成的设计稿,正好可以拿来用——可谓运气和实力都很重要。 冯敛臣路过办公区时,突然想到什么,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江一眠把眼睛从显示屏上挪开,伸了个懒腰,突然抬起眼,向他望回来。 被人甩当然不是件愉快的经历,江一眠之前那阵子情绪很差,只是冯敛臣也管不了那么多。设计部人多口杂,有的一无所知,有的看出猫腻,多多少少,难免私下有各种议论。 冯敛臣猜过江一眠会不会辞职走人,但是大概没有更好机会,他倒是没有提出这茬。 经过这些天,江一眠看起来从情伤里恢复过来,他跟冯敛臣对上视线,两人都意味不明。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冯敛臣扭头,看到是黄芮,他笑着问:“比赛你报名了吗?” “突然搞这个,真的要忙死了。”黄芮说,“但是报了,不报老爷子在家都要唠叨。” “那行,好好加油。” “我不想努力了啊,能不能搞个黑幕?”黄芮左右看看,“内定我个特别奖什么的?” “哪来的黑幕?”冯敛臣失笑,打趣她,“上来就想歪门邪道,我可没有权限给你。” “我是在钓鱼执法!”黄芮追着他进办公室,“算你过关,这么说,真没有什么内定?” “真的有内定人选,不如直接选拔就行了,领导班子何必大费周章,专门搞个比赛。” 黄芮嘴硬:“那也难说,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捧人呢。” 冯敛臣笑了笑,把她劝出门去。 但是离开之前,黄芮又打听:“我还听到一个说法,这次群英杯是不是给星之钥选人?” 她想得很美:“比如我要是拿了头奖,能不能直接去那边空降个部长?” 冯敛臣否认:“这个不确定,你先别当真。怎么,你想调去星之钥?总部待得不开心?” 黄芮摇头,睫毛刷得像小刷子:“倒也不是,我就是觉得,总部设计部风格已经比较固定了,去做新产品线,没准更有发挥空间啊,挺好玩的。话说,你不是也要调过去吗?” 冯敛臣保守地说:“这个也还没有最终确定。” 黄芮走后,他坐进椅子里,翻看校对刚刚送回来的展品图录打样。 参展作品需要提前制作图录,送到珠宝展的主办方那边,不可能拖到最后下印,肯定来不及。不过展品图录在定稿之前进行了一点修改,在最后面增加了一个“神秘作品”板块。 这就是给“群英杯”获奖作品预备的空白位置,谁获奖,到时候可以直接上。 公关部还以此为宣传噱头,在通稿里大书特书了一篇,称之为“不被定义的珠宝”。 内部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节奏紧,进度快,行动力强的设计师已经把图纸提交上来。 参赛系统的后台集团高管都可以登录查看,信息部另外帮冯敛臣和林诗茹也开了权限。 至于评委团具体成员,由谭仕章、谭月仙、黄大钧及几个副总组成,谭皓阳也在其中。 冯敛臣虽不是正式评委,他和林诗茹两个人每天忙里偷闲,也会登上去看一会儿。 下午,他把展品图录送去给谭仕章看,被谭仕章给叫住了。 “你再帮个忙,把提交上来的比赛稿件打印出来,装订一下。” 冯敛臣照办,过了十分钟,把纸质版装订成册,放到他上司面前。 谭仕章随手翻了两页,表情上看不出想法,但如果此时设计师本人站在旁边等待审判,可能腿肚子打颤。 冯敛臣察言观色,在旁边轻声开口:“我觉得有几份概念还是挺新的。” 谭仕章这才笑了笑,继续往后翻,从头到尾浏览过去:“是吗,哪份入了冯助的眼?” 到目前为止,冯敛臣最欣赏的是一套以昆虫为主题的胸针设计作品。 系统里每个参赛者都是匿名的,免于职位和名声影响评委判断,只能看到图稿本身。 这位不知名设计师分别画了小蚱蜢,小蜻蜓和小蜘蛛三种图纸,造型逼真,灵动活泼,作品阐释里却打了个商务风格的标签——固有印象里,成功人士在商务场合佩戴的首饰,首先以简单大方为主,这样的创意乍看有点挑战传统,但仔细想想,未尝没有别具一格的效果。 尤其是那只蚂蚱,冯敛臣凭经验在脑中勾勒实物,仿佛能随时从领口跳下来似的。 让他无端想起谭仕章为天后定制过的那条银白蜥蜴。 “群英杯”比赛本身没有规定主题和类别,完全自由发挥,非要划个范围的话,只有公关部当成宣传噱头的那句,要做不被定义的珠宝。 但到底什么是不被定义的?都全凭个人理解。 谭仕章认真盯了一会儿:“我就知道,冯助眼光独到。” 冯敛臣自谦:“画图设计的又不是我,只说不做,出一张嘴么,当然简单。” 谭仕章啧声:“也有不被定义过头的,这个洋葱圈是谁画的,能不能找出来直接开除?” 冯敛臣也笑了,气氛倏忽轻松了一点。他微微弯着腰,挨在谭仕章旁边,跟他从第一张图纸挨个讨论到最后一张。都看完了,冯敛臣试探地问了句:“您觉得怎么样?” 谭仕章合上用来做记号的钢笔:“是有几个不错的。我记得有一个——” 他放下笔,往前翻了几页。 谭仕章的手很大,手指又长,灵活利落,只是指节上带着细微的疤痕,大概是以前工具弄出来的。冯敛臣略一出神,那只手已按在一页上,这张设计图里,画的是条细细的眼镜链。 链条是纤细的水波链,如水逐流,波光粼粼,中间点缀着圆形的海蓝宝,温柔不失时尚。 但是提交这个作品的设计师,也挺剑走偏锋,今时今日,眼镜链这种饰品其实很少有人佩戴,没有受众群体意味着没有作为产品研发的价值,公司选它中奖的概率明显很低。 谭仕章看了冯敛臣一眼:“除了你说的那个昆虫系列,我觉得这个还有点意思。” 冯敛臣只是笑笑,低着头研究:“可惜有点太小众了。现在谁还戴这个?” 谭仕章突然把图纸举高,和他脸颊平齐,他对照冯敛臣的眼镜,似乎也在心里勾勒实物。 冯敛臣意会,一动不动,当做模特,任他审查。 谭仕章眯着眼琢磨了一会儿,以他的眼光,对想象的画面大概是满意的,眼眸闪烁,往后一靠,然后豁然笑了笑:“就这样吧,别的评委管不了,我这儿肯定是要给它一票。” 第32章 第 32 章 新派绅士。 所有的稿子都交上来之后, 流程搞得很正式,林诗茹把参赛作品装订成册,给到冯敛臣。 冯敛臣送去楼上, 评委团已经占了个会议室,抽了整个下午的时间, 甚至讨论到晚上。 初赛选筛出十位获胜者,图纸将会进行打样, 铸造实物, 再从中择优评出前三。 那条起名“新派绅士”的眼镜链设计图不在其中,不出意料, 没被大部分高管放在眼里。 但是除了谭仕章提名,谭皓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名也投给了它一票。 至此,“新派绅士”虽然没通过初选,但也不是全无希望——剩下的参赛作品, 得票数高的图纸当中, 还会诞生五个特别奖。 谭氏评委团对这个“特别奖”的评选标准很明确,就是顾名思义, 破例考虑特别一点的。 即不太常见的、标新立异的、市场销售能力不明确但好像又有点意思的创意, 先不交付工厂制作大货, 但是制出样品摆在展会上,给个亮相的机会,试试市场反馈再说。 消费者的心思从来最难琢磨,只有一半可以预测,另一半,就像夏日来去无常的雷阵雨。 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黑马,一夜之间就爆了呢? 企业□□的小伙子忙得够呛, 他负责搞内宣的,评审会上诸多领导围成一圈,他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又是拍照片又是写新闻,连夜走完审批流程,第二天一早就发上谭氏官网。 并且,内部公告栏还公开了初选获奖名单。 冯敛臣看见那套昆虫主题正在里面,系列名叫“夏夜”。 * 至于王岩那边,他后来没再来找麻烦,冯敛臣也没有闲工夫关心他去没去找谁告状。 每天他就在二十八楼来来回回,有时撞见谭皓阳,对方反正没吩咐让他去展会帮忙。 但其实有几次,谭皓阳已经开口叫住冯敛臣——冯敛臣以为他要说王岩的事了,结果谭皓阳也只是笑眯眯的,指使他去干点什么小事,收发文件,取个快递,跑腿传话…… 他状似无意地嘱咐那么一句,神色无辜,真和他较真,反而显得小题大做一样。 何况谭皓阳官大一级,冯敛臣对上他,总不能把爱答不理写在脸上,只能公事公办,速战速决。但,显而易见,谭皓阳这是近来身边空了,他无聊了,便又惦记着来招冯敛臣。 招猫逗狗,这人从骨子里就是顽劣的熊孩子脾气,不知道从小到大怎么给惯出来的。 这天还在午休时间,冯敛臣又在二十八楼走廊被谭皓阳逮个正着,询问项目工作进展。 两人正说话时,旁边的会议室门把手一转,谭仕章打头走出来,看到他们,面容冷峻。 窗外阳光灿烂,产品副总紧跟着出来,方方正正的脸被打得亮堂。双方一个照面,想避开都来不及,产品副总连忙向谭皓阳打了个招呼:“皓阳总,去食堂吃过饭了没?” 谭皓阳说吃过了,两手抄着兜,眼神漫不经心的,盯着冯敛臣的领带。 谭仕章也瞥了眼冯敛臣:“上午让你做的预算报表,还没给到我?” 本来是要下周才交的,冯敛臣歉然:“还差一点。明天拿给您可以吗?” 谭仕章不近人情地说:“下午给我。冯助,你有时间在楼上晃来晃去,没功夫做报表,不管你是没做还是忘了,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忙,但我不知道你天天都在忙什么。” 老话尚且说,关起门才打孩子。他当着另外两个高层的面,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训中学生似的训斥冯敛臣,十分令人下不来台。冯敛臣面上露出些微尴尬:“不好意思。” 他语气还是谦恭的,谭皓阳哼笑了一声,只管拉着产品副总闲聊。 产品副总陪笑,总不能对另一位视而不见,又把谭仕章拉入话题。 谭仕章这才没好再发作,他们三个副总边说话边向另一头踱去。兄弟两个身材都够魁梧,谭仕章在左,谭皓阳在右,俩人把可怜的产品副总夹在中间,像个中间凹下去的哑铃。 冯敛臣站在原地,等这拨领导的身影转过走廊拐角,才独自一人下了楼。 回到设计部,迎面却一片昏暗幽静,办公区域的大灯已经关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 有午休习惯的人拖出工位自带的折叠床,毯子眼罩一裹,基本都在躺着,不知哪个角落还传出微弱鼾声,氛围很是催眠。个别不想睡的,要么对着电脑追剧,要么趴在桌上玩手机。 冯敛臣表情平静,他正要回工位,路过部长办公室,见厚实的门开着一条细缝。 林诗茹正在里面轻声慢语地打电话,说的内容听不清楚,只是少有的疾言厉色。 她注意到门外有人,生硬地扔了句“就这样”便挂断了,一把把冯敛臣拉进办公室—— “没忍住,发了顿火。” “怎么了?”冯敛臣关心地问,“不会又跟谁PK了吧?” “原料管理中心的孙志豪,冯哥你认得吧,他们那儿的负责人。”林诗茹和他抱怨,“他居然说钻石库存不足了,连个八心八箭的都找不出来——钻石!白钻!培育的都没了,鬼信?” 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差点爆粗口,对方不知搞了多大的幺蛾子。 冯敛臣拖来转椅,坐到沙发对面听她讲。 还是关于“群英杯”比赛的事。 林诗茹向他解释现在的情况:“咱们初赛选出的十张图纸,已经都送工厂了,这批东西正赶着起版,今天汪师傅却来找我要主石。我第一反应还挺纳闷,问师傅说,你们需要石头怎么不去原料管理中心,反而来找设计部,我们这儿怎么会有?听他们讲完才知道,原来是原料中心不肯给,孙志豪说比赛是设计部办的,需要用的东西,也该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冯敛臣听完倒还镇定,一时只是沉吟。 但林诗茹生气是有理由的,这显然是对方在故意刁难,说不定还见人下菜碟。 两人对珠宝首饰的设计制作流程都不陌生,一般来说是这样:设计图纸、起版、倒模、执模、配石、镶嵌以及抛光和电金,最后进行质检,属于设计师加工厂师傅共同的成果。 最开始的环节,设计师先用纸笔画出草稿,再用绘图软件精细绘图,做出成品图纸。 接下来的工序,就是把图纸送到工厂那边,让起版师傅做首饰金属部分的原模母版。 传统起版方法是按照图纸,用925银、白铜或者蜡雕的方式翻著模型,钳,锯,锉,焊,都属于基本功,当然,现在技术进步了,也可以通过3D打印的方式,快速生成想要的母版。 而母版的好坏,即其美观与否、精准与否,决定了铸造出来的首饰能否精准反应设计师的想法,因此这一步也堪称珠宝制作流程的关键环节,差以毫厘,可能就会完全失去味道。 个别动手能力强的设计师自己懂得起版,乃至于可以自行负责后续的打磨和镶嵌,好处是在过程中,可以借助手工技巧,灵活调整设计创意,使作品更完美,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更常见的情况,由于起版要求的技术含量高,难掌握,而且大公司内部分工明确,设计师不可既干这又干那,基本都会把图纸送到工厂给师傅去做。 像谭氏集团下面的自有工厂,那些好的起版师傅,大部分有至少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 但现在也是卡在这上面。老练的起版师傅不光需要图纸,还需要提前拿到准备镶嵌的所有石头,以便能和母版不断对照,确保后续镶嵌严丝合缝,达到紧密契合的完美效果。 孙志豪也不可能不懂。他却跟林诗茹打太极,一会儿推说用于比赛的属于设计师的个人作品,理论上不该动用公司库存,一会儿又说他们部门突然需要大量材料,但是原料库里不巧就是没有正好的钻石和彩宝。报白钻的只给皓石,报南洋金珠只给普通珍珠,爱要不要。 但怎么可能真的没有?集团的原料管理中心早就引入数字化管理系统,精品库存和大货分门别类,都有详细登记,设计师都可以在线查看,不少人还是先选好主石,再量身定做的。 哪怕没有线上系统,单一个冯敛臣,他对集团现下的库存情况——存量,种类,采购批次,不说如数家珍,至少基本没有数不上来的。 这孙志豪睁着眼说没货,还真是骗鬼,更完全不把林诗茹堂堂一个部长放在眼里。 所以林诗茹不明白:“他刁难我们部门有什么好处?难道能得到什么特殊的享受?” 冯敛臣没忍住,噗嗤一声,正色坐回去,想了想说:“无非还是有自己的小心思。” “是吗?我没跟这个孙志豪打过交道,以前我在集团的时候,管原料中心的还不是他。” “嗯,他是后来的,前年才入职,走的渠道还是通过王部长内推。” “哪个王部长……采购部的那个王岩部长?” “没错,我还记得,孙志豪和他有一点远房亲戚关系。” 第33章 第 33 章 好奇,只是想关注一下看…… 内推一般都是推自己的人脉, 认识的同学或者朋友,关系好很正常。不过王岩当初介绍孙志豪入职谭氏,没有明说是亲戚, 哪怕他们俩经常一起喝酒,都几乎没人知道这层关系。 冯敛臣还是某次公司团建的时候, 听王岩醉后自己说漏嘴的,当时其实也没多想。 王岩老家在农村, 亲戚本来就多, 孙志豪按辈分,好像是他没出五服的一个外甥。 而公司内部, 采购部和原料管理中心是一对兄弟部门,业务关联紧密, 日常多有往来。加上这两个人还沾亲带故,现在孙志豪是因为王岩和冯敛臣有冲突,想对设计部还以颜色?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是没有证据都不好说, 现在重要的是把该要的材料给要过来。 其实原料管理中心到最后总归是要给的,问题是, 孙志豪拖一天也是给, 拖一周两周也是给, 工厂和设计部就会很麻烦,他们时间紧任务重,根本陪着耽搁不起。 实在不行,就只能找分管领导告状了,谭仕章自然会出面解决,但这是最后的办法。 毕竟上司不是保姆——部门之间的大小摩擦多了,不可能什么事都向上级要解决方案, 不然要部门负责人干什么用呢? 冯敛臣想了想,提议:“下午我可以陪你去趟原料管理中心,直接上门问问。” 林诗茹眼珠子咕噜转:“上门问问?还是上门讨债?” 冯敛臣笑道:“听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林诗茹作势撸袖子:“这可是他们逼我们的。”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林诗茹还想马上走,冯敛臣说不急,他的预算报表还得发给谭仕章。 其实报表已经有了个雏形,他利用剩下的午休时间,在电脑上完善一下,发过去两分钟,谭仕章回复了一句“收到”,大概为示安抚,下面破天荒跟了排“拥抱”的表情。 …… 冯敛臣手指还搭在键盘上,那三个张着胳膊的小人冲着他讨巧地笑,整齐划一。 他跟它们对视了几秒钟,关上聊天框和显示器,摘下眼镜往桌面一搁,抓住最后一点时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歇了一刻钟,林诗茹过来敲门,把他吵醒了。 冯敛臣看了看手机,谭仕章没再发来消息。他拿上车钥,两人乘电梯去地库取车,一路绿灯畅行无阻,不到二十分钟,谭氏的产业园就到了。下车的时候,林诗茹其实有点忐忑。 工厂区占地面积巨大,在里面光走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园区按功能划分不同区域,后面则是成排的自建宿舍,每栋六层楼高,一层十来个铁门,走廊上还晾着洗完的衣服。 原料管理中心则建在厂房隔壁,后面是个戒备森严的仓库,拉着高压电网。 冯敛臣和林诗茹在主任办公室见到了孙志豪。 孙志豪三十来岁,其实比他的表舅王岩时髦很多。用发胶梳了个三七分头,留了两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显得有点油头粉面的。更抢眼的是他的尖头皮鞋,亮得比之头发不遑多让。 冯敛臣瞥见林诗茹没忍住,一进门偷偷往他脚上瞄了好几眼。 孙志豪请两个同事在沙发落座。 当面锣对面鼓的,他态度倒是好了起来:“喝点什么茶?不过我这也没有什么太好的。” 林诗茹看了眼茶几上满当当的的茶盘,皮笑肉不笑:“孙主任,我们哪有这么好命,还有闲工夫在办公室煮茶?大领导天天催着要看打样,你说怎么办,我不可能凭空变出来吧。” 这是不打迂回战术的意思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孙志豪圆滑地笑起来:“小林部长,我知道你们急,我们忙起来也是这样的,怎么会不理解呢?我不是不想配合你工作,这么说吧,上午打完电话,我其实就到库里去看了,想说有什么能用的就先拿走,但是不巧,最近赶上这边在清点库存,入库出库真的都不方便。” 林诗茹冷笑:“早不清点,晚不清点,非要在这个时间清点库存?” 孙志豪坦荡地说:“这真不是假话,我就是想骗你也不可能啊,不信我带你去后面的仓库看,他们是不是在忙着,盖着红章的通知还在我桌上呢,这一周都是要暂停入库出库的。” 冯敛臣突然开口:“每年清点库存不是在这个时间段吧?” 孙志豪起身就往办公桌走:“真的是真的,这样,冯总,我把文件拿给你看。” 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争不出结果,孙志豪滑溜得像条泥鳅,说辞一会儿一变,没个准话。 但林诗茹也真的拿他没辙。本来这就是人家的地盘,原料管理中心的工作安排,还不是孙志豪怎么解释,别人就只能怎么听,他们两个虽然找上门要说法,总不能真动手去抢吧。 僵持到最后,只能还是拿告状来威胁了:“孙主任,我们设计部这边也只能跟领导反应,说打样出不来,是因为原料中心在搞什么清点库存耽误了功夫。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吗?” 孙志豪露出诚恳的样子:“我催他们尽快,可以吗?让师傅先按图纸起版也行嘛。” 林诗茹听见他的屁话,简直一句也不想回。 这时冯敛臣先站起来:“劳驾孙主任,情况我们也了解,就先回去了。” 林诗茹反应过来忙跟上他,两个人又回到停车场,坐进帕萨特里,冯敛臣启动了发动机。 但是他没开出去,只是把手搭在方向盘上,顺手打开空调,吹散了车厢闷热的空气。 林诗茹在副驾绑好安全带,拿手机当镜子照,检查自己的妆,突然意义不明地长叹口气。 冯敛臣开玩笑:“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呀?” 林诗茹说:“没事,本来就有心理准备。” 虽然也没指望旗开得胜,两个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感。 冯敛臣陪林诗茹来这一趟,除了给她壮胆,好像就没起到什么作用。然而在林诗茹心里,对于他的处境,其实又多了一层同情。方才在屋里,孙志豪一口还是一个冯总的称呼,态度上却毫无尊重,他打心眼里,哪里真的把冯敛臣当什么领导? 可是放在以前,他要是跟董事长身边的心腹说话,肯定不会是这个语气。 无非现在他表舅把总助的位置顶了,职场上的捧高踩低,狗眼看人,也是现实得很。 虽然冯敛臣的态度云淡风轻,林诗茹还是微妙地感到不平,加上工作的糟心事,越想心情越不美丽。冯敛臣从后视镜看了看她,说:“算了,时间不早了,要不找地方吃个饭?” 附近没什么店铺,他们开出一段距离,才见到家麦当劳,分别点了套餐,端到二楼。 林诗茹扯着汉堡包装,遗憾地说:“以前原料中心的老主任怎么就不干了呢?” 冯敛臣低声告诉她:“那件事没有声张,说是辞职,其实他是被开除的。” “啊,为什么?”林诗茹吃了一惊,她头一次听说内情,“我刚还在想,要是他没走,还在原料管理中心,咱们今天哪里犯得着和这个孙主任扯皮?” “没办法,工作上犯了错误。他把顾客要求返厂的黄金项链偷偷换了,还干过很多次,这踩了底线,肯定要让他走的。公司没有报警,对外说是他自己辞职,已经算是留了颜面。” 林诗茹反应过来一想就知道,这种消息自然是要捂住,家丑不可外扬。 但她承认,听到这话,有一瞬间,她阴暗的内心其实蠢蠢欲动—— 这个孙志豪看起来还更不像好人呢,难道他就没点这种把柄? 要是有的话…… 念头一闪而过,林诗茹很快压下这种想法,她可不是那种人。 她不知道其实冯敛臣同样会想这些。 要拿捏一个人,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确实就是抓对方的把柄。甚至冯敛臣一直都知道王岩的把柄在哪——就是他从供应商手里拿回扣。 采购部是吃回扣的重灾区,毕竟金钱动人心,只要有油水的地方,就不能考验人性。 冯敛臣几年前自己就在采购部待过,里面哪些地方有猫腻,他其实都有机会见识。 但这就说明问题了,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能见识到吗? 大家都明白话不能乱说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干采购的人吃回扣,其实很多老板本身都心知肚明。只要别太过分,能把业务跑好,姑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供应商那边也清楚这么回事,这是出三方心照不宣的戏码。 过去谭儒也是这样睁只眼闭只眼的老板,心有所觉,不闻不问。以前坑过冯敛臣的那个采购部长、王岩的前任,还是因为胃口逐渐养大了,贪得无厌,打公款的主意才被送进去的。 王岩虽然也拿回扣,但他胆子小,吸取前车之鉴,行为在公司尚可“包容”的范围内。 总之不管怎么说,冯敛臣都不可能以此去吓唬他。 否则他今天指控一个王岩,采购部其他员工要不要彻查?接下来要查到哪一步?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解决部门之间的小摩擦,不是去掀起腥风血雨,搞得你死我活。 这些都是不能明言的,冯敛臣只默默吃东西,林诗茹先吃饱了,坐在对面低头刷手机。 她心情还是愤懑的,突然嘀咕:“这个孙主任,不务正业,粉丝倒是还不少。” 这次则是冯敛臣无知了:“什么粉丝?” 林诗茹说:“你没见过吧?这孙主任还是个网红呢。哼。” 她冷艳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冯敛臣对这些确实了解甚少。 除非工作需要,他很少高强度地刷社交平台,大数据也没机会推给他。林诗茹把手机递给他看热闹:“你看,这个‘钻石志豪’就是他。我之前是通过通讯录的好友推荐发现他的。” “他也发现了你吗?” “那应该没有,我不想暴露隐私,早把根据手机号码被推送给熟人的选项关了。” 冯敛臣挨个点开几条视频,原来孙志豪是在做珠宝科普博主,有露脸,是他本人无疑。 孙志豪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录制视频,上传网络,至于盈利方式,目测应该是接广告。 似乎偶尔也会带货,他的社交平台账号关联着自己的珠宝网店。 林诗茹评价:“抹两斤发胶,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的有什么用,也就骗骗粉丝,真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难道他这种面相看起来很值得信任吗?冯哥你要是去做,比他强多了。” 冯敛臣随手点开孙志豪的网店,商品链接里是一些钻石首饰,也有裸石,供顾客购买后自行镶嵌。这样的模式如今越来越受欢迎,消费者都变得精明了,觉得自己镶嵌性价比更高。 他们俩倒没怀疑孙志豪监守自盗,这还犯不上,孙志豪卖的不过是些成色普通的白钻。 想来他有王岩这个干采购的表舅,自己又是大集团里管原料库的,人脉不成问题,估计是从哪家供应商手里拿点性价比高的散货,自己私下贩售,赚点外快。 这样的网店,冯敛臣一样能开起来,但是完全不划算,没有花精力维护的必要。 就看王志豪店里的销量,都算不上好,寥寥几单而已。毕竟钻石珠宝这样贵价的商品,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线下交易,很少会在纯粹的网店购买。 冯敛臣退回先前的页面,视频下面倒是时不时有粉丝咨询问题,诸如钻石怎么买才划算,怎么避免被当肥羊,还有人直接发照片,询问自己买到手的成色怎么样,有没有买贵。 孙志豪算是热心,一律回复“详情私发”,至于他们私聊什么,就看不出来了。 冯敛臣挑了挑眉峰,想起这是林诗茹的手机,伸手还给她,然后拿自己的手机注册了个小号。 林诗茹来了兴致:“你这是要干嘛呀?” 冯敛臣说:“好奇,只是想关注一下看看热闹。” 第34章 第 34 章 你不仁我不义。 出了麦当劳, 冯敛臣先绕了个圈子送林诗茹回家。 今天就先这样了,两人没打算再回公司加班,铁打的人也总要喘息一口气。 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 张远山打电话来:“你怎么样,有阵子没出来了, 还没忙完?” 冯敛臣嗯了一声,戴着蓝牙耳机回他:“不过也快了, 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了解了解, 贵人事忙。”张远山说,“我和珊老板去撸串, 这次不带你了,下回再约。” 到小区门口时保安亭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六点半, 华灯初上,正值家家户户饭菜飘香。 冯敛臣锁好车,路过微风吹拂的人工湖, 脚步微驻,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这一坐突然遭到袭击,草丛里扑棱扑棱钻出只毛团, 软乎乎扑到他鞋面上。 定睛一看, 是只布偶猫, 脏兮兮灰扑扑的,像没人要的小可怜,冲他细声细气喵喵地叫。 冯敛臣垂眸看他,猫儿伸出爪子,软绵绵地扒拉他裤脚。 旁边有个大姐喊着“咪咪”找过来,手里端了个残破的外卖盒,里面装了点剩饭剩菜。 小猫凑上去嗅了嗅, 她把外卖盒往角落一戳,它慢吞吞走过去,低头去舔里面的吃食。 大姐说:“你看它,是不是还挺挑嘴哦。” 冯敛臣问:“您家的?” 大姐说:“那肯定不是,不知道谁家丢出来的。他们保安说这猫还蛮金贵的,是个品种猫,说不要就不要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小被子小猫窝都丢在湖边,肯定不会领回去啦。” 冯敛臣垂眸看它。 大姐说:“我家里的小孩其实还蛮喜欢,想养,但是他要考学,怕耽误学习,我就没同意接回家。我说要先看看他模拟考试考个什么成绩,总不能为了养只猫玩物丧志嘛。” 原来这猫的命运还悬而未决。她要是能养还好,布偶猫几乎没有野外生存能力,靠小区业主东一顿西一顿投喂,夏天能挨过去,冬天就未可知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找个归宿。 冯敛臣起身回家。 打开客厅的灯,他整理思路,重新拿起手机,刷了遍“钻石志豪”的账号主页。 这次他给孙志豪发了条消息:“我想买个钻戒,应该怎么挑,能指导一下吗?” 那边暂时没有动静,冯敛臣去浴室洗了个澡,换好睡衣出来,看到私信回了。 孙志豪问:“想要几克拉的?什么价位的?” 冯敛臣一边擦头发一边坐下,假做外行,用不大礼貌的语气报了预算和要求。 这次孙志豪正好在线,很快给了回复。 “哥们,说句实话,你这预算是买不到这个标准的钻石的,净度、颜色、克拉,都满足要求了价格肯定就上去了,而且你不能只算裸石的价,镶嵌费手工费不要钱的吗?” 冯敛臣说:“不是你主页说的,可以帮忙买到物美价廉的钻石?” 孙志豪解释:“我只是帮忙参考。你可以把想买的石头发过来,我帮你评判值不值价。” 紧跟着发来的就是一条咨询收费链接,原来他当博主,主要还靠这个赚钱。 跟卖钻石比起来,这个大概更畅销,至于其他的好处,可能容易涨粉,把名声打出去。 冯敛臣道:“怎么还要收钱?钻石的市价我又不是不知道,在网上一查就是一大把。” 孙志豪说:“你在网上查到市价,你怎么不直接按那个买,还来找我干嘛?” 他又高深莫测地说:“我的渠道是可以帮你查成本价,还有告诉你一些行业内幕,让你不会被二道贩子和黑心商家当韭菜割。这个难道不比你买到次品交学费划算?” 半晌,冯敛臣似乎心动了:“你能查到钻石的成本价?我发给你任何钻石都能查?” “你直接发给我一块裸石,我当然看不出来了。你得具体告诉我是哪家卖的。” “听着怎么不太靠谱,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胡说八道?” “这话说的,我在这一行混了多少年了,我手里的资源可真比你想象得多。” “你是在哪个公司上班的?还是自己做买手做生意?有没有什么资历证明?” “这些隐私肯定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跟你说,我鉴定证书什么都是全的,绝无虚言。” “但是你这样什么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信任你?要是信息不保真呢。” “哥们,你来找我,说明你也做过功课,对我是有一定了解的。我做这些咨询就是为了给客人省钱,你要是对我一点信任没有,该去哪买去哪买就是了,咱们还在这较什么劲?” 孙志豪看起来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回应了,说完账号头像都灰下去。 冯敛臣却突然手快地下了单。 孙志豪的账号重新亮起来,问他要买哪家的东西。 冯敛臣熟识的珠宝供应商和买手之类,许多也有自己的零售渠道,他保存了几张商品图,假装是在考虑购买的,果然只要给孙志豪报出来源,他就能查到进货的底价。 能查到底价并不奇怪,谭氏具有庞大的供应商库,覆盖业内各种进货渠道。 但这样做是很得罪同行的——谁做生意不要赚利润?顾客知道低价,大多数人自然会照着往下压,把利润砍到十分微薄,方觉自己不算吃亏。甚至有些特别“精打细算”的,不考虑珠宝商人的资金、运输、保存、人工和镶嵌等成本,可能一张口就想以进货价原样拿下。 买家和卖家立场不同,不能简单评判对错,但是一般都没有拆台别人生意的道理。 冯敛臣差不多心里有了数。 咨询完之后,孙志豪还把他拉到一个群里,大约两百多人,想必都是跟他做过交易的。 翌日早上,冯敛臣上班前和谭仕章报备,说上午不去公司,需要到工厂去一趟。 谭仕章没问什么事,直接回复:“可以。” 过了片刻,手机又响一下,谭仕章的消息后面又跟了三个拥抱的表情。 冯敛臣一只脚已经踏出家门,一只脚还留在门槛里,眯着眼想他又干什么要坑自己的事。 谭仕章这次真是顺手。 他的聊天风格比谭儒还严肃,聊天软件完全是用来达意的工具,能用语音发指令不打字,打字也是惜字如金,跟表情完全绝缘,用一次的概率几乎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但见当然是见过很多的,比如林诗茹每天通知要加班,一定要魔鬼似的加上三个拥抱。 大概看她这样用多了,谭仕章不知不觉,也效法了一回爱将的风格。 只不过,看着那排会动的小人,竟觉确实有点意思。 因为看不到接收的人另一边是什么表情,只能靠猜——茫然?无语?怀疑?感动? 冯敛臣对他上司的新趣味一无所知,他把车停在工厂里,又去了孙志豪的办公室。 对于这场钓鱼执法,冯敛臣并不心虚,混到准高管的地位,没有谁是什么小白花。职场关系可以你好我好,也可以你不仁我不义,孙志豪都踩到脸上来,再不撕破脸都显得窝囊了。 中间秘书进来添茶倒水,觉得办公室里气氛有种难以形容的凝滞感。 孙志豪和客人对坐着,位置和昨天差不多,只是他脸色红一块白一块,张口结舌的。 冯敛臣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接过茶杯,温文尔雅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秘书矜持地退出去,无从想象这位副总裁助理到底带了什么尴尬的消息过来。 唯一看出的是他是真的英俊——其实孙志豪平时是对外表挺自恋的一个人,有时太过头,让下属也觉无语,难得有人让他变成了走地鸡,她想笑又不方便笑,最后好容易憋了回去。 原料管理中心这边也没有什么不出库不入库的规矩了,孙志豪很快开了单子,起版师傅过来,该要什么要什么,一切按常规流程办事。 回集团的路上,冯敛臣还思考了一下,他会不会吧自己踢出群。 到了地库再看手机,孙志豪只是很快发了个公告,宣称要解散群聊,以后也不再接咨询的单子了,甚至把链接都下架。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炸出很多成员,纷纷在问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发生什么,说白了他还是怂的,也没比王岩好哪去。 林诗茹自然很高兴,追问冯敛臣怎么解决的问题。 冯敛臣不便直接透漏,只问谭仕章在不在楼上。 第35章 第 35 章 谭皓阳还以为自己被恨了…… 麻烦解决了当然是好, 但是其中有些问题不是冯敛臣本身能决策的,该汇报还是要汇报。 孙志豪干的“副业”,严格来说, 公司章程并未有明文禁止——偶尔帮亲朋好友私下向供应商拿点货,这是很常见的, 甚至他自己开个小网店,走量不大, 只要不声张也没什么事。 但是孙志豪向消费者透漏其他卖家的低价, 某种程度上,算是触摸到商业秘密的范畴。 跟他挣的那点“咨询费”是多是少没关系, 关键是这个行为的性质。 虽然原料管理中心一般不需要见客户,他自己也注意避免泄露身份, 不可避免还是有被扒出身份的风险。一旦成真,阻人财路是为大忌,他的个人行为可能会被上升到整个谭氏。 谭仕章听完倒没表现得太生气, 甚至饶有兴致笑了出来:“他这个人, 还挺活泛。” 冯敛臣称是:“但孙志豪能接触到整个供应商网络,说明公司在管理上也有疏漏。” 他这话的意思就有点微妙。提及供应商网络管理, 第一个让人想到的, 肯定是身为采购部长的王岩。 瓜田李下, 谁会觉得孙志豪这个表舅一点儿都没和他狼狈为奸呢? 冯敛臣的表情很冷淡,仿佛事不关己,眼镜片上反着两道日光灯的冷光。 谭仕章出言戏谑:“冯助,这样的事都能被你撞上,也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这话意思两人更明白,但冯敛臣不介意他怎么想:“我一般不会主动和别人结仇。” 谭仕章没说什么, 倏忽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然后想了想:“当然,这个事是要处理的,我会跟其他领导讨论一下,你先把证据发给我。”说着谭仕章拨开桌上满当当的首饰找手机,接收冯敛臣发来的聊天记录。 刚刚敲门进来的时候,冯敛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这满桌亮晶晶的珠宝首饰。 谭仕章接收完毕,锁上屏幕,往桌上瞧了一眼:“你看看,产品中心刚送过来的。” 乍一眼扫去,大概有几十枚不同款式的戒指,几十条项链,琳琅满目的很壮观,桌边整整齐齐另外还排开十来条细细长长的链子,但再仔细看,这些其实是款式不同的眼镜链。 谭仕章说:“这边不是我们的,是市面上买回来调研用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管冯敛臣要眼镜。 冯敛臣依言把眼镜摘下来:“只怕大多人还是觉得,眼镜链是外国老祖母的时尚。” 谭仕章研究了一下,把链条套在他的镜腿上:“所以这里面有一个审美惯性的问题——我们是不是永远要追在市场后面迎合大众?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走在市场前列定义时尚?” 冯敛臣从他手里接回眼镜,重新戴上,细长的链子挂到他的脖子后面,冰凉凉的。 “也不是不可以。”冯敛臣笑了笑说,“像我直到来谭氏上班以后,才知道原来时尚界每年的‘流行色’都是人为制造的,所谓的潮流,根本不是自然而然就会流行起来的。” 这是一个可能让很多人有点颠覆的认知。每年各大时装周的流行颜色,是全球色彩权威机构 PANTONE在上一年年底就公布出来的。但是,它又是凭什么决定什么颜色应该流行? ——是几个行业巨头凑一桌,坐下来提前商量好的。甚至有人称,这取决于当年那几个大原料供应商库存什么颜色的料子最多,他们便会游说各大时装周那些大牌设计师使用这些。 但是大众往往对此一无所觉,以为自己跟上了潮流,其实都是背后有人拿鼓风机在吹。 “佩戴起来什么感觉?”谭仕章从桌边找到一面小化妆镜,他举起来给冯敛臣看。 “有点重。”冯敛臣往镜中打量,“好看倒是好看,累赘也是真的累赘。” “所有的珠宝都是漂亮又累赘的。”谭仕章靠着桌子说,“海洋之心那么大一块,我看也挺坠脖子的,你看,从没听说过有观众看泰坦尼克号,关注点是它太重了吧。” “珠宝和西装礼服都一个样,跟舒适背道而驰,怎么勒人怎么来。”冯敛臣道,他把眼镜链卸下来还给谭仕章,“露丝那个未婚夫送她钻石项链的时候,她不是也不爱戴来着?” 谭仕章两条手臂环在胸前:“电影是这个意思吗?我以为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真爱。” 冯敛臣推了推眼镜,浅浅笑道:“仕章总你还是这么浪漫的人。我看这部电影还是小学的时候呢,懂什么是真爱,只记得没看懂,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过去,她把项链又扔掉了。” 谭仕章说:“既然这样,有时间推荐你再看一遍,经典是值得重温的。” 冯敛臣随口应下:“好,等不加班的时候一定。” 闻言谭仕章朗笑:“这句我听懂了。你下去跟大家说声辛苦了——知道大家都付出很多,忙过这段时间,让小林给我打团建申请,你们出去玩几天,不占用周末,选在周一到周五。” 这一招安抚民心的策略效果奇佳,没有人不欢迎安排在工作日的团建活动。 冯敛臣把消息带下去的时候,设计部喜笑颜开,已经七嘴八舌开始讨论目的地。 林诗茹探着脑袋,从办公室里瞥了瞥冯敛臣。 她已经看到孙志豪在平台下架链接,解散群聊,想想又坐了回去,没有急着追问。 中午两个人一起去外面找了家餐厅吃饭,林诗茹才从冯敛臣那儿面知道具体情况。 午休过后,她又听到秘书处有人给冯敛臣打电话,说黄大钧叫他去总裁办。 之后事情就处理得雷厉风行了。过去一周,孙志豪吃了张来自人事部的通报批评。 鉴于他的行为还没造成严重后果,工作倒是没丢,只是丢了脸——因为损害公司利益,要求手写检讨,在总办会后向集团管理层展开自我批评,并相应扣除当年的绩效和奖金。 但检讨里孙志豪坚称自己是一念之差,出于仗义或者情分,倒是没把王岩给牵扯进来。 只是王岩也向集团请辞,表示自己的能力和精力都不胜任,希望减轻一些职务上的担子。 又过几天,灵通的员工率先发现,集团OA系统的通知栏再次一连挂出几张任免通知。 “星之钥”公司的架构已经基本完善,这次是领导班子成员名单正式出炉—— 齐春生担任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裁。 王家耀担任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副总裁。 钱克担任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副总裁。 …… 冯敛臣担任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的副总裁。 * 此外,后面还有两张总部层面的人事任免通知—— 王岩卸任谭氏集团有限公司总裁助理。 冯敛臣担任谭氏集团有限公司总裁助理。 * 通知挂出来,就成了总部所有员工当天的焦点话题,到哪个部门都能听到有人扎堆议论。 冯敛臣正在下面的工厂监工,正好错过这个盛况。 工厂这边的生产进度到了最后阶段,每个区都是一群老师傅带着徒弟,埋头制作展品,负责倒模的倒模,负责执模的执模,其中大半已经完成了抛光和电金,只等进行质检。 正在镶嵌车间待着,门外突然传来黄芮的声音,冯敛臣一回头,还真是她来了。 “我不是旷工。”黄芮说,“是申请到一线来学习学习。这是在镶什么呢?” “欢迎。”冯敛臣一只手抄在裤袋里,“梁师傅在做轨道镶。”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就喜欢轨道镶,让我观摩观摩。” 冯敛臣让开一点空间,好让黄芮看个清楚。 围观镶嵌师傅干活其实是个很解压的过程,这个环节也是对手上技艺的莫大考验。轨道镶嵌是用金属卡槽将多粒宝石呈线性紧密相连的技法,在视觉上会让设计显得格外高雅美丽,但是从选石到镶嵌,也颇要费一番功夫。 梁师傅很骄傲:“这个镶嵌手法,不是我吹牛,咱们能做到在市面上独一无二的水平,但是你去外面的小作坊看看,他告诉你他能镶,其实压根都不一定会做。” 黄芮吹捧:“我们设计部画图就属于一顿天马行空,到最后落地还得靠师傅你们。” 她其实是顺路跟谭皓阳一起来的,谭皓阳过来的目的是视察工厂,先去了其他地方。 但是没一会儿,有工人忙不迭地喊“谭总”。 谭皓阳拎着西装外套,优哉游哉,也闲逛到镶嵌车间来。 他到场自然不会遭遇冷落,顺理成章地加入话题——在集团领导眼皮子底下,梁师傅干活更卖力了,黄芮在旁边看得专心致志。冯敛臣退到众人身后,无声无息地从门口出去了。 但他还没走到另一个区域,谭皓阳就在后面追出来,说:“冯助,恭喜升职啊。” 冯敛臣心里叹了口气,保持距离,矜持地说:“谢谢。” 厂区里头没装空调,即便夏天都已快过去,依然闷热得像个蒸笼。 只有角落里几台工业电扇,隔靴搔痒地摇着头吹风,嗡嗡作响,风力看似不小,但是效果聊胜于无,那气流到身上轻飘飘的,一身的汗照样往外冒,衬衣黏黏腻腻贴在身上。 谭皓阳居高临下,睨着他的脸色:“不过我看,你好像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冯敛臣在燥热的环境里已经待习惯了,平心静气地说:“我已经提前知道了。” 谭皓阳扯了扯领口:“其实说来你可能不信——会上我是一直卖力推荐你去星之钥的。” 冯敛臣对此露出有些无言的表情,拧着眉头,什么都没说,眼神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然而谭皓阳也不尴尬,还笑着挠挠头:“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莫名其妙。实话实说,那之后我真的想了很多,可能因为人在靠近胜利的时候,容易被冲昏头脑吧,失败了反而冷静下来了,我承认我以前在这方面还不太成熟,有几次本来想找你说清楚,又没好意思……” 冯敛臣扬眉:“是拖到现在突然好意思了么?” 谭皓阳笑说:“你还在恼火吗?是,我之前阴了你一把,可你扪心自问,不也一报还一报了吗?所以我才觉得,没必要记仇到老死不相往来吧,现在你也看到,该你的都还给你了。” 冯敛臣眉眼冷淡地望着他,谭皓阳后面本来还剩了点没说完的话,却慢慢又咽回去。 因为他在冯敛臣脸上又看到那种令他讨厌的神色,那种完全不对他正眼相看的神色。 谭皓阳发现自己就是贱的,他像个好了伤疤往了疼的傻子,也是一扭头就忘了,这是个多冷心冷肺的人。要说恨也是一种感情,谭皓阳还以为自己被恨了这么久,结果其实,人家对他这点感情也没有,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冯敛臣只是无奈:“你能不能把公事和私事分开,再告诉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第36章 第 36 章 冯总今天的感觉真不一样…… 谭皓阳沉默几秒, 突然噗嗤笑了一声:“得了,我是来讲和的,不是和你吵架的。” 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以后毕竟又要共事了, 虽然有芥蒂,还是希望一切顺利。” 冯敛臣垂眸看了看他的手, 没握:“都以为你会担任星之钥的董事长,结果倒不是。” 谭皓阳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因为某些原因吧, 不那么方便, 所以只是挂了个董事。” 星之钥公司的成立是谭皓阳一手推动的,No.7像是他亲生的孩子。但是, 集团有集团层面的考虑,这样看来, 谭月仙的态度是,她更希望这个孩子是谭氏的,不是属于某个人。 当然, 星之钥的班子才刚成立, 一个个位置还没坐热乎,而且除了冯敛臣和齐春生, 其他副总大半是从中层竞聘上来的, 在这个阶段, 各方面无疑都会优先听从谭皓阳的想法。 “对了,还有就是,提前跟你讲一声。”谭皓阳说,“关于下面各部门的一些人员配置……我打算把江一眠调去星之钥那边的设计部,你不会有意见吧?” “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冯敛臣说,“你觉得他合适就可以。” “要说为什么……怕你吃醋算不算?”谭皓阳骤然嬉皮笑脸起来。 “皓阳总,你要是实在无聊了, 还可以帮工人打下手。”冯敛臣转身便走。 谭皓阳却拦在他面前,冯敛臣伸腿往左他就往左,冯敛臣往右他就往右。冯敛臣绕过他,谭皓阳还跟在后面,迈着两条长腿,跟屁虫似坠着,如果有工人路过,怕要觉得万分奇怪。 冯敛臣只好说:“所以你不去跟你的眠眠重修旧好,还想干什么?” 谭皓阳心里阴郁,脸上却笑得灿烂,故意说:“所以,你这不是吃醋吗?” 突然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对话,冯敛臣看都没看谭皓阳,按下接听键。 谭皓阳没趣地后退半步,并着腿站到一边。 是公关部来要设计资料,冯敛臣应了几声,挂断电话,低头用手机找邮件转发给对方。 “他毕竟跟过我一段嘛。”谭皓阳解释,“我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吧,给他一个交代,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只是我突然想到,与其等你自己发现,不如主动来讲一声。” “其实没有必要跟我交代。”冯敛臣哭笑不得,“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儿戏的话。” “我知道啊,反省过了,还跟谭董保证了,下不为例。”谭皓阳吊儿郎当地说,“这次就这样了,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我保证了以后一定不在公司里招蜂引蝶。”他还越说越没正形了,“哪怕别的花花草草对我有意思,也绝对要把持住自己,洁身自好,堂堂正正……” 这位有闲工夫插科打诨,下面的员工却火烧眉毛,说不两句,马不停蹄又有电话插进来。 冯敛臣摆摆手,说了句“不好意思”,接通市场部负责人的电话沟通工作,倒显得他才像领导似的。谭皓阳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发火和不发火都不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但冯敛臣无动于衷,更不太关心他的臭脸,这通电话一打还就是半个小时。 谭皓阳被晾着等了五分钟,六分钟,到快十分钟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这样等人搭理自己很弱智,索性冷笑着扭头走了。 冯敛臣终于讲完正事,再看他人早就没了,只觉如释重负。 * 从工厂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冯敛臣把车停在小区,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 晚风吹拂的时候,便又想起前阵子那只猫来,就在这时,角落传来咪咪的叫声。 冯敛臣扭头望去,那只布偶猫在石凳底下扒瓶盖玩,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这个时间,喂食的大姐也不在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围着路灯打转。 他本来坐一下就想走的,这时候又停住了脚,冯敛臣站起来,小东西对瓶盖失去了兴趣,颠颠地朝他跑过来,又扑到他皮鞋上,又挨又蹭地撒娇。 被人养熟的猫才会这样,冯敛臣默然注视着它,许久没有动作,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他淡淡地说:“我没太多时间照顾你,个方便条件都不合适,你最好还是等个好人家。” 布偶浑然不理解,冲他喵喵直叫。 流浪久了,虽然是品种猫,也不太看得出好看名贵了,这猫脏兮兮灰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脑门有点斑秃,身上的毛一块一块板结着,像从垃圾堆里打过滚。 冯敛臣居高临下地望着它:“你能乖乖听话么?” 布偶咪了一声,又蹭了蹭他,柔软地扒着他的裤脚。 过了片刻,冯敛臣弯下腰,一只手就把它抱了起来。 他先没回家,转身往小区大门走去。保安跟他打招呼:“冯先生,这么晚又要出去?” 冯敛臣“嗯”了一声:“要是有人找猫,你可以报我的电话。” 保安看见他手里的猫:“这只啊,应该没人找了,原来主人肯定不要了,有几个业主问过,都没决定要养,肖大姐差点儿就给抱走,儿子没考好也说不要了,你要是能养也是好事。” 冯敛臣便没再说什么:“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宠物医院吗?” 他沿着马路往下走,不疾不徐,散步似的行了两公里,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的宠物诊所。 值班的小护士把猫来回扒拉了一下,说可能是有猫藓,流浪久了还有其他大小毛病,布偶本来肠胃就脆弱,被人投喂乱吃东西,消化多半也有问题,等明天医生上班再做详细检查。 冯敛臣点头:“那就放在这里住几天院吧。” “它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小护士说:“不用担心,咪咪看起来精神挺好的,你明天可以来看看它。” 冯敛臣轻轻笑了一下,低头在单据上签字:“我不一定,有时间的话再说吧。” 小护士上下打量他,相较于大多数人,这个帅哥的反应好像就太“平常”了,没有捡到猫的欣喜,也没有不喜欢猫的厌恶,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想养还是不想养,仿佛只当日行一善。 她说:“好的冯先生,那我每天拍它的视频发给您看?” 冯敛臣笑笑,把单据折叠了一下,礼貌地说了声“辛苦”便推开门回去了。 * 谭氏内部的“群英杯”比赛在金城国际珠宝展开展前一天落下帷幕。 虽然时间仓促,公司还是搞了个简短的仪式。 黄大钧亲自给前三名获奖者颁奖,“夏夜”系列以别致的昆虫造型夺得第三,它原来是设计部吴蕾的设计,夺得第一第二的是更资深的设计师,一个在总部,一个在子公司。 然后还颁发了特别将,“新派绅士”名列其中。 董事长谭月仙也出席颁奖仪式,并上台致辞激励员工。 大意是很骄傲看到集团拥有这么多优秀的设计人才,希望所有人再接再厉,发挥不拘一格的创造力,最后风趣地说:“感谢各位,明天我和黄总参加剪彩仪式的珠宝有着落了。” 最后这句引得哄堂大笑。黄大钧连连摆手:“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打扮个什么劲。” 有人高声起哄:“给黄总挑最花哨的!” 黄大钧佯怒说“瞎胡闹”,现场的笑声更大,谭月仙坐在主席台上微笑抚掌。 岁月在她额头和眼角刻下纹路,也积蓄了年轻人模仿不了的优雅和内涵,她这个董事长上任到现在,已经展现了魄力和手段,正一步步把谭氏纳入掌中。 翌日一早,谭月仙代表谭氏集团,和其他政商人士一起在镜头钱剪断珠宝展的开幕红布。 她这天穿一袭得体考究的灰色西装裙,脖子上戴着串珍珠项链,搭配耳垂上的珍珠耳钉,颗颗温润,如秋月寒江,和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令人移不开眼。 这其实不是获奖作品,是“丽华珠宝”以前为她量身定做的,不过,黄大钧倒是把“夏夜”胸针戴上了,他们要在媒体面前露脸,脸上身上都是自家的宣传位,不可能真的空着。 冯敛臣他们也都到了现场,在人群里观看开幕仪式,然后各回各家展馆。 展会的场地安排在金城会展中心,共启用了五个展馆,根据类目不同,分为钻石展区、宝石展区、珍珠展区,以及配饰和工具区。 其中谭氏就设展在珠宝展区,这里也汇聚了世界各地的珠宝商和设计师的最新作品。 开展第一天就格外热闹,刚刚上午,场馆里已经挤挤挨挨到处是人。 冯敛臣一路从同事中间经过,收获一片惊叹,几乎每个人都要打趣一遍“冯总今天的感觉真不一样”。他把“新派绅士”这条眼镜链戴上了,矜贵复古,精英范儿几乎化成实质。 黄芮见到他,啧啧摇头:“冯哥,造孽呀。” 冯敛臣站到摊位里面:“别阴阳怪气啊。你怎么不去逛逛?” “哎,怎么,别人说你就不是阴阳怪气啦?” “谁阴阳怪气,谁没阴阳怪气,我都知道。” 他平时也不是从不会开玩笑,黄芮却道:“怎么,你心情很好?” 冯敛臣往斜对角的方向悄悄一指:“你去那边偷个师,‘黄金记’是咱们老同行了,你去看看他们今年有什么展品。” 到了现阶段,他们设计部反而是最闲的,因为该做的都做完了,彻底没事干了,到现场的任务也就是随便逛逛,打探打探市场,观摩观摩同行,和来玩儿差不了多少。 黄芮觉得通体轻松:“走啊,一起吗?” 冯敛臣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在这里盯一会儿。” 黄芮想起来:“喔!对,你又是总助了,还升职了嘛,正是卖力表现的时候。” 冯敛臣瞥她,黄芮哧溜一阵风跑开了。 陆续有人过来参观,负责的同事连忙上去接待,冯敛臣在旁盯着,忙不过来时就帮把手。 到了中午,要按人头订盒饭,冯敛臣收到谭仕章发的一条消息:“出来吧,请你吃东西。” 第37章 第 37 章 做不到就请你闭上嘴,听…… 正要走时却被一个电视台记者拦下, 年轻记者在场馆里转了有一会儿了,后面跟着个扛机器的摄像师,正在过路的人里随机挑采访对象。大概想再捡个出挑的, 一眼锁定了冯敛臣。 他接受完采访才有功夫赶出来,谭仕章的车泊在展馆外, 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但谭仕章很有耐心,也没怎么不高兴, 只是收起手机:“想去吃什么?” 冯敛臣说:“我都可以, 没有忌口。” 请吃饭是因为一句戏言——那天在副总办公室除了聊泰坦尼克,谭仕章后来还开了个玩笑, 要跟冯敛臣打赌,让他戴着新派绅士到珠宝展上亮相, 看能不能一炮而红,引导潮流。 虽然还没显出潮流先锋的苗头,现在, 谭仕章笑了声, 还是践诺请这顿饭。 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淮扬菜馆,入内落座, 冯敛臣翻翻菜谱, 估计人均消费要四位数。 公司有大客户要宴请的时候, 这样一顿餐标算是正常。对冯敛臣来说,则只有应酬客户的时候会来这种高档场所。但是酒局的重头戏还是喝酒,很少有机会心无旁骛吃东西的。 他垂着眼,盯着细绸桌布出神,杯子抵到唇边,嘴里都是清淡的茶香。 谭仕章做主要了五样,文思豆腐、软兜长鱼、水晶肴肉、狮子头加一份蟹黄小笼包。 等菜上齐了, 他以茶代酒,又举杯调侃冯敛臣:“同时这顿饭也算庆祝冯总高升吧。” 冯敛臣客套:“不值得小题大做。” 谭仕章临窗而坐,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说,声音低沉,不疾不徐:“虽然我对星之钥持保留意见,但是你走到今天,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 冯敛臣微微笑笑,两只杯子碰了一下。 谭仕章今天戴了枚银色尾戒,指节分明,姿态放松,冯敛臣却再次注意到他手指上细微的疤痕,多是焊枪、锯条与半圆锉留下的战绩。 其实这算不明显的了,车间里很多老师傅的手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粗粝。 上回在起版车间遇到谭皓阳,现在又看到这只手,让冯敛臣突然联想一件事——其实就是谭皓阳差点接管董事会那时候,谭皓阳一股雄心壮志,也忙忙碌碌搞改革,其中首先一个计划,就是要把谭氏所有产品的起版工艺改成3D打印,上会时被谭仕章不假思索否决了。 如今在谭氏的工厂里,传统起版与数字起版其实还是并行的——偏中端的产品线需要效率,数字化是有效的辅助手段,但是像丽华珠宝这样的高端线,每个环节依然在纯手工打造。 谭皓阳是标准的革新派,他推崇计算机辅助设计的能力,既然电脑可以精确入微地控制每一个微小变量,把数字原型变为实体模型,为什么要迷信人工一定能比它做得好呢? 然而谭仕章死活不同意,相较之下,他就是那个顽固的守旧派,岿然不动,坚称手工技巧就是能比电脑创造更多复杂细节和精致纹理,那种质感是软件和机器不可能完全模仿的。 大多人总是相信,“纯人工”三个字更高贵,更稀有,也更能彰显身份。 当时总办会上,谭皓阳振振有词,谭仕章反唇相讥,两人照例针锋相对。 其他副总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当和事佬,而且提出一个现实问题,这样一下全盘革新,工厂里还有些年纪大的起版师傅,电脑都玩不溜,总不能令他们完全失去生计。 这个理由更让谭皓阳冷笑,说本该如此,跟不上时代就会被淘汰,谭氏本来就不是养米虫的地方。 他后面又搬出爱马仕、宝格丽这些大牌论证他的观点,谭仕章面色冷淡地听着,末了,只是举了举手掌,简单粗暴地打断谭皓阳,一句话结束话题:“你的手要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才有资格来跟我辩论哪个好。现在,做不到就请你闭上嘴,听我的。” 谭皓阳气得脸色涨红,后来也没讨论出个之所以然,暂时搁置,到现在自然已不了了之。 冯敛臣撑着下颌,不动声色的眼神落在谭仕章身上。 谭仕章不掩饰对权力的欲望,这样的人常常追名逐利,心机深沉,有强烈的掌控欲和侵略性,然而在他身上,却又时不时流淌着某种匠人精神,这些矛盾的特质自洽地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上回林诗茹也说,明明看老板严肃淡漠,手下却尽是风花雪月。 聊了几句,谭仕章又随口问:“你们打算怎么开启那条‘可以但没必要’的产品线?” 那个产品线就是No.7,冯敛臣莞尔,放下茶杯:“齐总正在开动脑筋呢。” 他其实和星之钥其他几位班子成员已经开过两次会,冯敛臣负责分管产品。 这两轮会议下来,彼此还在磨合期,意见没有完全统一,但各人性格已经初步显山露水。 而设计副总就是叫钱克的那个,按照职能来说,与冯敛臣的分管领域紧密挂钩,将来多有合作,但钱克行事独断,脾气暴躁,想法不容别人辩驳,目测不像是个好像与的同僚。 谭仕章道:“他要是实在喜欢居功,就让让他,反正天塌了也是先砸出头鸟。” 这话说得怪阴阳的,冯敛臣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谭仕章又笑道:“算了,说好请客就好好吃饭,不讲这些了,影响消化。” 但他们两个能聊的共同话题,除了工作,除了珠宝,除了公司大小事,还能有多少呢? 所以没说两句就忘了,还是又绕回来,星之钥的装修进度、人员配置、业务方向…… 提到人员配置,“群英杯”之后,谭仕章也没再推脱,交了份设计团队名单上去。 黄芮则主动递交了调往新公司的申请,她背靠大树,自然没遇到阻碍,已经板上钉钉。 这丫头虽说和谭皓阳生分,据冯敛臣所知,她跟谭仕章和他的小圈子其实反而更熟稔,因为从小到大在一起玩的机会多,谁知就这样的关系,还是毫不留情地投奔了曹营。 因此他揶揄谭仕章:“我当时还以为黄芮是开玩笑的。怎么,连她都不撑你吗?” 谭仕章无所谓:“不需要别人撑我,有你一个还不够吗?” 冯敛臣给他杯子里添茶水,他屈指在桌上敲敲,表示感谢。 “我们这帮朋友里,她年纪最小,总觉得还是个小孩,干什么都由着她,早习惯了。” 他是真的不介意,平心而论,谭仕章对黄芮确实还不错,让冯敛臣到那边也关照她。 两人吃完饭,就又回了会展中心,他们从珍珠馆的门口入内,谭仕章说要到处逛逛。 正好冯敛臣也想逛,跟他一起往里走。 每家展位前都有不少人,有问价的,有纯看的,还有已经在签单的,显得交易十分繁荣。会场里人造光线复杂,时不时有卖家和买家地下接头似的,揣着货上天台,到处找自然光。 问了几圈价格下来,今年半宝石行情明显上涨,即月光石、摩根石、石榴石、芙蓉石这些,分析一是因为色系明亮,二是性价比更高,这两个因素都决定它们更受年轻人欢迎。 时代确实在变化,年轻的消费群体在珠宝市场上,越来越成为一股重要的生力军。 其他四个展区以原料和工具为主,逛回谭氏所在的珠宝展区,这边就熟悉得不能再熟了,主要展示的是各种成品珠宝首饰。除了国内外知名大牌,还专门有一条独立珠宝设计师街道。 独立设计师大多做的是自己的小众品牌,自主经营,名气大小不一。个人工作室跟大企业相比,资金和资源都劣势明显,也因而不得不更重设计,普遍致力于打造独一无二的风格。 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更有意思。 但这边被谭氏员工撞见的几率高,两个人一走过来,便默契地分开了一些。 这时冯敛臣也接到展位负责人的消息,饭也吃了,展也逛了,该工作还是得去工作。 他和谭仕章刚好逛完一个展位往外走,正要分道扬镳,视线中出现一块多色幽灵,冯敛臣下意识多瞧了两眼,突然被人拉住,那人警告他:“上头这提示是还不够大么?谢绝拍照!” 冯敛臣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抱歉,我本来就没有拍照。” 那个男设计师很年轻:“我都看见了!你拿着手机假装发短信,不是拍照是干什么?” 来珠宝展的人鱼龙混杂,一方面能给参展者带来曝光,一方面对原创作品来说,被模仿和抄袭又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很多设计师深恶痛绝,心情可以理解,但不是冤枉人的理由。 冯敛臣也不是任凭冤枉的脾气,脸色冷下来,准备叫保安,气氛骤然胶着。 设计师满脸不服气,甚至有点幼稚,坚持自己没错,非要查他的手机。始终是对方无理,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忙打圆场,说应该是误会,她看到冯敛臣在打字了,并非拍照。 男设计师才作罢,用嘴硬掩盖心虚:“不给看就是心虚,欺负我们没办法计较就是了。” 他一后退撞上一个人,细弱的手腕被只钢筋铁爪似的大手握住,谭仕章说:“道歉。” “你是谁啊……”那人吓了一跳,“关你什么事?” “别磨叽。”谭仕章催促,“大家的时间的都很宝贵,没那么多耐心耗着,就算你父母没教过你礼貌,现学一下也不难。” 那男设计师才刚一米七,没有冯敛臣高,在谭仕章手里更像被老鹰抓的小鸡,谭仕章脸色冷静,但是更有种暴风雨前的恐怖,迫于威压,那人还是勉强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 大艺术家心高气傲,不情不愿的,人到中年的助理比他圆滑,在这种地方,随便撞个人都不一定是哪路大佬,哪是能乱碰瓷的,弯腰一连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还递过来一张名片。 冯敛臣倒是有风度地笑了笑,接在手里,说了两句机会合作的场面话,但是推说自己没带名片,只指指谭仕章:“我其实是不懂艺术的,看不出来吧,这位才是我们的总设计师。” 助理又看谭仕章,谭仕章倒是给了张名片到她手里,她忙道失敬——业内人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谭氏集团,设计师接过名片有点尴尬,又像是十分怀疑:“怎么,你是Brain Tam?” 冯敛臣指指另一边:“我们的展位在那边,有空欢迎来参观。” 第38章 第 38 章 可以先放在我家。 回到谭氏展位, 负责人忙和谭仕章打招呼,他点点头便离开了,去了古董馆那边就没再回来。连同之后珠宝展的比赛颁奖仪式, 谭仕章都没有露面参加,还是林诗茹上台帮忙了领。 展位上人来人往, 站一天下来相当消耗,有机灵的员工给冯敛臣搬了把椅子过来。 他和负责人互相谦让了一下, 然后便坐了, 平板垫在腿上看文件。 新公司那边一切从头开始,有大量调研要做, 大量资料要看,总之真的要闲下来很难。 那个开罪了冯敛臣的设计师, 期间暗戳戳过来这边转了几次,他来跟冯敛臣攀谈,但始终没再遇见谭仕章。那人表情有点复杂, 也看不出期待还是排斥, 像条苦瓜似的,支支吾吾。 后来冯敛臣去天台的时候, 倒是遇到他那个助理在抽烟。 两人在背风处打火, 一支烟的功夫, 冯敛臣从她嘴里听说了雇主和BRAIN TAM的孽缘。 那个男设计师也是个小富二代出身,助理是家里父辈安排的,海归创业,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回国后踌躇满志地准备打出名气,参加的第一个国内比赛就败北谭仕章,屈居第二。 甚至两人的创意和风格都是一个路子, 让他很是窝火,却又无话可说——何况,就算说也没有人听,当时BRAIN TAM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他这个新星还有待冉冉升起,无人在意,因此暗暗把BRAIN TAM当成较量对象,要超越的目标,乃至下意识对照和模仿的对象。 谁知头一回见着真人,还没能用作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只有被按头道歉的丢脸。 当然,谭仕章自己压根都不会知道有这过号人就是了。 业界欣赏他的人和憎恶他的人都有很多,只要成名,这就是免不了的,但他毫不留心,他的关注点自始至终只有自己的世界。 冯敛臣听完热闹,也就笑笑跟她打招呼下去了。 金城国际珠宝展为期五天,忙活了那么久,终于划上句号。 谭氏今年的表现不出错也不出挑,虽然成交金额上看,数字确实比去年有所增长,在外界看来像是亮眼的,但是对内部来说,其实并没有达到预期,还有些其他不如意的地方。 倒是“群英杯”的创意设计还称得上一个亮点,尤其在这种展会上,稍微夸张特别一些的作品会更占优势,谭氏的“神秘作品”展品还吸引了一些媒体主动关注。 王岩缩回了采购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和冯敛臣说话,远远看见了也绕道走。但是非打交道不可的时候,态度很客气的:“这个还用你跑一趟,我叫小方把清单给你们送过去……” 展会结束后正好快到中秋佳节。 今年谭月仙嘱咐工会主席提高一点福利预算,把每年要发的月饼升档成比较受欢迎的冰淇淋月饼,又把粮油米面兑换券之类换成自由消费的超市购物券。 虽然还没放假,已经有不少人调休或者请假回老家,紧绷了很久的氛围一下松快下来。 但是星之钥这边例外,就在放假前一天的下班时间,齐春生还又召集领导班子开会。 当副总也免不了加班的命运,还不能挂脸。你现在是管理层了,不是一二线员工。底下的员工有资格抱怨,你还想晚来早走,公司给这个机会是让你去干什么的? 换成往年,冯敛臣其实也是要回奶奶家的,但今年没有,他奶奶要趁中秋回趟老家探亲。 因为很多以前的亲戚,分隔两地,说实话见一面少一面了,于是不知怎么想起这茬来。 冯敛臣本想自驾送她过去,他这阵子疲于奔命,她心疼孙子,没有同意,说不带他了。 最后有个同乡也要回老家,载上老人家拼车走的,冯敛臣留了那个大哥的电话。 会议开得唾沫横飞,星之钥公司本来人就还不多,整层楼都走得稀稀落落了,只有总裁办旁边的会议室还灯火通明,除了管理层,还有个做会议记录的小文员苦哈哈跟着加班。 作为总负责人,齐春生上任后一直表现得很卖力。 但是卖力不代表劲儿往一处使,有的议题车轱辘似的讨论了很多遍,还在争议不休。 走轻奢路线的No.7系列产品主打什么风格,光一个调性问题都仍然在反复拉锯,是简约现代,还是浪漫奢华,不知是不是冯敛臣的错觉,分管设计的副总钱克总是跟他唱反调。 冯敛臣在产品方面提出任何意见,钱克都一副专业领域你懂什么的态度。 至于其他的,公司章程,人事计划,营销方案,冯敛臣插一句嘴,都要提防钱克动不动阴阳他一句。被怼多了,他干脆闭嘴了,只要齐春生不点他,他就低着头写字,不说只听。 时针指向八点半,这会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冯敛臣揉了揉太阳穴,抬眼向斜侧方。 余光里,钱克收回目光,刚刚一瞬间眼神有点轻蔑。 钱克心里确实是对冯敛臣有微词。 细算时间,钱克在谭氏工作的年头比冯敛臣要长,他年纪也比冯敛臣大,三十五六岁,当然,这个年纪混上来算不错了,但是他看到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后生,就不是太平衡了。 冯敛臣能这样平步青云,主要是幸运,跟了董事长几年,什么项目都可以接触,况且耳濡目染,每天旁观大老板做决策,听着,学着,眼界自然就上去了,让他显得很有能力。 可是相应的,他就没有在业务部门一步步历练过,仿佛是有条捷径一下跨上去的。 在钱克看来,这是一种投机取巧。换成任何一个年轻人,只要给一个这样的机会,结果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比如换成他钱克,难道他就不会讨老板欢心、将来好一步登天吗? 可是就算真有机会,钱克也不会选择那条路,他更愿意靠实打实业务能力上位。 像冯敛臣这样的幸运儿,钱克不否认很多人会歆羡,反正他就是看不起。 他又带着隐隐作祟的优越感瞥了冯敛臣一眼,冯敛臣只是低着头,游离在众人之外。 水磨工夫做了一晚上,做会议记录的小文员哈欠连天,满脸写着想放假。 齐春生终于啰啰嗦嗦地叫停:“好了,诸位,那我们今天就先这样?” 散会,几个副总往外走,也有人悄悄打了个哈欠。 接连许久过度工作,冯敛臣其实也很萎靡了,已经不记得多少天没睡够过,困得太狠,反而觉得很难闭眼,脑袋一抽一抽地偏疼,只想回到家找片止疼片吃,然后躺下。 到办公室拿出手机,除了工作邮件,还有几个宠物医院的未接来电。 他拨回去,工作人员再次和他确认:“因为也快过节了,咪咪您打算接回去过中秋吗?” 之前拣的那只布偶猫,检查过后确实有点毛病,冯敛臣出了费用,放在医院代为照顾。 但是到现在其实也不需要住院了,之所以还寄放在那,只是因为他无暇分心照顾。 接出来,要么带回家自己养,要么只能放归小区,但是后一种还捡回来干什么呢? 冯敛臣其实托林诗茹和黄芮等人在给它找领养,但是其实不顺利,到现在还没合适的人。 布偶猫虽然是受欢迎的品种,但这一只年龄比较大了,已经有五六岁,真的看重品种的人,普遍更愿意花钱接只奶猫,从小养起培养感情,老弱残的猫猫狗狗,向来不易送养出去。 猫自己哪里会管中秋不中秋的,小护士是委婉地暗示他,总不能一直丢在医院。 回家路上,冯敛臣去宠物医院停留了一会儿。 小护士带他看了看咪咪——这是她代为起的名字,咪咪在笼子里扒玩具玩,它很温和,不应激,不吵不闹,但也不知道自己之该后何去何从,冯敛臣用手指拨了拨它的毛。 只是院方催得再急,冯敛臣一时也无计可施,应了一声,说再想想。 小护士有点为难地看着他,这个帅哥看起来是真的对猫不感兴趣,只是出于道义救助一下。找领养这件事是很靠缘分的,要是他自己能养就完美了,可惜真没缘分那也不能勉强。 冯敛臣其实没想那么多。 他想过实在不行那就接回家,但人不是铁打的,就算是他也要休息。 此时此刻,只想先一觉睡到自然醒,再考虑别的事。 把车泊在停车位,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的水渍,他下意识有了不祥的预感。 水漫金山,院子里的管道漏水了。 这大半夜的,怎么找一个醒着没睡、还愿意出来干活的维修师傅,想想就叫人眼前黑暗。 冯敛臣站在院门口,面对满院泥泞不堪的场景,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他自己独居,糟心事连个分担的家里人都没有,偶尔这种时候,还是叫人觉得挺无奈的。 也只好打电话给物业中心,那边好在有值班的人,带着工具来检查了一下,把对应的阀门关了,才勉强应付,等明天再说。 物业的人走了,冯敛臣开门进屋,衣服和鞋都已经搞得湿漉漉的,他在玄关坐了片刻,才起身去浴室擦干,衣服随手扔在篓里,然后回客厅找了片阿司匹林吞了,躺在沙发上。 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冯敛臣才意识到自己直接睡了过去。 来电显示是谭仕章的号码,接了多半意味着加班,但现在已经放假了。 本能上是懒得理的,响了两声,他还是按下去,声音很平静:“仕章总,有什么事?” 好在那边谭仕章只是来问问设计部打算去哪团建,除此之外,闲聊而已。 冯敛臣听着他声音,顺势道:“麻烦您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朋友愿意养猫。” 既然上司不使唤他,他就打上司的主意了,偶尔要求帮点小忙无伤大雅。 谭仕章听他解释原委,问:“你怎么不自己留着养,不喜欢猫猫狗狗?” 冯敛臣淡淡笑说:“那也不至于,但我怕我有时候忙起来,连续几天不记得喂它。” 他也想过养个宠物的问题,每天回到家,有个柔软的小东西陪着,想象里的画面是挺温馨的,但代价是之后操心不完的猫粮、猫砂,定时定点地喂食,铲屎,病了带去看病…… 会有很多麻烦事,要是他真的有闲也就罢了,怕忘了喂把猫饿死还真不是玩笑话。 谭仕章想了想,说:“你把它带过来吧,可以先放在我家。” 冯敛臣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您想养?” 谭仕章沉吟:“我认识一个人,可以帮忙照顾一段时间。” 第39章 第 39 章 因为我哥这个人也不发火…… 挂了电话看看时间, 其实才睡了不到半小时,冯敛臣去卧室又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他醒得很早,惦记着院子里的水管, 想睡也睡不下去,无奈爬起来检查一番, 目测自己也能修,于是到附近买了五金件, 又去物业借了扳手等工具, 换身旧衣服开干。 谭仕章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上回在门口登记过,保安还有记录, 直接把他的车放进了来。 鸟鸣啾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一双深邃的眼透过缝隙往里窥探。 冯敛臣察觉,拉开院门把人放进来,谭仕章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 发洪水了?” 冯敛臣提醒他小心脚下:“水管出问题了, 正在换。” 那双锃亮的皮鞋踩着半湿不干的地面走进来,也不介意会不会染泥, 谭仕章四下环顾, 院子还和上回一样寥落。他问冯敛臣:“今天不是过中秋节吗, 你这么恋家,怎么没回老家?” 冯敛臣举着两手锈迹笑了笑:“您怎么也不在自己家过节?” 谭仕章说:“中午就回去吃饭,顺便过来,把你的猫带走。” 冯敛臣说:“猫不在我家,还寄养在宠物医院。” 他握着扳手,半跪在地上,膝盖下垫着塑料片, 挽着袖子,手背上青筋毕显。 谭仕章的目光从他手臂上略过,伸手要工具:“拧得动吗?我来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你别以为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以前留学的时候,什么东西坏了我都是自己动手的。” 谭仕章把扳手接过去,他不知力道大还是有巧劲儿,三下五除二把锈死的管道拧松了,又送佛送到西,蹲在角落帮忙修理管道。 静谧的假期上午,顶头上司在自己家干活的画面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冯敛臣怔了怔,连忙从屋里拿来干净毛巾、纸巾和湿巾,总之能擦的东西都找来了,谭仕章干完了,随手抽了张纸弯腰擦鞋。 循着记忆找到昨晚关了的阀门,再打开一切正常。 谭仕章洗了手问:“你中午打算怎么吃饭?” 冯敛臣笑道:“现在这样,我不请您一顿都不合适了。” 不过真要请他这一顿,比找个专业的维修师傅更花钱,属于得不偿失。冯敛臣是客套,好在谭仕章也不图这顿饭,他本来要回自己家过节的,突然说:“你可以去我家一起吃饭。” 冯敛臣道:“我就不凑热闹了。” 谭仕章说:“也不算凑热闹,没有外人,走吧。” 就这样冯敛臣被催着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坐上副驾,谭仕章一脚油门开出他家小区。 红灯,冯敛臣侧过头,谭仕章把胳膊压在方向盘上,他今天穿得很日常,剥离了西服套装和职场上那层身份,他也不过是别人的儿子和哥哥。 这样的滤镜让他身上的威严感锐减,多了些普通的人情味。 路上才知道,谭仕章的妹妹今天还过生日,但不管合不合适,冯敛臣说不去也来不及了。 他们在宠物医院停下,冯敛臣进去办了手续,咪咪软绵绵地冲他叫了两声。 猫被装进太空箱里,谭仕章低头伸进去一根手指,被拿爪子拨弄了一下。 冯敛臣说:“麻烦您了。” 谭仕章诚实地说:“对我倒是不麻烦,放在家里也是阿姨负责照顾。” 他说的家里不是平时自己独居的地方,而是他母亲和妹妹生活的家。谭仕章说可以帮忙照顾猫的则是他母亲,冯敛臣自然又道了一遍谢。 谭仕章闻言笑了笑,说他母亲其实是个品种主义者,一般也就只看得上品种的猫猫狗狗,不过咪咪送过去,应该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就是了。 冯敛臣不好评判什么,车子很快开入一片林荫森森的别墅区,两人下了车。 谭仕章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主人家的小孩过生日,冯敛臣也不好空手而来,刚刚路过书店临时去买的礼物,谭仕章帮他挑了一套科普丛书,算是礼轻情意到,也够了。 谭仕章的父亲谭立文去世的时候,他母亲还怀着孕,留下的这个妹妹属于遗腹子。 冯敛臣听到他感叹了一句什么,具体没听清楚。 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盛装跑出来,搂了谭仕章一下。 谭仕章管她喊“恩雅”,虽然他情绪向来不外露,兄妹之间好像感情尚可。 谭太太保养得当,看起来仿佛才四十出头,雍容华贵,从头到脚都写着贵妇人三个字。 她对冯敛臣的出现视如寻常,也不觉奇怪,冯敛臣客客气气跟她打招呼,两人握了握手。 家里帮佣的阿姨把太空箱接过去,笑着说:“这猫倒是不怕生,叫咪咪是吗?” 谭恩雅好奇地趴在透气口往里看。 谭太太笑道:“仕章昨晚上跟我说了,楼上连夜专门给它收拾出一个房间。不过小冯你要是想自己养,随时接回去也可以,说一声就行了。” 谭仕章说:“以后再说吧。” 冯敛臣被带到客厅坐下,阿姨上了茶水。他和谭仕章算来得早的,不一会儿便又有亲朋好友上门,所以到上司家吃饭也并不个个轻松的活计,大过节的还不得不笑脸陪人闲聊。 临近中午时,人差不多齐了,大人小孩攒三聚五的,很是热闹。 因为谭恩雅过生日的缘故,午餐摆在院子里,做成自助餐的形式。 这是谭恩雅的十五岁生日,庭院里布置成了童话风格,很有仪式感。谭恩雅收到不少礼物,五颜六色地堆在空地上,阿姨笑眯眯把蛋糕推出来,谭太太笑着给了女儿一个拥抱。 她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女儿。 冯敛臣提前看到了谭仕章准备的东西,他送的礼物不像一般小女孩儿喜欢的,是个方解石矿标,一片一片,层层叠叠,倒是很好看,形如一朵淡粉的玫瑰花。 能想到送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半是收礼物的人有这种小众的收藏喜好。 谭恩雅当众拆开谭太太的礼物,抖开,则是一条芭蕾舞裙。 裙子也是淡粉色的,裙摆极其繁复,坠满星星点点的粉钻,阳光照射下,光芒无比耀眼。 那上面缀的应该都是真的粉钻,不是施华洛世奇那种水晶。冯敛臣按捺住习惯使然的鉴定欲望,只是在人群里望着谭恩雅。 她脖子修长,两腿笔直,还有点习惯性外开,确实一看就是从小练舞蹈出身。 谭恩雅脸色却有点微妙,笑容都不那么自然了,勉强说了句“谢谢妈妈”。 亲戚朋友围着她唱生日歌,纷纷让这个小寿星许愿吹蜡烛。 到处都是笑脸洋溢,谭恩雅站在蛋糕前,十指交握,做出许愿的样子。 谭太太望着她的眼神有一些动容,眸底泪光闪烁:“不知不觉,恩雅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希望我的女儿平安长大,实现梦想,以后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舞蹈家。” 谭恩雅终于拉下小脸,她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像具木然的空壳。 旁边的亲戚没有主意她的情绪—— “恩雅没问题的,这体型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腿长脖子长,跳芭蕾的好料子。” “恩雅快考过八级了吧?” “国内艺术环境不行,没有欣赏芭蕾舞的环境,以后要不去国外歌舞团。” “趁现在恩雅先给我们签个名,等你以后出名了就值大钱了。” 谭恩雅怨愤地望着母亲:“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想当什么舞蹈家,我都不喜欢跳芭蕾!” 她声音很大,周遭骤然静默。 谭太太有些尴尬:“傻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在呢。” 谭恩雅喊道:“你又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我不喜欢跳舞,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是你觉得好!你有本事自己怎么不去当舞蹈家?” 亲戚反应过来,连忙上来打圆场,劝她不要这么跟母亲说话。 谭恩雅委屈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你就是个独裁者!谁忤逆你都不行!你总想控制别人的人生,以前我哥要去意大利学珠宝,不符合你的意思,你就砸了他的作品,把他的工具扔了,把他的收藏都藏起来!你这种行为就是小偷!你凭什么觉得子女的人生都是属于你的?” 她连蛋糕都没切,扯下头上的王冠扔在地上,哭着跑回客厅上了楼。 生日聚会瞬间变得意兴阑珊,所有人脸上都有些讪讪,包括谭太太。 她尴尬地说:“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懂事,大家都是为她来的……” 冯敛臣隐在人群背后,远远把目光投向谭仕章。 谭仕章面无表情。 * 这顿饭终究食不下咽,送走所有的亲戚,家里重新冷落下来。 谭太太被她娘家那边的亲戚带走劝慰,谭恩雅这才下了楼,哭过,两只眼睛肿得老高。 她左右看看,发现只有冯敛臣在:“其他人呢?” 冯敛臣宽慰她:“别哭了,今天过生日呢。” 阿姨走过来递给她准备好的冰袋,用毛巾套着,谭恩雅抽了抽鼻子,拿着往眼皮上按。 她哑着嗓子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没做错,她就是个控制狂。” 你哥哥其实也未必不是,冯敛臣心想,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似乎窥见了一角,谭仕章偏执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冯敛臣过去隐约听过谭立文这位太太性格强势,还是由于她在丈夫去世后,因为和公公谭儒相处不睦,便试图令儿子谭仕章也和谭家划断关系。现在看来,身为外人,还是难以想象其中种种。 冯敛臣坐在沙发里,谭恩雅在另一边坐下来。 她情绪稳定了,向冯敛臣解释:“让你看笑话了,我妈妈这个人真的很让人抓狂,只要是她不想听的话,你跟她说一万遍,她都会选择性无视,永远自说自话,这是很恐怖的。” 冯敛臣不能跟着批判,只好给了她一个宽和的微笑。 谭恩雅翻以前的旧账:“我跟你保证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小时候她就不让我见我爷爷还有那边的亲戚,至今他们对我来说都和陌生人没两样。她也不想让我哥接手爷爷的生意,所以我哥那时候要学珠宝,要去意大利,她表现得更极端,把他的作品和工具都毁了,连护照都撕了。但就这样我妈都不会发火的,她永远像慈母一样,表面上照样嘘寒问暖,让阿姨给他煲汤,背地里就从他钱包里偷银行卡……其实被我哥狠狠闹了一次,她才收敛多了。” 冯敛臣说:“是吗?” 谭恩雅点头:“严格来说不算闹,因为我哥这个人也不发火,这点和我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妈妈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特别宝贝兰花,我们家花圃里有很多特别名贵的品种,最长的都养了十年了,他当时一声没吭,把她最宝贝那盆不知带到哪去了,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我妈妈急眼,撕扯着我哥的衣服让他拿回来,他纹丝不动,硬是过了半年才还。” 冯敛臣有种在听别人家秘辛的感觉。 但是吃瓜吃到上司头上,八卦要有个限度,谭恩雅还是个青春期的孩子,没有戒心,被安慰一下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倒出来,他主动打住话题,陪她聊点别的。 冯敛臣问:“你自己已经想好将来干什么了?” 谭恩雅说:“也不算想好,我想当个地质学家什么的,能到各种地方收集矿石标本。” 冯敛臣说:“那练跳舞也没完全浪费,东奔西跑的,还是需要身体素质的。” 谭恩雅破涕为笑:“你觉得现实吗?” 冯敛臣说:“只要能考上地质大学,应该就现实吧。” 第40章 第 40 章 我觉得你可以多依赖我一…… 过了一会儿, 谭仕章回来了,推门进屋,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累, 而是源自心底的隐忍,冯敛臣旁观一切, 也不好说什么。 跟着过来的还有一个老太太,谭恩雅管对方喊姨奶奶——这位姨奶奶的话, 谭恩雅还是肯听进去的, 大过节的母女俩吵架,闹得老太太都惊动了, 不得不赶过来居中调和。 她摸着谭恩雅的脑袋,给她擦擦小脸, 哄好了,扯她去自己家过中秋。 冯敛臣起身告辞,他跟谭恩雅摆手:“下次有机会再见。” 谭恩雅送他出门, 保证:“哥哥你去吧, 我会照顾好咪咪的。” 谭仕章却没跟她们一起走,他开车送冯敛臣回去, 路上说:“抱歉, 饭都没吃好吧。” 冯敛臣能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把我放在前面地铁口就行了, 我自己回去。” “我母亲正待在我小姨家,她们用不着我。”谭仕章却没停车,“接下来去哪?” “去哪?” “是啊,中秋都还没过完呢,恩雅去姑奶奶家了,我怎么办?咱们俩一起对付吧。” 冯敛臣顿了有几秒钟,脸色还是那个样子, 也看不出情愿还是不情愿。 其实对现代人来说,只要没家没口,传统节日好像也就是个可过可不过的日子,如果今天不出来吃这顿饭,他可能就是在自己家修好水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然后看看电视。 最后两个男人没想到什么绝佳的去处,不知怎么的,还是回了冯敛臣家。 他家的院子还是一副待收拾的场面,乱七八糟的,来都来了,谭仕章拿水管帮他冲地,清理了檐下的木板,又把花坛打理了一下,架势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透着说不出的玄幻。 冯敛臣握着抹布,回头时不时看他,他自然是不敢主动劳动老板的,但是谭仕章是主动撸起袖子开干的,站在花坛边上,弯腰拿小铲挖土,一副烟火气十足的样子。 他身上换了冯敛臣的旧衣服,尺寸在谭仕章身上有点小,动一动就绷出肌肉的线条。 冯敛臣揉着额角收回目光。 忙活半下午,冯敛臣从附近超市买回了菜,但是已经懒得做,最简单的办法是吃火锅。 餐桌上扯了个插线板,把电磁炉搬过来,火锅底料煮沸了,下进牛肉卷和各种香菇丸子。 酱料是自己用麻油和调料调的,冯敛臣察言观色,下了什么都先捞给这位贵客,话说回来,人家也干了一下午活,应该的。吃过饭后天已经黑了,谭仕章倒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院子里有两把很少用过的藤椅,趁下午擦干净了,两人索性待在院子里赏月。 月饼是公司发的,从冰箱里拿出来,冯敛臣切了一半,装在小碗里,递给谭仕章。 谭仕章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他问:“你们昨天开会到底说些什么,怎么开到那么晚?” 当然这话里的重点,不是“怎么开到那么晚”,是“到底说些什么。” 星之钥总办会的会议纪要,谭仕章想看当然是有权限查看,但是最后盖章发出来的,不过是干巴巴几项正式的议题,而会上大部分内容都在你一句我一句里,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他不在现场,看不见听不见,但这不是还有冯敛臣么? 冯敛臣坐下来,随口抱怨似的,讲了句齐春生昨天快下班才通知开会,所以才搞那么晚。 何况,新班子成员的想法又多南辕北辙,新的公司不是过家家那么简单,真的运作起来,里面涉及到投资融资,实权争夺,业务方向,人事调整……方方面面都存在着大小博弈。 谭仕章听在耳中,偶尔应和,用小勺一点点戳碗里的冰淇淋。 两人仿佛无关紧要地闲聊工作琐事,其实为了什么,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到最后冯敛臣其实还有事要请示:“我不是对钱总有意见,大家都想把No.7这条产品线做好,目标本来是一致的,我只是不太清楚,他究竟是觉得我本人不可靠,还是哪里有问题?这样下去,反正我已经可以预见,将来的工作是很难开展的,这样浪费时间大家都难受。” 说完他发现谭仕章的目光往自己这边看,嘴角微扬,状态很松弛,却不当成一回事。 谭仕章劝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别人有能力就让他们干,乐得轻松不好吗?” 这意思就是他不想让冯敛臣在星之钥出头,或者说,更不想让星之钥出头。 冯敛臣意会,心里默默盘算,当成玩笑似的,面上只是笑了一下。 谭仕章扭头看他:“你们以前入职团建的时候,有没有做过那种游戏,一个人从台子上往后倒,另一班人在后面伸手接,目的据说是什么……培养彼此的默契,还有信任和依赖?” 冯敛臣说:“我入职已经太久了,记不清了,但是这两年好像有吧。” 谭仕章说:“我的意思是,到了现在,我觉得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冯敛臣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是吗?” 谭仕章伸手赶走一只小虫子,调侃:“不然呢,是我够不可靠,或者是不够当后台吗?” 冯敛臣刚刚那句其实没有怀疑的意思,而且他知道,谭仕章确实在背后撑了自己一把。 这一点即便没人明说,冯敛臣心中有数—— 采购部长王岩请辞的时候,谭月仙和其他高管已经决策通过,任命冯敛臣为星之钥的副总裁,既然他升了职,集团这边的总裁助理,难道非要他回来兼顾不可吗? 其实没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可用的人选并不缺乏,但凡通知一声,有的是人乐意竞聘。 黄大钧对冯敛臣虽然还算信任,但始终有距离,并不像谭儒那样完全依赖冯敛臣。 谭月仙尽量做到对他厚道,但也是不亏欠则可,不会什么都为他考虑得面面俱到。 冯敛臣最早发现孙志豪和王岩的猫腻,汇报给谭仕章,这两个人接受公司处理是肯定的,但是附带的,总助这个职位则是谭仕章给他换回来的。 虽然这并不是一个等价交换,谭仕章主要目的也是为他自己,但他的确把冯敛臣当成利益共同体,要他为自己卖力,该给的好处就先给到。 这样一来,两重职务给了冯敛臣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的立足点,如果谭仕章想要插手把控星之钥的业务,冯敛臣可以替他去当出头鸟;如果谭仕章只是不希望星之钥风头太盛,他又完全可以退一步,表示自己的主职工作还是放在集团,新公司那里只留个空架子。 不管以后星之钥是好是坏,和冯敛臣牵扯都不大,至少不至于让他失去立足之地。 另外,作为唯一一个“集团的人”,职务职责直接对黄大钧负责,冯敛臣这样到了星之钥,在那一群副总里地位也最超然。 只要他愿意摆架子,领导班子里除了总裁齐春生就是他最大。 甚至齐春生对冯敛臣都挺客气的,除了钱克这样头铁的不太会看风向——但是昨晚上,除了一个钱副总,会议室还有其他人敢那样怼他吗? 当然,冯敛臣知道别人也在观察他的态度,世事洞明皆学问,这种事向来是看人下菜碟。 其他人甚至可能还抱着看戏的态度,他强势,之后别人才会敬他一丈,他自己退缩,就不能怪人家欺软怕硬了。钱克的张狂可以说是冯敛臣默许的,他不是没本事呛回去,偏偏做出年轻没经验的样子,仿佛被老资格训得不知所措,之后在领导班子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好在他对上意的体察向来精准,既然谭仕章都示意开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然,作为副总,这样消极行事,将来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完全脱责。 谭仕章已经挑明自己可以托底,关键就在冯敛臣相不相信他刚刚说的,这个后台是不会把他给摔了的。 风轻云淡,中秋一轮圆月朦胧透亮。 突然冯敛臣手机响起,是他母亲吴满香打来的电话,关心他怎么过节,吃月饼了没有。 只是说不两句,又开始问上次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进展怎么样了——吴满香锲而不舍,时不时依然给他发来女生照片,至于自己的照片,冯敛臣已经无法预料被向多少人推送过了——母亲照例埋怨他不主动跟对方联系,冯敛臣苦笑,只好以太忙搪塞。 周遭安静,只有虫鸣,电话里的声音格外清晰,谭仕章静静在一旁听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你想找个人陪,我不行吗…… 收了线冯敛臣说了一声:“见笑。” 谭仕章反问:“有什么可见笑的?” 冯敛臣没有接话, 也没有去解释。 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以来,他并没有跟家里出柜, 以致还在应付一场场硬塞过来的相亲。 被知道他性向的谭仕章听见,可能会觉得他掩耳盗铃, 畏畏缩缩吧。 严格来说,说是畏缩也不至于, 冯敛臣在经济上和人格上完全独立, 对父母都不再依赖仰仗,他们其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是说了, 难免会有许多争执和啰嗦,想想就嫌麻烦。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 本来就没有过多的精力投注在他身上,不如糊弄着更省事。 谭仕章开始往手臂上拍的时候,冯敛臣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夏季夜晚, 又在露天, 蚊子总是成灾,他的院子里打过药, 才免于两人被叮得满身是包的命运, 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 冯敛臣起身, 熟门熟路从窗台拿来驱蚊水,没有递给谭仕章,俯身亲自帮他喷了几下。 青草膏则放在旁边架子上,谭仕章接过去,道谢,又回头看看:“说起来,你当初买这个房子, 怎么不等找到另一半再商量?” “什么?” “住在一楼除了带院子,很多地方不方便,你没想过将来另一半不满意怎么办么?再说,如果两个人一起挑,一起供,压力至少能小一半吧?” 冯敛臣坐回去,支颐笑道:“仕章总,另一半有没有还是个未知数,本地房价倒是实打实一直在涨,想那么远有什么用呢?没准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房子总不能永远不买吧。” 谭仕章微笑,把小瓶子递回来:“也对,你这也算扎下根了。” 他弯起眼打量冯敛臣:“不过,我以为照冯助你这样,会早早成家呢。” 冯敛臣说:“咱们这一行里,早早成家的人好像才是异类,不觉得吗?” 时尚行业确实盛行不婚主义,红男绿女,及时享乐,性向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一谈到家累和责任,则是大大的不必。再进一步,生子养娃,更是令许多人敬谢不敏的话题。 像冯敛臣这样能被打趣为“恋家”的,不说凤毛麟角,至少堪称少数派。 其实他对感情也不算特别向往,对冯敛臣来说,把大把的时间精力花在一个人身上,反而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是他从来都不精通的功课。和谭皓阳试过的那一段只证明了,他大概不会爱别人超过自己——奶奶除外——不过是潜意识里,仍有某种对“归属”的执念作祟。 冯敛臣近来甚至反省过,两者其实是冲突的,既要又要,大概没有这样的好事。 他或许应该更清醒地面对一个事实,不是其他人有家庭,他就应该也有一个。就算有,他也未必能够好好经营。至少现阶段,不是有奶奶有朋友么?至于将来,走一步算一步了。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提前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这时谭仕章偏过头看冯敛臣:“你在感情上是主动出击的类型,还是被动接受的类型?” 冯敛臣往后靠着,两手搭在扶手上,一时没有理解这种实习生喜欢讨论的情感测试一样的问题。他谨慎地斟酌了一个回答:“至少我会观望一下吧?” 谭仕章道:“这么说,我更喜欢当主动付出的那方。毕竟付出的人更掌握主动权,你乖,就什么都好说,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什么,你不乖,我能给出去的东西,随时还可以收回来。” 冯敛臣问:“这是小林她们之间又流行的什么星座物语吗?” 谭仕章举起手机,亮屏幕给他看:“随便搜着玩的。” 冯敛臣倏忽睁大眼。 谭仕章的手机丢到小圆几上,他的眼镜也被丢到上面。 谭仕章欺身过来,他扶住冯敛臣的后颈,一条腿挤进他两膝之间,抵在椅面上。冯敛臣脑中轰地一声,仿佛一片空白,只觉手腕被握住了,谭仕章倾身过来,试探着吻上他的嘴唇。 推拒的力道被辖制,化解,手脚被制住,呼吸也屏住了,眼前朦胧而模糊。 视线里唯有白生生一片,是月光安静无声地洒在地上。 温度渐高,呼吸和动作急促起来,腰带被解开的时候,冯敛臣醒觉,他一把推开谭仕章。 谭仕章毫不心虚,眼神钉在他身上:“看,我更喜欢主动出击。” 冯敛臣有口难言:“你……” 谭仕章垂着眼眸:“你想找个人陪,我不行吗?” 冯敛臣闭上了嘴,因为看不清楚,习惯性眯着眼,一言不发地回视他。 谭仕章喟叹:“我承认,其实就在不久前,我还觉得这是个不太聪明的决定。但是说起感情,好像任何时候能保持理智也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我是正经考虑过的……试试?” 思绪像是水晶球里的雪片,纷纷扬扬搅扰不停,等开关关了,又一片片落定。 过了半晌,冯敛臣缓神:“不好意思,我没太理解,这还是什么星座,或者心理测试吗?” 谭仕章说:“不是。” 他望着冯敛臣,在谭仕章眼中,他是个好用的下属,也是个意外的惹动感情的对象。 原本两种身份泾渭分明,谁知一旦动了念头,打开了某种可能性,不期然的,后者的吸引力却像烧开的水,渐渐沸腾起来,甚至有了超过前者的势头,这就让人觉得棘手了。 谭仕章曾经去过澳洲已经绝矿的阿盖尔矿区,在那边遇到一颗粉钻——深浓的颜色异常美丽,精度重量也都无可挑剔,他很心动。只是对方开出的价格太过高昂,谭仕章不可能任凭挨宰,何况即便对那时的他来说,想负担也确实有点勉强,于是没谈拢,遗憾地就此别过。 但是之后几年,这份遗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想起那颗粉钻,至今念念不忘。 方知“千金难买心头好”的真意,物以稀为贵,真的遇到稀有无可替代的东西,就不是理性做主、衡量性价比了,好东西总是要溢价的,心头好的代价,就是再多溢价也得接受。 谭仕章摸着他的脸颊:“不然,谭皓阳是怎么追你的,我也可以参考一下。” 冯敛臣顿了片刻,才神色微妙地说:“他……还是算了吧。” 谭仕章笑了一下:“那我呢?” 冯敛臣叹了口气,其实电光火石之间,冷静下来后心头掠过很多想法,最后只说:“不是说你们一样的意思,但是如果我在一块石头上绊两次,是不是也显得不那么聪明?” 谭仕章舒了口气,直起身:“没关系,我只是提出个邀请,被接受和被拒绝都是正常结果,我也不会死缠烂打,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些耽误正常工作。” 冯敛臣说:“谢谢。” 谭仕章淡淡道:“星之钥那边帮我盯着,我还是你的后台,这点不会变的。” 说完,他后退一步,伸开两手,以示自己不再有攻击性。 冯敛臣看着他回到屋里,窗上影子一阵晃动,谭仕章以行军打仗似的速度,两分钟之内换回他自己的衣服,然后走出来。 这时冯敛臣也站了起来,身后是光秃秃的小花坛,他的表情在月光下晦暗不明。 他摸到自己的眼镜重新戴上,谭仕章冲他点点头:“谢谢招待,我今天就先走了。” 冯敛臣拿钥匙出门,把谭仕章送到车位旁边,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谭仕章跟他告别离开。 * 剩下两天假期冯敛臣冷冷清清一个人过完的。 但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怪异发展,再上班的时候,本着职业精神,都没有带到工作里来。 冯敛臣通勤的地点依然是谭氏大厦,乘电梯的时候他跟谭仕章打照面,只是互相点点头。 他要去的楼层变了,星之钥公司多了冯敛臣一间专用的副总办公室。 只是冯敛臣在星之钥这摊事上,表现得不算积极。 对于齐春生的领导和领导层的决策,他态度上是很配合的,有会议参加,有交代照办。 实际上执行起来,却其实并不情愿付出百分之一百二的精力,时常做个七八十分就算了。 有时别人来办公室找他,还时不时扑个空,问就是回了楼上总部。 次数多了,有的人心里难免生出微词,但又没法说什么,毕竟冯敛臣确实还操着集团的心,他是有借口的,就算大家明知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边,谁还能揪着耳朵把他叫回来吗? 包括总部设计部之前得到谭仕章的允诺,团建去了郊区的温泉酒店,其实就是吃喝玩乐,冯敛臣也抽出时间,跟林诗茹她们一起去放松了一趟。 导致回来之后,钱克冷嘲热讽,在洗手间里遇到,笑话他日子过得太悠闲。 冯敛臣连针锋相对的兴趣都没有,虚以委蛇地笑了笑,擦了手便扭头走了。 有时候你装都不装了,别人反而会无奈觉得“这人就是这样”,认了,再往后,风向逐渐演变成了钱总和冯总不对付,钱克的咄咄逼人使得冯敛臣在公司里被边缘化,所以不作为。 事实上,钱克也确实是很独断的作风,随着工作逐渐开展,这点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比如目前在星之钥,设计部是唯一还没有任命部长的部门,对于谭仕章给的名单,钱克并未立刻全盘照收,而是自己作为副总,先直接领导设计部门,暂时只委任了个设计组长。 这个组长并不算leader,担任的更类似助理的角色,主要只负责上传下达,汇报进度。 不过,揽权不放这事,也不全怪钱克——谭皓阳要做年轻化的产品,谭仕章踢过去的干脆就全是年轻设计师,乍看都是有些成绩的,但仔细挑挑,其中未必有特别得用的管理人才。 长久来说钱克不可能一直不选个部长出来,现在大概就是拖着,试图再物色物色。 要是实在没有,往好了说,就要勇于任用新人,给予机会。 往实际了说,就得从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目前公司里茶余饭后的闲谈,大部分推测他最后可能会选黄芮。 无他,钱克为人再轴,如果实在要挑个人,就从背景最硬的关系户里找,也不意外吧? 但是不知怎么,闲言碎语里还衍生出一个没头没脑的版本,说也不一定会培养黄芮,人家调来星之钥根本不在意升不升职的,只是为了谭皓阳。这两个人要联姻的,私下已经在交往了,没准她待两年就会结婚回归家庭,出来工作就是玩玩,干多久还不一定呢。 注意到这种声音的时候,冯敛臣冷眼旁观,去设计部转了一圈,远远看了眼江一眠,见他若无其事,正对着电脑工作。他过来这边以后,工作貌似努力多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第42章 第 42 章 极限几何。 室内空调冷飕飕的, 江一眠突然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抬头看去,却是空无一人。 到了下班时间, 同事走光了,他才活动一下肩膀, 拎包走人。正好赶上电梯到达本层,里面是空的, 他忙抬脚往里走,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拦住电梯门,冯敛臣也走了进来。 只有两人独处的空间有些尴尬, 江一眠按了一楼,下落过程中一直低头看手机。 冯敛臣将手抄在裤兜里, 他突然问江一眠:“调过来之后,工作还顺利么?” 江一眠想不到他会跟自己搭话,像是吓了一跳:“还好。” 冯敛臣却十分爹味儿地教训他:“你应该先喊一声冯总。” 以前江一眠也不是没有这么喊过, 但是那时候冯敛臣是高管后备军, 他喊的时候,心里抱着别样的意味。现在冯敛臣位置坐稳了, 江一眠反而不情不愿地咬了咬牙:“……冯总。” 冯敛臣继续说:“既然到了新环境, 有了个新的开始, 就踏实一点好好工作。” 江一眠做出不解的样子看着他。 冯敛臣乜他:“只会想着走捷径的人,终究是歪门邪道,不会那么容易成功的。” 江一眠第一反应是生气,张了张口,下意识就要反驳,电梯叮地一声到了。 冯敛臣径直迈出去,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仿佛也不在意是不是会冤枉人,一副“领导教训两句你就听着”的口吻,只留下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 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江一眠的脸色才从僵硬中缓过来,手忙脚乱去按开门键。 但还是迟了一步,轿厢重新载着他往上升去,连续按了几层楼的按键才被放出。 只是话说回来,黄芮本身对这些流言倒是满不在乎。 “照我的脾气,别人敢说什么我就敢坐实什么,他们既然觉得我是关系户,最后不真的给我个部长干干,说不过去吧?”说话时两人一起在员工食堂吃饭,黄芮对面坐着冯敛臣。 她大放厥词:“要不就这么定了吧?我学东西很快,也未必当不了啊。” 冯敛臣把汤勺搁到碗边,揶揄:“那其他人还说你过几年就回家当阔太呢。” 黄芮嬉皮笑脸地说:“哈哈!傻的吗?当然是选择性坐实,什么对我有利坐实什么啦。” 黄大钧老先生那一套枪打出头鸟的处世之道,在这个孙女身上看来是宣告不适用,只不过,如今社会风气也变了,财不露白就一定更好混吗?像黄芮这样的性格,注定低调不下去,入职不多久就有同事酸过她开的车比副总还好,暗示她傍了sugar daddy,才有这样的财力。 当时就被黄芮以“这就是家里档次最低的车,难道要为了上班再买辆新的”怼了回去。 后来都知道她爷爷是黄大钧,一切好像就合情合理了,只不过酸的声音也变成了另一种。 这时门口有人叫“谭总”。两人同时回头,见谭皓阳带着几个客户模样的生面孔,在两个总监的簇拥下,众人有说有笑,径直进了高管包厢。 公司食堂也有招待功能,合作对象来访时,提前跟掌勺师傅预约,可以作简单的宴请。 收回目光,黄芮悄悄用大拇指比了比包厢的方向:“对了,我还有一件事不理解。” “什么?” “既然谭皓阳想管星之钥,为什么他连个正式职位都没担任,让给齐春生上了?” 冯敛臣不好在明面上解释:“集团有集团的考虑吧,这边毕竟不可能离开皓阳总。” 黄芮眯着眼盯他:“可是集团也没规定不能兼任吧,老冯,你自己都两头跑呢。” 冯敛臣无法反驳,于是矜持地微微一笑。 黄芮已经很熟悉他这种笑,叫做“真诚的敷衍”,就是他不想说的话,肯定不会再讲。 她只好扬眉,又扭头往包厢看了两眼,冯敛臣也下意识看过去。 的确相较于他的随波逐流,谭皓阳对星之钥更上心,事必躬亲,不仅周旋于银行和客户之间,积极拉拢资金与业务,各种应酬不断,乃至这边开十次总办会,九次里都有他列席。 现在,谭皓阳表现出不在意虚职的态度,星之钥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 他有太多新潮大胆的想法,谭氏集团的企业文化则偏于传统,再如何革新,也难能一步跨越到位,谭皓阳想为它注入新鲜血液,弄出点自己的东西,是最不束手束脚的一条路。 这时又有人招呼“谭总”——是谭仕章这位副总裁也端着托盘走过来。 包厢虽然被占了,食堂一隅还有高管专用圆桌,他却没有过去,反而平易近人地在员工区找位置。黄芮毫不避讳地向他招招手,叫了一声,谭仕章注意到了,转身走向二人的方向。 餐盘在对面放下,冯敛臣也招呼了谭仕章一声,却说:“我吃完了,你们慢聊。” 黄芮还没反应过来:“你急着走什么呀?刚吃饱就回去工作,不怕消化不良?” 冯敛臣能感到谭仕章的眼神在自己脸上一扫,很轻,像微风拂过。 随即谭仕章的视线便收回去,眉宇间重新爬上几分阴翳,仿佛出于不满,对他视若无睹。 黄芮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龃龉,连带她自己这个叛徒,在谭仕章面前也有些讪讪。 把托盘放到回收处的时候,冯敛臣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见到谭仕章就走,是做样子给别人看,两人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谈笑风生地同桌吃饭,这是其一。 但还有其二,是冯敛臣看到谭仕章,他其实真的拿捏不太准,怎么相处才算自然了。 谭仕章擅自决定,给了他一个吻;又擅自决定,一切退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那么短短几句话,发生在瞬息之间,让人连想都来不及细想,遑论做出正确决定。 冯敛臣能够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但不是代表他内心没有波动。 不然呢,也能说忘就完全忘了谭仕章的剖白,当成没有这回事吗? 这本来就是件从任何角度看都匪夷所思的事,谭仕章这样的性格,比起耽于儿女情长,更像会抱着钻石过一辈子的人。对于冯敛臣来说,论才华,他的确对谭仕章多少有层滤镜,但这是艺术加诸于他的魅力,不是性吸引力。论权力,冯敛臣也认定,往后谭仕章是可以把谭氏掌握在手心里的,这是他甘愿追随的理由,但事业上的追随和生活上同样完全两码事。 说一点虚荣的感觉也没有是假的,但是所谓的找个人陪,是一起生活,还是各取所需?谭仕章是也能做到在他感冒的时候送药,还是只限于有床事需要的时候两个人去开个房? 在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是心照不宣,但有时候,冯敛臣又对这种需要极高默契的语境深恶痛绝。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的,如果到头来只是其中一方较真,难免显得自作多情。 谭仕章态度绅士,说被拒绝也无所谓,后来果然并未纠缠,反而时间过去越久,令冯敛臣越对自己的记忆起疑,中秋节发生的一切,说不定只是他睡着后,发了一场离谱的梦而已。 能佐证当天发生了什么的,只有谭恩雅后来加了他的好友,隔三差五发几张布偶的照片给冯敛臣看,表示咪咪能吃能睡,得到了阿姨妥善的照顾。她还发了自己收藏的矿标炫耀。 至于那时谭仕章递出的邀请,既没有说限时三分钟内回答,也没说会不会一直生效。 冯敛臣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血来潮,随口那么一说,甚至有戏弄的成分。 假如他有天改主意,回答谭仕章可以,对方会不会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还当真了?” 这样的画面想一想,似乎更像谭皓阳的作风,但不管怎么样,总之最好永远没机会发生。 再抬头已经回到办公室,冯敛臣推门进去,坐下,从桌面上随便拿了份材料来看。 他的办公桌已经被各种市场调研和数据采集分析报告湮没,产品副总的角色其实很重要,要管理整条产品线的规划、设计和生命周期,协调内部关系,分配内部资源,全程跟踪进度。 就算再摸鱼,职责和压力还是摆在那里的。 渐渐看进去了,冯敛臣把谭仕章抛在脑后,No.7虽然是个崭新的牌子,它的品牌文化和精神内涵都是依托谭氏现有的品牌价值衍生,尤其谭氏已有丽华珠宝这样臻于成熟的奢侈品线,消费者的认同感更容易转移到轻奢线,这是它得天独厚的优势,或者可以算占了便宜。 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No.7想要打出名头,需要有自己优秀独立的设计风格。 尤其是面世的第一个系列是至关重要的,可能会奠定后续整个品牌的调性。 这个冯敛臣也已见过雏形,钱克他们那边,有意向定下来的设计组稿叫“极限几何”。 “极限几何”这个系列设计,主打的是简约但不乏深刻的抽象风格,充满艺术感和科技感的线条组成十分具有辨识度的图案,乍看简单,实则极富数学美感,把茉莉花瓣曲线、生命螺旋线、斐波那契数列藏在设计之中,不得不说,确实别有意趣——其他的备选方案虽然还有一些,上会的时候,谭皓阳几乎一眼就定了它,认为这就是量身打造的他想要的No.7。 他表现得如此属意,从齐春生到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反对意见,相当痛快地确定下来。 至于其他方面,谭皓阳还有许多大胆的主意,比如在传播策略上,完全舍弃传统媒体,电视、报纸、杂志等一律不再考虑,把所有的预算投放到新兴媒介上,只进行数字化营销。 但这点就不是那么顺利了,上报的集团总办会的时候,多少遭遇了一些反对声音。 第43章 第 43 章 只是退回利益同盟的关系…… 这种反对不需要谭仕章跳出来, 集团班子的其他成员听完汇报,就已经开始面面相觑。 包括黄大钧这个代总裁:“所以你的意思是,电视、广播、纸媒和户外大牌全都不要。” 谭皓阳说:“黄总, 这不取决于我的意思,而是有没有这个必要。”他环视会场, “其实大家都明白,别说现在还有几个人有买杂志的习惯, 每天看电视节目的年轻人能剩多少?” 黄大钧态度保守:“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是只做线上宣传,皓阳, 这多少有点冒进。” 谭皓阳坚持己见,笑着说:“我并不排斥传统媒体, 如果经费可以随便燃烧,您要相信我是更乐意全面撒网的,各电视台24小时不间断轮播我们的广告。但问题是, 现阶段我们不是还没有无限爆金币的箱子么?在总的预算有限的情况下, 我更愿意把钱花在刀刃上。” 他话音落定,又有其他副总开口, 斟酌表达了想法。 不可否认, 传统媒体能够创造的直观广告价值其实是越来越低的——投放成本高, 信息实时性差,且难以精细化投放,有时候广告商甚至自己都不确定花出去的钱到底作用在哪里。 投放不一定有用,但这一部分广告费又不得不花。 尤其对奢侈品牌来说,身价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有人说奢牌的品牌战略是“不做营销,做艺术”,其实营销当然是做的, 只不过它和大众品牌的区别,就是要维持着自身的高贵气质和神秘感,而传统媒体虽然整体式微,不管还有多少受众,它们始终代表了一种“档次”。 数字化时代,固然新媒体传播已经成为绝对主流的传播方式,但如果一个定位高端的珠宝品牌从没上过时尚杂志,就像当红明星没走过红毯,再爆火,也总有种没上台面的感觉。 近年来,谭氏集团不管金凤翔还是丽华珠宝,或者其他品牌,一直都在增加对数字化营销的投入,但这属于策略调整,向线上渠道进行倾斜,有些传统的东西是不可能随意改变的。 就像谭氏集团的领导班子里,再激进的高层也没谁敢说,以后金凤翔都不再做电视广告,或者丽华珠宝放弃和一切杂志媒体的合作,只做新媒体矩阵、进行线上渠道布局就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No.7毕竟不是丽华珠宝,它是集团的新生代。 新生表示一切空白,如果有人真的敢想,又敢这样试试呢? 所有成功的、精妙的商业案例,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试出来的,不是写在教科书里的。 何况谭皓阳的独辟蹊径,并不是单纯任性,也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同一集团下面,品牌不管有多少,最重要的就是把定位区别开来。如果产品线定位重叠,可能会同时影响两个品牌各自的发展。有高奢线在前的情况下,他想把轻奢线做成全然不一样的东西,这也很自然。 因此集团总办会开了许久,谭皓阳力排众议,关于星之钥的若干议题最后姑且都通过了。 会议是下午三点开始的,散会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谭皓阳离席向外走,谭仕章也收起纸笔,不疾不徐推开座椅,跟他在门口狭路相逢。 两人对望,这天总办会上,谭仕章其实没怎么提出反对意见,只是静听其他成员唇枪舌剑。此时,他还主动退后了一步,示意让谭皓阳先出门。 这让谭皓阳也没什么斗嘴的兴致,他和谭仕章甚至堪称心平气和地聊了两句业务上的事。 之后分道扬镳,谭仕章回他自己的办公室,谭皓阳径直走向电梯间,按下了八楼的按键。 大厦八楼是星之钥的地盘,这一层都是高管办公室,谭皓阳一间间数过去。 路过一扇半开的门,他顿了顿脚,窥见里面玻璃上一个清瘦的影子,正在伏案工作。 冯敛臣低头握着钢笔,神态专注,谭皓阳望着里面,抬手敲了三下: “到齐总办公室来开个小会。” “皓阳总。”冯敛臣放下文件,看到是他,习以为常,“好,没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临近下班的时候才开会,好像已经成了星之钥的惯例——不单是为了展现工作卖力,谭皓阳白天大部分时间在集团,等到那边忙完,再过来的时候常常就晚了。 其他人总不能要求谭皓阳别老是掐点过来,基本都是在尽量配合他的时间表。 这位二公子几乎不会有给人添麻烦的意识,谭皓阳很习惯其他人围着自己转。 冯敛臣起身的时候来了个电话,他跟对面简短讲了几句:“嗯,我晚点回,别等我。” 再一抬头,谭皓阳却没有离开,还等在门口,笑眯眯地问:“这是在跟谁报备?” 冯敛臣说:“一个朋友。” 其实打电话的是他表弟小东,最近来金城找工作,人生地不熟,暂时借住在他家里。 冯敛臣不想跟谭皓阳什么都照实说,拐弯抹角,谭皓阳却还没完:“哪种朋友?” “不是要开会么?” “都住一起了啊?这么快就找到新人了?” 冯敛臣避而不答:“我去叫王总和钱总他们。” 谭皓阳脸上挂着笑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跟冯敛臣打趣,刚开完一场耗费心力的总办会,谭皓阳即刻脱去那种正儿八经的状态,冯敛臣越不搭理,他越招猫逗狗,说得开心。 “上次那个内部设计比赛搞得不错,谭董也说了,这种活动以后可以多征集点创意。” “你说要不要再接再厉,在星之钥也搞个内部征稿……征集优秀的营销活动方案?” “不不,这个还是算了,显得好像剽窃你们设计系统的想法一样。” “对了,其他部门现在也积极得很,你知道品牌部他们还提议办个内部秀么?” “……” 此时冯敛臣几乎想叹气,甚至怀念谭仕章了。 至少跟谭仕章共事的时候,对方永远是一个成年人的态度,不会露出这种“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德行。谭皓阳厌烦他假正经,难道冯敛臣就很愿意应付他的自我意识过剩么? 半小时后,众人在齐春生的总裁办公室集齐。 谭皓阳牵头,往下是齐春生,冯敛臣,连同其他两个副总,围着茶几坐一圈,这也是近来星之钥时常上演的场面,头脑风暴,自由发言,除了各业务板块需要商议的内容,各人想到什么,随时可以提出来。 但是有钱克在的场合,冯敛臣一般主动收敛锋芒,避免跟他争执。 不该讲话的时候,他就只低着头做笔记,沉静寡言。他不吭声,谭皓阳偏偏老是看他,还揪着他问意见:“冯总,你怎么看?” 冯敛臣抬起头:“限量我觉得可以做,只是这个会员VIP预售的方式,还是有待商榷。” 钱克啧了一声:“预售这个事情,刚刚王总已经否决过了,冯总这是神游天外了吧。” 冯敛臣反应过来,歉意地说:“是,是,没跟上思路。” 他翻了翻笔记:“我还在琢磨钱总刚提出的意见,你们部门的那个创意首饰组合,在市场调研阶段反响其实很好,感觉上是大有可为的,王总,不好意思。” 他口中的“王总”王家耀忙说:“集思广益,本来就是在集思广益嘛。” 冯敛臣笑笑,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窝囊”未必不是一种处世之道,他谦逊得太过头,钱克近来都不怎么好发作了,索性不再理会冯敛臣,转而面对谭皓阳,继续滔滔不绝。 这晚又是商讨到八九点钟,才各自打道回府。 冯敛臣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因为疲倦,开车有点恍惚,还不慎压了一个简陋的路边摊。 摆摊的是个老太太,自己拿毛线织了一堆小玩意儿,用塑料布垫在马路上卖,人没有事,只是车轮把塑料布拖出几十公分,毛线娃娃滚了一地。 但本来就是老人违章在先,摆摊摆到了马路上,她也不敢声张,怕保安来赶。 冯敛臣动了恻隐之心,给了点钱,把那四五个弄脏的娃娃买走了。 他把塑料袋拎在手里,推开家门,表弟吴小东正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手机屏幕里战况激烈,他嘴里问候对手和队友的声音也很激烈,过了五分钟,战局结束,吴小东才意识到主人家回来了,喊了一声:“敛臣哥,这么晚,你这工作怎么天天加班。” 冯敛臣问:“你晚上自己怎么吃的饭?” 吴小东又低头匹配了一局:“我叫了外卖。” 吴小东今年大学毕业,原本靠父母的关系,在老家那边已经找好工作,但是干了几天就打退堂鼓,又辞职跑到金城来,说想趁年轻在大城市闯荡闯荡,其实也是女朋友撺掇的。 冯敛臣把毛线娃娃拿出来,也没特别脏,掸了掸土,五颜六色的一排,挂在窗户边上。 其中一个咧着大嘴在笑,一个抿着嘴微笑,一个懵懂好奇,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 摆出来觉得买得也不亏,活泼泼的,冷清简单的屋子里立刻多了很多鲜活气息。 吴小东抬眼看看,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买的?还是女朋友送的?” 冯敛臣说:“小区门口打折处理的。” 客厅茶几上堆满零食包装袋,是吴小东喜欢买的东西,一袋黄瓜味薯片正敞着口,可乐瓶子是空的,还没来得及扔。冯敛臣弯腰把瓶子扔进垃圾桶,又拿抹布把瓜子皮扫到桶里。 吴小东连忙说:“啊,你放着,等我打完马上就收拾。” 冯敛臣容让地说:“没关系,你玩吧。”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吴小东还算好的,他的习性是先把周遭造成狗窝,等到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会知道收拾一下,然后再一次造成狗窝,再一次收拾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打开洗衣机,里面还搁着一锅已经甩干的衣服。 吴小东又扔下手里的垃圾袋跑过来:“我来晾我来晾,不好意思,那是我的,昨天洗完了一直忘拿出来。” 冯敛臣让开路,从旁边递给他几个衣架:“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吴小东一边抖衣服一边说:“别提了,我投了十几家公司,一个回信的都没。” “不急,找工作海投很正常,耐心等等消息吧。” “对了哥,你们公司招不招人?就没有内部推荐名额什么的?” “我帮你问一问。”冯敛臣说,“你先把简历发我一份看看。” 吴小东是学计算机的,他刚毕业没什么经验,谭氏今年的招聘季也已经过了,后来内推的事就没有成。但冯敛臣看了吴小东那份连学生会活动经历都写满了的简历,帮他精修了一番,显得专业很多,之后看起来似乎起了作用,陆续来了几个面试邀请。 吴小东从行李箱把面试要穿的衣服拽出来,问冯敛臣有没有挂烫机。 那身皱巴巴的西装让冯敛臣想起他以前被吐槽不知道是卖房子还是卖保险的行头,一晃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带吴小东去百货大楼,添置了一身还看得过去的新西装。结账的时候吴小东觉得肉疼,大几千块买套衣服嫌太贵了,冯敛臣刷卡说送他的,当提前祝他入职顺利。 舅妈知道后把钱转过了来,感谢他照顾表弟,两人在电话里客气一番,冯敛臣收下了。 趁周末的时间,他帮吴小东模拟面试,又过大概一个月,吴小东报喜,说拿到了offer。 不知不觉,深秋都已经过了,初冬的气息在淡白的天色中慢慢显露。 冯敛臣本以为吴小东有了工作后更愿意和女友同居,但这个表弟出去找了一圈房子,感觉能看得上的地方哪哪都贵,为了节省开销,仍然借住在他家,一直没有提搬出去的事。 出于人情,冯敛臣也没有急着赶他走的意思。 家里多了个亲戚同住,不免有很多地方要照顾对方,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冲突肯定是有的,但是冯敛臣在外在家都是成熟稳重的形象,在吴小东面前,一般不会和他计较什么。 吴小东虽然不交房租,在父母的叮嘱下,偶尔也知道交交水电费,给冰箱里添点东西。 冯敛臣把书房改成的客卧给他住,大部分时间,两个男人各忙各的,算是相安无事。 周末有空的时候,冯敛臣会跨城回奶奶家,他也知道吴小东有时会把女朋友带回来。 这种事算是隔着窗户纸,看破不说破,年轻人只要不太出格,冯敛臣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家里多了这么个大小伙子,如果谭仕章再突然上门,大概都不方便留宿了。 不知为什么,冯敛臣是见到吴小东在客厅用电视玩游戏时,莫名冒出的这个想法。 那两个人天差地别的性格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大眼瞪小眼的场景,画面属实难以想象,甚至有几分奇特的喜感。只是应该不会真的发生,自从中秋之后,谭仕章就没再登门拜访过。 冯敛臣和他之间,说不上隔阂,因为本来也没有过分亲密,只是退回利益同盟的关系。 他有时会跟谭仕章私下见面,或者是在天台偶遇,没人的时候一起抽支烟,或者因为某个项目有工作交集,结束之后一起找地方吃工作餐,闲聊之间,分享一些有的没的小道消息。 就像冯敛臣把保洁阿姨当某种情报网,谭仕章目前也在拿他发挥这个作用。 其实除了指使冯敛臣不要涉足太深,要说特地给No.7使绊子,倒是没有的事。 工作忙起来,深冬凛冽的风席卷大街小巷,处处挂满圣诞装饰,仿佛同样在一眨眼之间。 第44章 第 44 章 一万多的东西很贵吗? 圣诞节和元旦双节连排, 是所有商家都要抢夺的重要阵地。 黑色星期五的风潮如期而至,线上商城和线下商场都在推出各种优惠促销活动。 当然,有些品牌的架子是绝对不会放下的, 奢侈品的世界里没有打折,最多做做应景的策划活动。 冯敛臣到了公司, 从前台报刊架上拿了一本《新丽时尚》。 回办公室坐下,随手一翻, 丽华珠宝的LOGO便跃入眼帘。 登上杂志的是丽华珠宝下季度的系列新款, 佩戴的男艺人是则是今年下半年新爆的演员。 是新爆,但不是新人, 该演员已经三十好几接近四十岁,之前踏踏实实演了十几年的戏, 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被叫万年配角,但大概也是厚积薄发, 有部小成本制作的网剧找他当主角, 结果拍得挺好,剧和人都一炮而红。 集团那边已经进行上了商务合作, 也是够快的。 冯敛臣看了眼名字, 梁广烈。人如其名, 长相也够烈,棱角分明,胸又阔,膀又宽,身材确实好得很,将花色西装撑得饱满有型,又和丽华珠宝这套熟男风格的商务饰品相得益彰。 却又无端联想到谭仕章曾经出圈的那套广告片, 身材其实也完全不输。 只是相较之下,谭仕章容貌更冷,是林寒涧肃的感觉。 人和人的长相是要对比的,他和冯敛臣放在一起,面部轮廓是深邃坚毅的类型,和这位硬汉路线的梁生比,就又显得精雕细琢了。 这时王远山在群里找冯敛臣:“那个什么小七是不是你们的产品?” 冯敛臣回复:“你说No.7吗?是,怎么了?” 王远山换成直接发语音:“哦原来叫这个名字,我是听我表妹说的,什么七什么的……老冯,咱们的关系不用多说了吧,就是你能不能走内部关系,帮我搞来两个邀请码?” 王圆珊陷入社畜年底加班苦海,近来在群聊里时隐时现,突然冒泡吐槽: “你一个直男,要那个干什么?” “小看我了吧,我也上网的。现在这个不是很流行吗?” “流行是人家公司在搞饥饿营销啦,限量发售,网上到处在摇号呢,一码难求,黄牛都在炒价,你还是先问问敛臣能不能给。” “是吗,这么火啊?”王远山确实是状况外,“要是真为难就不要了。” 冯敛臣说:“我可以私下帮忙问问,你们不要声张就可以了。” 王圆珊那边再次沉寂,过半天才大概才忙完:“啊,我就不用了,你只给老王弄吧。” 王远山反而很好奇:“是,是,劳驾冯总,我能不能脱单就维系在你身上了。” 王远山貌似又有了个新的crush,正忙着讨好献殷勤,想拿这个首饰去送,其实他心仪过的姑娘多了去了,这次不知道是真的要脱单,还是他又在一厢情愿,好像都不重要了。 冯敛臣笑了笑,放下手机。 但可见,No.7声势造得很成功,近来在互联网上确实风声很大。 这套造型独特的首饰,借势营销、饥饿营销加上病毒式营销,推广信息像病毒感染一样在各大社交平台、在年轻的上网用户之间传播扩散,无孔不入,甚至带起了一种莫名的狂热。 所有营销动作都在塑造一个神秘又高级的品牌形象,告诉消费者,这是当下最酷的流行。 谭皓阳吊儿郎当归吊儿郎当,该拼命的时候确实也拼命。 其实奢侈品牌营销,最擅长的一件事是讲故事——没有故事的品牌,一定是失于浅薄的。 就看国外的珠宝大牌,哪一个不是历史悠久传承几代,哪一个不喜欢标榜和皇室息息相关的古老传统,以历史故事的厚重凸显自身高端与品质。 No.7这种新牌子肯定讲不了这种故事,当然,它本来就没打算做那种老古董。 谭皓阳利用自己的关系,找业内成熟的出品公司合作,专门制作了一部珠宝相关题材的动画《星光闪烁》,星之钥作为赞助商进行了独家冠名,并将No.7的系列产品隐形植入。 事实证明,效果是令人惊喜的,在背后的资本推手下,至少热度达到甚至超过了预期。 动画是外包给有资质的制作团队拍摄的,冯敛臣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从立项到敲定脚本乃至后期制作的每个阶段,都尽力配合制作方,并专门派产品负责人紧密对接。 到上线播出的时候,集团总部和星之钥的员工,乃至各位高管,随处可见有人捧着手机,和观众一样天天追连载,看得津津有味,成了一个正大光明摸鱼的理由。 其实这部动画的选题并不好做,毕竟它看似不是广告,实质上却属于No.7的量身定制。 除了要琢磨怎么把品牌隐晦且不惹反感地融入到剧情里,还要把控整个剧本的格调。 也就是说,至少看起来一定要高大上,不能太低级,不能为了博眼球,一味迎合下沉市场。可说句实话,真正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内容,其实爱看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时间紧,任务重,好在制作团队经验丰富,不仅按规定的进度完成制作,也把握住了中间这个度,跟谭皓阳和这边品牌总监反复磨过以后,完成了他们想要的雅俗共赏的风格。 题材本身颇受欢迎,涉及豪门、娱乐圈、争夺家产、复仇打脸、爱恨情仇…… 在冯敛臣看来,差不多是用正剧的讲述风格,包装了一个狗血通俗的故事。 剧情概括起来,主角是卷入家族阴谋的小儿子,遭遇车祸跌下悬崖,两年后改头换面归来,发现一切都已经变天。未婚妻嫁给大哥,父亲遗产被亲戚瓜分,什么东西都失去了。 他在一无所有的绝境之中,由于此前不为人知的绝对音感天赋,意外获得一个出道机会,又遇到贵人扶持,成为娱乐圈冉冉升起的新星,得以重新回到那个上流社会的圈子,然后一边发展自己的演艺事业,一边暗中调查真相,报恩报仇,誓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虽然故事逻辑不太立得住脚,但是把这些放在一边,编剧的功底不错,脚本写得富有感染力,人设做得也不错,美术团队靠谱,作画足够美型,所以观众嗑得还真挺真情实感。 包括谭氏自己的员工,像是黄芮这种小姑娘,都热衷于在某些平台网站刷同人二创。 最开始自然是官方暗中引导,和某些动漫领域的KOL进行合作,慢慢小圈子形成气候,大多就是观众自发创作了。小儿子以新的身份回到豪门后,只有原来家里的管家察觉不对,是唯一一个开始怀疑他身份的人,两人互相试探,推拉戏份很过瘾,这一对CP也尤其热门。 次元文化的力量其实不容小觑,而层出不穷的同人创作,代表后续能够持续有热度。 No.7借风造势,跟紧热点余温,蹭这部剧的热度,借机打出自己的品牌符号。 爱屋及乌,很多人会把对角色的热情,转移到可以消费的“联名”商品上面。 不同年龄阶层的消费群体,钟情于奢侈品消费的心理是不同的,那些设计做得巧妙、有背景故事可以说道的品牌,会在年轻人心中有额外加分。 以往的奢侈品,打造的是高贵、高冷和距离感,No.7并未完全背弃这种感觉,但同时抓住了这一代人独有的兴趣词,仿佛一个酷哥,在漫不经心地迎合年轻大众多元的奢侈偏好。 目前,即将发售的第一个系列“极限几何”系列已经上线官网。 这个首饰系列并无性别之分,定位是中性风格,号称男女朋友互送都合适。它的价格不菲,但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必须先有邀请码才能注册官网。 而邀请码是很难拿到的,很多人甚至毫无头绪,好像没有一点人脉,都不可能得到线索。 这种限量预售模式把“极限几何”的讨论度和期待感都拉到极高,越得不到,就越想要,需要抢的东西才是好的,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心理。 而只要生出“抢”的态势,再多钱都好像变得不是钱似的,也不会在意贵不贵了,有人是为了跟风,有人是为了炒作和屯价,市面上的黄牛预售的价格都已经炒得翻出了两三倍。 冯敛臣想了想,拎起听筒拨了个内线号,轻声问了几句什么。 对面连连应诺——张远山想要的邀请码,他身为设计副总,想弄到其实再容易不过。 刚刚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是冯敛臣有点微妙,以至于怔了一下,有一点儿…… 套圈套到自己人头上的感觉。 说道No.7的产品定价,自然也是总办会上,经过反复讨论后集体决议的。 如果以轻奢女包的定价做参考,一般定价大概在几千块到万把不等,一万块是个明显的分界线,星之钥有的副总,比如王家耀,建议“极限几何”的价格也定在四位数的区间。 毕竟考虑到这批首饰主要用到的材质是18K白金,线条型的设计镶嵌了部分碎钻,但上面没有大块宝石,不用主石,也就少了很大一部分成本,他提出的其实是比较合理的价格了。 开会的时候冯敛臣也在,但听谭皓阳的语气,觉得这属于偏低了:“我们的目标客户画像,是成长在物质充裕、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大背景下的一代人,王总啊,你可不要想当然觉得年轻人兜里就没有钱,而要把他们看成拥有巨大消费能力的潜在消费者,对不对?” 王家耀试图拿数据辩驳,先摆出一份人均收入水平调查报告,然后举例:“我们假设一个毕业后工作了三四年的年轻人,这个人生阶段还没有家庭要养,手里有了一些积蓄,对生活质感也逐渐开始有追求,攒上两个月的闲钱,或者说看看卡里的余额,很可能对一条几千块的项链说买就买。但是定价一旦超过五位数,大多数人的价格敏感度就会直线上升,在做出消费决策的时候,会反复犹豫值不值、贵不贵的问题,超过这个氛围,未必是最优价格……” 谭皓阳却不明所以地反问:“一万多的东西很贵吗,也需要犹犹豫豫的?” ……这就缺乏某种沟通的共识了。 王家耀顿了顿,憨厚的表情上写着卡壳,一时很难在一个层面上和他继续讨论下去。 高管毕竟也都是普通人,大家出身不同,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也大相径庭,除了纸面上直观收入数据统计,每个人对“贵不贵”这个问题的理解,其实还有一层直觉性的体验。 像王家耀王副总,据说是农村长大的,平时生活比较简朴,而且和公司里小年轻走得近,更加识得“民间疾苦”,大概因为这些,在定价策略上总是自然而然往更平价的方向倾斜。 而谭皓阳这位养尊处优的二公子,几万块的商品一样是说买就买的,他是真不觉得贵。 然后谭皓阳想了想:“我倒认为,会反复犹豫值不值、贵不贵的消费者,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潜在客户群体。如果通过定价可以过滤掉这些人,不也是一种有效的筛选机制嘛。” 王家耀还想说什么,被他笑眯眯打断了:“就像你说的这种年轻人,我们假设他毕业后找到一份年薪二十万的工作,干上三四年,总该加过两次人工了吧?年薪二十五万,或者三十万,可支配收入和消费意愿都是相当可观的,他要把钱花在哪?我还是那句话,王总,你不要总是提前替对方担心,觉得这是多重的负担。定价是我们的事 、,要不要提升自己的层次,这个是他们自己的事。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和适合我们的消费者双向奔赴。” 王家耀清清嗓子,没有再坚持己见,冯敛臣则瞥了谭皓阳的方向一眼。 齐春生和其他副总各有看法,总地来说,大部分还是更支持抬高定价。 如果此情此景被录下来泄露给消费者,多半会被骂黑心资本家,一心搂钱,嘴脸难看。 但是谭皓阳的话,其实是符合立场的,很直白,而且也不要嫌他露骨,买方和卖方的立场毕竟不一样,卖方每天做的,本就是研究怎么最大程度从消费者兜里掏钱出来。 在资本家的语境下,制造消费主义才是一种政治正确。 尤其他们市场和营销系统出来的人,根据冯敛臣打交道的经验,几乎都是这个调调。 有时候你会感觉,和营销部的同事讲话,永远不会升起消费的负罪感,他们会不断强调,这件单品打完折才三千块,这都不买,还等什么?新做了个头发,有活动才五千块…… 大概要说服客户,首先就要说服自己吧,天马行空想这些的时候,谭皓阳讲完他自己要说的,还没忘又一次把冯敛臣点出来。 当时他撑着头,满脸揶揄的笑意:“冯助,你今天没穿那身Hugo Boss,不过你怎么想?” 其他人自然不解其意,只感觉谭皓阳讲了个冷笑话。但这个冷到北极的笑点,在座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谭皓阳看的他眼神仿佛他们独自分享了某种秘密。 众目睽睽之下,冯敛臣放下钢笔,公事公办地开口:“奢侈品的品牌溢价范围一般在2到10倍,当然,其实也这没有具体的规定,要看知名度和稀缺性决定,既然我们走轻奢路线,溢价是可以有的,但是把‘极限几何’控制在两到三倍,我想应该是比较合理的范围。” 谭皓阳挑了挑眉,嘟囔了一句他还想往四倍或五倍上靠呢,和冯总真没默契。 也听不出是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不过最后差不多还是按三倍的标准确定下来的。 因此“极限几何”这套系列首饰,最便宜的单品是一根万用项链,可以单戴、叠戴、缠绕,调节长短,完美搭配同系列各种吊坠,定价4999,算是入门级——跟你say hi用的。 再往下看其他单品的价格,图穷匕见,比如吊坠,胸针,戒指,就都奔五位数往上走了。 作为贵金属饰品,同样材质和克重的白金饰品,如果在金凤翔购买,最多有点设计溢价,整体还是根据金价浮动的,至少比较落地,而No.7……值还是不值,就看愿不愿意买单了。 冯敛臣重新拿起手机,心里突然微微一哂,嘴角无奈地扯了扯。 他想了想,还是给张远山发了条语音,劝他没必要跟风。 第45章 第 45 章 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了。…… 谭皓阳描绘中的消费者画像再漂亮, 至少冯敛臣有点自嘲地确定,他和他的圈子在收入层级上,大概不是能跟他双向奔赴的那一波人。 说白了, 他自己对No.7这条产品线好像没有抱多大热情,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看好。 或许心里隐有预感, 虽然它看起来风靡一时,广告公司反馈过来的数据很好看, 其中像张远山这样人云亦云, 盲目跟风的也不少,大众狂热会慢慢退去, 之后能剩下的是什么呢? 身为产品副总,这样的状态似乎显得太过消极。 工作本来就是这样, 不可能每个老板都是你喜欢的,也不可能每个项目都是你看好的。 冯敛臣已尽力避免将他对谭皓阳的私人观感带到公司里来,对他来说,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只是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往哪个方向走,想要的是什么, 有时候这一点大概更重要。 手机刚放下就又有王家耀的内线打进来, 打断冯敛臣思绪, 问上线阶段的产品协调工作。 两个领导带着下面部长和员工,在楼下会议室开了个碰头会。 王家耀是实干型的性格,以前没有负责过高端线,虽然理念时有碰撞,还是在努力和谭皓阳磨合。 他和冯敛臣在性格上倒更合得来,两人都比较稳重务实,部门之间也算配合良好。 产品部的部长姓莫名明, 也是个做事踏实的人,业务能力不错,只是有点没主见。 除了领导和领导,上级和下属之间,要磨合的地方其实也有很多。 像是莫明,最开始冯敛臣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啰嗦。明明调过来之前,他已经在其他子公司做了三年产品经理,却好像没有做决策的习惯,事无巨细都要来汇报,问冯敛臣的意思。 说明他以前的领导估计就是大小一把抓的脾气。 冯敛臣不动声色,但有一阵子,莫明来问什么,他的回答一律是“你自己看着办”。 不是真的万事不管,而是逼一逼对方,让他学会承担起做中层的责任。 冯敛臣精力和时间足够、而且他自己有意愿的时候,是可以对每个细节事事过问的,但下面的人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什么都指望他。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管理风格,谈不上哪种完全优劣,像设计副总钱克那样,就是和他反过来,任何事情都不放手,至今还在亲自兼任设计部长的职责。 冯敛臣的驭下之术是和谭儒学的,高管后备军也不是白叫的,跟在董事长身边,眼界首先就比很多人高一截,即便还不是上位者,慢慢也会更习惯从大局看问题。 在他来说,当领导的要务是做好总指挥——把握业务方向,安排项目进度,以及知人善任,什么样的人放在什么位置上,都是一门艺术,还有最重要的,出问题的时候负责兜底。 做事越多,就越不可能不出一丁点错,尤其一个新部门,之前几个月,莫明会有做错决定、忙中疏漏的时候,底下那么多员工,也难免有掉链子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差错都出过。 冯敛臣一般不会过分批评,就事论事,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严厉但是严肃。 最开始,莫名心里是有点凉的——领导有很多种,遇到这种就是放羊的,很明显心思都不在这边,如果直属的上级都不管事,用膝盖都可以想见,之后工作会让人无比蛋疼。 后面才慢慢发现,冯敛臣看似漫不经心,跟心不在焉这几个字绝对没有关系。 他只是把决策权放下来了,风险还是自己担着。难得的是,下面的人弄出任何问题,他第一反应都不会抱怨,也不急着推卸责任,好几次都没声张,只是悄悄善后,然后改进流程。 而且你真的以为他对项目不清楚?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像背后长了只眼。 有员工以为很多不重要的文件冯敛臣不会有工夫仔细看,糊弄一下递上来交差,结果就是自作聪明,很小的问题都被揪出来,一条一条质问到哑口无言,后来再没有人敢这样干。 所以到现在,莫明对这个上司是很敬服的。 甚至他有点得意,自己心里暗暗有种君臣相得的感觉。 以前他在子公司,冯敛臣在集团,相隔甚远,说名字当然都听过,但是有些人格魅力和个人能力,是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体会到的。 “对了冯总。” “什么?” “刚刚王总讲的运营监控和用户反馈,既然放在我们这边做,不如抽小赵专门跟进。” “只要她做得过来就没问题。”冯敛臣想起是个新人,“你觉得行我就没意见。” “做得过来,她现在手上只有项目总结分析报告的汇总,让她多了解一点也好。” 冯敛臣说:“还要麻烦她赶赶分析报告和年终总结,元旦之后先把初稿给我看看。” 莫明的积极他看在眼里,事实上,即便对项目本身不看好,并不代表冯敛臣被动怠工。 到了星之钥这边,他就属意借机培养一支拿得出手的新产品团队。 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磨炼人的经验,单个项目做得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公司不会只做一个项目。以后这支团队,他希望是能够成长起来,派到哪里都有用武之地的。 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带领过的员工。 出来后发现已经到下午茶的时间,子公司的福利待遇和总公司看齐,同样供应茶点水果。 王家耀跟冯敛臣并排走到茶水间,隔老远就看到桌上花花绿绿一堆蛋糕。 今天的茶点格外丰富,冯敛臣却过而不入:“你们吃,我还得上去一趟。” 上去自然是指去二十八楼,临近年底,集团这边的事情也多得很。 王家耀虚拦了一下:“有什么急事吗?吃个蛋挞再走吧。” 冯敛臣低头看手机:“不了……谭董叫我上去谈话。王总,跟你谈过了没?” 王家耀听了摆摆手:“那你快去吧,我们还没呢,看来都排在你后面。” 冯敛臣毕恭毕敬敲门进去,在董事长办公室茶几对面坐下。 谭月仙找他过来是为了进行员工谈话。 两人都坐到沙发里,其实是比较随意的姿态和氛围,谭月仙仍是一身优雅的职业套裙,脸上也平易近人的表情,不似平时一板一眼,在茶盘上泡好茶,递给冯敛臣一杯。 “你奶奶的身体怎么样?在老家平时是谁照顾?” “还可以,老人家现在还能自理,我隔三差五会回去看看。” “那天我还听说她们说,都知道你这个定期回家的习惯,够孝顺的呀敛臣。” “哪的话,谈不上,主要是离家近,大家是胡乱开玩笑的,您可别当真。” 谈话形式其实很随意,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而是把总部所有员工一个一个叫过来,有什么聊什么,或者拉进一下感情,或者聊聊工作上的问题,主要为了展现对员工的关怀。 个人如果有什么需求,或者对公司有什么意见,也是直接跟大领导面对面的一个机会。 当然,实在想拍马屁的话……同样是个机会就是了。 其实按照人事制度,没有哪条成文规定要求董事长做这些,这想法还是谭月仙自己提的。 董事长这个职位,可以当个吉祥物,做甩手掌柜,也可以什么都做到位,事必躬亲。 上任以来,谭月仙就身体力行地表明要做后者,她和黄大钧那种再坚守几年岗位等退休的心态不一样,强势上位,哪怕几年也好,也要干得无可指摘。 左右是聊天,流程和时长其实都很随意。 很多基层员工跟谭月仙可能都是头一回独处,快的结结巴巴,几句话走完形式就回去了。 像冯敛臣这种关键岗位倒是会重点聊很多东西,在谭月仙办公室待了快有一个小时。 谭月仙对冯敛臣自然是信任的,这半年下来,由于他稳妥老练,也越发信重,趁着这样的机会,五花八门说了不少的话,顺便她还亲自和冯敛臣谈他今年的绩效和奖金。 虽然因为遗嘱风波遭遇一些起起落落的波折,职级终归是上升的,待遇有幸还涨了一些,打工人为的无非就是这五斗米,现在这个结果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回到工作上来。 就冯敛臣负责的内容而言,一半是向大老板汇报星之钥半年来的具体的项目情况,遇到的麻烦和解决办法,一半是和她探讨集团这边的部分项目进度,以及下一年的工作计划。 说起来,子公司有子公司的忙法,集团这边也不闲着,最近更是有大动作—— 年中的金城国际珠宝展结束后,国际著名奢侈品巨头红海集团发来邀请函,对方打算进军黄金与珠宝市场,在国内选择与谭氏珠宝集团进行联手。 这个机会并不让冯敛臣惊讶,甚至并不觉得陌生。 两家集团其实不是头一次合作,就在前年,红海集团在珠宝配饰领域首次试水,为其旗下的女装系列设计了一系列搭配首饰,包括金银材质的吊坠和项链、黄铜质地的小圆戒和方形手镯,乃至于专门打造了一条镶满碎钻的性感露背礼服和一条街头风铆钉腰带,由模特披戴在身,在当年的数个时装大秀上进行亮相,就像是向外界释放即将进军一个新行业的信号。 但这种大型奢侈品集团,虽然家底丰厚,前端制作资源也不是很容易地说有就有。 原料、工厂、成熟设计师、几十年资历的熟练工匠……这些无一不是高昂的成本,因此最划算的办法,当然还是和老牌珠宝集团合作,利用他们已有的成熟工艺和人才。 即是说,当时亮相的珠宝里,其实有部分就是在谭氏的研发中心制造出来的。 那次合作是一个短期的试水,这次红海集团发来的邀请更加正式,基于过往的合作基础与详尽的可行性调研,希望与谭氏建立更加深度的稳定合作关系,共同开发精品珠宝产品线。 谭月仙问冯敛臣:“当时的合作我记得是你全程跟进,对吗?” 冯敛臣说:“主要是高总负责的,最开始的合作是老谭董亲自谈的。我的角色也就是在中间打打杂,不过,当时的很多资料都还在,是全的,如果需要用什么,我可以都找出来。” 这是谦虚的说辞,谭儒把合作谈回来,高总负责牵头,但是每个具体环节,冯敛臣都有参与其中。当时的贵宾接待都是他全权负责的,集团这边有对应的高层出面,不过普遍外语不行,一行人里只有冯敛臣英文流利,不需要翻译,偶尔翻译没跟上的时候,他还能充当翻译。 最后宴请和招待都功德圆满,宾主尽欢,谭儒满意,对方也对冯敛臣印象很好。 到现在他的手机里还有红海集团亚太地区总裁、副总裁和若干项目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谭月仙说:“当时我因为身体原因经常住院,没怎么参与集团工作了,所以这件事情知道归知道,其实还不如你清楚。总之这次也要你多费心,敛臣,你看公司里可是没了你不转。” 她说的当然是句玩笑话,但话里的分量很重。 冯敛臣也以玩笑的口吻连说不敢当:“公司需要我的地方,肯定义不容辞。” 笑过之后,谭月仙想了想:“圣诞节加上元旦假期,跟红海那边的具体接洽不会那么快,怎么都要放在新年之后了,甚至可能农历新年之后,当然,你要提前预备一下时间,我们这边功课是要做充分的。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合作是仕章牵头,你跟他打好配合。” 又一笑:“你们俩个不成问题吧?很熟了。” 其他人都觉谭仕章跟冯敛臣关系不恰,见面冷脸,可能全司只有她明白,不说破罢了。 冯敛臣淡淡笑笑,谭月仙问:“不过问题就是,星之钥那边你还应付得过来吗?” 冯敛臣说:“No.7第一个系列已经要发售,最忙的阶段过去了,接下来事情会少很多。” 谭月仙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必要的时候,还是以这边的工作优先。如果实在忙不过来,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协调安排的。” 聊完冯敛臣站起身,谭月仙跟他握手,讲了几句鼓励的场面话,类似来年再接再厉、为公司再创佳绩之类的,又去桌上摸给员工准备的激励红包,塞了一封给他。 路过谭仕章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应该是人不在。 冯敛臣熟悉他的习惯,谭仕章在办公的时候,一般都会保持半开,方便下属来找。 忽然意识到,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了,他侧头瞥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第46章 第 46 章 其他都不再是他亲自操刀…… 再下到八楼的时候, 在茶水间吃东西的已经换了一拨人。 大概因为快放假,上班氛围都提前松散了,下午茶拖拖拉拉还没散场, 黄芮正探着脑袋,像只仓鼠似的在啃迪拉米苏。旁边几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边吃喝边说笑, 嘻嘻哈哈十分热闹。 冯敛臣走进去,低头从桌上找了杯没人动过的冰美式:“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啊, 冯哥你来了。” “冯总。” “冯总好。” 星之钥子公司因为人少, 部门架构目前也比较扁平,除了谭皓阳谭二公子, 平时摆架子的领导不多,员工也敢嘻嘻哈哈的。黄芮解释:“在吃瓜。” “什么瓜?” “听说商务他们想找姚尧当代言人, 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个你听说了没?” “这个的话,正在接触倒是真的。”冯敛臣淡定地说,“当然, 成不成还不一定。” “所以啊!”旁边另一个平时追星的女生仰头用星星眼看他, “这还不够激动吗?” 冯敛臣不解,双方视线交汇, 从彼此的眼神里发现跨着铜墙铁壁。 “见笑, 我落伍了是吗?”冯敛臣笑了笑, 问,“是说这个明星咖位很大的意思?” “反正是个正当红的小生吧。”黄芮再次解释,“她喜欢啦,肯定激动,我倒是没感觉。” “哈哈哈冯总,你要不要这么铁直?”旁边另有人调侃,“他确实还挺火的, 流量嘛。” “抱歉,可能因为我不经常看电视。”向来是张远山被吐槽铁直,冯敛臣还是头一回蒙受这种冤名,“偶尔看看电影,但好像真的不太擅长记这些明星的名字。还有脸。” “你看你自己的脸就行了。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你刚刚是上去谈话了?”黄芮问,“仙姨……嗯,谭董都要问些什么啊?透漏一下,我们准备准备。” “不用担心,不是业务考核,只是随便聊天,而且子公司的人除了领导班子应该都不用上去。”冯敛臣说,“不过倒是有话转告你们,说是年底开年会要重视起来,今年过年早,年会开得也早,会搞得很隆重,到时各部门要出节目上台表演的啊,你们各自提前想创意。” 聊够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想起什么,当真重新搜了一下“姚尧”两个字。 网页上跃出面向大众的明星档案,还有各种花边新闻。一言以蔽之,确实话题度很高。 看档案显示他比冯敛臣还小两岁,十八岁出道,当时因出演一部青春偶像剧走红,后面也始终在偶像剧的赛道打转,人气旺盛,粉丝众多,号召力强,属于典型的流量艺人。 已经和对方的商务团队在洽谈中,这些内部资料冯敛臣自然看过很多遍了。 只不过他不追星,只会从商业角度分析数据,对这个明星在现实里火到什么程度缺乏直观的概念。 不怪冯敛臣发蒙,过去与艺人合作的工作主要是商业部在做,他跟进很少,这一亩三分地确实是盲区。 何况严格来说,谭氏集团本来就没有使用代言人的传统,以前都不是太看重。 丽华珠宝就不必说了,金凤翔算是请过比较多的明星合作,其实代言title最多也只给过品牌大使、品牌挚友、品牌体验官,都属于短期的机动性合作,并未签过任何长期代言人。 原因当然是觉得没必要。作为品牌方,这是一种自信的、高冷的、超凡脱俗的态度。 但时代是往前走的,能容许你一直超凡脱俗下去么? 很显然在星之钥的下一步策略上,谭皓阳明明白白看上了流量明星的商业价值。 姚尧这个人选是他提出来的,也是通过谭皓阳的关系牵来的线。说起来,若不是谭皓阳的人脉还真挺强,加上背后有谭氏背书,单一个No.7的分量,可能都不值得对方掀掀眼皮。 现阶段商业部已经推进了一阵子,根据冯敛臣所知,对方那边似乎正在拿乔抬价。 抬价是很正常的,最后谈判结果还未水落石出,如果真的签下代言人,不知道会怎么搞。 就冯敛臣本心而言,其实是觉得挺麻烦,他宁可往工厂多跑两趟,处理跟产品本身有关的问题,但其实这些也由不得他。 揉了揉眉心,他关上页面,重新点开没处理完的OA流程。 * 接下来仍是投入工作中,直到圣诞节到前夕,“极限几何”在官网进行了发售。 当天星之钥上上下下都通宵守在公司。 午夜零点放开购买,十分钟内库存就全部售罄。销售成果喜人,欢呼声突破屋顶,是个漂亮仗,显得这段时间的加班都没有白费。 谭皓阳对这个阶段性成果算是满意,第二天包了高档自助餐厅,自掏腰包请员工吃大餐。 谭皓阳站在台上,拿麦讲了几句话鼓舞士气,下来后从齐春生到下面的部长挨个上前敬酒,俨然一场好大的庆功宴会。 厅里喧哗吵闹,时不时爆发大笑,冯敛臣趁乱提前出去了,没有跟着一起去敬。 换了其他领导,这么躲酒难免显得他不通人情世故。对于谭皓阳就算了,都没有什么人情世故好维持了,既然如此还浪费什么肝呢? 冯敛臣纯粹不想跟他喝,更懒得溜须拍马而已。 正待在露天花房的时候,不知怎么黄芮也溜到这儿来,两个人蹲在地上看茉莉花。 问她怎么没在下面吃饭,原来是有没眼力见的男同事,拿她和谭皓阳的关系开玩笑,还真以为这两人有秘密关系,或者只差一层窗户纸呢,自以为是,情商低下,搞得场面尴尬。 黄芮可不惯着,顶着浓艳的妆容扔给对方一个不屑一顾的白眼球,甩脸就出来了。 这让冯敛臣想起什么,突然问:“那个江一眠在设计部怎么样?” 黄芮说:“他?就那样啊,每天磨磨蹭蹭干活,倒是不张狂了。” 冯敛臣点点头,黄芮追问:“你问他干嘛?又惹你了啊?” 他说:“那倒没有,只是发现他今天没来吃饭。” 黄芮浑不在意:“哦,爱吃不吃,管他呢。” 冯敛臣笑笑。 江一眠被安排到星之钥来,属于谭皓阳的某种“回馈”,虽然看起来没有正式升职,其实绝对不亏,借调动让他从刚转正的设计师一步跨到资深设计师,至少省去两三年奋斗时间。 在冯敛臣眼皮子底下,对他的要求就是安安分分,该干活干活,不要作妖。 要么就有本事作妖让他管不了,或者完全发现不了,那也行。 冯敛臣也已摸透,这小子其实很多时候有心无胆,想使点坏,又怂,风吹草动都怕。 以前自以为有靠山时张狂太过,抓住根绳子,以为能改变命运快捷上岸。 直到认真看看,原来就是根稻草而已,然后又要怎么办呢?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有东西太轻易就落到你手里,不如首先还是想想,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 一口气搞定星之钥线上发售工作,才是真的松了一大口气,有了马上要放假的松弛感。 到这时,冯敛臣才有闲心跟好友二张相约聚会。 张远山都安排好某家私房菜馆的包厢,当天临出门前,张园珊再次被召唤回去加班。 社畜的怨气比鬼还重,她在群里破防发大疯:“怎么不直接让我猝死算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如果不能给我一个富二代托生名额,至少让我投成猫猫狗狗,至少从此告别上班!” “猫猫狗狗也可能会被人丢,不一定幸福吧,还是当人自由一点吧。”张远山劝说,“前阵子敛臣才刚捡一猫呢,你没看那小猫挺可怜的,养了好几年照样说丢就丢。” “我把遗产留给你们,下辈子投胎成猫猫狗狗,然后就拜托二位老板谁来收养一下了。”张园珊说,“说到这个,敛臣,你那猫怎么样了,送出去了吗?最后给谁养了?” “算是送吧,放在一个认识的人家里。”冯敛臣想想谭恩雅给他发的照片,“要说可怜,现在倒是也算不上,它自己有个专门的房间,比我原来租过的单间还大。” 沉默了半分钟,张园珊把张远山给圈出来:“看到没?我要投胎成猫了,你随意。” 张远山不敢和她犟,傻乎乎发了一串哈哈哈哈哈,不过他自己也迟到了,说是路上堵车。 终于赶到的时候,冯敛臣已经待在包厢里,一个人孤零零坐着,靠着椅背在看手机。 张远山眼神好,一进来离老远就看见屏幕:“怎么你也还惦记着工作?” 冯敛臣放下:“没有,就是随便看看。” 张远山挑眉:“那么花花绿绿的不就是珠宝首饰吗?多好的东西啊看得这么入迷?” 冯敛臣把手机递过去和他共赏。 刚他看的是丽华珠宝推出的圣诞特别款——是个组合型首饰,两个吊坠可以卡在一起,也可以分开佩戴,左边吊坠的主石是红色的卢比来碧玺,右边的主石是湖绿色的拉贡碧玺。 这种红绿相间的经典配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圣诞,但是由于节日限定款的使用场合有限,可能一年只有一次机会戴出来,因此造型上没有使用更多节日元素。两个坠子分开之后是两种互相独立的设计,各自成为一条精巧别致的碧玺项链,跟合体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设计还蛮灵动的,算是今年年底丽华珠宝的收官之作。 但是足够熟悉和敏感的人能看出来,和往年有微妙的风格变化。 确实它是设计部长林诗茹的作品,不是谭仕章的。 自谭仕章的“流照”在今年珠宝展比赛上斩获奖项后,因为反响良好,丽华珠宝设计组连续推出新中式系列“春江花月夜”,打造了一系列东方韵味的古典珠宝。 但除了这只手镯,其他都不再是他亲自操刀设计。 身为集团副总,谭仕章如预料中一样,忙到完全没有时间再动笔。 私下里林诗茹也告诉冯敛臣:“仕章总以后应该都不会再出职务作品了。” 冯敛臣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并不意外地嗯了一声。 林诗茹是觉得很可惜:“我以为……他可能就是慢慢少画一点,或者出品频率降低一点……哎呀你懂我的意思吧,没想到这么干脆,一刀切就说,以后都不直接参与公司的设计创作了。” 从道理上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决定,他要放手把空间留给底下的人。 一来,丽华珠宝不是谭仕章的私人工作室,只靠他一个人的设计撑下去是不现实的,二来,他要管的事越来越多,承担的是整个公司的责任,谁也不可能自己喜欢什么就只做什么。 只是听到这么说,还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滋味的惋惜。 像山涧里的雾气,摸不着又消散不去,缠缠绵绵地笼罩在心头,总之就是不那么痛快。 第47章 第 47 章 饮食男女。 因为看到这件丽华出品的圣诞款, 又提起同宗同源的No.7,此前冯敛臣规劝张远山管住手不要剁,但当时张远山想给人献殷勤, 头铁非要说你别管,我能买得起, 就买。 结果还没等到“极限几何”发售的日期,crush就已经牵着别人的手官宣恋情。 张远山跟冯敛臣打电话哭完, 把邀请码又还给他, 一波三折,钱包免于一劫。 冯敛臣支着脑袋打趣:“所以注定和你无缘, 这是老天都提醒你不用再惦记了。” 张远山说:“不惦记不惦记,人不惦记, 首饰也不惦记了。其实头脑不发热了再想想,那价格可不算低,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火, 有钱人已经这么多了么?你们也真是会割韭菜。” 冯敛臣举手投降:“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张远山很不屑:“别否认,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冯敛臣笑了笑说:“这个,我也不否认这一点。” 菜端上来, 这家私房菜额度供不应求, 是张远山排了很久的位才排上的, 算是有心了。 酒是老板自己家酿的梅子酒,度数不高,好友之间也不需要谁劝谁喝,只是边斟边聊。 杯沿抵到唇边,慢慢呷口酒液,冯敛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有点出神。 当然,他同样也不否认, “极限几何”是一组优秀的作品。设计上的巧思冯敛臣本身是喜欢的,只不过珠宝设计卧虎藏龙,行内人见得多了,它还并没有做到独一无二的地步。 这个系列如果放到金凤翔这条线上其实正合适,很可能打造出一个成功的爆款案例。 而谭皓阳对轻奢路线的坚持以及一系列的营销动作,把它抬到自己不匹配的档次。 这一来就不能怪别人以更挑剔的眼光看待了,总体上,就是感觉还差了点意思。 张远山放下筷子:“你别说,我还真的研究了。”他拿手机搜索官网页面:“你看这个材质,18K白金,和这么小的碎钻,碎钻本身才值多少钱,何况像你以前说的还有培育的?” 冯敛臣噗嗤一声笑出来:“所以叫你不要买又不是害你,有钱人消费的东西。” 张远山想吐槽的是吃相难看:“价格都定那么高了,选好一点的料会死吗?” 冯敛臣解释:“但凡好一点的原料都不可能做大货,奢侈品牌的珠宝很多也是这样的。” 这话不是为谭皓阳洗白,业内现状的确如此。 像是宝格丽的B.ZERO1系列、蒂芙尼的Sixteen Stone系列,用的主材也是18K金和钻石。梵克雅宝广受欢迎的经典四叶草项链和手链,则是18K金加珍珠母贝。古驰上线珠宝配饰品类的时候,精品线产品使用的基本都是纯银、镀金、施华洛世奇水晶,当然,高端线依然是18K黄金和钻石搭配,价格则飚到六位数起,相较之下,“极限几何”的溢价的确毛毛雨了。 若以此对标,大概也是这些先例在定价策略上给了谭皓阳充分信心。 珠宝行业的很多原料,要做到统一几乎是没可能的,称得上贵重的宝石都是上帝亲创,从开采出来就独一无二,既不可能成色一模一样,更不可能暴殄天物地进行标准化切割。 只有黄金、珍珠、钻石还有些比较平价的材料,才能做到规模化的量产,或者即便损耗也不心疼,于是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张远山能理解,但是由此得出一个极端的论点:“所以大牌珠宝都是做骗局的奸商。” 冯敛臣无奈地纠正他:“说的只是一部分量产奢品,你这样传出去我要混不下去的。” 张远山当然不会出去乱讲,只是损他:“至少你现在做的就是这样,没错啊。” 冯敛臣也没计较,轻轻笑了笑:“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回去做正儿八经的高端珠宝。” 可以配置资产、传家传世、历经岁月磨砺仍然流光生辉的那一种。 两人吃也吃好,聊也聊够,之后就各自回家了。 翌日没什么压力,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从集团到星之钥的各部门都充满轻松愉悦的气息。 星之钥由于天高皇帝远,这天大部分领导又不在,还更活跃一些,几乎都要起飞了。 员工连工位上都待不住,三五成群,姿态各异,嘁嘁喳喳地聊得眉飞色舞。 但是不知是不是最近念叨谭仕章太多,突然之间就把人念到了八楼来。 高大的身影在设计部突然出现的时候,看着一手抄兜的谭仕章,聊兴正浓的几个设计师突然集体消声。黄芮最先反应过来,爽朗地叫他:“呦,仕章总,什么把你给吹来了?” 谭仕章微笑着点头示意:“一直都没怎么下来看过,这不是来星之钥参观参观。” 见他态度平和,不是工作时的铁面状态,其余人放松下来,纷纷道欢迎欢迎。 冯敛臣正好也在设计部串门,望着谭仕章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谭仕章目光逡巡一周,却仿若无事,重新回到黄芮脸上。 但其实刚刚一过转角,就一眼从人群里定位到他,冯敛臣正听其他同事说话,对面的人滔滔不绝,他耐心抿着嘴唇,眉眼温润,弯出一个柔和弧度,竟显出几分温柔的模样。 敢放肆主要是员工知道冯总脾气和善,是个好人,对这种打打闹闹一般不太苛责。 只要不在工作的时候跟他嘻嘻哈哈,基本就是没事的。 但他跟这位谭总一样,有自己的工作状态,如果有人觉得他是软柿子,非要顶风作案试探试探底线,根据过去的已有经验,那也就是自求多福了。 “仕章总来的正好。”黄芮当着众人的面喊个总,实际上也不太跟他客气,“我们在讨论部门节目,几个选项,正拿不定主意,你帮忙参谋参谋。” “你们准备了什么节目?” “我们部门和产品部可以联合演个短剧,或者许佳佳上去跳段古典舞,要不然就推冯总出去唱歌,就这些吧,其他的还在想。” “冯总上台献唱是我司保留节目啊。”谭仕章说,“这算什么选择,从另外两个里挑吧。” 谭氏集团的年会传统比较轻松,除了前面董事长发言,不会搞得什么太严肃的流程,以好玩为主,也不分高管和员工,经常又是表演又是游戏地打成一片。其实以前,谭儒反而最拉不下脸,领导包袱过重,说自己老胳膊老腿不禁折腾,只能冯敛臣他们这些小年轻顶上。 这时又有胆子大的趁机道:“人力部说年会上可以跟领导提要求,那能跟冯总点歌吗?” 谭仕章说:“可以的吧,你到时候还可以上台,跟他情歌对唱。” 众人爆发出哄笑的声音,冯敛臣失笑,只能无奈摆手。 谭仕章向他眨眨眼说:“或者冯总,我也可以跟你唱啊,红尘情歌?” 起哄声骤起,仿佛放假的快乐氛围暂时打消了隔阂,两个人不再显得针锋相对。 冯敛臣白皙的耳根有点发烫,哭笑不得:“你们克制一点,每年就想着怎么整蛊领导,有一年闹得高总那么大年纪了还现场表演猪八戒背媳妇。今年都去整仕章总好不好?” 谭仕章说:“你们考虑好,我报复心强。”又是惹来一阵大笑。 之后他正正神色,喊冯敛臣:“冯总,我来是找你的,有工作商量。” 冯敛臣很快意会:“谭董之前说的那件事?小然,你看看有没有空着的会议室。” 谭仕章说:“没必要,又不是开会,就我一个人先过来沟通,去你办公室讲吧。” 他态度自然,两人便一起去了楼上,前后脚踏进副总办公室。 谭仕章反手关上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冯敛臣突然生出了一点莫名的紧张。 说起来,谭仕章还是头回来到他办公的地方。他下意识跟对方一起抬头环顾。 面积不大,五脏俱全,装潢肯定不比二十八楼豪华,前家公司搬走后,为了省事,原来的硬装并未拆除,只是刷了遍墙,直接继承来用,棕褐色的踢脚线非常有年代感。 办公桌上资料成山,由于日常繁忙,再努力维持秩序,依然避免不了横七竖八。 房间里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除了头顶一副积满灰的万里江山图,显然是上个租户的遗留资产。此外只有柜门玻璃后放了一个相框,是冯敛臣和他奶奶的合影,老人家慈眉善目。 谭仕章几乎立刻便看到了:“你放假还是要回老家吧?” 冯敛臣说有打算:“不过不急着今晚就走,出城的高速肯定要堵的。” “这倒是。”谭仕章说,“都辛苦一年了,要不然趁晚上请你吃饭?” “好意心领了。”冯敛臣迟疑一下,“抱歉今天有点不巧,我约了别人。” 谭仕章不在意,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心情依然不错:“那先存着,等下次有机会吧。” 背后的柜子里分门别类都是标注好的文件夹,冯敛臣拉开玻璃门拿出一个:“之前和红海签的合同,还有当时往来的文件复本,只要在办公室归过档的都在这,需要邮件记录另说。” 谭仕章接过,打开翻了翻:“我说真的,敛臣,还是跟你共事觉得轻松。” 又立刻表示:“不是恭维,真心得不能再真心,秘书办给我分的小秘书太可气了。” 说实在的,职场上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什么时候都能提前做好准备的同事,是真的打着灯笼难找,能找到一个,说句烧高香供起来真不为过。 冯敛臣听完,只是笑了笑,谭仕章来找他聊的是谭氏和红海集团的合作。 目前已经和对方确认具体的商洽时间,放在农历新年之后,不过对方亚太区的负责人已经飞到金城,元旦到那之前的一阵子都会在这边待着,可以先进行一些私人性质的接触。 说白了就是带对方吃喝玩乐。谭氏作为地主,尽一尽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 冯敛臣凑到谭仕章手机前看名单:“这次还是他们那个副总Steven带队吗?” 他和自己通讯录里对照:“Bob,Monica,Roy,多了一个Andy?这个上次没来。” 谭仕章说:“确实新来的,是他们的创意总监。” 冯敛臣边想边说:“高尔夫这些肯定就不必了,应该没谁专门跑到中国来打这个,正好赶上过年,让行政她们在行程里安排一些新春活动,提前租好车。这个Steven自诩中国通,人家见多识广的,什么没见过,一定要有本地特色,糊弄他他能看出来的。” 谭仕章向他露出一个微笑:“我记得前年都说你接待得周道。” 冯敛臣挑挑眉:“都说?当时您不是也在么。” 谭仕章双臂环胸:“确实在,这么说起来,当时我在队伍里看着你忙前忙后,来来回回的,相处了那么多天,怎么都没单独讲过几句话,现在想想才觉得奇怪。” 冯敛臣笑出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就像个跟班,被忽略才正常。” 谭仕章身体往前倾斜,胳膊放下来,手肘支在桌边:“你……” “什么?” “没什么。想说你可不是跟班,冯总你听过没,谦虚过头也是毛病,就有点虚伪了。” 冯敛臣忽然抬起眼,谭仕章仍然一转不转地盯着他。 两双眼睛相对,不期然照进对方的瞳孔里。 如北风刮过冰封的雪原,万籁寂静,入耳只有凛冽之声。 良久,谭仕章碰到自己裤兜,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有东西送你。” 他掏出个黑色的盒子,打开,里面盘绕一条极细的链子,眼镜链。 冯敛臣伸手接过来。 之前“群英杯”特别奖作品、那条“新派绅士”眼镜链,气质归气质,输在品类确实太小众了,没有太大的市场,所以参展之后就不了了之,也并未作为正式产品面世。 除了在展会那种师出有名的场合,冯敛臣也没什么机会再戴过。 他手里的这条则没有任何花哨,所有的质感都在链子本身的细节上,银链纤细,盈盈其辉,细看纹理如丝绸般细腻,质地则柔软得不像金属,不知道里面暗暗嵌套了多少关节。 落在掌心,细腻得像一捧银色的沙。 冯敛臣受宠若惊地笑笑:“这是什么,员工奖励,圣诞礼物,新年礼物?” 谭仕章说:“说实话没想那么多,就是做了个小玩意儿,正好赶上过节,就算是吧。” 他的神色意外地平淡,冯敛臣回望他,踌躇了一下。 他想了片刻还是问了个问题:“听林部长说,您以后不打算再出职务作品了?” 谭仕章听完转述却笑起来:“估计她是听错误解了,我说的是‘接下来几年里’。” 可人生的黄金时间一共才多少年。冯敛臣说:“几年的时间,其实也挺长的了。” 谭仕章不甚在意:“也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不然说我没时间设计呢,还是设计不出来?” 冯敛臣一怔。 谭仕章从他手里把眼镜链拈起来:“其实下半年真的没干什么,统共就做了这么点东西。” 他说的没干什么肯定不是指没有做事。副总职责所在,有处理不完的工作,出不完的差,应不完的酬,冯敛臣自然知道集团高层的工作量,时间表密密麻麻,让看的人都觉不透气。 不被打扰的时间和能够集中的精力越来越少,这样的状态下,大概真的没法专心画图。 可能每个设计师的梦想都是能得到缪斯女神垂青,但创作是艰难的,艺术是神圣的,女神总不会在你鸡零狗碎的间隙随便敷衍敷衍就会跑上门。 这是没办法的事,冯敛臣一时没说话,也没有试图安慰或者劝解。 两人只是分别坐在办公桌两端,遥遥相对,仿佛语言其实都不太必要。 就这么坐了片刻,谭仕章才又开口:“等以后再说吧,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重心。到了每个阶段,总是要取舍的,要么东要么西,不可能什么好处都占一头。” 冯敛臣微微笑一下,看着他站起来:“今天就这样吧,不打扰你了,假期愉快。” 他跟着起身,推开椅子,谭仕章向冯敛臣伸出一只手。 冯敛臣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要握手,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只右手出去。 突觉一股不容违抗的拖力,把他猛地往前一拽。谭仕章抓住他的手掌,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把他环在怀里抱了一下。第一次拥抱是生疏,第二次的动作,却像无师自通顺畅许多。 撞入的胸丨膛丨宽丨阔丨瓷丨实,眼镜差点被撞歪了,两只手轻轻蜷了蜷,没有立刻松开。 还不等冯敛臣找回声音,谭仕章已经放开他,像普通朋友之间告别之前抱上一下。 “好了,今年就这样到头了。”他说,“再见面就得明年了,开车回去路上小心。” 冯敛臣这才慢慢回神,他张了张口,只笑了笑说:“仕章总也假期愉快,明年见。” * 到了下午有很多人早退,左右没什么着急的工作,冯敛臣也早早开始收拾东西。 他本想留下看看文件,提前处理一部分节后的工作,却时不时就走神,索性开车回家。 说心神不宁,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只是那个甚至算不上暧昧的怀抱,反复在脑海浮现。 有些零碎的念头隐约浮现,仿佛流星过旷,又像萤火纷飞,他伸出手,却抓不住。 家里俨然一团乱七八糟的景象,表弟吴小东乍看像在拆家,客观上是在准备打火锅。 腐竹、冬笋、菌菇拼盘、芋头片、牛羊肉卷、毛肚、黄喉、鱼丸,土豆片……一样装一个小盘子,家里大大小小的器皿都占上了,大小不一的滚刀块是他自己切的,刀工整齐的是超市现买的,愿意劳动,精神是可嘉的,但是地上洒得到处是水,一看在家里就没干过活。 吴小东忙得还不轻,绕着桌子团团转,把一瓶大可乐摆在一边。 冯敛臣说约了人,其实是和他说好一起吃顿饭。吴小东嚷嚷着要请他,感谢他让自己在家借住,以及这段时间的照顾,但是其实也不会什么厨艺,到最后还是祭出万能的电磁炉。 冯敛臣把地上的水拖了,终于一切就绪,两人坐下,就着电视新闻背景音吃东西。 锅里浓汤鼎沸,下进一片鲜切的羊肉,几秒钟就由生转熟,再蘸一点酱料,鲜香味美,其实吴小东买东西本领还行,知道什么是好货,肉质很新鲜,不是冻久了味同嚼蜡的那种。 但吴小东吃着吃着就心不在焉,忙着和女朋友聊天,抱着手机眼珠子都黏在上面。 冯敛臣自己吃自己的,抽空看两眼电视。 表弟的这个女友对他来说几乎像个隐形幽灵——已经来过家里很多次,其实一次都没正面见过。吴小东大概是怕他知道了跟自己父母多嘴透漏什么,至于女孩,大概更有意躲着他。 这时接到母亲吴满香的电话,冯敛臣看了几秒,才到阳台去接。 聊了几句,因为之前她曾经提出借钱买房,他问还需不需要。 吴满香想了想,似乎本想开口,最后还是说算了:“不用了,已经跟你舅舅借了,亲戚之间倒来倒去也麻烦。但我跟你说你也别乱花听到没?有钱就提前攒起来,以后结婚哪个环节不花钱,又要办婚礼又要订酒席,现在的酒店订台不知道多贵,等以后养孩子更是……” 花一刻钟才应付完日常催婚,冯敛臣挂了电话走回来,脸上表情淡淡的。 但吴小东差不多也听到一些:“敛臣哥,你现在单身?” 冯敛臣没有否认:“对。” “以前没谈过啊?” “已经分了。” “要不要给你介绍,我女朋友可以带朋友,我们可以四人约会一起出去啊。” 冯敛臣本以为他这个年纪的男生不会对这种八卦有什么兴趣,事实证明也不尽然。 大概恋爱中的人有别样的脑回路,尤其热衷聊情感话题:“你以前女朋友什么样?” 冯敛臣说:“实在过去太久,都记不清了。” 吴小东说:“不会吧,好歹谈过一场,长得漂亮吗?身材怎么样?”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享受着温丨香丨软丨玉就想炫耀,又不好直接炫耀,反过来一直抓着冯敛臣问东问西,男人之间的话题正经不了三分钟就奔下丨三路,连他怎么解决都要问个一二。 住了这么久,冯敛臣的生活状态一目了然。 上班,下班,私生活简单,没有任何关系亲密的对象。 但是真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长期单身吗?吴小东对这一点表示怀疑。 首先他自己是不信的,就算没有女朋友,总会有什么固定的对象。如果连固定对象都没有,说不定就是更隐秘的解决渠道了。这样想着连思路都是越拐越歪: “那你们平时应酬的话,会不会去那种特别高级的场所?” “这是不可能的。” “按摩没有吗?或者唱K呢,难道连那种陪着唱K的公主少爷都没有?” 冯敛臣保持着涵养,还没翻脸,但也不打算和他继续下去:“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吴小东心里不知理解成什么样,自己欠嗖嗖地笑了两声,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眼神,又捧着手机去聊消息了。 洗漱过后冯敛臣擦着头发回到自己卧室,随手打开电脑。 自从吴小东住进书房,他把笔记本搬到卧室来用,先习惯性查看邮箱和OA流程,确认没有紧急事项,然后却想起某个早上宿醉起来,谭仕章冷静地对着电脑屏幕看片的画面。 裕望怎么可能没有,只要是人。饮食男女,人之大裕存焉。只是有的人胡乱挥霍,有的人深藏不露,像熔岩滚动在铁黑的岩石下,表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甚至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冯敛臣闪过把那部片子打开看一眼的想法。 当时谭仕章都看了些什么,看了多久,他是怎么维持着一张冷峻的脸岿然不动的? 旋即便想起,因为有种污染电脑的感觉,上次就彻底删干净了。那就只好算了。 说起来,之前谭皓阳觉得他有洁癖,这是一桩相当大的误解。 也不是不存在一种可能——比起保守,冯敛臣单纯是没看上他,像买到不合适商品的顾客,犹豫着要不要退货,然后正好被推一把——之后就是后面发生那些事。 他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影。 次日一早两人开车上路。 吴小东也打算回老家,因为可以蹭冯敛臣的车,就没有买火车票。他头天因为打游戏熬了半夜,上了副驾,绑上安全带就头一歪睡过去,再睁眼时就已经快到了。 吴小东迷迷糊糊,嗓子是哑的:“咱们这就到了?” 冯敛臣说:“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你家,醒醒神。” 他先绕弯把吴小东送回舅舅家,目送对方下车后收到个陌生电话:“是冯敛臣先生吗?” “请问有什么事?” 本以是诈骗电话,结果对方说:“请问方便来趟医院吗?你父亲出了点意外。” 半小时后冯敛臣赶到指定的医院。给他打电话的真是警察,他父亲冯全躺在急诊科床上呼呼大睡。警是路人报的,说一早就在路边发现个醉醺醺的酒鬼,开始没想理会,办完事往回走了见对方还躺在那,这才报了警,然后警察又叫了救护车把他送来。 至于冯敛臣的号码,是他们在冯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儿子”的备注。 虽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父子情深,冯敛臣道谢,把路人和警察送出门。 到底他还是有儿子的义务,总不能丢下不管。 比起联系后妈,冯敛臣思考片刻,宁可在急诊室多留了几个小时。到下午他父亲才悠悠转醒,十分难受地哼哼了几声,脸上是断片的表情,但经过检查没什么大碍,只是醉死过去。 冯敛臣送他回家,车上空气近乎凝滞,最后是冯全先开口。 “行了,我没什么事,就是喝多了。” “嗯,酒这东西尽量还是少喝一点。” “知道了。” “这回怎么会喝成这样?” 冯全也只搬出那句话:“大人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冯敛臣遂不再追问。多年疏离的关系下来,父子俩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但也未曾想,原来他现在对冯全的生活的已经全不了解,冯全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在家里和后妈是不是出了感情变故,为什么喝酒那么凶狼狈地醉倒街头……这些他一律不知。 时间越久隔阂越深,好像无论怎么都很难再消弭了。 剩下的假期,冯敛臣是在他奶奶家度过的。 祖孙二人出门遛了几趟弯,现在天冷了,穿的正好是之前织的毛线衫。冯敛臣又提了一次自己上回买的毛线玩具,他奶奶说这个简单,两天功夫织了一堆,还给娃娃织了替换衣服。 走的时候,冯敛臣的车上除了吴小东,后排还多一群玩偶大队。 可惜放假的时间总是如梭,一眨眼,就又到了回来上班的日子。 第48章 第 48 章 察言观色是基本素养。…… 红海集团是国际奢侈品巨头, 双方合作重要,接待工作也自然不容轻忽。 行政部长亲自拿着一套方案来找冯敛臣。 接待客户和合作伙伴,看似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事, 组织安排起来没有那么简单,里面有太多要注意的细节和讲究, 尤其是国外来的客人,又有语言隔阂和文化差异, 需要格外费心。 行政部长表现得极其重视——因为总监派去外地进修了, 一走一个月,上边没人拿主意。 前年与红海那边合作的时候, 接待工作是行政总监搞的,现在一下全落在他头上, 只觉亚历山大。因此问得事无巨细,从每个人的口味、脾气调查到生活习性,查户口一样。 上午问完了下午又来, 喋喋不休, 搞得冯敛臣都不知该是哭是笑了。 冯敛臣反过来劝他:“重视虽然是要重视,没必要那么紧张, 他们团队这次提前过来, 肯定自己订了地方, 我们只负责陪玩几天,展现一下好客就行了,又不是二十四小时当保姆。” 行政总监哈哈两声:“冯总,给您添麻烦了,我们是小心起见啊,真有什么疏漏也麻烦。” 冯敛臣说没关系:“大家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我们也不低人一等的。” 正说话间, 有人敲了敲虚掩的门。 站在外面的是谭仕章:“李部长。” 行政部长忙道:“仕章总,你找冯总?我这边已经搞定了,马上走。” 谭仕章反应平淡,扫他一眼,行政部长脚下像踩了西瓜皮。 剩下两个人单独在屋里,冯敛臣清了清嗓子,问他怎么了。 谭仕章是过来通知更新名单的:“对方团队里这次过来的人换了两个,你再对一遍。” 冯敛臣说好,一边拿笔记下来,一边想着待会儿又要跟行政部长从头开始掰扯—— 抬头看见谭仕章的表情,对方的目光灼灼地锁在他身上。 冯敛臣问:“还有什么事吗?” 谭仕章慢慢开口:“没事,就像你说的,其实不用那么紧张,这段时间不会正式谈什么公事,就当公司赞助我们翘班,出去公费吃喝玩乐几天。” 冯敛臣笑了笑,应了一声。 本来就是传句话的事,说完了,谭仕章却还杵在房间里。 无言的安静之中,气氛渐渐变得胶着,甚至染上一点尴尬的色彩。 冯敛臣静下心来,不躲不闪地回视谭仕章,谭仕章先收回视线,笑了一声出去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 春节的气息越来越近,谭氏上下各司其职,每天陀螺一样各自旋转。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插曲,事情说大不大,只是相当难以评价。 冯敛臣被叫到谭月仙办公室的时候,已经看过那个传了很多人的视频—— 不知谁把星之钥的副总钱克酒后失言的模样录下来,不仅录了,还传得集团董高监各位领导人手一份,甚至流到一些普通员工手里。 视频背景看起来是在酒局上,杯盘狼藉,空瓶林立,隔着屏幕仿佛都有酒味儿熏出来。 席间大部分酒客已东倒西歪,钱克喝得脸红脖子粗,正在慷慨激昂地骂人:“他妈的谭仕章,我叼他老母,他算个什么东西,装模作样,拿自己当盘菜,老子他妈看你像条粉肠……” 一口一个“他妈的,”粗鄙不堪,后面骂上头,越发不能入耳。 原来由于星之悦设计部的人员问题,钱克始终觉得不满,认为谭仕章故意卡着设计系统,私下对他怨言颇重。但心里怎么骂是一回事,这样赤裸裸地被曝光出来,简直尴尬极了。 但是一看就知,这位心高气傲又脾气火爆的前副总是被人给阴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看不懂聊斋呢,钱克有再大意见,清醒的时候不可能这样发泄不满,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在醉后破口大骂谭仕章,又为什么他的失态正正好好被录下来? 说不定按下录制之前,拍视频的人就在煽风点火,可能在酒席上和钱克互相吐槽公司的糟心事,甚至陪他一起大骂领导,人在酒后情绪激动,自然而然越骂越来劲,一点就爆。 所以职场上,谨言慎行,小心驶得万年船,永远是明哲保身之道。 冯敛臣其实刚工作没两年的时候就见过,那时采购部出差任务繁重,有同事难免发发牢骚,朋友圈屏蔽了各种领导,一转眼,截图就通过其他部门的人传到大老板那里。 告状的人也未必能受到重用,搞不好适得其反,明智点的老板不会觉得你是可靠之人。 但就是有人自作聪明,把这当成献忠心的表现,或者只是乐于把别人给踩下去。 跟钱克比起来,冯敛臣虽然表现“窝囊”,想找他这样的把柄,是几乎不可能找到的。 就连谭皓阳和他好的那一阵子,两个人的私下通话,他都不曾真的放下过戒备胡乱说话。 所以钱克再被人算计,脏话是他自己骂的,这点没得辩解。 从集团的角度,收到这个视频也相当为难,处理重了也不是,显得没有容人之量,处理轻了也不是,有人辱骂上级领导并被恶意流传给那么多员工,这种行为造成的影响很坏。 至于拍视频的罪魁祸首,从录像角度推论,不知钱克是否还记得这个位置坐的是谁。 又过了两天,冯敛臣听说一些内幕——搞钱克的人是他之前所在的子公司里的同事。 星之钥成立时两人同时报名竞聘副总,最后是钱克获得晋升,对方表面上没有什么不悦,甚至还恭喜了他,做出为他高兴的样子,然后就跳槽到其他公司,临走之际搞了这么一出。 录像的同事已经在新公司入职,想追究也鞭长莫及,钱克请了几天假没来上班。 要说陷害者聪明吗? 似乎也未见得。为了嫉妒,搞出这样大件事,虽然谭氏这边背调已经做完,圈子就这么大,不考虑有没有在业内传开的风险,影响自己在新公司的前途。 但是在各种风言风语中,冯敛臣还听到更深一层八卦,那个哥俩好的同事干出这种事,竟还是和钱克的老婆串通过的。至于钱夫人大义灭亲的原因,则是钱克借工作之便,在娱乐场所和陪酒小姐缠绵不清,没管住下半身。 ……不只人心难测,人性更是难以捉摸的东西。 之后钱克还是来上班了,望见冯敛臣,以为他没看到自己,直接转个方向躲进安全通道。 不知道是不想让他看自己笑话,还是怀疑他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后面经过集团高层决议,按照员工手册,给钱克的处分是罚一个季度的绩效和年终奖。 除此之外不欲声张,但这次钱克实在颜面扫地,别说大大小小的员工都听到他口吐芬芳,至于将来进一步晋升的希望,仿佛也变得飘摇不定起来。 他如丧考妣,还是不得不亲到谭仕章办公室负荆请罪。 秘书办的小秘书看到他进去,也没过很久,十五分钟就出来了,不知道过程怎么谈的,也不知谭仕章有没有记仇,但是钱克出来的时候,脸色僵硬得像假人,脖子又像斗败的公鸡。 尽管冯敛臣还压了压舆论,这桩八卦实在不可多见,在私底下还是狠狠传了几天。 谭仕章本人倒是依然淡定,铁面阎王似的脸色看不出异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当然,必要的时候,这张脸也有如沐春风的时候。 以谭仕章为首,冯敛臣他们照计划接待红海集团的先行军。 虽然不可能真的只顾着玩,但是走出案牍劳形的办公室,出来换换脑子感觉也好。 谭氏集团作为接待方,以谭仕章为首,之前负责牵头的高总也在,此外随行人员就是冯敛臣、行政部的李部长、品牌部徐部长,司机加上负责跑腿拍照的两个小文员。 红海集团那边,领头的还是他们的亚太区的副总裁Steven。剩下的人员换过名单,里面一半还是之前合作时见过的熟面孔,一般是头一回新来的,包括他们那个创意总监Andy。 双方握手,察言观色是基本素养。 来访一行人里,职衔谁大谁小肉眼可辨,除了副总Steven和总监Andy,其他人级别应该都不算高,约莫相当于中层管理,因此各种细节上,都以这两个人为先。 Steven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络腮胡浓密了一些,修剪整齐,笑眯眯和谭仕章等人握手。 和谭氏接待团参差不齐的英文水平一样,红海先行军那边的语言能力也分为三个层级: 中文比较好的,半吊子的,还有完全不会说的。 因为不是正式会谈,各自的翻译还没有到位,而且暂时也不是必须,日常游玩不需要特别精准的意思,双方全程靠中英文混杂的交流和同伴的扶住翻译,差不多就够沟通。 Steven负责亚太地区事务,自然会中文,还是属于精通的。 像冯敛臣建议的,为了不被他这个中国通挑毛病,活动行程不好安排大众景点,又要照顾到其他人的感受,不能往刁钻的地方跑,定了几条特色的景观路线city walk。 第一站去了梭罗中街。那里位于旧城区,一条老街都是古董店,街口第一家唱片店总是用留声机放着各样黑胶唱片。再往里各种店铺,古董手表、古董家具、电影海报、跳蚤市场…… 仿佛空间被切割出一块,这个地方单独留在上个世纪的记忆里。 创意总监显然喜欢,Andy挥着双手,笑眯眯地连声称酷,乃至待在唱片店里久逛不走。 这位Andy ZHANG其实有一个中国姓,也有一副中国面孔,是典型的香蕉人,从小跟父母在美国长大,肢体动作和夸张语气都很老美,中文反而是半吊子的级别。 他后来学过,会说一些,但还不如Steven流畅,时不时要求助别人。 “为什么是梭罗中街?”他问谭仕章,“怎么没有上街和下街?” 冯敛臣鞋尖被凹凸的青砖绊了一下,突然踉跄,谭仕章把他扶住:“看着点路。” Andy眨眨眼看着他们,见没人搭理自己,开口又问了一遍。 他也是典型的大艺术家风范,思维活跃跳脱,异于常人,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自由主义,对视线里能看到的一切,时不时生出奇奇怪怪的关注点,动不动就脱离队伍,一会儿跑去盯着屋檐发呆,一会儿蹲在街边拿手机拍一块青砖,说是从上面看到一匹完美的骏马图案。 其实这样让别的人很累,动不动要回头去找他,最后几乎跟在后面东奔西走。 接下来的行程也耽误了,李部长怕谭仕章和其他领导不耐烦,连忙代为回答:“就是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地名有时候就是地名,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咱们要不接着往前走?中午在凤华楼订了桌招待各位。” Andy低头用手机查,眼前一亮,笑着举起来:“因为这里是以前的街市嘛,几条并行,有东街有西街,后来其他的拆掉了,改成别的名字,你们自己都不了解的吗?” 李部长赔笑,开玩笑说:“大概是太习惯了,生活了三十多年,还真没想过这些问题。” 第49章 第 49 章 胸膛里只有他自己的野心…… 有艺术天赋的人, 不管是心高气傲还是有点怪癖,似乎都是该包容的。 所以李部长也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招呼司机把车开到路边。 到了凤华楼, 早就订好包间,菜品一道道很快上来, 和酒楼沟通过,充分体现本地特色。 也考虑到外国人的忌口, 不要带鳞的, 不要内脏,不要爪蹄, 然而还有一个Steven,有颗中国胃, 嗜辣,因此又专门给他老人家上了道干锅牛蛙。 谁知端上来不知戳了Andy哪根神经:“Oh my!”差点跳起来,瞪着眼睛惊呼, “What?” 李部长循循善诱, 跟他解释人工养殖牛蛙和青蛙的区别,表明真的是可以吃的东西。 Andy努力维持风度, 坐了回去, 忍不住抽抽的眼皮还是暴露了对女巫食材的鄙夷。 Steven开了几个玩笑, 建议他学会无视,又怂恿另外几个同事,说如果谁有挑战精神可以试试。后面其他几个老外都嘻嘻哈哈伸筷,辣到做出各种搞怪表情,只有Andy没有尝试。 因为耽误了来的时间,午饭结束得也晚。 但还是按照原定安排,下午一众人去了金城艺术馆。 馆里正在举办规模颇为隆重的穆夏展, 许多展品是从国外博物馆空运来的,机会难得。 穆夏作为新艺术运动的代表性人物,对一般人来说,第一印象大概是他高超的插画造诣,擅长以端庄优雅的女性形象及花草为题材。 其实他涉足的领域繁多,其中也包括珠宝设计。因此,别说红海集团这几位,就算不为陪客人,冯敛臣他们自己也必不可能错过。 展览设有古董珠宝区域,安检进门之后,沿着预设的动线参观,一到这个区,两波人不约而同放慢脚步,露出不想走了的架势,窃窃私语,一边欣赏一边交流。 冯敛臣落后半步,推了推眼镜,自己盯着橱窗出神。 穆夏与珠宝设计的缘分,开始于他因创作舞台剧《梅黛》的海报名声大噪之后,某个做珠宝生意的富二代乔治·富凯正在寻求新的珠宝创意,找上门后,两人互为知音,一拍即合。 此后三年间,合作设计了一系列高端珠宝,从希腊悲剧中美狄亚所带的蛇形手镯,到细节精湛的山林水泽女神花冠,风格大胆华美,细节丰富精致,在当时代表了先锋设计理念。 这次展览上空运来了他们当年第一个面世的作品,女主角美狄亚手上缠绕的蛇形手镯。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不可方物. 鳞状蛇头采用珐琅工艺,镶嵌欧泊、红宝石和钻石,以金链与蛇头戒指连在一起,那种张扬的个性,霸道恣睢地在观看者心里留下重重震撼。 李部长是搞行政的,懂得不是太多,高总扯着他的手非让他看:“就这个镯子背面,它其实藏了一个铰链系统,所以那女演员她就算戴上也是软的,不会影响手部灵活运动……” 李部长连连点头,恍然大悟,做受教状:“所以人家大师不愧是大师。” Andy闻言,突然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Alphonse Mucha其实只负责构思设计,至于制作,是他的搭档Ges Fouquet在巴黎的工作室完成的。” 突然来这么一句,李部长心里“啊”了一声,不知道接什么话。 旁边冯敛臣开口:“当时传统的珠宝设计已经落于陈旧,只注重有没有使用贵宝石。穆夏和乔治富凯的超前性在于他们把艺术概念融入珠宝审美里,认为珠宝的美丽不应该只取决于镶嵌的宝石,而是它的艺术价值。设计材料的选取应该优先考虑氛围需求,他们还使用了很多以前没人用过的材料,像是贝母、兽角和巴洛克珍珠,在当时是独树一帜的。” Andy眼神移到他身上,冯敛臣扭头,两人视线相对。 他冲冯敛臣露齿一笑。 冯敛臣礼貌性地也笑笑,Andy又说:“Mucha的个人特色很强,很多人想模仿都学不好,好像丑女化妆。在我见过的设计师里,只有Brian的设计有他的style,尤其前几年的。” 他记中文名费劲,叫人只叫英文。 这种时候,李部长以为,礼尚往来谭仕章下句该问“怎么你关注过我的设计”了,双方顺势深聊,结果他完全不感冒,只和颜悦色地说过奖:“我何德何能,敢和穆夏相提并论。” 周围的人小范围笑了几声。 Andy觉得没意思,没一会儿自己又跑别的角落去了。 就这么消磨半下午,参观活动结束后又沿着艺术馆走到附近的创意艺术园,这里很多潮玩文创店,里面也有卖首饰的,还有网红的奶茶牌子,负责跑腿的小文员排队买来一大兜。 天色差不多暗了,Steven一行人要回酒店,司机开商务车送他们。 剩下冯敛臣和高总他们几个,团团围着,站在艺术园里的雕塑旁,人手一杯奶茶,靠着栏杆吧唧吧唧嚼珍珠。 边喝边聊,高总心有戚戚:“可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看那个Steven,和他们这个总监也不是完全很合拍,尤其吃饭的时候,有好几回我看小李都怕他们自己人冷战起来。” 李部长认证:“可不是!” 冯敛臣推测:“毕竟磨合需要时间,创意总监这个位置关系到很多人和事,换一次都要大动干戈,才过几个月,Steven他们互相还没磨合好,也是正常的情况。” 高总说:“这小年轻太跳脱,不知道靠不靠谱啊,最好别影响我们后面的合作。” 谭仕章笑笑开口:“红海图我们的生产线,我们图的是他们的人脉,能谈成的总会谈成。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一直跟在别人后面跑,有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学会怎么走路。” 他手里也握着一个纸杯,背靠栏杆,冯敛臣低头饮了口甜腻腻的奶茶。 红海集团和谭氏集团的合作是强强联合,但是品牌归属终究是红海的,共同开发出来的产品线也姓红海,谭氏在某种意义上,扮演的角色只是相当于一个代加工工厂。 因此合作不会是永远的,将来红海集团组建起自己的生产端,到时候多半就会终止。 无利不早起,现在谭氏愿意下场,自然是因为还有利可图。 能合作首先代表得到国际奢牌巨头的认可,平起平坐给别人看,此外,谭氏自己的旗下也有丽华珠宝这些高端线,从对方这种制霸行业多年奢侈品巨头身上,有许多经验可以学习。 有了这层镀金,将来谭氏的品牌形象和发展路线都会更加明晰。 冯敛臣说:“仕章总的意思是,我们跟对方取取经,甚至薅点客源回来都没问题,但说到底,重中之重还是抓紧做我们自己的奢侈品线。不然今天是朋友,明天可能就是对头了。” 谭仕章笑道:“冯总懂我,翻译得很准确。” 高总点头:“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仕章,丽华这块情况是怎么样,听说你想做高定啊?” 谭仕章说:“这些年,丽华珠宝一直在做高级珠宝,也有了比较成熟的模式,只是高定珠宝业务始终不成气候,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接下来的几年大概会把重心向这一面倾斜。” 冯敛臣把奶茶喝光,吸管发出滋的一声。 这个不用解释,他知道迄今为止,丽华珠宝主要做的是“高级”珠宝,即成品售卖模式。 “高定”珠宝则是为客户量身定制,打造更符合对方需求的商品,这种定制服务丽华珠宝本来就有,能给予高净值客户更好的体验和更符合要求的成品,气候不够的原因,有受众小众、消费习惯和市场环境的多重因素。 有人认为迄今为止,中国还没有过真正的高级定制。甚至还有更严格的说法,认为中国连真正的奢侈品牌都没有。说到底,是国内品牌的影响度还没有大到毫无争议的程度。 但谭仕章似乎不以为惧,胸膛里只有他自己的野心,现在坚持,不知将来能做到哪一步。 冯敛臣正琢磨这些,听高总问:“对了,你们星之钥的代言人有没有定下来?” 商业部的进度推进很快,冯敛臣回神:“好像商业部已经把条件谈妥了。” 谭仕章比冯敛臣之前的反应还陌生:“谁?就那个叫姚尧的?” 高总笑呵呵道:“不知道了吧,仕章总,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懂得多,就那个又会唱又会跳的小伙子,听说要找他代言,我们部门有两个小姑娘乐疯了,说都是他的粉丝。” 冯敛臣笑着说:“我们那儿也有他的粉丝,看来是真的火。” 第50章 第 50 章 你考虑了那么久,还没有…… 其实能把姚尧谈下来当代言人, 属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像他这个咖位的流量明星,即便有关系,势必也要星之钥重金砸下去, 才能换来个机会。 当然,回报率也会很高, 谭皓阳看中的是他身为偶像的号召力和粉丝的购买力。但流量本身是把双刃剑,粉丝经济可能利好财报, 也伴随着预期外的很多麻烦, 要做好风险预期。 说起姚尧,小文员也激动了, 问冯敛臣:“冯总,公司有没有不能要签名的规定?” 高总摸摸光亮的后脑勺:“怎么, 你也是粉丝?” 小姑娘不追星,是个有经济头脑的:“我不追星,我挂二手市场上卖, 值钱。” 高总哈哈大笑:“真是鬼精。” 冯敛臣说:“如果以后他过来拍广告, 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要,只要别耽误工作。” 小文员说:“其实我对梁广烈印象还更好一点, 他现在也火了呀, 怎么没考虑请他呢?” 李部长不懂:“梁广烈又是谁, 也是明星?怎么又干他的事?” 刊登丽华珠宝与梁广烈合作照片的杂志还在前台报刊架,李部长大概不感冒,没注意过。 两个男星相提并论,是因为姚尧最近上映的一部电视剧和梁广烈爆火的那部网剧撞型了。 姚尧在这部民国剧中饰演一个试图实业兴国的大家公子,这是经纪公司为了扶持他转型的特别打造的一个剧本,毕竟没有人能青春常驻演一辈子偶像剧,但是结果并不如人意, 这部剧口碑垮得厉害,姚尧被大肆吐槽油腻,缺乏历史常识,粉丝和路人在网上吵了八百回合。 这就罢了,偏偏梁广烈和他在相同档期演的是个相同类型的人设,戴着眼镜,造型斯文,让观众惊呼梁广烈居然也能演出这么贵公子的气质,文质彬彬的外表难掩一片救国救民之心。 有对比才有伤害,两个人和两部剧分别作为正反面典型,已经绑在一起站岗好一阵子。 但是剧归剧,名声归名声,热度归热度。 姚尧的流量咖位毕竟还是梁广烈追不上的,所以谭皓阳大概看不上。 小文员也懂,只随口一说:“虽然现在很多乐子人看热闹,嘲笑梁广烈最多只有三个月剧粉,我作为路人还是觉得他不错,出道十几年没有黑料,风评完美,最重要的他刚爆没多久,商务应该还没涨价,我觉得我们应该抓住机会继续合作,没准将来会觉得捡了个大漏。” 冯敛臣笑道:“丽华珠宝的调性是合适啊,趁高总和仕章总就在这里,抓住机会进言。” 谭仕章说:“冯总都推荐了,我回去考虑考虑。” 众人俱笑。小文员道:“冯总你也看梁广烈那个广告了吧?是很帅吧?” 冯敛臣点头:“我觉得他有点像硬朗版本的尊龙,经历也像,尊龙也是早年很不容易,三十多岁才迎来事业巅峰的,有追求的人一定会有回报的。” 谭仕章仍靠在栏杆上,用吸管搅杯子里剩下的珍珠,动作生疏,显然跟这种东西不熟。 抬头看看时间差不多,宣布这天的行程解散。 外出派了两辆公车,另一个留下的司机负责接送谭氏的人。小文员麻溜地先钻进车里,爬进最里面的座位,然后是李部长,把容易进出的位置溜出来,之后高总坐进去。 冯敛臣却说自己不用:“现在路上是高峰期,我坐地铁回家,没准比你们还快。” 谭仕章跟着也拒绝了:“我也坐地铁。” 李部长探着脑袋道了句路上小心。车门自动滑上,里外两拨人分道扬镳。 冯敛臣和谭仕章对视一眼,沉默下来,两人并肩,慢慢往地铁口的方向走。 突然听谭仕章问:“你们新发售的系列卖得怎么样?” 指的是No.7的新系列,冯敛臣说:“开售以后态势都还可以。” 公司要赚钱,产品和产品之间不会有大片的空档期。所以“极限几何”还在全网吊着网友的时候,新的设计其实就在进行中了。 新的系列风格一脉相承,命名“理性主义”,采用主材为18K金和珍珠,在第一个系列圣诞节限量发售后,作为常驻款,目前已经上线官网。 谭仕章照例只是听了几句,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星之钥的重要工作内容会例行上报集团总办会,更具体数据之后会在报告里体现。 冯敛臣无端联想,如果他和谭仕章互相提防,每次都各自偷偷录音,万一有天反目互相指摘,谭仕章能掌握的把柄定然比他要多,毕竟多说的人多错。人有时候会预想一些最坏的场景自己吓自己,大概是潜意识在提醒风险。同在一条船上,就意味着一定会互相掌握把柄。 但是谁能永远规避掉风险?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好像只能反思自己最初选船的眼光。 还没到地铁口,半途谭仕章发现新大陆:“这边怎么还有个夜市。” 冯敛臣望过去,广场一条街上拉着彩灯,底下是成排的小吃摊。 天色擦黑,正是摊位开始营业的时候,逛的人很多,黑压压一片。谭仕章似乎饶有兴致,也拖他去凑热闹:“吃点什么再回去吗?” 冯敛臣只犹豫一下,谭仕章拉住他就走:“走吧冯总,我请客。” 一时心血来潮,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摊位旁边了。 谭老板说是要请客,两只手抄着兜,却跟摊主说:“一份牛杂。” 塑料小碗送到手里,牛杂里混着煮进味的白萝卜,盛得满满当当,老板见客人有两个,理所当然地多插了两支签。冯敛臣接过多的一支,出于谨慎,甚至下意识想四下望望。 理论上不会那巧,在这里正好出现认识的同事,万一呢? 谭仕章问:“介意?” 冯敛臣回神开玩笑:“哪敢。” 他放下心理负担,扎了一块,谭仕章自然而然也扎了一块。 白天市内游览,晚上夜市闲逛,像在不务正业鬼混,谭仕章言出必行,又请了鱼蛋、炒粉、串串、章鱼丸子、钵仔糕……一圈吃下来,都是他在掏腰包,买一份两个人分。 冯敛臣已经放空念头,不再思考,说暧昧好像是暧昧的,说合理又合情合理。 逛夜市的大部分人是吃个好玩,不是来充饥的,非要买两份似乎显得更矫情。 最后从另一边出口出去,人群被远远甩在后面。 楼后是背风的空地,路灯下一条斑驳长椅。谭仕章擦擦坐下,把刚买的一盒龙须酥拆开。 冯敛臣从他手中接过一只叉子:“这个也拆?你不带回去吗?” “就在这里吃吧。”谭仕章说,“看你刚一直盯着才买的。” 冯敛臣一时又不知怎么接才好,他是多看了两眼,其实哪一眼也没想到要吃。 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冯父回家隔三差五会带回来一盒,因为图书馆附近有一家卖龙须酥的老店很有名,这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父子之间的亲情片段。 但别人特地买了,再说没想吃就是不识好歹了,因此冯敛臣没有澄清的意思。 咬下一口,千丝万缕入口即化,一片酥脆甘甜。 有个拾荒的老人一路弯着腰捡瓶子,经过时瞥来一眼,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手里的包装盒。 虎视眈眈在旁边站半天,眼珠子转都不转,谭仕章把最后一块填进嘴里,把盒子给对方。 他扭头看冯敛臣,突然抬起手,冯敛臣闭了闭眼,只觉那只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谭仕章问:“你考虑了那么久,还没有答案吗?” 心中从刚刚开始就有所预感,但是独缺的是答案。 冯敛臣沉默,他没想过这个邀请还作数,猛然间有嘶吼到破音的女声怒骂:“滚——!!” 两人迅速分开,扭头往后看,阴影中有对小情侣在互相撕扯,同时破口大骂。 “收皮啦你!怎么不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衰样先?痴线!!” 男生揪着她的衣服不放,好像喝了酒,好像在死缠烂打,又好像在对骂,大着舌头唔噜唔噜的,反正也听不明白,俩人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只是这边远离夜市,没什么人经过。 女孩气急,拿包甩到他脸上,男生被打出脾气,瞪眼两只眼,巴掌立刻也扬起来。 谭仕章拧了拧眉,走过去隔开他们:“这是搞什么?” 冯敛臣跟过去的时候,女生冲他喊:“帮我报警!有色狼!□□!” 男生凶神恶煞:“这是……我女朋友!和你……们有屁关系,少管闲事,滚!” 女孩把包从对方手里拽出来,眼珠子一转,哧溜一下躲到谭仕章身后应急避险。 男生气急败坏地来捉,一脑门撞到谭仕章拦着的手臂上:“贱人,就知道勾三搭四!” 谭仕章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神很冷淡:“发病就回去治治脑子,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 三对一,男生跳脚了两句,突然意识到自己处于绝对劣势,灰溜溜转身离开,临走前又忽然回头,狠狠剜了谭仕章一眼,似乎还想挑衅,在他高一头的身材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 人走远了,女生扯了扯衣角又拍了拍包:“谢谢二位,分个手而已,晦气死我了。” 冯敛臣捡起地上摔裂的口红递给她:“没事吧,自己小心,早点回家。” 女孩啐了一口:“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表哥就七八个,他敢再来,找人搞死他。” 这么彪悍,问题不大。这时他们两个也打算回去了,三人便共同走向地铁口,过了闸机,两方说了声拜拜就往不同的方向离开。 那个被打断的问题却一直没再提起,像是被遗落在长椅上了。 谭仕章抬头研究站名:“你家是在东涌口下?” 冯敛臣说是:“仕章总你坐哪个方向?” 谭仕章说:“跟你一个方向,一起走。” 他们要一起坐四站路,这会儿地铁上依然乘客满载,两人是被后面排队的人涌进去的。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前胸贴着后背,谁也别想例外,反而一点旖旎的心情也没有。谭仕章借着胳膊长腿长的优势,撑着扶手和隔板,把身体拉远了一点。 冯敛臣周身一松,在这个距离,头一次发现他脖子侧边有颗小痣,在领口下若隐若现。 过一刻钟到了换乘站,谭仕章贴着冯敛臣耳朵说了声“明天见”,松开手,转身在大队人马的裹挟下出了车门。 地铁播报,被他开辟出的一小块喘息空间立刻又挤满了人。 * 之后陆续又为红海集团的人安排了三四天的招待活动。 好笑的是,谭皓阳有天突然凑过来,转弯抹角向冯敛臣刺探,和对方吃饭吃得怎么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我其实是个很输不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 冯敛臣把这些天吃饭的地方报了个遍,只是谭皓阳似乎不太信只是吃喝玩乐,说话时两个人都在天台上, 冯敛臣本来只是出来透气,结果正撞见谭皓阳在吞云吐雾。 谭皓阳抽了口烟, 笑嘻嘻地又问:“听说冯总你喜欢尊龙啊?还是喜欢梁广烈?” 冯敛臣说:“我追不追星你还不知道吗?” 谭皓阳说:“不一定啊,人是可能会变的。” 如今谭皓阳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星之钥的工作上, 与红海集团的合作没有轮到他牵头。 虽然如此, 显然他也支棱着一只耳朵,只是这套暗示“我什么都知道”的伎俩, 对冯敛臣来说不是很管用。 那天大家在路边闲聊,听到他谈论明星的就在场几个——高总, 谭仕章,李部长,小文员, 乍一听似乎让人不免细思恐极, 其实到底是谁泄露给谭皓阳的,有那么重要吗? 冯敛臣已经不可能为这么点小事就一惊一乍, 谭皓阳真有本事, 也不用靠这个试探他了。 另外, 现阶段真的没谈任何正事,冯敛臣说只是吃饭,是十分诚恳的实话。 这群外国佬界限比较鲜明,休闲时间就是休闲时间,不到谈公事的时候就不会开口。 就算现在做了什么口头约定,只要不写在合同上,就是没效力的, 白费口水而已。 这种相处最多能够互相摸摸对方的底,主要是性格上的,比如那个创意总监Andy脾气相当难伺候,想一出是一出,李部长客气说有任何需要可以提出来,他就真的没客气,把李部长当哆啦A梦,需要什么就理所当然地几条消息过来。 行政部的小文员曾经从城东跑到城西,就为了给他买一套指定的进口绘图工具。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傻白甜反而好应付,多派司机跑两趟就打发了。 这些人里,整天笑眯眯的Steven才是老油条,日常和他来往,只会觉得他谈吐风趣,情绪稳定,像个有魅力的老绅士,但是大家早就打过交道,这人到了谈判桌上是最爱挖坑的。 所以之后坐下来洽谈,负责人必须得派个气场够强的,双方才能势均力敌地谈条件。 从这点来说,谭皓阳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冯敛臣想着这些,皮笑肉不笑给了谭皓阳一个眼神,直到他下去,谭皓阳也没有理解。 随着春节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淹没在各种年终工作里。 述职报告,部门年终总结,公司年终总结,给供应商结尾款,给客户发邮件维护关系…… 一茬接一茬的事,处理完一件还有五六七八件,等把这些都应付过去,年会眨眼到了。 齐春生来找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护照的时候,冯敛臣第一反应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差。 所幸不是出差,是给优秀员工的奖励,名义是出国培训,实际是公费旅游,欧洲五日游费用全包。这样的机会别说对员工,对一些不常出去的领导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每个分公司也有一个给高管的名额,齐春生不好意思假公济私安排给自己。 按“地位”算下来也就冯敛臣了,但是论业务积极性,他其实不如其他副总,毕竟身兼两份工作,因此冯敛臣也不想占这个名额,主动说:“我不用了,不如让给王总。” 钱克其实也算兢兢业业,如果没有干蠢事,可能这个名额就是他的了。 出了酒局事件后他虽然没辞职,但是志气低迷,不知道有没有回过味自己为什么翻车。 齐春生笑呵呵地说好,又跟冯敛臣讨论了一下年终述职的细节就离开了。 * 行政部下发年会行程通知,去的是设计部之前团建的那个温泉酒店度假村。 上次他们去踩过点,环境很好,不仅有天然温泉浴场,后面还有大片的活动场地,娱乐活动应有尽有,密室逃脱,高尔夫球场,钓鱼场,烧烤场,甚至附近还有一个能跑马的马场。 因为人多,总部全体员工加上各子公司分公司高管,洋洋洒洒上千人,公司包了整个场。 往年的年会一般是两天,在外面过一夜,今年提高了员工福利,增加到三天两夜,日期安排在工作日,也不打算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团建活动,多出来的时间,员工自己寻欢作乐。 还没出发,士气高涨的激励作用已经体现出来,各个商量着那边有什么好玩的。 酒店位于郊区,行政安排了两辆大巴车,集团高管另行坐单独的公车前往。 但谭月仙和谭仕章等人不在任何一辆车上,他们提前一天就去酒店做准备。 冯敛臣跟高总一起坐公司公车。 他们速度快,比大巴先到,到了酒店先去前台办理入住。 递过身份证时,旁边走来几个人,高总扭头,乐呵呵地叫了一声:“谭董,黄总。” 谭月仙和黄大钧两个人走过来,谭仕章也在里面,谭皓阳倒是不在。 酒店前台把房卡递给冯敛臣,谭仕章正好看见:“冯总住哪间?” 冯敛臣低头确认:“2803。” 谭仕章露出一个笑容:“这么巧,我住2805。” 冯敛臣拖着行李箱笑了笑,谭月仙她们还要去干别的,他和高总则先上楼安顿行李。 谭仕章却说自己也打算回趟房间,跟他们两个一起进了客房电梯。 高总的房间在2513,提前三层就下了,酒店的电梯高档,电机的动静极小,两个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冯敛臣抬头盯着楼层数字,直到“叮”地一声。 他出了门,左右望望,谭仕章碰了碰他胳膊:“这边。” 经过2805,他却没有掏房卡的意思,只是跟在冯敛臣身后,等他刷开2803的门。 不等冯敛臣开口,谭仕章两只手从兜里抽出来:“刚发现没带卡,借你屋里电话一用。” 门开了,冯敛臣顺手把房卡查在卡槽里,屋里瞬间通电。 谭仕章却没往电话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打量房间。 大床房,普通员工两人住一间,高管是一个人一间,落地窗帘大开,对面风景极佳,远远能看得到海平面。但他们两个就住隔壁,规格应该是一样的,不知道有什么特地过来看。 冯敛臣平静地问:“不是用电话吗?” 谭仕章却坐到床边:“卡我带了。其实我想问问你,准不准备给我答案。” 一口气想叹出来,到了嘴边,终究消散于无形。 冯敛臣的感觉不啻遇到一个棘手的世纪难题,哥德巴赫猜想,谭仕章还硬要他在三天之内解答出来。当然,仔细想想,对方留的时间不只三天,问题在于不管多久他都拿不出答案。 自从成年以后,好像已经很少这样左右为难。 谭仕章也发现了:“行或者不行,就这么麻烦吗?” 冯敛臣靠在桌子上,跟他面对面,冷静地说:“我其实是个很输不起的人。” 他解释:“我从小玩游戏就一定要赢,就算只是和邻居小孩打闹,只要赢不了,就会翻脸,置气,掉眼泪,大人都笑我输不起,可能确实是这样,输这件事会让我觉得很丢人,相应的,如果做一件事,却没有照我预想中发展,或者事态失去掌控,都会让我难受得要命。” 谭仕章笑了,说他是完美主义:“所以谈感情也要定个输赢出来?” 冯敛臣说:“好像不应该这样,但有时候,情绪和感觉是自己很难控制的。” 谭仕章问:“照你的标准怎么才算赢?我可以让你赢,我不是很在意这个。” 冯敛臣一时沉默:“让我再想想吧。”他发现自己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喜欢输是真的,就像和谭皓阳之间,就算是关系破冰的时候,也不想显得低对方一头,不能接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是输给对方的感觉,但是赢呢?感情上的赢其实没有标准。 这时谭仕章说:“我怎么觉得漏了一件事?” “什么?” “分析来分析去的,都是客观条件。”谭仕章站起来,凑到他跟前,“最重要的事你就跳过不谈了,感情首先该考虑的一点,身体的接触受不受得了,接受不了,就直接什么都不用说了,一切免谈。你不喜欢输,但是没觉得不喜欢靠这么近?” 冯敛臣瞪着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像是受到一点惊吓,一点都没给面子。 谭仕章笑了笑,抬手看表:“9点半了,10点钟集团班子要先开个小会,我得下去了。” 冯敛臣松口气送他出门,然后走回来,半跪在床边,打开行李箱,把防尘袋拿出来。 看起来都是西装,但是不一样,他身上这套是平时通勤穿的,箱子里带来的是晚礼服,年会通知里要求员工盛装出席,以出席晚宴的标准为佳,每个场合有每个场合的规矩。 收拾好之后,冯敛臣也下了楼,下午人到齐了,与会人员在会议厅进行工作汇报。 这是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一年一度向总部正式述职的时候,很多是从外地甚至国外赶回来的,所有员工也在后面旁听,一部分人做出认真的样子,一部分人打着哈欠神游天外。 散会后傍晚则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供人回房间换衣服,需要化妆的回去化妆。 七点钟,年会晚宴开始。 每到这个时候,公司里的审美阶层基本就一览无余,像是市场、营销、设计这些部门,要么跑客户,要么艺术出身,平时就够时髦,此时更是艳光四射,打扮得像走戛纳红毯。 其他大多数员工虽然没这么鲜亮,也都尽力打扮。当然,也不是没有全不讲究的,最多换身衬衣、脚上还穿着运动鞋,端着盘子从自助餐桌走回来,多半是IT部或者仓储的直男。 谭月仙首先上台致辞,她讲话不啰嗦,五分钟搞定,下面掌声雷动。 接着主持人接过话筒,把场子炒热起来,节目环节开始了,几个领导的排在前面。 高总胖归胖,真人不露相,声音雄浑,上去就是一首《我的太阳》。 冯敛臣在后台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这是该他出场了。 他唱了一首英文歌,礼服熨烫得板板正正,人也板板正正,又瘦又高,往舞台上一站,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风景,员工比刚刚给高总欢呼得还响,应景地在下面挥舞手机灯光。 舞台上炫光强烈,台下则是昏黑的,其实往下看视野很差。 冯敛臣知道谭仕章坐在哪个位置,但是看向那个方向时,看不清任何表情。 音乐落定员工欢呼声雷动,下面“安可”个不停。年会哪有什么返场节目,就这一首多了没有。冯敛臣下来之后见到黄芮穿了身热辣的紧身裙,涂脂抹粉得像个小妖精。 后面还有一排差不多打扮的小姑将:“你们这是搞了什么节目?” 黄芮说:“哎呦你老人家这记性,我们练了那么久的女团舞,你不是见过吗?” 冯敛臣这时确实想起她们利用空余时间在公司蹦蹦跶跶,但是那时没换衣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健身操:“哦那个啊,挺好看的。”他点头给了几句鼓励,“都加油,别怯场。” 除了表演就是喝酒,下台后冯敛臣在场里转一圈,什么都没吃着,七八杯酒就下肚了。 他要和其他的班子成员敬谭月仙和黄大钧等人,另外也有不少人过来敬他。 在这种场合哪个领导都是少不了喝酒的,至于冯敛臣,下面的员工有的觉得他性情平和,宽以待人,有的觉得他外表高冷不好亲近,不管哪种,这都是个肆无忌惮灌酒的机会。 冯敛臣时常应酬,酒量尚可,但是架不住一杯接一杯,没一会儿就有点上头。 喝完第一轮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躲躲,旁边阴魂不散地跟过来个谭皓阳:“冯总。” 谭皓阳端了杯香槟:“这一年下来多有辛苦,我还没敬你一杯。” 冯敛臣瞥他,说客套话:“皓阳总,还是我敬你吧。” 谭皓阳笑嘻嘻地说不敢当,他乜斜还被人团团围着的黄大钧:“就算看在黄总的面子上,这一杯也得是我敬,你就别推了。”他嗓门不小,顿时吸引几道视线过来。 冯敛臣都不知道他和黄芮的这个离谱八卦什么时候传起来的,其实也不成气候,只是个别人因为两人关系好,怀疑他们是不是有点什么,毕竟黄芮刚进公司的时候就缠着冯敛臣。 第52章 第 52 章 要自己想要的人,也要那…… 但是有一说一, 抛开事实,这个猜测理论上好像又不是那么离谱。因为黄芮小辣椒似的脾气,跟谭皓阳和谭仕章都不像能来电的样子, 什么锅配什么盖,没准找个性格互补的更好。 黄大钧就这么一个孙女, 无疑是疼爱的,不一定非要她为了利益考婚姻大事。 这样综合考虑, 冯敛臣竟然还蛮合适——算是谭氏年轻有为干部人选, 如果两个人走到一起,黄大钧在位时必然会着力提拔, 对冯敛臣来说,这是件可以直接少走十年弯路的好事。 虽然他家庭条件一般, 对黄芮来说,恰好合适上门,受人恩惠, 以后也不可能对她不好。 有前途, 有品性,有相貌, 有听话, 这还不算如意郎君吗? 这样听起来三个人简直是三赢, 只是这话的味道怪得像搁了两天的馊饭。 听话听声,这样的流言会传起来,摆明有人怕冯敛臣真的少走十年弯路。 有些人是故意捕风捉影,原因也不难猜测,无非觉得冯敛臣跟黄芮关系太好了,隐形中不知道得到多少好处,急了。 公司里有喜欢他的人, 就会有不喜欢他的人,至于背地里眼红发酸的,都是真实的人性。 为了这些风言风语刻意和黄芮划清界限,未免显得像个软柿子,冯敛臣不是这么轻易能被拿捏的,但是始终人言可畏,如果不放在心上,任凭随便发酵,那又属于不长脑了。 本来处理这种局面就需要小心谨慎,小人说嘴就算了,谭皓阳这又是想干什么? 谭皓阳不可能不懂里面的门道,但他就是要在这里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大概这就是乐子人的作风,损人不利己。 冯敛臣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领教过很多次,但不管多少次,还是只觉得无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概酒意也有点上来,别人从远处看冯敛臣,他表情依然谦逊,其实语气阴阳:“祸从口出,做人低调,皓阳总,都跌了几次跤了,你怎么总是学不会教训?” 相应的,冯敛臣也很知道怎么样能让谭皓阳不爽,比如对方最讨厌这样指指点点的语气。 但谭皓阳没有写到脸上,还是微笑着:“这个,我试过啊,大概人跟人脾气不一样吧,有的人适合小心驶得万年船,但是对比如我来说,低调实在做不到,也就不勉强自己了。” 冯敛臣压低嗓音:“是啊,你要是早能做到,今天第一个致辞的说不定还是你呢。” 以第三者听不到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杯子,往另一个方向转身就走。 这句却真的戳了谭皓阳的痛处,他反应过来,眼神已经不善。 公司换届前那场遗嘱风波,是大家心照不宣主动避讳的,私底下怎么八卦是一回事,只要在公司,都知道讳莫如深,只等时间慢慢消解它的影响,包括谭皓阳自己,都很少再去想。 这可能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讽刺他和董事长宝座失之交臂的事,揭人不揭短,他上前两步,追上冯敛臣,同样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以为就自己的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吗?” 谭皓阳冷笑:“真是那样,这么多排揎你的人哪来的?冯总,拜托你也别总摆一副全世界只有你会做人的态度,我是特意提醒你,背后讲你的人不止一个,你不该反省一下么?” 这时候有三四个下属过来给谭皓阳敬酒,把他围在中间,热情洋溢地感谢领导带领。 冯敛臣趁机摆脱他们去了室外,冬天的风吹在脸上,觉得头脑清明了一些。 其实谭皓阳的话半真半假,他有时候会故意夸大事实,从而给别人制造压力和焦虑。 职场上任何时候也都可能有人在背后给你使绊子,知道这种事无可避免,但是想到这满大厅乌央乌央的人里,不知道里哪几个正在真情实感地憎恨你,总归不会让人心情愉快。 年会闹到十点多才结束,气氛在抽奖环节嗨到顶峰。 冯敛臣中了个安慰奖,他把那台面包机转送给有家室的同事,夜深,所有人陆续回房间。 翌日就可以彻底放松了,很多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冯敛臣醒的时候还有点带着醉意的头疼,躺在陌生床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下楼之后,发现谭月仙和黄大钧两个大老板都没露面,不知道是不是先回去了,一是年纪大了不经闹,二是董事长和代总裁在场,员工就都放不开玩,某种程度上算是体恤下属。 酒店大堂里到处是熟面孔,人来人往的,有人约着去爬山,有人想去附近的马场骑马。 还有年轻人在群里呼朋引伴,凑人头去密室逃脱,冯敛臣站在大堂一角,显得形单影只。 秘书办以佟雨曼为首的几个小姑娘从旁路过:“冯哥,怎么一个人在这?” 冯敛臣无奈笑着揉揉额角:“昨天喝得有点多,犯懵。” 佟雨曼盛情邀请:“还好吗?要是还行,跟我们去密室逃脱吧,诚邀高智商队员。” 结果一连玩了三个密室,冯敛臣的高智商都没得到发挥。不如说一群年轻小姑娘头顶着头叽叽喳喳,他大多时候根本就插不进嘴,于是只在后边抄着兜,当个安静的NPC。 但就是这个高冷范儿,摆在那儿其实就很受年轻女孩子欢迎了——不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就是长得好看,符合审美,这理由就完全足够了,谁不爱多看两眼呢? 他昨天上台唱歌的时候,尤其显得含情脉脉,像是自带一层柔光滤镜。 出来的时候遇到采购中心的主任孙志豪,依然打扮得油头粉面,很有股子网红相。 之前孙志豪在流程上蓄意刁难设计部,又因为被抓到违规记过罚薪,现在他见了冯敛臣,脸上却半点儿怨气也找不到影子,一口一个“冯总”的,甚至比那时候喊得还好听一点。 人心逐高低,但是能势利得这么明白的,也不失为一种坦荡。 下午冯敛臣依然到处闲逛,又被高总和他们分管部门的人抓去湖边钓鱼。 而他钓鱼也很佛系,不管别人打窝还是收杆,冯敛臣都不为所动,只一根竿子支在岸上。 人在旁边站着,两手抄在兜里,透过眼镜盯着茫茫水面,高深莫测不知在思索什么问题。 放在别的钓鱼佬身上是傻头傻脑,懵懵叉叉,但是冯敛臣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从他古井无波的表情里,甚至透出一种姜太公钓鱼的超然,只不知道等谁愿者上钩。 对岸有个穿冲锋衣和登山鞋的人远远经过,距离稍近,才见是谭仕章。 旁边有人喊了声“仕章总”:“您这是去爬山了啊?” 谭仕章走过来:“嗯,上山逛了一圈,谁要空军了?” 有人回答:“不用问,肯定是冯总,知道的是来钓鱼,不知道的以为他来看锦鲤。” 冯敛臣淡淡笑了笑,不反驳,世外高人似的。 谭仕章说:“那肯定是冯总的境界你还不理解。” 度假村有烧烤场,傍晚这些鱼就被扒鳞剖腹上了烤架。 烤鱼只加了点盐和调味料,没有很重的味道,正适合下酒。 高总喜欢来两口,冯敛臣又陪他喝了几杯。他们俩坐在其他员工远点的地方,虽然彼此大部分时候是工作关系,老少之间还是能找到点可聊的话题,比如等退休以后想去干什么。 头顶夜空晴朗,星斗满天,密密麻麻地闪烁,是城市里少见的景色。 这一天下来没消停,精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身体觉得疲惫,精神还带着亢奋的余韵。 所以公司花钱不是浪费,人有时候需要从工作的捆绑里解脱出来,有段完全放空的时间,什么都不想,才能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找到点不一样的东西,安慰自己,觉得生活还意义。 冯敛臣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听见房间门铃在响,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问是谁,外面却不说话。过了片刻,有张白色小卡片顺着门缝偷渡进来。 冯敛臣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不清,脑中已经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以前出差的时候遇到过,有些供应商不仅请吃请喝,晚上还会把人往他们下榻的酒店塞,都是些特别漂亮的外围,矜持一点的就是这么塞卡片,不矜持的就直接中空在房间等你了。 当然这种错误是不能犯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但这温泉酒店是怎么管理的? 职责所在,冯敛臣既然看见了,不可能置之不理——不然算怎么回事,公司团建集体□□,这可就是大丑闻了——外面人应该还没走,他连浴衣都没顾得换下,直接把方面拉开。 外面却是个比他还高的身影。 谭仕章靠在门口,目光谐谑地和他对视。 冯敛臣怔愣一下,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那张方方正正的白卡,才发现是谭仕章的名片。 这名片不是他平时见客户用的,而是私人名片,没有任何职务头衔,只有Brian Tam本人的姓名和电话。 场面突然变得啼笑皆非,谭仕章问:“冯总,你这是需要特别服务,还是不需要呢?” 他开黄腔,冯敛臣却下意识先抬头看了眼天花板。 酒店走廊上有监控,红色的灯像亮着只眼睛,理论上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被记录下来。当然,只要不闹出大事,不会有人特地去监控里查他们在干什么,此时此地。 谭仕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等他说出什么,手一推,两个人就都进了房间。 房门反锁,谭仕章按着冯敛臣的肩丨膀,让他贴到了墙上。 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背后的浴衣摩丨擦墙布纹理,声音细丨碎。 谭仕章抓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随后嘴丨唇的温丨度贴了上来,冯敛臣心中一颤,耳根都是战丨栗的,两手受丨制,没法挣丨开,他把头往旁边一扭,那触丨感轻轻落在脸颊上。 这个吻的主人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放弃,从额头试探着挪到嘴丨唇。 这样的出牌套路不像谭仕章,又好像很谭仕章,冯敛臣说不出来。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被欲盖弥彰地压制下去。 谭仕章说:“昨天去开会之前还有话没说完,但是又知道你最会逃避,我回去想了想,要是没人催,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给反应,只好今天亲自来试试,你能不能接受靠得这么近。” 他把右手放在冯敛臣颈侧,指腹下是跳动的脉搏:“还有这样的接触呢?” 冯敛臣不答,但起伏的呼丨吸还是出卖他内心不太安定。 谭仕章凑得更近:“冯总,你做别的决定都挺干脆,怎么只有到我这就总是哑火呢?” 说着他松开手,下一刻却揽住冯敛臣,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更用力地把他揉进怀里。 冯敛臣本能抓住谭仕章的衣服,却没有推开。他的手从他的肩线慢慢落到后腰,却没有抱实,在腰带和衬衣之间,犹豫着扯住了对方衬衣的后襟,攥紧,衣服下摆不觉被拽出一截。 他闭上眼,仿佛放弃挣扎,不知道怎么起的头,两个人落进床里。 似曾相识的记忆一瞬间被唤起来,冯敛臣想起的是他扶谭仕章回工作室的那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清晰地看到对方亮出利齿,最后却还是收了回去。当时两个人还不那么熟,冯敛臣没有过问后来如何扫尾,想必也颇费了一番功夫,但激涌的暗流像是完全不曾存在过。 谭仕章在他耳边说:“今天听见你和高总讨论,退休以后想干这个,想干那个……人生本来就没多少年,自己想干的事,要等到老了才能去干,要自己想要的人,也要那么难么?” 冯敛臣推了推他,被反手握住,压在耳边。五指滑丨入指缝,变成相扣的姿势。 谭仕章低头,亲了亲他的指甲盖,另一只手放在他浴衣腰丨带上,来回缓缓摩丨挲。 冯敛臣听见他说:“你要是不反对,就往接着往下试了?” * 酒店窗帘严丝合缝地挡住每一缕光线,如果不看时间,几乎以为还在凌晨时分。 冯敛臣眼皮酸涩地看了眼床头的电子时钟,上午八点三十分钟。 外面天肯定亮了,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很多人可能还没有睡到自然醒。 他翻了个身,重新躺回去。 没有镜片的矫正,世界一片空洞茫然——差不多就像冯敛臣刚睁开眼时的心情,谭仕章昨天没回房间,但这会儿身边床铺是冷的,被褥和枕头还留着褶痕,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冯敛臣隐约记得一早他有电话响,接起之后说是有事要办,穿起衣服就很快离开了。 昨晚谭仕章是强硬的,鬼使神差地,冯敛臣仿佛受他支配,几乎没有说不的余地。 即便谭仕章一边动作一边跟他说,不反对就当成默许,他也只能真的默许到最后。 说起来像是件懊恼的事,他在职场上可以学得杀伐果断,到了感情的领域,始终还是小学生水平,站在一个很被动的立场,拖泥带水,怀疑自己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不够明智。 按照安排,今天所有人还可以在温泉酒店玩一天,然后要么自己打道回府,要么跟大巴回到谭氏大厦门口再各自回家,之后正好连上周末,可以接着休息两天,十分完美的安排。 冯敛臣提前退了房,只有接受报备的行政部知道:“冯总怎么不玩了?” 冯敛臣对李部长笑了笑说:“有点事要提前走,祝你们周末愉快。” 其实他没什么事,只是没心情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 谭仕章被叫回城里办事,不至于大老远的再重新跑回来。而冯敛臣站在大堂左右看看,同事还是昨天那些同事,只是心情微妙地变了,谁也不知道十多个小时前发生了怎样的秘密。 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太阳照常升起,表面上一切如常。 酒店偏远,因此设有接驳小巴,把客人送到比较大的地铁枢纽。 冯敛臣下了接驳车后直接打车回家,拖着行李箱开门时,书房却传来一声异常的叫声。 音色是女性的,调子很是夸张,冯敛臣微微吓了一跳,顿住脚步,很快意识到是吴小东又把女朋友带回来。他无意让大家都尴尬,把箱子放在沙发边上,轻手轻脚打算出去躲会儿。 不慎胳膊挂倒不知道为什么挪了地方的玻璃杯,滚到地上,乒乓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 书房的动静骤然停了,大概同样受到了一些惊吓。 冯敛臣也无计可施,弯腰先从地上拣碎片。不然待会儿这俩出来,踩一脚玻璃渣更麻烦。 过十分钟,吴小东神色仓促地开门:“敛臣哥,你不是……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因为冯敛臣跟他讲过要出去开年会的事,吴小东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 冯敛臣用气声向他示意:“我出去一下。” 但是不等他们商量好门就又开了,吴小东的女友穿好了衣服,只是脸上的妆容有点糊。 她明显也愣了一下,到男朋友家被对方亲戚意外听了墙角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发现对方是个年轻帅哥,难堪程度似乎还要加倍,吴小东胡乱穿好鞋子,送她出门回自己家。 屋里剩下冯敛臣自己,他用扫把把碎玻璃归拢到一起,仔细扎在垃圾袋里,贴上标签。 窗户下一排针织人偶依然快快乐乐地对他做搞怪表情,之后接到谭仕章的电话,解释早上去干什么,冯敛臣回答说明白,客客气气讲了几句后彼此挂断电话。 有些话似乎应该挑明,但是仔细想想,说明白和说不明白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周末过完再去上班,基本没剩几天就要放假了,公司里的氛围相当浮躁。 其实周一一早谭仕章来星之钥找了趟冯敛臣,两人在办公室关起门说话,对其他同事来说并不太奇怪,但其实讲的不是公事,至少有一点他们达成共识,还是把关系藏在水面下。 因此之后,在公司里的相处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为了合作刚刚破冰。 至于出了公司,冯敛臣也从没想过跟谭仕章像普通情侣一样腻腻歪歪走在街头。 ——就算对方想,他都敬谢不敏,看电影逛街这种活动不符合两人任何一个的属性,只是放假之前,冯敛臣去了谭仕章住的酒店公寓,这次什么都没说,直接吻在一起。 春节是一次短暂的分离,冯敛臣开车回老家,仍然顺路捎上吴小东。 第53章 第 53 章 除非你就喜欢这样的情趣…… 准备年夜饭奶奶发挥失常, 红烧排骨把老抽当成生抽,还放了两遍,结果乌漆嘛黑一盘。 全倒了舍不得, 老太太把排骨放自己面前:“你看这脑子,刚放的酱油, 转头就忘了。” 冯敛臣端起来看了看,去厨房加点水回了遍锅:“没事, 就这样也能吃。” 奶奶眯着眼把烧鹅夹给他:“老糊涂老糊涂, 人老了就是这样,越来越不中用了。” 冯敛臣打开电视, 若无其事地说他自己在家做饭也这样,祖传的丢三落四。但是岁月不饶人, 尤其逢年过节,看着至亲,有时你会突然意识到, 原来对方比记忆里又衰老了一些。 吃完饭看节目的时候她又说起身后事:“等以后我走了, 不用大办丧事,也不用叫老家的人过来, 该见的都见过了, 你爷爷的墓地是以前就买好的, 我和他葬在一起就行了。” 冯敛臣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盖过别的声音,他扭头抬声问:“什么?” 奶奶说:“我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什么都不用操持,我们当老人的,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给孩子添麻烦, 懂不懂?” 冯敛臣把头转回去,应了一声。 世上最公平的事之一可能就是面对至亲老去的无力感,再有权有势的人都不能例外。 过年期间,母亲吴满香那边去探望了一趟,跟父亲冯全则只打了通电话,两句就挂了。 吴满香家里还是老样子,继父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一边嗑瓜子一边端茶,弟弟趴在桌上慢腾腾写作业,冯敛臣看见他寒假作业底下藏着玄幻小说。 母亲絮叨说弟弟期末考得不好,寒假报了补习班,大年初三就要上课,又抱怨现在的老师真是精明,补习课程一年比一年贵,上了回来也看不出效果,但不去上又更不行。 终于假期都过完,春节复工第一天。 这天所有的业务都不开工,员工来公司的主要活动是讨利是,图个喜庆。 按传统是上司给下属,已婚人士给未婚人士——冯敛臣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团和气,来一个发一个,扭头见高总他们几个也在守门,来拜年的员工源源不断,满耳都是“恭喜发财”。 发利是图个彩头,通常数额不大,三块五块,大一点的领导手会比较松,三十五十,甚至一百的也有。 作为未婚人士,冯敛臣除了发,自己也收了几个,回来拆开一封,里面装的就是一百。 这么大手笔散财的,首先猜一个董事长谭月仙。 塞回去时有人敲了敲大敞的门。冯敛臣抬头,便见谭仕章站在门口。 他勾着嘴角,屈指又在门上敲敲:“冯总。” 谭仕章今天穿了身海军蓝的羊毛呢柴斯菲尔德大衣,版型挺括,肩宽头窄,格外标准的男模身材,他头发好像比年前削短了一点,随手往脑后一束,站在那儿气场就让人很难忽视。 过年期间,冯敛臣只在大年三十给谭仕章发了条拜年短信,此外两人几乎完全没联系。 毕竟不顾得,假期家里家外的事情一点不少,要买年货,要大扫除,要贴春联做年饭…… 谭家大家大族的亲戚多,要应酬的恐怕更多,料想亦没有联系他的闲心。 两人互不干扰,此时相见,才突然觉得真是隔了很久没见。 谭仕章不请自来,大摇大摆走进来,冯敛臣却一时晃神,脑子里突然涌入很多回放画面。 但是回家过了个春节,那些荒唐的放纵好像也就留在了去年,而现在已是新春了。 到处都是新春新气象的声音,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何去何从,延续还是更新? 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冯敛臣回过神,起身笑道:“不是吧,您也来讨红包?您可比我有钱多了。” “哪能,我是特地来给你发的。”谭仕章道,“怎么没去问我要?” “去了。结果围着的人太多,只好灰溜溜又泡回来。”冯敛臣说。 谭仕章进来时顺手掩上门,把一封利是放在桌角:“那这样,利利是是,大吉大利。” 冯敛臣伸出手去,谭仕章却把他的手连同红包一起按住。冯敛臣抬头看他,两道视线交汇,正值晌午,光线亮堂,他在谭仕章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微缩的倒影。 谭仕章说:“我还知道包个红包上赶着送来,冯总,你就什么都没给我准备?” 冯敛臣怔愣,下意识笑了笑,这次反应过来了:“仕章总不至于斤斤计较吧。” 谭仕章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突然笑了笑,还是突然伸手抱了他一下,旋即便放开了。 办公室没锁,随时可能有其他人进来,冯敛臣按捺住四下张望的冲动,哪怕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举动,也还是生出一种类似偷情的刺激感,人类真是做贼心虚的生物。 然后谭仕章意有所指地问:“你今天下班有什么活动吗?” 冯敛臣道:“回家,洗漱,最后回味一下没过够的假期。” 谭仕章凑近,眼睛盯着他,低声问:“要去我那儿回味么?” 冯敛臣也眯着眼,从镜片后乜谭仕章,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见面也是避人耳目的,下班冯敛臣走到谭氏大厦两条街以外,才上了谭仕章的副驾。 谭仕章问:“要不要先去哪吃个饭?” 冯敛臣想了片刻还是说:“算了,没有必要。” 原本想的是还有暴露的风险,说完却感觉更微妙,仿佛什么都不管不顾,直奔主题而去。 一段理想中的亲密关系大概不该是这样的,但是对冯敛臣而言——对他这样的人设来说,日复一日的工作填满了日常生活,至于其他的,情感和欲望则大部分时候是干涸状态,实在不容易分出更多心力维护。他不动声色看了谭仕章一眼,谭仕章只是笑了笑,说那好。 这天行程的终点却不是谭仕章住的酒店公寓,因为半道路过他工作室的时候,谭仕章突然提起新收了一套鸽血红。 那毫无疑问,必须要去看看了,什么时候上床反而可以再议。 于是掉头就去了别墅,一楼客厅还是琳琅满目样子,只是个别位置的展品有变。 比如那套绝地武士没有了,多了一套海螺珠,冯敛臣认珠宝的眼神是很准的,尤其独一无二的珍品,就像独一无二的美人,都是美的,但各有千秋,不可能认错。 谭仕章解释:“那件东西书法协会的周太太喜欢,拿去了。” 冯敛臣低头看珠宝,侧头看他,唇边漾出一点笑意,调侃他带头搞副业敛财,不务正业。 谭仕章靠在柜子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为自己叫屈:“谭皓阳也折腾,你看爷爷以前说过什么吗?你不知道吧,他还投资电影项目,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算转行当全职制作人。” 虽然没听过但不奇怪,不然谭皓阳哪来那么多娱乐圈人脉:“拍电影有赚头吗?” “这就不清楚了。”谭仕章说,“术业有专攻,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冯总。” “那是我有误解。”冯敛臣说,“我以为老板都是博学多才的。” “这话听不出夸我还是损我多一点。”谭仕章笑道,“但我真心觉得谭皓阳适合当制作人,他适合娱乐圈那个遍地捞金的地方,至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和金子打交道。” 冯敛臣扯了一下唇角,做出倾听的态度。 谭仕章果真给他看了来之前提起的鸽血红,后面还提起这间别墅的渊源。 其实这里是正经注册挂牌的BRIAN TAM的工作室——谭仕章进谭氏之前就创办了这个小工作室,所以入职后也一直都没关停。这件商住两用的别墅甚至是他父亲谭立文早年送的,谭仕章回国后一度打算在这里做自己的品牌,人多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全职助手在这边帮忙。 现在自然一个都不剩,全都人走茶凉了,只剩谭仕章一个人维持,什么都是自己在弄。 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觉得这地方神秘,知道后再看这间大到吓人的别墅,又觉冷清寂寥。 灯光耀眼,满室流光,在这个珠光宝气的地方,谭仕章凑上来,低头轻嗅他的后颈。 冯敛臣抓住他的手:“你这地方全是监控。” 谭仕章说:“没关系,只有我自己能看。” 冯敛臣不语,意思很明显。 谭仕章顿了顿,似乎为没能哄他在这个地方搞一次感到遗憾:“去楼上。” 到了楼上卧室,谭仕章想起什么:“有件事之前其实跟你讲过。” 冯敛臣问:“什么?” 谭仕章吻他:“早就说过,别您来您去的了,听着见外,除非你就喜欢这样的情趣。” * 还没散去的年味里,一点点进入开工状态。 吴小东回来金城干的第一件事是找房子,趁工作没忙起来的时候,从冯敛臣家搬了出去。 年前由于冯敛臣撞破他和女朋友,似乎两人回去就闹了矛盾,后来不知道又吵了什么,吴小东的女朋友甚至闹着要跟他分手,为了挽回关系,吴小东想要搬出去和她合租个地方。 更具体的冯敛臣没有过问,吴小东有工作有收入,可以自己做主,想怎么选是他的自由。 只是家里重新变成没有一点人气的样子,每晚回家,只有静悄悄一片黑暗。 吴小东借住的时候,对冯敛臣来说,虽然还不至于幸福指数飙升,只是偶尔也有得到回馈的时候,比如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家,这位少爷也能动动手,帮冯敛臣煮碗加鸡蛋的泡面。 冯敛臣兴起一点隐约的想法,不然从谭仕章母亲家把猫接回来,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 正月十五这天,员工食堂煮了元宵,下午还多放了半天假,让员工提前回家。 因此天还没黑楼里差不多就空了,冯敛臣还在岗位上,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谭月仙叫他过去,声音艰涩,像是喉咙里挤出来的。 冯敛臣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见谭月仙犯病,捂着胸口趴在桌上。 第54章 第 54 章 你要是犯困,可以在我这…… 董事长心脏不好, 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冯敛臣忙打开她的抽屉里,翻出速效救心丸。 谭月仙还稍微能坐起来一点,抓过来自己倒进嘴里, 救护车风驰电掣,一路开到楼下。 到医院半个小时之后, 总秘Nicole最先赶到。 她家里住得近,吃饭吃到一半听到消息放下碗就跑来了。董事长临下班时突发心绞痛, 第一通电话先打给的是秘书办, 但是不巧所有员工都走了,没人接, 第二通又打给的冯敛臣。 幸好他人就在二十八楼,不然不堪设想。 Nicole吓得魂飞魄散:“都是我的问题, 领导还在,竟然没安排个人留下值班。” 冯敛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已经没有大碍了,下次注意就好。” 他的脸色有点严峻, 望着护士推着小车来来回回, 这画面熟悉得很,接连两年, 两个董事长因为身体原因倒在工作岗位上, 虽然这次情况不严重, 类似的事换谁都不想再经历了。 Nicole是同性比较方便,跟着护士先进了病房,看有什么需要。 之后谭皓阳到了,跟冯敛臣大眼瞪小眼。 冯敛臣收回目光,胳膊肘搭着两边膝盖:“待会儿问问护士,你可以进去探望。” 谭皓阳才“噢”了一声,两只手抄着兜, 吊儿郎当地贴着房门玻璃往里看。其实有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到。他跟冯敛臣说了句谢谢了,语气不明,再之后是谭仕章、谭月仙的保姆、连同其他亲戚陆续赶到医院,走廊上挤的人越来越多,被护士赶出去一部分。 冯敛臣主动下楼等着,其实今天就没他什么事了,过一会儿谭仕章发消息让他先回家。 翌日冯敛臣再次来医院探望,才在病房里见到情况稳定下来的谭月仙。 她手上吊着水,床头被摇起来,人斜靠着已经在看文件,气色有点苍白,经历了昨天的情况,对冯敛臣态度更信重:“敛臣,坐,多亏昨天你在公司加班。” 冯敛臣拉过凳子坐在床边:“哪里,应该的,您也要注意身体。” 谭月仙问:“快要和红海谈条件了,你跟他们吃过几次饭,有没有摸到什么底?” 冯敛臣哭笑不得:“都进医院了您就这么辛苦,好好休养,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第一位。” 谭月仙声音中气不足:“我本来觉得我还挺能拼的,可见毕竟年龄摆在这儿了。” 又说:“其实从上任起我的目标就很明确,为谭氏带来一些发展和改变,我知道这不是一步到位的事,我本来就没有几年时间,做好自己的该做的、能做的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冯敛臣耐心听她倾诉,但谭月仙本来就不是啰嗦的人,也不想浪费精力说太多。 最后她只是开了个玩笑:“和红海集团的合作要争取拿下来。你好好干,等我再交班给下一任,你就是三朝元老了。” 有人敲门示意,然后推开,是谭仕章进来了。 冯敛臣跟他对视一眼,站起来:“我先回公司。” 谭仕章问他:“你开车了没?” 冯敛臣给了肯定的回答,听他说:“那你等等,我蹭你的车走。” 两人在医院停车场上车,谭仕章坐进副驾,冯敛臣搭着方向盘,却没立刻发动。 谭仕章说:“冯总,你好像有点感慨呀。” 冯敛臣说:“我也是人,有感情,两任老板对我都不错,我当然不希望谭董也出事。” 谭仕章说:“到底是亲生的,姑姑和爷爷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骨子里一样固执。” 冯敛臣偏了偏头,发动汽车,笑道:“这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语气好像戏谑谭仕章能不能做到,谭仕章说:“鞠躬尽瘁可以,死而后已就算了,我平时有锻炼的习惯,还是争取活久一点。” * 谭月仙病倒,工会主席很会做人,写了张祝福卡,传给每个部门的员工签名,然后连同花和礼品一起送到医院。不过她没有休息很久,回家后休养了三天,就又回到工作岗位。 董事长病中尚且不忘关注合作的事,冯敛臣他们这边自然也一直在做准备。 年后红海集团项目团队的名单又更新了一次,这次的带头人其实不是Steven,而是他的顶头上司,亚太地区总裁,中国国籍,名叫罗凯森,四十多岁,之前没有直接打过交道。 看官网上的照片,目光炯炯,面相严肃,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第一次会谈的结果也的确不尽人意。 见面是在酒店会议室,罗凯森本人给人第一印象是不修边幅——头发茂密,但是不打理,乱蓬蓬的样子,眼睛半阖着,像是懒洋洋的睡不醒,带着一股肆意和轻慢,打量冯敛臣他们。 谈判双方都要争取对自己有理的条件,你进一尺,我让一寸,才可能有得谈。 但是不像Steven那种表面上的好好先生,罗凯森一上来就提出极其严苛的要求。 整个合作项目完全以红海集团为主导,从选材到验收,乃至后期售后,红海都有绝对的主动权,甚至只要不满意就可以一票否决,谭氏几乎没得赚头,反倒要承担巨大的亏损风险。 赔本赚吆喝的事,如果是个小作坊,可能会愿意为了傍上这样的巨头企业牺牲利润。 但是小作坊没有那样的实力,谭氏集团这样的大企业也有自己的架子。 诚然在国际市场上,大部分国内品牌的影响力不如对方,但是老话还知道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国内这一亩三分地,对方像这样仗着名气有恃无恐,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出了酒店,太阳很好,地面暖融融的,冬去春来,街头已经有了丝丝绿意。 谈判出师不利,这个情况并非没有预案,只是红海集团高高在上的程度比想象中更过。 有年轻一点的部长沉不住气,士气低迷写在脸上。 生意场上无常胜,能不能握手都是正常的,但是大企业的人多少带点傲气,完全被人瞧扁的经历还是很稀罕的,多少生出点被羞辱的感觉,甚至觉得被抽了一巴掌。 况且年前的殷勤接待和宴请陪玩算什么?都好像自作多情的笑柄了。 高总心胸豁达,呵呵一笑:“好事多磨来的。到饭点了,诸位,我们中午吃什么?” 冯敛臣站在路边:“我都行,听你们的。” 谭仕章定定盯着街对面,一手抄在兜里,面容深沉幽邃,不知在想什么。 冯敛臣叫了他一声,谭仕章回神:“嗯?噢,我在想,你们吃不吃自助餐厅?” 对面的自助餐厅在城中小有名气,消费比较高档,人均接近五百。 高总听了就瞪起眼睛:“哇,这么贵啊?超过报销标准的哦。” 谭仕章戴上墨镜:“行了,别抠抠搜搜的,我请客,行了吧高总。” 一行人之间的气氛轻快起来,大快朵颐一顿以后才回公司。午休时间还没过,其他人回去各自办公室。过了十分钟,冯敛臣和高总去敲谭仕章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声音:“进。” 谭仕章午休也不好好睡,大喇喇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住沙发扶手。 冯敛臣问:“我们待会儿再来?” 谭仕章慵懒不动:“不用,你们过来坐。” 冯敛臣坐到他对面。高总道:“这个Steven副总拿不了主意,也不早说,亏我们跑前跑后陪玩好几天,现在才给老子搞这一套鼻孔看人,不讲江湖道义呀。” 谭仕章枕着扶手笑道:“高总,你别真这么小气行不行,连几顿饭都不舍得?再说吃你没吃,玩你没玩?都是公司出钱嘛,你心疼什么!” 冯敛臣手指点着膝盖,听他们插科打诨,红海谈判团队是真的自视太高,以至于目中无人,还是故意为之,将无礼当成一种谈判策略,两者背后的目的是不同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谭氏都需要摆正姿态,不亢不卑,这才是走下去的基础,合作是双赢,不是谁求着和谁玩。 冯敛臣回忆会议桌上的情形:“我看Steven的样子也有点怪,不像跟罗凯森一条心。照理说他们是正副手,罗凯森说话的时候,Steven好几次都没帮腔,也不太像是唱红白脸。” 谭仕章说:“买东西都要货比三家,说不定人家真的还在挑货呢。” 也就是说对方团队内部都可能有分歧。 情况暂时就是这样了,交流完毕,午休还差一刻钟就结束。 高总站起来捶捶老腰:“不行,中午这自助吃撑了,眼睁不开,抓紧回去还能睡会儿。” 说完他便出去了,冯敛臣也要走,谭仕章却喊他:“你要是犯困,可以在我这睡。” 困倦是写在眼里的,他看出来了。冯敛臣说不用:“我回办公室趴会儿就行了。” 谭仕章指指自己的休息室:“能躺着为什么要趴着,你进去睡吧,别人问起就说你在外面办事,还没回来。” 冯敛臣的办公室不是套间,平时来找他的人也多,他不像高总和谭仕章这种老资格,工作时间拔了电话线眯会儿也没人管。 想了想,还是倦意占了上风,说声谢谢,走向休息室。 手摸到门把上,冯敛臣动作迟疑一瞬,谭仕章在身后说:“要不要我陪你躺会儿?” 回答他的是关上的门。 刚刚的迟疑是冯敛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今天为了谈判穿得极其挺括,烫得棱角分明的衬衣,一躺就没法看了,想睡觉还得在这里脱衣服,但是退出去又来不及了。 两个人的关系虽然已经突破身体防线,但是公司和酒店不一样,坐在谭仕章休息的床上,看着枕头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想到有人随时可能进来,有种格外禁忌的感觉。 休息室没开灯,光线昏暗,冯敛臣看到床头叠着一张报纸。 珠宝玉石学界专刊,除了业界人士没什么人会看,但是公司订了很多,这一份的日期是两周前,像是从前台书报架拿回来的,面朝上的标题是《高端珠宝投资放缓,收藏让位轻奢》。 冯敛臣拿起来翻了翻,又放回去,把眼镜摘下来,压在上面。 醒来时是被谭仕章晃醒的,手机闹铃不知道响没响,睁开眼只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休息室依然没开灯,幽暗混沌,没有时间感,安静的氛围实在是适合安眠。 谭仕章用调侃的眼神看他:“要是不叫你,不知道能不能睡到下班。” 冯敛臣睡意立刻没了:“几点了?我睡过头了?” 谭仕章看看手腕:“还行,三点,但是下面有人找你。” 冯敛臣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却没动弹,等谭仕章出去他才掀开毯子起身,一层一层把挂起来的衬衣西裤马甲往身上套,仍然穿戴整齐,才出去招呼一声:“我先下去了。” 谭仕章正在审批流程,盯着电脑没有转眼,抬起左手和他挥了挥。 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后,又和红海集团约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 这次谈判是谭氏主场,红海方面上门,地点安排在总部的大会议室,谭氏这边多加了一位首席法律顾问,对方也带上了全副人马,阵势摆得更大,对阵局面也更互不相让。 双方博弈就像下棋,但是棋盘上,有一方横冲直撞,不安套路出牌就很恼人了,当有人提出的要求过于不合理时,一般都是有明确目的的,要么想要强势逼你就范,要么还有一个可能,像谭仕章说的,搞不好另有选择,冯敛臣也看出门道,这个罗凯森更想搅黄合作。 第55章 第 55 章 从来只有自己知道,实在…… “谈就要有谈的样子啊, 又不想玩又故意找茬,浪费大家时间。”赵律师牢骚,“玩得起呢就玩, 玩不起呢拉倒,我最不喜欢做浪费时间的事, 他知道老子一个小时咨询多少钱?” “但是目前看起来,只是罗凯森自己不想玩, Steven没准都不是这样想。”冯敛臣说。 两人来天台上抽烟, 赵律师拢着打火机,给冯敛臣点了个火。 上次这样聊天依稀还是去年谭儒的葬礼之后。当时赵律师还恭维冯敛臣要平步青云, 冯敛臣说未必——都不算错,就结果来说升确实升了, 中间却是几经周折,说来也是唏嘘。 冯敛臣道:“这个罗凯森只是红海亚太总部的CEO,不是天王老子, 他的权力虽然大, 也还搞不了一言堂。再霸道的总裁也得听听董事会的意见,何况还要顾及美国总部的意向, 胳膊拗不过大腿, 合作不成要有个合作不成的理由, 他这样就好像想把锅甩到我们头上。” 赵律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非是不想一起玩,又不直接说不想一起玩了。 幼儿园的小朋友可以往对方头上撒一把沙子就跑,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假惺惺。 罗凯森要向他背后的董事会负责,而同样,谭仕章也要给集团总部的董事会一个交代。 谭月仙对这次合作抱有颇高期望,能和奢侈品巨头联姻, 是多好听的一个名头,他们要是拿不下来,自然有许多竞争对手等着抢这机会。如今才说不行,未免显得谭仕章太没本事。 但是事已至此,谈又能怎么谈呢? 罗凯森现在就是蓄意刁难:想合作可以,除非谭氏无条件答应他们开出的苛刻条件,亏本做这躺买卖。但是这边的董事会以及大股东是不可能同意的,势必也要向谭仕章提出质疑。 手机震动,说曹操曹操到,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冯敛臣掐了烟,对赵律师说:“有点事,我先下去一趟。” 赵律师摆摆手,以为他回星之钥:“你现在两头跑也够忙的,快去。” 冯敛臣去的却是谭仕章办公室。 面对现下两难的局面,合作进度难以推进,谭仕章老神在在,看起来并不着急。 冯敛臣进门的时候,见他还靠在老板椅上,指间拈着一枚橙色珠宝,远看像是芬达石。 近看却其实不是,谭仕章冲冯敛臣笑了笑,主动伸手递过来:“你看这个橙钻。” 冯敛臣摊开手,示意不方便接:“刚抽了支烟。” 谭仕章睨他:“冯总你这是又去哪刺探情报了?” 冯敛臣一笑置之,眼镜往鼻梁上推推,从他桌角抽了张湿巾擦手,才掏出高倍放大镜。 钻石的颜色分类一般有红紫蓝粉绿,在彩钻的世界里,如果粉钻有多热门不用多说,橙色有冷门就也不必多说——提到橙色,有的人甚至不会立刻想起它也是钻石家族的一员。 但橙钻的存在其实是稀有的,比冯敛臣之前在谭仕章那看到的那种金丝雀黄钻更甚。 只是由于市场热度不比其他颜色,需求决定价格,并没有一个规律而稳定的行情。 作为收藏来说,流动性也差,冯敛臣从谭仕章手中接过石头审视。 这颗钻石品质其实很好,目测3克拉以上,做标准的圆形切割,通体澄净,红黄适中的纯橙色,有种甜暖可爱的观感,圆润润的像颗橘子味的二宝糖,让人忍不住想填嘴里尝尝。 “库里好像没见过。”见到新宝石,冯敛臣一眼能认出来,“这是新采购的还是?” “刚从丽华这边一个老顾客手里收的。”谭仕章扶着桌面站起来,绕到过去和他面对面,要坐不坐地靠着桌沿,“收藏了两三年了,以为能赚一笔,涨幅怎么也达不到预期,连有意向的买家都不多,听说我们可以收,今天特地拿过来,还换了枚小克拉的粉钻回去。” 客户看重投资属性,有这样的心理很正常。 冯敛臣像看孩子一样看它:“其实论颜值明明挺高,有个相得益彰的设计就会好很多。” 珠宝玉石本身的身价取决于市场供需,珠宝首饰的身价衡量办法则不完全一样,像上回他们看的穆夏展,两个世纪前的老前辈都在尝试打破窠臼,突显设计的价值。 艺术品可以不堆砌昂贵的材料,艺术真身就是无价的。 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首先要进得了那扇门。 谭仕章道:“这说明现如今没有足够好的设计和审美,我倒是琢磨一件事很久了——丽华珠宝现在做高定线,总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思来想去,我手里还差这么个‘穆夏’。” 冯敛臣沉吟,消化他的意思,没说什么给猎头打个电话的外行话。 谭仕章这摆明想挑的是殿堂级的艺术家,这种人才可能需要打着灯笼满世界找,不可能在人才市场上等着你捞。而且可以想见,能够入得了他法眼的,自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有声誉有事业,需要正好一拍即合,还愿意接受谭氏邀约的几率能有多大? 或者换个思路,先一步发觉被埋没的天才,但那就更像海边寻沙,成本无限推高。 冯敛臣建议:“不一定上来就是聘任,不如先请对方做创意顾问,再推进一步合作。” 谭仕章乜他一眼,微微笑着反问:“形式不是重点,冯总,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冯敛臣把手里的橙钻还给他:“一时想不到,我之后会留意一下,但是工作有缓急,现在对我们来说,优先要解决的还是和红海集团的问题,这个事情麻烦你不要忘了拿主意。” 谭仕章眯着眼,笑得有点漫不经心:“其实我拿主意也真的没有用啊。” 他挠挠鬓角:“要是我拿主意管用,我当然想罗凯森立刻求着我们签合同,但这不是不可能嘛?人家正和夔龙打得火热,蜜月期都没过,可不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的时候。” 冯敛臣听罢,也不自觉眯起眼,视线聚焦到他脸上。 夔龙集团是谭氏的老对头,竞争关系。固然都知道罗凯森的心思,他已经把不耐烦写在脸上,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始终从未透漏自己真正属意的对象,甚至时不时放出烟幕弹。 想要探听出其他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和关系纠纷,无疑是需要点能耐的。 所以谭仕章不是没打听,只是其他人没有看到他打听。 而且他用词微妙,冯敛臣第一时间想到罗凯森和夔龙集团之间这种猫腻有没有可能利用。 不过只是想想,不是任何时候靠抓别人的小辫子都能达成目标,这是落于下乘的办法。 双方合座是出于自愿,强扭的瓜不甜,上乘的办法还是让对方有不得不签字的理由。 正想着,厚实的胸膛从后面贴过来,两条胳膊从后面伸出,将冯敛臣紧紧箍在其中。 谭仕章鼻尖贴在他发间,低声道:“还有个八卦,你要不要听。” 冯敛臣浑身有一瞬紧绷,还是没有推开他:“怎么了?” 谭仕章收紧胳膊搂着他:“比如罗凯森对Andy来说还是个上门女婿?” Andy是个很大众化的名字,冯敛臣问:“你说的是他们的创意总监,对吧?” 谭仕章说:“那小屁孩能坐到这个创意总监的椅子上,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背景硬,他老爸其实是红海集团的大股东,他是个私生子,但是据说正牌夫人一直没有生儿育女,对他的存在早就持默许态度,他们这家人每年还一起出去度假过圣诞。” 听起来就混乱的家庭关系,当然,这个还不是重点。 和Andy这种吃穿不愁的小少爷比起来,罗凯森是十多年前来到美国的新移民,但是混得落魄潦倒,睡过街头,扒过垃圾桶。后来侥幸于红海集团谋职,从低谷爬到高峰,这样经历是励志的,只是罗凯森同时是个务实主义者,得知Andy的性向后甚至毫不犹豫主动接近。 冯敛臣哑口无言,这两个人从外表到年龄性格,完全看不出能扯到一起。 他扭过头,看看谭仕章:“你跟我说这些,应该不是我们要用它当把柄吧?” 谭仕章笑了笑说:“当然,当然,这肯定太没品了,告诉你只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一点没什么不好。再说,我可能只是想和信得过的人分享一二,不然从来只有自己知道,实在太无聊了。” * 翌日上班,冯敛臣在地库等电梯,不知发生了什么,二十分钟都没下来一趟。 他索性顺着安全通道走到一楼,遇到员工语气兴奋,嘁嘁喳喳都在议论明星。 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传说中的那个姚尧来公司的日子。 春节之后,商业部的进度突飞猛进,不仅代言人合同顺利签下,已经快进到和对方沟通日程,安排第一条广告拍摄,地点就在谭氏大厦。一般这种拍摄项目是租外面的专业摄影棚,过去因为几次不愉快的合作经历,谭氏腾出地方,搭建了自己的摄影棚。 知道今天有明星来,为了维持秩序,行政部提前发通知,要求所有不相关人员不要乱窜。 因此热闹的氛围只局限于员工口头上,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其实还是会有人找借口偷看,冯敛臣出了电梯,便见之前星之钥那个追星的小姑娘鬼鬼祟祟推安全通道的门。 冯敛臣拦住她,问了几句,其实小姑娘还算精明,主动和同事讨了个需要去摄影棚对接的工作,两人一起到摄影棚去。 在门口却被拦下了,是一个面生的胖子:“你们干什么的?里面不能进。” 在自家地盘上被蛮横地拒之门外,还是挺新鲜的体验。 旁边立时有人开口:“没事的没事的,这是我们冯总,不是不相关的人。” 拦门的胖子这才把手臂放下了,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神色很是轻慢。 第56章 第 56 章 玩不起。 摄影棚里都是大大小小的灯, 柔光布把灯箱的灯光弥散得细腻均匀,大明星姚尧坐在凳子里摆姿势耍酷,所有的镜头和目光焦点都落在他身上, 像在围观保护动物。 冯敛臣谁也没惊扰,悄悄站到人群背后, 工作人员里有许多熟面孔。 其中黄芮也在,脖子上挂着灰色工牌, 给他使了个眼色, 低头发消息。 冯敛臣意会,低头看手机, 她发:“我来了有一会儿了,这位的脾气可够大的。” 冯敛臣回:“怎么说?” 黄芮道:“一会儿要这个, 一会儿要那个,他以为他是慈禧,咱们都是李莲英嘛?” 冯敛臣哑然失笑, 脸上不显。今天要拍的广告有动态有静态, 工作量是有点大的,姚尧是艺人, 但说实话是那种依赖高P的艺人, 肢体动作其实并不自然, 体态也不舒展,甚至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的时候,很符合黄芮吐槽的“油腻”,已经可以想象后期工作不太容易。 前排员工发现领导在后面,纷纷主动往两边靠,不知不觉把冯敛臣让到最前面。 突然姚尧嫌他碍事:“怎么回事,后面什么时候杵个人?镜头拍我还是拍他?” 冯敛臣左右看看, 意识到在说自己,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 姚尧把道具往地上一扔:“你们团队到底专不专业,菜市场都没这里乱哄哄,一会儿又要说不行,那倒是别什么人都放进来啊,会干扰我懂不懂?不拍了!” 他发脾气要休息,谁也不敢说不行,姚尧指使冯敛臣:“你去拿瓶水来。” 有工作人员连忙递上一瓶,姚尧仍然不爽:“你不知道我不喝这种矿泉水吗?” 刚刚堵门的胖子其实是他经纪人,立时送上一瓶巴黎水,提前拧好盖子。 姚尧仰头喝两口又要找化妆师,说他的妆早就花了,问化妆师到底在哪个角落装死。 果然难伺候。 冯敛臣首当其冲,姚尧扯下刚刚拍完的一套首饰,一件件扔给他:“你收起来吧。” 旁边的工作人员瞪着眼,心都打颤了,一是为了他粗暴拉扯的项链和戒指,二是为了他把顶头领导当助理使唤。 冯敛臣摆摆手,示意没事,慢条斯理把珠宝收在盒子里。 终日伺候这位摇钱树的经纪人倒是门清,知道姚尧是故意的。姚尧心眼不大,平时看见有竞争关系的小生就是这个德行。做流量是靠脸吃饭,脸是最重要的资源,自然忍不了其他人也有张好脸。 固然冯敛臣不混娱乐圈,但是姚尧霸道惯了,被捧太久的人,有时候就会像个巨婴。 拖拖拉拉,歇够半个小时才继续上阵,这时门口有动静,有人喊谭总。 然后谭昊阳先走进来,后面跟着谭仕章。 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这两人不知怎么凑到一对,一前一后进来。 但谭仕章不管星之钥的事,经纪人并不认识他,只是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向谭昊阳迎上去,跟他热情攀谈。谭仕章倒是不在意,抬脚走到旁边,也在摄影棚一角围观。 广告直到中午还没拍完,冯敛臣和黄芮先撤退,谭仕章跟他们一起先去食堂吃饭。 黄芮这才问谭仕章:“你怎么也想到过来看姚尧?要签名啊?” 谭仕章嘴角一扯,明显轻蔑地嗤了一声:“一个戏子。” 黄芮摇着手指,“诶诶诶”地阻止他:“可不敢这么说,你这话传出去要被骂的。” 她又想了想:“姚尧要是知道就是你谈了梁广烈,说不定本人都能直接冲你来骂。” 冯敛臣在旁插嘴:“为什么?” 黄芮啧声:“不是跟你讲过吗,他们俩的粉丝掐得血雨腥风,你觉得正主心里知不知道?” 让姚尧今天全程拉着一张脸的理由,大概还可以加上这条——这边No.7珠宝签下他当代言人,同属谭氏集团旗下的丽华珠宝,转头就找了梁广烈做品牌推广大使。 虽然没谁规定不行,但是对粉丝来说,正像油锅滴水,宣传一出,就炸了个霹雳吧啦。 梁广烈的粉丝说姚尧只混了个轻奢线,梁广烈合作的却是高奢线,当然是自家高了一头。 姚尧的粉丝则嘲笑梁广烈只是个推广大使,想当代言人当不上,难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 说起这个,这两个明星的人之争气,最近在网上确实正角逐得不可开交。 说是王不见王有点太过,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姚尧是正红的流量小生,粉丝众多,已成气候,梁广烈则只靠演技出圈,路人盘虽然不小,但往前数半年,连个后援团队都没有。 本来这样的两个艺人,论谁红是不可能同日而语的,谁都没想到,梁广烈不仅享受了乐子人口中的三个月热度,甚至发展到能跟姚尧旗鼓相当地步,剧本和商务至今还在纷至沓来。 过去梁广烈不火,商务价值也不被看好,唯独胜在心态沉着,坐得住冷板凳。 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看来倒是真坚持到翻身的一天了。 前段时间,姚尧的粉丝甚至疯狂搜罗梁广烈的黑料,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 以上两个人的对比是黄芮的评价,带着主观好恶的色彩,不一定客观,听听也就罢了。 但是说句实话,照冯敛臣看来,出道十几年扒不出黑料的人,某种意义上其实挺可怕的。 此前因为合作的原因,梁广烈其实也到谭氏集团总部来过一次,那次行程相当低调,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很多员工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到此一游。 冯敛臣则见到了梁广烈本人,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个人。 他今天听凭姚尧使唤,多少有点借机观察的意思,比较起来,梁广烈虽然也做艺人,谈吐和这个姚尧的表现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为人谦逊礼貌,对工作人员都是请、谢谢不离口。 不管这是不是营造人设,都是很难让人讨厌的合作对象。 所以于私,就个人倾向来说,冯敛臣也对梁广烈更看好。 于公,梁广烈的商务价值分析其实确实也更亮眼。 先不论他好得吓人的路人盘能持续多久,这次爆火后吸引来的新粉,画像可谓相当好看。 年纪小的女生或许更多偏爱青春偶像,能够欣赏和认可梁广烈这种熟男类型的粉丝,则大部分在二三十岁甚至更往上的年龄区间,购买力不容小觑。 那次商务合作敲定后,梁广烈参加的第一个活动是出席某个大牌时装周,珠宝佩戴的是丽华珠宝的复古款,西装则是另一家奢侈品牌提供的超季款式,当晚被媒体从头数点到脚,翌日就有小富婆找到丽华珠宝门店,跟VIP经理要求购买和梁广烈同系列的珠宝系列。 这两个人的pk关系投射到谭氏内部,不知道谭仕章在总办会上会不会都更有面子。 黄芮摇摇手,换了个话题,问谭仕章:“对了,星之钥最近的那个瓜你听说没?” 谭仕章平静反问:“你说哪件,上会了没?没上过会的话,可能就还没听说。” 黄芮跟他熟,没有避讳的意识:“就是那个珠宝自媒体博主,这边的法务打算起诉他。” 冯敛臣瞥了谭仕章一眼。 谭仕章眯眼:“好像听说了一点,不是很具体。是什么样的博主,说了什么这么严重?” 黄芮拨拨手机屏幕,找到对方昵称给他看:“其实没什么,就是一些唱衰,你想看自己去搜。虽然不好听吧,但是搞到要起诉,照我看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净给人看笑话。” 冯敛臣低头挟菜,黄芮把矛头转向他:“你们开总办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冯敛臣啼笑皆非,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先说明,这件事我投的是反对票。” 任何产品都不可能人人喜爱,No.7在高强度营销之下,营造了全网讨论的热度,打出名声,也势必同时引起一部分人逆反,出现唱反调的声音。 近期就有科普珠宝行业的自媒体博主拿No.7开刀,黄芮说的这个是其中比较知名的一个,百万粉丝,洋洋洒洒攥文万字,力证No.7的广告做得有多离谱,实物到手有多割韭菜。 对方锐评风格以毒舌见长,细数“极限几何”七宗罪,把星之钥的宝贝疙瘩讲得像白送都不要的义乌小饰品。监测舆情是产品工作的一部分,冯敛臣自然在第一时间已经看过。 对于负面批评,通常由公关部处理,要求合作的广告公司控制一下舆论,压制不和谐的声音,常规操作则是水军控评、删帖限流一条龙。 但是有些博主犟头犟脑,比如这个百万博主,赶巧就是这一类型,越限流越跟星之钥叫板,不断把被公关的痕迹发出来,渐渐附和他的网友声音倒是越来越多。 谭皓阳也不知怎么想的,眼睛里连这点沙子都揉不下,一气之下授意齐春生,做了个在网友眼里“玩不起”的决定——以星之钥公司的名义给该博主发律师函,警告对方停止对No.7系列产品的造谣抹黑。 这年头用律师函吓网友却是没什么用,反而提供现成的笑柄,嘲笑官方干打雷不下雨。 甚至有人天天私信官号,这就把星之钥架到一个尴尬境地,再怎么做都显得很打脸。 官号随便下场,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是输了半局,从公关角度来说,谭皓阳的反应无疑是不专业且情绪化的,反应过激,不算明智。 冯敛臣冷眼旁观,却能猜到他的痛脚,谭皓阳说到底也是个人,大概由于星之钥承载了他太多心血,烧进去那么多资源和关系,全心全意地要做成这件事,投入太大,在感情上格外接受不了诋毁。 总办会上其实意见不同,大部分副总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说别跟网友一般见识。 谭皓阳却坚持起诉,要求法务部准备材料,务必打赢这场官司,做出杀一儆百的姿态。 饭后三人收了餐盘,冯敛臣对黄芮说:“帮我转告一声莫部长,下午我不在公司,有什么材料需要我签字,可以先放办公室桌上。” 谭仕章盯着他问:“你去哪儿?” 冯敛臣含混地说:“出去办事。” 结果黄芮也问:“到底去哪啊?” 冯敛臣食指贴在唇边,嘘了一声:“保密。” 神神秘秘的,黄芮哼了一声,说知道了,谭仕章挑眉,给冯敛臣一个眼色。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到了地库,冯敛臣问:“你确定要跟着我?” 谭仕章道:“好奇杀死猫,你要么就完全别说,要么就敞亮交代,半遮半掩的不说清楚最让人难受,比起惦记一下午,我还是跟到底吧。” 第57章 第 57 章 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 前面的车动了, 冯敛臣启动他的帕萨特:“是星之钥的事,其实不是不说,只是还不太确定情况, 你要是有兴趣,能跟着一起去正好。” 谭仕章在副驾系上安全带:“走吧, 我今天没事,不管干什么都陪你一起。” 冯敛臣想了想, 把手机扔过去, 谭仕章接住,低头听到这样一段语音: 【要哪个款式?】 【极限几何的全系列。多要没有优惠吗?】 【500一件, 超过五件算你一件450喽。】 【不是吧,你这太贵了, 我看别家300就能拿下,你别坑我。】 【那你去别家买,你要看看质量, 他们用的水钻, 我们是真的钻石好不好啦。】 提出要买的是冯敛臣的声音,界面是私人聊天界面, 对面的账号叫“AAA黄金钻石批发”。 停车场起落杆升起, 冯敛臣打方向盘, 融入街上的车流。 “N0.7遇到的问题很多,其实那个自媒体博主和网友说说坏话,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现在市面上出现很多翻模No.7的盗版首饰,法务团队真的有闲工夫,还不如发狠管管这个。” 谭仕章表情不变:“盗版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不是见怪不怪了吗?” 冯敛臣当然也知道这回事,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盗版可以说是所有原创者的天敌, 之前金城珠宝展,有设计师敏感到看见拿手机的人多停一会儿就疑神疑鬼,确实讨厌,无奈千防万防,就像阴沟里的蟑螂,永远不可能完全防住。 前年谭仕章给情歌天后于塞娜打造的巡演项链,网上很快就出现了“于塞娜同款”。 定制首饰好歹是没有办法直接翻模的,盗版商只能根据照片复制,多少会有偏差。 能买到的量产就再简单不过,虽然盗版质感不如正版,肉眼看样子是真的差不多。 冯敛臣一边想一边解释情况:“该怎么说呢,最近No.7的负面评价激增,但是监测的时候发现,有用户趁机控诉No.7的品控差劲,项链稍微戴几次就断了,找客服不搭不理,对明显的质量问题都不予售后,说我们‘没有大牌的命,先耍起大牌的病’。关于客服这块,星之钥是外包出去的,抽查了售后记录确实态度有点问题,已经要求代理公司批评追责。” 谭仕章说:“客服热不热情不是重点,正常来说,项链不可能一戴就断吧。” 冯敛臣点头:“批评产品没有问题,但我们至少在品控方面是可以打包票的,所以联系了几个投诉的用户,让他们把产品寄回检测,加上网上流传的照片,有些人是买到了非正品的No.7,出了问题拿来找官方售后。” 谭仕章笑了笑,没有接话,冯敛臣开车抄捷径,从老街拐了过去。 经过一片横七竖八的巷子,车头穿出来就到了目的地。 抬头一栋颇有年头的大楼,历经风吹雨打,招牌斑驳掉漆,“水湾国际珠宝交易中心”。 俗称水湾珠宝批发市场,是金城珍珠、钻石、黄金和玉石的集散地。 冯敛臣和谭仕章下了车,大厦里面灯光不强,甚至年久失修有些昏暗,店面紧紧挨着店面,装修布局和一般电脑城无异,只是柜台里不是各种电子元件,而是闪闪发亮的各类饰品。 扶手电梯也老旧,传送带嘎吱嘎吱直响,略显吃力地把两个大男人送上二楼。 整栋大厦共八楼,按品类分区,商品良莠不齐,全看你会不会挑,很考验人的眼力。 过了二楼的玉石区,三楼是黄金区,这里对黄金首饰的售卖还停留在“贵金属”的档次,计价模式是主流,即没有一口价,按照当天的国际金价和工厂结算,只加上一些手工费。 再往上两层,许多店铺也售卖中低端银饰,批发兼零售,许多网店、夜市摊位、文创集市的小摊主,都从这里拿货,就是这个小店林立的地方,其实占据整个行业70%的销售额。 冯敛臣上次钓鱼孙志豪的账号还没注销,循环利用,此前联系了这里的一家首饰店,问有没有办法复刻No.7大热的“极限几何”,对方给出了肯定回答,还明白地说最近流行。 “所以我下了个订单。”冯敛臣说,“今天说好过来取货。” 谭仕章嗯了一声,两只手抄在兜里,迈着长腿跟在他身后穿梭。 十分钟后,五层角落的某间店面,谭仕章手上挂了条几何形状设计的项链。 他指骨修长,指节带着陈旧的疤痕,吊坠在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柜台上还堆了几个黑色的首饰盒,灰扑扑的像是积压了很久的存货,四角的漆皮都有点磨损了。 冯敛臣用放大镜看同系列的一枚胸针,嘴上表示不满:“你这些用的都是培育钻吧?” 老板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后面看球赛,掀起松弛的眼皮:“那,我都告诉过你啦,原版用的就是培育钻嘛,一点点碎钻而已,还指望谁给你用天然钻吗?看不出来的,效果都是一样。” 冯敛臣说:“既然这样就再便宜一点,你价格定得太高了,碎钻成本才几个钱?” 老板叼起一支烟:“靓仔,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你看看这工艺,你看看这质感,都和原版没差多少,你说那种廉价的仿品,那种很容易坏,链子戴不两天就黑了,我家可和别人不一样,你拿我们的货尽管去比!” 冯敛臣抱怨几句,检查一番过后,挑三拣四地把尾款转给老板。 老板重新坐回去:“就跟你讲我家的质量很顶的,有需要再来啊。” 他瞥了谭仕章一眼,谭仕章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看,像个沉默木讷的工匠师傅。 两人出了门,冯敛臣把几个首饰盒装到双肩包里,则像个熟练的二道贩子。 之后他们又在楼里随便逛了一阵,内行和外行的差别在这里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有时候一个动作眼神就能让店家分辨出来,决定要不要看人下菜碟。 冯敛臣刻意表现得介于外行和内行之间,随机又问了两三家店,要求定制No.7的系列珠宝,只要给出一张照片,基本都说能仿。在水湾批发市场,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这地方有一些能称为设计的作品,但基本不怎么看重设计,也没有尊重原创的道德概念,鱼龙混杂,抄来抄去,反正一切都是为了好卖,各种头部品牌向来是被抄袭和仿制的重灾区。 申请再多外观和技术专利,也管不住盗版商顶风作案,分分钟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赝品。 只是,每个行业的阴影里都没有绝对的黑白,水湾并不能简单地看作一个A货大本营。 其实甚至许多头部品牌反过来也从这里进货,包括谭氏在内,不过这些大牌会锁定独家款式,挑选后要求工厂进行封板,其他人不能再卖,打上LOGO,就成了自己的产品。 逛了一个小时两人才回到室外,街边有香味飘来,是卖烤鱿鱼和钵仔糕的小贩。 冯敛臣舒了口气,谭仕章手肘碰了碰他的,示意跟自己走。 冯敛臣原本想回车里说话,结果他们去了附近一个没有人影的小广场,藏在建筑物后面,有很多古旧的儿童游玩设施,滑滑梯和摇摇马,基本都已经掉漆荒废了。 谭仕章拿出手机,投桃报李扔给冯敛臣。 在来的路上他自己的手机也注册了一个账号,发了个帖子,以炫耀的口吻说自己买到No.7的热门款,定位在水湾批发市场,正巧被大数据捕捉推送,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两个商家摸到底下留言,告诉他买贵了,如果来自己家,只需要几百块就能买到。 谭仕章道:“不是我马后炮,主要你们这种设计,工艺太过简单,要翻模几乎毫无难度。” 冯敛臣何尝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材料,要盗版几乎没有门槛。” 两人坐在台阶上,他把包里的盒子都倒出来,在阳光下重新审视。 正版首饰是有工艺成本的,有些需要师傅手工打磨很多遍,盗版为了达到类似的效果,可能直接就用药水腐蚀,不管老板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呈现的结果肯定还是有细微差异。 显然很多消费者不一定在意这点细微差异,甚至连材质不同都可以接受。 但都是面临不可避免的侵权问题,奢侈品大牌似乎就不是那么紧张A货泛滥的事实——LV的经典花色被盗版到去菜市场买菜都满目皆是,依然不影响大多数人对它趋之若鹜。 因为使用奢侈品是身份的标志,是寻求社会认同的渠道,背假货等同于自掉身价。 可No.7这个新兴品牌不是这样。 谭仕章腿长,支棱出很远距离,他把首饰盒还给冯敛臣:“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No.7确实是‘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牌的病’,说是做轻奢,折腾得却像网红产品。” 虽然在评价谭皓阳的公司,他的语气很平静,冯敛臣瞥了他一眼,谭仕章收敛表情的时候,面相会显得不近人情,让人仿佛看到去年等候遗产公布的时候,那个略显阴鸷的影子。 了解不深时,很容易觉得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吓得当时秘书办的小姑娘都万分提防。 冯敛臣说:“说句大白话,我们建立起的品牌形象没有自己想象得高大上。” 谭仕章冷哼一声,给原因定性:“谭皓阳自以为是。” 星之钥的一系列动作,也意在打造一个带有身份属性的品牌形象,培养消费者的忠诚度,但是步子迈大了,没有把年轻受众的心理完全摸透,甚至能卖的情怀都没有牢固地立起来。 谭皓阳志得意满,因为从线上销量到产品反馈的数据都很好看,但数据不代表一切,甚至有一定的蒙蔽性,让他以为培养出足够的粉丝黏性,其实哪有那么多人愿意为正版买单? 后面的话两个人都没有直说,但是都懂意味着什么。一条产品线成功与否,资深人士在显出端倪前就已经能摸出脉来。失败不一定是雪崩式的,可能只是平缓的一条下滑曲线。 只是冯敛臣更多想一层,也说不上是不是巧合,这兄弟俩总是莫名一致,连事业瓶颈期都赶到一起,谭皓阳的星之钥如今开始暴露各种漏洞,谭仕章这边又谈何顺利。 各项工作都在往前走,春天已经快过完了,和红海集团的合作依然没有谈成。 谭仕章倒是沉得住气,不疾不徐撸起袖子,似乎嫌热,颊边头发又落下来。他扯下发绳,随手拢了拢,重新扎了一遍,小臂到大臂的肌肉随动作突显出来,有种雕塑般的力量感。 冯敛臣盯着他的手臂线条一时出神,这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Brian!” 冯敛臣和谭仕章同时回头,说曹操曹操到,是红海集团创意总监Andy。 第58章 第 58 章 银圈。 Andy也背了个双肩包, 打扮得像个美国背包客,手里依然举着手机,一个人东游西逛地走过来。再往后看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一个, 他们红海的亚太区副总Steven也跟在后面。 谭仕章扶着膝盖起身,冯敛臣上前和对方握手:“这么巧, 你们怎么会到这来?” 在国内待了一段时间,Andy中文流利了一点, 口音还是马马虎虎:“我们来中国这么长时间了, 早就想来这个地方看看,今天正好没事做, 叫了taxi,从酒店过来很方便。” 珠宝人来到金城, 确实不可能不来水湾打个卡。 冯敛臣笑着寒暄:“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 Andy直白:“我怎么知道,我们还没有进去。” 冯敛臣八风不动, 不卑不亢, 眯了眯眼打量他。 其实自从得知这位创意总监的身份背景,再看到Andy, 就不免想到他和罗凯森的关系。而且据说罗凯森原本还是个直男, 为了平步青云, 连性向都可以改变,道是堪称非同小可了。 又想到那张不修边幅的暴君似的脸,抱着一个型号不对的同性伴侣,很难想象罗凯森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他和Andy这算是在人前过了明路? 但是现实里看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年前到年后的所有会见,这两个人之间, 别说粉色泡泡,连暧昧的视线交汇都没有,更像已经七年之痒,彼此兴致缺缺的老夫老妻。 冯敛臣冲对面两人笑笑:“不打扰你逛街的兴致了,我们这就回公司。” Andy的目光却转向谭仕章:“Brian有没有时间?你可以陪我们一起进去。” 一句话被他说得像赏赐,谭仕章道:“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Andy眨了眨眼:“上次你欠我一个要求,还没机会使用,就现在用吧。” 旁边冯敛臣不明所以,微笑插话:“你们挺会打哑谜,在说什么要求?” Andy瞥他一眼:“之前喝酒的时候他输给我的。” 听起来像什么喝酒游戏的惩罚,冯敛臣做出明白的表情,即便这三个人没一个有给他详细解答的意思。 他知情识趣地没再继续往下打听,只是和谭仕章陪两个老外重新回批发市场转悠。 其实心里总还是介意的,大概主要在于,冯敛臣本以为所有以公司名义的见面他都在场,谭仕章什么时候却和Andy乃至红海的人额外打过交道,这是他听都没听过的事。 又喝酒又罚酒的场合可太多了,可能是酒桌上的戏言,可能是在酒吧打赌。 这么想下去带出来的问题就更多,如果是前者,谭仕章什么时候去应酬却没通知他? 如果是后者,有什么契机让谭仕章跟对方的创意总监一起干了泡吧这种算是亲近的事? 事关红海集团,任何私下对接的情况,冯敛臣会判断为需要汇报给谭仕章的信息。 但是反过来,谭仕章确实不需要把自己的行程向他汇报,于公于私,都没有这样的义务。 水湾批发市场人来人往,四个人在里面穿行比两个人麻烦很多,老是头一扭就走散了。 冯敛臣还有点走神,两眼放空,看着Andy举着手机到处乱拍。 这里也没什么谢绝拍照的规矩,乌七八糟的气氛好像正对艺术家的胃口,他显得很兴奋。Steven则是早就来熟了的,背着手四下张望,迈着老头似的四方步,时不时跟摊主问价还价。 现在的陪同属于额外的工作,但是没办法,又不能调头就走,冯敛臣慢吞吞跟在后面。 Andy好容易一个地方拍到满意,又突然发现少了人:“Brian又去哪了?” 谭仕章像个不受控的NPC,冯敛臣说:“他刚刚顺着那边的扶梯上去了。” Andy目光左右扫一圈,确认当事人真的不在:“那我们赶紧也上去。” 说完抬脚就走——傻子也感觉得到,他对谭仕章的态度是不太一样。 就这么耽误了计划外的一下午,出来之后四人还在附近吃了个便饭。 不是什么昂贵的地方,只是简单的茶餐厅。Andy这个香蕉人来了这么久,大概还是汉堡吃得比较多,捧着菜单看半天,堪堪叫了只猪扒包,然后索性指着谭仕章说和他要一样的。 吃完冯敛臣把帕萨特开到街边,把Andy和Steven两个人先送回下榻的酒店。 街头川流不息,告别之后,见缝插针调了个头,冯敛臣又问谭仕章要回哪里。 顺道低头看了眼仪表盘:“车快没油了,先找个地方加油可以吗?” 谭仕章在看下属发来的文件,视线都没离开手机:“都可以。” 冯敛臣用车载导航搜最近的加油站。 把油卡递给工作人员,对方熟练地开始干活。加油时能感觉到车身重量微妙的变化,冯敛臣把胳膊肘搭在车窗上,如今天气已经挺热了,外面的暖意涌进来,让人有点沁汗。 因此再上路时没有关窗,任凭自然风灌进来,谭仕章仍在看文件,对此没什么意见。 冯敛臣静静注视前方,路过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层层闪过,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但他心里其实很多难理的头绪,像被猫抓过的毛线球,不清不楚地绞成一团。 还差两个路口快到公寓时,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上次你说的……” “上次我说的……” 冯敛臣回神,主动让步:“不好意思,你先。” 谭仕章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我说想请人来做丽华珠宝的事,你有没有想法?” 这么说让冯敛臣直觉他有了人选:“你锁定目标了吗?” 谭仕章说:“薛青平。” 冯敛臣一怔:“哪个薛青平,你说法国的那个?” “是他,但他现在回国了吧。” 冯敛臣眉峰下意识蹙起来,不是没耐性,代表觉得这事为难:“这倒是,他没在法国待着了。”又斟酌着说:“他确实是厉害的,只是我担心,他不一定肯出山吧。” 谭仕章说:“是这么回事,我本来也是随口一提,听听你的意见。你刚刚想问什么?” 但是来不及再开口,车已经停到公寓楼下,冯敛臣说:“没有,我没什么重要的事。” 聊着正事突然倒回来,开口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私下和红海的人喝酒”似乎很奇怪。 何况冯敛臣都不确定该怎么措辞,他好像没立场非要跟谭仕章斤斤计较一顿酒的问题。 他和谭仕章之间有超出寻常的关系,所以反而谨慎,很注意不把所有事都往性缘上扯。 至于Andy对谭仕章的另眼相待,其实冯敛臣是无所谓的。这位艺术总监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他只喜欢跟谭仕章搭讪,但追究原因,也并不一定有什么复杂的意思。 大概在一票人里,只有他们两个是做设计出身,而且这是得过诸多奖项的光环加身的BRIAN TAM,自然有种别样的惺惺相惜。像Andy这样的性格,可能他看众生都是庸脂俗粉,不值得多关注两眼,只有艺术造诣到谭仕章这个级别,才值得他主动搭理一下。 所以,冯敛臣想不到他有什么可芥蒂的。突然发现谭仕章背着他有未知的圈子和社交? 这就更不讲道理,难道他头一天知道这回事?谭仕章的私人圈子,本来他就没份参与。 谭仕章住的酒店式公寓很高级,大厦高耸入云,门口立着门童,给每一个进出的住客开门。冯敛臣隔空往里看,大堂里雕花吊顶挂着枝形吊灯,亮如白昼,豪华宛如五星级酒店。 这里他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是为了在谭仕章家里翻云覆雨。 说来好笑,或者因为做贼心虚,或者是某种不真实感,甚至没太注意对方家里的陈设。 这次谭仕章没有邀请他,说了声谢谢便解开安全带。 下车后他却没有立刻走开,微微弯下腰,透过车窗问:“你今天心情不好?” 冯敛臣笑了一下,反问:“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谭仕章盯着他,伸手在他肩膀上一压,又稍微捏了一下,带着坚实的力道。 他把手收回去,淡淡地说:“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冯敛臣点头致意,目送他谭仕章身影通过旋转门,才收回视线掉头回家。 次日早上又在二十八楼想见,谭仕章发尾束得整齐,换了套不一样的西装:“早上。” 冯敛臣也和以往一样,跟他和身边其他人挨个打招呼:“仕章总,高总,钱总,早。” 高总和钱总没有察觉任何端倪,一切和平时无异,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谭仕章若有似无地扭了下头。 冯敛臣确信他没有任何“心情不好”的外在表现,何况严格来说,他没有真的心情不好。 他只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同时不喜欢被无谓的情绪掌控。书店里大把畅销书教人不要做情绪的奴隶——被感觉牵着鼻子走,是个很大的性格弱点,容易情绪上头的人总会受到影响,做出不理智的判断,谭皓阳有时候会这样发作,但那不是冯敛臣的行事风格。 他不会无谓地自我内耗,被踩到底线会指出来,至于其他的,则一律可以自我净化。 张远山是开棋牌室的,开张笑迎八方客,曾经吐槽说听起来完全没人情味。倒是张圆珊同为工作党,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上班到底要什么人情味嘛?保持冷漠的同事关系最好!” 总助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通知临时加开一个小会。 开完回来登录OA,不管什么时候打开办公系统,都是二三十条流程起步,多的时候五六十将近上百条都有,涉及总部各个部门和各个项目,今天这算少的。 冯敛臣拣常规的先审阅,确认无误的点通过,期间夹杂着不停插进来的工作电话。 拉拉杂杂一堆事,只要投入工作,很快让人什么都抛到脑后。 直到临近中午才稍微喘口气,冯敛臣去楼下溜达了一圈,买杯咖啡,回来的时候路过总部设计部,还被林诗茹和她们几个熟悉的设计师抓着,琢磨一块帕拉伊巴该怎么处理。 那块帕拉伊巴成色很好,独特的蓝绿色,个头足有鸽子蛋大小,但是切工的问题也很大,屁股明显整个都是歪的,漏底漏得像开了窗,导致火彩不太闪耀,极大限制了它的美丽。 一般越是贵重的宝石越经常切割得不规则,不是工匠手艺不行,而是为了最大程度保重,精细切割倒是好看,多磨一下可能就多掉0.1克拉,换谁不肉疼?还不如顺着纹路让它歪着。 优先要克重还是要美观,二者的平衡永远是珠宝界的老大难问题。 冯敛臣也只是给点看法,不做干涉:“我的意思是可以稍微改改,如果不改,就要在镶嵌的时候下很大的功夫,效果怎么样不能确定,所以具体方案你们还是问仕章总拿主意。” 林诗茹叹气,只能说好:“要牺牲重量啊,行吧,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去面圣。” 冯敛臣闻言莞尔:“还要挑日子,他又不是老虎,问问不会吃人吧。” 旁边有个小设计师说:“我替林姐说话,仕章总是挺吓人,都是领导有的就很和蔼,我之前找高总签字的时候,基本上都很好讲话,只有去仕章总办公室的时候,至少得鼓把劲。” 冯敛臣笑道:“仕章总明明有时候也会说笑嘛。” 小设计师摇头:“不一样啊冯哥,就像你这样工作之余跟我们说笑,大家知道你是真的在说笑,但是仕章总冲不冲你笑,给人感觉全是撞大运。他心情好的时候看看你,愿意赏赐一副笑脸,都让人想感激涕零,大部分时候,你其实压根都看不出他心情好不好。” 也是挺年轻的小朋友,竹筒倒豆子,霹雳吧啦的,冯敛臣当成玩笑,一笑置之。 只是头一次得知有员工这样想谭仕章,感觉又有点新鲜。 林诗茹用小指理理额前刘海,还在琢磨宝石:“你说像我们这么抠抠搜搜的,多抛光个面都心疼地拿秤量量,舍得做精切割的人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可是真舍得。你们看过那两个外国佬开的工作室的视频没?任凭你大块小块的原石,他们都要做完美切割,追求视觉效果,那个料子费的,有时候我都想冲进去说,要不收手吧,你们真的就这么完美主义?” 众人叽叽咕咕一阵笑。 那个小设计师又接话:“嗨,林姐你别说,我记得薛青平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林诗茹也知道他:“这倒是,只不过他是大师级,咖位高嘛,有地位想怎么精切就怎么精切,他要是能在钻石上雕花,我相信都有有钱人愿意把苏富比拍下来的粉钻拿去给他刻。” 小设计师叹气:“说起这个我还挺喜欢他的,不过可惜薛青平这几年都没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真的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啊。”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提醒了冯敛臣,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网页,搜“薛青平”三个字。 页面上跳出薛青平的简历,下面是一些提到他的新闻报道。 再有名的珠宝设计师,都不会有有明星那样的曝光度和讨论度,所以不如上次搜姚尧那么热闹,能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消息了。 这几年间,薛青平没有什么作品,自然也就不被媒体聚焦,几乎销声匿迹。 但显然还是有人惦记他,至于谭仕章既然提起他来,肯定不是广撒网,应该是真心的。 冯敛臣往后一靠,支着太阳穴,心里盘算这件事的可能性。 其实这些新闻只是辅助回忆,他是见过薛青平本人的。 好几年前谭氏集团和对方参加过同一个双城联合展会,有过几面之缘,会场上说过些场面话——主要是他们单方面的,薛青平本人几乎不会圆滑。当时冯敛臣才刚当上总助不久,也还年轻,试图和这位大师换名片的时候,他恭恭敬敬迎上去,只被对方轻飘飘瞥了一眼。 至今还记得薛青平傲气,昂着脑袋便走开了,仿佛在看无关宵小,他的名片没发出去,对方的也没要回来。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看着,场景几乎尴尬得凝固。 还是谭儒开了两句玩笑,说他们谭氏是做生意的,铜臭味太浓,人家这是魏晋贤士的做派,实在不好意思,唐突了,唐突了,才帮冯敛臣找补回来,在笑声里找了个台阶下。 但薛青平确实有傲气的资本。艺术世家出身,外祖父和母亲是做纯艺术的,一个国画大师,一个油画大师,父亲是玻璃和雕塑艺术家,有这样的背景熏陶和人脉资源,他自己则十几岁就师从玉雕大师向昌明,先是学习玉雕,此后在珠宝设计方面逐渐展现出惊人天赋。 那场双城展举办的时候薛青平刚过而立之年,正是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林诗茹说只要他雕得动,有钱人会捧着珍贵的石头请他雕,不单是开玩笑的一句话。 他的技艺超越了大部分普通人对珠宝设计范畴的认知,发挥了自己早年学习玉雕和雕刻的优势,擅长把浮雕、阴雕和各种雕刻技法与宝石切割技术融为一体,以石头本身为载体。 当时展出的他的作品,是在水晶里雕刻的一座城池,那不光是普通的微型内雕,而是经过精密计算,使得外部光线穿入晶体的时候,经过不同剖面的折射,会将这座城池多次曝光。 虚幻交叠,无比瑰丽,光影的造化使它变成让人难窥真貌的一座海市蜃楼。 说实话,亲眼见过他的展品以后,当众被拂了面子的冯敛臣都没法说自己真的憎恶他。 天才毕竟都是有点脾气的,何况薛青平是持才傲物,不是针对他一个,这样一想很容易倒释然了,甚至薛青平对很多前辈都屡放狂言——也可能有时候他不是真的狂,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以至于那张嘴巴很容易得罪人,让人又恨又爱。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以薛青平过硬的背景,不会影响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和造诣。 然而大概天妒英才,就在那场展会后的半年,薛青平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据说他的父母妻儿都在车上,双亲和妻子当场殒命,他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包括一双手。 网上能找到关于薛青平的最后报道,就是关于那场惨烈的车祸,当时有一阵子,艺术界和珠宝圈都为之震动。但是珠宝设计师到底不太受大众关注,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后续追踪了。 对于薛青平的现状,更是一片空白,媒体后来没有报道他的伤势如何。 但谁都知道,手是设计师的第二条生命,自那之后,薛青平就没再有成熟的作品面世,连本人都深居简出,似乎已经无言地解释了什么。 这是个令人扼腕的故事,冯敛臣摸着手机,即便作为外人,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惋惜。 其实他当时只注意作品,没注意过薛青平有怎样一双手,但不知为何,他想到谭仕章。 脑海里谭仕章那双大而有力、指节分明、布满细小疤痕且略显粗粝的手,和薛青平的模糊印象重合在一起,冯敛臣盯着窗户,理了一会儿思绪,关上显示器去食堂吃饭。 * 下午突然收到黄芮的消息,提醒他楼下星之钥的产品部不知为什么吵起架来。 冯敛臣赶到楼下,只见一片嘈杂场面,他走过去喝止,问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鸦雀无声,露出中间的两个当事人,原来是产品部有个新招的员工和HR起了争执,觉得自己绩效被无理克扣,跑到人事部要说法,说话又不客气,就这么大吵大嚷起来。 冯敛臣出面,自然谁都不敢闹了,那个刚刚还叫嚣大声的新员工也偃旗息鼓。 之后莫明来冯敛臣办公室解释情况,连声道歉,说自己没有做好管理工作。 闹事的新员工已经被莫明批评教育,年底评优扣分,因此冯敛臣说无妨。 类似的事说少见也不少见,公司招进来的人总归形形色色,什么性格都有,甚至包括一些奇行种,管理工作无非就是这样,大到业务问题小到员工矛盾,都得设法解决。 “那冯总,我就先出去了。”莫明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你先等等,我问你个问题。”冯敛臣叫住他,“你觉得我会管不住人吗?” “不会有人这么说吧?”莫明忙道,“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您挺有原则的。别看小庆他们几个吃茶点的时候敢跟您打打趣,没大没小的,私底下您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不能打折的。” 冯敛臣笑了笑,摆手让他出去。 回想以前他单纯担任总助的时候,大概在员工心里的形象比现在要冷淡很多,因为那时候只负责跟在谭儒身边,当好大老板的左右手,而且职位卡在中间,不得不冷脸镇住场子。 现在职位升上来,反而变得怀柔多了,自己当领导,就要学会放低姿态,收拢民心。 否则落在别人嘴里,多半会变成他得意忘形,架子摆上天。说到底,都是披着一层皮。 这样不知不觉忙到周五,快下班时,冯敛臣收到谭仕章一条消息。 没打开时以为是工作任务,打开发现是猫的视频,寄放在谭仕章母亲家的布偶现在生活滋润,长毛被阿姨搭理得干干净净,窝在窝里喵喵地叫,一声一声软绵绵的。 小东西属实可爱,冯敛臣都没忍住,拖进度重复看了几遍。 谭仕章说是谭恩雅在家族群里分享的,冯敛臣回了句谢谢。 过半分钟,谭仕章电话打了过来:“晚上有没有安排?” 冯敛臣关上办公室的门:“没有。” 谭仕章约他的时间,为的是什么不需多说,他们有阵子没私下见面了。 待会儿下班时间一到,周末就算开始了,打算出去玩的直接一身行头带到公司,冯敛臣已经看到有人蠢蠢欲动,只等去洗手间一换就跑路,他和谭仕章大概绝没可能有这种激情。 甚至加了会儿班,等公司人走差不多了,两人才在地库见面。 谭仕章开车,他征求意见,问要不要去哪先吃个饭。 平时为了应酬,城里各种山珍海味的地方都了若指掌,只是到了不工作的时候,反而哪家都不想去。手机上刷刷附近的餐厅,也没什么特别的,还容易撞见公司员工。 冯敛臣问:“你家里有没有锅碗瓢盆?” 谭仕章说:“有。只是回家煮,显得不太浪漫吧。” 冯敛臣直视前方,唇角勾了一下,谭仕章一手搭在档把上,冯敛臣握了一下他的手。 到公寓之前,他们倒是在附近超市一起去买了点菜。 这次进门的时候,冯敛臣不动声色观察了谭仕章家里的布局陈设。公寓内部的装潢仿佛也贴满金箔,到处写着昂贵,其实不太有居家感,更像设计师彰显风格的样板作品。 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确实一应俱全,甚至有个看起来足够烤乳猪的巨大烤箱。 冯敛臣怀疑谭仕章可能在这里住半辈子都不会用到它,他负责掌勺,烧了家常的几个菜。 端上桌后两人一人坐一边,食不言寝不语地吃饭。 直到放了筷子谭仕章才笑一下。 冯敛臣抬头看他:“怎么?” 谭仕章说:“只是突然想,一般人周末约会,设想的流程该是什么样,花前月下,订一顿烛光晚餐总要有的吧,小提琴演奏,玫瑰花也总要有一捧,然后去酒店套房,冯总你住过西斯廷没?那边有个情侣房型,浴缸装在客厅中央的,对着五十楼的落地窗。” 他目光深沉,靠住椅背,翘着二郎腿看冯敛臣,饭吃完了,目光还在拿他佐餐。 冯敛臣怔了怔便也笑了:“西斯廷住过,没见过这种房型,下次有机会留意一下。” 说完便突然反应过来,谭仕章又笑了一声:“下次有机会。” 冯敛臣耳根有点发烫,同样把筷子放下。 谭仕章说:“过来。” 他招了招手,冯敛臣绕过去便被拽住,谭仕章按着他,坐在自己怀里。 冯敛臣抱住他的脖子,谭仕章寻找他的喉结,细碎亲吻,喘息渐重,冯敛臣哆嗦着,略一低头,嘴唇贴上嘴唇,一只手箍紧了怀里的腰身。 谭仕章用牙齿咬开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 浴室水声哗啦,像催眠的白噪音,冯敛臣把头发擦得半干,听不一会儿就浅浅睡过去。 刚刚是他先洗的澡,说不习惯一起,谭仕章便把浴室让给他,然后自己才去。 睡又没能睡死,不一会儿被晃醒了,冯敛臣打了个哈欠,抬手摸到脑袋下垫着的毛巾,发现枕头已经洇湿一半。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谭仕章拉起来,用毛巾擦猫似的擦他的头发。 “怎么这样就睡了?” “不小心合眼了。”冯敛臣说,“不好意思,你的枕头。” “枕头没事。”谭仕章说,“外面还有,我去找一个,你拿着自己擦。” 谭仕章去了趟客厅,回来时冯敛臣却没等来枕头,倒是小腿被拽过去,脚踝被紧紧箍住。 谭仕章再松手的时候,听见叮铃一声作响,冯敛臣低头,细细一只带铃铛的银圈。 谭仕章很遗憾:“刚刚忘了拿进来。” 冯敛臣懒洋洋笑了:“仕章总,你这么年轻,不至于就老年痴呆了吧。” 第59章 第 59 章 《穿普拉达的女王》。…… 谭仕章闻言上床压住他, 不怀好意:“忘了就忘了,再补一次?” 冯敛臣笑了一下,是不同意的意思, 推开他,屈起一条腿, 摸到银圈摘下来。 没戴眼镜,举到眼前头才看清楚, 这不像是外面随便买的大路货, 很细,触手很有质感。 圈口是活动的, 两个圈头做成百合花的形状,下面坠着米粒大的铃铛, 一动就叮铃响。 戴在手腕是装饰,戴在脚腕是——情趣意味的装饰。 谭仕章握住他的手,把银圈捋过来, 重新戴回去。 冯敛臣说:“万一忘了, 戴到公司就麻烦了。” 谭仕章说:“会响,没那么容易忘。” 两人闹了一会儿, 互相枕着交颈而眠。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微微亮, 冯敛臣一动脚, 铃铛就响一下,他想起来自己留在哪里过夜,侧过脑袋,谭仕章闭着眼,一条胳膊横过来,实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昨天洗完澡穿的浴袍没换,敞开的领口露出分明的胸肌线条。 冯敛臣正盯着他看, 谭仕章闭着眼问:“要摸吗?” 冯敛臣一怔,谭仕章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可以摸。” 手下肌肤温热紧实,冯敛臣噗嗤一声,把手收回来。但这样已经算他摸过了,谭仕章也把手伸过来,一点点往上探索。冯敛臣躲开他,从枕头里爬起来。 这里的床垫是乳胶的,贴合曲线,恰到好处的软度把人完全裹住,这一晚睡得毫无疲劳。 冯敛臣从床头椅子上拾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叠得板板正正,昨天来得匆忙,衣服还是通勤那套,这时谭仕章也下床,找了两件干净的家居服给他:“穿这个吧。” 两人俱都起来了,冯敛臣洗漱完毕,见谭仕章站在落地窗前,嘴里衔了支烟。 戴上眼镜再看,只是噙了根棒棒糖,他随口问:“你这么爱吃糖?” “也不是。”谭仕章说,“嘴里有点东西,省得惦记抽烟。” “你戒烟?” “我一般都不在家里来客的时候抽,没有教养。”谭仕章说,“何况抽烟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他把手举到冯敛臣面前,“时间长了熏得手指都是黑黄的,还是少抽点好。” 冯敛臣抓住了他的手,低下头,嘴唇在他掌心贴了一下。 谭仕章像是微微惊诧,很快回过神来,扶着他的后脑勺,和他交换了一个掠夺似的吻。 磨蹭到天色大亮才做好早餐,还是冯敛臣做的,翻了翻冰箱,决定做西式,倒橄榄油油把几片培根下锅,又煮了两袋意大利通心粉。 油烟机轻巧地运转,档次高级,噪音不大,他穿着拖鞋,在半开放的厨房里走来走去。家居服尺寸有点宽松,袖子盖到了手背,冯敛臣挽了一下,回头见谭仕章靠着流离台看他。 “怎么了?”冯敛臣问,“你想吃什么?” “没事。”谭仕章去摆弄咖啡机,“我吃什么都可以。” 盘子上桌,意面拌上肉酱,那边咖啡也煮好了,两人坐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培根的香味。 冯敛臣问:“你真的有打算请薛青平?” 谭仕章颔首:“你应该对他不陌生吧。” 冯敛臣摩挲着马克杯的把手:“那你也知道,他的手可能不太好吧。” 谭仕章只说:“具体要等联系过之后再说了,不联系,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干一点事情呢?” 业界提起薛青平,普遍都叹一句半途陨落的天才,有的人是真心惋惜,有的人是隔岸观火。不过薛青平家业丰厚,如果只论生计,就算什么都不干,这一辈子也是躺着吃穿不愁的。 冯敛臣没反对:“所以先上会吗?总要我们内部先达成一致,才好去骚扰他。” 谭仕章说:“理论上是得这样,才能开出诚意的条件,不然反而像遛人似的。” 他又想到什么,跟冯敛臣说:“想不到吧,我还被红海这么遛过一次。” 冯敛臣是没想到那个Andy还曾经邀请谭仕章去他们那儿当艺术总监。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私下喝过酒?”他问,“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有很多。”谭仕章说,“不说我都已经忘了,是有次去酒店见客户的时候,分开后撞见Andy和他两个朋友,当时天快黑了,他们要去酒吧街,没说两句,莫名把我也拉去了。” 冯敛臣浅浅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抽纸巾擦嘴。 周六难得度过一个没有公事缠身,没有外人打扰的上午,室内安静,就让人想制造一点声音。冯敛臣留在谭仕章的公寓里,他们俩平时不逛电影院,但电影还是看的。 只是在选片的时候,不确定口味统不统一,遥控器被冯敛臣拿在手里,在库里来回挑选。 光标在《穿普拉达的女王》上停了片刻,谭仕章说:“要不就这个吧。” 这部电影很经典了,号称时尚圣经,虽然剧情对行业的演绎略显浮夸,但是在诸多大牌赞助的加持下,充斥着名牌包鞋和衣服,每一套妆造都值得赏析,什么时候看都不落俗。 冯敛臣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被谭仕章一拨,顺势靠到他怀里。 剧情他们两个都看过,身为职场菜鸡的女主入职顶级时尚杂志,给挑剔苛刻、被称为时尚女魔头的主编当助手,最开始被挑三拣四无法适应,经历一番改头换面的蜕变之后,马力全开,升到主编的第一助手,同时却也以失去很多东西为代价,家人,男友,初心…… 大概不同阶段心境不同,以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关注的是职场剧情。现在冯敛臣看它,眼里都是从主编到秘书们的名牌加身,CK、Rick Owens、Vivienne Westwood…… 据说里面有40%的产品属于普拉达,毕竟是头号赞助商。 他枕在谭仕章胸口看大屏幕,看着看着笑了一声,谭仕章问:“怎么了?” 冯敛臣握住他的搭在肩头的手:“要说还是外国人会讲故事,除了这部,还有像是《蒂芙尼的早餐》,奥黛丽赫本的传世经典,《哈里斯夫人去巴黎》,讲一个老太太奋斗一辈子,就为了去巴黎定一条迪奥的裙子,拍的是电影,背后都是品牌的影子。” 谭仕章应道:“像你们No.7拍的那部动画片,感觉也差不多。” 冯敛臣道:“No.7积淀还是浅,不如金凤祥或者丽华珠宝更值得做成ip。” 谭仕章的手改为伸到他脊背上,拇指一下一下摩挲:“可以考虑。” 漫无边际地边聊边看,电影结束之后又换了一部,临近中午的时候电话急促响起。 是冯敛臣的手机,他母亲吴满香很着急:“你在哪?你弟弟跑了!你快帮忙找找!” 冯敛臣听得满头雾水:“跑了?跑哪了?你先不要急,慢慢说。”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都要急死了,这死孩子,我不打断他的腿!” 好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冯敛臣有点头疼。他这个正上中学的弟弟厌学情绪严重,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吴满香和他继父当然不同意,在家闹了很久矛盾,居然还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谭仕章在旁边问:“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冯敛臣揉眉心:“真不懂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 不懂归不懂,还是不能放任不管。十三四岁的男孩,算是半大小子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行动能力,他弟弟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自谋生路,目的地很明确,来投奔大城市的朋友。 老家到金城的公共交通,要么是火车,要么是城际大巴,每天来回班次是固定的。 冯敛臣跟谭仕章讲了一声,然后穿衣服:“我去找找,今天就先走了。” 但是他的车停在公司,昨天是谭仕章直接把他带回家的,要用车还得先回公司。 穿好鞋一转头,谭仕章没说什么,只是也跟着换衣服:“等一等,我送你过去。” 冯敛臣一怔,不等他客套推辞,谭仕章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 出门前他戴上墨镜和鸭舌帽,遮住发型和大半张脸,就算遇到同事,一眼也难辨认身份。 两人下到地库里,谭仕章却没急着开车,他打了几个电话,好像是正好有朋友认识城际巴士的老板,于是借了对方个人情,调度今天出车的司机,帮忙留意有没有符合条件乘客。 结果还真有。 过了半个小时,人家老总主动回电话来,说有个差不多大的少年独自乘车,行李袋的颜色也对得上,幸好有这层关系,人很快找到,冯敛臣他弟弟一下大巴就在站台被拦个正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谢过司机,冯敛臣在角落质问他,“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他弟弟的长相更像爸爸,比他线条粗犷,瘪着嘴嘟囔:“你看妈啊,一天到晚就会逼我念书念书念书,我都说了我不是那块料啊!我就是听不懂啊,再补习我都搞不懂数学公式,是她不相信啊。读书读到最后,目的不还是找工作,我提前出来怎么就不行了?” 冯敛臣问:“你连初中都读不完,你能去干什么?” 他弟弟把脖子一梗:“我可以做游戏直播!” “你就指望靠这个养活自己?” “你的思想都是老古板了,什么年代了,别人干这个的多的是,我有网友就是全职当游戏直播,挣的钱比爸一个月工资都多,他水平还不如我呢,我怎么就挣不到钱?” 冯敛臣差点气笑:“做不做直播,你回去跟爸妈商量,我现在送你回家,这个没得商量。” 他弟弟反抗未果,再不情不愿,还是被押上谭仕章的车。 谭仕章全程像个打手似的站在旁边,魁梧的身材让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也心生忌惮,只好乖乖跟着上了车,听冯敛臣往家打电话:“嗯,对……找到了,不用担心,你们先回家吧。” 到路上,冯敛臣和谭仕章都很沉默,只有他弟弟还在嘟嘟囔囔,抱怨自己不被理解。 谭仕章从后视镜瞥他,问冯敛臣:“你好歹是名牌大学毕业,你弟弟为什么这么没出息?” 冯敛臣笑了笑,他弟弟则不说话了。 第60章 第 60 章 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 到家门口把人交到吴满香手里, 当妈的上前劈头就是一巴掌:“你长胆子了你!” 冯敛臣的弟弟往他身后狂躲,吴满香哭嚎怒骂,邻居上来劝阻, 一时间鸡飞狗跳。 冯敛臣侧过目光,他知道谭仕章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人没下车,大概在车里旁观。 又过一会儿, 火车站找人的继父赶回来, 见面又给了弟弟一脚。 家里乱成一锅粥,七大姑八大姨都闻讯赶来, 你说东他说西,满地铺满鸡毛蒜皮。 后面怎么教育孩子都是两口子关起门的事了, 冯敛臣没再多说什么。他跟母亲生的这个弟弟多少还是有代沟,说不亲又有血缘连着,一母同胞, 不至于做到不闻不问。但是说有多亲密, 也实在很难做到,中间隔着继父和继父那边的亲戚, 相处总是不那么自在。 因此饭都没留下吃, 直接回到车上:“不好意思, 让你看笑话了。” 谭仕章说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次你去我家也看见了,差不多,都一样。” 他发动汽车,开出两条街,在街边寻找营业的饭店:“你们这有什么特色菜?” 饭点已经错过了,卡在中午到下午的尴尬时间, 很多店都挂着牌子说在休息中。 冯敛臣顿了顿,扭头跟他说:“来都来了,请你回家吃个便饭吧。” 两人换了个位置,换冯敛臣开,索性带谭仕章回了趟奶奶家。 孙子意外上门,还带了朋友回来,老太太倒是高兴,恨不得把冰箱里好东西都翻出来,张罗着烧了几个菜。谭仕章在老人面前,做也做出个文质彬彬的样子,冯敛臣看了他好几眼。 不熟的人虽然常觉得他疏离淡漠,骨子里其实还是刻着教养。 这样想着,回程路上,冯敛臣开着车突然哂笑一声。谭仕章问他笑什么,他如实回答:“以前觉得你整个人很难接近,实在没想过,还有一天会麻烦你帮我处理家务事。” 谭仕章道:“刚巧,我以前对你也是一样的印象。” 冯敛臣问:“我也很难接近吗?” 谭仕章说:“感觉你像把刀,除了爷爷,谁的话都不会真的听进去。” 夕阳斜照在眼上,冯敛臣拉下遮光板:“这样很容易得罪人,我就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 谭仕章说:“没有关系,有的人你让他害怕你,忌惮你,只要能听话,怎么样都行。” 他侧头看了眼冯敛臣:“何况,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啊。” 冯敛臣笑了笑,宠辱不惊:“是这样吗。” * 周一上班,OA跳出秘书办发的通知,告知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的时间地点。 出于某些项目进度原因,这次总结会开得比较晚,拖延几次,直到现在五月份才召开。 通知是佟雨曼发的,晚上冯敛臣加班,去秘书办要材料的时候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的人都走光了,为了报销方便,两人一起点了外卖,送来后在闲置的小会议室一起吃饭。 这时佟雨曼悄声跟他讲:“皓阳总最近怎么像头喷火龙,逮着谁向谁喷火?” 冯敛臣道:“大概心情不好,领导头上也有业绩压力,谁都会有暴躁的时候。” 两人随口闲聊,佟雨曼也来打听:“你们星之钥之前那个名誉官司怎么样了?” 冯敛臣说:“立案了,然后等着。” 此前星之钥认定某些kol带领舆论“抹黑”自家,挑了一个粉丝体量最大的博主提起诉讼,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一般的案件起诉过程都很漫长,拖一年半载是基本流程。 等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这个案子估计早就没热度了,但是当下,网友却实打实嘲笑了官方好一阵子。不过说到底,这些小打小闹,都还不是惹谭皓阳暴躁的首要原因。 总结会议如期召开,本年第一季度,星之钥的销售额并不理想,甚至不理想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会后谭皓阳下楼的时候气压很低,看见齐春生第一句话:“通知所有人开会。” 半小时后,星之钥所有的班子成员都在会议室了,讨论下季度任务目标和工作安排。 低气压从谭皓阳传染给每个人,前台进来倒水,动作都是轻拿轻放。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齐春生作为一把手,一直在清喉咙。 冯敛臣低头做出记录的样子,他是向来收敛,其他同僚这会儿也差不多,没一个蹦高的。 作为子公司,星之钥的班子成员不参加集团层面的会议。因此在场除了谭皓阳,其实方才只有冯敛臣列席了集团的工作总结会议,见证了开会的全过程。 某条产品线的发展不尽人意,甚至搞砸,其实都是正常风险预期。 冯敛臣以前跟在谭儒身边,也曾经见他拍脑袋做过决策,结果被市场教做人,但是谭皓阳还年轻,对他来说,大概觉得和当众打脸无异。 也可能在谭皓阳的立场上,“集团的项目”和“自己的项目”,是意义不同的东西。 星之钥的成立无形中抢占了奢侈线的资源,董事长和董事会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但不会无限给他表现机会。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谭皓阳虽然自负,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他信誓旦旦有前景的轻奢蓝海市场,明显表现出疲软态势,与之对应的,谭仕章主导的丽华珠宝却稳扎稳打,每个数字都像嘲笑谭皓阳的刚愎自用。 谭月仙宣布会议结束后,冯敛臣特地看了眼谭皓阳。 他倒不像佟雨曼形容得像条喷火龙,但是在一瞬间,显露出少有的心事重重的阴郁表情。 星之钥会议室里,齐春生话音落定,谭皓阳眼睛往下扫一圈。 底下鸦雀无声,没人主动发言。 于是谭皓阳从设计副总钱克开始点,问他设计部的部署。钱克自从去年发生酒后诋毁谭仕章风波之后,就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表示设计部将会进一步改进。 谭皓阳不予置评,听完再叫下一个人。 公司某个阶段业绩不佳,可以从很多层面找原因——没有做好市场调研、误解客户需求,市场细分模型跑偏,甚至团队之间角色和分工不清……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影响因素。 而职场艺术也是分锅的艺术,这种时候,都是先分析实际情况,各人提出一个不功不过的目标,再提一提工作中的实际困难,从中找寻不可抗力,并暗暗把责任推到其他部门头上。 论到冯敛臣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同样不轻不重讲了几条。 但是谭皓阳没有被糊弄过去,语气有点冷嘲热讽:“冯总,你自己都不觉得敷衍吗?” 他再次环视一圈,把笔往桌上一搁,动作不重,却让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谭皓阳指冯敛臣:“冯总,你是管产品的,你可别忘了,产品做得不行你就是第一责任人。是,我知道你要负责集团的很多事,但这不是借口,每次开会你都在干什么?唯唯诺诺,没精打采,像没睡醒似的,一点积极性和参与性都没有,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吗?” 又指着他旁边的王总,一点儿也没客气,挨个醒点过去,最后点完钱克才换口气,下一个是齐春生,谭皓阳还是给他这个一把手留了分面子,没有再说下去。 所有人脸色讪讪,不知谁虚张声势咳嗽了两声。 最后谭皓阳索性直言:“我今天把话放在这,诸位都是选拔上来的人才,我们的目的齐心协力做好一个产品,这里面会有困难,但我不觉得是不能克服的,事在人为。只是话又说回来,能为就为,不能为的人就尽早让贤,能者居之。这个道理应该不难理解吧?” 冯敛臣眼神平淡,耐心地看着谭皓阳,等他发作完毕,宣布散会。 剩下几个领导俱都面色沉肃,等他走了才陆续出门,各自回自己办公室。 冯敛臣像没事人似的,照例处理排队的OA流程。 这天流程倒是不多,下班时间之前就搞定了,中间产品部长莫明来了一次,因为上次那个跟人事骂架的员工要辞职,莫明劝阻无果,对方辞职流程压在他那里,只好往上汇报。 冯敛臣眼睛都没离开电脑:“那就让他走好了。” 但公司招人进来是有成本的,好不容易上手了,再招新人也很麻烦。因此有的人说要走不一定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想要加薪或者达成一些目的的筹码。 离职率是反应部门管理好坏的一个因素,莫明担心自己处理不当:“要不您跟他谈一谈?” 冯敛臣冷静地说:“挽留都不要挽留,他愿意自己辞职,省了公司辞退他的成本。” “啊?但……” “我上次觉得他有点怪,让信息部查了一下后台。”冯敛臣乜他一眼,把目光转回显示器,“他电脑上装了线上□□软件,难怪为了一点钱跟人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既然沾赌那就没办法了,这样的员工早晚是要捅娄子的,我们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你自己看着处理。” 莫明背后有点出汗,连连应是,扭头就出去解决了。 但是刚刚一瞬间,冯敛臣的表情让他心生忌惮,冷冷一眼扫过来,仿佛藏了许多锋芒。 下班之后冯敛臣从柜子里找出备用衣服,去公司健身房跑步。 过了五十分钟他带着一身汗水回来,现在天黑得晚了,外面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冯敛臣随手打开办公室的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敲门。 冯敛臣办公室的门也经常虚掩,那人主动从门后露出脸来,是谭皓阳。 见他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冯敛臣顿了顿,还是说:“请进。” 谭皓阳走进来,脸色晦暗不明:“你这心境还挺平稳。” “挨训归挨训,锻炼归锻炼。”冯敛臣见到他也不是很客气,“先有个健康的体魄,才是为公司奋斗的本钱吧——你有什么事?心情不好,需要寻求安慰,还是过来再骂人一顿?” “你有这个伶牙俐齿的本事。”谭皓阳瓮声瓮气地说,“不如放在正事上。” “你可以去查查我加班打卡的时间。”冯敛臣问,“没有功劳至少有苦劳,我在工作上的付出还是问心无愧的,没有达到你想要的成绩是另一回事。” 谭皓阳一屁股在他屋里的会客沙发坐下来,左顾右盼。 冯敛臣抽出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水。 谭皓阳接过,瞥眼茶几上待客的茶具:“我连只杯子都不配用么?” 冯敛臣二话不说,把倒置的一只瓷杯翻过来,纸杯里的水直接倒进去:“请。” 谭皓阳噎了一下,觉得这是自己自找的,有点嫌弃地把杯子推到一边。 但他大晚上不回家,跑来找冯敛臣,也不知中间琢磨了什么,谭皓阳踟蹰片刻,开口却说:“其实有时候我真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遇到什么都好像可以不关自己的事?” 冯敛臣似乎有点意外,上上下下打量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也得懂急流勇退的道理。…… 谭皓阳往后靠着靠背, 翘着二郎腿,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冯敛臣却觉有些好笑,员工私下那个“谭二公子”的称呼, 仿佛显得十二分贴切。 如今倒是没什么人这么喊了,遗嘱风波就像一场渐行渐远的闹剧, 当时你死我活的氛围也被稀释冲淡,对冯敛臣而言, 连同他和谭皓阳的分手, 都早该是甩在脑后的事了。 虽是谭皓阳背叛在先,还恶意整过他, 但是既然当时他都忍下来,选择留在谭氏, 事后也没法再锱铢必较算个清楚。非要纠缠,显得他依然放在心上似的。 但也不能当没事发生吧——冯敛臣不太想跟谭皓阳坐对面,远远靠着办公桌, 微微一哂。 “每个人处事之道不一样, 你就是专程来说这个,难道还想跟我学学?”他似笑非笑地说, “没必要吧, 何况我这样的脾气, 也很得罪人。” 也巧,这话好像就在前不久才跟谭仕章说过。 倏忽脑海里闪过对方当时说的:“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啊。” 神态和语气都纤毫毕现,谭仕章说这种话也正经得像在谈工作,和甜言蜜语扯不到一起。 谭皓阳不知他在想什么,至于他过来,也不是就为了无所谓地摆个架子。考试不合格,没有哪个想升学的学生不急, 显然谭皓阳内心也是急的——这不私下里就在查缺补漏。 因为很多产品方面的资料在冯敛臣这里,谭皓阳想起来找他要,也不管下不下班。 冯敛臣倒是没有怨言,重新打开已经关上的主机,陪他分析报表和数据。 抛开恩怨不谈,他的工作态度对得起任何人,谭皓阳就算再讨厌他的性格,也没法否认他的敬业。两人凑在电脑前,谭皓阳坐在他的位置上,冯敛臣仍然站着,靠在他右手边上。 他运动过后简单冲了个凉,换了套干净衣服,纯棉T恤上有柔软剂的味道。 洗涤过太多次的旧衣早就没型,只是下班之后,也没必要讲究什么形象。 谭皓阳眼睛盯着屏幕,不知怎的却有点心猿意马。 这一幕让他想起冯敛臣租住在城中村的那个隔断房间,想起他头一回硬要挤进去的时候,讶异地环顾简陋的房间和衣柜家具,以及冯敛臣泰然处之的模样。 思绪开了闸,继续往前回溯,甚至想到几年前他刚从下面调来集团的时候,谭儒把他叫到办公室耳提面命,说有什么不懂的就和冯哥请教,还要他态度尊重一点。 那时谭皓阳只觉得对方满脸写着“我是精英”,这种人通常都很傲慢,先入为主就产生一些排斥情绪,但是发现他每天下班后回到这样一个地方,早上又收拾得人模狗样,从这种地方出门通勤的时候,这种微妙的反差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 这一弄就到了快九点,谭皓阳才看表准备撤退,总算知道说了句辛苦。 能得到他这句话,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冯敛臣道:“应该的。” 然而走之前,谭皓阳又破天荒地说了句:“下午开会的时候,没有故意拿你做筏子的意思,你可以不用往心里去。” 冯敛臣正关电脑,想了想道:“哦,那你想听一点忠言吗?” 谭二公子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忠言逆耳,冯敛臣道:“可能你人生这二十几年,从没觉得别人以你为中心有什么不对,可能你身边所有人都习惯夸你,哄你,周围所有一切给你的信号,都在告诉你你有本事……” 谭皓阳没有吭声,他眯着眼看冯敛臣,但是按捺住了,这次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气。 冯敛臣知道他讨厌听这些话,但也无所谓,他也没什么义务一定要照顾谭皓阳的感受: “像你这样的富二代富三代,和我们不一样,我相信多的是人上赶着和你做朋友,但是你就没思考过,他们凭什么讨好你?冲着你的家世,冲着你有钱,冲着你爷爷和谭氏——” 他换了口气:“所以有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本事可能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大?” 人无完人,很多有本事的人反而教不出有出息的子孙,谭儒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例子,而且不是唯一的例子,像他这样有钱的大老板,冯敛臣工作中见过很多,能做到教子有方已经不容易,周围还有太多人等着从他们身上扒拉点什么,有句话叫做捧杀,大抵如是。 谭皓阳闻言不置可否,但有点自嘲地说:“或许吧。” 他站起身又恢复吊儿郎当的形象,对冯敛臣说:“我走了。” 冯敛臣目送他滚蛋,走廊上的灯光都灭了,两端都像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翌日一早冯敛臣在员工食堂遇到谭皓阳,对方照例和其他几个集团高管坐一起。 谭皓阳目光闪烁了一下,若有似无向冯敛臣点了下头。 动作轻微得说不准这算不算是破冰信号,冯敛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头转过去,倒是冯敛臣一回头,谭仕章在他身后夹菜,淡淡地说:“冯总,早。” 冯敛臣跟他打了个招呼,谭仕章指指他的肩膀:“有根线头还是什么?” 冯敛臣侧过脸去,手中盘子差点一滑,谭仕章伸手,把那根线摘掉了。 “谢谢。” “客气,一点小事。” 这天上午集团还有例行的总办会。 秘书办把汇总好的PPT提前拷到会议室,集团高管到位,各个部长挨个进来汇报议题。 冯敛臣坐在后排,听人事部汇报制定了一套新的绩效管理体系,以及新的人才培养计划。 计划是针对所有员工的,明确了每类岗位完整的晋升路径,这是往好的方向进行改革,尤其是对于职业规划还不明晰的年轻人,能看到明确的努力方向,好过一天天茫然地挣面包。 之后轮到品牌部部长,讲完前几个议案后,提交了一份关于内部秀的策划方案。 去年集团举行的内部比赛“群英杯”,在员工中产生的正面激励效果有目共睹,包括谭月仙在内,管理层大部分领导对此持赞赏态度,并鼓励所有部门集思广益,多发起此类创意。 这次于是轮到品牌部发力,想出了这个点子。 而且这种内部秀也有先例可循,尤其在时尚行业,有些国外大牌就有为员工办秀的传统。 一件成熟的作品是很多部门通力合作的成果,每个环节都有员工为之付出兢兢业业努力,然后它们会送到各种时装秀场,或者群星闪耀的宴会上亮相,但是参与制作的员工呢? 来一场专门面向员工的展示,不失为一种重视的态度,同时也能士气鼓舞。 因此黄大均没多说什么便点了头,只针对具体的操作层面提了几个问题。 比如珠宝首饰和服饰不同,模式不能完全照搬:“你们这个T台秀,到时候要找谁上?” 品牌部长解释:“我们长期合作的模特公司,找几个模特来做场活动是不难的,费用也不贵,甚至咱们自己的员工都可以,专业性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目的是提升大家的参与感。” 但是考虑到珠宝首饰体积普遍偏小,由模特戴上T台可能展示效果不佳,最后建议还是改为展柜展示,但是加一个员工可以参与的广告拍摄环节。 剩下的领导没有其他修改意见,品牌部长表示回去重新修改策划。 她出去后,下一个换林诗茹进来,PPT翻到下一页。 冯敛臣也翻了一页会议纲要——《关于聘请薛青平先生担任集团艺术顾问的议题》。 所以上会议案都是提前走过流程审批的,大部分高管没有露出异色,只是有些交头接耳。 林诗茹定了定神,看眼谭仕章,设计部的上会事项自然出自他的授意,只是由设计部长负责走流程,她念了一遍议案正文,结尾打了个磕绊:“……以上内容提请总裁办审议。” 这次过了半晌,黄大均才说:“聘请艺术顾问这件事是可行的,但是除了薛青平,没有其他候选人吗?” 林诗茹道:“如果请不到他还是会考虑其他人选,当然您也知道,对我们来说,艺术顾问还是比较不可替代的,对方的个人风格也是不可替代的,不是一个简单货比三家的问题。” 另一个高管插话进来:“薛青平当然是值得请,问题是怎么请,你跟对方传达想聘请他的意思,你觉得这是一份重视,他呢?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这种情况要怎么避免?” 话虽隐晦,意思都懂,说到底薛青平的手伤,是个很难跳过的敏感问题。 这个问题林诗茹打包票不够分量,冯敛臣下意识也看了眼谭仕章。 谭仕章为林诗茹补充:“首先我们是带着充分的诚意,诚意到位,大家是平等合作,他愿意接受和不愿意接受,都属于个人自由,谈不上谁看不起谁。我的意思是以不过分打扰为前提,可以托和薛青平有关系的亲朋好友探探口风,看看他如今的状态到底怎样再说。” 黄大均沉吟许久:“议题先待定,但是可以接触看看,还是要对方有意向才行。” 不是那么痛快的态度,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先去接触。 * 下午冯敛臣准备去趟工厂,佟雨曼的内线电话却打到总裁助理办公室: “冯哥,谭董叫你去躺她的办公室。” “说没说什么事?”他问。 “没啊,我也不太清楚,听口气不是急事。” 冯敛臣到了门口,敲门进去,谭月仙扶着老花镜,正在看一份财务报表,威严的感觉都被中和许多。她平时不戴眼镜,但是毕竟上了年纪都会花眼,阅读文件上的小字还是有困难。 冯敛臣恭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谭月仙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黄总今年就要退休了。” 冯敛臣顿了片刻:“这么突然?” 谭月仙说:“你别忘了,黄总去年就说的是‘代总裁’,代个一年半载的,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你看他平时笑都不笑,总板着一张脸,其实还真是操碎了儿女心,比起公司里这些那些的事,他剩下最关心的就是黄芮的个人问题,想退休就退休吧,毕竟到岁数了。” 冯敛臣说:“也是这个道理。” 既然黄大均要退,集团总裁位置空悬,要么另选其人,要么还是由谭月仙一人兼任—— 这时谭月仙又道:“再过两年吧,我大概就也考虑退休了。” 冯敛臣一时怔愣,不知说什么好,他保持了沉默。 谭月仙脸上表情倒是平和:“上次犯心绞痛那回你也看见了,后来你不知道,在家里又吃过两回速效救心丸,去医院那大夫都认识我了,跟我说,你这一把年纪了还要不要命?” 她把老花镜摘下来,放到桌面上:“命当然是要的,我这人跟爸爸还不太一样,能做的事就要尽一切可能争取,人到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也得懂急流勇退的道理。我认为我还能坚持两年,就给自己定一个有时限的目标,照这个目标努力了,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时冯敛臣知道要说什么了:“我明白,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您多保重。” 谭月仙沧桑的目光望着他:“虽然时间不长,敛臣,我知道你是靠得住的,也很高兴看到集团有你们这些年轻的人才。”想了想又说,“其实把这些告诉你,也只是让你提前有个准备,你是有分寸的,跟你说说也无所谓,包括黄总退休的消息,尽量别提前告诉其他人。”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谭月仙示意他可以回去。走出这扇门的时候,冯敛臣有一瞬间似曾相识,大概因为他不是第一次被对方要求保密——可见对方觉得他靠得住,这倒句是真心的。 但能保密,不代表这种事好做,知道越多越被夹在中间,甚至弄不好还容易得罪人。 到楼梯口时,谭仕章正从办公室推门而出,跟冯敛臣撞个正着:“你去哪?” 冯敛臣镇定自若地说:“被谭董叫去,聊了点工作上的事。” 第62章 第 62 章 薛青平。 不管是黄大均还是谭月仙退休, 对普通员工来讲,只意味着“哦,要换领导了”, 今天的工作还是和昨天一样,影响不大, 对于谭仕章和谭皓阳来说,则显得有些微妙。 但既然说了要保密那就保密, 冯敛臣也不会多嘴多舌, 即便在床上的时候。 谭仕章问:“你在想什么?” 冯敛臣闭着眼,拧着眉头, 手指在他背上留下痕迹,良久才反应过来:“你问什么?” 谭仕章摸摸他汗湿的头发, 他很少花样,唯独喜欢从正面进入冯敛臣,欣赏他似痛苦似欢愉的表情, 后面的话悉数变成闷哼, 卧室里更显静谧,只有铃铛不停作响, 直至半夜方歇。 情事过后两人靠在一起, 十指相扣, 仿佛情深意笃,但也只限于黑暗的卧室里。 又过一会儿,冯敛臣起身欲走,谭仕章按住他,缠绵地抱上来:“留下过夜吧。” 气氛温存,不容人拒绝,冯敛臣稍一迟疑, 谭仕章从后面环着他:“明天又不上班……” 冯敛臣上半身被牢牢箍住,侧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像是抗议那句不上班,午夜铃声煞风景地响起,是某个还在公司加班的员工——自己加班还不算,遇到需要决策的问题,也不管现在几点,直接一个电话追到冯敛臣这里。 谭仕章听他应付对方,一下一下抚弄他的脊背:“你们这到底是什么作风?” 冯敛臣收了线,把手机扔回去:“我也从没要求过他们这么加班,总是有人表现欲强,想彰显自己为公司付出多少,你看他待会儿还要发” 谭仕章哼笑两声。 冯敛臣想起一件事:“对了,寄放在你家的猫,我想把它接回来养,方便吗?” 谭仕章说没什么不方便:“怎么突然想通了?” “不瞒你说,前几天做了个古怪的梦。”冯敛臣说,“梦到自己养猫,真的忘记喂了,结果把猫给饿死,大概良心不安吧,醒来之后有的这个想法,把它接回来弥补一下。” 谭仕章没有探究,淡淡笑了笑说:“知道了,找个时间给你送过去。” 他抱着冯敛臣侧躺在床上,两人交颈而眠。 大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冯敛臣梦到谭月仙退休的光景,宣布谭皓阳胜任董事长。 只是大概他在梦中也觉荒谬,因此不是很忌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又往旁边看时,见谭仕章站在不远处,淡漠无情地望着他。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偌大的双人床另一边是空的,浴室传来水声,是谭仕章在洗澡。 冯敛臣从毯子里探出一只手,摸索床头柜,如愿拿到手机,仔细看却不是自己的。这只手机不停发出消息提示音,已经骚扰了他好一会儿。 虽然屏幕没有解锁,但可以看到发件人昵称,显示是“Andy”。 ——由于罗凯森与夔龙集团的亲密拥抱,谭氏和红海集团的合作虽然还在拖,在大多数人心里其实已经宣告失败,谭仕章能有什么事,和他们这位创意总监还在聊个没完? 冯敛臣把他的手机放回去,却没有多问的打算。 他找到自己的手机,看看时间,昨天No.7的官方账号发布了新品,习惯性也刷了一下。 只是点开评论区,除了几个表示期待的网友,脱离IP加持后,实际买账的并不多: “感觉有点好看,本来想买条项链的,多少?五万五?”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它明明可以抢你的钱,却还送你一条项链,还不感恩?” “这是什么牌子?都没听说过的杂牌,感觉造型很生硬,一点也没灵气。” “说句实话,五千块我都不会买,这个设计就是五百块的档次吧。” “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糟,我从第一个系列就开始关注,确实挺独特的,而且能买这个的人,花五万块跟五百块没区别,你觉得贵说明受众本来就不是你啊。” “上面惊现商家小号?” “再标榜一万句,品牌调性还是配不上这个价格,奢侈品主打的是社交属性,你戴这个东西出去,谁认识你戴的什么东西?富婆不是傻子,官方也醒醒吧,别总活在梦里,你不能衬托地位,没有人为你那点设计买单。” “查了一下,这个牌子还是谭氏的,我的妈呀,他家也这么与时俱进了吗?我对它的印象还是所有亲戚朋友结婚时买三金的地方。” “我点进去看了其他设计,果然不骗穷人——开个玩笑,我记得谭氏原本明明就有奢侈线,丽华珠宝是他家的,还要搞这么个轻奢侈品,那我只能理解为割韭菜了。能看出品牌团队好像在很认真地做产品,但是我不理解这个牌子的目标受众,普通人买不起,有钱人直接选择奢侈品,这种急功近利的策略很难评论,总之结论是建议不要买,如果你是有钱人随意。” 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已经穿好衣服,对着穿衣镜打领带。 因为偶有留宿,谭仕章的公寓里渐渐多了他的换洗衣物,冯敛臣却仍穿上昨天那套西装。 这么正式,谭仕章看出他要出去,还是问了一句:“中午一起吃饭吗?” 冯敛臣从镜子里看他:“不了,我约了人。” 谭仕章走过去,帮他整理领带,松手的时候多了一枚领带夹。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也不吝惜这些小的配饰,大概手里不缺这种小玩意儿,像变魔术似的,时不时送一件给冯敛臣。 冯敛臣也习惯了,微笑了咦嘻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多谢。” 谭仕章没擦干的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突如其来的亲昵显得。 谭仕章回神,穿着睡衣送冯敛臣到玄关:“路上开车小心。” 冯敛臣乘电梯下楼,找到自己帕萨特停放的位置,他昨天开车来的,从道闸出去拐上主路,因为不熟悉路线,所以打开了导航。 跟着指引找到目的地,是老城区一栋造型仿佛巨蛋的公共建筑,论年头和水湾批发市场大约有得比,不过前些年翻修了一次,外立面新了很多,霓虹标牌挂的是“向日葵剧场”。 这里上世纪其实是个梨园,后来看戏的人少了,拆掉后改成演出剧场。如今这个老牌剧场依然承办歌剧舞剧和话剧表演,不过舞台表演也整体式微了,平时一般上座率不高。 白天没有演出,但舞台上有话剧在排练,冯敛臣看了两眼,左右看看,打了个电话。 “我到了……对,刚刚走到舞台下面,怎么没看到你?” 很快有工作人员出来,把冯敛臣带去后台,走廊很长,虽然经过粉刷,墙壁和吊灯仍然能看出岁月痕迹。他们到了化妆间,一张张化妆台上竖着带灯的颈子,桌上堆满各种演出服装和行头,很多闲着的演员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笑,也没注意有陌生人过来。 冯敛臣倒是一眼就找到约好的人——薛青平,他过去客客气气握了个手。 * 周一上班的时候,品牌部动作很快,已经重新修改了关于内部秀的策划方案,改秀为展。 同时他们提出一个主意,挑选内部员工自主拍摄一部珠宝宣传片。 其实也不算很新的创意,不知道是不是天天看谭仕章那几张大幅海报启发出的灵感,不过大多高管持赞成态度,认为这种有想法有作为的态度可圈可点,支持积极尝试。 况且内部秀可以当做试点,如果活动效果好的话,下一步正可以开展对外推广活动。 因此冯敛臣被守在他办公室门口的小员工蹲个正着。 品牌部的小姑娘眨着两只大眼睛,情真意切地劝:“谭董都说了,不管什么职位,只要我们看上了,都可以拉过来……专不专业没关系,重在参与嘛……” 有顶头大老板支持,品牌部的小伙伴万分积极,最近到处游说撺掇。 虽然说是重在参与,有适合当模特的总不能浪费资源,对方意志坚定,锲而不舍,冯敛臣几乎没有拒绝余地:“可以,具体怎么样你们安排吧,我只负责听指挥。” 对方笑道:“冯总您就出个人,到时候化个妆戴首饰出镜,脚本我们自己写了,也在征集更好的创意,灯光、摄像、剪辑,全都是,” 冯敛臣问:“成片是只对内发布,还是要公开放到网上?” “问过谭董和黄总,商量的结果还是公开,打算放到官网上,这是咱们员工辛苦努力的成果,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也是展示企业面貌的机会,所以先跟您说一声。” “知道了,没问题。” 相较之下,设计部的议案则很有问题,总结成一句话是出师不利,而且希望不大。 想和薛青平取得联系并不困难,对方如今定居国内,已经不在法国生活,圈子里总有人能和他扯上关系,只是不出意外,中间人委婉转达,薛青平直接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说辞倒是人情世故多了,说是多谢厚爱,可惜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胜任顾问一职。 提起薛青平,倒是员工之间重新掀起一波讨论,尤其设计部。 其他部门尚可能说不认识这个人,对所有设计师来说,不管欣不欣赏他的风格,几乎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甚至休息时间,林诗茹特地问过冯敛臣:“你是不是见过薛青平本人?” 冯敛臣说是因为工作原因,以前公司和他参加过同一个展会。 林诗茹问:“你知不知道他的手是什么情况?” 她随口一问,这是最近大家聊天打听的问题。 冯敛臣其实是知道的,但是因为知道,反而没有多说。 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和薛青平两人居然还谈得上有那么一点交情。 当年薛青平当众拒绝了冯敛臣的名片,给他制造了一场难堪,后来还是助理来道歉,送了张名片到谭儒那里。本来所有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之后未必真的会合作,遑论再打交道。 谁也没想到仅半年后,这位天才设计师遭遇飞来横祸。 薛青平出事后,手伤严重的确是真的,医生说是伤及神经,需要长期复健。预后好的话,有望恢复九成功能,做精细的动作或许都没问题,但是要说完全像原来一样,还是不大可能。 但是薛青平那样精微的雕刻手法,何止是“能做精细动作”能够满足的? 到了他这个层次,需要的是手、眼、心高度协调,差之毫厘都不能称之为艺术。 业内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纷纷表示关注和关心,包括谭儒在内,他嘱咐冯敛臣记得写封问候信,冯敛臣以集团的名义给他的工作室发了一封邮件,内容自然是些表示宽慰的场面话,末尾表示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和他们联系,署名处有他带有联系方式的电子。 这封信他拟了两天,出于遗憾和唏嘘,官方措辞背后,也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 当然,不出所料,送去的礼品没有被接受,邮件发过去也是石沉大海。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冯敛臣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开始不知道是谁,险些还以为诈骗电话,那边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说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联系吗?” 对方挂电话前,冯敛臣突然听出对方的声音。 他连忙喊了声:“薛先生?” 后来据薛青平说,打出这个电话也完全是阴差阳错,有一阵子,他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面孔,不管是关心的亲戚还是熟悉的助理,只想让所有人都消失。 那天背着人喝了酒,从邮箱里找了封看起来诚恳一点的邮件,按上面留的电话打过来。 他发了一通牢骚倒头就睡,冯敛臣只是听着——大约发现冯敛臣是个很好的听众,薛青平第一回酒醒说不好意思,第二回喝了酒又来骚扰他,之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这些年陆陆续续,始终维持着交流,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交往就维持在这个界限。 因此冯敛臣模糊知道薛青平的生活状态,取决于对方聊天时主动透漏多少。 似乎以那场车祸为分界点,薛青平的人生分成拥有一切和失去一切两个阶段。 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失去创作能力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何况父母妻子一夜之间全部离开,当时在车上的孩子也遭受到巨大的惊吓,很长一段时间只会尖叫和爬行。 他的孩子本来就有点不合群,长期以来都是妻子照顾,当父亲的只做甩手掌柜。过去妻子溺爱小孩,只觉得孩子被惯坏了,做了一个月心理干预后,却被诊断出高功能自闭症。 恢复无望的事业,丧失亲人的打击,需要额外费心的孩子……有的人可能会一蹶不振,薛青平倒还算豁达,从那段灰暗时期走出来后,他没再回来做珠宝设计,但也不算一蹶不振,据冯敛臣听说,这两年他对舞台戏剧产生了兴趣,和各大剧团保持着合作关系。 只是看来,他宁可担任剧团的艺术顾问,钻研服化道和舞美艺术,也不想接受谭氏邀请,袖着手念念叨叨:“没时间啊,你也知道养小孩很辛苦的,还要接送孩子去干预中心……” 周六冯敛臣去剧院找他,其实没有提什么要求,只是为了当面解释一下情况和立场。 他和薛青平的交情属于私人来往,何况也并不密切,甚至连朋友都不知算不算得上。 如果代入公司的立场,不免就变得复杂了,牵扯到很多利益层面的关系。 私心来说,冯敛臣并不想动用这点所谓的人情,认识薛青平这件事并不叫他有什么额外的优越感,人情是最不经消磨的东西,因此他待了一会儿,跟着看了场话剧排练就告辞了。 说起来,冯敛臣想,这是他瞒着谭仕章的又一件事。 但怎么说呢,也并不算刻意隐瞒,只是属于“不想说”的范畴而已,对象不限于谭仕章,而是所有领导和同事。这总不能算什么错误,每个人有自己的原则,也总有拥有秘密的权利。 至于谭仕章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的话——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冯敛臣下意识里似乎没有特别担心,大概觉得对方心性成熟,有边界感,不然总不至于像谭皓阳一样,哭着喊着来问他为什么对不起自己吧? 这个想象有点让人发笑,冯敛臣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63章 第 63 章 塌房。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通勤的西装和衬衣逐渐都换成薄款。 但是薄款料子不耐磨,冯敛臣有套西装穿了三四年,发现肘部磨破了, 没破的地方也逐渐便薄,补都不好补, 意味着又要重新花钱置装。 这倒不是大问题,每年公司有置装费, 大概几千块, 高管级别的上万块。 谭仕章得知后,却给了他一家定制西装店的名片, 说是朋友开的。 冯敛臣去了以后,那家店给他量体裁衣, 店员殷勤,裁缝专业,各方面服务都够到位。 老板的确认识谭仕章, 但似乎心存八卦, 委婉地探听冯敛臣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 算是什么关系? 按世俗的叫法,算是床伴, 欢好时缠绵, 下了床又各有各的生活, 互相不干涉过多。 之后找了个时间,谭仕章把咪咪从母亲家接出来,连同它的食盆、猫砂盆和玩具。 结果还是没能养在冯敛臣家,因为谭恩雅舍不得,眼泪汪汪地抱着太空箱不撒手。 面对这光景,冯敛臣哪好意思跟小女生抢,何况人家帮忙照顾那么久, 于是商量出个折中的办法,把猫放在她哥哥的公寓里,也方便她想看随时过来看。 样一来二去,反而给谭仕章增加负担。他本人表现得倒是无所谓,养猫不像小狗,需要他每天花时间带出去遛弯,即便偶有不回家的时候,让家政上门的时候帮忙添食添水就够了。 这只布偶也格外温驯,算是好伺候,不会跑酷拆家,每天的活动就是自己舔毛,扒拉玩具,闲来抓两爪子猫抓板,被人怎么戳弄摆布都没脾气。 原本冯敛臣以为谭仕章对它不甚在意,有次去家里送东西,谭仕章来开门,一手抱着猫,一大一小倒像都习以为常。他接过文件袋,黑色的家居服上全是猫毛,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冯敛臣险些失笑,这样形象的谭仕章,恐怕公司其他人别说见过,想都想不出来。 然而把文件递过去的时候,心里突然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慢慢把胸膛胀满。 * 关于宣传片,品牌部很快定下脚本,也定下了出镜模特。 加上冯敛臣,总共三男三女,大家从工作中抽出时间,片子大概集中拍摄了一周左右。 脚本是带一点剧情的小故事,一部分棚拍,一部分要出外景。 拍广告片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自己人全程参与制作,就真的很新鲜了,因此开机的时候,很多手头不忙的同事都冲过来看热闹。 冯敛臣闭着眼,上镜需要化点妆,公司的小姑娘拿刷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然后举着镜子给他看。 他睁眼瞥向人群,谭仕章也在其中,身边几个大领导,同样饶有兴致,在那里议论纷纷。 谭仕章面容平和,沉静的目光远远和他对视,在外人面前,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意味。 出镜产品都是谭氏旗下的牌子,以丽华珠宝和金凤祥的的高级系列为主。 其实在策划时就商榷过哪些品牌出镜的问题,一开始想过只宣传这两个老字号,最后还是决定带上所有其他品牌,包括No.7一起玩,但谭皓阳显得很平静,拍摄现场也从没来看。 拍摄完了以后就没他们模特什么事了,之前落下的一些工作则需要补上。 冯敛臣如今有两个办公室可用,一个在二十八楼总部,一个在星之钥所在楼层,心理上,总部这边更像他的大本营,但是时间长了,有时候早上上班,他都要犹豫一下先去哪边。 通常他在哪个办公室待得时间长,就意味着最近主要在忙哪边的事。 自从一季度会议被谭皓阳敲打以后,星之钥上下都绷紧了皮,谁也不敢松懈下来。 谭皓阳倒没再耍脾气,即便冯敛臣这边因为拍摄,耽误了一些工作进度。 甚至冯敛臣明显感到,他的态度有种诡异的飘忽感,令人难以琢磨。 那次加班过后,谭皓阳再见到他,有好几次主动伸出橄榄枝,堪称和颜悦色地说话。 只是他前科太多,态度好不等于心地好,谁知道这又打什么主意? 打一棒给一个甜枣,或许对谭二公子来说,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他高兴了,给别人一颗甜枣,就代表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但是谁规定了,别人一定要接受这份求和。 他转性也好,不转也罢,冯敛臣只做不知。 过阵子品牌部的小姑娘来找冯敛臣过去审片,内部宣传片的大框架也是她们自己剪出来的,虽然号称业余,但不代表技术差,只有片头片尾和一些特效,交给了外包公司去做。 剧情是个有点悬疑的故事,形式有点像MV,幸而并不需要讲台词。这些赶鸭子上架的模特能当个花架子,走完流程就不错了,剩下的全靠剪辑和后期发挥,遮盖演技上的不足。 过了一阵子外包公司把成片发回来,质量却出乎意料还不错,很快在官网挂了出来。 品牌部其实也没闲着,像之前讨论的,以此为契机,又衍生出对外的线上推广活动,鼓励购买过谭氏旗下品牌的消费者自行拍摄广告,带上词条“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发布。 活动最后会选择一部分普通网友担任体验官,有机会活得官方赠与的红宝石首饰,以及邀请一部分素人担任推广大使。 热搜加持,重赏之下,活动传播效果一重重扩散,眼看有望达到理想效果。 在此期间,无心插柳柳成荫,谭氏的这一内部宣传片还意外爆了一把。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正经广告有时候苦于无人问津,出圈契机却是某个自媒体把官方本来没什么关注的视频盗运到自己账号上,配以博人眼球的标题“杀疯了,什么正经公司敢请这么多俊男美女?” 这账号平时就经常发一些擦边美男靓女,可能也是盗的,只是网友其实也不怎么在乎。 搬运谭氏的这条,因为养眼,或者什么原因,转发莫名破了万,然后突然继续往上猛涨。 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所以贵司招人的时候是按照颜值录取的?” “第一个小哥哥和第三个小姐姐我都可以。” “虽然不知道烨哥发的是什么,最后一个造型绝了。” “管家,五分钟内,我要第一个人的全部资料,不然……我只好跪下来求你。” “哈哈哈哈哈哈画风怎么回事,我以为什么呢,这不就是个宣传片吗?” 即便这时要求对方下架,片子也都传播开了,二传三传的博主数不胜数。 非要计较也没什么意义,因而高层开了个讨论会,决定以官方账号出来认领宣传片,尽量接住和转化这从天而降的流量,就当白嫖了一波对方的宣传,其他只能自己想开了。 说起来,某种程度上,似乎复刻了一遍某人几年前似曾相识的流程。 而谭仕章那几乎没营过业的个人账号还没完全被粉丝遗忘,由于是同个公司的片子,有人把他当时的出圈广告又扒出来复习一边,甚至通过剪辑把他也加进去,好像毫无违和感。 出于好玩,当时用谭仕章的片子剪二创作品的博主找出当时的视频重新转发,甚至又出新作,加上这次新的素材,就那么一丁点片段,硬是剪出了一部像模像样的伪预告片。 网友拉郎的本事超乎想象,冯敛臣看到的时候,他和谭仕章已经成了荧屏CP。 连假的电影标题网友都给起了一个,叫《至明至暗》,一个是反社会高智商犯罪份子,一个是看似沉默羔羊的斯文教师,到片尾摇身一变,疑似也是幕后黑手,两个原来都是疯子。 这个视频转发的人同样很多,也过了很多同事的目,甚至没少被拿来打趣当事人。 冯敛臣不是高强度冲浪选手,他有时上网都会觉得自己跟网友有代沟,要搜一搜他们各种用语各种梗是什么意思,似乎弹幕里看到一句什么话,倒是记住了,叫嗑真不如嗑假。 问黄芮,对方鄙视地看他,勉为其难地解释了,意思大概是说,两个没关系的人放到一起,才更有张力和CP感。当然,CP感,又是一个新词,这次黄芮喊:“意思就是真是一对!” 冯敛臣不动声色的扬扬眉:“所以两个真有关系的人呢?” 这次桌底下差点挨了对方一脚。 他们俩在食堂闲聊,平时就习惯这样插科打诨,同桌还有其他同事,噗嗤笑成一片。 有人问:“冯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在逗她?” 冯敛臣淡淡笑笑,瞥着对方反问:“你猜呢?” 黄芮用大拇指撇他:“他是真不知道,假装自己是装不知道,掩盖无知想套话而已。” 众人又是笑,再回过头问冯敛臣是不是真的,还是那句“你们猜”。 面上他云淡风轻,够体面,仿佛不放在心上,甚至能陪开两句玩笑。 私下里和谭仕章独处的时候,两人却像极有默契似的,谁都没提过它半个字。 作为当事人面对面,说尴尬自然会有一点,但似乎又不是最主要的。 或者用网友的说,这份尴尬仿佛其实正来源于“是真的”,如果他们没有关系,倒压根无所谓了,就因为被戳中了某些秘密,这种他人眼中的暧昧和欢呼,骤然变成危险的信号。 背后藏着噼里啪啦的高压线,仿佛触摸一下,就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出于自我保护本能,最好还是碰都不要碰到。 之后实在被打趣打多次,在这种氛围下,谭仕章说要出差一段时间时,冯敛臣甚至生出种恰逢其时的感觉。 谭仕章似乎有感觉:“你这么开心?我可要走好一阵子。” 冯敛臣回神笑笑,抬眼看他:“之前说是一个月?” 对方走前他特地到谭仕章的公寓,把指纹输入门锁,方便主人不在的时候上门照顾猫。 谭仕章在屋里走来走去,把一套衣服放进行李箱:“差不多,顺利的话也许提前回来。” “明天早上的飞机?” “对。” 冯敛臣蹲在角落研究自动喂食机,咪咪叫了一声,慢吞吞从窝里起身,走过来抬起一只前爪,压在他拖鞋上。冯敛臣温和地笑了笑,握住它的爪子:“握手。” 布偶软绵绵的,握手的力道都轻得像羽毛,不知道之前流浪那么久怎么过来的。 冯敛臣揉了揉它的脑袋,他把猫放下,洗洗手去卧室帮谭仕章收拾行李。 “我以为你在家会叫保姆帮忙收拾。” “不会。”谭仕章说,“自己有手有脚,哪就指望别人伺候,又不是半身不遂。” 而且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不是有洁癖,只是谭仕章有很明确的物品归属意识,对自己的东西有界限分明的占有欲。他的个人物品只要能刻字其实都有刻字,这是习惯之一,另一个是被别人擅自碰的时候,出于礼貌,不会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眼皮会轻微下垂,用一种看不出异样的眼光扫对方一眼,被擅自夹菜和倒酒的时候同理。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越长,这种小习惯发现得越多。说起来,其实谭仕章藏得很深,这点习性属于个人喜恶,很少用于强求别人,放在公司里,可能一辈子干到退休都不会有人发现。 至于冯敛臣发现这点的时候,在生出“以后注意”的想法时,他好像已经被纳入了特别允许的范畴。 谭仕章能接受他动自己的衣服、床品、锅碗瓢盆、办公文具甚至工作台上的工具,这种接纳虽未口头明说,但是他允许别人碰自己的工作台,简直称得上特权了。 只是冯敛臣从未系统地、深入地却思考过这种特权意味着什么。 突然听谭仕章说:“递给我两条领带。” “哪两条?” “已经挑出来在衣架上挂好了,一条红的一条灰的。” 冯敛臣从衣帽间把领带和配套的配饰拿出去交给他。 男士的行李仿佛比女士简单,但是真讲究的人东西一点也不少,尤其要出席商务场合的时候,连配饰都要提前考虑周全,否则看在别人眼里等于露怯。这些场合两个人都熟悉,审美也没有大的差异,似乎很多东西根本无需商量,直接递过去就是。 帮忙收拾了一会儿见到饭点,冯敛臣去外面点菜。 叫了附近的饭店外送,到底要分别一个月之久,临行前点了几个正式的菜式践行。上桌摆齐的时候他叫谭仕章上桌,对方在卧室应了一声,说这就好,又说橱柜里有红酒。 冯敛臣找到酒和高脚杯,扭头望了眼摊开的行李箱,看见防尘袋一角拖到地上。 他走过去整理,在空旷的客厅直起身,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孤独的倒影。 有一瞬间,冯敛臣忽然想问自己:这样的生活算什么? 脚面一暖,咪咪吃饱喝足,慢悠悠挪过来,卧到他的拖鞋上。 这种偶发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已经坐回餐桌。 桌布雪白,摆了三四个盘子,清蒸东星斑,糖醋小排,客家咸鸡,榄菜干煸四季豆,红酒开好了,倒在高脚杯里是桃色的液体,带着浓郁的果香。 两人碰了碰杯。 盘子大部分空了,人则抱到了一起,先是一个试探的吻,情欲如开闸般来势汹汹。屋里有中央空调,不管外面是冷是热,室内总是温度怡人,体温却仿佛燃烧到融化,领带落到地上,又被捡起,一圈圈缠绕起来,扣子不知是哪一颗拽掉了,掉到桌上,又咕噜噜滚到盘边。 艳红的酒液顺着喉结流进领口,染红的衬衣扔在地上,不知道过后还能不能救回来。 冯敛臣分心瞥它,谭仕章用了浑身的力道把他往怀里按:“以后赔你。” 他的吻从轻柔到蛮横,不容拒绝,这晚试了很多没试过的地方,先是去浴室,又在客厅床前,书房书架,甚至厨房岛台。 人还没有离开,仿佛已经觉得不舍,只有抵死缠绵,才能弥补空虚。 浑浑噩噩的时候,冯敛臣想,刚开始时也不过是偶尔见面,有什么不一样呢? 冯敛臣又一次从浴室出来,嗓子有点沙哑,卧室门口收纳盒里有喉糖,是上次专门买的。 他摸了一粒,剥开填进嘴里:“你要不要?” 谭仕章懒洋洋地说:“我不用。” 他们比通俗意义上的床伴多了点居家的日常,比普通的情侣又少了些什么,或许是陪伴,或许的承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这个时候不适宜思考这些,他只想躺上床去。 谭仕章俯在床沿,他把猫抱到了床上,一手撑着脑袋,拿东西在逗它。 咪咪伸出爪子去扑,那东西叮铃响个不停,这熟悉的动静已经响了一晚,以至于冯敛臣没戴眼镜,凭声音都辨认出来,哭笑不得地上前没收:“怎么拿这个给它玩。” 谭仕章说:“没关系,它不介意是脚环,它自己也喜欢卧在别人脚上。” 冯敛臣用冰凉的手贴住他脸颊:“你让它当成自己的玩具,以后听到动静就过来围观。” 谭仕章翻了个身,伸懒腰笑道:“这个我不介意就是了。” 他半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着冯敛臣坐在床边擦头发,两人享受着别离前的片刻静谧。 冯敛臣腰间一重,谭仕章伸手环住他,胸膛从背后靠上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在这边住一阵子,省得来回两头跑,这边有家政服务,定期过来打扫,平时生活都方便。” 冯敛臣说:“不用,我可以每天过来喂猫,平时有监控看着,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谭仕章说:“但猫不光要吃要喝,这只还黏人,家里有人陪好一点。” 这次冯敛臣说可以。 然后他听谭仕章说:“你有没有想过住在一起?” 手中的毛巾停了一瞬:“什么?” “你有其他的约会对象?” “没有。” “那要不要考虑一下。”谭仕章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要不我们试试?” 关于试什么这个问题,大概不用多问,冯敛臣一时仿佛短路:“不过——” 谭仕章说:“不过什么?” 冯敛臣没有接茬,这和他本身的意愿无关,只是“不过”的后面,藏着许多现实的问题。 两个人越是过从甚密,越容易留下蛛丝马迹,被发现的风险系数直线上升,做了选择就要打算好以后的事,谭月仙怎么想,其他高管和员工怎么看,能不能承担满城风雨的风险。 冯敛臣笑了笑:“要什么时候考虑好?” 谭仕章握着他的手腕:“这个不急。”又说,“任何时候。” 他把冯敛臣拽到身下,把他箍住,两人在床上拥吻许久,谭仕章才下床洗漱。 他披衣走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卧室,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放在床头。 冯敛臣把毛巾递给谭仕章,让他带回浴室。 次日一早谭仕章就要出发赶飞机,没有让冯敛臣送他,也没有让司机上楼。 司机把车停在楼下,大概完全想不到家里还有个人。他们走后,冯敛臣睡了个回笼觉,昨天折腾去太多体力,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发现猫好端端地窝在怀里。 但是布偶跳跃能力弱,平时自己不太会上床。他想半天,大概自己半梦半醒的时候,把趴在床边黏人的猫抱了上来。冯敛臣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咪咪放回窝里。 * 好在宣传片的热度是一时的,就算明星不维持营业,慢慢也会冷下来,这种出圈只是一种短暂的网红式狂欢,网友一时觉得好玩,转眼也就淡忘了,不会打扰当事人很长时间。 谭仕章走了大半个月,时间一晃六月已经快到底,大中小各种学生陆续进入暑假。 暑期档也是各路商家抢夺的重要阵地,夏天似乎是涵盖了各种人生大事的季节,升学,毕业,参加工作……要买纪念品、送礼物的场合比比皆是,天气炎热,消费热情也一样火热。 所以从五月开始,各种暑期活动策划就已经陆续过会,并且按部就班进行。 这么多活动意味着相当一段时间有得辛苦,不过主要集中在营销那边。 冯敛臣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到谭仕章的公寓。 人对居住场所在心理上总有地盘划分意识,半个月的时间,大约足以从“过来做客”扭转为“这是自己家”的转变,慢慢适应到习惯,第一天下班时,站在玄关都不知该先干什么。 谭仕章有时候晚上给冯敛臣打电话,但不一定每天都有,有工作或者应酬就算了。 两个人很难进入黏糊到忘我的境界,各自工作为重,好在彼此都是一样,因此也没冲突。 冯敛臣忙于工作,突然接到黄芮转发的消息时,一开始并没想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点开是个以扒明星私生活的知名狗仔在个人账号上放料,称自己手里掌握一个惊天大瓜。 这种预告是博眼球也是对当事人的威胁,下面网友嗷嗷待瓜,一窝蜂地都在猜测是谁。 只是对于不关注娱乐圈的人来说,这种事就和别人中午吃什么一样,不会关注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八卦方面黄芮比冯敛臣灵通,发给他也不会全无原因:“你看他给的关键词。” ——只好又去看,关键词也很模糊,说是一个“出道十多年”“风头正盛”“近期讨论度很高”的“男星”。 又翻了一会儿评论区才明白过来,原来各种猜测中,不少人怀疑会不会是梁广烈。 虽然这些条件不只梁广烈一个人符合,但是某些字眼会给人以微妙的预感,梁广烈爆火后,事业青云直上,却找不到任何黑料,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想扒他。 所以这是有手段的狗仔扒出来了? 城中狗仔风评向来不佳,不管是明星豪门还是政商大腕,像苍蝇闻到味儿似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去叮一叮,也是这些年才稍微收敛一点,冯敛臣其实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 当然,作为丽华珠宝的推广大使,如果梁广烈风评有碍,的确可能影响合作。 近些年来,品牌和明星的合作周期整体其实是越来越短的,其一是因为花期越来越短,其二就是因为翻车塌方越来越多。品牌选代言人,押对了是双赢,押错了自然喜提形象危机。 大众也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普拉达这样的大集团,都曾有过最快翻车的一周代言人。 只是事实未定之前,无端猜疑和担心都是无用,冯敛臣只让黄芮有进度再告诉他。 过后几天,黄芮一直没有再提,倒是冯敛臣自己突然又想起这回事,去刷对方账号。 该狗仔大概和当事人没谈拢价格,一点点往外放料,幸而根据个别已知条件,大概可以排除□□。由于此前合作时对这位梁生观感良好,这算让人松一口气。 当然,有些不喜欢他的黑粉,还在设法对号入座往他头上按,和粉丝吵成一片。 也巧,大概某种直觉应验,再刷新的时候,狗仔发了新的动态。 这次直接给出姓名缩写,YY。 姚尧。 * 某种意义上,谭氏还是没有完全规避风险。星之钥不得不召开临时会议,讨论公关方案。 冯敛臣到的时候,会议室只有齐春生和钱克在,两人正在小声地说什么。 见到他,钱克率先闭上嘴,眼睛往旁边看,齐春生尴尬地向冯敛臣笑笑,甚至带点讨好。 大概下意识觉得他代表了集团的立场,或者希望他给拿个主意,但冯敛臣也没有提前发表意见,三人各据一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其他几个高管都到齐,变成群体面面相觑。 窗户望出去,谭氏大厦对面是个小型商场,能看到还挂着姚尧的大幅海报。 但是这位No.7的全球代言人被曝出睡粉的黑历史,爆料之后仅仅半小时便冲上热搜,成为全网热议的焦点。且紧接着网上流出了疑似当事人的录音,称几年前自己在未成年时遭到姚尧诱骗,被带回宾馆发生关系,谁知对方致使自己怀孕后不负责任,如果只是个例,自己算是自作自受,但是像她这样经历的粉丝还有不下十人,且事发时大部分都是未成年人。 又过一会儿,谭皓阳最后一个赶来,脸色不是很好。 代言人有黑料大概没有人不烦心,如果是求爷爷告奶奶重金求来的,那就更让人糟心了。 齐春生小心翼翼:“但是目前来说,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暂时还不需要紧张,我们只是合作品牌,最多可能是代言人原本能够带动的部分销量会受影响,但是说到底也只是可能嘛,所谓的瓜啊,黑料啊,大家也都知道狗仔什么样的,虚张声势,没有必要自己吓自己。” 谭皓阳点头,盯着他看:“就是说,你觉得不是问题?” 齐春生额头一跳,跳过他给自己挖的坑:“我的意思的,现在姚尧的经纪公司肯定是更着急的,像他们这种明星有专门的公关团队,谁知道明天是不是就洗白了呢?” 谭皓阳视线又扫一圈,目光扫过冯敛臣,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似乎闪了闪又绕过去。 显然谭二公子心里有股邪火憋着,冲到谁是谁,但是终究没对冯敛臣发作。 这么一屋子人讨论其实不会有什么结果,形式确实也很被动。 No.7暂时只能自认倒霉,以及希望姚尧不要真的塌到无法翻身。 否则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要和对方解约,已经可以想见是场艰难扯皮。 当初签订代言合同的时候,由于对方是强势方,因而许多条款实际明显向姚尧倾斜。不出事的时候,自然觉得不会有问题,真的出了事的话,都要想想怎么向集团交账。 开完会后,众人鱼贯而出,谭皓阳坐在原地。 他突然出声叫冯敛臣:“冯总,等一下。” 冯敛臣脚步微顿,等所有人走光才往回倒了两步,低声问:“怎么了?” 日光灯映在镜片上,以至于谭皓阳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的眼睛。他稍微一偏脑袋,换了个角度,这次看到了,冯敛臣注视他,瞳孔光泽温润,在室内光下,有一种蓝宝石的质感。 谭皓阳维持着这个抬头的姿势看他:“没什么,只是想上次说的,你真的到什么时候都冷静得不像话,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他又问一遍,冯敛臣说:“可能只是我知道,着急和发火都没有用吧。” 谭皓阳两手动了动,合上面前的笔记本:“说真的,就真没什么事能让你着急上火一次?” 冯敛臣眉峰微挑,没有搭理这茬。 谭皓阳又道:“但你上次说的,说所有人都捧着我,究竟是不是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和你争论,我只能说,成败不在一时,希望最后靠行动说明一切。” 冯敛臣眉头展开,淡淡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你加油。” 他出去后谭皓阳才把紧攥的笔扔到桌上,甚至一种懊丧油然而生,他其实都没想好自己为什么要喊住冯敛臣,刚刚只是嘴比脑子快,草草想出几句说辞,结果更像给自己找借口。 确如预料,姚尧的经济公司很快发出辟谣声明,称他和曝出录音是女生曾是正常恋爱关系,由于对方是素人因而未曾公布,如今对方反咬一口,有敲诈勒索的嫌疑。 当然,对这样吃青春饭的偶像来说,光谈恋爱这条已是大忌,会造成大量女友粉脱粉。 但是毕竟姚尧成名已久,何况跟□□未成年人的罪名比起来,交往已经是最温和的说法。 很多粉丝极力为他开脱,说谁没谈过恋爱,骂站出来指控他的捞女想拿多少钱。 只是能让狗仔称为大瓜的显然不只这样,对方只是像猫捉老鼠似的,一点点往外放。 接连几天,互联网上都是全民吃瓜状态,前脚姚尧的经济公司发律师函要起诉他损害艺人名誉权,后脚该狗仔便继续曝出姚尧经纪公司威逼利诱,强迫怀孕粉丝堕胎的证据,并且证明姚尧花心渣人设多年不变,睡粉的同时还和圈内女明星秘密交往,脚踏两条甚至三条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狗仔撕咬到这个地步,自然背后有利可图。 其中水大概是深的,但这些恩怨和实体企业无关,只带来了不少额外麻烦和加班时间。 代言人塌房给公司营收带来的风险无疑需要做详细的风险评估,并以星之钥的名义向集团汇报。 经过上会讨论,总办会还是决定哪怕付出一定代价,结束星之钥和姚尧的代言合作。 星之钥的法务团队只有三两个人,解决不了这么大的问题,因此解约流程交给集团法务团队来做,赵喆律师亲自负责把关。 这个结果对谭皓阳来说,显然打击又打脸。员工当然只会私下议论,高管也没人当面说什么,只是大概他自己过不去,黄大均想给他放几天假,谭月仙也提了一次,他都拒绝了。 冯敛臣见他几次,没了吊儿郎当的神色,阴郁的表情竟有几分谭仕章的影子。 第64章 第 64 章 薛先生,你怎么来了?…… “现在的局面是姚尧骑虎难下, 他的经济公司要告狗仔,但是狗仔说警方已经对他立案调查,这点好像是真的, 虽然不会那么快有结果,但如果他真的有犯罪, 那就麻烦大了。” “嗯,我看到了, 现在上网全都是这些消息。”谭仕章在电话里说。 “其实我是不太理解, 之前听几个小姑娘讲这个姚尧多么多么受欢迎,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名声狼藉。”冯敛臣跟他讲, “前几天还不是这样,现在声浪都是一边倒在骂他。” “可见不管是娱乐圈, 还是这个那个圈,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水深,听说他们拍电影开机之前都要祭天的, 像我们做生意也要供关二爷, 要找人看风水方位,看起来都是封建迷信, 但有些事你就是说不清的, 天时、地利、人和, 犯一样可能就难翻身,最怕的是人心弄鬼。” “这么深刻。”冯敛臣微微笑了一下,“你也拜过关二爷?” “我没拜过。”谭仕章说,“说起来倒是研究过,给关二爷铸过金身。” 两人从公司动态闲聊到不相干的地方。 谭仕章出差要飞几个国家,各地时差也不一样,现在改成了晌午打电话。冯敛臣舒了口气, 往老板椅上一靠,听着那边久违的声音,经由信号传过来,带着稍微变调的磁性。 若是晚上在家,偶尔调两句情,在工作场合,终究也没有特别私密的对话。 谭仕章只问:“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可以帮忙带回去。” 冯敛臣说没有:“箱子就那么多地方,带了也麻烦。” 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冯敛臣看了两眼资料就放下了,用手机下单,给咪咪买了一个新的猫爬架,是秘书办佟雨曼她们推荐的,地址填了谭仕章的公寓,然后把折叠床摊开小憩。 后面几天,姚尧的瓜还在发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堪称精彩。 与他合作的品牌方作为受害者,只要割席及时,尚幸名誉上不至于受到太多牵连,最多被嘲弄一下识人不明,集团法务兢兢业业,解约流程一直在进行中。 当然,受到此事牵连,谭氏还是不免受到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就在这期间,网上有个账号自称曾经在谭氏采购部任职,账号主人是个女生,讲了自己被部门经理强行拉去应酬及在酒桌上受到骚扰的的经历,似乎是想表达“什么样的公司用什么样的代言人”,顺势引起了一小波关注,这事的影响可大可小,需要企业方面做出反应。 公关部门很快把舆情汇报到高管层面,谭月仙派冯敛臣去跟对方接触。 他和对方取得联系,尽量诚恳地表明来意,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 对方所言倒非无中生有——采购部的人出去向来是做甲方,被奉承的时候居多,但也少不了应酬喝酒,一群男人上酒桌,常常喜欢带上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陪着,又要求敬酒又要求会来事,酒桌文化的陋习让人家觉得不舒服。 投诉的女生已经跳槽去了其他公司,才把这些旧账翻出来。 她手里还有以前酒桌上录的视频,没有公开放出来,就是一开始没想闹大的意思。女生说只是最近有感而发,在网上抱怨一下老东家,自己也没想风口浪尖上带动舆论。 冯敛臣温和有礼,后面对方对他也卸下一部分心防,同意把视频拷给他一份。 公司内部他去采购部找了几个员工谈话,加上视频为证,最后一起拿去跟董事长沟通。 “您知道,采购部几年前我自己也待过,说句实话,男同事多,确实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习气。王岩部长脾气软和,但是当部长不好软过头,否则连下面的人都管不住。有的员工反应,郝经理和刘经理他们两个是最喜欢拉部门里的小姑娘出去喝酒的,甚至有时候不光为了应酬,还私下发消息约人家吃饭,幸好至今还没发生什么,要是等真闹出点什么事,对我们集团来说问题才是大条。还有一直以来,王部长不管对此知不知情,肯定有管理不力的地方。” 谭月仙“哦”了一声:“又是这个王岩。”然后就没话了,戴着老花镜看电脑。 冯敛臣等她示下。 最后的结果是谭月仙召集领导班子开了个小会。经过调查,采购部确实有一两个经理的行为够得上骚扰,有的人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本来也不是大事,私下警告一下算了。 但虽说是开会,其实还是谭月仙拍板,把两个坐实给女员工私发过消息的采购经理开了。 谭氏集团官网和官号都发布了通报,公布了调查结果和开除声明。 企业的权利只包括到开除员工这一步,但是如果对方想报警,也可以配合提供证据。 这个处理方式及时挽回局面,女生那边得到一个迟到的交代,也没什么网友再深究。 这个插曲忙完,才想起谭仕章要回国了。 航班计划抵达的日期是周五,金城这边下大雨。 冯敛臣一直在关注天气预报和航旅软件,好在直到下班都没有坏消息,应该还是可以正常落地。原本他想去接谭仕章,但是公司会派公车去机场,同行还有其他人,只能回家见面。 谭仕章拖着行李箱推开公寓门的时候已是半夜。 密码锁的声音很轻微,几乎听不到,窗外雨势愈发瓢泼,哗啦的声势盖住了脚步声。客厅里留了一盏灯,但是没人,谭仕章放下箱子,换了拖鞋,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 冯敛臣还没睡,他盘腿坐在飘窗上看书,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垂下来,身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不刺眼的光,映亮他的侧脸。开门的一瞬间他推了推眼镜,把书认真翻过一页。 这个场景恬淡虚无,缥缈如同梦幻泡影,谭仕章站在卧室门口,一时间竟不忍打破。 但冯敛臣立刻发现他:“你终于到了。”他笑道,“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 咪咪从窝里走过来,冲谭仕章喵喵叫了两声。 谭仕章弯腰摸了他一把,手上带着雨水的潮湿,它觉得不喜欢,但是抗议也柔声细语,只是一扭头回窝舔毛去了。冯敛臣站起来,他一动,便从画里走到尘世:“外面雨还大吗?” 谭仕章出了口气:“像漏了窟窿似的。司机的车停在楼前,就这么几步都差点浇透。” 冯敛臣让他去洗澡,浴缸里已经放好热水,小别盛新婚,谭仕章把他拖了进去。 结果都洗了个透彻,两人热气腾腾地出来,冯敛臣把冷气温度调高了一点。 谭仕章上了床,看见冯敛臣把刚刚看到书放到床头柜上:“你在看什么?” 冯敛臣把封面侧了一下:“在你书房找的,不介意吧。” 是谭仕章公寓书房里摆着的《珠宝首饰绘画表现技法》。 这书谭仕章已经用不到了,但不是完全不再看了,就算是基础性的专业书,有时也是常看常新,书页的天眉地脚上有许多手写笔记,谭仕章调侃:“冯总又要朝设计领域涉猎了?” 冯敛臣没搭理他:“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翻翻。” 谭仕章搂着他倒下去:“大周末的,到底哪里想不开,你能不能先把它扔一边。” 冯敛臣随意笑笑,俯过去,嘴唇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下。 谭仕章睁开眼,目光幽邃地盯着他。经历了十来个小时的飞行,风尘仆仆地从异国他乡赶回来,是个人肯定都要累,他脸上有不明显的疲色,原本仿佛沾枕头就能睡着了。 冯敛臣侧躺着,一条胳膊随意肘撑着脑袋,另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 纤长的手指插在谭仕章发根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目光宁静和他对视。 冯敛臣其实本想重新谈一谈谭仕章走前的那个提议,所谓两个人试试,不管是理解成同居,还是理解成进入一段更正式的亲密关系,这个月来他的确考虑过,觉得都可以接受。 照两个人的性格,实在想象不出爱得死去活来是什么样子,永远不温不火仿佛才是常态。 但是冯敛臣享受身边有个人,遇事有商有量的感觉。何况话说,走上社会多年之后,有几个人真会盼什么死去活来的爱情,大部分人的状态,不过就是因为“合适”走到一起。 合适也是个宽泛的概念,家境合适,学历合适,年龄合适……很多人其实连是不是真的合适都未必清楚,稀里糊涂捏合到一块,能遇到一个心性和习惯都合拍的人已经属实难得,这次错过容易,再想找下一个都未必遇到了。为此即便承担一些风险,也觉可以接受。 只不过以后在外头,尤其在公司,保密工作大概更辛苦,不知要偷偷摸摸到几时。 冯敛臣决定不想那么多,熄了床头灯:“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就不喊你了。” 谭仕章周末睡了两天倒时差。 他躺着的时候,冯敛臣在公寓走来走去,干自己的事,喂猫,看书,陪张远山组队打游戏,睡醒的时间,两人则关起卧室门厮混,休息够了,分别了几个星期的寂寞亟不可待地也需抚慰,私下冯敛臣挂在谭仕章脖子上,到周一上班,打起领带,又是只可远观的一副形象。 通勤虽然都是从公寓出发,两个人还是分头,各自开各自的车。 两车一前一后,默然保持距离,直到离公司还差两条街的路口才被插队的车冲散。 这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集团前台把玻璃门打开,见有个陌生面孔在外面抬头看招牌。 是个瘦条条的中年男人,长得不难看——其实仔细看也不算中年,外表更像二十几三十出头,还背着双肩包,只是他眼神颇显沧桑,又不修边幅,以至于杂糅出一种复杂的年龄感。 前台挂起职业微笑:“您找哪位?” 对方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半天才说:“找……找冯敛臣吧。” “好的,请问有没有预约?没有的话要麻烦先登记一下,我帮您打电话确认。” 那人说了声“好的”,接过圆珠笔刷刷签下名字——薛青平。 片刻之后冯敛臣匆匆赶来,看见薛青平又恭敬又意外:“薛先生,你怎么来了?” 薛青平镇定自若,没事人似的四下张望:“路过。上午在附近办事,待会儿还要顺路接孩子放学,没这么早下课,我也没地方去,正好想起你们公司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 他这些年脾气好很多,主要体现在讲话知道客气了,但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难改。 虽是突兀上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总不能不接待,冯敛臣也不确定拿薛青平怎么办,总之只能先带着参观一下:“那去看看我们的展厅?” 薛青平倒是好商量,说可以啊没问题,两人转身看见楼梯口有个身影,是谭仕章闻讯赶来。 第65章 第 65 章 这次功劳算你的。 除了客人, 两人俱是一顿,目光错开,很快掩饰过去。 谭仕章上前, 客套地和薛青平握手:“薛先生。”大家都是见过的,“好久不见。” 薛青平如实说:“哦, 那是有几年了吧。”然后闭上嘴,和谭仕章大眼瞪小眼。 连谭仕章这样老道, 一时都有些卡壳。冯敛臣忙说:“展厅在楼上, 您有没有兴趣?” 集团腾出一块地方,设计成展览空间, 供客户上门的时候参观。 前面是记录企业发展历史的一排照片,冯敛臣对解说词倒背如流, 只是这些薛青平很显然都不感兴趣,反应平平,只对着玻璃罩里几件首饰琢磨了一会儿。 那是金凤祥银楼几十年前打造的老物件, 放到现在算是古董首饰了, 老黄金都有些氧化了:“这个镂空工艺——做得不错。” 冯敛臣说:“对,这是把黄金做成蕾丝效果。” 深的却不敢多提。工匠把金片做成蕾丝, 要凿出小孔, 用极细的金属线穿过反复摩擦, 镂刻出蜂巢的形状,每个镂空小孔的边缘控制在不超过1毫米的厚度,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对着客户和合作伙伴,自然值得大讲特讲,炫耀老工匠的手艺有多精细。 到薛青平面前,反而小心翼翼,生怕对方听了忌讳, 触及伤心事。 薛青平倒是没表现出来,参观一会儿便说要走。 谭月仙这天下午本来出去办事,接到电话专程赶回公司,在薛青平走之前乘电梯上楼。 见到本人,自然先是热情设宴邀请,但是薛青平拒绝,说他得去接孩子。好说歹说,才同意去董事长办公室一坐,谭月仙亲手泡茶,顺势聊起来。 对自己的手伤,薛青平也没避讳:“找过各种专家看,还飞到国外去治,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急昏头,连野鸡康复机构都差点去试试,说是二十万包治包好,哈哈,那时候这种话怎么都敢信,幸亏人家劝住了,说肯定是骗子,后来还是回国,做了两年康复训练。” 谭月仙温和笑道:“那现在身体怎么样?” 薛青平把五指摊开握了握:“怎么样?就这样,伤早就好了,手么,还在锻炼。” 锻炼到什么程度大概是外人最关心的,他却又没有说明白,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放下杯子薛青平看冯敛臣:“你们想请我当的那什么顾问,上次小冯去找我,也提了这件事——” 冯敛臣没做出什么反应,余光瞥到谭仕章,对方翘着二郎腿,表情不辨喜怒。 谭月仙忙道:“哦这个事情,我听田先生传话说,您的意思暂时是不太方便?” 薛青平直言:“你听我说完,原本确实是觉得不方便,你们要是对我抱着多高期待,那可真不保证,但是,说到珠宝设计,我本来也还在做,所以又想了想,也可以试试新的路子。” 他突然松口,谭月仙反而一怔:“噢!那您现在的意思……” 薛青平无所谓地说:“我今天过来就是顺便问问小冯,他上次跟我提的,到底什么要求?” ——天降馅饼似的,薛青平突然点头,愿意接受邀请,没有什么电影式的长篇大论,苦口婆心的劝说,就是他自己在家琢磨几天,突然想通了,觉得可以试试和谭氏合作。 走的时候他也没要司机送,站在大厦楼下,谭月仙微微躬身,和薛青平握手。 她诚恳地说:“薛先生,我也说句实在话,您愿意当我们的艺术顾问,属于我们高攀,幸运至极的事情。我知道可能对您来说,谭氏做的就是门生意,商人都是逐利的,有铜臭味,但我相信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想做出点不一样的珠宝出来——” 然而薛青平满脸不想应付,连连摇手:“好了,真得走了,老师待会儿要给我打电话了。” 说完背着双肩包,自己怎么来的,又怎么沿着街回去,顶着三个人的注目礼。 只是这一下让冯敛臣有点被动。 他和谭月仙姑侄两人重新上楼,电梯里遇到员工,恭恭敬敬和领导们打招呼。回到董事长办公室,果不其然,谭月仙问:“敛臣,原来你们俩交情还可以?之前没提过呀。” “也是以前双年展上认识的,和公司里其他人一样。”冯敛臣说,“只是他出事以后我们机缘巧合有点联系,交情多深可真谈不上,不瞒您说,私下里我确实找过他,但是当时他就说了不乐意,所以也没什么好提的。” “他说什么接孩子接孩子的,听说他孩子也有一点问题是不是?”谭月仙又问。 “薛先生的孩子有点孤独症,在干预机构上课。”冯敛臣解释,“不过幸好,听说是高功能,具体不太清楚,好好引导好像可以正常生活,而且难得的是,那个孩子很有艺术天分。” 薛青平家里是个女儿,他私下见过几次,自闭症的孩子被称为星星的孩子,他们常常行为刻板,兴趣狭窄,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但是极个别的情况,也会展现出天赋和特长。 照顾这样的孩子很困难,极其耗费精力,当年薛青平天才折翼,完全有理由一蹶不振,或许被这份责任绊住,才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乃至他这脾气,可能有一半都是孩子磨平的。 简略讲了跟薛青平的渊源,谭月仙表示理解,谭仕章也没有大动干戈的表示。 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冯敛臣接到内线电话,他提起听筒:“哪位?” 对面谭仕章的声音说:“是我。你在办公室吗?” “在。” “我现在过去。” “……好。” 谭仕章推开门又在背后关上,冯敛臣看着他走进来:“怎么了?要再说说薛青平?” 谭仕章“嗯”了一声,他逆着光,两手撑在办公桌上,这个姿势仿佛有审视的意味。 冯敛臣和他对视片刻,扬了扬眉:“你——” 谭仕章也同时开口:“你——” 冯敛臣说:“你先说。” 谭仕章顿了顿,挠挠鬓角:“算了……稍微打断一下就忘,这脑子,哦,我过来原本是想说,你还挺有办法,冯总,能不能让我取取经,怎么跟薛青平搞好关系?” 冯敛臣托着腮看他:“这是反话,还是你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瞒着你?” 谭仕章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当然不是介意,吃惊是有点吃惊的,但是说实话,我不管方式,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结果就行了,其他的都没意见,所以这次功劳算你的。” 冯敛臣淡淡笑道:“但的这句话错了,我确实没有功劳,你可别给我扣大帽子。” “不是大帽子,现在真的你和他最熟络,以后跟他联系,我们这边总要出个对接人。” “还不是帽子?提前说好,我可以和他对接,但不是我说什么他就会听什么的。” 谭仕章噗嗤一笑,说这个当然知道,他摩挲冯敛臣的脖子:“还是辛苦你。” 冯敛臣便也笑笑,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过这一下午的时间,足够薛青平上门的消息在公司内部不胫而走,还要附加一句,对方专门冲冯敛臣来的——结果传到双方签合同的时候,版本已经演变成薛青平本来看不上谭氏,这个合作是看在冯敛臣的面子上拿下的,他们那点私交都仿佛吹成过命交情,属实夸张。 流言可怕,连佟雨曼都认真地问过一次:“冯哥,你是怎么和大师混成至交好友的?” 冯敛臣已经解释无数次,只能自谦:“是我高攀,我哪有那个本事让人家看我面子?” 但是不管怎样,谭仕章说只看结果,结果就是流程走得很顺利,甚至顺利到超乎想象。 薛青平的一举一动,至今还能牵动业界的心,这次举动到底算不算他重新出山,也引起很多业内人士在背后讨论。 为了周全体面,谭氏低调行事,自己没进行大肆宣传,但是该知道的人都已多少耳闻。 代言人塌房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没消失,又刚解决公司内部作风问题,这个节骨眼上,薛青平的加入总归是个好消息,如同为谭氏注入一针强心剂。 但说到姚尧,还是值得一提,在狗仔和经纪公司的拉锯下,吃瓜战场依然激烈万分。 这是一场大众狂欢,也是一场群体混战,各路媒体一个比一个嘴毒,网友的情绪也相当激烈。总而言之,这次姚尧看来真的名声难挽,并且面临立案调查,只是粉丝还在嘴硬。 本来,No.7和姚尧已经各不相干,只是对方的一个黑料又把“极限几何”的名字推到风口浪尖——姚尧曾在情人节把品牌方赞助的戒指送给一个交往的女艺人,转头又把同系列的胸针送给了另一个同时交往的女歌手,甚至把项链送给了陪自己上过床的粉丝。 这点是被眼睛雪亮的网友扒出来的,因为两位女星出席不同场合时,分别佩戴了姚尧送的首饰。被诱骗的粉丝跳出来指证姚尧欺骗自己感情时,则把对方送过的礼物也晒出来。 三方对证,竟然很可能是拆了一整套首饰到处送。 不仅花心不负责任,简直抠门到爆,姚尧立时又多了个“端水大师”的黑称,被人取笑说“勤俭持家”,实在太会送礼,真的一点闲钱都不浪费。 但客观上No.7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盗版的赝品仿佛一夜之间充斥电商平台。“极限几何”系列首饰的版型被大量复制,商品页面被网络美工用火爆的大字标上“姚尧同款”。 甚至材质还不如水湾批发市场的盗版,变成了网友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个的廉价厂货。 卖的商家太多,法务部一个个告过去,大约可以告到猴年马月。届时经济赔偿应该能追到一笔,但是有什么意义?公司不缺这点发财款项,但是在网友心目中,No.7却已然和low男绑定,团队辛苦将近一年,千方百计抬上去的品牌调性毁于一旦,这才是最糟糕的。 经历打击,谭皓阳倒是连火都不喷了,他找回了一点心态,不再那么易燃易爆,像是豁达接受了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实,照常和其他高管说说笑笑。 但是也被撞见过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在天台上抽烟,背影甚至显得有点萧索。 星之钥内部谈不上人心惶惶,但发生的一切也像个契机,个别部门提交上来一些离职信。 齐春生习惯性以谭皓阳为首,没有树立起总裁的威严,也没有当家做主的意识,星之钥所有人以谭皓阳马首是瞻,因此辞职信的最后一道流程是走到他那里,谭皓阳一律通过。 照惯例公司方面本来该和想走的员工进行谈话,做一点挽留的努力,这次都予以省略。 谭皓阳还跟齐春生说:“你看着办,跟人事打好招呼,哪个部门不够数可以再招批人。” 齐春生应下,顺便按他吩咐的,当成调整组织架构的机会,只有产品部门一个人没走。 部门管理完善,员工会更有信心,产品部长莫明私下来和冯敛臣表忠心。 最近冯敛臣忙着带薛青平熟悉工厂,听莫名告知最近的情况,问具体有哪些人员变动。 莫明把自己知道的一一报给他,最后说到设计部:“……还有那个江一眠也离职了。”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在冯敛臣耳中出现过,他问:“江一眠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莫明说:“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您也知道,很多跳槽的其实都是找好了下家,觉得下家给的更多,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也正常,冯敛臣点头,只是见他神色微妙,又多问一句:“你是知道他去了哪?” 莫明凑过来压低声音:“这也是我听说的,您别当真,好像他前脚办完离职,立刻就去跟咱们不对付的夔龙集团报道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在开会,待会儿过去看…… 夔龙集团是谭氏的老对头, 又是争抢红海集团的竞争对手,在公司层面有着渊源久远的矛盾。江一眠跳到他们那里,乍听确实微妙, 但是作为普通员工,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叛变。 冯敛臣说:“他那个级别都不需要签竞业协议, 去就去吧,没有什么影响。” 话虽如此, 却隐隐有种蹊跷的感觉。 或许因为对对方人品有先入为主的怀疑, 或许也对江一眠的专业水平缺乏信任。像江一眠这样一个普通设计师,进入也是大集团的夔龙, 有那么容易吗? 因此莫明转身的时候又被他叫住,冯敛臣点到为止:“既然最近人员变动多, 我们产品部门还是要踏实认真一点,和其他部门做好对接,工作上不要出没必要的差错。” 莫明忙说:“我知道了, 这是肯定的。” 他走后, 冯敛臣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或许也可能是他多虑了, 江一眠虽然小心思多, 但是人怂胆小, 重要的是,他接触不到什么公司机密,翻了天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抄袭几幅设计部的图稿?就算他真敢,也算不上难解决的大事。 冯敛臣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显示屏,摸上鼠标,处理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 * 社畜没有长时间休息的权利, 暑假是学生享受的特权,而且转眼就过了半。 大热的天气,冯敛臣一头扎在工厂和研发中心那边,要么就是原料管理中心,主要是为了供着薛青平,对方想看什么他就陪着看什么,任劳任怨,别无怨言。 后两个地方还好,工厂是决计没有空调的,只有几台工业电扇呼扇呼扇地吹,然而驱不散的热气源源不断,西装根本穿不住,一来就捂出一身汗,像蒸桑拿一样难受。 出于对天才的好奇,黄芮假公济私也来了一趟,一下午就中了暑,被灌了两条藿香正气水送到医院。她在医院给冯敛臣发消息:“我只好奇一个问题,薛大师会亲自出手吗?” 冯敛臣说:“这个他没说,我也还不知道呢。” 黄芮分析:“我听爷爷说,现在定下的合作模式是给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上手就上手,不愿意上手就指导指导下面的设计师,甚至只负责审审稿都可以,钱一样照拿,是这样吗?” 简单粗暴来说,是这样。 就像重金请姚尧当代言人,到了薛青平这个档次,合作合同条款也会更多向他倾斜。同样有风险,但又和姚尧不一样,这是基于对薛青平艺德的信任,至少薛青平在业界风评还是不错的,就算做不出像样的东西,也不会随便糊弄,因此谭氏充分给他自由权,以示尊重。 这份工作对薛青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冯敛臣不可能完全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只见这个艺术顾问头一个月里什么都没干,只是天天抽时间来谭氏报道,到处参观,要么看看原料,要么看看成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蹭顿午饭,直到下午四点,准时去接孩子。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打着一个不抱希望又隐隐盼望奇迹发生的问号—— 他那手惊艳的雕刻技法,在宝石内部雕刻出海市蜃楼的绝技,还有没有可能再现? 宝石雕刻的难度比玉石更大,因为硬度不一样,据说薛青平使用的工具是自己亲制的一套钻头,但钻头的问题是,高转速会带来巨大的热量,这常常是宝石无法承受的,一碰就裂。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在水下进行作业,但是把宝石和工具没进水里时,水面折射和波纹晃动都会干扰视线,以至每刻一刀都必须拿出来擦干看一看。这个过程极其繁琐且困难,即便是以前的薛青平,一年也不过能完成一两块宝石的雕刻,遑论现在。 当然薛青平不只会这一种技艺,在珠宝设计领域,此路不通,还有很多其他的路可走。 只是在所有人眼中,这独一份的宝石雕刻工艺是他的看家本领,也代表了他的成就巅峰。 薛青平受伤这些年来,无论简单还是复杂,什么样的作品都没有问世。 是力不从心,还是自暴自弃,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没有答案。 谭仕章到工厂的时候,听说薛青平和冯敛臣今天也来了。 到车间却扑了个空。有个年轻的学徒给他指路,说人在原料管理中心,谭仕章按图索骥找过去,结果也不在那里,最后他又到研发中心遛了一圈,才听说两个人又回工厂那边去了。 走到切割车间,门口有个对着风扇吹风的工人,扭头看见他:“谭总好!” 那个黝黑的小伙子大概怕他觉得自己偷懒,带着讨好的声气,问他有什么吩咐。 谭仕章摆摆手,一条腿迈进工作室:“薛先生。” 又看看冯敛臣:“这是什么工作,怎么还需要冯总上手?” 为了方便作业,切割间是少有的装了冷气扇的地方,坐在工作台前的却是冯敛臣。 他上身微弯,似模似样地握着八角手——切割彩宝的必备工具,薛青平一条胳膊撑在工作台上,另一边站着切割师傅,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冯敛臣两旁,像两个耐心的指导老师。 八角手连着的黏石棒顶端,用火漆粘了枚绿色的石头,正打磨到一半。 冯敛臣忙笑:“不是工作,上班时间悄悄摸个鱼,怎么这么不巧,就被撞见了,刚刚我们来的时候宋师傅在磨沙弗莱,看了这么多年,突发奇想想学一学,宋师傅让我试试手感。” 谭仕章低眼:“什么沙弗莱,就是这颗?” 冯敛臣伸手把磨盘关停:“当然不能浪费公司财物,这是练手的酒瓶底。” 瓶底厚的部分被切割出指甲大小的一块,要切割成最基础的圆形,已经初具形状。 宋师傅说:“冯总虽然头一回上手,但是他见得多,已经比一般人像样多了。” 谭仕章背着一条胳膊,拿过八角手看了看,还给冯敛臣,没有再说什么。 他表情淡淡的,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冯敛臣乜他一眼,自觉点燃酒精灯,要把黏石棒放到火上烤——火漆烤化了,上面的原石才能取下来。薛青平不明就里,哎哎哎地叫住他:“冠部的面还没磨完呢,你现在就拆它干什么?” 冯敛臣咳了一声,赔笑说:“薛老师,今天就到这儿吧。” 薛青平大约这辈子没上过班,更不知道什么叫看领导眼色:“怎么了,你有事?” 这时谭仕章开口:“继续吧,有始有终,敛臣,你把这个磨完看看。” 然后自己也背着手,站在冯敛臣后面,加入旁观队伍。 原本一时心血来潮,体验一下切割工艺,突然变成这样豪华的师资阵容,坐在冯敛臣的位置,大概需要格外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顶着三个专业人士的目光,镇定完成剩下的步骤。 八角手比划半天,冯敛臣突然噗嗤一声:“你们三位这样看我,还真有点紧张。” 谭仕章听了也才笑了笑:“没必要,我们又不是老虎,难道还能吃了你。” 冯敛臣定了定神,他照宋师傅和薛青平的指导,把冠部每个面磨完,换上抛光盘。 薛青平突然说:“刚刚台面磨得大了。” 冯敛臣虚心接受:“是太大了,可能要漏底了。” 薛青平说:“肯定要漏啊,你刚才手劲儿太大,都跟你说了轻一点了。” 宋师傅忙道:“没关系的,第一次也不要求太高,冯总这个挺对称的。” 薛青平说:“有八角手辅助,谁能磨不对称?” 冯敛臣笑笑,启动抛光盘,磨砂质感的玻璃刻面,往上稍稍一抛就光如明镜。 虽是简单的形状,也有几十上百个刻面,平时再熟悉宝石,哪怕对每个面都了若指掌,自己真的上手,想磨好还真是挺难。不一会儿冯敛臣看得眼花:“这一圈是风筝面,对吧?” 薛青平语平平地说:“你没有跟星小面区别开,接缝被磨斜了。” 冯敛臣笑着自嘲:“眼高手低,手上功夫还是要练,真不容易。” 薛青平说:“不同类型的宝石折射率不一样,玻璃的折射率也不一样,所有原石在打磨之前就要考虑到这些,要雕刻什么形状,自然心里有数。酒瓶底打磨到满火彩的状态,你根本看不出它是酒瓶底,但是你这个磨法,出来的火彩也很黯淡,一眼看过去,玻璃还是玻璃。” 他眼里也没有新手保护期,宋师傅哈哈笑两声,打圆场:“是薛先生要求太高了。” 谭仕章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突然抬手看表:“今天薛先生不用接孩子吗?” 墙上的时针已经快指向下午四点。薛青平一惊,跳将起来:“哎呦,都这个点了啊。” 他拎起双肩包就要跑,倒是个尽责的父亲,冯敛臣道:“不用急,让司机送您过去。” 谭氏工厂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到这地方来,通常薛青平都得坐谭氏派来的公车。但是今天司机以为他们不会立刻用车,临时开出去送份文件,在电话里说这会儿还没回来。 好在冯敛臣自己也开了车过来,因此转向薛青平,主动说可以把他捎回城里。 只要有车可坐,不需要等,薛青平就没有意见,满口说可以都行。 谭仕章突然说:“我坐老戴的车来的,他待会儿正好顺路回公司,可以顺路送薛先生。” 薛青平目光游移了两个回合,在一个陌生司机和冯敛臣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走吧。” 冯敛臣冲谭仕章笑笑,谭仕章眼神闪烁了一下,让路给他们通过。 说是捎一程,实际肯定要送佛送到西,冯敛臣看着薛青平下车,才想起刚刚离开工厂时,忘了把他磨的那块玻璃也带上。虽然不值半毛钱,手艺也马马虎虎,好歹有一份纪念意义。 因此给谭仕章打电话:“你还在工厂吗?” 谭仕章不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冯敛臣解释:“我刚刚磨的那块酒瓶底,麻烦你看看还在不在宋师傅那里,要是能找到,劳驾帮我带回来,不过也不用太麻烦,要是已经扔了就算了,反正没什么重要的。” 电话那边半晌没有回复,不知道在干什么。 谭仕章从兜里掏出块绿色的玻璃,放在掌心,又看了看才开口:“那东西你还要?” 冯敛臣在等红灯,用蓝牙和他通话:“怎么说也是自己第一次动手,在的话就当个留念。”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样,你还在不在工厂?方便过去吗?” 谭仕章站在路边,神色平淡,握着绿色的玻璃,在丢在草丛里和装回兜里之间反复举棋几次:“我在开会,待会儿过去看看。” 第67章 第 67 章 你想去游乐园? 晚上冯敛臣回到家, 谭仕章在厨房炒饭,冯敛臣换了鞋走到门口:“找到了吗?” 油烟机嗡嗡直响,谭仕章背对着他没有听见。 蛋包饭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冯敛臣又问了一遍, 谭仕章瞥他一眼,起身走向门口衣架。 冯敛臣叫他一声:“不急, 吃完饭再找就行了。” 谭仕章则没吭声, 重新走回来,把一颗绿色的玻璃放在桌上, 又端起自己的碗。 说他不高兴,看不出什么来, 说他高兴,表现得也不像,脸色一如寻常。咪咪照例在脚底下蹭来蹭去, 吃完饭冯敛臣给它换水, 谭仕章把碗筷端到厨房,不一会儿传来哗啦的水声。 冯敛臣又走到厨房门口, 站在背后看他:“你怎么不用洗碗机?” 谭仕章的肩膀很宽阔:“才几个碗, 没必要这么麻烦。” 冯敛臣找了个盒子, 把他练手的那块玻璃装起来,扔到抽屉里。 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的孩子,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尤其敏感,在冯敛臣印象里,母亲吴满香像个不饶人的炮仗,丁点大的事就大动干戈,父亲用她的话讲是“一砖头打不出一个屁”, 保持完全麻木和封闭的态度,闷头闷脑,半个字都不愿意和她多说。 家里永远在吵闹和冷战,能讲得通的事一定要无理取闹,好好说句话好似难过登天。 冯敛臣向来认为谭仕章属于能够“讲道理”的那一类,他们的相处模式也维持在一个稳定态,在这方面他有点惰性,不太希望为无谓的原因耗费精力,更不想掰扯讲不清的道理。 谭仕章出来的时候,冯敛臣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咪咪窝在他腿弯里。 谭仕章在屋里绕了一圈,突然问:“后天我们要不要去干点什么?” “后天?” “周六啊。” “我不确定。”冯敛臣说,“营销部不是有活动,你们不用配合吗?” “去不去都行,捧个人场而已。”谭仕章说,“那你是要加班了?” 冯敛臣说是,他便没再开口,两人相安无事,各占一边沙发。 只是冯敛臣心头莫名松了口气,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有点想叹气。 洗漱完到睡觉的时间,谭仕章从另一边掀被子上床,抱着冯敛臣亲个不停。 求欢的意思彰然若揭,然而这才周四,第二天还要上班。 冯敛臣扭头看他一眼,谭仕章穿了件系扣的睡衣,扣子敞开大半,露出结实的胸肌轮廓,嘴唇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的耳郭,暗示性强烈,空气中荷尔蒙激素的浓度极具上升。 况且氛围正好,照明灯关了,只留一盏夜灯,卧室陈设都像隔了一层柔光滤镜。 冯敛臣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一只手探进来,柔和但坚实地摩挲着他的后腰。 次日早上,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谭仕章突然又问:“那周日呢?” 冯敛臣背对他,也在打自己的:“你问有没有事?” “对。” “周日待定吧,但应该没事,你有什么打算?” 谭仕章正了正领带,从镜子边缘看他后脑勺:“谭恩雅说海洋乐园最近在搞活动。” 镜中冯敛臣回头,用惊奇的眼神望着他:“你想去游乐园?” 谭仕章面色如常,冯敛臣却没立刻答应,只是又狐疑地看他两眼。 出门会有被撞见的可能,只是城市那么大,未必出门就一定遇到熟人,也没道理因为担心就永远不出门。但是话说回来,两个大男人去海洋乐园,分明不是什么必要的出门理由。 游乐园搞活动,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高中生约会吗? 两条胳膊从后面抱了上来,谭仕章用的须后水味道也飘过来,冯敛臣脑海里甚至出现跟他不搭的一个词,“黏人”。但是这个词出现的时候,他胸口同时还有种奇怪的感觉浮现,好像一根细细的蛛丝般的线,说痒不痒地在心头搔刮。 冯敛臣给的答案是到时候再说。 结果到了周末,根本没得选,周六日两天全部加班,别说去玩,回到家就已经半夜三更。 且工厂有批货出了棘手的问题,负责人解决不了,紧急上报到谭仕章这个层级,他也没心情再提什么海洋公园。 谁知拖到下个周末,谭仕章又问起出去玩的事,说是活动还没结束。 简直让冯敛臣相信他是真心想去看水母了,虽然从谭仕章的表情上,并看不出这种迫切。 可惜依然没能成行,趁暑假还没结束,冯敛臣的母亲和继父决定带他弟弟到金城玩两天。 ——他弟弟胳膊拗不过大腿,在家里挨够了母亲的絮叨和父亲的几顿暴揍,终于勉强同意继续学业。这次青春期叛逆算被镇压成功,打一杆子要给几个甜枣,因而有了这次出行。 冯敛臣开车去火车站接人,把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接到预定的酒店落脚。 车停在门口,吴满香才反应过来:“怎么到酒店住,你自己不是有房吗?” 冯敛臣说:“我那里地方有限,不一定住得下四个人,酒店更方便。” “怎么就住不下了?”吴满香道,“小东不是说你家两张床吗,你睡一张,我和你弟弟睡一张,你叔叔睡沙发,你就是不会过日子,心里没个成算,酒店要花多少钱?” “小东住的那张床被白蚁蛀了。”冯敛臣心平气和地说瞎话,“他走了之后才发现的,家里闹白蚁,还请了消杀公司上门打药,所以既住不下,也不方便。” 吴满香还是唠叨,有点不满意地说浪费钱,冯敛臣不为所动,帮她把行李提下来。 但是但凡去了他家借住,哪可能真像吴满香说的那样分配,出于礼节,总不能让继父睡沙发。只能是冯敛臣把主卧让出来,给他和母亲一起住,客房让给弟弟,自己睡两天沙发。 单纯为了客人打两天地铺,当主人的其实并不介意,只是继父又不一样,在冯敛臣眼里,他更像个生疏隔阂的陌生人,十几岁的时候,碍于吴满香,强行捏在一起组成一家人。 他已经主宰自己的生活,不情不愿的事就可以不再做,到现在偶尔冯敛臣想到这个事实,还会觉得庆幸,虽然吴满香可能有点遗憾。她的年纪大了,而大儿子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但退一步说,即便冯敛臣能容忍别人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也不能想象母亲和继父睡在他和谭仕章滚过的床上,实在太怪异了。 谭仕章没能去成的海洋乐园,反而冯敛臣陪他母亲一家人去了。全家人一半就是冲这个景点来的,他弟弟疯坐了几趟云霄飞车,玩得尽兴说饿了,又要去吃海洋餐厅。 吴满香嫌贵,要他吃带来的面包,母子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能说服谁,站在路边拉锯。 继父百无聊赖地坐在远处长椅上,无视园规,手指间夹着烟,时不时抬起抽一口。 冯敛臣索性也走开了一点,游乐园建在山上,山腰山脚各一半,他俯身往下看,欢乐的气氛确实比想象中有趣,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谭仕章,对方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立刻回复。 晚上返程的时候,才看见谭仕章发的消息:“好玩么?” 冯敛臣回:“还可以,下次有机会可以来看看。” 不过游乐园的活动他们俩没赶上,随着暑假结束,活动也结束了。 跟着就是九月新学期开始,迎来的第一个节日是教师节。金凤祥推出“园丁有好礼”活动,本质上还是营销,只要顾客拿出担任教辅工作的证明,都可以享受折扣。 同时这个时节,也有一大票毕业生正式入职,作为管培生在各个部门实施轮岗。 冯敛臣在公司吃早餐时还在用手机看名单挑人,走到食堂门口,正遇到谭月仙。 她面色肃然,向他招手:“敛臣,正好,你吃完饭来一趟。” 冯敛臣跟她一起去办公室,谭月仙先问:“跟薛青平对接的工作有问题吗?” 冯敛臣道:“暂时没有。” 谭月仙说:“没有就好,还有件事想告诉你,红海集团还是会和我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 大概谁都没想到,已经黄了的事还能扭转,冯敛臣问:“他们怎么会突然改主意?” 因为红海集团亚太地区的总裁不再是罗凯森了,副总裁Steven升迁,取代了他的位置。 上市公司的高管变动有义务进行披露,但对方的公告还没发布,谭月仙是通过一些渠道获得的小道消息。据说罗凯森不是调任,是被驱逐出管理层,听起来不会是个愉快的故事。 但不管怎么说,Steven是倾向谭氏的,所以这块饼抛出去一圈,最后竟还是回到锅里。 虽然出乎冯敛臣意料,听闻消息,他却不觉特别吃惊,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每个大公司都有自己的派系斗争,不为外人所知,红海集团也不例外。 Steven一行人在过年之前就早早来到中国,谭氏的积极接触,团队成员不统一的意见,Steven、Andy和罗凯森三个人之间微妙的摩擦,甚至Andy和谭仕章始终保持的联络…… 现在想来,很多蛛丝马迹的小事好像都能微妙串联起来,背后隐隐暗潮涌动。 当然,首先肯定要恭喜他们的老朋友Steven干掉了竞争对手罗凯森。一山不容二虎,Steven想当上赢家,看来必须踢走罗凯森。只是Andy甚至谭仕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谭仕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何苦那么热心别人的家事? Steven再亲谭氏,自己亚太总裁的位置还没坐稳,为什么就已经要拿合作来换? 当着他的面,谭月仙拎起听筒,按了几个键,那边谭仕章接起来:“怎么了?” 谭月仙说:“我们在说红海的情况,仕章,你也来一下。” 十分钟后谭仕章进门,通身黑色西装,显得气势格外压人。 冯敛臣注视他走近,四目相对的时候,冯敛臣扬了扬眉梢,谭仕章嘴角浮动,掠过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无影无踪,轻微得像是错觉。 “罗凯森和Andy掰了。”谭仕章事不关己地解释,“后面还要分财产,虽然没结婚——应该没结吧,他们老外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但是这两个人的财务要扯清楚有得麻烦。” 冯敛臣此时已经想明白:“罗凯森这算是成也Andy,败也Andy了?” 谭仕章从兜里掏了包二宝糖,分给他和谭月仙一人一颗:“只能说罗凯森这人没有自觉。靠吃软饭上位,把人伺候舒服不是最基本的么?做不到就罢了,这几年罗凯森野心一直在扩张,不仅不耐烦再伺候,自己胃口还越来越大,一心想往上爬,怎么可能不被一脚踹下来。” 第68章 第 68 章 江一眠。 谭月仙说:“八卦你们私底下慢慢讨论吧, 其他公司的内部变动,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们只管一件事,敲定合作就得拿出成绩, 今年下半年还有几个展,争取有个好的亮相。” 至于亮相, 她对薛青平寄予希望:“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冯敛臣说:“我会去跟他沟通一下。” 谭月仙说:“有任何需要,跟我这边也可以随时沟通。” 冯敛臣又看谭仕章一眼, 自己先出门, 谭仕章留下来,跟谭月仙还有话要说。 回去忙到中午, 才有功夫到楼顶抽支烟。 本来有几个员工在那儿吞云吐雾,见到冯敛臣过来, 纷纷和他打招呼问好。 没过一会儿,又有个人推门走过来,却是谭仕章这个稀客。他平时偶尔也来, 但是次数不是很多。有他在场, 压力猛增,另外几人陪笑聊了两句, 很快便离开了。 冯敛臣抱着手肘, 吐出一口烟圈。天气炎热, 他站在阴影里,却好似没出什么汗。 谭仕章打着了火,冯敛臣乜斜他:“你今天怎么有空上来?” 谭仕章说:“直觉你这会儿在楼顶抽烟,来验证一下。” 冯敛臣笑了笑道:“验证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吗?” 谭仕章说:“其实想来跟你讲讲八卦,碰碰运气,这不就碰到了?” 冯敛臣眨眨眼,又笑了笑, 把滤嘴递到嘴里:“你说罗凯森和Andy?” 谭仕章凑近了一些,冯敛臣挽着衬衫袖子,不顾形象地坐在栏杆的水泥边缘,谭仕章也跟着坐下来。解释似的,他主动说起:“你有没有发现,有的人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干的都是蠢事,有的人是外表看起来蠢,到大事上又有几个精明的心眼——Andy就是后面这类。” 至于罗凯森,这个野心家或许从一开始追求的时候,就打从心里没看得起过对方。 他是豁得出去的,为了拿对方当垫脚石,不惜掰弯自己,能做出来这种事还是挺值得惊叹,只是不料,这个被他当成美丽废物的花瓶居然又有点脑子,甚至还会有朝一日扳他一道。 冯敛臣问:“Steven就没有野心吗?” 谭仕章道:“他只想升职加薪,本质上还是个好人,对Andy可没有那么大的威胁。” 别人家的八卦听来刺激,两人还真的私底下讲起来,烟抽到尾声,已经说了不少事。 这会儿倒是有的没的都互通有无了,红海集团亚太地区的高层变动,本质上是公司内部的家务事,只不过谭仕章在中间,确实提供了一定程度的便利,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很多关系还是本土人士疏通更便利。最后冯敛臣想想,觉得没什么问题可问了:“原来如此。” 谭仕章说:“忙活一通,好像干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干。” 冯敛臣问:“你当老板的也有这种感觉?” 谭仕章轻轻一哂,没有回答,问另一个问题:“薛青平最近怎么都没来了?” “薛老师啊,又回家闭关修炼了。” “你们叫他薛老师?” “厂里他们都这么叫。不然怎么称呼,薛先生?薛大师?” “随便,都一样。”谭仕章没再纠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我有时间跟你一起。” “找个周末吧。”冯敛臣说,“他自己说一般周六日有时间。” “怎么还要大周末去他家。”谭仕章说,“周一到周五他都在干什么,打卡上班?” “你——”冯敛臣用膝盖碰了碰谭仕章的膝盖,两个大男人背后靠着栏杆,就算是再不敏锐的人,都能看出来个一二三,何况冯敛臣本人从来也不算钝感,“不是一回两回了,人是你要请的,集团批准认可了,人家也答应来了,你到底又对他闹什么意见?” “我对他没有闹意见。”谭仕章煞有介事地说,“只是有句话说得可能有道理,同行相轻,气场不和。请他来是请他来,但是好像确实不太喜欢看见那么多人崇拜他。” “呦,谁,谁崇拜他?” “没谁。没有最好。”谭仕章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速战速决,就这周末去他家?” 冯敛臣把烟蒂按熄,扔进垃圾桶,追上他的脚步,忽然噗嗤一声。 楼梯下了一层,却跟谭皓阳打了个照面,后者在安全通道打电话,刚刚收线。 谭仕章表情已经恢复漠然,谭皓阳站在低处看他们,目光在两人身上走了个来回。 谭仕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离开了。 倒是冯敛臣被谭皓阳叫住:“后天研讨会的讲稿秘书办做好了吗?” “还有点小调整,再改改就行了。” “到时候你负责上台讲啊。” 谭皓阳说的是个行业内部的研讨会,每年例行举办,交流一点行业资讯动态,然后喝喝酒谈谈合作,就这么些事,今年确定了谭皓阳带头参加。 但是被他点到,冯敛臣有点意外:“我上台?” 谭皓阳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我以为是你上去发言。”冯敛臣的确没听说。 “怎么会是我,黄总安排的你啊。”谭皓阳说,“冯总你老资格了,不能犯这种疏忽吧。” 这一声“冯总”其实是学其他人的口吻,但是语气没把握好,没阴阳到,反而喊得挺真。 因此谭皓阳咳了一声,掩饰性地又找了个话头:“你跟谭仕章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冯敛臣淡淡地说:“没有的事,你多想了,正好都在上面抽烟。” 又说:“借过,我去确认一下到底谁讲,省得老资格也犯疏忽。” 在研讨会上发言是个公事公办的差事,也谈不上什么出风头,只是被派上了,也没法说不。虽然谭皓阳推到黄大均头上,说是他指派的,谁知道是不是谭皓阳自己不想干了踢皮球。 反正吃准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冯敛臣总不可能专门跑去验证,能承担就承担了。 回去对照PPT准备了一下,两天后冯敛臣带着秘书,提前到会场和主持人对发言顺序。 会议开始前,人头窜动,现场乱哄哄的,人群众却有个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 冯敛臣抬头望去,直到前面两个人挪开,才证明不是他看错,江一眠抱着笔记本,一手拿着U盘,在跟负责人商量替换新的PPT版本——他是作为夔龙那边的工作人员来的。 彼此都看到对方,装不认识也晚了,冯敛臣大大方方,主动过去握手:“这么巧。” 江一眠目光闪烁一下,脸上也捏出抹笑:“是挺巧的,冯总好。” 冯敛臣明知故问:“知道你走了,还不知道你去了哪,现在在哪高就?” 江一眠不太自然地笑笑:“哎,我还有点事,待会儿有时间再和你闲聊。” “你去吧。” 谭皓阳从后台过来的时候,江一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始终待在会场另一边。 只是场地就这么大,完全躲开几乎是不可能的,谭皓阳还是看得见他,嘴里嗤了一声。 冯敛臣把谭皓阳的表情收在眼底,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对谁念过两秒钟的旧情。 会议议程要持续一整天。 前面几段讲话尚且有掌声,开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大部分人就不集中了。看手机的,出去打电话的,打哈欠瞌睡的,窃窃私语的……干什么的都有,唯独还在听的只剩下少数派。 下台后冯敛臣坐回自己公司的阵营,听着后来的人絮絮叨叨,不知不觉都昏昏欲睡。 胳膊肘突然被人撞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清醒了,是旁边谭皓阳干的,明明他自己也没听。 冯敛臣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回去,没理会他,抬眼看屏幕上的页面。 主席台上坐的已经换成了夔龙的负责人——是他们的少东家,冯敛臣以前在其他场合见过,叫付承,三十多岁,挺年轻就接管了家业,但是也因为年轻,多少有点轻狂过头。 这位少东家性格有点像谭皓阳,虽不能说完全相同,某种意义上,行事为人方面又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两人更加年少气盛的时候,还曾当众发生过冲突,不过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谭皓阳不知道冯敛臣在想什么,冯敛臣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江一眠为什么要走?” 谭皓阳两眼仍盯着台上,用余光扫他:“怎么,你知道?” “就是不知道,这不才想到问你?” “我哪有功夫管那么多,不想待就走,识不识抬举,看各人自己的选择。” 冯敛臣轻声一哂:“会不会有点太无情了?好歹别人陪你在董事长办公室做过梦。” 谭皓阳嘴角动了动,像是立马被点火,只是碍于大庭广众无法发作。他的视线转过来,落到冯敛臣脸上,狠狠一瞪,最后不知为什么,却没头没尾地说:“我身边已经很久没人了。” 冯敛臣仍没闭嘴:“那挺了不起的,是需要夸夸你的意思?” 谭皓阳先是蹙眉,继而眉头一松,有些无奈:“你干嘛,这会儿吃错药了?” 冯敛臣八风不动,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没什么,我是无聊过头,你不用介意。” 谭皓阳顿了顿,才说:“行,要不这么着,咱们谁也不吃呛药,找个话题聊聊天?” 冯敛臣撑着脑袋,用气声说:“你拿手机看看自己的表情。” 谭皓阳当真看了眼:“怎么了?” 冯敛臣道:“为免咱们俩当众打起来,能少说一点还是少说一点好吧。” 谭皓阳一时语塞,冯敛臣已经又微微闭上眼,闭目养神。 晚上还有个酒宴,众人转移到宴会厅。 这时候到了互相沟通的环节,尤其各种项目合作。谭氏集团和红海集团的握手近来是业界较为关注的一桩新闻,过来打听的人很多。但是过了片刻,夔龙集团的付承也过来举杯: “恭喜。” 这话给他来说就有点飘酸了,虽然对方来意不明,谭皓阳气势不输:“同喜同喜。” 冯敛臣错后半步,见江一眠也身着西装,跟在付承旁边,俨然颇受器重的模样。 付承拍拍江一眠的肩膀:“介绍一下,不过,其实不用我介绍,谭总你们应该不陌生,小江,江一眠,现在是我助理,今天特地来研讨会学习的,于情于理,应该跟你打个招呼。” 谭皓阳俯视江一眠:“是是,毕竟一眠还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人才。” 付承脸上堆笑:“人才谁都想抢,但是一码归一码,把他挖墙脚这事,是应该给你们道个歉。不过跳槽这种事情总归是人往高处走,选择更好的地方是人之常情,谭总别见怪。” 江一眠上来,依次给谭皓阳和冯敛臣敬酒:“谭总,冯总,我敬你们一杯。” 第69章 第 69 章 联合创作。 眼看江一眠拿出伏低做小的态度, 主动把高脚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谭皓阳和冯敛臣并排站着,都没吭声,谁也没动手里的杯子。 付承像只笑面虎似的:“哎呀, 二位这是不给面子呀。” 谭皓阳嗤声:“我?给他面子?一个前员工,照你的意思, 跳了槽我还要拿他供起来?” 男人就这么无情,他现在看江一眠的眼神简直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冯敛臣虽然没接话, 其实在打量江一眠, 对方微微低头,掩盖细微的表情, 指甲抠在拳头里。 至于以前,谭二公子和这位夔龙少东家的冲突, 有一部分是生意上的摩擦,还有部分原因其实难称光彩,导火索甚至是在夜店抢人, 两个人言语冲突升级, 还动拳头打了起来。 前段时间No.7代言人塌房,也是谭皓阳最煎熬的时候, 两家集团本就不合, 加上私怨, 一连十天半个月,付承在自己的个人账号上阴阳怪气地内涵谭氏和谭皓阳,句句连讽带刺。 不是没有网友看出端倪,当时还戏称两家集团“真正高端的商战是在社交平台互怼”。 珠宝协会的秦主席往这边走来,冯敛臣清了清喉咙。 秦主席德高望重,是业界的老行尊,谭皓阳无缝换上一脸阳光灿烂的表情。付承转了个身, 也面向对方,摆出后辈应有的态度,只是靠过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低声问谭皓阳: “你最近怎么没去过‘1978’,是戒色了,还是躲在家里喝奶?” 冯敛臣抽空瞥了眼谭皓阳,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似乎诧异他刚刚说身边没人是真的。 目光虽淡,却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谭皓阳憋了满肚子话,碍于场合只能咽回去。 只来得及趁秦主席没到跟前,偷偷骂了句:“操!” 宴会结束后,公司公车等在路边,小秘书坐在副驾,冯敛臣和谭皓阳在后排各据一方。 司机按各人住所的远近规划路线,小秘书最先下车。 到这时,冯敛臣才缓缓开口:“我觉得江一眠——” 谭皓阳扭头:“他怎么?” 冯敛臣低头看手机:“我不是看不起他——只是他一没什么资历,二对你好像也不太重要,付承干什么特地带他过来示威?就为了证明他们工作条件比我们好吗?未免奇怪吧。” “奇怪也是他奇怪,你担心什么?” “我倒是不担心。”冯敛臣说,“江一眠就算搞出什么事,至少应该和我们产品部无关。” * 星之钥的产品部其实已经是个配合良好的团队,一年以来成长很快,团队成员之间分工明确,很少扯皮,效率至上,虽然No.7这个品牌遭遇种种问题,不能完全掩盖部门的亮点。 到了周末,谭仕章履约,跟冯敛臣一同前往薛家老宅。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天公却不作美,早上开始窗外就下大雨,乌云压顶,雷声滚滚。 红灯转绿,前面车辆缓缓挪动,雨刷拼命挥动,也只能看清五米之内。 “每到这个时候,”前面车流又堵了,冯敛臣把胳膊压在方向盘上,无奈叹了口气,“我都忍不住会想,到底什么时候能实现财富自由,再也不用工作?” “实现财富自由,但是每天无所事事?不挺也空虚吗。”谭仕章说。 “只是不上班,还可以继续干点感兴趣的事。”冯敛臣说,“比如当个切割师傅。” “学这个不用等财富自由。”谭仕章看看他,“工作室什么工具都有,你想学早说啊。” 冯敛臣笑了笑,前车挪动,他抬了点离合器跟上:“其实去年工作不顺那时候,我还真的考虑过后路,想着以后去干什么,要不之后不再打工了,自己出去单干。” “你打算干什么?”谭仕章问。 “当个买手,珠宝商个体户,开个小店……都行。” “幸好没折腾到你走人。”谭仕章说,“从各种意义上都损失大了。” 薛宅很有年头,据说足有百年历史,位于山腰中段,周围村屋环绕,尽是田园风光。 雨小了些,依然在下。谭仕章把伞撑开,和冯敛臣一起走到古朴的大门前,却敲不开门。 过了十分钟,才吱呀一声,打开门的是个女孩,木然地打量冯敛臣,和他身后的谭仕章。 这就是薛青平的女儿,冯敛臣认得她,尽量温和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孩子十多岁大,盯着他不说话,瞳孔黑漆漆的。 冯敛臣又问:“你爸爸在不在家?” 女孩儿依然盯着他看,闭嘴不言,好在保姆及时找了过来,扶着她的肩膀,把客人让到客厅,拿毛巾沏茶,解释说薛先生在工作室忙活,太专注忘了时间。 干等半个小时,薛青平终于意识到时间,保姆重新过来,把冯敛臣他们请去…… 薛青平坐在工作台前,他的工作场所比谭仕章的更乱许多,像个大型杂货堆,把人和各种东西一起埋在里面,还连着水龙头。冯敛臣看见他把手泡在水里,雕刻一块透明石料。 薛青平拿拭布擦干,没避讳地递给他们看。 他尝试在一块水晶里雕刻观音像。 很显然,这是一位千手观音,角度经过精密的计算,虽然只是半成品,已能看出它的辉煌之处,观音的手臂经过多重折射,会在四面棱角同时显现,仿佛凭空多了几倍。 但薛青平说:“神韵不够。” 冯敛臣恭维:“我觉得很好啊。” “你试试?”薛青平的口气像是上回教他切割一样寻常。 “什么?”冯敛臣一怔,“试什么?” 薛青平的视线移向湿漉漉的钻头,不言自明。但这可不是初学者切割的玻璃瓶底,谁敢在他的作品上随便动手?冯敛臣第一反应就是恭敬地婉拒:“别别,我就不糟蹋了……谢谢。” “反正也作废了。”薛青平抽了张纸擦手,“又不是值钱的料子,雕到现在我也不满意。” 冯敛臣掌心里躺着半成品,他低头查看,水晶里观音的五官还没细化,只是初具雏形。 在佛教典籍中,千手观音有千手千眼,有无边法力度济众生,解除诸般苦难,广施百般利乐。没有面目的观音已能看出神态沉静,可以想象,如果成型,会是艳惊四座的一件作品。 然而薛青平继续说:“完成度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标准,你看,在这种料子上下刀,每一刀都要对下一刀有一个预判,出现瑕疵或者纹路,就要想办法调整弥补,要不然眼睛鼻子刻大一点,要不然脸庞稍微鼓一点,这样子还能把它救回来。但你要是一开始手就不准,那就真的没办法了,把石头磨穿了都救不回来。” 冯敛臣把水晶递给谭仕章,谭仕章接过去,对着光看了看。 冯敛臣不敢造次,架不住有人艺高人胆大,他和薛青平凑到一起,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谭仕章竟真的在他工作台前坐下来,两个人躬着背,脑袋顶着脑袋,琢磨那块千手观音。 细微的电钻声充斥在耳中,冯敛臣抄着兜,虚心站在旁边围观。 两道不容忽视的视线盯在背上,冯敛臣扭头,看见薛青平的女儿抱着只泰迪熊躲在门后。 他走过去,弯下腰问:“你来找爸爸?” 薛青平头都不抬:“小妹,大人有事,你自己出去玩。” 冯敛臣试探着跟熊仔握握手,以示友好:“我带你去吗?” 她也没有特别反对。 外面雨停了,天色灰白,院子里栽满各色花木,枝叶青翠欲滴,挂着莹莹水珠。 冯敛臣站在房檐下,看着薛青平的女儿趴在小几上画画,画得物我两忘。 她的笔触比同龄的小孩子成熟,大概受过训练,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浓艳大胆的用色却属于独家天赋。外人不知道她心中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从中窥见一斑。 其实不是所有自闭症的孩子都上天补偿的馈赠,他们之中很多反而智力受损,或许幸运的是,这个孩子确实遗传了父母的艺术细胞,对薛青平来说,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安慰。 后面保姆干完活过来接手,再回到薛青平的工作室,两个人还全神贯注地坐在那。 行吧,全是搞艺术的。 冯敛臣知道谭仕章也懂一些雕刻工艺,应该说,不只一些,但他似乎并没有认真地衡量过这一点,尤其在谭仕章升了副总以后,所有人都越来越少只拿他当一个设计师来看了。 但薛青平似乎对他还挺认可,完全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跟自己“同行相轻”过。 直到回去的路上,冯敛臣才问起来:“薛老师难道是想邀请你合作的意思?” 谭仕章搓了搓食指上的一道细疤,他思考重要事情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小动作。 “刚刚在他家里,那个氛围,我都没敢当面提其他的。”冯敛臣说,“现在怎么办比较好?我们都听见了,他自己都说手还是不太行。不过他这一直都没放弃,毅力还是很厉害的。” 谭仕章一听他夸薛青平又不想多说了:“再议吧。” * 到了下周,谭月仙听过情况:“薛青平要是愿意跟仕章合作,那当然再好不过啊。说句现实的话,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噱头,我觉得我们可以主动跟他提出这个要求。” 谭仕章没赞同也没反对:“不一定是那么容易的事。” 冯敛臣说:“事在人为,万事都要磨合,迈出第一步,本来没有容易的。” 谭月仙点头:“敛臣说得对,但是你不管容易不容易,这第一步总得先迈出去。”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和薛青平联合创作,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提议,也是一个需要严肃考虑的决定。本以为薛青平要考虑一阵子,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回复痛快,说可以。 双方就这样一拍即合,但是条件成熟之前,没有大肆宣传,连大部分员工都不知情。 众人各司其职,日常忙自己的工作。 接下来的两个月,集团这边有大大小小的会要开。 除了例行的总办会和工作报告会议,还有职工代表大会、股东大会、董事会会议、监事会会议……每一场都举足轻重,好巧不巧,全都赶到一个时候。 许多部门都忙翻了天,尤其行政办的人,每天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 小道消息最开始是从人事部传出来的,说看到了黄大均的退休材料。 很快证实这不是瞎传,黄大均跟其他高管聊天的时候,毫不避讳地说起打算什么时候走。 无疑这次董事会,他肯定要提让位的事,这位代总裁终于打算卸下肩膀上的担子,至于后面交给谁,经过这一年的观察,谭皓阳锐意进取,谭仕章稳中取胜,人人都有各自的看法。 就在这时,一封实名举报信发到了集团董事长的邮箱,并抄送了监事会主席和若干高管。 第70章 第 70 章 简直是无稽之谈。 冯敛臣是夜里十点接到谭月仙电话的, 他正枕在谭仕章肩膀上,两人靠在床头看电视。 信是江一眠手写的,邮箱里附的是扫描件。 手机屏幕太小, 只好到书房里打印出来,显示器的冷光反映在镜片上, 冯敛臣无声一哂。 就知道这小子憋坏水,果然靴子落地, 他把A4纸拿起来, 手书笔迹密密麻麻。 江一眠举在报信里,控诉自己在谭氏集团任职期间遭到的欺凌, 主要是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谭皓阳,以职业前途和晋升空间为要挟, 对他图谋不轨,强迫他和自己发生不正当关系,一个是冯敛臣, 因为私人恩怨, 对他故意打压,实施恶意职场霸凌。 小年轻豁得出去, 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 索性倒打一耙, 直言冯敛臣和谭皓阳有一腿,就因为这两人狼狈为奸,所以冯敛臣才对他感到百般不顺眼,直到把他排挤到主动辞职。 谭仕章穿着拖鞋走过来,扫完:“哦,就这么点事。” 冯敛臣给谭月仙回电话:“是……对,我看完了, 关于我这部分肯定是不属实的,好,我明白,您放心,明天我会早点去公司,在您办公室可以吗?” 咪咪被吵醒了,矜持地从窝里跳出来,打着哈欠走到床边,卧倒在冯敛臣的拖鞋上。 谭仕章弯腰,撸了它一把:“这种无聊的事,他发给田主席干什么?监事会就是监督纪律的?他发给人力总监啊。” 冯敛臣重新接过他手里的A4纸:“这不是能抄送的都抄送了么。” 人在家中坐,锅在天上来。只是江一眠宣称冯敛臣霸凌自己,证据自然是不充分的。 但其中也有对冯敛臣不利的点——他和谭皓阳的确曾经过从甚密。这种暧昧的关系本就边界模糊,又容易让人往下三路多想,如果对方倒打一耙,把浑水一搅,就不太说得清了。 冯敛臣翻了翻手机通讯录,他行事谨慎,和谭皓阳的所有短信和聊天记录早就清空了。 想不到翻旧账的不是谭皓阳,反而是他勾搭过的一个小角色闹出了幺蛾子。 “江一眠他自己不像有胆子这么搞啊。”冯敛臣说,“我看八成还是付承的主意吧。” 难怪前次见面,笑得那么不阴不阳,可能算盘已经打好了,怎么报红海集团的一箭之仇。 “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谭仕章说,“之前集团处理了那个前员工被性骚扰的事情,舆论还没过去多久,这时候正好在谭皓阳身上再演一遍,看看王子犯法是不是与庶民同罪。” “还是小人难防。”冯敛臣也分析,“但付承和我没有矛盾,其实扯不扯我都行,大概是江一眠觉得,这种高风险的事干都干了,他不喜欢我,索性也捎带上,性价比高一点。” “无所谓,那就查吧。”谭仕章推着他的肩膀回卧室,“我又不是死了,有我呢。” “等等,你让我想想。”冯敛臣说,“别的我不担心,经得起查,但我不放心谭皓阳。” 两人闹掰以后,冯敛臣甚至特地留了两分备份,现在还放在家里,就是因为知道谭皓阳是什么品性,怕有天再翻出来这些的时候,对方再生事端,颠倒黑白,自己反而没证据。 U盘不在身边,冯敛臣只能凭印象回忆和谭皓阳聊过什么,睁着眼看天花板。 谭仕章关了床头灯,翻身拍了拍他:“不会有事,放心吧,今天早点睡。” 黑暗遮掩了他的表情,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却比平时温和,带着安慰的意思,仿佛一个十足可靠的靠山。 这让冯敛臣突然想起来,其实之前什么时候,好像还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但那时候只是上同一条船,哪曾想过会像现在,亲密无间地上同一张床? “我明天回趟家吧。”冯敛臣说,“检查一下U盘里的备份……算了,我还是先搬回去住两天,不然被发现和你还有关系,事态就更复杂了。” “就算真到那一步也不用担心。”谭仕章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翌日清晨,冯敛臣七点不到就到了公司,谭月仙已经在办公室。 过了两分钟,临退休前还不得操心一摊子事的黄大均也来了,谭仕章刻意晚了一刻钟上楼,另一个当事人谭皓阳来得最晚,满脸桀骜。 这是一场私密的对话,黄大均气势威严:“解释解释吧,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黄叔,您这问的是什么话。”谭皓阳冷笑,当着谭仕章的面,大概尤其不愿放低姿态,“不够明显么,造谣一张嘴,除了他妈的小人搞我,我还能给什么解释?” “注意家教,耍横没有用。”谭月仙瞪他一眼,谭皓阳容易冲动,情绪上头,闭上嘴摆明不愿意说更多,她板起脸斥责,“冤枉你,你不招惹这个江一眠,他怎么有攀扯你的机会?” “如果是付承授意干的,对方说不定还要买个热搜之类,包装成社会新闻。”谭仕章提醒,“这件事要跟公关部打好招呼,让他们随时监控,不要有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满天飞。” 所谓不应该的东西,说得算是委婉,但是在场都是老油条,其实心里都有怀疑,谭皓阳和江一眠上过床,他在这方面向来又荤素不忌,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刺激眼球的文字或影像? 这些桃色的东西向来是大众最爱,如果掌握在江一眠手里,就像一个炸弹。 所以就算再让当事人没面子,该问的也得问清楚,只是谭皓阳显然不会当众交代,只好私下再逼问了,谭月仙转向冯敛臣:“敛臣,你这边又怎么回事?” “他说我霸凌他,这肯定是无理指控。”冯敛臣说,“当然,他把真话假话混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好像捏造又好像有道理。”他一条条解释,“比如说我以前故意授意林诗茹林部长,不许通过他的设计稿,事情是确有其事,但绝对没像他想的那样针对他。至于下面这点,去年的群英杯,他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自己的作品差点能获奖,因为我怂恿评委最后搅黄了——您和黄总当时都是评委,当时评选公不公平,您二位自己是最清楚的吧。” 谭月仙点头,其实都知道怎么回事,也相信他的人品,只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你把你说的这些整理一下,回头写份报告,发给人力资源部。也不用太担心,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个部门,这些和其他员工都是可以对证的,不会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冯敛臣说是,明白,黄大均突然问:“他说的你和谭皓阳的这些事呢?” 冯敛臣不动声色扫了眼谭仕章。 谭仕章表情平淡,没表现出半分对他的维护,仿佛铁面无情,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他摆这个态度,才好“客观中立”地替冯敛臣说话,只是冯敛臣不好贸然先开口,以免被谭皓阳说点什么拆台。 毕竟到了这个份上,谭皓阳破罐子破摔也不一定,应该说,甚至大有可能因为不爽多拖一个下水的。这封举报信卡在这个当口上寄过来,而且谭皓又确实和阳江一眠有过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就算信里有故意污蔑的成分,很多细节是说不清的,总之一定会受影响的了。 谭皓阳动了动,目光收回来,换了个吊儿郎当姿势:“简直是无稽之谈。” 不等黄大均再问,他继续说:“这也不瞒你们,我从下面刚来集团那时候,爷爷让我跟他学习,我还跟冯总不对付呢,大家都知道我们俩互相看不顺眼吧,能处得来算不错了,怎么摇身一变,还成了我们俩勾搭上?他怎么想出来的?” 冯敛臣面色平静如水:“确实都是胡编乱造。” 谭皓阳说:“他说这个话,可是要有证据的,拿不出来,我们就追诉他诽谤呗。” 谭月仙斥责侄子:“你也别得意,这条可以追究,那也是只把敛臣摘出去。你和这个江一眠那点事是最难扯清楚的,你还是赶紧想想,有没有把柄是可以给他抓到的。” 谭皓阳冷哼一声,说他会处理,目光阴鸷得像要去吃人。 举报信原件通过快递当天也寄到了公司,押在谭月仙那里。 冯敛臣安分守己地在办公室待了一天。 谭皓阳突然为他说话,原因是什么暂且不明,冯敛臣没有对他完全放下戒心——但是总好过谭皓阳不管不顾,直接坑他一把。现在这样的风向,对冯敛臣暂且是安全且有利的。 中间他只跟谭仕章打了个很短的电话沟通这件事,两人保持距离,连消息都没有发。 下班后冯敛臣到点走人,开车回自己家。 久不住人的屋子多少蒙了层灰,一排毛线玩偶还挂在窗户上笑。冯敛臣花一晚上做了大扫除,只是少了个同居人和一只猫同处一室,突然还有点不习惯。 江一眠或者说他背后的付承,果然打着闹大的主意,举报之后,热搜紧随而至。 第一个前员工说曾经在谭氏集团遭遇职场性骚扰,可能是个别事件,没多久又曝出第二个,就显然要让人多想了,为什么谭氏一而再地出这种问题,会不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对冯敛臣的调查倒是简单,问一问就清楚了,说他霸凌同事站不住脚。 甚至其实风评还不错,大部分人对他还是好话居多,什么业务能力过硬,靠得住,脾气也好,虽然工作中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被个别人内涵,但是谁也不是万人迷,基本没有太大影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冯总,这下你又算我的人…… 调查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集团的股东大会和董事会都因此延期召开。 因为涉及高层,网络上和公司内部都吃了一段时间的瓜,对外由公关部门负责舆情, 对内行政部和人事部坐镇,隔了好阵子, 议论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谭月仙作为谭皓阳的亲属,为示避嫌, 期间很少过问调查细节, 而是交由黄大钧全权负责。黄大钧身为代总裁,临到退休也没能悠闲几天, 接连忙活了一个多月才算消停。 虽然调查结果证明,举报信中的内容不完全属实, 谭皓阳总归闹出丑闻,还是受到影响。 董事会表决结束后,二十八楼大会议室里先是寂静, 继而响起轻微的交头接耳。 董事长谭月仙宣布会议结束, 隔空向谭仕章点点头,笑了一下。 像是释放了某个信号, 其他董事会成员互相看看, 纷纷起身上前, 和谭仕章握手祝贺,挂着笑容说些场面话,然后才三三两两往外走。 谭皓阳似乎已料到这个结果,什么都没说,表情也未变,只是率先推门而出。 这段时间他虽然表现得外强中干,个中滋味, 大概自己心里也明白。他输给谭仕章,并非只是败在一两桩丑闻上,更重要的是星之钥的表现,他并没有交出一份令股东满意的答卷。 去年公布遗嘱的时候,大概没几个人想到,谭仕章能这样一步步逆风翻盘。 只是唯一令人意外的,不管被怎么指责,谭皓阳这次竟做了回好人,没有攀扯冯敛臣。 以至于冯敛臣准备好的对策都像是做了无用功,有种草草收场的怪异感觉。 室内还剩两三个董事的时候,才露出一道缝隙,谭仕章站在圆桌后面,个头很高,头发束在脑后,他背着光线,似乎遥遥看了眼冯敛臣。 虽是赢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喜怒难辨,从额角到鼻梁的轮廓硬朗分明,长相虽一直未变,比起以前阴鸷多疑的感觉,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冯敛臣和赵律师一直列位旁听席,两人安安静静坐着,谁也没擅自动弹。 这一个多月冯敛臣搬回自己家住,保险起见,和谭仕章极少私下见面。 两人除了工作上的必要联系,也很少打电话或发短信,恍惚之间,竟生出几分陌生感。 之前那么久的同床共枕,同舟共济,都像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冯敛臣目光和他错开,没事人似的收回来,低声和赵律师交谈什么。 待会议室空无一人,赵律师才收拾笔记本:“接下来要给黄总开欢送会了?” 两人边说边向外走,冯敛臣说:“行政订了皇冠酒店的宴会厅,还是董高监这些人参加。” “哦这样。”赵律师道,“我看工会也要表示一下的,感谢黄总这些年来为集团的付出。” “肯定要的。”冯敛臣问,“赵律师,欢送会你打算送点什么?” “都不确定有没有我呢,不像你,你是重臣,怎么说都要在场。” “哪儿的话,这么说你更得去了。”冯敛臣笑笑说,“你才是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 两人商业恭维一通,在楼梯口告别。 赵律师的办公室在楼下,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正撞见谭皓阳收起电话,正夹着一支烟往楼上走。赵律师反应过来:“皓阳总。” 谭皓阳平易近人地指指楼上:“去抽支烟。” “那您去。” 倒是冯敛臣也去了天台,跟谭皓阳站定,两人面对面一起夹着烟。 打着了火,良久无人开口,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尴尬。还是冯敛臣打破沉默:“你还好吗?” 谭皓阳冷嗤一声:“我又没有损失,又没丢官降职,能有什么不好。” 他这混不吝的样子更近似于一种刻意的伪装,甚至让人有点想要同情了。冯敛臣想了想,语气甚至有几分安慰:“你还年轻,遇到一个两个不如意的坎,不至于一蹶不振。” 谭皓阳咬着滤嘴,听他老生常谈,眼睛望着楼下车水马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敛臣又笑道:“当然,有些事情我其实还是有点好奇,所以才想跟上来问问,照你的脾气,受了委屈不是应该泼天动地的,恨不得拉其他人都给你陪葬,什么时候转性了?” 谭皓阳无语地看他:“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 冯敛臣淡淡笑笑,他其实不是来针锋相对的,但非要较真的话,答案肯定是有。 他把抽到一半的烟按在垃圾桶上:“没什么,开个玩笑而已。我先下去了。” 谭皓阳转过头,眼睛盯着他瘦削的后背,突然骂了一声脏话:“操。” 反手关上玻璃门的冯敛臣自然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谭皓阳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冯敛臣说得没错,放在以前,他自己不好过,一定也不会放过看不惯的人。不如说,即便到了今天,每次看见冯敛臣,依然令他觉得烦躁。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种烦躁似乎换了种意味,多了几抹隐晦的、说不出的懊恼和后悔。 大概潜意识里,谭皓阳不愿承认,自己确实错失乃至推开了什么原本值得珍惜的东西。 人都有成长的过程,但也都要为自己的轻狂付代价,错过了的东西就是错过了。 接近中午的日头毒辣,把地面上黑和白生硬地一分为二,没有灰色地带。 他躲在阴影里,抽完了剩下半支烟,至少承认了一点,自己好像是挺可笑。 * 这段时间各部门都辛苦,冯敛臣他们尤甚。会议筹备工作忙得人像只陀螺,谭月仙信重,也意味着各种事都要交给他跑前跑后,上传下达,此外还要配合调查组,写各种报告…… 直到董事会开完,从终于有种尘埃落定感觉,同时仿佛扒了层皮。 忙碌到三餐不定的日程让肠胃对饥饿都钝感,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冯敛臣只想躺下补一觉,饭都没下去吃,关了办公室的门,灯一熄,裹着毯子睡到午休结束。 醒来的时候有片刻茫然,他从沙发上坐起,习惯性从旁边摸到眼镜戴上。 谭仕章坐在扶手上,静静地看着他,因为屋里有些昏暗,显得面目摸糊。 冯敛臣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恭喜恭喜。” 谭仕章笑了笑,俯身过来,把他拥在怀里。 两人接了个久违的吻。时光静谧,暂时停止,过去和未来好像都没什么重要了。 过了半晌,冯敛臣把人推开,从沙发下找自己的皮鞋:“当了总裁是什么感觉?” 谭仕章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冯敛臣知道他们董事会开完会,中午出去有个小聚餐。谭仕章说:“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想到一件事。” 冯敛臣问:“什么?” 谭仕章其实在调侃他,含着一点笑意:“冯总,这下你又算我的人了。” 冯敛臣职务是总裁助理,对集团总裁负责,只是由于集团的情况,和黄大钧比起来,平时受董事长谭月仙指派更多。他噗嗤一笑,推开对方站起来,穿好鞋整理衬衣。 “冯总。”谭仕章不折不挠地追问,“说说,名正言顺的感觉怎么样?” “其实也没什么变化。”冯敛臣叹气,“一样是给人打工的感觉。” 谭仕章坐在沙发上,眼睛随着他转,突然问:“你想过什么时候搬回来吗?” 冯敛臣整理领带的动作一顿:“周末?” 又说:“当然要是忙就晚点再考虑,也不是不行。” 分居本是权宜之计,现在警报解除,两人继续回到以前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说来,顺理成章分开了一个月,如果热情淡了,也不失为一个叫停的合适契机。 眼下谭仕章显然没有结束的意思,他目光灼灼,志在必得地盯着冯敛臣。对方对这段关系越来越像是认真经营的态度,冯敛臣也并非全无感觉,只是难免又想到,照这样继续下去,这种地下工作似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又或者其实永远都见不得光。 除非一个人离职或者退休,大概才算有了无所谓的资格。 或许由于黄大钧这个集团元老要彻底离开,冯敛臣不知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些,想来想去,并没有得出有用的结论,也暂时并没有资格去想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觉有些感慨。 “周末可以,我去接你。”谭仕章扶着膝盖起身,“到时候我帮你收拾。” “好。”冯敛臣回神,想说什么,到底欲言又止,把谭仕章送到门口。 谭仕章突然问:“你想说什么?” 冯敛臣握了一下他的手:“不重要,有时间再说吧。” 秘书办的流程走得很快,翌日一早,通知栏便挂出五六张新的任免通知。为首两张—— 黄大钧卸任谭氏珠宝集团有限公司代理总裁。 谭仕章担任谭氏珠宝集团有限公司总裁。 …… 下面还有一排其他人的任免,冯敛臣看完关上通知窗口,照常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72章 第 72 章 茧。 当然并不真的像戏言所说, 没有太大感觉,集团换总裁怎么说都是大事,职责和权属都要变, 对下面的项目和部门来说,每个老板有自己的管理方式, 磨合和适应也需要时间。 能把工作平稳接过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接下来一阵子, 谭仕章都不太能闲下来。 实际上, 周末冯敛臣把箱子搬回他公寓,两人亲热一晚, 周日一大早就跑去工厂监工了。 所谓名正言顺,名正言顺地干活倒是真的。接下来的一周, 几乎天天都是应酬。 秘书办的佟雨曼敲门来送材料:“冯哥,下午茶到了。” 冯敛臣头也不抬:“知道了,放在那儿, 你们去吧。” 佟雨曼笑着又敲敲门:“三点几嚟, 饮茶先啦!” 冯敛臣这才回神,推推眼镜看她:“饮不下, 晚上陪老板喝酒。” “那你这样不行啊, 喝酒更要吃点东西, 迟早搞坏胃的。” “都是职业病。”冯敛臣伸懒腰,“肩膀,脖子,腰椎,谁还没几个有毛病的地方。” 玩笑归玩笑,佟雨曼看手里给他的汇报材料:“我们今年下半年的重点项目都在这里?” 文秘虽然主要做些辅助性工作,多了解项目是好事。有的人可能一直安于在秘书岗待下去, 也有些人说不定会转去哪个业务部门。冯敛臣抬头看她:“你想参与一下项目啊?” 佟雨曼的确有这个想法:“行吗?我也就是想试试,学点东西,锻炼锻炼自己的能力。” 有野心想历练,两人又那么熟了,冯敛臣没理由不支持:“那你有没有钟意的去处?尽量帮你争取啊。” 佟雨曼显然想过了,有明确目标:“咱们和红海集团的那个合作项目,有没有让我打酱油的位置?当然我经验不多,先去当个助理,给大家端茶倒水订外卖也可以的。” 这也是下半年的重点项目之一,尤其跟红海集团的这次合作算是谭仕章谋划来的,对他来说具有别样的意义。做好这条和奢侈品巨头联姻的精品珠宝线,跟下半年谭氏自由品牌的销售增长指标一样重要,里子面子要一把抓,年底做年终总结,也算上任之后有个开门红。 说到这条精品线珠宝,在设计上由两个集团共同携手,首个系列名字已经定了,英文名很长一串,中文名倒是极其简约,就叫“茧”。预计推出三十五件珠宝设计,由双方设计师共同操刀,将在红海集团春季女装系列大秀中首次亮相。 为了进军中国市场,这条精品珠宝线的“茧”系列以新国风为主题,将在春季秀场上用于搭配红海旗下经典奢牌的女装新品。 说起这个,其实跑到中国来走国风路线的外国牌子,就算是奢侈品巨头,翻车率该高的还是高,取决于设计师能不能理解中国文化的深层精髓,还是只会加个龙凤呈祥糊弄了事。 虽是以对方为主导的品牌联姻,在品质上,也需要贯彻谭氏的工艺标准和品牌风格。 尤其对于这个风格领域,谭氏集团理论上是有话语权的,之前谭仕章的“流照”和后来集团一系列新中式首饰,都是无可否认的优秀案例,整个基调已经奠定得很高。 不说手拿把抓,但要是这都能翻车,合璧出一些四不像的作品,就是自砸招牌的事了。 冯敛臣回神,对佟雨曼说:“你先想想自己想往哪个方向发展,我再和他们部门负责人去谈,虽然不保证别人一定点头,但是尽力而为,能争取的一定帮你争取。” 佟雨曼欣喜而去,轻快关上办公室的门,他把眼镜重新摘下来擦了擦,复又戴上。 说到这条精品珠宝线,双方设计部门磨合已有一段时间。 除了逐渐适应各种工作时差,在孜孜不倦的跨国会议和邮件扯皮中,谭氏集团设计部的整体英语水平都有了一个显著提升。 好在到现在为止,首个珠宝系列的进度还算是符合预期。 只是“茧”系列的主打款依然悬而未决,而且每次一提起来,总是各有想法,吵个不休。 毕竟主打款是一个系列作品中的定海神针,至关重要。虽然本来就不会那么容易定下来,但是始终达不成共识的局面,也磨得人足够头疼,设计部长林诗茹头发都白了几根。 不过又有一个大家都明白的情况,红海那边也不一定没有小九九。 谭氏这边还有个没宣扬但也不算秘密的艺术顾问,那就是薛青平。 以薛青平过去的名声和影响力,如果愿意参与这次新品设计,会是一个非常瞩目的噱头。 在商言商,功利一点来说,这种噱头对两个集团来说都是香饽饽,哪怕拿出的作品不是那么完美,争议本身也是一波热度,冯敛臣合理怀疑,红海集团说不定二话不说留出主打款的位置,说到底大家都很现实,追求艺术,追求故事,背后最根本的还是要追求利益。 某种意义上,谭仕章上任后首要的一件事甚至不是项目,是跟薛青平达成这次合作。 薛青平的主要工作场所还是自己的工作室,后来去得多了,冯敛臣对他家老宅的布局已经了若指掌,谭仕章和他达成共识,将延续之前的理念,在一块黄水晶上雕刻出千手观音。 两位艺术家一埋头研究就俗事不问,专心到水泼不进,吃饭都要三催四请的。 冯敛臣虽然插不上手,每每跟在一旁观摩,切割其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过程,而是先要进行大量精算,把光影重叠的形态提前设计好,量定中心点,确定面部和手部的位置,保证折射角度形成光影,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很是无趣,大部分时候草稿纸上只有枯燥的数字。 进展到具体打磨的时候,则又极其缓慢繁琐,不停重复把宝石泡在水里作业的过程。 只不过冯敛臣不以为苦,也不觉得浪费时间,他其实反倒有点享受这种放空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像是某种冥想。这个过程是在见证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的诞生,即便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即便只是用眼睛看它一点点成型,似乎也觉与有荣焉。 冯敛臣起身去总裁办公室,谭仕章正仰着头往眼里滴药水。 他推门进去,看到莞尔:“你也犯职业病了?” “费眼。”谭仕章视线望过来,不解,“什么职业病?” “没什么。”冯敛臣过去拍上他的肩膀,“你这双眼睛跟手一样宝贵,是要好好保护。” 谭仕章握住肩膀上的修长的手,拽到唇边贴了贴:“那晚上我什么都不管了,你自己来。” 冯敛臣耳郭一烫,乜他一眼,迅速抽了回去。 他问谭仕章:“明天不去薛青平的工作室?” 这个名字总能迅速让谭仕章脸色变得无欲无求:“明天他老人家要开家长会。” 如果说有谁能克一克谭仕章,薛青平这个人务必首当其冲。两人在艺术造诣上本应有许多一致追求,偏偏性格和为人南辕北辙,用句更通俗的话说,就是实在没有眼缘。 耿直如薛青平,有天突然在工作室看谭仕章半晌:“你对我有哪里不满的地方?” 到现在想起谭仕章的表情还是很精彩,那张淡漠的脸上仿佛头一次出现“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情绪,薛青平看都没看他,又自顾自说:“你说说看,不过反正你说了,我也改不了。” 冯敛臣嘴角微微抬了一下,立刻又压回去:“正好明天我们也有事,都要去给黄总饯别。” * 为黄大钧举行的欢送宴会定在周五晚上,地点在五星级酒店宴会厅。 水晶吊灯闪闪发亮,下面董高监一群领导,没有几张特别年轻的面孔。尤其几位男士的地中海,颇有反光效果,都跟着头顶的吊灯闪闪发亮,衬得中间冯敛臣和谭仕章格外显眼。 冯敛臣端着杯子,上前给退休的老上司敬酒:“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重用。” 这一幕让他想起谭儒,倏忽间有片刻今夕何夕的恍惚。 身为师兄弟,黄大钧年纪比谭儒还要大,腿脚和腰背已经老态龙钟。 他这天格外慈眉善目,讲了几句鼓励的话,冯敛臣把杯沿放低,恭敬地跟他碰了一下。 这位代总裁在位时间不长,冯敛臣和他的关系始终比较客气,熟悉虽然是够熟悉,但没来得及培养起心腹之情。人和人是讲缘法的,有就是有,没有的话,那就匆匆奔向下一阶段。 黄大钧的下一阶段是颐养天年,至于他的下一阶段,就是谭仕章了。 宴会厅门突然推开,冯敛臣看过去,原本一直没在场的谭皓阳姗姗来迟。 在他的目光中,谭皓阳扯了扯领带,四下环顾,目光落到这边时停顿一瞬,径直向他们走来,中间招来服务生要了杯酒,主动开口:“不好意思黄叔,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黄大钧问:“有工作要忙啊?” 谭皓阳咳了两声:“差不多吧。” 这时候高总从他们旁边经过,和谭家几个长辈相熟,乐呵呵地说:“听说你最近在相亲?” 谭皓阳清了清喉咙,说话显得稳重很多:“是见了几个人。主要还是亲戚安排的,见面归见面,不代表一定有什么意思。高总你可不要乱说。” 他边说边瞥了眼冯敛臣,冯敛臣没有吱声,顺势退到一边。 见谭仕章在宴会厅另一头被围着,他慢条斯理踱到桌边,换了杯手中的酒。 过了片刻,谭皓阳甩脱人群也走过来,冯敛臣给了他一个薄凉的眼神,不予置评。 这些富家子弟,玩是玩,结婚是结婚,两件事情可以泾渭分明,又总是想既要又要。对他们来说,婚姻更多是一种资源配置,谭皓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看不惯?” 冯敛臣说:“我虽然不是很认可,但是对公司同事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权力指手画脚吧。” 谭皓阳斜眼看他片刻,突然说:“难道你觉得谭仕章就不是这样了?” 冯敛臣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问:“他怎么样?” 谭皓阳嗤笑一声:“你不是知道么,我们家不是有那个家族宪章?明明白白写着呢,既然他现在荣登少东家的位置,怎么好意思不结个婚?” 冯敛臣噗嗤笑了一下:“你说那个啊,这种老黄历,我还以为早就没人搭理了。” 第73章 第 73 章 也是把他和谭仕章分开的…… 谭皓阳讨了个没趣, 无聊地走到一边去了。 冯敛臣往窗户看了一眼,玻璃上映出他自己镜片的一片高光。 他微微出神,一时间思绪飘出, 胸中却也莫名生出一点怅惘。 倒不是相信谭仕章会结婚,只不过思及将来, 他也知道谭仕章的家庭情况,别的还好说, 那位控制欲旺盛的谭太太, 不会是一个好商量的人,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矛盾。 这时身后有人走过来, 又是高总,端着酒杯, 这回是问正事:“小冯啊。” 冯敛臣把目光转向他:“您说。” 高总问:“我听说最近莞城那边的工厂开了不少人哪?” 谭氏集团在其他地区也有子公司和下属的制造加工工厂,菀城距离金城三小时车程,经济发展程度相对不及, 相应的地价和人工便宜, 建有谭氏产值和规模最大的一个工厂园区。 所谓开了不少人是个委婉的问法,高总亲自来过问, 情况其实还是闹得比较大了。 自从谭仕章上任后, 审计组就派驻过去, 上面动了个财务副总,下面还开除了一些员工。当然其中涉及一些特殊情况,也是家族企业避免不了的弊端,系统里的关系户多,菀城那边的工厂是重灾区,导致账目一直很乱,这是谭儒在的时候就存在的问题, 只是一直没有清理。 冯敛臣拽着他往旁走了两步,才低声解释:“菀城那边的子公司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天高皇帝远,人事关系复杂,以前老谭董在的时候,账一直是他们自己管的。” “但是去年他们的负债率达到了这个数字。”他悄悄比了一下,“这也有点太过分了。” “情况虽然是这么个情况……”高总也压低嗓门,“刚上任,还是慢慢来吧。” 他说的是谭仕章,冯敛臣笑笑,应和两声,两人便散开了。 送别宴会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散场。 总部的七八辆公车全都用来接送高管,谭仕章和谭月仙共乘一辆,其他人都不顺路。谭月仙上车之后,还惦记着叫了一声冯敛臣:“小冯,你住哪个方向?戴师傅也捎你一路。” 冯敛臣虽然依言上车,没开出两条街便指着前面:“把我放在地铁口就可以了。” 戴师傅以为他有急事:“你要去哪,要不然先送你?” 冯敛臣和谭仕章住在一起,主要是这点不方便暴露。他笑道:“这个时间路上正是堵的时候,您送谭董和谭总就行了,我自己坐地铁,到家可能比你们还快。” 既然他这么说了,戴师傅依言把车停在地铁口。 冯敛臣乘地铁确实更快,走进公寓大楼的时候,才想起家里洗漱用品告急。 想了想,也懒得再倒回去,他低头给谭仕章发了条消息:“你回来时记得买两管牙膏。” 谭仕章很快回复:“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冯敛臣说:“套也可以补两盒。” 那边顿了几秒:“知道了。” 冯敛臣有点想笑。他敛去唇边的笑意,一边按熄手机一边把手放在密码锁上。 滴地一声,大门应声而开,玄关是黑的,客厅里灯却亮着。 不至于早上忘了关灯,冯敛臣一怔,还来不及退出去,屋里的人已经听到动静,裹着披肩走出来,跟他打了个照面——说曹操曹操到,他跟谭仕章的母亲撞了个正着。 冯敛臣暗暗一惊。 这是个糟糕的场景,虽然不愿意面对,但是之前并非没有未雨绸缪地设想过。 电光火石之间,冯敛臣反应很快,想说是来送东西的,然而谭太太面沉如水,她用黑幽幽的眼眸看了眼冯敛臣,淡淡地说:“进来吧,坐。” 这让冯敛臣意识到,她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有备而来。 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气氛很沉默,几乎是凝滞的。 谭太太先动了,她用有些挑剔的眼光环顾一周。 谭仕章的公寓比以前冷冰冰的样子多了许多生活气息,毕竟多了一个人同住,还养了猫,角落里摆着猫窝和猫爬架,地上还扔着一只鱼型的玩具。 咪咪慢吞吞从窝里走过来,扭头看了它一眼,屈腿卧在冯敛臣脚边。 谭恩雅其实有的时候会过来看它,但是小姑娘没有那么多心思,也不会随便进谭仕章的卧室——两个人同居总会有各种蛛丝马迹,瞒得过谭恩雅,但是大概很难瞒得过谭太太。 只是谭仕章性格很独,他和母亲之间有种似模糊似分明的边界感,至少平时,谭太太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从不会不打招呼主动登门,更不会搞这样的突然袭击。 冯敛臣看了眼她面前空空如也的茶几:“我去给您倒点水。” 谭太太似乎想拒绝,想了想,还是略一点头,夜色已经深了,她脸上还带着得体的妆容,但是盖不住隐隐的怒容,以及不明显的疲惫。 冯敛臣叹了口气,去厨房烧水泡茶,此情此景,他多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等对方发难。 他盯着水壶里的水渐渐沸腾,总不能一直在厨房回避,终于大门响了一声。 谭仕章进门之后第一件事是换鞋,手里提着楼下便利店的塑料袋。一抬头,之间冯敛臣站在厨房门口,身上还是西装革履的,透过镜片,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同时他的背后传来谭太太的声音:“仕章。” 谭仕章反应很快,听到声音时已经心里有数,脸上没有太过诧异的表情。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冯敛臣,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低声说:“没关系。” 冯敛臣拿了三个杯子倒茶,然后坐在单人沙发里。 谭太太把脸扭向他:“你搬到这里有多久了?” 冯敛臣欲言又止,谭仕章代为回答,他开门见山:“如果您不同意的话——” 谭太太拍了下沙发扶手:“你觉得呢?” “我只是想说,您不同意的话,我也只能抱歉。”谭仕章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私生活,可能没能让您满意,但是我不希望别人干涉进来。” “仕章,我来的时候其实没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你——”谭太太失望地说,她细长的食指突然指向冯敛臣,“你之前又是把他带回家,又是把猫带回家,从那时候开始,就把我蒙在鼓里,是不是?这种把别人都瞒天过海的感觉,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 “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您不要总是想得那么极端。”谭仕章道,“我又不是什么青春期叛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挑衅家里人?”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其实也想问,现在又是谁告诉您的?” 谭太太道:“纸包不住火,只要你做了,我总会有办法发现的。” 谭仕章却敏锐地说:“或许是谭皓阳捕风捉影,跟你嚼了什么舌根?” 谭太太说:“你不要管是不是捕风捉影,至少我确实看到你跟男人在一起鬼混,不对吗?” 冯敛臣坐得很端正,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嘴。不过脑中想到今晚谭皓阳略显奇怪的表现,如果说是他作怪——不如说,谭皓阳的确最有可能发现端倪,又搅出这种无聊的事来。 只是此时也没有恼火的功夫了,他的背挺得很直,听谭仕章和他的母亲交锋。 母子两人一上来说话还算克制,不过这么话赶话说下去,硝烟味也变得渐渐浓郁。 谭仕章问:“您这么直接上门,到底想怎么样?” 大概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放不开,谭太太冷冷地瞥他一眼:“我能单独和我儿子聊聊吗?” 冯敛臣客客气气地站起来,不失礼数地欠了欠身,谭太太没有吭声,谭仕章则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先到卧室去吧。” 他和谭太太两个人谈到深夜。 冯敛臣自然也没得睡。一门之隔,外面的交谈声大部分时候听不太清,不过中间一度变成近乎争吵的语气,谭太太终于激动起来,嗓门抬高了八度,冯敛臣听到她质问谭仕章: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然后激烈地呛咳起来,谭仕章倒还冷静,似乎给她递了杯茶水,低声让她先消消气。 到了这个时候,冯敛臣反而静下心思,他坐在床沿,试图从头审视两个人的这段关系。 他听不见谭仕章是怎么回答这句逼问的,单从冯敛臣自己的角度来看,事到如今,他和谭仕章不仅仅是各取所需,□□和心灵上的亲密兼而有之,这是一种他从没想过和另一个人达成的默契,虽然没有过专门的承诺,但应该是心照不宣地打算一直走下去。 如果谭仕章也是这样想的,其他的事倒是好说,家庭这一关是迟早需要面对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只是这晚谭太太突然杀到,像毫无准备就经历一场暴雨,难免叫人猝不及防。 当然,换成是自己母亲吴满香,冯敛臣想象,大概场面会更加热闹,只怕连好好坐在沙发上谈判的机会都没有。 谭太太自持涵养,到底做不出特别歇斯底里的举动,谭仕章这晚还是劝走了她。 只是她出门的时候才说是打车来的,裹着披肩,人显得很疲惫。冯敛臣站在卧室门口,给了谭仕章一个示意的眼神,谭仕章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 “这个时间这一带不好打车,你等我一下。” 说完谭仕章走到卧室,冯敛臣低声说:“你就留在家里住吧,劝劝她,路上小心。” 谭仕章握了握他的手,似乎为了让他安心似的,在他耳边亲了一下,然后一晚未归。 冯敛臣独自躺在双人床上,谭仕章不是一个耳根子软的人,道理上来讲,他不必太担心谭仕章会搞不定和母亲的博弈——然而毕竟,谭太太说到底也不是一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冯敛臣见识过她偏执的一面,不显山不漏水,但绝不会轻易放弃。 果然对于撞破冯敛臣和儿子的“奸情”,谭太太并未死缠烂打,只是翌日上午,冯敛臣便接到谭月仙的电话,谭月仙在电话里声线短促而生硬:“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她严厉地注视面前地冯敛臣:“你知道谭仕章的母亲是我的大嫂,对吧?” 冯敛臣平静地说:“没错。” 昨天谭仕章应付了谭太太,今天该他和谭月仙交代了。 “事情她都跟我说了。”谭月仙眉头拧成一团疙瘩,手指敲着桌面,往椅背上一靠,“小冯,你怎么回事,上回和谭皓阳的事刚刚撇清楚关系,这回又犯这样的问题?” 冯敛臣哑口无言,她说得确实没错。 先后和谭家兄弟两个关系都不清不楚,这件事拿出去,任谁来说都是不像话的。 谭月仙训斥:“别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我告诉你,我见过更多的情况,是本来能成大事的人,在小事上犯糊涂,最后败就败在这些小糊涂上!我绝不希望你也是这样。” 冯敛臣站在她面前,他向谭月仙鞠了一躬:“抱歉辜负了您的信任。” 董事长办公室里,谭月仙直勾勾地端量他。上任后的操劳似乎让她见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和法令纹都显得不近人情。 但她突然舒了口气:“敛臣,你是不是心里怪我不讲情面?” 冯敛臣忙道:“是我没有处理妥当私人关系。” 谭月仙换了副平和的语气,苦口婆心:“你是公司的老人了,很多规矩你应该比别人更明白,先不说你们两个男人的问题,你是总助,仕章是总裁,别人会怎么看你们的关系?”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冯敛臣当然明白。 集团虽然没有规定不允许发生内部恋情,但是位处关键岗位的人,的确不适合走到一起。 人言可畏,职位低的那个总是劣势一些,谭月仙能说出这些话,其实也不是不为他着想。 当然,这些风险是提前预想过的,人想要得到什么,也总要承担一些代价。 从冯敛臣的角度来说,一旦关系曝光,谭仕章身为总裁自然不可能离开,最不理想的结果,无非是他跳槽去其他的地方,虽然遗憾,好在他本人还算抢手,从来都不缺猎头想挖。 谭月仙把手中的钢笔合上,她冲冯敛臣苦笑:“好了,这件事你自己说该怎么解决?” 冯敛臣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能怎么解决,他和谭仕章划清关系? 此时谭月仙表情放缓:“你别摆出这个表情,敛臣,首先,在公司我讲的就只是公事,至于你们的私人感情,这个领域我不干涉,我其实也干涉不了,其次,我是你的领导,平时你解决问题是让我放心的,至于你出问题的时候,我肯定也要给你托底。所以我下面这个提议,你先回去仔细想想,冉城的子公司现在正好缺个总经理,你想不想过去待几年?” 那就是去做一把手的意思,冯敛臣听懂了,这是升职,也是把他和谭仕章分开的办法。 第74章 第 74 章 希望不是为甩了我找的借…… 冉城的子公司成立时间比较早, 去那边做总经理,大约相当于执行总裁。 这个提议其实是件大事,冯敛臣有一瞬间的沉吟, 他很难立刻做出决定。 谭月仙说:“我也不是要做恶人,不过有一个情况你可能得知道, 我这个大嫂……” 冯敛臣问:“怎么了?” 谭月仙道:“她查出了乳腺癌。” 冯敛臣一怔,一时无话。 冯敛臣回到自己办公室, 脑子里还回想着谭月仙的语气。 病人为大, 确实,这个道理放到哪里都没得说, 即便谭月仙和大嫂的关系一般,这节骨眼也要让她三分, 谭仕章这个亲儿子,又该如何自处?跟母亲天天吵吵嚷嚷? 他给谭月仙的回答是可能不方便去冉城。谭月仙以为他不同意,冯敛臣主动说:“主要是距离太远, 飞机过去都要三个小时, 您知道我家里的情况,长期调任, 实在无法两头照顾。” 他家里有老人要赡养,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当董事长的反应过来:“这样说也是,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也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你自己和仕章商量吧。” * 在办公椅里坐了许久,冯敛臣给秘书办打了个电话:“谭总在办公室吗?” 那边是Nicole接的:“还没来。” “等他到公司麻烦告诉我。” Nicole满口答应。但冯敛臣看了一会儿文件, 什么工作也做不下去,索性去楼下买咖啡。 他端着一杯冰美式,坐在街心花园的水池旁边,看广场上的鸽子扑棱着起飞降落。 今天的阳光不是很热,暖洋洋的很舒服,让这样的时光显得难得悠闲。 脑海里仍在回想谭月仙的话:“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仕章知道没有,我也是才听说的,上个月刚查出来。走运的是,发现得比较早,还是早期,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但她又说:“不过你也明白,不管怎么说,毕竟都是癌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有辆黑色汽车停在街边,有人下车走来,姿势很熟悉,头发束在脑后,是谭仕章。 谭仕章昨晚回他母亲那边过夜,今天还穿着昨天那身深灰色的商务西装。里面的衬衣和领带换了一件,但是外套肩膀有点褶皱,冯敛臣起身上前,抬手给他抚了抚。 他们俩公开场合少有这么亲昵的动作,谭仕章似乎没想到,不过也没有躲。 索性翘了班,谭仕章开车,两个人去了谭仕章的工作室详谈。 “昨天晚上情况怎么样?”冯敛臣问,“你们回去后谈了什么?” “那么晚了,也谈不出什么来。”谭仕章捏了捏眉心,“她现在的情绪比较激动,一时难以接受,等她平静了再说,这件事我会解决的,你不用管了。” 这人说话习惯性地霸道,“你不用管了”“不要问了”,常常一句话就把人隔绝在外,显得不近人情,在他那张严肃强势的表情下,连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但是只有接触时间长了才清楚,只要谭仕章能说出这些话,就不会是推诿,他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也一定会解决问题。他处理的方式可能有待商榷,但整个人是靠得住的。 冯敛臣就是了解他的人之一:“谭董都知道了,一早叫我过去训了一顿。” 谭仕章道:“她是这个样子,喜欢闹得满城风雨,你别放在心上。” 冯敛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捧着他自己的马克杯。他把杯子放下,摘下眼镜左顾右盼,谭仕章递过一张擦拭用的湿巾,旁边的展台里,一条黄蓝宝项链闪着柔和的光。 冯敛臣斟酌着口中的措辞,但主意是很坚定的,他一五一十地跟谭仕章说了自己的打算。 冉城确实太远,不过如果一定要调任,菀城不啻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去处——那边不是正好也差一个合适的负责人?冯敛臣过去做执行总裁,一样算是升迁。 当然,对个人而言,还是谭月仙的安排更理想,菀城相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工业园区刚被审计组开过刀,账面还没理清,人事关系又复杂,空降的领导无疑面临着巨大压力。 可能董事长本来想派更老成的人过去,但冯敛臣衡量过,虽然有点挑战,他也不是不行。 再难的岗位总归要有人去做,何况地理上也有便利的地方:菀城开车到他的老家,只需要一个小时,甚至比到金城还快。这样他可以时常回家,照顾老人都更方便。 但是谭仕章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他才道:“那其他的打算呢?” 冯敛臣明知故问:“你指哪方面的打算?” 谭仕章目光很犀利,仿佛要审判他:“以后我们的。” 冯敛臣也透过高光的镜片睨他,过了片刻,才把二郎腿放下,却又换了个方向。 他叹了口气,对谭仕章说:“这个问题正好也是我想问你的。”冯敛臣问,“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以后怎么办?” 从开始的猜忌和对立,到后来的合作和绑定,他们确实很登对,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点点生出暧昧和亲昵的情愫,从发生关系到搬家同居,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高度默契。 但是默契不等于能永远稳定下去。 没有外力干扰的时候,或许可以不考虑那么多,日复一日,每日维持现状。 但是现在就是有了,所以要不要有一个承诺?不然,谁能保证一直到永久呢? 谭仕章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转了两圈,走到墙边,输入密码把屋里的监控关了。 头顶的灯带却被全部打开,一时灯光大盛,耀眼至极。他拽起冯敛臣的胳膊,突然就往沙发上按。冯敛臣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两人抱在一起,又滑到地毯上,唇舌交融,呼吸交叠。 钻石璀璨,珍珠温润满室珠光宝气交相辉映。 …… 室内虽然不热,两人都是一身的汗,欲望平息,冯敛臣有一会儿头脑空白。 神志渐渐回落,他起身扣起扣子。一场不管不顾的情事过后,许多积压已久的压力似乎随之宣泄出来,人也冷静下来了,可以更好地思考一些东西了。 谭仕章坐在沙发上,只披了衬衫,衣襟却敞着,露出饱满结实肌肉的线条。 他把手搭在冯敛臣肩上,像玩笑又像试探似的:“不是想分手的意思吧?” 冯敛臣慢悠悠道:“公是公,私是私,两回事,一件一件按顺序谈。” 谭仕章突然用力把他往后一带,冯敛臣顺势倚到他怀里。他刚要抬头,谭仕章就把他的头颅揽在自己颈间,大手挪到他发顶,用力而温存地揉了一把。 谭仕章说:“首先,我很中意你,我也很认真对待和你的关系,这一点是没得谈的。” 冯敛臣胸口像是有石头挪去了,觉得有些轻松。 这就结了,有时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早点说开就完了。 但是他说:“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认真考虑去外地待一待,这样也未尝不好。” 于公,这是一个很好的上升机会,哪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冯敛臣不想错过; 于私,既然双方都不打算分手,在达成共识的基础上,物理层面上分开两年,不代表感情就彻底塌了,结了婚的夫妻尚且那么多人两地分居,什么年代了,通讯和交通都够方便,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说到底还是看双方心里怎么想,有没有一份真心在里面。 反而他们现在相处过程中的一些问题,也许这是一个契机,可能正需要解决一下。 对冯敛臣来说,他和谭仕章的关系想要真的做到公私分明其实很难。从一开始他对对方的情愫里,就掺杂着对上司的顺从和对权威的敬畏,平时工作和生活又搅合在一起,大事小事,忙忙碌碌,唯独好像很少有心无旁骛只谈感情的时候。 这就令他认识中的谭仕章始终摆脱不了附带权力的身份,他看不到一个更真实的谭仕章。 冯敛臣不是忌惮谭太太,只是这些潜在问题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而人陷在一成不变的境地中,很难主动地寻求变化,所谓距离产生美,跳出现在的环境,没准反而带来一些变化。 谭仕章问:“你真的想好了?” 冯敛臣说:“我是这么想的,也全都跟你说了,你反对么?” 谭仕章终究没有反对,只是阴阳怪气地说:“希望不是为甩了我找的借口吧。” 这是今天之内第二回说这种话了,还从鼻子里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表明其实不那么乐意的真实意图。但人在玩笑的时候其实常常透漏的才是真心话,他那么强势的脾气,连“甩了我”这种表述都用上了,冯敛臣装作没听出来,忍住脸上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背。 两人躺在地毯上聊天,难得又聊了很多有的没的东西,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已经做了暂时异地的决定,后面自然也要安排一下未来的打算,包括谭太太的治疗计划,在她病中如何跟她沟通交代,调动职位之后工作怎么安排,生活方面怎么安排,在菀城待几年打算回来。 “当然,现在安排得倒是好好的,但是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如果失言了怎么办?” “什么失言?”谭仕章正靠着沙发脚,坐在地毯上,低头问,“为什么会失言?” “没准两年里你又找了一个,或者我又找了一个,前面商量的怎么风控?”冯敛臣揶揄。 “那你试试再说吧。”谭仕章眯着眼说,“你最好记得是去菀城不是去国外,高铁过去半个小时,不管你再找一个什么样的,我过去拆散完全来得及。” 到了晚上,大体上已经商量下来。 冯敛臣回谭仕章公寓的时候,先开始收拾一些东西。 箱子摊开,发现还是有很多不舍,比如猫——咪咪踩在箱子上喵喵叫,好似通人性,冯敛臣把它抱起来,宠物陪主人的时间统共就这么些年,这一去,总觉舍不得放下来。 但是该走还是要走的,职位变动很快经过了总办会批准。 虽然这半年来冯敛臣的职位调动显得略微频繁,但也不算超过正常范畴,很多人不清楚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他主动要求去的,甚至以为是谭月仙下放钦差,专门去莞城坐镇的。 动身之前冯敛臣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谭太太还是私下来找了他,两人在茶楼见了个面。 这次见面是提前约好的,气氛虽然还是不尴不尬,但是没有特别剑拔弩张。 毕竟见过太多难搞的客户,代表公司被兴师问罪更绝不是第一回了,就把这次会面当成商场谈判,冯敛臣俨然经验丰富,温文尔雅地给谭太太倒茶,伸手不打笑脸人,第一要务就是绝不跟她正面硬刚。 第75章 第 75 章 跟你提个要求,行不行。…… 因此谭太太来时虽然脸色阴沉, 的确也没有发得出脾气。冯敛臣把一张名片推到她面前: “头几年我家里老人生病,当时的主治医生很厉害。虽然不是肿瘤科的,但是他的老师有个师弟主攻这个领域, 治疗乳腺癌在全国的权威性都是数一数二的,我向他打听了一下, 说也可以帮忙介绍。我知道您肯定不缺靠谱的大夫,多一个专家给看看也是好的。” “你这人脉倒是挺广的。”谭太太顿了顿, 扫了一眼, 有点阴阳怪气地说。 “哪里是我的人脉,最开始都还是沾了老谭董的光, 是他找熟人给介绍的。” 他顺势讲起头几年带奶奶求医问药的经历。又要工作又要陪护又要到处筹钱,那几年冯敛臣连简陋的出租屋都很少回, 三天两头,不是住在医院就是住在公司,说辛苦委实辛苦。 不是亲自经历过的人讲不出来这些, 谭太太有火气也难发出来了, 悻悻说:“你还挺孝顺的。我听小姑子说过。”她的小姑子就是谭月仙。 冯敛臣给她添了杯茶。 谭太太推开,质问他有怎么打算。 冯敛臣说:“和仕章总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我调到外地去, 不管怎么说先分开一阵子, 您现在保持好心情是最重要的,务必保重身体。” 谭太太不觉得她能保持好心情:“等我好了你们继续在一起?死活就是不打算断是吗?” 冯敛臣拿出谈判的太极功夫,该厚脸皮的时候也要厚着脸皮:“至少让您眼不见心不烦么,先安心治疗,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后再谈其他的东西。” 谈条件就是要大家各退一步,他先退了, 谭太太瞪着他,脸色十分生硬。 冯敛臣和她动之以情:“我也是别人的儿子,我也有母亲,完全能理解您的心情。” 谭太太挑剔地问:“你母亲怎么说?你家里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她暂时还不知道。家人都比较传统,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接受的。” “那就是假理解。”她说,“你理解她,你怎么不想想她要不要孙子孙女,怎么不想想她知道你干的事情,心里是什么感受,怎么不想想她要怎么面对人家的流言蜚语?” “确实是我没本事让她满意,不过她现在另有一个家庭,还有我弟弟孝敬她,倒也还好。” 谭太太叹气,她语气一转,却主动把姿态放低了:“那你也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之前不管你们是什么情况,我都不追究了,但是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你,希望你放过仕章,也放过你自己。”她甚至说得有点动容,“你不是女人,不当妈,就不会真的理解当妈妈的心情。我怀仕章的时候是第一个孩子,天天吃什么都要用秤量一量,腿浮肿得一压一个印子。但是仕章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他,感觉什么都值了,感觉这就是全世界唯一的珍宝。” 冯敛臣却把她的珍宝抢走了,她甚至愿意放下架子来求他。她还能怎么办吗? 冯敛臣叹息:“没有谁不放过谁,再说,仕章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做不了他的主。” “但是你自己要想想,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应该知道,情情爱爱不是能谈一辈子的。” “您说的对,我会再想想的。” 最后谭太太拎着精致的挎包离开了,冯敛臣送她下楼。 她走之前,冯敛臣倒是很诚挚地说:“我尊重您,一是因为您是长辈,二是真心希望您早日康复。仕章总只是不会直白地表达感情,他其实很珍视您,您一定要好好的。” 直到上车,谭太太才放下防御,表情放空了,眼神直勾勾的。 正好这时谭恩雅打来电话,操心地喊了声妈:“你一个人去哪了?” 谭太太敷衍说:“我出门办一点事。” 谭恩雅却很了解她,无奈:“行了,妈你别装,李叔说你去茶楼喝茶,这时候和谁喝茶啊,你去找冯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那个脾气又臭又硬,你找别人就能有办法啊?” 谭太太含糊其辞应了一声。 但有没有办法她都要来这一趟,不然就不是做母亲的人了。 她知道自己做人是什么脾气,一生掐尖要强,说一不二。换成她好好的时候,知道儿子这回事,必定要想尽办法棒打鸳鸯。但是自从被医生下诊断之后,好像心气儿都聚不起来了。 病魔面前人人平等,管你有钱没钱,有什么未了的挂念,能够放过谁呢? 谭太太抠着包上的装饰,一个用力,不留神把指甲上的钻弄掉下来。 只恨她面对的是儿子,不是还没成年的女儿——但凡谭仕章耳根子软一点,像谭恩雅那么听话一点,她也能设法摆弄一二,但谭仕章翅膀太硬了,他不服管,做母亲的也管不了。 母子俩不是没角力过,根据过往经验,犟起来的结果,多半只是她碰南墙。 家中遭遇变故,谭恩雅好像突然长大很多,温声细语地劝谭太太想开:“妈,我说你就不要操心身体以外的事,你不想想,就我哥那样,有没有可能听你那一套?你想要什么,想他乖乖话,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个大胖孙子?你自己生的儿子什么样,你还不了解吗?” “哼,养儿子有什么用。”谭太太勉力笑笑,语气放轻松一点,“还得是女儿贴心。但是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这么多,妈妈现在没什么问题,对了,你下课了没有?” “还有节补习课。你不用来接我,你先回家休息吧,晚点我自己回去。” * 冯敛臣从茶楼出来则直接去了饭店——为了庆祝他升职,也因为他调去外地,就不便回来聚会了,好友二人说好,出来请他吃顿饭践行。 “然后呢,她没当场拿出五百万给你当分手费?” “老张,跟你说了你少看点电视剧,降智。” “艺术源于生活,万一真给了呢?”张远山说,“有钱人都是人精。不过我跟你说,没准她回去脑子这么一转,自己就把道理给想明白了,这人哪,越有外力干扰越不可能分手,棒打鸳鸯是打不散的,你不打呢,很多人自己没准反而散了。柴米油盐,哪有不吵架的?” “这就开始咒我分手了?”冯敛臣乜他。 “等着看吧。”张园珊跟着说,“其实我也觉得挺神奇的,像你们这样,好像凑到一起就是件很难想象的事,能不能往下走,没准还真要看够不够恋爱脑了。” 这时包厢门推开了,服务员引了个外型俊朗的男人进来。 谭仕章气质凛冽,西装骨骨,一副魁梧高大的身材,半长的头发往脑后一束,男模特似的,很有点高冷的意思:“不好意思,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路过南华街的时候堵了一段。” 他率先露了个平易近人的笑脸,另外两人忙说没关系,一边站起身来。 冯敛臣把人介绍给朋友认识:“这位就是我们谭总。” 张远山作势热情握手:“老板您好,老板您好。” 谭仕章笑着坐下来:“什么老板,敛臣寒碜我呢吧。” 二张心知肚明,今天冯敛臣是带他来过明路的。以前这两个人搞地下恋情,保密工作做得像特工任务,做朋友的也就避而不谈。这下要异地了,反而想开了,突然带来看一看。 他们知晓这位谭老板久矣,其实彼此也知道对方知道,只是今天头一次见真佛。 谭仕章虽然不摆架子,但他一进门,插科打诨的氛围一下就没了。 到底不熟,头一回见,他带着当惯老板的威严往那一坐,张远山那张嘴平时只会犯欠,正经说话反而不会了。何况席间也没来点儿酒,少了个催化剂,好像怎么都热闹不起来。 大家平时圈子不同,聊天话题更不同,张园珊也讪讪的,一直夹菜,没怎么再开口。 直到晚上四人出了饭店,在门口告别时,各人才暗自松了口气。 谭仕章是开车来的,回去的也是他握方向盘。 路上他突然道歉:“不好意思,难得跟你朋友见面,关系也没能搞得很融洽。” 冯敛臣坐在副驾:“一回生二回熟,他们今天也有点拘谨,不太敢跟你说说笑笑。也是我介绍得有问题,上来就来句‘谭总’,搞得特别生疏一样,没关系,以后熟悉就好了。” 大概别离在即,今天像开反思会似的,都开始找自己的问题了。谭仕章想了想:“说起这个,我也该早点介绍你跟我以前的朋友同学认识,以前没想起过这回事。等以后有机会吧。” 也只能是“以后”了——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见朋友,那要更扎谭太太的心了。 路灯光影掠过,谭仕章在阴影中渐渐收起表情。 他很少把疲惫和焦虑写在脸上,但是这个面无表情的样子,难免让别人觉得寂寥。冯敛臣其实懂他,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他这几天肯定也不是很好过。 这种不好过不是来自他母亲的反对,而是来自家庭和责任,人到这个年纪免不了的。 红灯,车停,谭仕章把手放在变速杆上。冯敛臣把手探过去,握了握他的: “跟你提个要求,行不行。” “什么?”谭仕章问。 也没什么,就是让他多关心关心谭太太。 不是口头上的“关心关心”,是细化到每一个任务,变成具体可落实的指标:每次去医院复诊,当儿子的要在,尽量陪着一起;医生有什么嘱咐,采取什么治疗手段,都要详细记住,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最好能写下来;病人的饮食、睡眠、心情,当家属的也要记录好。 请护工归请护工,别人照顾得再好,也替代不了自己家里人的关心。 冯敛臣很清醒,这不关他喜不喜欢谭太太的事,他不能把自己放在和她的对立面上。 车停在公寓地库,谭仕章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摸了摸他的脸颊:“行了,知道。” 黑暗中,冯敛臣透过镜片望着他:“她不接受我,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辛苦你了。但是你有什么烦心事,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 * 至于工作这边,时间转瞬即逝,再过一个周末就走马上任。 到新地方还要收拾收拾,所以周六下午冯敛臣就出发了,践行尽快卷铺盖走人的诺言。 也没用谭仕章开车送他——总经理要来,难道还能亲自扛行李,菀城那边的子公司早早安排好公车和司机,还派了个秘书跟车过来,到冯敛臣家的小区,帮忙把箱子装进后备箱。 秘书三十多岁,留两撇胡子,前倨后恭,殷勤备至,一口一个冯总,饶是冯敛臣没有那个被人伺候的习惯,出了家门,连行李箱把手都没摸着一下。要开车门,手更伸不出去,人家已经先一步拉开等着了,搞得冯敛臣哭笑不得,说真的用不着。 上路这天谭仕章正好在医院陪诊,发来的消息倒还是言简意赅的风格:“到了报个平安。” 第76章 第 76 章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到底…… 从医院回来以后谭仕章去了母亲家, 谭恩雅正在吃晚饭,偌大一张桌子,显得孤零零的。 她白天要上课, 去不了医院,探着头往谭仕章身后看:“妈没跟你一起回来?” 谭仕章说:“后面还有一系列检查, 人家建议办住院。” 谭恩雅点头。保姆是家里的老人了,跟着过来问:“仕章吃了没?我帮你盛饭。” 谭仕章也坐下来, 接过瓷碗, 兄妹两个面对面用餐,食不言寝不语, 谁也没出声。 家里安静得有点过头,一室之内, 他们俩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了。 谭恩雅突然放下碗,起身绕过桌子,来抱谭仕章:“哥。” 她搂着谭仕章的脖子, 谭仕章拍了拍她的胳膊:“你不用担心。” 顿了顿, 语气少有地充满温情:“天塌下来还有我在呢,没事, 没什么好怕。” 谭恩雅伏在他的肩头, 莫名有点想哭。 以前, 小学的时候,同学来家里玩,发自本能都怕她哥哥。谭仕章也不喜欢笑,看起来挺阴沉的,每回谭恩雅的朋友上门,他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就是干脆穿衣服出门。 但有回朋友问:“你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来你家?” 谭恩雅想都没想地说:“不会啊。我带你们来的, 他怎么会有意见?” 人家问那他为什么要出去,谭恩雅似乎才头一次意识到到这个问题。她倒是跑去问了谭仕章,谭仕章云淡风轻地说,你们不都不喜欢家长在场?省得你和朋友在家里玩得不自在。 谭恩雅跟他差了十几岁,长兄如父,自有记忆起,哥哥就像是大家长的样子了。 朋友知道了仍然惊讶:“那你跟他相处不觉得压力大啊?” 谭恩雅仍然想都没想:“我哥对我很好啊,为什么要有压力?” 谭仕章不苟言笑,但是从小换尿布,接送她上幼儿园,检查作业辅导功课,甚至亲妈不在国内的时候去给她开家长会,这些都没缺席过。 谭恩雅从没怀疑过兄长对自己的付出,也没觉得他冷着脸有哪里不好。在谭恩雅眼里,从小到大,她哥就是这个样子,不喜欢笑不行吗?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到底有哪里可怕? 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朋友,说起从小和谁打架打大的,这在她家里才从没发生过。 谭恩雅无声哭了一会儿,谭仕章拍拍她的后背,把她送回卧室做功课。 “写不完今天就早点休息,明天我跟你们老师打电话解释一下。” “不用,你别打,我做得完。” 谭恩雅却没拿课本,而是从书架上抠出一本相册,打开相册扉页,夹着几张单独抽出来的老照片:“你看,昨天我翻出来的,这几张可以多洗一份,适合放相框里,给妈摆在床头。” 里面有张是谭恩雅刚出生时拍的,谭仕章已经青春期了,抱着怀里一团婴儿。 谭仕章指指画面,淡淡道:“这个我还记得,那天在医院等了八个小时才看见你,听说生得算是快的,但是你太轻了,一称体重才五斤多点,吓得家里老人都怕养不活。” 谭恩雅问:“那你当时突然多了个妹妹是什么感觉?” 谭仕章说:“也没什么,就觉得你这么小,这么脆弱,又没见过爸爸,真是可怜。” * 菀城本身是个不大的城镇,工业园区的选址更是偏僻,附近有瓷砖厂、五金厂、灯具厂,但是相应的基础配套没怎么搞起来,少有人烟,也缺乏生活气息。 方圆两公里内甚至找不到像样的餐厅和饭馆。 冯敛臣到任后,子公司的领导班子给他接风洗尘,去最近能接待的地方要开车一刻钟,是一家门可罗雀的农家乐,也不知附近有什么好玩乐的。 他们吃完饭出门,冯敛臣上车前四下眺望,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尽的庄稼地。 田间看不到人劳作,叶子在日晒下打着卷,只有荒凉沧桑。 绝大部分工人平时吃住都在厂里,在这边想叫个外卖,附近都难找到配送店家。 冯敛臣住的地方是专门给管理人员安排的宿舍,两室一厅的公寓,已经属于高规格。 他们这栋楼独立在园区外面,园区里工人住的则是那种火柴盒似的宿舍楼,灰色外墙,方方正正,六人一间,每间里面三张上下铺和六个铁皮柜,窗台上晾着各种颜色的内外衣。 园区里有食堂和操场,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也仅此而已,基本没有生活情调可言。 当然,园区有班车通往市里,大巴每天来回四趟,按点发车,供员工免费搭乘。 住在镇上的员工每天上下班,住在宿舍的员工周末想出去玩,都依赖这一交通方式。 但是终归不便,一旦错过班车时间,要么等两三个小时,要么自己来回,都十分麻烦。 在这边工作无疑辛苦许多,想找点娱乐项目都不容易,有种和现代社会脱节的美感。 不过有一样好处——冯敛臣在这边是有实权的,正儿八经的一把手,子公司的大小决策都由他说了算。不像在星之钥,只挂个副总的名头,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说起星之钥,谭皓阳跌了个跟头之后,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这个亲生的子公司上,研究怎么带它转型求存。 毕竟实打实教了那么多学费,这位小谭总至少态度上收敛很多,不像以前那么自大狂妄。 冯敛臣有次翻到和他的聊天对话框,看日期已经了沉寂两个月,连工作上的对接都没有。 实在有事联系,和那边也是优先由秘书电话沟通。 既来之则安之。冯敛臣沉下心来,他从来是个较真的人,不管在哪都要做出个样子来。 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比起风花雪月,工作和事业才是立身之本。 到岗头一个月,他每天的运动步数就没下过一万步,最高一天的记录是三万步,亲力亲为跑遍园区各个角落,两星期之内,各车间没有他不认识的器械,和叫不出名字的老师傅。 这样的环境里,对外型也没什么讲究,加之常到一线视察,冯敛臣现在西装都很少穿了。 经常旧卫衣牛仔裤就从宿舍走到办公室,再跑到工厂车间,灰头土脸都是家常便饭。 有时从车间回来,接着主持总办会,头发都是打绺的,一边听汇报一边扇风落汗。 这位新任总经理初来乍到,这边的领导班子肯定要摸他的脾气,看看是好糊弄的,还是好大喜功的——最后看这架势,反正不是好相与的。 审计组留下的尾巴要处理,财务制度要更新,人事制度要整合……各方面制度都要拿出章程来,而且要铁腕落实下去。冯敛臣这边还有新的想法,参考金城那边原料管理中心的经验,向总部申请在工厂园区这边也进入一套出入库管理系统,推行数字化和规范化管理。 阻力自然是有,过去这边的作风粗放惯了,很多人并不情愿改变。 奈何这位新领导说一不二,看着脾气温和,说训人也是劈头盖脸就来。大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冯敛臣拍桌子的时候,竟也有几分谭仕章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很吓人的。 除此之外,他跟谭月仙电话里聊了两个小时,中心思想是要钱,争取增加员工福利。 这边工厂还有个主要问题,缺乏年轻的高素质人才。除了工人,坐办公室的文员大都也是四五十岁往上了,有的人是早年招进来的,干了二十年了,连办公软件都用不怎么明白。 这些老员工就是家住在镇上,或者村里的,没有大的追求,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金城总部倒是每年都会派一些校招的毕业生过来,有文化、有想法、有干劲,不啻为一股新鲜血液,但是工厂位置偏僻,生活不便,很多年轻人来了之后也待不住。 时间越长越无聊,要么想方设法要求调到其他公司,要么干脆辞职,另谋高就。 这也很真实,不代表这些年轻人吃不了苦,有时候只是公司的态度能不能让人看到希望。 冯敛臣来后,干了件很多人不知道的事——园区整体提高了人均餐标,虽然叫不到外卖,但是越来越多人发现,食堂伙食质量提高了,至少对嘴巴算是有个交代。 然后行政部门重新整修了园区操场,规划出篮球场和羽毛球场,增加健身器材,甚至厂区内用闲置的仓库改了一个小剧场,可以用大银幕放电影。 除了放电影外,小剧场还可以用来办讲座,这些事务具体由工会负责组织。 最开始的两场讲座是工厂自己的老师傅上的,主要是一些技术交流和经验分享。 但是现场参加的人不多——能有几个员工喜欢周末加班听这个,大部分工人宁可在宿舍睡觉。况且觉得这些老师傅,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谁还不知道谁干什么活,有什么好讲的? 只有领导班子给冯敛臣面子,几位副总都意思意思地到了场。还有就是总部派来的几个年轻人,不管是真心想进步,还是做给领导看的,都在观众席上低头记笔记。 冯敛臣也在记笔记。他自己倒是听得很认真,然后请大伙去上次的农家乐吃三黄鸡。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当领导的也趁机了解了年轻人的想法,饭后众人沿田间小径散步,边走边继续聊,在庄稼地里看农民干活。 后面经费审批通过了,工会主席花钱从外面请人来讲座,主题还是围绕本行本业,从矿石开采、宝石鉴定到珠宝设计,只要想学都能有收获,渐渐也有些年轻工人会来听一耳朵。 工会主席见效果不错,又有冯敛臣授意,想法也越来越放开了,讲座主题逐渐五花八门,流行色彩搭配、时尚历史变迁甚至奢侈品知识都有。因为讲座一般放在周末和节假日举行,附近村里有中学生不知从哪打听到这回事,还有结伴溜进来蹭的。 第77章 第 77 章 这么忙啊,冯总? 这些外来蹭听的小客人平时也很无聊, 后来溜进来次数多了,冯敛臣和工会主席商量了一下,场地坐得下的前提下, 做好访客登记,也就放任出入园区了, 只是不能到处乱跑。 请一回讲师到底也不便宜,人家大遥远赶来了, 下面坐多坐少都是听, 人多点还热闹。 天气渐冷。没有城市里的热岛效应,远郊好像降温更快, 嗖地一下,已是寒意森森。 冯敛臣早上起来, 弯腰在箱子里找厚外套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谭仕章快三个月没见上面了。 …… 也不是真的没办法见,或者有谁非得拦着——就是两头都忙, 手里总是有事。说着想聚一下, 这周推下周,下周推下下周, 结果一晃眼, 时间不知怎么就溜走了。 电话倒是每天都打的, 消息也会发,联系并没断过。 冯敛臣如今注册了一个小号,是专门用来和谭仕章联络的。原来的账号当然也没删好友,但是在大号上只谈论工作内容,小号用来聊私事,有意识地在两者之间划分边界。 但就算有人突然来查他小号,其实也找不出什么特别劲爆的内容。 不是气温冷暖, 就是一日三餐,再有问问各自长辈的情况,聊天记录好似整篇流水账。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以谭仕章那个性格,更擅长以直接开干的方式表达感情,隔着遥远的网络,不能面对面,表达方式立刻贫瘠了一半,连多一句情话怕都难想出来。 让他和谭皓阳那个花花肠子一样,嘴上不要钱似的甜言蜜语,甚至要求什么电话play,想都难以想象,这辈子可能都指望不上。 时间一天一天的,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冯敛臣倒也没觉得怎么样。 工厂园区里,工会组织了篮球队和羽毛球队,还开了健身课和舞蹈课。他闲暇时间就陪一些员工打打球,自己再看看书,充充电,也算充实,作息甚至比在大城市里还健康。 来的时候冯敛臣除了衣服和日用品,还带了几本书和谭仕章的一本手稿——当然,资料珍贵,为防遗落,只带了本复印件——这样的手稿另外还有好几本,是谭仕章这些年攒下的。 里面有钢笔画,有铅笔画,笔触老练,又不失细腻优雅,很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其中记录了大量珍贵的设计灵感,绘画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字体飘逸,能看出一件件作品从初具概念到成品的完整过程,也见证了谭仕章设计生涯的成长发展历程。 工作之余,冯敛臣时不时拿来翻看,贵金属、矿物材料和宝石材料在设计中的搭配思路,设计和工艺如何追求线条和平衡之美,传统精工如何和时常创意相结合,似也不觉疲倦。 就消磨时间来说,这手稿就算代替主人陪着他了。 厚厚一本手稿里,也有十分随性的内容,比如到处出游时,随手画的人物和风景速写。 大约是老天爷赐给每个人的表达语言不一样,有的人靠嘴,有的人靠的一双手,向这个世界表达自己内心。 * 谭恩雅打来的前两个电话,冯敛臣因为在篮球场上打球错过了。 自从工厂园区的篮球队成立,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元旦将近,工会主席琢磨把所有人分成两组,来一场对抗赛。最后基本上是坐办公室的分一队,流水线上的工人分一队。 冯敛臣身为领导,到时候是不上场的,但是周末见他们训练,也加进来活动活动。 饶是天冷,两场下来,各人一身热汗腾腾,外套在场边凳子上堆小山。五六个舞蹈班的年轻女员工还组了只啦啦队,坐在长凳上观战,其中一个送上一瓶装水:“冯总,喝不喝?” 冯敛臣客气地点点头:“你喝吧。我看那边还有。” 他绕过对方,自己从箱子里拣了一瓶,拧开仰头就灌,背上仿佛还能感觉到目光,也听见她们几个你推我我推你地开玩笑。 冯敛臣只作不知,贴着铁丝网,走到另一边休息去了。 这几个女生都是以前总部派来的校招生,最久的是前年过来的,称得上老员工了。在这边工作,地方偏僻,社交受限,平时天天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同事,当然,也就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择偶的选择面也不多。 正遇到个堪称钻石王老五的年轻领导,长得还可以,不免招年轻姑娘待见,也时常有人口嗨几句。但不管真有意思假有意思,当领导的自己要避免犯错误。 有个看衣服的姑娘把他的衣服拿过来:“冯总,你电话好像响了几次了。看,又响了。” 冯敛臣忙从外套里扒拉出手机,听到一把低沉的男声:“怎么没接电话?” 听谭仕章这么问,他切换界面翻了翻,才看见谭恩雅的未接来电。 两个人交换联系方式,是因为冯敛臣以前给她寄过地质图鉴。分别的这些日子,谭恩雅也给他发过照片——背景是在医院,从侧面拍到她哥低头跟医生说话,面色一如既往地严肃。 “刚刚没看到。她怎么突然打给我,有什么事吗?” “敛臣哥,这边,往后看!”电话那边换成谭恩雅的声音。 冯敛臣扭头望去,只见两道身影站在铁丝网外面,脖子上挂着访客证,一高一矮,都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虽然有点显眼,毕竟现在天冷,裹成这样还没有特别奇怪。 他顾不得讶异,连忙迎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谭恩雅口罩上方露着两只大眼睛,指指谭仕章:“他今天要过来,我正好放假,还没见过这边的工厂长什么样子,就跟着一起来看看。哇,来之前我都没想到,这地方好偏啊。” 冯敛臣低眼便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太空箱,装的是谁不用多想。 里面的小东西正好把脸凑过来,看见主人,亲热地咪了一声。咪咪在外边流浪过,胆子比较大,到陌生的地方也不应激。 这还真是一家人齐全了。 冯敛臣跟篮球队说了一声,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两个不明人士走了。 离开之前他叫了个小伙子,让帮忙把太空箱送到自己公寓,说来的是自己的朋友。 对方也没怀疑,一口应下,但是不知道他密码锁的密码,眼巴巴地望着领导——冯敛臣张了张嘴,瞥了眼谭仕章,对方什么都不说,就站在一旁,像尊门神似的盯着两个人。 幸好摸遍全身,还有张磁卡在身上,冯敛臣从兜里掏出来给过去:“你用这个开吧,走的时候放在管理处就行了。” 他带谭恩雅在园区里各个地方逛了一圈,谭仕章缀在两人后面。 人休息,机器是不休息的,所以工厂实行倒班制,每个车间都在忙忙碌碌正常作业。 冯敛臣按下电梯按钮,货梯四面都是斑驳的油漆:“走累了就说,这里面积比较大。” “是比金城那边的工厂大好多。”谭恩雅点头,“不过这里的地价应该便宜吧。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这路真的越开越荒凉,我都怀疑我哥走错了路线。他说闭着眼开都不会错。” 冯敛臣目光往后,扫过谭仕章:“闭眼开车违反交规啊。” 谭仕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也被口罩遮着,但眼里似乎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不知是因为久别还是错觉,虽然话还没说几句,冯敛臣就是觉得,他不太一样了。 谭恩雅抬头,仔细打量冯敛臣:“敛臣哥,你是不是瘦了?” 冯敛臣说:“没有啊,穿这么厚也看得出来?经常跑来跑去,倒是黑了一点。” 他皮肤底子比较白,说晒黑了也看不太出来。冯敛臣捋起袖子给她展示,小臂往上和往下确实有一层浅浅的色差。谭恩雅乐了:“你嘴里的黑和我们的黑不是一个色号。” 又问:“你要不要防晒霜?” 冯敛臣说:“我自己有。” 逛到小剧场,正赶上这天播放电影,谭恩雅说要感受一下,自己在观众席找了个位置。 冯敛臣问另一位:“你看不看?” 谭仕章终于开了尊口,在他耳边低声说:“去看看你现在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 办公楼位于园区一角。 这边虽然实行双休,但是周末无所事事,还是有不少员工来办公室打发时间。真正加班的也有,翘着二郎腿追剧打游戏的也有,见冯敛臣路过,纷纷和总经理打招呼。 但没人知道旁边那个绑匪打扮的就是总部来微服私访的大老板。 到了三楼,冯敛臣打开门,把谭仕章迎进来,揶揄地笑:“想看什么,看吧。” 他换过不少办公室,以这间的装修最为质朴,充满几十年前的格调,墙根刷着光亮的绿漆,角落摞着一叠红色的塑料凳,只有灰色铁皮资料柜是新换的,有种格格不入的崭新。 办公桌上堆着各种文件,分成几摞,条理中透着忙碌的凌乱。 至于桌面上,冯敛臣一眼看见谭仕章的那本手稿复印件,周五下班时他照常翻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忘了收起来,还在桌面上摊着。 仔细想想,好像因为临时有事,被采购副总叫去就没回来。 谭仕章哪是大老远跑来看复古风的,门一锁人就压了上来。 冯敛臣被抵在门上,谭仕章一手捉住他的手腕,一手垫在他脑后,急不可耐地夺取他口中的空气,凶狠得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吞下去。 那力道大得门板都哐啷一下,冯敛臣都吓了一跳,忙要把他推开。 但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在这?” 后面的就湮没在咔嚓的锁门声和粗重的呼吸之中。 户外冷风肃杀,室内却越发炽热。外套胡乱扔在地上,谭仕章像一刻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冯敛臣越推他缠得越紧,又是哐当一声,是腰带扣砸在地上,带着不容分说的气势。 确实哪里不一样了,至少,在总部的时候可从没干过这样的事。谭仕章的分寸感很强,克制,理智,是个合格的铁血的领导者,在工作的地方就只讲工作,从不做其他无聊之想。 小别胜新婚,也不知怎么,就爆发出那么大威力。 冯敛臣虽然有些吃惊,半推半就,终于妥协。在下属汇报工作的地方,却是一种别样的隐秘而刺激的感受。从沙发转战到办公桌旁,他用胳膊支撑住上半身,眼前正是摊开的手稿。 身后谭仕章像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熟悉的设计图案仿佛突然成了什么难以直视的东西,冯敛臣越想躲开,谭仕章越把他固定在桌前,坚实胸膛从后面贴上来:“喜欢看这个?” 冯敛臣脑中还有一线清明,不舍得祸祸图稿,伸手在桌上胡乱摸了两把,只抓到一把夹子,自己都不知拿了什么,无意识地紧紧捏在手里,坚硬的质地硌着掌心。 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冯总,在吗?” 冯敛臣一惊,谭仕章也停了一瞬。 也只有一瞬而已:“门锁着。”谭仕章安抚他,“刚刚你听见了。没关系,他进不来。” 但那声音也没眼力见:“冯总,您现在方便吗?我们部门有几份文件找您签字,本来想等到下周,但是那时刘总他们就出差了,可能来不及。刚刚正好听同事说您过来办公室……” 谭仕章俯身,同时在耳边低语:“这么忙啊,冯总?” 冯敛臣喘息一声,额上都是汗珠,用尽他平生力气,才用正常的声音冲门外喊:“我在接待朋友。你过……一个小时再来。” 谭仕章又说:“你办公室的锁是弹簧的,宿舍的门锁是密码的?都给过几个人?” 两边声音一齐往脑子里钻,冯敛臣几乎溃不成军,仿佛有电流从脊椎涌起,蹿向每一根神经末梢,耳背到四肢都是战栗的。 门外那愣头青说:“好的,冯总。” 第78章 第 78 章 老谭董地下有知,他能预…… 结果过了一个小时, 小伙子再过来敲门,屋里干脆没声了。 谭仕章刚过了不应期就又折腾起来,撞得又凶又狠, 仿佛不知疲倦,也完全不知餍足。 冯敛臣只听办公室门咣咣响个不停——外头过来签字的是营销部一个员工, 看看时间到了就又来找,可能以为领导不在办公室了, 敲得逐渐自暴自弃, 没完没了:“冯总?冯总?” 墙体隔音不好,他在外面嘟囔, 里面都能听个清楚:“真不在?奇怪,这还能去哪了?” 冯敛臣咬紧牙关, 大气都不敢出。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谭仕章把身体压得更低,在他耳边发出低沉的呼吸。意乱神迷中, 手肘撞到旁边的文件夹, 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冯敛臣魂飞魄散,扭着身躯就要挣扎, 又被死死压制下去。 门板咣咣响了半天, 倒把财务部的其他员工招来了:“干嘛呢小阮?咱们这门可薄, 你再多砸两下,塌了自己掏钱赔啊。” “史姐,你刚刚在不在这层?看见冯总了没?” “我听见你动静才上来的,以为遭贼呢!大周末的,冯总不休息在这干嘛?” “刚刚还见他在办公室接待朋友,我们部门有个出差的审批单,再不批来不及了。” “跟你们说了多少回, 有事早点签早点签,就是不改。领导不干别的了,专门等你时间?老是来不及,回头补签字,流程都不对,回头又要说我们卡你们报销。你打个电话吧。” 抱怨和解释的声音渐远,门外重新安静下来。 谭仕章换了个姿势,把冯敛臣抱在怀里。 过两分钟果然手机响起来,自然仍然没有人接。办公室里只有一场抵死纠缠,不知过去多久,冯敛臣一口咬在谭仕章的肩上,谭仕章一言不发,用力掐住他的腰,拧着眉头。 良久,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冯敛臣翻身下去,第一件事就是捡衣服,匆匆穿上,恼羞成怒瞪谭仕章一眼,自己去了卫生间。 好在办公室配了个独立卫浴,不然没法见人了。 谭仕章等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才把门推开一条缝。 冯敛臣手机握着吹风机,警惕地盯着他:“你又干嘛?” 男人这个时候最好脾气,谭仕章黏黏糊糊搂着他的腰:“怎么,生气了?” 冯敛臣把他掀开,吹干头发,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营销部的阮孟飞正无所事事玩小游戏,工位隔板被敲了三下,一抬头,正见总经理站在面前,周身气压都是低的,吓得丢开手机站起来:“冯总!” 当领导的直截了当:“你要签什么东西?” 阮孟飞偷眼看冯敛臣,又觉他好像面色如常,手忙脚乱,赶紧把单子两手递过去。 冯敛臣从他桌上借了支笔,龙飞凤舞地划了个名字。 再回来时谭仕章正和谭恩雅打电话:“电影看完了?嗯,我知道,你到办公楼这边来吧。” 难言的部位使用过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冯敛臣反手关上门,只见谭仕章恣意坐在沙发里,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被谭仕章拉到腿上坐下。 两人靠在一处,享受着静谧的独处,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冯敛臣才问:“阿姨怎么样了?” 谭仕章说:“已经做了手术,她现在没什么问题,各方面指征都好得很。” “手术顺利吗?” “医生说顺利。主刀还是你推荐的哪个,没有全切,只切除肿块,□□保留下来了。” “那就好。你们今天怎么突然想着过来?” 谭仕章嗅着他的气息:“除了你,谭恩雅在这边还有个嫂子,来看那个嫂子的。不然呢?” 冯敛臣笑了两声:“谭总魅力无边,多迷倒几个也正常,带我也认识认识啊。” 谭仕章胸膛震了两下,仿佛忍着闷笑。 冯敛臣又习惯性地问工作,问起总部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度,但是一提到和薛青平合作得怎么样,谭仕章就含糊其辞,转移话题,不仅不爱多谈,还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条装饰性的项链,为了掩盖身份,来的时候吊坠也藏在衣服里。 却见链子上穿了两枚戒指,没有太多花哨,但是工艺精细,闪着低调温润的光泽。 冯敛臣还没看清,谭仕章灵巧的手指像变魔术,把其中一枚解下来,给他套在无名指上。 另一枚仍然挂在链子上面,又被谭仕章塞回领子里,隐秘地贴着他的胸口。 冯敛臣先是抽一口气,然后看谭仕章,那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 他把左手举到眼前,另一条胳膊绕过谭仕章的脖子,声音里有点揶揄的意思:“又是吃飞醋,又是送戒指,今天过来就为了干这些?” 谭仕章咬着他的耳朵开黄腔:“还为了干你,冯总,你怎么说。” 冯敛臣耳根发烫,没搭理他。等到谭恩雅过来的时候,顺口问了句天这么冷,为什么要开窗,冯敛臣愈发作贼心虚,高冷地没敢多说话。 谭仕章说:“屋里闷,开着换气。你晚上想吃什么?” 两人已经分开就坐,冯敛臣的戒指也摘下收了起来,谭恩雅没有察觉端倪,说都随便。 吃什么其实也没别的选择,傍晚三人开车去那家农家乐。 这边谭仕章摘了口罩,谭恩雅突然才发现:“咦,哥,你脸怎么了?” 他下巴有道细微的血痕,来的时候还没有的,谭仕章面不改色,手都没抬起来摸一下:“刚刚进办公楼的时候撞到了玻璃门。” 谭恩雅狐疑,眯起眼睛,还来不及说下一句,冯敛臣给她夹菜:“尝尝这个,这边环境是有点简陋,掌勺的味道还是可以的,胜在食材也新鲜,菜都是老板自家种的。” 饭后三人返程,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工厂园区黑黢黢的,像个庞然大物。 虽然车间里亮着灯,那点光芒像被夜色一口吞没,只衬得暗处更暗,越发孤寂空旷。 甚至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幸而三人走运,前脚刚到冯敛臣的公寓,后脚雨势便瓢泼起来。 谭恩雅感慨:“这边真是什么好玩的都没有。” 冯敛臣说:“是的,条件肯定是艰苦一些,不过村里会唱戏,初一十五镇上还有集市。这些大城市里都看不到了,也算是一种风土人情,下次如果赶巧,有机会带你去看。” 谭恩雅对这些其实不是很感兴趣:“敛臣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调回金城?” 冯敛臣莞尔:“这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还要看公司的需要和安排。来都来了,总要把这个‘厂长’当好,不能今天来明天走吧。” 谭仕章半蹲着背对他们,没有发表意见,打开太空箱把猫放出来。 他车里还带了猫粮和猫玩具,这是把全副家当都搬齐了,打包送来和冯敛臣团聚。咪咪轻快地叫了一声,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害怕,一个纵身跳上沙发。 搞得冯敛臣还颇诧异:“它不是不会跳吗?” 谭仕章莫名扬眉:“不是一直都会吗?” 冯敛臣一怔:“我一直以为它不会,上床都要人抱的。” 四面相对,大眼瞪小眼,养了这么久,一对峙才发现,被只娇惯的猫给哄了。 谭恩雅哈哈大笑,抱着咪咪爱不释手,把脸埋在蓬松的毛里:“不都说布偶傻乎乎,怎么把这两个大聪明刷了的?快给姐姐传授一下经验。” 冯敛臣笑着摇头,张罗着把书房的行军床摊开。 兄妹两个留宿一晚,明天才回去,夜晚安静无比,一墙之隔睡着谭恩雅,两个大男人反而很消停了,不便干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来。冯敛臣洗漱回来,看见谭仕章在床边看手机。 他察觉对方有私密的事要说:“有事吗?” 谭仕章却突然问他的房贷还有多少,能不能提前还款。 提前还款是可以的,操作起来也不难,但冯敛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想到谭仕章竟在考虑将来的财产处理,甚至遗嘱加谁名字的问题:“把你名下的存款和房产做个公证,我的财产也会有一个公证,股票,基金,不动产,这些律师处理好以后都会拿给你看,没问题的话就签协议,以后可以开个联名账户——就我和你两个人的。” 冯敛臣也在床边坐下:“什么联名账户……怎么突然说这个?” 谭仕章理解他的震惊:“这是件大事,不急,我只是把想法提出来跟你商量。” 但冯敛臣和他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你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应该的,而且你再问问律师,也保险一点。” 这压根不是问不问律师保不保险的问题,是冯敛臣敢不敢要的问题。 找几个律师恐怕也只能说,这要么是场有预谋的仙人跳,要么疑似有点大方过头了。 他们两个如果能结婚,自然受法律保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婚内财产一人一半,这是没得说的——多少有钱人就怕这个,离一次婚资产“缩水”一次,还得事先签好婚前协议。 但谭仕章的公证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了,毕竟他不主动给,冯敛臣本来也分不走他半毛钱。 现在他不光要分,还打算把冯敛臣立成母亲和妹妹之外的另一个继承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董事长谭儒去世的时候,这点家底一家人尚且打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冯敛臣什么都没干,平白分走人家一份遗产,这还不够耸人听闻? 就冯敛臣自己来说,他是没主动想过把钱放到明面上来谈的。终究谭仕章的收入和他差距悬殊,这个事实大家心知肚明。他挣的仨瓜俩枣,对方不至于看得上;谭仕章就算家缠万贯,冯敛臣就算打定主意后半辈子跟他过了,也不至于惦记见面先分一半吧,那成什么了? 有瞬间冯敛臣脑子里其实只有一个想法:老谭董地下有知,他能预料到这回事吗? 第79章 第 79 章 皓阳总,好久不见。…… 这天不是这样活动就是那样活动, 在体力耗尽的疲惫中,很快就睡着了。翌日早上,冯敛臣醒来时, 谭仕章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他的脸窝在谭仕章怀里, 两人亲密得浑然天成。 冯敛臣打了个哈欠,从床头柜摸索眼镜, 趁谭恩雅还没醒, 他扭头问谭仕章: “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吗?” “什么认真的?”谭仕章也迷迷糊糊,声音沙哑地反问。 冯敛臣说:“没事, 你再接着睡会儿。”然后就起身去洗漱了。 过了一会儿谭仕章清醒过来,跟着挤到卫生间来, 把他抵在宽厚的胸膛和瓷砖之间:“刚刚问的是什么意思?我大老远拖家带口跑到这来,就为了说两句瞎话,跟你过愚人节呢?” 冯敛臣牙刷还含在嘴里, 拍拍他的胳膊, 示意要先漱口:“就是……太突然了。” 他吐出口中的水,拧开龙头, 把牙刷冲干净, 挂到架子上:“你又是怎么想的, 大老远跑过来,突然要跟我开个联名账户,我都要怀疑你有什么目的了,不会诈骗吧?图我房子?” 谭仕章冷着脸把大手伸到他睡衣里,冯敛臣连连告饶,说不闹了不闹了,好好说话。 洗完脸他抬头看镜子, 谭仕章靠着墙,抱着胳膊注视冯敛臣:“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夸张,拿不出来的东西自然都在家族信托里,你根本用不着操心,我支配我自己名下的财产,谁还能伸手拦着。难道我将来娶个太太,就不要划分共同财产了?都是一样的道理。” 冯敛臣乜斜他:“你要是正儿八经取个门当户对的人,当然不吃亏。” 这次不等谭仕章伸手,他长了教训,忙举手补充:“当然,你实在想上交工资卡,我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就是需要时间考虑考虑。管家也不容易,总得让人准备一下吧?” 谭仕章在他后颈深深吻了一下。 谭恩雅揉着眼走出书房的时候,开放式厨房传来抽油烟机和滋啦的响声,定睛一看,她那个英明神武的哥哥正在用平底锅煎鸡蛋和培根,没有其他人在。过了五分钟,冯敛臣回来了,手里提着工厂食堂买来的糯米鸡、炸两、肠粉和白粥,三人坐在桌前,一起吃了个早饭。 兄妹俩没有久留,吃过饭就踏上了回程的道路,冯敛臣抱着猫,目送他们开车远去。 路上遇到一辆不讲道理抢道的车,差点蹭上,遇到个路怒症早开骂了,谭恩雅侧过脸,谭仕章仍然一如既往地冷静。 她想不出,哥哥用这幅面孔是怎么你侬我侬谈情说爱的。 而想象里的另一方,冯敛臣顶着他那一身精英干练的派头,也融不到任何风花雪月的场景里去。 大概每个大人有他们自己表达爱情的方法吧。 谭恩雅想不出便不多想了,谭仕章中途拐了个弯,直接送她去补习班,然后自己开车回了母亲家里。 谭太太这周末本来不在家。 她受一个闺蜜邀请,到对方自家经营的度假村休养,不知为何提前回来了,谭仕章刚刚走进别墅大门,便见她披着羊绒披肩,施施然走到楼梯口:“你和恩雅周末上哪去了?” 谭仕章说:“去看了个朋友。” 他手里提着两袋干货,交给保姆,是从冯敛臣公寓带回来的菀城特产。谭太太想说什么,奈何儿子没有抬头注意她。她看着他向保姆吩咐了几句什么,从楼梯这个角度望去,只能得到一侧坚毅的额角。 然后谭仕章走上楼梯,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自从患病以来,谭仕章对她的态度耐心了很多。他本性也并非不孝,只是母子两个俱都控制欲强盛,以至于头几年搞得关系僵硬。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反而有了点破冰的迹象。 当母亲的能看出来,儿子不显山不漏水的表情后面其实是快活的。 他说话的时候,唇边甚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这几个月来,全家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尤其做活检的时候,即便如谭太太一生要强,也觉得天都倾斜了。一儿一女陪在她身边,严阵以待,迎接一个未知的结局。 她知道儿子现在为什么这么放松,他大老远跑到另一个城市,还能是去见谁? 谭仕章说:“有机会到处转一转也是好事。虽然还是要多注意,你现在心情好是最重要的,没事多和朋友约一约,别太过劳累就可以了。” 谭太太还是没控制住自己:“你是不是去莞城了?” 谭仕章没有正面回答:“你累不累?让阿姨给你煮碗燕窝粥?” 谭太太本来没想再继续质问,由于母子俩都不想为这个问题吵架,以致这段日子达成了一个微妙的默契——在逼问到冯敛臣这个名字之前,见势头不对,便有默契地终止话题。 实际上,进手术室之前,谭太太紧紧抓着谭仕章的手,要他保证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将来要照顾好妹妹,还有一定要娶妻生子。谭仕章踌躇许久后沉痛应下,让她放心。 结果等到能下病床,儿子就翻脸不认账了:“那就是说说让您宽心的。您还真的当真了?” 谭太太瞪他,一时情急,什么尖酸刻薄的话也出口了,谭仕章只是帮她把床头摇起来: “不然您还想让人怎么样?什么年代了,你今天能按着我的头相亲,明天能按着我的头订婚结婚,难道将来还能跑到洞房里,管我们圆不圆房?管我以后会不会出轨?” 谭太太把枕头扔到他身上:“这说的叫什么话!” 谭仕章说:“我不会结婚。您要接受一个事实,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放在自己的掌控里。” 自那时到现在,母子两个还没再谈论过这个问题。 即便偶尔看见谭仕章低头发消息,或者躲到隔壁,一个人打电话,谭太太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她仍抱着暗暗的盼望,距离能冲淡人的感情,也许时间长了,他们两个不攻自破呢? 直到这次儿子把女儿也一并带去,谭太太突然感到一种油然的孤独,以及被背叛的惶然。 儿子的笑意就像明晃晃的示威,昭告她是赢不了的。他要钟意谁就钟意谁,他的温情愿意给谁就给谁,哪怕违反伦理道德,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她就算费尽心思也别想做他的主。 可是哪有母亲会害自己儿子的,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好,他怎么就不领情呢? 谭仕章走向厨房去叫保姆的时候,谭太太突然叫了他一声。 谭仕章停住脚步,回头示意她还有什么事,谭太太欲言又止,对上他堪称温和的眼神,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摆摆手,让他去吃点东西。 * 元旦将至,今年的春节来得很早,过了阳历新年,一月底就要过春节。 这就意味着年底的本就繁忙的工作格外紧凑,各公司摸爬滚打搞完完年终总结,就要迎来总部的年会。 根据惯例,全国各地的子公司都会派负责人飞到金城这边参加。菀城的子公司这边,回来倒还方便,冯敛臣和一个副部长带着司机来的,和其他外地员工一样在酒店下榻。 冯敛臣虽说有房,毕竟很久没住了,加上为了工作方便,最后还是选择住酒店。 他是子公司的代表负责人,这副部长其实相当于他带了个高级秘书,主要帮忙准备材料,改改PPT之类,甚至还是当时打篮球的时候,受托帮他把猫送回公寓的小伙子。 说起来,今年菀城的子公司在总部还出了一回小小的风头——工厂园区里搞知识讲座,慷慨地向附近村里的中小学生开放,到了年底,村干部也会做事,一面感谢信直接送到总部。 这送感谢信是有讲究的,就算知道地址,也不能直接寄给本人,那和锦衣夜行没区别。 要大张旗鼓,先往最顶层的母公司寄,最好寄到董事长办公桌上,再一层层往下找人。 等找到冯敛臣这个总经理头上,基本集团上下每一层级就都知道了:哦,某某公司做出了什么优秀事迹,看看,还有人专门送了感谢信,这就是大企业担当社会责任的体现。 谭氏本来就常年资助公益项目,送上门的宣传素材更没有丢的道理,因此冯敛臣一回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先被宣传部的小伙子拉去拍了组照片,要撰稿上企业内刊。 他这次回来开会,终于好好捯饬了一番,西装马甲三件套一丝不苟,还特地戴了以前老谭董送的钻石袖扣,细细的银边眼镜擦得锃亮,仍然是总部员工看惯的英挺模样。 到了摄影棚,妆都没怎么化,就扑了点粉,闪光灯咔咔一阵,很快说搞定了。 倒是围观的副部长好奇地盯着看,冯敛臣问了句怎么了,对方摸摸鼻子,笑说有点不太习惯,可能发现自己太耿直了,立刻又补了句马屁说,是因为帅得不太习惯。 宣传部的小员工是新闻专业出身,摄影也是学过的,跟冯敛臣保证:“冯总您拍出来上相,放心,我们肯定挑好看的用,还要修一修,对了,回头原片也发您邮箱,您自己留一份。” 冯敛臣笑了笑说麻烦了,之后又被叫去董事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这就是近臣才有的待遇了,换成其他子公司的老总,那就只有等年会上再发言,谭月仙细细过问了菀城园区的情况,对他过去这小半年的成绩还是满意的。 工厂要降本增效,员工要提升待遇,还要理清过去堆积如山的问题账目,在一堆人精似的老牌高管甚至关系户周旋,都不是容易的事。他去了以后,工作方面是没得说的。 副部长一起跟着进去坐下,头一回直接和大领导面对面,冯敛臣还特地当面夸了他一下,说这是几年前派去的校招生,很踏实的年轻人,唬得年轻人受宠若惊,恨不得拍胸脯表决心。 说话间提到谭仕章,他去了下面的公司视察工作,暂时不在总部,没法见到。 出来后,一路倒是看见许多熟面孔——先是秘书办的佟雨曼,然后是林诗茹和设计部大军,还有特地从星之钥跑上来打招呼的黄芮,看到冯敛臣都很热情,说话间还要晚上约饭。 冯敛臣脱身出来,副部长一半玩笑一半恭维,说您在总部可够威风的呀。 冯敛臣扭头跟他开玩笑,说怎么,难道在菀城不威风? 两人边说边走,迎面同样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走来,其中那个身材发福的地中海正是高总,热情招呼冯敛臣:“小冯——不行不行,现在得叫冯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敛臣连忙笑道:“什么意思高总,这么开我玩笑,我可玩不起了啊。” 副部长也忙跟着叫了声高总,对旁边那个高个子,却一时没想起和总部哪个领导对号入座,只能等冯敛臣先开口。然后见冯敛臣冲对方淡淡笑笑:“皓阳总,好久不见。” 第80章 第 80 章 有些事多少还是挺后悔的…… 谭皓阳深深地望着他, 深吸一口气:“很久没见了。” 冯敛臣好似没事人一样,毫无龃龉地与他握了个手。 两个人之间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冯敛臣脸上带笑,继续和高总谈工作, 说起年后红海集团的春季大秀,这个合作项目当初还是他们一起争取来的, 自然都很关心,只不过和谭皓阳关系不深, 他也没有插话的兴趣, 就那么站在一边,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冯敛臣。 他目光没在冯敛臣脸上过多停留, 倒像盯着他西装胸前那枚金质胸针神游天外。 末了,冯敛臣不忘又把年轻的副部长往前一推:“这是我们那边的年轻骨干, 小陆。” 高总老花,眯着眼推推玳瑁镜框:“陆……” 小伙子连忙主动自报家门:“陆文材。” “这名字好,能文能武, 难得冯总这么看好你, 好好干。” 陆文材谦虚地连连鞠躬,说要学习的地方还多得很。 他跟领导回总部, 在集团遇到大多数高管都表现得和蔼可亲。但好在, 陆文材心里有数, 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有什么大才华——匆匆一面,人家哪里认得他是谁? 是蹭了他们总经理的面子,陆文材心怀感恩,一边向旁边这位小谭总赔了个笑。 谭皓阳一直都没正眼看他,刚回过神似的,把目光移过来,居高临下地向他点点头。 陆文材方才听名字已经知道他是谁——谭氏的二公子, 皇亲国戚,那不奇怪,傲点也应该的——因此仍然殷勤地笑着,站在冯敛臣旁边,目送他和另外两个领导握手暂别。 接下来又跑了几个部门,到半下午,才得以歇一口气,正好路过集团的展厅。 冯敛臣停下脚步,陆文材也跟着往玻璃柜里看。 展厅仍然是熟悉的样子,一边是稀有的矿料和原石,另一边是自有品牌的珠宝设计专区。 前者万年不变,永远都是那些东西,后者则是谭氏的门面,每年会换一批新的设计。 今年“新中式”正在风口上,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古韵,红红绿绿的,在丝绒上熠熠生辉,最显眼的位置还是谭仕章设计的“流照”,身为总裁大作,地位无可撼动。 旁边则是件镶满粉钻的手镯,有个呼应的名字“春夜”,冯敛臣问陆文材哪个好,陆文材也不知道拍马屁还是真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谭总的。 再问好在哪,却答不出来了。冯敛臣揶揄他:“就是不敢说别人的作品好吧。” 陆文材摸着后脑勺,只是哈哈憨笑,冯敛臣便也笑了,两人忙里偷闲,驻足打趣,身后人来人往的,陆文材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厅里多了个领导。 谭皓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后面淡淡开口的时候,把陆文材吓了一跳。 “这边。” 回头看去,这位小谭总身边的却不是高总了,换成一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同样是陆文材没见过的面孔,明明长得很东方,一张嘴却像个假洋鬼子,说起话来好似拿腔捏调。 冯敛臣倒是认识对方,伸出手去,管他称呼“Andy”。 还真是个假洋鬼子。 陆文材心里撇嘴,人有百样,他并不太喜欢这种油头粉面的男人,十句话里夹八个英文单词,观察片刻,这假洋鬼子也非谭氏人士,而是来访贵宾的模样。 眼下时间差不多到傍晚,谭皓阳还要作陪去参加酒会。 临走之前,脚步一顿,他看眼冯敛臣,突然开口:“冯总,不如你和我们一起。” 冯敛臣眉头动了动。 不待拒绝,只见谭皓阳背着Andy,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向他央求:“要你救场啊,红海的这些人我又不熟,你当人家是过来请谁的?本来还点名要谭仕章出面呢,他人不在,高总没空去,年底一个一个的,问谁谁说忙,我都没搞明白,怎么突然都摊到我头上。” 于是还是应下了。 冯敛臣跟陆文材嘱咐几句,和佟雨曼她们的私人饭局便先泡汤。 谭皓阳跟那位Andy先行出了门,因为还要和其他高管在楼下碰头。 冯敛臣落后一步,陆文材被命令自行回酒店改PPT,但他好奇:“冯总,那个假……那个Andy到底哪位?” 冯敛臣答他:“刚刚谭总不是提了吗?红海集团的,他们的设计总监。” 但他又不太确定:“好像不是这个职位了吧,大概升了……太久没见,我也记不清楚。” 陆文材觉得他没印象,那就说明无足重轻:“那就是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咯。” 冯敛臣说:“我早就不跟这个项目了,不太熟而已。” 如果说当下属有改不完的PPT,当领导有的就是参加不完的应酬。 年底红海集团举行商务酒会,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涌动着不少熟面孔。 冯敛臣进了大门,他们胸戴嘉宾牌,以合作方的身份出席,璀璨的灯光下,一眼还望见了许久不见的Steven,以及之前他谈判团队里几个得力干将,都是熟悉的面孔。 双方热情交换拥抱,俨然好得穿一条裤子,还染了冯敛臣一身古龙水味回来。 他正不动声色地嗅袖子,Andy又像只花蝴蝶,向他所在方向走来。 冯敛臣放下胳膊,已经要举手和他碰杯,Andy却没理有他,原是抛着媚眼,与他身后的人调笑去了。 附近谭皓阳目睹这一幕,噗嗤笑出来:“哎呦这人,冯总,看,他不把你放在眼里。” 自从旗下品牌No.7遭遇滑铁卢,这位少爷自尊受挫,人也阴郁,冯敛臣回头看他,这副插科打诨吊儿郎当的模样,却好像许久没出现过了:“其实没关系,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谭皓阳调侃,“我也一样不够格,这个安少爷来咱们集团多回了,我看他也没拿正眼瞧过我。” 冯敛臣说:“搞艺术的脾气怪一点,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谭皓阳笑眯眯道:“但是有的人就不一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谭仕章那个‘谭总’就很受人家青睐,不知怎么做到的?” “什么意思?”冯敛臣问。 “我不是嚼舌根啊。”谭皓阳道,“只是你这半年没在总部,有很多事应该也不知道么。” 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他才阴阳怪气的。 虽然冯敛臣确实远赴莞城,他收买全大厦的保洁阿姨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全在掌握,但是捕风捉影的东西,还是谭皓阳这张嘴讲的,相信他还不如信世上有鬼。 冯敛臣瞥开眼,谭皓阳只是笑,招手让服务生过来,换了一杯新的香槟。 酒会已经过半,冯敛臣径自甩开他,往楼上休息室走。然而很快,谭皓阳像个跟随式NPC似的尾随上来,继续追着他说话:“不说别的了。聊聊总行吧,你这半年过得怎么样?” 冯敛臣敷衍说工作不就那样:“时忙时闲,闲的时候打打球,忙了在车间里加班。” 两人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这个角度俯视下面的会场,左右逢源的Andy格外惹眼。他穿得也招摇,艳红的时尚西装,里面衬衫扣得很低,脖子上挂了四五条粗细相间的钻石项链。 “你不问问我吗?”谭皓阳在旁絮叨,“礼尚往来,不该问问我怎么样吗?” “啊。”冯敛臣回神,目光挪回他脸上,“你怎么样?” 谭皓阳当真和他讲起几个月来自己干了什么。他现在依然主管星之钥公司,冯敛臣之前在那边当过副总的,所以关心一下也似合理,不过他其实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最后,才捕捉到谭皓阳最后一句,是汇报他自己的行踪:“对了,我上月抽空还去了趟龙泉寺。” “你信佛了?”冯敛臣风凉地问,“还是打算出家?” “采风,找灵感。”谭皓阳说,“不过我发现,去庙里听听和尚念经也挺解压。” 冯敛臣摩挲着袖扣,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他了,脑海里浮现的是什么佛学研修班,一群四五十岁的企业家,跑到庙里打坐静心,远离红尘纷扰。 再想象谭皓阳混在那里面,虽然他去的多半不是这种场合,这画面不免令人发笑。 “什么时候搞上这一套了。你最近压力很大?” “谁的压力不大。”谭皓阳说,“你觉得我这种人是富二代,就不该有压力,还是不会有压力?肯定有的啊,之前项目不顺,升职也不顺,元气大伤,哪有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这么谦虚反而不像你了。”冯敛臣乜斜他,“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总要往前看吧,总是内耗也没有意义。” 谭皓阳嘴边在笑:“话是这么说,有些事多少还是挺后悔的。” 冯敛臣心下微动,谭皓阳看他的眼神含着许多言外之意,但是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再拉拉扯扯的就没意思了。他对谭皓阳说:“实在不行跑跑步吧,多运动运动一样解压。” 说完又一次转身就走,这次谭皓阳没跟上来,他捻着细长的杯子,眼角余光觑着冯敛臣离开的背影。对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谭皓阳仰头把香槟一饮而尽。 * 晚上等回到下榻的酒店,时间已经不早了。 冯敛臣径直先去敲陆文材的房门,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开。陆文材刚刚在洗澡,擦着头发忙不迭把他放进来,他已经把PPT改好了,更新了一些今天刚从总部拷来的数据。 冯敛臣来是为了最后确认一遍,敲定年终总结汇报的最终版本,此时马上都十二点了。 合上笔记本,他叮嘱陆文材早点睡:“明天年会就在楼下,早点去吃早餐。” 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却有动静,是谭仕章正坐在沙发上。 他像是也去应酬了,不知从哪个酒桌下来的,扯松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解开两颗扣子,脚上套着酒店拖鞋:“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冯敛臣虽没想到,也没太惊讶,他一边脱外套一走过去:“你喝了多少?” 离得近了,能嗅到谭仕章身上的酒气,但他眼神还是清明的:“没有很多。”【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86 第81章 第 81 章 该不会是你嫉妒人家比你…… 冯敛臣坐在他身边, 又问:“你怎么过来了?” 谭仕章在打字,眼睛盯着手机:“前台要的房卡。” 行政部在酒店统一办的团体入住,多要张卡不是难事, 冯敛臣其实问的是他来做什么。 谭仕章正忙着,没有反应过来, 群里消息到这时还响个没完,直到回完最后一条消息, 他突然抬头看冯敛臣:“□□。” 冯敛臣摘下勒人的领带, 扔在茶几上,戏谑他说:“不专业, 退了吧。” “刚入行,经验不够。”谭仕章抱着他倒下去, “但您放心,服务态度是肯定好的。” 两人在沙发上亲昵地拥吻。 身上沉甸甸压了个人,心里却是无比踏实。又一段日子没有见面, 急切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可惜缠绵的时间也很短暂,“□□”到底是见不得人的, 还得趁夜回楼上套房去。 不然等到明早出门, 撞见同一层楼住的同事就是大龙凤了, 场面不堪设想。 这人跑过来等一晚上,末了就亲热上这么一会儿,冯敛臣站在房门口笑:“就这,还标榜服务态度好?” 谭仕章大言不惭:“下次再接再厉。”揽过他在唇上啃了最后一口,“早点睡吧。” 翌日一早,叫醒电话和闹铃同时响起,冯敛臣穿戴妥当, 下楼去自助餐厅吃早餐。 迎面正好遇到带来的小跟班,陆文材已经吃过一盘,在取第二盘了。菀城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大点的酒店都没有,冯敛臣瞟了眼他五花八门的盘子,陆文材自己先不好意思: “冯总你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不用,你吃你的。”冯敛臣端了杯咖啡回来,“中午聚餐还有好吃的,你省点肚子。” 今天人多,酒店把三个会议室打通,变成一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型场地。 冯敛臣在会场门口低头签到的时候,肩膀感觉被谁一拍,扭过头去,看见薛青平的脸。 他连忙撂下笔和对方握手:“好久不见,您最近怎么样?” 薛青平手上缠着肌贴,冯敛臣低眼扫到了,两人的手客气地一碰即分。 薛青平对他的打量一无所觉,掩口打了个哈欠,硬把泪花憋了回去,像被拉来迫营业的,寒暄两句,就自己进场去了。 第一排是领导坐席,他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坐在最边上。 年会开始,照例董事长谭月仙先上台发言。 她讲集团发展的方针战略,这是宏观层面的东西,事关这艘巨轮在新的一年要往哪个方向开。然后身为执行总裁的谭仕章上去,汇报这一年的项目成果、业绩成效和来年目标。 台下掌声如雷,这是他执舵的第一年,也是成果斐然的一年。 但与此同时,很多敏锐的员工,包括冯敛臣,都在悄悄地、屏息凝气地往一个方向瞟——谭皓阳也坐在第一排,他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只给众人一个看不到表情的后脑勺。 然后轮到他上台,顺序放在第三个,紧跟在谭仕章后面。这样安排似乎面子上好看一点,但实际上是在照顾谁的面子,大家心知肚明地不提而已。 他以子公司负责人的名义进行年度报告。 接下来换下一个公司的负责人,每个人十分钟的上台时间,冯敛臣他们排倒数第二。 他切换PPT往下看的时候,瞅见谭恩雅也在下面,她今天不上课,是特地溜过来玩的。 因为剩下的流程就轻松了,年会的节目和活动是提前安排好的,吃喝表演还有抽奖,很热闹。今年的奖品额外丰厚,一等奖是一辆BWM的车钥匙,公司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员工都在摩拳擦掌,盼着被幸运女神摸上一把,或者看上一眼,二等奖也行。 谭恩雅说自己虽然不抽,就想过来看看谁是特大号幸运儿,沾点喜气好回去过年。 早上进场的时候,每个人在门口领了个号码,这时,穿修身旗袍的主持人开始叫号。 号码是成双成对的,只是颜色不同,这个环节是在做游戏,随即把两个人凑对,还怂恿互相挖掘一点私密的问题。前面已经进行了几轮,冯敛臣听见台上在喊39号,主持人叫了好几声,其中一方是薛青平,他慢吞吞爬了上去,但是剩下一个迟迟没露面。 冯敛臣自己没反应过来,是谭恩雅探头发现的:“红三十九,不是你吗?” 场地实在太喧闹,冯敛臣没听清,向她侧耳:“我什么?” 谭恩雅推他不动,索性抓着他的手往上举,向主持人喊道:“这边!” 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立刻被注意到,主持人也没听见,她正扭头往另一边看——不知为何,谭仕章倒是一个箭步上台去了,他若有似无往这边扫了一眼。 谭恩雅不明所以,又低头看看:“怎么,还有第三个39号?” 冯敛臣才看见自己的号,顿了顿,把纸条折起来:“大概负责的人太忙,搞错了。” 薛青平人到了台上,还是一副被迫营业的德行,两只金贵的手也不愿从兜里掏出来,谭仕章更没有互动的意愿,两个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薛老师先开尊口,问他昨晚上吃什么。 台下有谁胆大包天,带头发出嗤嗤的动静,接着开始哄堂大笑,差点翻天。 主持人也绷不住笑了,怼着麦克风喊半天才把节奏拉回来,不过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员工的情绪都处在集体性的兴奋中,因为游戏结束,很快就要到第一个中场开奖环节了。 众人跃跃欲试,只有谭恩雅穿过人群,挤到谭仕章身边,跟着他离场出门。 “你现在就要回家了吗?” “我上楼还有事要处理。你留下玩吧。” “你刚刚对薛老师有点不礼貌。”她是来提醒他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那样态度,就像摆明对他有成见一样,再不想配合别人玩,也不能那个样子嘛。” “怎么想起关心他了?”谭仕章问。他人高腿长,放慢速度等谭恩雅跟上。 “我看最近网络上有不少人骂他,他也很难做的。”谭恩雅说,“虽然具体我也不是很了解,大家戾气都那么重,自己人才要对薛老师尊重一点,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该挂脸嘛。” “我一直很尊重他。”谭仕章说,“况且他是个成熟的人,他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我不是瞎操心,我是善良好不好?”谭恩雅嘀咕。 薛青平选择和谭氏合作肯定会受到诟病,从落笔签合同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薛青平在业内的印象是个半途夭折的天才,故事如果停留在这里,大家提起他,无一不是一番同情,唏嘘过后也就罢了。可并非所有同情都是纯粹的,往往夹杂着俯视的意味。 想东山再起就势必要重新接受审视,在审视的眼光下,很多看客的心理就阴晴不定起来。江郎才尽,还想出来捞钱,人家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也这么骂,各种恶意的质疑和揣测都会随之而来。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有所准备,顶住巨大的压力,出来混,这是没办法的。 但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扯了扯兄长的下摆:“哇,该不会是你嫉妒人家比你有才华吧?” 谭仕章一只手抄在兜里,另一只手按电梯,他既没点头,也没有否认:“那你就理解一下么,同行相轻。”被谭恩雅在锃亮的皮鞋鞋跟上踢了一脚,做了个鬼脸。 偏偏冯敛臣对薛青平多多少少是有点崇拜滤镜的,其实这和情情爱爱无关,但是比情情爱爱的杀伤力还大一点,谭仕章对薛青平确实没有意见,只是有时想让他隐身,也别说话。 反正他也不爱社交,大抵不在意这些。 与此同时,冯敛臣也出去躲清静,消防通道里一股烟味,碰巧有人在楼梯下面嘀咕: “……装模作样的,假清高。” 侧耳片刻,又听到“薛青平”的字眼,冯敛臣放重脚步,咳了一声,下面立刻不说话了。 抽烟的是两个总部的员工 ,站起身来,恭敬地喊他:“冯总。” 冯敛臣说:“里面正在开三等奖呢,你们不去?过时不候,错过别赖行政啊。” 俩人落荒而逃,安全通道重新安静下来,他摆摆手,烟味挥之不去。 冯敛臣转了一圈,只觉没什么意思,自己也回了会议厅,走到门口时发现一个陌生面孔:“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穿得很普通,说记者也不像记者,还拿个手机和自拍杆,如今有的网红会搞些什么去陌生宴会上蹭吃蹭喝的噱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只说自己走错,然后撒腿就跑了。 最后大奖被市场部的一个同事夺得,到了中午,全公司在宴会厅聚餐。 谭仕章喝了不少,中高层各路管理和下属公司负责人挨个敬酒,恭维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抬。冯敛臣也去敬了他一杯,两人杯缘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 谭月仙是董事长,平时没人灌她,在这个日子也喝了不少,面颊红彤彤的。她瞥了两人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散场后谭仕章满身酒气,被冯敛臣带回了自己家——两个人是最后悄悄走的,从VIP电梯直接下到地库,没有遇到其他同事。司机把车开到冯敛臣住的小区,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请了钟点工定期过来打扫,还算干净,但是屋子不常住人就没有人气。 冯敛臣自己又把地扫了一遍,他奶奶拿毛线织的玩偶,五颜六色的一排还挂在窗上。 谭仕章自己去吐过一次,躺在沙发上就睡了。每个人酒品不同,他属于好伺候的,也并不发疯,只是一言不发。冯敛臣把他架到床上,倒了杯水,自己也累,掀被子睡一觉再说。 这时听到电话响,谭仕章的手机,来电显示是谭母。 如果别人打来,这时就当没看见了,只是怕她有什么急事,冯敛臣看看不省人事的谭仕章,犹豫片刻还是按了接通,尽量礼貌地“喂”了一声,自报家门。 对面倒没有大事,像是吓了一跳,又像未料到他敢这样挑衅,谭母顿了好几秒,生硬地说了句“明天让谭仕章给我回电话”就挂断了。 这一觉就是天昏地暗,再睁眼就上午十点多了。 谭仕章宿醉醒来的时候,冯敛臣正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看手机。昨天越俎代庖接那个电话,体贴没体贴到,多半反搞得谭母一宿没睡,不知道编辑了多久,尽她之所能不那么刻薄地发来一条消息,中心思想是希望他多考虑一下现实,知难而退。 第82章 第 82 章 谭太太给了他一个春节假…… 冯敛臣对此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力, 厚着脸皮,将之当作耳旁风,只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提醒谭仕章给母亲回消息。 过了两秒,谭仕章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拿上手机到客厅去了。 打完电话他带着一身凉意回来, 重新掀开被子挤上床, 结果被冯敛臣拖出来,干点正事。 ——正事就是给整个房子大扫除。 春节假期一共放不了几天, 今年冯敛臣从菀城动身,他可以直接回老家, 没有必要专程赶回来了。打工人的休息时间无比珍贵,有那个功夫,不如回他奶奶家多逍遥两天。 至于谭仕章, 逢年过节才是不能逍遥的时候。 谭家礼尚往来的亲戚繁多, 还要祭祖、上香,他如今在家族中地位要紧, 比冯敛臣更忙十倍, 两人整个过年期间其实都难见上一面。 和每对异地恋的情侣一样, 生活依然聚少离多。 谭仕章把凌乱的额发往后一扒,从床头柜上捞到发绳,拢着发尾绑成一束。 宿醉起来的集团总裁在下属家里忙着叠衣服换床单。冯敛臣一边抖被子,一边想起来问谭太太的情况:“……刚刚她找你有什么事?” 谭仕章解释:“商量怎么送年礼,她也是改不了操心命,其他倒没什么重要的。” 除了送年礼,不出意外, 他也被母亲炮轰一顿,质问他为什么又对自己阳奉阴违,开年会开到男人床上去,就那么忍不住——谭太太一视同仁,对冯敛臣虽然没有好语气,对自己的儿子讲话也一样难听,这就不必详述了。 对于谭仕章,如今谭太太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他对母亲亦有种无法沟通的无奈,只是眼下双方都无法可想,谁都不肯低头服软,但年还是要在家一起过。 与此同时,谭恩雅打着哈欠从别墅二楼下来,睡眼惺忪喊了声妈。 她走近了才发现母亲脸色不好:“又怎么啦?有什么事?” 谭太太阴恻恻地盯她:“你昨天跟你哥去公司,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哪里有?我去凑热闹,有的吃有的玩就行了,又不是去当侦探的,能有什么不对劲?” 谭太太打量女儿,狐疑的眼神像是看白眼狼,半晌,从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她心里总认定女儿和儿子是站在一头的,搞得谭恩雅只好跺脚赌咒:“我真的没有啊,我谁也不偏帮。” “你哥哥现在执迷不悟,只有你最乖了,你可不许知情不报。” “那你是我妈咪嘛,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你连我也不信,下次就一起去嘛。” 谭太太勉强笑笑,她把喝药的杯子放回吧台上,换了副和蔼的面孔,摸摸女儿的头: “好了,不说这些,现在放假你没事,每天多出去逛逛,记得约上赵晴姐姐。” “她比我大那么多,共同话题都找不到。”谭恩雅很警惕,心知这是母亲最近很中意的儿媳人选,一直想撮合对方和兄长相亲,“非亲非故,我以什么名义约她?太奇怪了吧。” “你们都是女孩子,交个朋友有什么难,谁交朋友不是从不熟到熟悉过来的?”谭太太说,“比你大又怎么了,人家是海归,学历高,又温柔又知书达理,你正好学点为人处世。” 谭恩雅扯了个谎就连忙溜了,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做人也不好做。 忙活到中午,冯敛臣往锅里随便煮了把面。 吃饭的时候他开了电视,主持人在荧幕上恭祝发财。冯敛臣一心二用,边吃边查未读邮件:“公关部请示明年的预算,审批邮件今年怎么还抄送给我,谁负责的,照抄去年的地址?” “别看了,等上班再骂。”谭仕章问,“你过年真的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猫呢?” “我带回老家,给老人家看看,她正好喜欢这些小动物。” “你奶奶身体还好?” “她总说没事,明年带她回来复查。” “到时候帮你安排,路上注意安全,别开快车。” “放心吧,肯定要堵,想快也快不了的。” 大扫除持续了一整天,等到家里一尘不染,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冯敛臣站在院里,把清理落叶的扫把归置到墙角,邻居家中刺啦一声将菜下锅,不一会儿,饭菜香味随之而来。 空气中夹杂着辅导孩子做功课的训斥声音,过冬的野猫路过院外,粗噶地叫了一声。 谭仕章披着暖黄的灯光,站在客厅在门口叫他:“晚上吃不吃鱼?” 冯敛臣转身向那道光走过去:“你什么时候买的鱼?” 谭仕章说:“超市刚刚送上门的,按门铃你没听见。清蒸还是红烧?” * 又过一日,冯敛臣买好回菀城的车票,谭仕章驾车送他去车站,两人就此告别。 临分开前在车里交换了一个吻,谭仕章送了一枚蓝钻戒指。 从切割到设计制作都是亲手为之,主钻做雷迪恩切割,这种工艺乍看与祖母绿切割相似,很优雅,方方正正的,但是有更多的小平面,火彩更好,折射的光芒极其耀眼。有人说雷迪恩切割出落的成品就像君子,表面规规矩矩,内里璀璨锋利。 快过年了,猫也有礼物,冯敛臣回去之后,给咪咪买了个新的爬架。 工厂园区这边收快递不方便,要先寄到镇上的代收点,再转寄过来。 等他在公寓里照说明书组装完毕,抱着猫教它往上爬的时候,工人和机器已经停工了。 比起大城市的打工人,工厂放假其实特别早,很快园区里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寂寥。冯敛臣每天巡逻,只觉有种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凄清,整个厂区只有坐办公室的员工还在坚守。 其中也有不少人提前请假回家,当领导的通情达理,能批的全都批了。 每日坐班无聊,员工无所事事摸鱼追剧,冯敛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把猫带到不剩几个人的办公室来玩,咪咪听话又不怕生,被一群鬼哭狼嚎的小年轻围到密不透风。 期间冯敛臣收到过谭皓阳的消息,先扯一大段工作,又问最近生活怎么样。 他只回了工作的部分,剩下的再发就装没看见。 谭太太赶来的时候则是腊月二十八。 这天连前台都放假了,所以她一路闯进来,拦都没人拦一下。 冯敛臣抱着软绵绵的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谭太太看他的眼神活像不务正业的祸国妖姬。大概又想到谭仕章以前还骗她帮忙养这只猫,脸色更不善了。 冯敛臣亲自给她沏了茶,但是这天两人没有谈出结果,到最后不欢而散。 继谭仕章送蓝钻戒指之后,没过多久,有律师专门来了菀城一趟,和冯敛臣沟通他的财务状况,并给他过目暂拟的财产协议。 两个男人没有结婚制度保护,又要靠协议把双方的财务绑定在一起,这是需要慎之又慎的人生大事,不会很快定下来,还需要花些时间。 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太太早一步闻风而至,她对此很生气。 对此,冯敛臣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又能怎么说呢? 说什么他都是既得利益者,要是讲这一切是出于感情,她只会更恼火了。只是庆幸谭太太是个体面的人,没有拣员工多的时候来闹,搞得大家下不来台。 万一在公司上演撕破脸面的大龙凤,口水淹死人,冯敛臣以后都不好在谭氏混下去了。 算他铁了心不走,往后高管提起来,下属提起来,面子还要不要,里子要不要? 但是钱的问题触及底线,谭太太是来真格的了,她考虑过很久,这次也下了最后通牒: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我不要求你们懂,但是呢,想我同意这么荒唐的事也绝不可能。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丢人显眼,我就只好找你父母也谈谈了,听听他们是什么意见。” 冯敛臣的家庭背景,她自然也不可能没有调查过,先不说他父亲怎么样,他的母亲吴满香是个保守且沉不住气的人。谭太太若是真的找到她面前,吴满香自己都丢不起那个脸。 母亲那个暴脾气一点就炸锅,说不定闹的反而是她,冯敛臣只好笑了笑,说考虑考虑。 谭太太给了他一个春节假期的时间。 她离开之后,冯敛臣自驾回老家,他途经隔壁市的时候顺路去了花市,年货还是要买的,把金桔和年货装进后备箱,副驾上放着太空箱,猫睡在箱子里,也算拖家带口了。 高速上果不其然严重堵车,走走停停开得很慢。 车载广播里的音乐十分喜庆,咪咪丝毫不受干扰,睡得很踏实,不睡的时候在箱子里呼噜呼噜地玩。堵在路上的时候,冯敛臣给谭仕章挂了个电话。 但是打通之后那边人声鼎沸,像是忙得不可开交,谭仕章跟他几乎没法好好说话。 彼此声音都听不清,冯敛臣索性挂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先梳理自己的思路。 到了奶奶家,老人家抱着毛茸茸的小东西,果然疼得不知道怎么好,孙子都是往后排的。 小地方的年味比大城市浓郁很多,很多老传统还保留着,舞龙舞狮的队伍会一直耍到元宵节。冯敛臣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住平房区,请来的舞狮队伍还会挨家挨户上门闹春,主人家要准备红包递出去,大人小孩都跟着跑。 现在一些老街坊还会出钱维持这个习俗,但是很多年轻人已经搬到高层楼房去了。 他被吴满香喊去走亲戚,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齐聚一堂,每年的催婚是必备项目。 只是今年母亲不太顾得管冯敛臣,大家都在为小舅女儿的婚嫁争得不可开交—— 事情是这样的,她交往的男朋友是个本地老板的儿子,家里十几套房还有生意,十分有钱,最近俩人不小心搞到怀孕,对方提出既然有了就订婚,全家人的意见却不统一。 表姨觉得男方的条件无可挑剔,错过这村就没有这个店;女孩儿自己挺犹豫,因为和男朋友几次分分合合,她还没有想好,吴满香却说男方家里的态度不够诚意,不把女方当回事,男婚女嫁,最重要还是门当户对:“差得太远,嫁进去这日子能过好吗?人家有钱,你没有钱,大事小事谁说了算,以后婆家发话,你反对都不敢大声!” 冯敛臣抱着侄女出去玩,回来进门就听见这句话,一屋子长辈吵嚷起来管不住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小孩子听不明白也不适合听,他重新把她抱出去买糖了。 假期一闪而过,节后开工,公司里仍贴着大红福字,张灯结彩的氛围还未散去。 第一天回来,员工是不干活的,成群结队地上楼向领导讨要红包。 冯敛臣和其他几个副总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边派利是一边听吉祥话,至于总部和其他子公司的情形,大抵也不外如此。趁还没忙起来,他给自己批了假,回了金城一趟。 第83章 第 83 章 和谭总恋爱总能让人出其…… 老家的一摊家务事还在吵吵闹闹, 谭太太给的最后通牒也仍悬而未决。但不管有多少事挂在心头,冯敛臣把车泊好,隔了个年回到金城家中, 第一件事还是得打扫卫生。 毕竟又那么多天过去,料想多少要落点灰, 结果推门开灯,房间一尘不染。 中间是谁来过不言自明。 冯敛臣放下行李, 餐桌上增加了一对陌生的情侣杯, 像是小女生的审美。他拍了张照片,问这是不是谭恩雅给的?没一会儿, 谭仕章那边回了消息,没有文字, 就是也发了张照片。 画面上是颗半成品水晶,冯敛臣便知他又在别墅工作室捯饬藏品。 突然想起来,自从调任异地, 好像很久没机会去过了。 同时眼前浮现的却是谭仕章专注操刀的模样——无论他独自沉浸工作, 还是拧着眉头和薛青平探讨细节的场景,也都像暌违已久。 冯敛臣在心中刚刚生出想法, 突然手机大震, 谭仕章电话又追过来:“还在家吗?”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耳旁夹着手机,故意问:“你说哪个家?” 对面静默了片刻,传来东西放下的声音。然后谭仕章说:“我来接你。” 冯敛臣笑了一声。 但看看时间,晚高峰要开始了:“现在?都几点了……路上开车也不好走,你吃饭了没有?算了,待会儿商量吧,你等一等, 我还是坐地铁过去。” 谭仕章抬腕,看看时间,又揉了揉低久的脖子。 他身上套了件朴实但有质感的黑色羊毛衫,再外面套了条半旧的棕色围裙,上面全是白色的碎屑。他随手掸了掸,靠在工作椅里,长腿一转,面前的景色从操作台转到落地窗外。 工作室地处幽静,看不到霓虹城市里的人群川流不息,但是一个念头自他脑海里闪过。 谭仕章支着额角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略带疲惫:“好,等会见。” 冯敛臣听出异样,理解他忙了一天不易,于是在路上以手机搜索附近的美食推荐。 他在别墅附近的店家订好食物,交待说到店自取。 另一边,谭仕章放下手机,换起风衣出门。 天气有回暖的迹象,但到晚上,依然是冷风料峭的光景。街上的商铺年味没散,少年少女嬉笑打闹,过年收了利是,正好用于吃吃喝喝,有群人在小巷拐角排队等新出炉的蛋挞。 地铁换乘车站,人流量大,冯敛臣被大部队涌着走出来,拉起拉链,天上落了点冬雨。 他订餐的时候有所预料,特意要求餐厅晚点出餐,避开人挤人的电梯,拾级而上,举头寻找招牌的瞬间,肩膀被人一拍,头还没扭过去,余光先瞥到一抹挺拔的身影。 对视的那一刻,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只觉唇上一暖,同时心头一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几乎卷席了他的全身,将他生生定格在原地。 两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冯敛臣两手还抄在冲锋衣的口袋里,来不及掏出来,谭仕章低头贴上他的嘴唇,不顾路人好奇的回眸。 亲热但不狎昵低的一个吻,嘴唇叠着嘴唇,几秒钟便分开了,但又仿佛持续了很久。 冯敛臣始终没有把手拿出来,像是长在了兜里。他镜片上蒙了一层细密的雨珠。 谭仕章的风衣肩头也湿了,半长的束发垂在脑后,脸庞硬朗,冷淡沉稳,唯有背在身后的手里牵着一只小熊气球,熊仔笑得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坚强地漂浮在细雨中。 又过两秒冯敛臣才回过神,面部肌肉微妙地紧绷。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往上扬,又强行压下去,结果混合成一种羞赧的窘迫,那感觉就像,像是高中的时候,看到同班的女生都在买这种棕色小熊,即便心里觉得憨态可掬很可爱,碍于男子气概,也始终没好意思去问。 冯敛臣别过脸咳了一声:“和谭总恋爱总能让人出其不意。” “是这个吗?”谭仕章仰头看看,“我不确定,你还说这熊有名字的?” “好像是吧。”冯敛臣也不确定,“她们说是什么IP,还有动画……其实我也记不得了,我们那时候上高中,男生不看这个的。都多少年了,怎么现在还有得卖?” “我本来是想去那边花店的,看看有没有玫瑰。”谭仕章笑道,“凑巧一到街上,就看见有个小贩在卖气球。” 以冯敛臣的日常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主打一个工作标准化。实用主义者不追求浪漫,可是当惊喜出现时,即便只是一点小事,也还是让人觉得,浪漫能长存爱情中,多少是合理的。 起码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他享受谭仕章给的浪漫,也由着他在身上跋山涉水。 声音断断续续传,操作台的珠宝被拨弄到一边,冯敛臣头晕目眩盯着天花板,眼前盘旋着与人群擦肩而过的的那个吻。直到谭仕章的脸出现在眼前,一阵冰冷的触感爬上身体每个部位,冯敛臣一惊,双手被钳着举过头顶,细碎的声响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 珠宝用于装饰,有很多种不同的佩戴方式。 有佩戴在衣服上的,也有不穿衣服的时候佩戴的。 谭仕章意乱情迷,他看眼前人的方式像在看亲手打造的艺术品——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是这样,冯敛臣脑袋向后一倒,呼吸越发混乱,珠光闪烁,今晚又是一场持久的战役。 带回家的饭菜很丰盛,但是连包装都没打开,堆在工作台桌角,一只气球被栓在挂钩上。 别墅原本是为了工作用的,居住属性被压缩到极致,床板太硬,洗漱条件也有限。 凌晨时,冯敛臣从卫生间走出来,浴袍下腿根一片红痕。他把表戴回手腕 ,扣好,看看时间,已经迈入新的一天。 谭仕章坐在工作台旁等他,他们终于坐下来深聊。 冯敛臣在春节期间,多多少少也跟他沟通过接下来面临的情况。 母亲生病后,谭仕章已经退让良多,也尽量做好一个儿子的责任。但在骨子里,他说一不二的脾气是不可能改变的。更具体来说,他孝可以做到,顺则实在未必,太难为人了。 谭仕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拟了一封辞呈,放在办公桌里。谭恩雅可以‘无意’间发现,拿回家去,之后我会回趟家,和我母亲好好地、专门地谈一谈将来的事。” 冯敛臣顿了片刻,才笑着说:“这也有点太刻意了。” “怎么?” “难道你想跟你母亲抗议:要是她坚决不顺你的心,你连集团老总也不干了?好不容易才混上的大老板?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时候,又不是青春期早恋!再说,我看阿姨也不是傻子,反正换成是我,我都不会轻易上你们的套的。” 闻言谭仕章难得也笑了一下。他却对冯敛臣说:“那你也知道,这是母子之间的事,不是公司之间的谈判,非商务性质。家事有家事的沟通办法,以我的经验而言,大部分时候靠的不是讲道理,是不讲道理。儿子毕竟是儿子,她自己生的,她还能怎么办呢?” 冯敛臣说:“反正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保证自己全权处理?我完全不用插手?” 谭仕章表态:“至于对你来说,我属意做个贤内助,让你能专心忙事业,不需要为婆媳矛盾操心。” 两人各自都笑了。 昏暗的灯光里,两只手在台面上交握。 后半夜他们还聊了别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谭仕章这里的珠宝换了一批,不见的一些据说送去拍卖了,另外多了一些新的藏品,正好趁此时无人拿到楼上,打开射灯细看。 美人灯下坐,手里却娴熟地捏着高倍放大镜,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商人,操作台的灯光打在冯敛臣脸上,银边眼镜折射出锐利的冷光。谭仕章静静看着他,就像隔着玻璃端详藏品。 所有的喜欢都藏在沉着冷静的背后,只有夜深人静时,野心才会展现得淋漓尽致。 谭仕章翘起了二郎腿:“对了,你老家那个妹妹怎么样了?” “唉。我走的时候家里闹得还凶,还没定个子丑寅卯出来。” “都闹成那样了还要结婚?现在就犹豫不决的,反而觉得以后能把日子过好吗?”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冯敛臣在道理上是赞同的,“对大人来说,婚姻是件大事,但实在不顺心还能离婚,可孩子是最不能随便生的,想塞回去都不可能,谁对它负责?” 天色泛起鱼肚白,一直没有困意,到了七点钟,谭仕章起身去热昨天带回来的晚餐。 冯敛臣则习惯性点开工作消息。 他手机信箱里还满是下属发来的拜年短信,最上面有七八条年后发来的工作讯息。即便人在休假,他平时有空就会处理工作,所以下属有急事会直接给他发过来,等待裁决。 “薛老师最近出什么事了?”冯敛臣问。 “他能出什么事?”谭仕章不乐意听见这个名字,“那么大的人了。” “集团这边的公关部还没把我从发件人里移除。”冯敛臣说,“这个问题先不说,他们做公关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薛老师以前的极端粉丝都跑去他家门口叫嚣了,还被人拍视频发到网上,我们的大总监都跟死猪一样没有动静?”他在没有外人的地方爆了句粗。 “这有什么奇怪,他又不是头一天出道,难道还听不得批评?”谭仕章说,“食得咸鱼抵得渴,以前享受多少人追捧,就有可能面对多少人失望,也不是什么料不到的事。” 冯敛臣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怪怪的,终于发现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抬头:“我是在说,该给薛老师做一下公关了!这跟你对他的个人成见有什么关系?现在别人说他不好,摸黑他的形象,不就也等于影响我们的商誉?我看搞不好上次那几个混进年会的人就是他的极端粉丝,你大价钱把人家请来,于公于私,这些都有义务处理干净。” 谭仕章背着他倒水,但其实每个字都听见了,过了几秒才应声,承诺会批评公关总监办事不力,但委婉否认自己对薛青平有成见,说自己对他抱有充分的尊重。 他那点隐晦的嫉妒心又不是只有谭恩雅一个人看出来,冯敛臣冷笑,路过时朝他腰窝捅了一下:“阴阳怪气。” 谭仕章置若罔闻,稳如泰山。 * 至于冯敛臣的工作消息,还有一条来自菀城高管。 说是接到总部传来的邀请函,澳洲那边有个矿区,邀请战略采购商前往进行实地勘察。 这个访问项目其实是红海集团发起的。他们要进军珠宝行业,将来必然要为自己寻找稳定的原料供应方。但是现阶段双方集团又还在蜜月期,为了避免把关系搞得僵硬,被诟病抛开合作伙伴自己玩,因此也邀请谭氏集团,两方共同派出考察团前去。 冯敛臣下意识先算了算时间,出发定在下个月,签证之类虽然有点紧,但还是来得及。 只不过觉得有点意外就是了。 照理,考察团成员应该先落在总部,而且想去的人多得是。 像这种参观考察算是美差一件,一能了解今年的动向推动市场分钱,二能接触到原石商谈买卖扩展人脉。退一步说,就算什么都不干,跟着去游山玩水一趟,也可以当成个公费旅游和海外代购的好机会。 以往老董事长谭儒在位时,冯敛臣十有八九是随行团队之一——这既体现了领导的倚重,也显示了领导的偏爱,别人羡慕不来,当然,他不可能当那个摸鱼的,辛苦确实是辛苦。 现在冯敛臣职位升了,人也调走了,他认为该把历练的机会多让给后面的同事。 因此问谭仕章:“怎么又是派我去?” 谭仕章倒了咖啡递给他:“你不想辛苦跑这一趟?” “那倒不是,我就是奇怪,我已经不负责红海的项目了。” “这次就先这样,也是总办会共同讨论决定的,除非你不乐意那就不勉强。一则,这次考察不是我们牵头,要跟红海的人一起走,高总年纪大了奔波不起,我们这边的负责人总得有个顶得上的,不然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呢?二则,菀城是集团最大的加工基地,也有相当规模的采购需求,谭董私下还有任务派给你,你就当去摸一下底,将来才有潜在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推拒的了,冯敛臣说:“我准备一下。” 他去过不少宝石和贵金属矿区,澳洲倒还从来没去过,心里其实也跃跃欲试。接下来销假之后,菀城就不必回去了,线上交接工作后一直待在集团,直到整装出发。 然而临行前,队伍里多了个人,谭皓阳也拎着行李箱站在那:“冯总。” 冯敛臣低头看了看带队名单,淡淡笑笑:“行政部也没通知,怎么还临时加了人?” 第84章 第 84 章 痴心妄想。 谭皓阳吊儿郎当地表达诚意:“我是特地申请跟着去长见识的。以前我多少还是忽略了原料采购的重要性, 直到自己带星之钥这一两年,才意识到这个空白必须要填上。所以,这一路上我会跟着大伙多学多看, 冯总,你们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就当多个跟班,不吝指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谁还能把这位皇亲国戚给赶出去? 冯敛臣扫视队伍, 集合地点只有要出差的几个人,行政不在现场, 再多问号也一时没地方问。他知道考察团本来确实安排了一个“长见识”的名额给黄芮。但是她前两天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了,谭皓阳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占了她的位置。 司机已经打开车门等着, 因此冯敛臣只点点头:“皓阳总客气,大家互相学习。” 谭皓阳笑说:“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车上除了司机,考察成员一共五人, 在去机场的路上, 冯敛臣拉了个群。 他与谭皓阳之外,共同奔赴澳洲的还有分管原料管理中心的孙总、集团设计部长林诗茹, 以及秘书办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他负责给众人安排行程, 还开玩笑说自己可以兼任保镖。 “到了澳洲,真的要和袋鼠搏斗?”林诗茹好奇地问。 “我没有去过。”冯敛臣说,“不过小吴都这么说了,就交给他吧。” 秘书办的那位小吴撸起袖子秀他的腱子肉,他性格搞怪,一车人哈哈大笑。 冯敛臣一扭头,和后座的谭皓阳对上目光。谭皓阳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 平易近人地加入话题,冯敛臣却沉默了,他往座椅上一靠,改为闭目养神。 到了机场,一行人在大厅与红海集团的队伍汇合。 红海那边也派出了五个成员,随行的高级秘书把落地之后的行程安排发给众人。 这是最终确认的版本,但实际上之前邮件沟通过很多次,基础的东西该交代都交代过了。 冯敛臣离得还远时,便看见老熟人Andy也在队伍里。 许久不见,Andy换了个新的造型,顶着一头脏辫,依然是人群里最打眼的那个。双方考察团成员互相握手和攀谈,他夹在其中,和谭皓阳打招呼,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 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冯敛臣有些狐疑,但更奇怪的是,以往不太搭理他的Andy对他忽然也友好许多。 过安检时冯敛臣的登机牌掉在地上,他还来不及去捡,另外两个人同时弯下腰,谭皓阳没有Andy手快,后者把登机牌主动递给冯敛臣,还冲他笑了笑:“No worries.” 冯敛臣一声“谢谢”还卡在喉咙里,咽下去点了点头。 考察团一众人,只要林诗茹似乎看出什么端倪,她虽然没问,脸上隐隐出现好奇的神色。 冯敛臣趁登机前给谭仕章发了个消息交代情况,对方暂时没回。 广播开始通知登机,飞机升空,前往另一个半球。 * 集团差旅标准有不同的规格,总经理级别以上订的是商务舱,其他人则都在经济舱。 论条件,自然商务舱舒服一百倍,然而冯敛臣解开安全带,总觉有目光隐隐扎在身上。 他座位后面是谭皓阳,冯敛臣扭头,只见谭皓阳戴着眼罩,已经躺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至于冯敛臣斜前方则是Andy,满是脏辫的脑袋上戴着耳机,听音乐听到摇头晃脑。 他扭头和冯敛臣对上目光,把一板口香糖伸过来:“要不要?” 冯敛臣婉拒,和这两樽大神待在一个空间,哪哪都不自在,没一会儿,他起身往后走去。 找到林诗茹,冯敛臣跟她交代了几件事,又问:“你想不想坐商务舱?” 林诗茹哈哈一笑:“暂时还没有那个实力。” 冯敛臣说:“我跟你换位置,你可以去我那坐。” 林诗茹笑:“你确定?” 冯敛臣很确定:“去吧,给你一个享受的机会,前面能随便点餐,你可以试试那个牛排。” 林诗茹恭敬不如从命,问了号码便去了。 眼看回来的人变成兴致勃勃的林部长,谭皓阳才重新拉上虚虚遮住的眼罩。 经济舱里,冯敛臣打开平板,镜片映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 他此前从未到过澳洲矿区,但是谭仕章经验丰富,出行之前,还找出了过去的笔记和备忘,扫描了一份发给冯敛臣。 因为大都是路上随笔,记得十分随性,甚至狂放不羁,想到什么写什么。只是冯敛臣看谭仕章的手稿多了,很多不知所云的地方,他竟然也能微妙的理解。 有页纸上谭仕章画了个枕型切割示意图,旁边连打几个问号,其他什么备注都没有,冯敛臣脑海中却立刻浮现他曾经错过那颗至今心心念念的粉钻。 这次他们考察前往的是西澳大利亚,这里有澳洲著名的黄金带,也是钻石矿场主要集中地区,是那个著名的盛产“粉色奇迹”的阿盖尔矿床所在地。当然,考察团是不会去阿盖尔了,它已经绝矿,过去出产的粉钻价格也被炒得越来越高。 从机场到达预定的酒店已是深夜,考察团队在前台办理入住。 车马劳顿加上时差,已经累得人睁不开眼,因此各人领了卡后便各自回房,安顿休息。 冯敛臣自己住一间套房,他放下行李,这才拿出手机看谭仕章回的消息。 飞机上开了飞行模式,下飞机又忙着坐车,到这会儿才来得及答复,澳洲与国内时差三个小时,那边像是掐时间在等,很快弹来一个视频:“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可以,落地就是夏天了,景色有点新奇,倒没感觉什么不适应。” “那就好。” “所以谭皓阳这次随行,提前也没一个人跟你报备?” “被你这么一说,显得我好像很无能。”谭仕章在视频那边撑着下巴看他,“确实没有。” 其实连谭月仙也不知情。都那么大个人了,谁还能全天候盯着他干什么? 这次是因为谭皓阳自作主张,他没有走正式的审批流程,而是跑去行政部,直接跟负责订票的人说,既然黄芮住院不去了,原本那个名额就用他的身份来订机票,已经打过招呼了。 行政那个人也抱着“这么大个领导总不会坑我这种小虾米”的心理,连跟谁打的招呼都没问一句,没多想便同意了,之后更没有和上级报备,可能怕被认为是打小报告。 冯敛臣连吃惊都不吃惊了。 以往他带谭皓阳的那段时间,就知道对方是什么德行,这种事其实并不是对方第一次干: “过去他想插手公司什么项目,也很多次这样先斩后奏,说到底还是老董事长惯的。谭董觉得他肯学习就是好事,结果一味默许,看吧……到最后就惯出习惯来了。” “你说得对,这也是家族式企业的弊端,隐形权力太多,搞得员工也要看人下菜碟。” 冯敛臣躺在沙发里,枕着胳膊跟他对视:“要我说,你这次就不要再惯着行政,别轻飘飘地问一声算了,不然趁机杀鸡儆猴都可以,差旅管理办法明明都有,就是不好好遵守。” 谭仕章说会的,然后又看着他:“其他的你那边怎么样?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说?” 冯敛臣疲惫地打哈欠:“没了……还能有什么?你那边几点了?我准备睡一会儿。” 他困得狠了,眼皮打架,没等聊完手机就倒扣在了胸口,呼吸均匀,后面没意识了。 这些年冯敛臣惯于东北西走地出差,没有认床的毛病,且适应性极强,直接在沙发上眯了一觉,半途摘了眼镜转移床上的过程自己都没有意识。 直到翌日起来,刷牙的时候,才发现后面谭仕章还发了条消息: “如若方便,记得别给我戴绿帽子。” 昨天又说什么了……这是哪来的一句? 吐出漱口水,冯敛臣回复:“放心,出差效率为重,应该不至于有时间你侬我侬。” * 不过实话实说,红海集团行程安排其实谈不上效率,乃至松弛感过剩,甚至考察团队人还没齐,说是还有一个集团的高管直到明天凌晨才来。 众人在酒店餐厅吃过饭,又开个小会,没事的人便去闲逛,这下真悠闲得像是旅游了。 冯敛臣坐在书桌前写计划书,正准备抄送总部,中途听见敲门声。打开之后,谭皓阳抄兜立在门口。他抿了抿唇,来不及说话,又有一颗脑袋从谭皓阳身后探出。 不是Andy还能是谁,自来熟地邀请冯敛臣一起去喝酒。 两人看样子是准备出去玩的。 冯敛臣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曾在谭仕章手机里见过Andy深夜发送消息。 冯敛臣没有把人当成情敌的习惯,恋爱本身就是各取所需,如果不合适,他可以走得比谁都决绝。但是眼下,谭仕章并不在此处,对方反来勾他,那种隐隐的狐疑感再次升上来。 谭皓阳瞥见他的书桌:“难得来一趟,出去走走吗?” 冯敛臣侧过身,示意正在工作:“可能不太方便。” Andy在旁帮腔:e on,不要这么无趣,你喜欢把有限的生命都浪费在A4纸上?” 冯敛臣对他微微一笑,以表歉意:“我只能先做个无趣的打工族了,工作耽误太久,回去也要积压一堆,何况还有一点急事处理。这次行程结束回国,希望有机会请你吃饭。” 见劝不动,Andy无奈耸了耸肩:“虽然遗憾,不过尊重你的选择。” 说罢他转头看向谭皓阳,挑了挑眉,谭皓阳瞥了Andy一眼,未来得及再发话,这时房内有电话响,正好有个现成的借口,冯敛臣说声失陪,顺势关门送客。 谭皓阳不死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身边的Andy也看出他情绪,毫不客气嗤笑两声,快走两步,从他身边经过:“就算你追不上,也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 谭皓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略有黑沉,嘴里说了声“痴心妄想”,却不知道是指谁。 第85章 第 85 章 生死不明。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一起离开了, 跑去找了个酒吧喝酒。 离开前,谭皓阳不死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冯敛臣就在里头, 无动于衷地令他吃了一嘴闭门羹。Andy到了夜场倒是如鱼得水,钻到舞池里就没了踪影。 但谭皓阳意兴阑珊, 坐在吧台撑着脑袋,索然无味地望着一群金发碧眼的男女扭动身躯。 如冯敛臣所料, 他跟来的目的并不单纯。过年前的那段时间, Andy就找谭皓阳谈红海集团的勘察事宜,他特别提到谭仕章, 希望谭皓阳能说服对方共同前往考察。 以谭皓阳多年混迹情场的经验,他几乎一眼锁定Andy的意图, 醉翁之意不在酒,考察为次,接触才是主要的——谭皓阳觉得很有意思。但他自己另有想法, 于是提出了交易。 他告诉Andy, 一则谭仕章现在是集团总裁的身份,要他搁置手头其他重要项目, 亲自参与一个合作性质的考察确实不现实。 二则自己想试着重新追求冯敛臣, 正苦于没有接触机会, 还不如他加入进来更加容易。 谭皓阳跟他讲的是,如果自己重拾冯敛臣的信任,通过澳洲之行重归于好,谭仕章的事情自然也好解决了,后面凭他怎么去追。 Andy这个浪漫主义者听了,不但不觉离谱,当即双手双脚赞成, 两人一拍即合。 但是接下来一周,这个荒唐的联盟也并没有获得什么进展。 因为这两个人,冯敛臣谁都不想理会,老远在商务酒廊看见都直接绕路。 澳大利亚是个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的国家,西南部举世闻名的黄金内陆见证了金矿开采最辉煌的历史。很多到现在依然兴旺的矿区城镇,就像一座座活的博物馆,流传着各种一夜暴富又千金散尽的老掉牙故事,矿井旧址里仿佛还能嗅到寻金者的冒险和野心。 考察团队在第六天到的卡尔古利市。 卡尔古利不光是一座资源型城市,还是个旅游城市,宽广的街道上有很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建筑,自然景观也颇独特,背包客络绎不绝。 闲暇之际,林诗茹她们几个还来敲冯敛臣的门,问去不去亲自淘金。 这不是正式行程安排,是很多采矿区旁边都会有面向游客开放的淘拣区,交点钱买个许可证,让普通人有机会亲自追求一下黄金梦,算是一种当地特色的旅游经济。 这次Andy终于没有来,小少爷养尊处优不愿吃这个苦,要顶着日头和黄沙,自己分辨有藏金的矿洞,一铲一铲地挖砂土,然后带到河边用工具洗金,淘去泥土与杂质,运气好的话,才能淘到一些或大或小的金砂,运气不好,就是弄一身脏兮兮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句古诗叫“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大抵就是这样了。 冯敛臣的眼光与运气尚可,晚上回来隔着视频分享战果,黄澄澄的一把金粒,这种成就感,竟也不亚于谈成了一个小项目。谭仕章问:“不然给你们批假,考察完留下多淘两天?” 冯敛臣轻松地笑笑,才看见他的背景不是在自己公寓:“你在哪?” 谭仕章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回了趟家。” 冯敛臣知道他说的是谭太太那个家。 但是隔着半个地球,谭仕章不像想细说的样子,脸色变得有点冷淡。两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挂了电话,谭仕章走到楼下,谭太太坐在沙发里,裹着羊绒披肩,像是冷得厉害。 他在母亲对面重新坐下,两人不亲不疏,重新回到了前几年冷冰冰的距离。 谭太太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她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她抿了抿嘴角,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最后她只说:“他是个外人,我才是你亲妈。”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管你,难道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你就满意了吗?” “我会处理好你们的关系。”谭仕章说,“您也难得糊涂吧,别因为我跟自己过不去。” “你死都不听劝,但我还是要劝你最后一句,也只能给你最后这么一个忠告——管好钱,管好权,别鬼迷心窍,一上头什么都被人哄走了。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至少比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随便您怎么想,后悔就后悔吧。” 谭太太突然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一杯水恨铁不成钢地直接泼到了他脸上! 躲在转角偷看的谭恩雅吓了一跳,正在犹豫之间,肩上突然搭了只粗糙的手。背后是在这个家里干了十几年的保姆,无奈地冲她嘘了一声:“别管啦。”她悄悄拉走了谭恩雅。 谭仕章揩了把脸上的水,却反而轻笑了一下,只是很淡,微不可查。 “好了,不讲这些不开心的了。”他说,“对了,过几天我要出公差,打算去澳洲一趟,那边有个钻石拍卖会发来邀请函,您有没有想要的珠宝?还是我掌眼帮你留意两件。” 谭太太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什么都不要给我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那些有什么意思,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远在澳洲,时间来到第二天的集合点。 这次红海集团联络了当地艾莎矿业集团瓦伦金田公司进行矿山考察与业务交流活动。 瓦伦金田是澳洲本土最大的黄金生产企业之一,高潜力矿权区域接近1000平方公里,勘探前景可观,最近重新启动的Karror矿山项目,就在卡尔古利距离90公里的位置。 那边派了司机来接,一行人抵达矿区,见到对方公司负责人。 照例先是一番客套握手,众人交换名片,冯敛臣夹在中间,名片夹渐渐空下去,他手指突然翻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最后一张扣下来,谭皓阳余光觑到了:“怎么了?” 冯敛臣把印着“谭仕章”三个字的名片塞回去,镇定地说:“差点给错了,不是我的。” 随行翻译介绍矿山运营生产情况,然后安排来访宾客实地参观。负责人手里拎着安全帽亲自分发,请考察成员亲自体验矿石从采矿点到卸矿点的运输过程,一行人前往矿床附近。 因为开发的原因,四周烟尘滚滚,风沙里就像夹杂着火山灰,几乎裹着人往前走。 直到远处巨大的矿床出现在脚下,四周仿佛一个向下陷去的弹簧,气势壮观震撼。 眼前的场景犹如电影画面,很多人拿出手机拍照,尤其Andy兴奋得上蹿下跳,冯敛臣站在边缘的位置,陡然手臂一紧,他陡然转头看去,谭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他提醒冯敛臣:“危险,小心滚下去了。” 冯敛臣说了声谢谢,将手臂抽离,又离远了一点。 谭皓阳却亦步亦趋,黏在他身后:“听说你们去淘金了?” 冯敛臣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你也注意安全,尤其脚底下。” 话音未落,谭皓阳被绊了一跤,整个人就要往前扑,被冯敛臣一把扶住了。 其他人没发现,两个人落到了最后。 谭皓阳低声说:“你和谭仕章还没公开,何必急着把我拒之门外?” 冯敛臣心里冷冷的,他快走几步,装作没有听见。 谭皓阳跟着快走几步:“当然,今时不比往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正常的……” 冯敛臣脚步一顿,透过镜片乜斜他:“谭皓阳。” “怎么?” “有病早点去治。” 镜片高光一闪,冷淡的眼底染了不耐烦,仿佛有刺的玫瑰。谭皓阳一噎,挠了挠脑袋,反而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 冯敛臣扔下他,三两步走到林诗茹等人身边。 矿山还在开发中,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完的。 作为东道主,瓦伦公司的负责人还热情邀请考察团队体验了矿山BBQ。大部队在矿区被风沙泡了一天,晚上到酒店,头发都是打结的,各自忙着回去洗漱,换下烟熏火燎的衣服。 洗漱过后,冯敛臣闲来无事,偶尔不想工作,自己又出了趟门遛弯。 他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待在房间里无聊,到附近的街区看看建筑和夜色。结果就这么一次心血来潮,还遭遇了意外,在离酒店两个街区的地方不幸被人劫道。 拦下他的是四五个个肤色很深的年轻人,口音很重,虽然讲的是英语,听起来十分费力。 但意思并不难猜,无非是想“借”点钱用。 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宁可破财免灾,也犯不着以身犯险。 冯敛臣对国外的治安状况预估错误,这个亏只能认了,二话没说便伸手去摸钱包。 偏偏手触到兜底才想起来,他出门只带了手机,出国兑换的现金一张都没在身上。 ……现在又怎么办,问他们能不能手机支付? 大眼瞪小眼,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他甩开自嘲的想法,但庆幸的是这几个小混混,长得尚不至于十分穷凶极恶,手中也没有持枪,危险系数看起来没那么高。正想开口谈条件,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取点钱打发他们,这时街角冒出个人影,不得不说,谭皓阳的出现头一次显得不那么阴魂不散。 搞清状况,谭皓阳干脆地掏出一沓钞票。 那几个年轻人数了数,对数额算是满意,嬉皮笑脸地一哄而散,还远远地摆手再见。 机车声轰鸣远去,街角只剩下安静的两个人,冯敛臣跟他无奈对视一眼。 “报警吗?” “算了,又不是在国内,谁知道这边的警察管不管那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敛臣挑挑眉,没有提出异议,两只手抄在兜里,自顾自往前走,但是没再撵人。 谭皓阳跟在后面,突然听见他问:“不是你安排的吧?” “电视剧看多了吧。”谭皓阳赔笑,“我是总跟着你不假,这是在澳洲,去哪找演员?” 冯敛臣说知道了:“回去跟小吴讲一声,在群里发个消息,提醒大家出门注意安全。” 步行了一刻钟,酒店大门出现在视野里。谭皓阳突然又改主意:“如果你想报警,我可以陪你去。” “你不是说算了?” “莫名被劫,怕你心里不痛快。” 冯敛臣倒是没有太不痛快,甚至讲笑了一句:“我还好,反正‘过路费’是你出的。不用AA吧?不要A那我就算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那点钞票对谭二少爷来说,大概也不看在眼里,谭皓阳没有再提这茬。两人进了酒店大堂,他给冯敛臣按电梯按钮。 冯敛臣回房以后便给小吴发了消息,没有提被抢的是自己和谭皓阳,只说出门看见有人0元购,让每个同事小心独行,又重新冲了个凉,去去晦气。 擦头发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丢开毛巾,眼镜也没戴,模糊的视线里,门外又是谭皓阳,怀里抱着一瓶香槟。 这次在关门之前,谭皓阳不知抽什么疯,竟突然伸出右手挡在门缝的位置。 猝不及防,整个手掌被夹了一下,房门又厚又重,虽有缓冲,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冯敛臣也吓了一跳,怒道:“你小时候没学过手不能往这放?” 谭皓阳笑道:“一时心急。” 他又说:“等等,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敛臣似乎在脑中迅速思索了一下,没说话。 谭皓阳忍着疼,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就知道你不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好歹还替你解了个围,放进去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冯敛臣确实没印象,他忙起来每年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一定记得住。 但如果有一些特别的事跟这日子绑定,却往往是容易记住的——以前两人还没散伙的时候,有回好像吵架还是因为这个,谭皓阳嫌他不记得自己生日,冯敛臣又不愿意拉下脸承认,还因此冷战了好几天。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那时候冯敛臣之所以心累,是在处理谭氏突发的某些项目问题。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也不平衡,忘了个生日难道就那么大事,凭什么自己连这位少爷仔的情绪都得照顾得面面俱到?他谭皓阳难道不知道,集团上下有多少难搞的关系户,不光精通指鹿为马,甚至还有当面跟冯敛臣拍桌子的:“你算老几,当自己有多能耐?没有舅爷提拔,你什么都不是!” 结果会议室后面突然也有人拍桌子:“你能耐大,你又算老几?” 不知道谭皓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个高管也没反应过来,一张脸刷地涨红到脖子根。 谭皓阳犹自像吃了呛药,一顿噼里啪啦:“瞪,有什么好瞪,董事长让冯总当我师父,我还不能帮他说两句?你又有个屁本事,靠老婆上位的,哪里来的脸大小声?” 那次的冷战以按头道歉结束,别说其他员工,冯敛臣回办公室路上憋笑都憋得辛苦。 晚上打开门,谭皓阳也是拎着香槟站在他家门口:“他道歉了,能不能就不为难我了?” 谭皓阳抬起头,这次面前的人突然把房门打开了。 冯敛臣索性把路让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爱进就进吧。” 谭皓阳看着他的样子,抬着脚就跨进去,龇牙咧嘴地反手把门关上。 冯敛臣从冰箱找了一包冰扔给他,问:“谭皓阳,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皓阳隔着塑料袋按在手上冷敷:“孤零零在异国他乡,连个庆祝生日的人都没有,又被抢劫又被夹手,想跟你说两句话,至于就那么难吗。” 冯敛臣抱臂冷笑,发出一声嗤笑。 “我知道,都是我自找的,我也很后悔之前对不起你。”谭皓阳说,“但也不全是对你很坏的时候吧?看在之前……的份上,至少还欠你个道歉。” “这我就更不懂了,凭什么你背叛过我,我还要当成无事发生?” “我错了,给我个机会,我道歉,正式道歉。” 冯敛臣突然一脚踹到他腿弯上,谭皓阳始料未及,噗通一下,在地毯上跪了个结实。 好在地毯厚实,减缓了大部分冲力。只是被夹的手按到地上,谭皓阳嘴里又嘶了一声。 他竟也没有生气,翻身坐起,冯敛臣裹着浴衣,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但谭皓阳盯着他露出的脖子,脑子里却不是很干净,甚至浮想联翩,尤其此时此刻,想要迫切得到的心简直犹如煮沸的开水,没完没了的翻滚。 还是冯敛臣后退一步,从桌上摸到眼镜,展开戴在鼻梁上:“你走吧。不需要你道歉。” 他试问自己耐心十足,面对谭皓阳的胡搅蛮缠,已经给足了面子,实在不理解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谭皓阳过半天才自己爬了起来,没吭声离开了房间。 到第二天早上,冯敛臣起床又看见手机几个未接来电,全是谭皓阳的。 不明白这又是搞什么,他没有理会,自行洗漱下楼,直到门口集合的时候却还不见人。车已经在台阶下等着,秘书办的小吴给谭皓阳打过去,结果说是累了,要留在酒店休息一天。 谭二少爷有任性的资本,他不高兴去,那谁也管不着,其他人的考察行程照常推进。 晚上回来之后,小吴却突然着急忙慌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带退烧药。 林诗茹是第一个回的:“怎么了?” 小吴懊悔地发语音:“都是我不好,早上没听出来,谭总是生病了,我这里只带了两盒普通感冒药,但是摸他体温高得很,要不还是赶紧去医院?” 众人连忙赶到谭皓阳的房间。 冯敛臣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了,谭皓阳不是装出来的,脑门滚烫,嘴唇都烧得起了皮,但他坚决说不用去医院,只是头天晚上着了凉。 冯敛臣的第一反应是狐疑,但又想起昨晚几通没接的电话——怎么,难道真的有事? 随即又打消了念头,那也不关他事,前台,同事,找哪个不能求助。 谭皓阳体质强健,一年到头轻易不生病,偶尔病一回却是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去一点,半夜又蹿到三十九度,把小吴给吓得够呛,连夜不睡觉在他床边守着,生怕他烧成肺炎,出了点事谁也担不起。 冯敛臣和林诗茹几人也不能让小吴一个人忙,轮流排班照顾,红海那边也来问候了几回。 熬到次日,冯敛臣让林诗茹去睡了,他坐在谭皓阳对面的沙发办公,中间瞌睡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谭皓阳醒了,正盯着他看,对方苦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敛臣给他倒水,又翻药品说明书:“谁生病也不是故意的。” 谭皓阳把药片和水咽下去,反而客气起来,一直说是他自己的问题。 关于谭皓阳的这场急病,确实主要赖他自己——头天晚上谭皓阳回到房间,先是悻悻地去洗冷水澡,结果因为手疼按空,湿淋淋摔倒在浴缸里,自己赌气出来,直接往床上一躺,被子都没盖,后半夜被空调冷气吹到感冒。 因为这场乌龙闹得有点丢人,所以怎么都没肯说出来。 冯敛臣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你晚上给我打电话是在?” 谭皓阳苦笑:“其实我也没意识,大概迷迷糊糊压到手机了,快捷拨号。” 冯敛臣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他走到外间去接,一通电话半个小时还没打完,谭皓阳躺在床上,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对了,春季秀一定要提前跟媒体沟通好……替我预祝薛老师展出成功……” 绝大部分都是公事,谭皓阳静静躺着,过了很久,等冯敛臣回来,他突然开口问:“你怎么没说被抢的事?” 冯敛臣一愣:“说那个干什么?又没有真的出事。” “你这个脾气不行,跟人拍拖要示弱的,要撒娇啊,不然人家怎么会心疼你?”谭皓阳说,“我还以为你跟谭仕章相处有什么不一样,听起来也不是很像情侣么。”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冯敛臣瞥他一眼,“真不好意思无聊到你了,赶紧睡吧。” “我不是在诅咒你,我只是想来想去,觉得你跟他未必就能长久走下去,如果你不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也不急,我可以等到你分手那天。” “那你就慢慢等吧。” 谭皓阳咳了两声,抱怨喉咙像刀割,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到天色擦黑的时候,Andy敲门送了一瓶糖浆过来,说可以给病人吃这个,不过谭皓阳没有醒。 冯敛臣望着他把瓶子放在桌上,突然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Andy中文词汇不够丰富,反而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冯敛臣笑笑,低头看平板电脑:“没听懂就算了,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 但Andy捕捉到他的轻蔑和敷衍,他索性摊牌:“我想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冯敛臣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神色审视他,Andy反瞪他一眼,扭头出去了。 生病归生病,出差行程还要继续。 谭皓阳躺了两天,冯敛臣后面没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他了,大部分时间是小吴辛辛苦苦端水喂药,二十四孝式殷勤伺候这位大爷。 同时期间有一件事,小吴通知了其他同行人员,但是没有打扰病号,导致谭皓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那位日理万机的堂哥还是抽出了几天时间,敲定行程准备亲自赴澳。 谭仕章的理由很正当,谭氏旗下的高定珠宝线为了迎合高端客户需求,瞄准了这边拍卖会上一批精品彩宝和彩钻,他有必要亲自过来把关,这事别人替代不了。 至于拍卖会结束后,如果时间允许,他也可能前来加入考察队伍。 次日早上冯敛臣他们整装待发时,谭皓阳戴着口罩出现在楼下,说自己好了,坚持要跟众人一起行动。 这天的行程是临时添加的。虽然与瓦伦金田公司的洽谈推进顺利,但是红海集团的要求颇多,因此在他们的坚持下,考察团队再度返回Karror矿山,考察生产的完整过程。 但下井的人数受到限制,负责人只能带部分考察成员下去,跟随工人深入矿洞作业。 提升机隆隆作响,将人员下放至井下。矿道里头空气不好,谭皓阳本来已经压下去的咳嗽又开始犯了,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压抑。 负责人担心地回头问了好几次,林诗茹悄声传达给他:“您没事吧?” 谭皓阳一边咳一边摆手,说只是嗓子痒,示意所有人不要停下。 冯敛臣走在他们两个前面,他更前方是红海集团的某位高管,一个劲儿在问问题,由工人和翻译随行解答。七拐八拐之后,前方出现一个钻岩用的铁笼,笼子连接着巨大的机械手,正在不停运作。 突然有泥沙自头顶掉落,呛得谭皓阳再次咳了起来,想停都停不了,咳到脚底微微震颤。 紧接着耳中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和尖啸声,一股不安的预感从众人心里油然而生。 冯敛臣瞳孔骤缩,他猛地回身护住林诗茹,随后数不清的岩石落在了他们四周。 * 谭月仙晚上一般没事的话,大部分时间都上床很早,她是在睡梦中被手机振醒的。 那边传来谭仕章疲惫沙哑的声音:“出事了。” 语气极为沉重严肃,能让他这样惊心的事不多,谭月仙睡意全无:“怎么了,什么事?” 卡尔古利周边地带突发轻微地震,地震级别不高,但是意外引发了Karror矿山塌方。事发时,井下共有20余名工人,其中大多数跑到了避难所并且安全获救,但有小部分人员并未逃出,处于失联状态,其中就包括外来的考察团队。 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谭月仙在巨大的震惊后稳住心神,她很快意识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理智,自己这个董事长是最不能乱了阵脚的:“咱们集团的人也下去了?” 谭仕章给出这样的回答:“对,恐怕情况不太乐观。” 虽然不是全军覆没,谭皓阳、冯敛臣和林诗茹都在下井的失踪名单里。 “我马上亲自去一趟。”谭仕章又说,“司机已经在往机场开了,最早的航班是三个小时后的,现在过去应该能赶得上,幸亏还有这么一班。集团这边就麻烦您坐镇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谭月仙还理智,但像是没有任何波动的深渊。 “你的签证办好了吗?手续都来不来得及?” “本来就要出差,都是齐备的。” “那就好。这边你不要操心,公司和媒体里外都有我负责,你过去以后,当务之急是确认咱们的人没事,这是最重要的。”谭月仙掐着自己的手心,她的眼前发黑。 谭仕章默然片刻,直到那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才说:“希望如此吧。” 挂电话后谭月仙坐在床边缓了片刻,从抽屉里摸了瓶药,倒出几粒一口吞下。她拧着眉捂住胸口,半晌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重新拿起床头的手机拨回去: “仕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皓阳是自家人,先不讲他怎么样,小冯,小林,他们这些人不光是公司的骨干,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咱们把人派出去,回不来,怎么跟人家的父母亲人交代?” “我明白。” “你也先别太担心,既然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失踪,就代表有希望。” “我已经找了一切能用的关系,到了那边,尽力而为罢了。” 谭仕章半张脸被阴影笼罩,街头路灯的亮光飞速从车内掠过。 又过了一个路口,他才如梦初醒,又对谭月仙说:“对了,现在时间太晚,等到明天您帮我和家里交代一声。恩雅还小,不用说实话,讲我出差就可以了。” “好,你自己也务必小心。” 这可能是谭仕章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多个小时旅程。 他从接到事故消息开始,电话和短信就一刻都没停过,要么是别人打进来,要么是他拨出去,直到进了机舱,寄上安全带,滚烫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才得以暂时安静。 然而安静下来就胡思乱想,谭仕章强迫自己闭上眼。 他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苦战,红眼航班里大部分乘客都在睡觉,他中间也朦胧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中,感觉冯敛臣靠在自己肩上,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 谭仕章低下头,膝头的拍卖图册上有颗已经绝矿的阿盖尔粉钻,他想起来,是这次打算一定要拿下的拍品。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更详细的介绍,谭仕章把图册翻过一页。 什么也没看清就突然醒了,身边空空如也,不大的舷窗外是万米高空漆黑的天空。 他本来打算相伴一生的伴侣还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生死不明。 谭仕章把扣在膝盖上的手机重新拿起来,屏幕是熄灭的,反射出他冷峻严肃的表情。 * 冯敛臣关了自己的手机,尽量保留一点电量。 地下没有任何信号,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有可能和上面取得联络。再贵的手机在这几百米深的地下也派不上用场,但那点珍贵的电量还是要省着,在必要时用来充当有限的照明。 他一动,背上靠的林诗茹也醒了:沙哑地问:“几点了?” 黑暗彼此看不清,冯敛臣说:“大概快要过去一天了。” 坍塌发生时,矿山负责人带头撤退,然而掉落的巨石堵住了矿道,致使后面的几人无法出去,只有负责人和翻译连滚带爬侥幸过去了,红海的那位高管甚至当场不幸被埋。 唯一走运的是天无绝人之路,采矿用的金属笼拦住了随后落下的碎石,构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难空间,堪堪容纳四个幸存者,除了冯敛臣他们三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矿场工人。 然而这也成了困死他们的笼子,留给生者的只有黑暗和绝望。 如果等不到救援,这和活埋又有什么区别? 最开始林诗茹还压抑着恐惧,手机灯光照到尸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冯敛臣也把脸扭过去,谭皓阳和矿场工人还不死心地叫喊那个被埋住的高管半天,没有任何声息。 他们甚至没法过去查看或者救助,只能隔着几米距离,在手机电筒微弱的光照下,看着同行了这么多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转瞬之间就再也不会动弹。 这样的处境任谁都是崩溃的,但是既然命不该绝,只能想尽办法撑下去。 四个人被困在狭小变形的铁笼中,矿道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人本来就会出汗,不断流失水分,没有食物和水,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下井之前负责人给每人发了瓶矿泉水,本来没人在意的东西,此时成了唯一的生命之源。 于是先统计了所有的水。林诗茹的那瓶还没有开,一直拿在手里,冯敛臣的那瓶也没打开,谭皓阳因为感冒,喉咙不舒服,已经把自己的喝了半瓶。 两瓶半,不知道要在这个鬼地方用多久,情况悲观。 那个矿场工人连水都没有,他对其余三个幸存者也很防备,虽然没有把“非我族类”明着写在脸上,但是一直把安全帽抱在怀里,自己窝在笼子的另一边,不问就不搭腔。 谭皓阳几次试图跟他沟通都无效,火气往外冒:“都这会儿了,他有什么好拽的?” 这句是用中文说的,仗着对方听不懂,周遭没有光线,大家也互相看不到表情。 林诗茹低声说:“他是不是忌惮我们人多,不会给他水?” “他不如害怕我们吃了他,给老子端什么架子!” 林诗茹发出一声苦笑,在这种压抑的绝境里,其实谁不心慌?连她脑子里也全是各种可怕的电影画面,但是后面都没有发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还分了半瓶水给那个工人。 对方接过去稍微卸下防备,说了声“thanks”,以及介绍自己叫麦克,然后又闭上嘴。 谭皓阳用中文嘟囔了一声知道名字有什么用,留个便签,等别人发现尸体好认?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不安分地东搞西搞,撑着笼子要爬起来。 冯敛臣问他干什么,谭皓阳只说别管。 他摸索着膝盖下的碎石,东一拳西一脚,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从缝隙钻了出去。 林诗茹叫他小心,他也没有回答,仿佛隔了半个世纪,才听见谭皓阳说:“开机,给我打一下光。” 这次换她打开手机照明,谭皓阳一边咳嗽,一边用力在石头里扒拉。他再爬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严重变形但是异常珍贵的塑料瓶:“居然还没砸漏。” 这是红海集团那个罹难高管的瓶装水。 但是没有人能为此雀跃得起来,林诗茹关了手机,黑暗和沉默重新淹没了四周。 在这样的沉默中,布料摩擦的声响格外明显,是谭皓阳在衣服上反复擦手。 冯敛臣问:“你还好吗?” 谭皓阳没有吭声。 冯敛臣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谭皓阳哑着嗓子突然骂了句脏话:“我他妈以后再也不下井了!” 高温和干渴的折磨让人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冯敛臣有很多次觉得他们已经在井下困了十天半个月,但每次打开手机看时间,都才只过去几个小时。 那个叫麦克的工人后来从兜里摸到几块压缩饼干,犹豫着还是拿出来,每人分了一块。 这是两天里唯一能下肚的东西了。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处岩缝滴水,很少,找准角度把空瓶卡在下面,半天才装浅浅一层,但好歹多了一线希望。 恶劣的环境下,谭皓阳本就没好的感冒再次发作,又开始发高烧,浑身炭火似的发热。 别说药物,连水都不够,冯敛臣和林诗茹尽量把水留给他,谭皓阳固执地拒绝了。 但这样下去人都要烧糊涂,谭皓阳慢慢觉得坐不住,于是躺下去,他迷迷糊糊,神摇魂荡,噩梦一茬接一茬,梦里仿佛黑白无常索了好几次命,又模糊感觉有人摸索自己的额头。 耳边的声音也像打雷,冯敛臣和林诗茹不停跟他说话,他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谭皓阳在梦中感觉有人在掐自己的手臂,又按又捋,想抱怨说疼,但是眼皮沉得睁不开。 被一点亮光照醒时,他终于恢复神志,耳边是冯敛臣和林诗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谭皓阳发出一点动静,他们两个把亮光转过来,冯敛臣用瓶盖给他喂水。 麦克在对面打鼾。谭皓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诗茹说没什么:“皓阳总,感觉好点了没?” 一只手探到谭皓阳的脑门上试温度,后面是冯敛臣的声音:“实在没有药,还是小林的办法,只能推天河穴看看能不能给你退烧,不知道是不是起效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小儿推拿的手法么?” “死马当活马医,你差点吓死我们了。” 谭皓阳光棍地笑了两声,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又追问了一次他们在干嘛。 林诗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原来两人在用备忘录留言,如果实在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给家人留下遗言。 谭皓阳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冯敛臣侧对着他,胳膊搭着膝盖,镜片里蓝幽幽的两块屏幕,情绪显得还算平静。谭皓阳收回视线苦笑:“也好,你们先写,我打个腹稿。” 冯敛臣问:“你想写点什么?” 谭皓阳说:“我不知道,你们呢?” 林诗茹晃了一下手机:“总之,尽量先回想一下有多少银行卡和密码。”她尽量笑得豁达一些,“我妈从来搞不清这些手续,写清楚了,处理后事尽量给她减少一点麻烦。” 冯敛臣也淡淡笑笑,其实在谭皓阳人事不省的时候,两人已经修修改改好几次。 谭皓阳接过手机,给自己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他打了“遗嘱”两个字,然后手垂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翻译他们不是跑出去了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会跟救援队说的。等等吧,救援肯定会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但是这话没有起到正向的安慰作用。他们都知道结果完全是未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地面上,还是半途也遭遇不幸,掩埋在了哪堆石头下面,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到了天灾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林诗茹垂着头:“你们说有没有‘命里注定’这回事?我家里是比较信这些的,我们还每年都去庙里上香。师傅说我命里有劫,我以前都很怀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现在回想,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自己最大的遗憾是这些年忙着升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太少。” 他们这些熟悉的老同事互相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林诗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和睦,是那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如果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两老怎么受得了。 冯敛臣有点出神,脑子里也在想自己的奶奶和母亲。 吴满香伤心肯定也会伤心,但毕竟还有弟弟,不至于彻底失去精神支柱。至于老人家,相依为命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却无疑也是致命的打击了,恐怕当场就要送去医院抢救。 冯敛臣在备忘录里给谭仕章留了言,让他能瞒就瞒住一切,代为给老人颐养天年。 这个要求是最先写的,刚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条,让谭仕章别忘了把猫也带走照顾。 边想边瞥眼谭皓阳,人生无常,当初这两位争得你死我活时,谁能想到今天这个结局。 冯敛臣也并非不焦虑疲惫,但为了和林诗茹互相鼓励,为了看住半死不活的谭皓阳,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万一有个万一,他下意识把一切责任擅自压给了谭仕章,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承担起来。 然而想到谭仕章的时候,一闭上眼,则是过往种种无孔不入地钻到脑子里。 以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上班,下班,周末用家庭影院放电影,偶尔去餐厅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此时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冯敛臣不是信特别佛,但他和谭仕章也去过一次寺庙,遇到庙里的大和尚在讲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谭皓阳把手机递还给林诗茹,她把它关上了。 冯敛臣突然问他:“后悔了没?”毕竟他们两个是出公差,谭皓阳跑来是完全自找的。 谭皓阳沉默片刻:“后悔是肯定的,这些外国佬一定要下井,从开始就不该听他们的。” 他又说:“但是又觉得,至少还好,是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不是有句老话么?患难见真情,可能人就是到了要完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冯总……冯敛臣,都到这个境地,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真的很钟意你。如果咱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我宁可让你出去。” 地方狭小,连避嫌的空间都没有,但那位麦克的鼾声一直没停,而且也听不懂这些中国话。只有林诗茹的呼吸声音明显屏住了,隔着阴影,仿佛都能看到她凝固的表情。 冯敛臣一根手指头戳到谭皓阳发晕的脑门上:“你烧糊涂了,睡吧。” 第86章 第 86 章 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 实际上地面救援工作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瓦伦金田公司的管理层在第一时间将事故情况上报给矿业安全监管机构和紧急救援服务部门, 相关部门很快启动了应急救援预案,统一协调消防、警察和专家尽快实施救援。 这次事故几乎立刻也引发了当地媒体和公众关注。 现场除了主持的、救人的,还有各路裹乱的媒体记者, 不顾救援人员驱赶,想办法要溜进来拍摄和采访, 乱糟糟的像是一整锅粥。 越乱越要有人主持大局,两个集团都派了能管事的人过来坐镇。 谭仕章是最先赶到卡尔古利的。他到的时候专业人员还在检查危险区域, 因为还没确认是否有继续坍塌、爆炸或者有毒气体泄露的危险, 劝他不要待在这里,先去酒店等着。 但是谭仕章不肯。他从下飞机后, 几乎一刻也没合眼,满身生人勿进的气息, 眉头紧锁,冷冰冰的甚至不像个有感情的活人。 秘书办的小吴顾不得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六神无主中看到大领导, 只觉得像看到主心骨, 差点就扑上去抱着裤腿哭了。小伙子坚信今年必然是犯了什么太岁,否则再正常不过的一趟公差, 怎么就这么倒霉, 什么三灾六难全赶上了, 要么就是被商业对手下了咒。 矿山负责人的办公室现在被当成临时指挥室用,他的那间办公室里,白墙上挂了一副小小的圣母像,因此每个半个小时,小吴便忍不住偷偷合十去拜一回——远在洋人的地界,也不知菩萨佛祖管不管得着,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耶稣上帝圣母玛利亚,谁有用拜谁都行。 红海集团的Steven是过了一天之后才下的飞机,事故现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幸运的是,带领考察团参观的矿场负责人和翻译成功地跑到了避难所,随后逃出生天,他们凭印象给出了失踪者的大致方位。 但这些人并不清楚被堵在后面的人有没有伤亡,一切仍是生死未卜。 随即,专业救援人员利用远距离侦测系统对井下灾区进行侦查,包括热成像仪、生命探测仪、高灵敏度麦克风等,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被困人员的存活情况。 谭仕章的脸色一直很严峻,像结了层厚厚冰壳,直到矿难发生第二十八小时的时候,这层冰才终于有了一点融化的痕迹—— 救援算是传来好消息,井下还有生命迹象。 “谭总,吃点东西吧。” “谢谢。” 小吴唉声叹气,把三明治递过去,谭仕章一如几天以来的样子,接过面包就啃,接过水就喝,压根不在意送进嘴里的是什么,进食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生命体征。 他的下巴已经蓄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根本没有时间去剃,整个人都粗犷许多。 小吴又劝他去休息一会儿,谭仕章眼白布满红丝,却让他自己去就行了。 这时旁边有人专门走过来安慰:“Never fear, 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 小吴抬头就看到一头脏辫,是红海集团那位Andy。 Andy来到他们旁边,递过一瓶能量饮料,也劝谭仕章去休息。这次矿难发生时,Andy因为不想下井躲过一劫,因此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但明明是同样的话,从他嘴里重复一遍,却让小吴微妙地感到不爽,认为他在刻意炫耀自己的幸运,伸手把饮料挡开了。 谭仕章的反应也很淡漠,把手里的扩音器递给小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Andy还是不折不挠地追上去,呜哩哇啦一顿搭讪,小吴听力不好,没听明白在说什么。 只是五分钟后,他见对方灰溜溜地回来,便有点幸灾乐祸地朝他问:“被嫌弃碍事啦?” 这次换Andy白了他一眼,装作听不懂,悻悻走了。 * 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Andy面子挂不住,没有继续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事故现场捣乱。 又过两天,谭仕章从指挥室回来,疲惫地说人找到了,又说,一部分。 他的表情不太看得出悲喜,小吴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滚下来。 经过多种方法侦测,确认被困井下仍有生命迹象的幸存者有四个,而矿场统计出的失联人员的名单为八人,这意味着,名单上只有半数的人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地面上。 也只是有机会而已,前提是他们能撑到见到曙光的时候。 井下空气稀薄,没有吃喝,这点生还希望就像风中危烛,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 集团那边一天八个电话催命似的打过来,谭月仙十分关心救援进展,亲自夺命连环call,打不通谭仕章的电话就打小吴的,小吴却像堵了块石头,有时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 技术人员侦测到的只是幸存者大致的人数和位置,无法对照每个人的身份,所以最后能回来的,是矿场工人?是红海集团的领导?还是他们自己熟悉的同事? 又过一天,名单上的三个失踪者在矿道内找到了遗体,确认是矿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被掉下的石头砸中身亡。 小吴又去指挥室拜了一趟圣母像,剩下五个人里,是自家同事的希望陡增。 但是到这时候反而更让人着急,坐也坐不住,小吴觉得自己像是热锅里的蚂蚁,而和他比起来,谭仕章虽然表现得神色稳重,仔细看过去,胡子拉碴的嘴角全是燎泡。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煎熬,被困者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万一幸存者经历过漫长的折磨,因为来不及,还是困死在地下呢?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但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之所以营救如此困难,很大原因是矿山的岩石层硬得超乎想像,导致挖掘工作只能缓慢开展。这种岩石属于变质砂岩,是地质运动中海底的沙子被压在地壳深处,经历极高温后形成的,其坚硬程度靠人力很难挖穿,而贸然使用炸药,则可能导致再次出现塌方。 所以明明已经确定位置,但只能先往水平方向挖掘,然后才能转而向下,直到挖透约一米厚的坚硬岩层。 媒体持续报道之下,这场矿难营救引发当地乃至全国越来越多关注。 矿工遇难事件导致工人与金矿管理层的关系出现紧张迹象,他们派了代表出面谈判,甚至示威抗议,而动作快的政客也已经开始了借题发挥,要求对整个事件展开独立调查,以确认地震引起的矿井岩石坠落是否本来可以避免,在电视屏幕上吵来吵去。 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些小吴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营救成功,赶紧回家。 当然,要所有人一起回去。就在这时,他接到个出乎意料的视频电话。 刚开始小吴是没认出来的,直到对方自报身份,他才忙做想起来的样子:“您找谭总吗?” 那边正是谭太太。 她面容整肃地问:“对,你能找到他吗?他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呢?” 打不通肯定就是又没电了,谭仕章的手机电池估计回去是要报废的。 小吴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大领导,他把自己的电话交到谭仕章手里。 谭仕章也没料到母亲会在这个关头联系自己,他问:“怎么了,您有什么事?” “什么叫我有什么事……还能因为什么,那边矿难情况怎么样了?人都安全吗?” “说实在的,不知道。”谭仕章搓了把脸,“现在只能说,希望一切顺利吧。” 谭太太隔着屏幕叹了口气。 “算了,没什么,不说丧气话了。你姑姑找了老朋友的关系,牵线那边一个比较权威的工程爆破专家。”她说,“两个集团都公对公和他联络过,他们团队也在关注卡尔古利的矿难新闻,也有意愿参与救援或者给一点顾问意见。我跟你讲是让你知道有这些事,很多人都在努力,你也尽量把心情放宽一点。当然,要说有没有用,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想跟你说的是,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 挂电话后谭仕章撑不住,和衣在帐篷里躺了一会儿。 他大概睡了十分钟,然后醒来,脑子才重新有了运转能力,把方才和母亲的对话一句一句地串联起来。其中也并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有点刻意,更像找借口和儿子讲几句罢了。 谭仕章又躺了两分钟,最后思绪停留在那句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上。 后面谭恩雅也给谭仕章发了消息,说谭太太让秘书在看澳洲的机票,看了好几次,甚至有次已经让秘书下了订单。但过一会儿她又改主意把票退了,但是去了一趟庙里。 谭仕章说知道了,让她照顾母亲,自己也保重,除此之外,不要担心太多。 从第七天开始,又一次接到意外电话、发现是薛青平薛大师的时候,小吴举着手机找了好几圈,也还是不见谭仕章。 他后来才发现他家大领导亲自下去参与挖掘作业了。 救援作业最开始使用的是大型挖掘机,先在坚硬岩石上挖掘了个十多米长的救援坑道,之后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怕触发塌方,危及遇险人员的安全,接下来只能改成人工。 救援团队分成三班,使用手动工具挖掘,二十四小时作业,分秒必争。 越往下环境越黑,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谭仕章混在里面,橙色的防护服一穿,安全头盔一戴,高大的身形弯曲着,在狭隘的坑道里低着头埋头苦挖,跟什么有钱的集团的老总,或者才华横溢的珠宝设计师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的发力方式其实不是很对,力气虽大,但缺乏挖土经验,免不了靠手腕的蛮力,一天下来,本来老茧密布的的手掌也磨得都是血泡,因为用力捏着工具过久,整条手都是麻木的。 但是没怎么感觉到痛苦。 谭仕章仿佛进入一种全世界都安静了的境界,电话他是已经接烦了,干等也坐不住,反而只有手上的水泡和工具摩擦时,□□上的疼痛才让他觉得多几分安慰。 探测仪器判断他们救援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不知是下一铲,还是下下一铲能见到希望。 晴空霹雳得知出事的消息时,他需要冷静,连夜飞到澳洲看到塌方的惨状时,他需要冷静,周旋在各个当地部门之间沟通救援方案的时候,他需要冷静。作为集团领导班子的带头人,他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能自乱阵脚,得表现出解决事态的魄力。 但是作为一个爱人,他的焦虑、担忧和恐惧比谁都多,甚至根本无法倾诉。 谭仕章甚至后面们已经没耐心了,一下一下,恍惚不知道是在挖人,还是在给自己挖坑了。随便吧,他想,反正冯敛臣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坑洞就把他埋了算了,他也再不出去了。 换到第五班的时候,矿山沸腾了,因为探入隧道的高灵敏度扩音器终于探听到了说话声。 有名经验丰富的救援人员冒险爬进松散的矿石中间,和下面取得了联系。但是通道的地质状况复杂,没有办法直接展开营救,最后姑且只钻出一个直达铁笼的洞,可以先送一些物资下去,包括矿泉水、面包和对讲机。 对讲机接通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口土澳味的英语,来自矿场的本地工人。 他说自己叫约翰·托雷斯,这个名字和失踪名册对应得上! 欢呼雷动,巨大的兴奋情绪呈辐射状向四方蔓延。上头的救援队员一连串追问旁边还有多少人。那工人好像也晕头转向的,磕磕绊绊地尽量描述了几个中国人的特征。 现场乱糟糟的,大家都太兴奋了,你一句我一句,以致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难听到。 索性谭仕章也加入战场,仗着强壮的体魄直接去抢对讲机:“有没有个戴眼镜的?” 喊了好几遍,那边嘶嘶啦啦都是杂音。 过了片刻,贴着耳边的听筒里,隐隐传来一个极度沙哑但依然平和的声音:“谭总?” 谭仕章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只有胸腔几欲涨破。 好了,没事了,现在他心满意足,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过去在意的什么财产、职位、权力,都不重要,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都甘之如饴了。谭仕章回过神来,用力捂住一边耳朵,挡住嘈杂的声音,另一边耳朵紧紧贴着听筒:“能听见吗?” “……可以可以。你们不用慌,慢慢来。” 冯敛臣心态还好,甚至因为喜悦嘴角一直往上翘——绝望会哭,开心会笑,这是人的原始本能,林诗茹何尝不是兴奋得像八爪鱼一样抱在他身上,努力凑过来听。 谭仕章也没有太多霸占对讲机的时间,在不得不交还给别人之前,他说:“我爱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 87 章【完结】 第87章 第 87 章 大难不死,必……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平平安安, 大吉大利。” 谭太太面容和蔼,从一个病房踱到另一个病房, 把鲜红的平安符挂在每个人的病床床头。 她身上没有谭氏职务,此时是以集团高层家属的身份, 特地赴澳安抚员工, 按照顺序,先是林诗茹住的房间, 然后是谭皓阳。她分别跟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到了冯敛臣的病房。 冯敛臣正穿着病号服打电话, 谭太太一视同仁,也把一个平安符挂在他的床头: “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费心了, 您还大老远飞过来。”冯敛臣忙把电话挂了, 上半身坐起来。 “你奶奶年纪大了,我们也没敢惊动老人家, 做主联系了你母亲, 她也急坏了。” “是, 刚刚就在跟她打电话。”吴满香气愤的大嗓门门外都能听见,一直在骂谭氏吃饱了撑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人派到国外没事找事,“好在虚惊一场,她心里能理解的。” 两人跟对方说话都有点不自然,但是如果陷入沉默,反而会更尴尬, 于是只好客客气气、装模作样地聊下去,假装之前的龃龉都未发生过,红艳艳的平安符挂在墙上十分抢眼。 床头摆着早上送来的报纸,刊登的照片是救援活动结束后,民间自发组织了纪念活动,许多人赶到矿山周边送花,为其他不幸的遇难者铺了很大一片白色的海洋。 冯敛臣向窗外瞥了一眼,劫后余生,重新看到蓝天白云,其实其他的也不重要了。 这次矿难他们总共被困在地下差不多整整半个月。营救的成功振奋人心,消息报道出来的时候,所有媒体都在欢庆,大有庆祝英雄归来的势头。而这份生存的奇迹既得益于救援团队的努力,也得益于遇难人员自己的坚持——经过头几天的互相戒备,生存压力之下,冯敛臣他们和那个叫约翰的本地工人还是建立了信任关系,共同扒开石头,腾出活动空间,后来又凭借对方对矿道的了解,找到了一个灾难应急包,从里面翻到了很多压缩饼干,加上用水瓶收集的矿道渗下来的水,才一直以顽强的生命力支撑到最后。 坚持到营救人员送下塑胶管以后,情况就好起来了,不仅能投递下来热饭热菜,想吃什么还能跟上面点单,维生素、可乐、衣服和充气床垫,甚至还送来了充电宝给手机充电。 通道打开的那一刻,应该是毕生难忘的一幕,但实际上,似乎只剩下混乱模糊的印象。 他们最先是把林诗茹托出去的,中间两个顺序忘了,冯敛臣只记得他自己最后一个出去。 长时间不见亮光,眼睛受不了,刚回到地面就立刻被什么东西兜头罩住。视觉消失之前,唯一留下的画面是谭仕章胡子拉碴的脸和黢黑不堪的手指。 以及那张脸上似哭似笑的十分难看的表情。 被谁扶住的时候,冯敛臣还有心思想,好容易见面,他这是个什么样子。 当然他们底下被困的这些人估计更好不到哪去,有多油头垢面,狼狈不堪,算了,也更不能多想,过去就过去了。 谭太太显然是个不太习惯妥协的人,她讲话总是矜持的,慢慢的,淡淡的,但这次她在态度上还是软化了。她待在病房里聊了半个小时,只是讲了些家长里短,但其实头天晚上谭恩雅就跟冯敛臣交底了,她说母亲去庙里见菩萨的时候,祈愿是很诚心的,说只要这次平安无事,一定会来还愿。 至于其他的、她管不了的事情,那就缘分随人吧。 冯敛臣穿上拖鞋,下床送谭太太离开,听到动静,林诗茹把脑袋从隔壁病房探出来。 冯敛臣瞥她,作势冷脸:“你又听什么?” 已经生死之交了,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林诗茹没顾忌地说:“哎呀,这次没有八卦呀。” 不等这位老上司发作,林诗茹哧溜躲了回去,但是哐当一声,好像自己撞到了门上。 冯敛臣走路还不是很利索——也不是受伤,只是长时间困在狭隘的活动空间,肌肉群都不太熟悉怎么运动了,所以需要慢慢复健,一瘸一拐地过去敲门:“你不要兴奋过头了。” 林诗茹重新开门:“开玩笑的,开玩笑的,等回国以后,我保证什么都不再乱说的。” 冯敛臣叫她:“出来,下楼活动活动,早点没事就早点回家了。” 两人路过另一间病房,那是给谭皓阳住的,结果不自觉都停止了说笑,放低音量。 就像怕谭皓阳听见热闹也跑出来加入似的,两个打工人下意识把他给孤立了。 而且自己现在掌握了一个惊天八卦,林诗茹还没消化过来,她怕自己演技不够过关。 ——看出谭皓阳心里揣的那点猫腻并不难,但哪能想到,这里面还有一段复杂的三角关系,在此之前,林诗茹竟从没发现过冯敛臣和谭仕章居然也有什么首尾。 她甚至好像之前都没意识到,他们集团总裁也是个会有七情六欲的人。 虽然仔细想想也不算奇怪,但总归有种微妙的感觉。就仿佛上学的时候,你突然发现铁面无情的教导主任也是会谈情说爱的,甚至还背着所有人搞了一段背德之恋。 不至于回去就被杀头吧? 冯敛臣表面上不是特别在意,但林诗茹觉得,他为此还是有点恼羞成怒。 不好说是对于口无遮拦的谭皓阳,还是非要当众来那么一句的谭仕章,还是不幸什么都听见了的她自己。 可以理解,男人不要面子是不可能的,或者更准确地说,领导不要面子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虽然开玩笑归开玩笑,但又很懂得适可而止的分寸,不惜换了个自揭其短的话题:“其实我七岁的时候偶尔还尿床……” * 谭太太来到开放式厨房,谭仕章背对着走廊,正在低头摊鸡蛋。 林诗茹他们现在住的是本地某家私立医院。医院服务周到,供应营养餐,但这几个人俨然“恃宠而骄”起来,说吃不惯白人饭,而当总裁的什么都肯应,不惜亲自跑下来借厨房。 谭仕章十二岁之前都不知道厨房长什么样的,谭太太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当然,她知道之前自己生病住院的时候,谭仕章也是亲手煲过汤的。保姆带到医院时在耳根旁念叨了不下二十遍,看吧,你们母子两个再怎么犟,仕章心里其实还是会孝顺你的。 不是不感动,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谭太太亲眼看见儿子在厨房里掌勺是什么形象。 他戴着围裙,动作娴熟,甚至鼻子里在哼一支小曲。 她不自觉柔软地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谭仕章没当回事:“不疼不痒的,不碍事。” 但他握着煎锅的手不像说得那么轻巧,反而比前几天还要瘆人了,在挖掘过程中掀翻了四根甲片,血肉模糊,已经很惨不忍睹,还有三根指甲被砸成了青黑色,皮下淤血一直在扩大,从前几天的点状已经发展到甲面的一半,看了都让人觉得疼。 这几片指甲肯定也是保不住,里面已经是空的了,只能等它们慢慢脱落,再长新的出来。 来医院的时候顺道找医生看过一眼,说要是不脱落,搞不好还得做个手术拔掉。谭太太自己年轻的时候被车门夹过一次食指,十指连心,就那一片指甲都拖了半年才彻底长好。 然而谭仕章毫不放在心上,救人这回事,本来就是跟老天做的一场交易,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什么都不付出还怎么叫应劫呢? 这代价根本不算大,他是很乐意的。 谭太太低着头有点出神。 有一些话,因为之前的状况紧急,她没有说出口。 她虽然知道自己是个顽固的人,但自问绝对还不至于冷血,更不是不识对错。她反对儿子找个男人,反对他的情感状态,并不等于否认冯敛臣这个人,相反,她承认他是不错的。 各方面来说都很优秀,性格又相当容让和贴体,错只错在性别对不上。可惜了,如果谭仕章是带这样一位女朋友回家,不管出身门第,她一定会好好地、隆重地给他们张罗婚礼。 然而最后一次交谈,是她威胁冯敛臣要去找他的母亲,想让他知难而退。 这在当时来说,只是她遵循自己的人生规范,决定有必要去做的一件事,在出事后却成了让谭太太彻夜难眠的心病,如果早知道世事无常,她宁可从来没说过那些。 不过这些只能留在她自己心里了,因为现在再讲,又有不吉利的嫌疑。 她赶开儿子:“把锅子给我吧,手都没好,又沾水又沾油的,瞎折腾什么。” 其实谭太太也不擅庖厨,手忙脚乱地摊完一盘黑黄相间的鸡蛋饼就到了傍晚。 回酒店的路上,她接到保姆打来的电话。 已经在身边陪伴了十多年的老保姆劝她——“那你也看到了,仕章现在活像变了一号人,你什么时候见他这样过?够不够稀奇?我早就劝你嘛,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要他自己开心,那就是好。不开心,那就是坏。你偏要插手,可他早都不是小孩子了。” “有情饮水饱,现在什么都任性,当然觉得什么都好。不考虑老了以后?” “哎呦,讲句难听的,再怎么样,你将来是不是要走在他前头?到时候你也没了,我也没了,我们这些老骨头都闭上眼了,等到他老了是什么光景,谁还管得着。” “我当然知道。话是这么说……” “胳膊拗不过大腿,你管不了的。社会不一样了,不像我们以前了,大家都结婚,都生小孩,那是因为一辈子只能这样过,别人都这样,你不这样就是怪胎。可你再看看,现在新闻上的离婚的有多少?你按着他的头结婚,他转头照样离给你看。你要孙子孙女,他给你生孙子孙女,但是小孩子长大了,发现父母两个都不恩爱,他们埋不埋怨你这个奶奶?” 谭太太思索半晌,捏自己的鼻梁,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老保姆也懂得,要给她台阶下:“再说,人家之前是不是给足了你面子?不然早就挑唆仕章和你闹了。没闹,就是还抱着跟你和解的想法,你也要给回人家面子啊。” “你说得也是。” * 而诚如保姆所说,谭仕章现在确实性情大变。 在国内他日常习惯身边一群高管前呼后拥,也有身居高位的通病,讲权威和排场,在国外,却还十分有服务意识地先记得把鸡蛋饼分了一半给林诗茹,剩下的才端到冯敛臣的病房。 烧过头的蛋饼挑出来,他自己先吃了,留下一些看着还可以的,没有那么黑漆漆的。 冯敛臣说了声谢谢,谭仕章却没说话,他抱着胳膊就在旁边,不阴不阳看冯敛臣。 “手好点了?”冯敛臣缓和气氛。 谭仕章把叉子当啷放在他手边,留下一句“又死不了”就出去了。 “……” 如不是还要讲涵养,气得冯敛臣差点扔枕头——俩人什么都还没干,先闹了场冷战。 那么是怎么闹这样的? 冯敛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也在回想这个问题。 他们几个被挖出来,立刻送往医院做检查,到这时还是正常的流程;而小吴差点给总裁跪下了,好说歹说,把谭仕章弄回酒店了休息一下,听说到房间里,倒头就睡了十几个小时。 然后谭仕章收拾一下再赶来医院的时候,冯敛臣他们都没事了,也洗了澡刮了胡子。 他除了头发长了一点,眼镜摔坏了,看东西不清楚,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 如果是电视剧的话,这时候就应该深情款款地互诉衷肠了。 可现实里呢,哪有那个美国时间。 手机都快要被未读电话和消息塞爆了,第一时间赶紧要做的是亲自给国内家人报平安。 报完了,还有朋友和同事——各路认识的、关系比较近的,有些不知道情况,一直在问冯敛臣为什么联系不到,比如张远山他们,急都急死了,甚至中间还报了警,未接电话无数。 另有公司里的下属,有不明就里来问工作安排的,有知道了情况连连祈福说要去求签拜佛的,还有以前的合作客户照常来问,冯总,你们的货怎么样了?留言时间已是一个星期前。 要说工作上的还不急回,但刚把手机静音,两人都没抱结实,小吴就噔噔噔跑过来敲门: 冯总,你手机也没电了吗?谭董打你电话都不通,她可担心坏了,问你怎么没接电话呢? 能不接么? 两个小时内接了十三通电话。 接完了又有视频,莞城园区的那群小年轻尤其动真感情,他们集体挤在人事办公室跟冯敛臣连线,说着说着还有人哽咽了,一个传染一个,都开始抹眼,眼泪汪汪像群无主的小狗。 这些刚进集团就被发配到偏远园区、又坚持留下来年轻人,在于冯敛臣来说,又像他带出来的徒弟,又像他自己的孩子,那场面格外哀戚,大家一时恨不得剖肝沥胆,以明忠心。 谭仕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在外头抽了一身烟味,他们这边还没诉完衷肠。 好容易挂了视频通话,谭仕章也回来了,一只脚刚踩进门,下一个,薛青平。 “哎呀,薛老师,真不好意思,春季大秀也给错过了……本还说一定要去给你捧场的。” 说起来,这确实是件遗憾。 对薛青平来说,红海集团的高定珠宝展示,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场重要的复出盛典;乃至对于谭仕章来说,本来也是个抛头露脸的炒作机会。结果,天不如人愿,就这样草草带过。 好在薛青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商业活动的重要性,也并不那么在意,又大约因为有失去家人的经历,以他这几年来最高的情商说了一句:“那个不重要,只要你没事就好。” “谢谢关心,等回国就再去府上拜访……不不,不用接机,我们自己会安排公车的。” “到时可以来我家吃个饭吧。”薛青平说,“你想吃什么,记得提前发菜单过来。” 谭仕章抱着手臂,听他俩打完电话就又出去了。 他也不是发脾气,只像回到了还不熟的时候,天天海报上看到的那个阴郁厌世的样子。冯敛臣好声好气去跟他讲话,他十句里看心情答上两句,要么就借口手疼,说是要去休息了。 休息又不是真的去休息,没两分钟,又晃回来在冯敛臣身边找存在感。 冯敛臣其实也反思了,确实是他做得不妥。想要顺着毛摸回来,谁知谭仕章脾气上来,那么一个大男人油盐不进,简直跟公司保洁阿姨形容的她们家养的那只猫一样:你不理,他要生气,要过来瞪人,你非要去摸他,去示好,他反而又扭头就走。 搞得冯敛臣一会儿感动一会儿烦的,冷战就这么持续到回国的时候。 谭太太提前两天自己飞回去了,剩下的所有人乘同一趟航班。 小吴身为后勤人员,极有眼色,他先对大老板察言观色——谭仕章来的时候很匆忙,只带了一个小箱子,回程时手里却变成了两件行李,也没说是谁的,黑面阎罗似的走在前面。 小吴只觉得那箱子眼熟,来不及对号入座,身体已经下意识要去接过来,然而扑了个空。 谭仕章不用别人代劳,也不等人,把墨镜架在脸上,仗着腿长,步子大得追都追不上。 谭皓阳也用墨镜遮住半张脸,完全是另一幅丧气样,大病初愈一样神色恹恹。 小吴转而把殷勤献给他,连忙把行李抢过来:“小谭总……皓阳总,让我来吧。” 谭皓阳倒不推辞,鼻子里嗯了一声,把箱子丢给他,自己两手抄着兜,闷头往前。 两个表兄弟步调完全不一致,距离拉得越来越远,中间隔出快有两里地了,把小吴尴尬地夹在中间地带,往前追也不是,往后凑也不是,拨浪鼓一样来回扭脑袋。 林诗茹手上突然一轻,她扭头看冯敛臣,冯敛臣两手空空,便绅士地替她搬行李。 他接过把手,两个人慢吞吞地落在最后。林诗茹终于没忍住:“这又是怎么了?” 冯敛臣说:“别去管了。天底下有几个不发神经的老板?” 这也是,但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林诗茹觉得自己知道得已经太多了,再少一点也好。 回程集团给所有人都特别升了商务舱,但众人各自落座后,不约而同全部消音,气氛一路安静到甚至有些吊诡。 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欣喜之余,立即分道扬镳。 其实本来总部那边还有人想组织个接机活动的,主要是黄芮那丫头带的头,她跟冯敛臣和林诗茹关系好,与谭皓阳也还有点情分,顺道本着职场马屁精神,也吹捧一下谭仕章的完美应对——连灯牌都差点去订做了,后来被谭月仙给压住了,说这么搞不合适,红海集团那边毕竟不幸有高管遇难,总不能再当着别人的面敲锣打鼓,你们私下怎么庆祝返工以后再说。 谭仕章从行李运输带那边挤出来,仍然拉着两个箱子,他自己的轻便登机箱摞在冯敛臣的上面。他身量高大,长得又有型,捯饬好了仍像模特一样抢眼,走在人潮中辨识度极高。 到了旅客稍微稀疏的大厅,谭仕章突然站定了,扭头往后看去。 林诗茹和小吴回家了,公司有车来接,谭皓阳也自行找他家的司机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没剩下半张熟悉的面孔。 有人从侧面踢了踢他的鞋跟。 谭仕章把目光转回来,冯敛臣伸手扶住箱子:“你要回你自己的公寓,还是要去哪?” 两只手在握杆上较劲,谭仕章用力捏着把手,不至于令他抢过去:“老袁在出口停车场,你去找他的车牌号,想去哪里让他送你。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不劳惦记。” 冯敛臣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用力把他拉向自己,压低声音: “好了,你到底要发神经到什么时候?好几天了,还没气够?” “我发神经?”谭仕章冷哼,“对啊,我发神经,你现在烦了,以前不是你自己看上的?有些大师倒是轻省得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程半点力气没出,事后嘴巴一碰就会邀功,‘回国请你吃饭’,还‘别忘了’……不过你想去就去,我是谁,我哪敢生气?” 无辜的行李箱被往两个不同方向拖拖拽拽,最后啪嗒一声,交叠着双双歪倒在地。 冯敛臣都快要气笑了,闭了闭眼:“薛青平又没招你惹你,你不要总拿他做筏子。” “那我拿谁做筏子,谭皓阳吗?也行啊,你们两个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猫腻,能说给我听吗?他来干什么,那个卷毛又来干什么,我不问你是不是压根都不会告诉我?” “早知道我可以不来,你不愿意你也可以直接说,这样事后算账到底是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谭仕章提高声音,“这段时间,谁是最担惊受怕的人?我不敢说能和你母亲比,能和你家里人比,至少也没有一刻能睡个囫囵觉,我怕连想再看看你都是奢望!怕再也见不到了!你心里到底又把我当什么,我难道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 谭仕章索性丢开手,作势要走,被他揪住后襟,一把拽了回来。 “你去哪?”冯敛臣连名带姓地喊他,“我连眼镜都没配,看什么也看不清,你不照顾我,你让我自己去停车场找车?我近视多少度你不知道吗?我看得见停车场三个字吗?” 谭仕章顺水推舟地站定了。 冯敛臣说:“别闹了,你过来。” 他在内心里,其实甚至能理解谭仕章的胡搅蛮缠,因为对方是焦虑的,患得患失的,是要求关注的,但这个社会的一些传统和陈规,似乎就是不容许人直白地宣泄情绪。可这不是借口,这是一种表达能力的丧失。当然,冯敛臣也并没有比他做得更好。到底该怎么爱人,学校和职场都没有教过。 他张开胳膊:“到底能不能和好?不能我自己走了。” 谭仕章转身把他勒住狠狠往怀里按,力道大得让人窒息。 两人不顾旁人眼光,在大厅里无声相拥很久。冯敛臣闭着眼,嗅着对方身上熟悉的男性气息。谭仕章也把鼻子拱在他的颈窝,深深吸气,呼出的热气在领子里是滚烫的。 他静静贴着冯敛臣的脖子,感受皮肤下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张嘴就是咬了一口。 冯敛臣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胸口却又满涨着酸涩,一直蔓延到眼眶,转了几转: “谭仕章,你是不是有病?” 谭仕章抬起下巴,用力压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变得十分温良:“你说有就有。” 两人坐在后座,司机老袁专心开车,完全不管后头是什么光景,也不去听他们聊什么。 冯敛臣捧着谭仕章的手,低头把嘴唇印在他黢黑残损的指甲上。 嘴上虽然没说,这其实是最令他痛惜的一点,手对设计师和匠人来说有多大的意义,比普通人更甚,谭仕章却只是垂眼看他。 过了片刻,他把手抽出来,反过来包住冯敛臣的手。 “又不是断了手指头,几根指甲,过两天就长出来了,一直看什么。” “对了,说到这个,既然回国了还是得去医院问问,看有没有必要做个手术拔掉。” 谭仕章嗤笑哪有那么脆弱,这点程度连大伤都算不上,再晚点去医院十根指甲都长齐了。对于那几天焦心如焚的经历,他却是不肯细讲的,只是单手撑着头,斜斜着瞟冯敛臣。 突然他竖起食指,向冯敛臣摇了摇,甚至隐隐有点得意: “记得欠我一条命就行了,冯总,记得啊,救命恩人。” 冯敛臣说是是,记得记得:“我怎么可能会忘恩负义呢?” 谭仕章“喔”了一声:“这辈子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就一天不能走。” 然后他对司机说:“前面不要转,往右边开,我们先去验光。” 对一个近视的人来说,有了眼镜才总算是重获光明。 新的眼镜是在商场配的,镜框是谭仕章挑的。他的审美当然是值得信任,但这个高档牌子的溢价程度超出冯敛臣的消费标准。当然,贵的确有贵的道理,冯敛臣抄着兜往镜子里瞧,左看右看,和广告语说的一样——精英风范,适合商务人士,仿佛直接晋升高净值人群行列。 刚还说了么,救命恩人,人家喜欢什么样的,这种东西他说了算吧。 冯敛臣站在门口,抱着手臂等谭仕章刷卡,再然后他要赶回老家见自己的家人。 母亲吴满香知道他要回国,但不知道具体是哪趟航班,还在家里望眼欲穿地等着,不见到人,始终不可能放得下心。 谭仕章让司机先回了趟自己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他理所当然地要一起去。 久违的房间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茶几上堆了许多东西:一个信封,是以集团名义发的家属慰问金,司机之前带来的;两箱高档茶叶和两箱高档酒,另有几盒金丝血燕以及人参之类,下面还压着其他的,包括一套名贵的祖母绿首饰,一问,却是谭太太送来的。 冯敛臣问:“她送这些干什么?” 谭仕章指挥司机:“你先下楼搬到后备箱里,待会儿不用你开车,你自己回去就行了。” 某种程度上,知子莫若母,因为谭太太料想到,儿子这次也必定要去拜访“外母”的。 她虽没见过吴满香,但是调查过的,知道这是个思想传统、脾气又暴躁的亲家,谭仕章吃不吃闭门羹还是一个未知数,谭太太甚至暗暗乐于看他吃个瘪。然而话说回来,不管怎么样,既然她已经松了口,谭太太认为,那么礼数还是不能少的,不然有失体面。 至于谭仕章什么时候去,这次就送合不合适,谭太太不想管,眼不见心不烦。她只管把东西全都给送过来,让该送的人自己去操心。 然后保姆见有人没在家,就先搁在了茶几上。 冯敛臣还在半蹲着翻看,谭仕章抱起他就往沙发上扔。冯敛臣吓一跳:“你干什么?” 谭仕章用行动证明了答案。 身躯和喘息交叠在一起,细细碎碎的动静响了很久。 过后谭仕章起身,把头发束起来,他本来就不怎么地的指甲又弄出了血,但是心气顺多了,也不再发神经跟一个直男艺术家较劲了。冯敛臣的头发遮住眼睛,他伏在床头没有动。 谭仕章俯下身,伸手给他拨开。冯敛臣握住他的手腕,又把他带倒在床上,紧紧抱住。 再然后才洗了澡出发。 冯敛臣把手抵在后备箱上:“你确定这次就把东西带过去?” 谭仕章把车钥匙丢给他:“去了再说。你开车,还是我开车?” 他们没有让司机跟着,冯敛臣发动引擎,朝他老家的方向开。窗外景色渐渐由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变成小城市的烟火人家,这条路几年来他走过无数次,但这次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要带一个终身伴侣回家。 冯敛臣本来心里还是忐忑的,慢慢接近家里,瞥了眼旁边的谭仕章,不知为何,仿佛突然生出一股坦然,还有个人在身边一起面对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吴满香是有点粗枝大叶,但她并不傻。 两人刚进门的时候,其实没有宣布关系,这天很多亲戚都来了家里,冯敛臣当众介绍谭仕章,只说这是公司的高层领导,陪他一起回家看看。 他的继父看谭仕章是个大老板的样子,态度上难得十分殷勤,甚至亲自开了一瓶藏酒。 但饭还没上桌,吴满香就看出了点端倪。如果真是顶头上司,那不该是这个样子。 碰杯时杯口主动往下放,彬彬有礼,谦逊非常,还很有眼色——冯敛臣要擦脸,顺手就摘了眼镜递给谭仕章,他吃水果汁液溅到身上,谭仕章又自然而然地抽处湿巾给他处理。 不过她也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反应剧烈。 吴满香下意识瞥了好几眼丈夫和亲朋好友,她反而担心别人看出什么似的,遮掩笑道,谭老板,吃西瓜,都是亲戚家大棚种的。小地方思想保守,很多人的接受程度并没有那么高。 她把冯敛臣拉到门外才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带你老板回来是什么意思?” 冯敛臣把她带到河边,他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就是这样,我希望您能理解。” 这个消息太冲击了,吴满香其实还是震惊大于愤怒,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她用力在儿子胸口锤了两下,颓然坐在石凳上:“我不理解!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她心中翻滚,悲从中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都是我没把你教好。” 谭仕章其实在他们刚出门就注意到了,也跟了出来,只是远远跟在后面。见母子冲突,他三两步赶过来。吴满香仍然坐着,只是抬头盯着儿子:“你明天就给我去相亲。” 这是气话,上哪儿明天就能找个姑娘? 谭仕章在她面前蹲下:“阿姨,您听我说。” 吴满香黑着脸,对他视若无睹,恨不得这个人不存在。 谭仕章恭恭敬敬扶起她:“我们单独聊聊,就我和您,可以吗?” “敛臣是个优秀的人,这是我们那里,对,公司里公认的,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就离不开他,甚至集团如果没有他,也是个巨大的人才损失。但这些年他也真的很不容易,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少辛苦,加过多少班,赶过多少点,这是别人难以想象的。” 吴满香本来是板着脸的,听到后面还是嗯了一声。她心疼了,心疼就会心软。 “所以我至少有一点是和您一样的,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日子过得舒坦一点。您对我有气,喊打喊杀都可以,我都可以理解,但我希望您也能理解他,别让他为难。” 她嚷嚷起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自己的儿子,我会害他吗?我为难他?我就是知道他辛苦,所以我才一直叫他成个家——我是说正常的那种家,懂吗?家才是一个人避风的港湾,有了家,才不会没着没落的,这叫为难他?像你们那样……那是不对的,不正常!” 因为谭仕章是冯敛臣的老板,她最后才刹住了车,尽力文雅一点,不然要指着鼻子骂了。 谭仕章跟她肩并肩,沿着河边往前走,他比她高处足足一个头,但是态度很谦卑:“是啊,我听公司里她们都说,冯总又孝顺,又能干,又有挣钱的本事,没有一点拿不出手的地方——这叫钻石王老五来的。确实不瞒您说,想跟他成家的人也多的是,竞争激烈得很,我只是其中之一。但是正巧,他也喜欢我,这是我比别人走运的地方。对了,还有一点,我们的追求正好是一样的。避风港湾我也可以给他,让他喜欢事业就经营事业,不想那么累也可以不那么累,我是很真心的想跟他经营一个家。正不正常,比他自己开心还更重要吗?” 吴满香觉得这个人在巧言令色,她不想听谭仕章讲什么大道理。 她脑子里正忙着飞过各种怎么帮打鸳鸯的办法,其中一条是让儿子辞职。 毕竟,他搞的对象偏偏是老板,又不是一般的同事,往后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吴满香心烦意乱,一份工作而已,可以再找,实在不行干脆就回本地吧,先回到她身边再说。 但谭仕章突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吴满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站着的冯敛臣正在树荫下观察他们。阳光和阴影各占一半,铺在他的脸上,他挺直瘦削的身影显得十分寂寥。 谭仕章本来还有许多腹稿,一时忘了节奏,眼睛落在他身上就不会动了。 走的时候,吴满香客客气气、冷冷淡淡地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都塞回到车里。 不过她没有舍得给儿子什么脸色看,好容易失而复得,终究心疼占了上风。 临别前冯敛臣跟她拥抱,吴满香抬起粗糙的手,她心血来潮想像小时候那样捏捏他的脸,然而没有找到地方适合下手。一晃多少年,他早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能往哪里捏呢? * 路上冯敛臣问:“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谭仕章说:“只是跟她讲,我钟意你,想跟你成家。” 冯敛臣噗嗤一声,笑而不语。他打开了车窗,威风吹进来,带着初夏的热气。 他们没有急着回金城,来都来了,又去了冯敛臣奶奶家。老太太从头到尾不知道他出事,没有人敢告诉她。但是她对谭仕章接受得很顺利,仿佛毫不意外,倒是抱怨冯敛臣,要带朋友回来,人家第一次上门,喜欢吃什么怎么不提前说呢?粗枝大叶,搞得一点准备都没有。 好在谭仕章好养活,并没有忌口,做什么就吃什么。 集团给的休养假期用完,返工以后,冯敛臣便回了菀城的工厂园区。 关于这次在澳洲的遇险事件,中间在公关部门的推动下,还上了一个小社会热搜——当然,为了隐私,并没有暴漏遇险人员是谁,实际上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讲一个故事。 比如往后坊间聊起谭氏集团,就多了这么桩谈资,什么员工出国考察遇到矿难,他们的老总不仅第一时间万里奔赴,甚至是亲自一镐一镐把人救出来的,何等性情中人。这是网友感兴趣的、喜欢听的,明星要立人设,其实公司也要,流量时代,无非如是。 另外,谭月仙拿冯敛臣当自己人,所以她提前向他透漏了关于退休的计划。 不是说立刻就要退,而是要有前瞻性地做好准备,培养自己属意的、发展理念能够一脉相承的接班人。这本就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以免像老董事长谭儒那样,一旦权力交接没有平滑过渡,陡升陡降,就很容易造成拉帮结派,办公室斗争,甚至出现青黄不接的管理断层。 这两年的共事过程就是一种磨合,确定了谭仕章适合接棒,就不会再动摇。 如果不出意外,他再过两三年头衔就会改成谭董了。 不过比起那个,准谭董现在更操心的是一些他私生活上的事。 谭仕章现在养成了固定的行程,每个周末只要不加班、没应酬,就是这样度过的: 周五晚上开车去莞城园区,和冯敛臣厮混,第二日两人再去他奶奶家,陪伴老人两天,周日他会把冯敛臣捎回园区宿舍,但回程前,谭仕章会自己抽个空子,去他母亲家拜访一下。 毕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或者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他够坚持,脸皮也厚一点,时间长了,吴满香也实在是没辙。 她最开始确实脸都是黑的,甚至忍无可忍了还赶过人,骂过人。但谁想谭仕章也有这样巧舌如簧的一面,一直跟她灌输,私下里她如果实在不爽,哪怕喊打喊杀也好,哪怕半夜起来突然想骂一顿也好,他的手机都是24小时开机的,只是冯敛臣正在升迁的关键期,压力已经很大了,不要给他难看,不要干扰他的事业,不要影响他的前途,这始终是最重要的。 这样说得多了,好像她这个当母亲的反而比外人更不管儿子死活一样! 吴满香真给他绕进去了。她如果再冲冯敛臣发作,未免显得太没有母爱了。 有次天气突变,谭仕章拜访时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雨,车也抛锚了,躲在屋檐下很久都没法走。吴满香打开门,请他到屋里喝了杯茶。 有一就有二,总算愿意跟他多讲几句话。 谭仕章在冯家看到了冯敛臣童年的照片——吴满香拿相册给他看,冯敛臣小时候像个女孩儿,很可爱也很好玩,这份影像形式的纪录持续到他小学毕业之后,陡然间就少了很多。 吴满香也意识到了什么,她那时有了新的丈夫,又生了他弟弟之后,对大儿子的关注终归是少了很多。有次她突然对谭仕章说:“你要多包容他,他心里有事,都不太会表达。” 谭仕章笑道:“真的吗,在家里都是他说了算,每次都是他讲得我哑口无言的。” 过了大半年,冯敛臣调回总部,担任集团副总。 这个升迁速度可说是坐了火箭,更重要的是,谁还看不出董事长的态度,一时间,冯敛臣春风得意,走到哪都听得一句亲亲热热,或者恭恭敬敬的“冯总好”。 但这也是他应得的,莞城园区的产能翻倍,管理大大规范化,还拿下了两个新的大单。 除了感情上有点不清不楚的过往,在业务能力和管理能力上,他都是毋庸置疑的骨干。 人无完人,过去那点事又算什么呢? 谭月仙都不在意,她要重用,其他人更没资格置喙了。 至于他和谭仕章的关系,两人在高管层面没有刻意隐瞒,不过能够待在顶楼的人,没有谁的嘴巴是会到处乱说的。而在普通员工面前,也并没特地公开,仍保持着正常的工作距离。 一则,两个人都无意在办公的地方秀恩爱,在什么场合就该做什么,能不能看出来是别人的事——有些年轻员工比较敏锐,察觉到一些别样的氛围,私下兴奋地讨论讨论倒是随便。 二则,就算要把关系公开化,现在也还不是适合大张旗鼓的阶段,更宜等晚两年再说。 因为冯敛臣现在提拔得太快了。 他爬得越高,面临的各种明枪暗箭也就越多。不管他是不是凭资深能力站上领奖台,都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你再优秀,到时候一句“抱上大腿”就能抹杀全部功劳。 所以谭月仙当初非要把他调走,其实也不是刁难,反而包含一层了保护的意思。 他们两个人的职级地位不对等,这是客观事实,“高攀”在名声上总是会吃亏的。 谭仕章也明白这种顾虑,表示把主动权交给他。 冯敛臣自己的想法反而更务实,他觉得那其实都没太大关系——毕竟谭仕章的银行卡现在都是随便他用,他在家里的内务上还掌握着大权,哪有只得好处的事,一点没损失呢? 当然,收回玩笑话,只要到了那个高度,本来就不可能没人中伤,畏畏缩缩就别干了。 哪怕他再站稳脚跟,哪怕谭仕章的办公室铭牌换成了“董事长”,那时候就完全没人会说了吗?人家就是故意要讲的呀。 但权力的甜美就在于,只要你能做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就谁也不敢当着你的面这这那那。 只能在洗手间偷偷讲的小话才值几斤几两?会议论这些的人,甚至说完扭头还要来巴结你,甚至暗暗踩同伙一脚告密。说句小人得志的话,这种感觉只有从上往下俯视过才会懂。 冯敛臣是懂的,他只是不说,和和气气的外表下,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冯敛臣回集团的调令下来前,谭月仙物色接任人选时,还有一个想不到的情况。 谭皓阳主动要求去莞城园区。 二少爷回国之后老实了很久,没有再来无聊地纠缠,好似又一次放弃了心血来潮的追求。 因此冯敛臣也没再分精力关注他。只有谭仕章,还在总办会上和他互不顺眼地别一别苗头,别来别去,这就突然给别走了。 但只有谭皓阳自己知道,他不是放弃了,反而是不敢说出口。 他前所未有、变本加厉地偷偷注视着一个人。 心理学上来说,遇难会给人带来创伤,有的人可能比较想得开,出去就没事了,而对有些人来说,这种阴影则是巨大的。谭皓阳就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甚至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给他疏导了几次,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没能特别让他恢复精神。 谭皓阳回想共同被困的那些天里,他和冯敛臣以及其他两人,是彼此鼓励和支撑下来的。人在极端险恶的生存环境下,过去有再大的嫌隙,都只能先摒弃。他高烧不退的时候,有几度陷入非常凶险的时刻,都是冯敛臣不停地在叫他。说是救命恩人不为过。 他迷迷糊糊醒来时,不知是谁在拿珍贵的水给他擦拭降温,他其实也挺绝望的,甚至一度感觉到濒死的恐惧,但是在极端情绪和痛苦的折磨下,耳中听到温和坚定的安慰声,从轰轰隆隆的地方传来,跟他说会没事的。他就觉得,只要这个人在,那肯定会没问题了。 好像那时才是他第一次认清这个人真正的人格魅力,他不明白自己以前的肤浅。 可这也只是极短时间的昙花一现,等平安回到地上以后,冯敛臣就收回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一个人打心底不想注视你,那就是真正的冷漠。 所以谭皓阳没有再去死缠烂打。 这说起来也是笑话,谭皓阳自己都觉得活该,当初是他带冯敛臣去谭仕章办公室的,怎么会想到现在只要看到两人同框,都成了一次次悔之莫及的折磨,成了赤裸裸的嘲讽。 他甚至有点浑浑噩噩的,还差点出了一次车祸。 当然,令谭皓阳打击如此深重的还有其他事,像他这样志得意满的富家公子,当初自己把自己捧得太高了,结果雄心似乎也只成了一叠废纸。星之钥公司始终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走上正轨,虽然中间略有起色的苗头,结果又爆出了一次质量危机。No.7别说打造潮牌风向标,反而成了网友的群嘲对象。如果不做及时切割,甚至会连累谭氏旗下的其他品牌声誉。 于内心而言,谭皓阳并不愿承认是自己管理缺陷带来的风险。但谭月仙找他谈了话,报表赤字实在难看,就算集团姓谭,也要对董事会负责,不可能无限容忍下去。 这条生产线还是成了一个烂摊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近上会时已经明说了要砍掉,星之钥和其他子公司进行合并重组。说白了,员工加班熬夜时骂他都不冤。 年节时各种族亲聚会,背后也跑不掉各种隐隐的议论和嘲笑,例如说什么幸亏当时是谭月仙当了家,或者盛赞谭仕章多么果决多么有手段……不摆在明面上,但是如芒在背。 对谭皓阳而言,已经足够耻辱了。过去的那些烂账,兜兜转转终究是一潭死水。 因此他选择了这场自我放逐。 谭皓阳的调令通过OA公开时,那天集团正好组织团建,各部门都去了郊外远足,以至于很多员工都没注意到,也没引起太大讨论。 冯敛臣心里倒是挺惊讶的,他疑心这种公子哥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不住。 私下跟谭月仙吃饭的时候,谭月仙却很平淡,她评价这个侄子以前是被惯出来的,有必要狠狠磨一磨。他自己既然要去那就至少坚持五年,坚持不了要回来,反正她是不会点头的。 谭皓阳和冯敛臣不一样,他的捷径依托于出身,来得太容易,她或许早就有按下去的想法。如果过不了她心里的那杆秤,要么服从安排,要么干脆从家族企业辞职别干。 * 谭氏珠宝集团。 这天集团召开了董事会,然后依旧是忙碌的一天,冯敛臣乘电梯到楼顶,此时夜色深沉,下班时间早已过了,但总裁室的灯光仍然雪亮。他路过门口,里面高大的身影正在伏案。 “谭董的意思是不是明年就要退?”他敲敲敞开的门。 “是,她说差不多了,但我是想她再待两年的,明年班子换血的人多,不是合适的时候。” “其实早还是晚,你都一样得顶上,你不会是沉迷电视剧,不想揽那么多事了吧?” 最近有部新上的电视剧突然爆火,很是流行,从秘书办到行政部到公关部各个都在追,都市职场题材,男主就是霸道总裁那一套,女主的事业线比较新颖,从职场小白一路到珠宝设计师的升职记。他们俩晚上在家里也抱着猫看,剧情有点浮夸,但是别说,还挺上头的。 谭仕章把手里的单子团成小球丢过来:“我看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冯总。” 冯敛臣偏头躲开,笑道:“说起来你吃饭了没,没事怎么还不回家?” 谭仕章合上文件夹,收拾东西,走过去亲吻他:“没有,等你一起。” 灯熄了,走廊里一片黑暗寂静,脚步声在地毯上稳重而沉闷。 他们乘电梯到楼下,轿厢在某一层停留,进来几个晚归的员工,见状连忙纷纷招呼。 “谭总。” “冯总。” “冯哥。” 谭仕章冷肃地点点头,不苟言笑,冯敛臣跟在他身边,温和地问:“怎么这么晚才走?” 那几个员工都是品牌部的,其中一个是已经在他支持下转岗过来的佟雨曼。她和冯敛臣最熟,又很会来事,笑道:“事情做完了才好走嘛。冯哥你和谭总也加班到现在呀。” 冯敛臣开玩笑:“我们是我们,他是他。谭总拿的薪水和咱们能一样吗?多得者多劳嘛。上次开总办会我们还跟谭董说,不要倡导员工加班的风气,工作和生活还是要平衡好。以后你们部门就派你监督起来,就算当着谭总的面,只要下班了,也是该回家回家。” 他向来是平易近人的形象,也因此在员工种很受欢迎,连谭仕章站在旁边都柔化许多。平时单独在这位总裁面前,普通员工谁敢放肆大笑,但只要冯敛臣也在,好像就没有关系。 众人轻松地哄笑起来,出了写字楼,嘻嘻哈哈挥手告别。 外面下过雨,地面还没干,映射着一排巨大的霓虹灯招牌,整条街道从上到下染得五颜六色,像是赛博世界的红绿都市。有人往东,有人往西,各样的皮鞋来回踩过地上水洼。 佟雨曼喊了一声:“冯哥,你和谭总你们两个没有开车吗?” 冯敛臣说:“空气这么清新,在外面走走,就当散步了。” “路上小心。” “明天见。” “冯总再见,谭总再见。” 有人好奇地低声问:“他们两个家在同一个方向吗?” “中午在饭堂就见到,关系这么好,饭要一起吃,步要一起散?” 佟雨曼嘘了一声:“走那边,去坐地铁啦。” 便利店门口的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光团,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转绿,蓄势待发的车流缓缓启动,西装革履的人群也开始走过斑马线。被洗刷过的街景格外浓丽,仿佛调高了一层饱和度,谭仕章和冯敛臣并肩穿过街道,他们牵住了手,融入那艳丽的色彩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