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欢庆的氛围仿佛被泼了凉水的油锅，在众人的一声惊疑中扑哧冷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间雾气拢住众人关节，湿涔涔的有些不利落。
柏祁没听明白，手中的黑釉碗往桌面一碰，反问道：“曾娘子这是何意？
我之所言，当然真心。我不也没反对你们供养这些来路不明的邪神么？
从始至终，是我拿钱造桥，是我照顾病患，也是我喊来容县官吏揭开这一出戏码。”柏祁顺着土阶走下来，疑惑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将矛头对准了我，明明不论是从哪个立场出发，我都没捞到一点好处。”
时间匆忙，那时的曾赖铭只听了萧颂安匆匆几句话，并不清楚事情经过和各个案件的要结。如今两人怀着疑心针锋相对，又恰恰错峰而过，只杀下对方一点皮毛。
曾赖铭往后退了一步，当时她和李叔揽下这档子事，即使有些利害关系没被明说，自己在心里团毛线似的理两下，自然也分清了处境。
经真邪神神使被抓一事后，若那位做下“诅咒”的凶手依然留在暮塘村，那么她和李叔这一拙劣的遮掩，稳住村民们的同时，也明摆着告诉凶手，她们和沈汀是一伙的了。
也正因此，萧颂安留给了曾赖铭一把后手。
曾赖铭坦然：“那只能说明，你想要的好处，并不在沈汀和我们身上，不是吗？”
她声线有些抖，看着步步紧逼的柏祁，悄悄从袖内蹭出信烟，挡在身后。
没想到柏祁却了然地点点头，将即将迈出的那一步收了回来，反而转了个弯，用长桌上的长勺给自己舀了一碗酒，就在村民们的迷茫的声音里坐下来了，他撇开眼，平静道：“为什么会觉得是我？”
风声大作，远处灰厚云层终于飘了过来，雨点随着话音叮咚落下，压下细尘，扬起水花，渐渐汇聚成一条小道蜿蜒而下，以此刻往后拨半个时辰，沈汀三人才扛着吏人，终于见到了一线天光。
萧颂安伏着神志不清的人，随手掰了一节树枝，借着沈汀顺来的烛火，点了半晌，才在沉沉黑夜里划开一道暖光。他将火把左右挥了挥，看见脚下倒伏的小草，印着脚印往上走。
萧颂安：“顾怀瑾和暮塘村被背后之人推了出来，已是无用之物。不知还留在村里的那一步棋，今夜会不会动手……”他虽留了信烟，但终归有些不放心。
沈汀留意着女孩的伤，跟着萧颂安往外走：“暮塘村和顾怀瑾既然被对方堂而皇之地活着推来。是不是也说明背后之人相信我们并不能从这俩身上发掘到核心消息？”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借力：“可是，神使已抓，为何目睹了这一场骗局之后的凶手，还愿意为其卖命？难不成链接信众和邪神的，除了那些小恩小惠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狂风夹杂雨点，扑得沈汀有些睁不开眼，方钰几步上来挡住风口，将女孩往自己一方更倾斜了一些：“是希望——
孤注一掷往前走的希望。”
这话带着点怅然，引得沈汀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方钰，此时三两步飞上天坑的萧颂安握着火把又飞了下来，从沈汀方钰手中接过女孩，又闷头往上走。
沈汀在心里捻着这句话，叹了口气，没想到方钰就趁着天坑下灌来的风，轻声问她：“我是不是太傲慢了？”
“从前我总想着，我应该关怀弱者，不让风吹，不让雨淋，我不信手上无笔无权的百姓脱离外界保护不会被风雨摧折。包括从前，我对你亦如是。”
他走过来，轻轻绕过沈汀的腰，气息贴在她耳侧，说不出的撩人：“或许你不需要我的保护，你需要的是一起淋雨的人。阿汀，我该收起我的自作多情，相信你有自己渡过难关的能力。”
“从前的事，我除却心疼外好像做什么都很苍白。”方钰将沈汀的腰身绕紧，“但此后，我祈愿我能与你共苦。”
沈汀被方钰带上天坑，她喘两口气，跟着方钰一并将人抬起，她没错过他用的那个词，沈汀转头，雨花打在面颊，神色在火光中显得极有生命力，她亮晶晶地问：“我们方大提刑官想要朝谁祈愿？”
方钰坦然：“我祈愿你，我正视你。我希望你能让我走进你心里。”
萧颂安自己一个人站在前面忙活，好不容易将人背了起来，又听见方钰说什么起源正史，心想这话题跨得也太大了些，便情不自禁地皱着脸回头：“啊？大半夜的聊历史？”
两人一并抬头，有些错愣：“啊？大半夜的你想听历史？”
三人一一对视，猛然发现不对劲————狗呢？！沈汀左右一望，喊了两声狗竟然没听见回答，吏人生死在肩，暮塘村一线悬命在前，三人在短短时间内一盘算。
这一遭除却方钰拿走的白纸和一方药外，竟然都没找到指向性线索，而且更火上浇油的是，黄狗还不见了。萧颂安挠了挠脑袋，觉得这一趟人实在不够用，想让沈汀燃了信烟喊些人分担分担。转头一想，暮塘村的信烟还没燃，便能说明起码村里还没出事。他这边一燃，打草惊蛇，又像什么话？
沈汀抹了把脸，语速很快：“目前我们有刻字的石片，一罐褪色胭脂，从洞里搜出的白纸和致人兴奋的逍遥丹，已知此人行走拖沓身高五尺，体重轻，有一双鞋底为”十”字的布鞋，家中可能有闹金花粉。三案连锁。除此之外，与舟娘子有密切联系。
萧颂安接道：“暮塘村身高五尺，体重轻的人有许多，贫民百姓有十字鞋底的布鞋也不足为奇。白纸没有信息，逍遥丹也没写名姓，唯独这个闹金花粉还能当成直接指向性的物证用用。”
“我们分三路，我去查闹金花粉，一个回暮塘村掌握情况，一个找狗，顺便等人来——”萧颂安伸长了脖子望周围，竟然发现斜对面就是当日柏祁指给他们看的“精怪”。
敢情绕了这一大圈，又回了暮塘村附近。
沈汀腾出手摸了摸信烟，自告奋勇道：“我去暮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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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我还是名义上的‘神使’。这层身份不被戳破，我还能凭着之前打下了一点信任周旋周旋。”
方钰点头，他面对沈汀时，眼神却瞥见了她身后的另一件东西，心中思量一瞬，有些迟疑：“那我找狗吧。暮塘村没有村医，吏人也都随我留下来安置在山洞里。这是信烟，我等你们消息。”他说着，手往衣袖内伸，找了半天竟然没摸到信烟踪迹。
“掉了吧？没事，我还有。”沈汀将女孩慢慢靠在方钰身上，萧颂安也叮嘱沈汀他的信烟留给了曾娘子。
三人在雨里站了一会儿，一拍即散，各自奔向不同方向。唯独方钰将吏人妥善放进洞穴中又去而复返，大雨滂沱，他站在沈汀的位置抬手，在一众绿叶里，拿到了沈汀消失多日的发带。
***
沈汀满袖泥地艰难爬上坡，一口吹熄了烛，边拍身上泥水边想，这洞主人还真有意思，绕了半圈又选了个位置临近暮塘村下，想来一是不肯挪窝，犯了惯性，二是缩短村民走失时间，赶在幻觉消失之前将人引进迷宫里。
她摸一把眼上的雨水，遥遥地看见了暮塘村灯火通明的神龛，这一遭回去，明里有李叔曾赖铭为她们遮掩的借口挡着不便再次出面，暗里只是为了掌握情况，不让邪神留在村里的暗棋做手脚，所以——她当然，不可能走寻常路了。
沈汀仔细回想，提起裙摆，硬是走了小路，一路飞奔到神庙后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翻了墙，正暗自庆幸着，突然又有两三个人披着布衣叫嚷着往回走，没刻意压低声音，声量大到仿佛与沈汀只有一墙之隔，吓得沈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窗进了某个房内。
等几位村民的声音远了，沈汀才弓着身往里走，黑条条的腊肉悬了两路，锅里还有漂浮的油脂未清洁，地面稀稀拉拉躺了几片白菜。
门窗被神龛的灯火烘得橘黄，沈汀稍稍直了身子，借水缸等遮掩物往外走，她朝里迈了一步，终于听见了外边的动静。
一个女声叹道：“非我狠心。你左右而言，说了半个时辰。句句不离沈汀阴谋，句句不言你之所为。我们要如何信你？”
柏祁奇道：“你们？我难道不是你们？从小到大是暮塘村人照拂我生活，为何现在因为一个神使，又将我排斥在外？”
“我做好事，建石桥，村里只要谁有困难，第一个出声帮助的一定是我，我难道不是个好人？我帮助容县和村里抓捕邪神，难道我不是好人？分明是你被沈汀一行蛊惑了，站在了……”柏祁顿了顿，加重语气道，“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什么你们我们？沈汀猫着身体想借着门窗缝隙一探究竟。没想到一抬脚，差点没被繁琐的布料绊倒。
她猛扒着水缸稳定身形，在缸壁上不慎粘了满手白粉后，才在狂跳的心声里听见村民们质疑：“对啊，小柏是好孩子，曾娘子怎么突然发了火？”
……拿信息差戳人弱处是吧，沈汀没急，反而搓了搓手上的白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