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又下了一场雪，街道屋檐覆了一片银白。
正月初六，晨光熹微，天香楼的伙计们便已忙碌起来。他们在斜对面靠近路边巷口的位置，扫出一片空地。一袋袋的米面拖过去，柴火堆成小山，铁锅架好之后，生火、米下锅、蒸笼上灶一气呵成。
一群小乞丐从巷子里钻出来，眼睛一亮，立即兴奋地嚷开了。
“快看！我就说今日有人施粥吧！”领头的小乞丐得意地扬起下巴，冻得通红的脸蛋上沾着几道黑灰。
“你怎么知道的？”几个孩子挨挨挤挤地往前凑。
“嘿，昨儿个正好听见天香楼的伙计说的。”小乞丐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说是东家见天寒地冻的，特意嘱咐天香楼连施三日粥呢！”
灶台后的小伙计闻言抬起头来，脸上沾着几点煤灰，却笑得温和：“今日米粥管够，还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你们可算赶上了好时候。”
“太好了！”小乞丐们欢呼雀跃，脏兮兮的小脸上绽开笑容，七嘴八舌地道谢：“多谢小哥！”
“天香楼的东家真是活菩萨！”
一部分人留下排队，其余的便一窝蜂地窜向各处街角和破庙，扯着嗓子喊其他人来领吃的。
元日刚过没多久，学堂还没开课，官府也未启印办公，整条街上就数商铺最是忙活。不少人家趁着年前这几日空闲，拖家带口出来逛街散心，正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时候。
辰时刚过，施粥的摊子前已排起了长龙，多半是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第一锅热粥刚熬得滚烫，王掌柜见周遭人越聚越多，清了清嗓子正要上前说几句，这可是给天香楼挣名声的好机会。
这时，一辆低调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摊位附近。车帘掀开，谢窈窕牵着云稷下来，王掌柜见状立刻收了话头，快步上前迎候。
谢窈窕的目光却先落在排队的人群上，王掌柜忙笑着回话：“夫人，都按您的吩咐备妥了。您瞧，这才一早，就排起了长队，来的人可不少呢。”
“嗯。”谢窈窕应了一声，牵着云稷便要往队伍那边去。
王掌柜连忙跟上，语气里带着几分顾虑：“夫人，那边多是流民乞丐，您这过去……怕是不大方便。”
“无妨。”身侧的听风、听雨皆是好手，不用担心。
这时，一个两三岁的小乞丐摔在谢窈窕脚边。她立刻示意身边人扶起孩子，柔声问：“摔疼了吗？”
小乞丐怯生生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案上的吃食，吞咽着口水。
云稷不知何时已从旁边案上够到个热馒头，小手递过去，“给你。”
语气清清朗朗，半分嫌弃也无。
小乞丐一把抢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谢……谢……”咽下一大口后，他含混不清地挤出两个字。
“慢点吃，别噎着。”
谢窈窕说着，亲自拿起粗瓷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热粥。
有了头一个，后面的人便都眼巴巴地望着这边。谢窈窕索性走到摊位前，熟稔地接过小伙计手里的大勺和瓷碗。
小伙计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却也晓得这是酒楼的女东家，忙惶恐地上前：“东家，这活儿哪能让您沾手，还是我来吧！”
“无妨。”谢窈窕握着勺子舀起热粥，“在家闷久了，活动活动也好。等会儿累了，你们再来换我便是。”
云稷挨着她的腿边站定，小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裙摆，仰着小脸说：“娘亲，稷儿也想帮忙。”
“好啊。”谢窈窕笑着应允，让听雨搬来一张小板凳给他垫脚。
母子俩配合得默契十足，谢窈窕舀粥，云稷递馒头，听风、听雨守在两侧护持，不时搭把手递碗收勺，长长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挪动着。
谢窈窕今日着一身素白襦裙，云稷也穿了件同色小袍，衬得两人一个清丽雅致，如瑶池仙子，一个粉雕玉琢，似观音座下童子，这般仙姿玉润的母子，在街头施粥，般此景象无需刻意宣扬，但凡路过的人，谁能忍住不多瞧两眼？
旁边挎着菜篮的妇人见这边围了圈人，也好奇地往里凑，眯着眼看了片刻，嘴里嘀咕着：“咦，我怎么瞧着那位像是御王妃？”
“你可别瞎说！”另一个妇人往手心哈了口白气，冻得跺了跺脚，又使劲搓了搓手，“御王妃金贵着呢，大冷天的怎会跑到这街头来？”
“你忘啦？几个月前御王骑马回京，怀里不就抱着个小男孩？那模样跟御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她朝云稷的方向努了努嘴。
那孩子眉眼精致，玉雪可爱，眉宇间天生带着几分矜贵，隐隐有股让人不敢轻慢的气度，此刻却半点架子没有，像寻常人家的小辈般，乖乖巧巧地帮着娘亲打下手。
“这小世子可真懂事，”她忍不住赞叹，“我家旺哥儿都七八岁了，喊他动一动都难，整天好吃懒做，真不如这才三岁的娃娃……”
“我说老嫂子，”旁边的妇人打趣道，“你也不瞧瞧这是谁家的孩子？那可是御王的儿子，哪能这么比，平白给自己添堵呢？”
“哎，也是这个理，”她笑着点头，眼里却满是喜爱，“可这小世子是真叫人稀罕呐！”
“方才他喊‘娘亲’，那旁边的，可不就是御王妃么？”一人恍然道，周围几个听着的都跟着点头，眼里添了几分敬畏和打量。
几人嘀咕的话，旁边的人也听了去，立刻有人搭腔：“说起来，我前阵子就听说天香楼是御王妃的产业，就连那新奇的火锅，也是她琢磨出来的。我家那小子吃过一回，回来就天天念叨着还想去呢！”
“方才天香楼的王掌柜就站在边上，对着那位夫人恭恭敬敬的，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口道，满眼赞叹，“御王妃心肠真好，这么冷的天亲自来布施。咱们也该去天香楼捧捧场，就算是今日跟着凑了份施粥的心意了。你说的那五福鲜香锅，我早有耳闻，这就去尝尝鲜！”
“走走走，一块儿去！”
扮作小乞丐的齐珠儿，刚带着伙伴们领了热粥从旁经过，恰好将她们的话听了个真切。
她回头望向谢窈窕，脑中忽然闪过那日在天香楼门口见到的景象，与御王一同下车的那个背影，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了。再看方才那个递馒头给自己的孩子，眉眼精致，一脸认真可爱，竟是自己的堂弟？
心头顿时泛起一阵微妙的滋味。宫里那个身着龙袍的狗皇帝，虽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却是亲手害死她母亲与继父的凶手，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即刻便报了这血海深仇。
可眼前这御王府的人，不过见过一两面，却总在无形中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亲近。这份感觉，反倒让她愈发觉得，御王府或许才是值得信赖的一方。
前几日，她在市井间听闻太后已开始针对打压御王，料想他们早晚有反目的一天。起初她还想找机会去御王府，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可这几日静下来想，反倒觉得另有计较。
她要的是报仇，或许留在市井之中，才能更妥帖地达成目的，比如借着自己在街巷间攒下的消息渠道和耳目，暗暗为御王府助力。
就像这次，御王妃亲施善举，小世子纡尊降贵，她大可以顺水推舟，帮着御王府再多得些民心。
*
施粥三日，谢窈窕便带着儿子连去了三天。
后来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只因消息传开，说施粥的是御王妃与小世子。原本也没说只许乞丐领取，不少寻常百姓也自发排起队来，并非贪图这点吃食，只为亲眼瞧瞧这“仙女携仙童”下凡布施的景象，能亲手接过他们递来的粥碗，都觉是桩极荣幸的事。
其间也混进几个居心不良的，言语轻佻，甚至想对谢窈窕动手动脚。不等听风、听雨出手教训完，周围的老百姓已忍不住了，烂菜叶子、臭鸡蛋劈头盖脸砸过去，一边骂着一边将人撵走，甚是痛快解气。
下午，云翎听闻消息，立刻赶回王府，大步跨进清晏居。
见谢窈窕正靠在外间榻上翻看话本，他快步走过去坐到她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语气里满是关切：“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谢窈窕笑着将话本搁到一旁，挑眉道：“这是哪位又去你跟前告状了？”
她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项公公，老人家顿时陪着笑上前请罪：“老奴知错，可王爷也是关心则乱，实在怕您和小世子有个闪失。”
“先退下吧。”云翎语气沉了沉，吩咐道。
“是，老奴告退。”项公公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谢窈窕瞧他这副严肃得像是要审案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指，乖乖交代：“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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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遇着个不长眼的纨绔。”
“人在哪？”云翎眉峰一蹙，“我这就让人送他去官府治罪。”
“不必了，”谢窈窕拉住他，“听风已经教训过了，周围百姓也帮着出了气。这点小事，不值当再费功夫。”
怕他还揪着这事不放，谢窈窕赶紧转了话头，抬眼问道：“阿翎，你一早不是出门了？今儿去忙什么了？”
云翎并未瞒她，将自己在城外几处僻静农庄里豢养着两千羽卫的事和盘托出。
从前一直交由景岩在外打理，只因人数太多，全留在城里不便，便索性让他们扮作佃农，一边耕作，一边操练。今日他便是去检验他们的实力。
这两千人虽不算多，却个个武艺傍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比起战场上的普通士兵，一个顶得上二十个，绰绰有余。
说完这些，他又拧起眉，握紧谢窈窕的手，语气郑重：“窈窈，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你若真喜欢，我不拦你，但往后尽量别亲自出面，好不好？
今日若是遇上刺客，听风、听雨纵有武功也防不胜防，现场人多眼杂，危险随时可能冒出来，我怕……”他话未说完，眼底已染上几分沉肃。
谢窈窕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小声嘟囔：“说真的，是有点累了。”
云翎心疼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
过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翎羽形状的玉玦，递到谢窈窕手里。
她好奇地拿起细看，问道：“这是？”
“这是信物，”云翎沉声道，“除了我，持它便可随意调动那两千羽卫。窈窈，留着以防万一，也好护你周全。”
谢窈窕一听这话，顿时蹙起眉，把玉玦往他面前一推：“我不要。”
“为何？”
“什么叫以防万一？我不要这‘万一’！”
谢窈窕眼圈微微泛红，“我不要什么羽卫，我只要你好好的，护着我和稷儿。”
云翎低笑一声，依旧将玉玦放回她掌心，再轻轻合拢她的手指裹紧：“窈窈放心，为了你们，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出事。我是怕……若日后我不在你身边，或是去了别处一时赶不回来，万一你陷入险境，有这信物在，至少能多一份自保的底气。”
“乖，收好了，也让我能安心些。”他言语温柔。谢窈窕听着，心头忽然一紧，是啊，怂恿他走上这条路本就步步惊心，如今已是破釜沉舟，再无退路。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紧了那块冰凉的玉玦，轻声应道：“嗯，我会随身带着的。”
云翎笑着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
两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忽然，云翎毫无预兆地将她横抱起来。谢窈窕猝不及防，一手攥紧那枚玉玦，生怕失手摔了，另一只手慌忙揽住他的脖颈。
这一下可把她惊得不轻，廊下还有丫鬟守着呢。
“阿翎，你这是做什么！”她脸颊发烫，低低惊呼。
云翎脚步不停，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方才窈窈不是说累了？我伺候你沐浴，泡会儿温泉能松快些。况且我今日跑了马，也有些乏了，正好一同歇歇。”
谢窈窕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上回被他“伺候”沐浴的凄惨境地，她可没忘。她伸手一把捏住他的脸颊，带着几分警告：“阿翎，这可是大白日！”
云翎低笑出声：“白日里，难道就不能沐浴了？”
好家伙，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
谢窈窕软了语气哀求：“阿翎，改日吧？我今日是真累了，实在不想动弹。”她可不想明日又浑身酸软下不了床。
云翎定定看了她片刻，像是妥协般松了口：“那好。先替窈窈洗，再抱你回来，不需要窈窈出力。”
谢窈窕:“……”
见他一脸认真不容置喙的模样，谢窈窕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得凑过去，轻轻咬住他的耳朵。
温热的气息混着她发间的馨香拂过耳畔，细若蚊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约法三章……不许这样……也不许那样……最多……最多两个时辰。”
云翎嘴角轻扬，微微颔首，抱着她大步流星踏入浴室内间。
不多时，便听到细碎的水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低柔的娇语，像春日里悄然漫过堤岸的暖浪，疾来徐往，时进时退，缠绵不休，似有还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