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北上,照例先水路再陆路,长途漫漫,难免枯燥。
最初大家还各自提防,苦熬数日后便渐渐打开话匣子,各自闲聊起来。
不过总有不合群的:那个带着妻子出来游学的秀才倒还随和,不管同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他的那个同乡却很有些可恶,张口“圣人云”,闭口“士农工商”,对明月和另一个货贩的鄙夷明晃晃挂在脸上。
明月懒得搭理,暗自腹诽:看你这整瓶不满、半瓶晃荡的熊样儿也考不上,似常夫人那般才是真正的有风骨、有气度的读书人呢!
倒是那海货贩子,对读书人极尽推崇,眼中明晃晃流露出羡慕,甘心为“秀才公”鞍前马后,暗中还跟明月说:“我也有个儿子,我这样卖命赚钱就是为了供他读书,求菩萨千万保佑,日后他也能中个什么才好。不求为官作宰,哪怕能如这两位中个秀才呢,好歹不必纳税,也能在城里谋个好活计……我还能干几年,再给他置办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也算终身有靠。”
一番话说得明月跟着泛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
倒也未必,还有明德福那样的畜生呢!
因有个讨厌的人同行,坐船愈显煎熬,明月只好盯着两岸发呆,渐渐地,又觉得船走得太慢了些。
官府开的船本意在维护治安,故而并不取直,几乎逢码头便靠,渡客一上一下难免耽误时辰。且船夫求稳而不求快,吝啬人力,顺水顺风直下罢了,故而总是慢悠悠的,一路被其他船只赶超。
明月粗粗估算,倘或能包船直取目的地,十日可达,少说能省五六天呢。
想到这里,她又自嘲一笑,要那么快做什么呢?如今她最不值钱的便是时辰了……
乘船时没得选,众人“随波逐流”,半月后弃舟登岸,一干穷鬼便奋力赶路。
因大家伙儿都不坐车,便可取直取近,走小路。白日自不必说,不饿了绝不停,又因天气暖和,晚间亦不大进城,或找庙宇借宿,或于路边露宿,十分利落。
却说绣姑等几个掌柜的帮忙凑人同行亦十分尽心,都是有钱的找有钱的,没钱的找没钱的,不然这个要住店休养,那个要彻夜赶路,岂不要半路散伙?
似眼前这般都穷得势均力敌便极好。
新目的地叫固县,隶属应天府徐州辖下,当初明月随常夫人一行从固县到水路码头,走走停停耗时十日有余,这次竟只用六日!
由此可见,贫穷令人疯狂。
不过确实累,完全是在拿命换,众人各个蓬头垢面、形容憔悴,途中行人纷纷避之不及,生怕被这伙来历不明的流民缠上。尤其两位身娇体弱的秀才公,四眼发直,魂儿都要飞了,此次旅程必然永生难忘。
饶是有羊皮袄子垫着,明月两条腿内侧和屁股也磨破皮,一动弹就火辣辣的疼。
四月初一排队进城时,明月已瘦了大一圈,原本合体的衣裳都有些打晃。她仰头看着城门楼子上褪色的“固县”二字,重重吐了口气。
总算到了。
这回定要好生歇息一日……
固县与北地其他县城无甚不同,四方四角的城墙,横平竖直的街道,行走其间,恍惚有种重回通镇的错觉。
她找到随常夫人一行在本地歇息时住过的客栈,想了下,先付五日房钱。
零料出手需要时间,五日还未必够呢。若这回卖得好,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马虎不得。
明月锤锤腰背,胸中生出一点对未来的期待和忐忑。
经历过杭州之后,小县城立刻便显得物美价廉起来:这家客栈甚至没有出城,只偏了些,靠近城门,但算得上干净整洁,房间也比杭州的大,一日竟只要一百文!早上还送两个杂菜窝窝!
明月感动得几近落泪。
再花五个大钱,自有小厮送来几桶热水和一碗猪油爆香过的烩面片、一小碟咸菜丝。面里真的有肉片!
热气一熏,疲惫上涌,明月数次在浴桶内昏睡,强撑着洗过澡、吃饱饭后,甚至连头发都顾不得擦干便栽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脑袋一沾枕头便似被人一闷棍敲昏,连做梦的余力都没了。但次日,习惯早起的明月还是在差不多的时辰睁眼,强撑着爬起来,头重脚轻,幽魂般飘出去啃了两个杂菜窝窝。
白给的啊!
不吃对得起谁!
啃完窝窝的明月心头一松,顿觉浑身稀碎般酸痛,复又滚回去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
她年轻,底子又好,饱睡半日竟就容光焕发,唯余一点酸痛而已。
客栈一楼兼营吃喝买卖,午后的未时、申时是个空,两个跑堂亦难得清闲,窝在角落闲聊打发时光。
明月便过去,一人给了几枚铜板,“两位大哥,我欲在本地赁个屋子住,可有哪里是好去处么?”
客栈、食肆之流本就杂乱,消息最灵通不过,他们又是本地人,只怕知道不少秘辛,多问问比什么都强。
干跑堂脏且累,挣得也少,那二人白得了打赏,自然喜出望外,飞快地瞥一眼账房和掌柜的,忙不迭揣起来,又拿白手巾使劲抹抹条凳,请明月坐了,“姑娘,你问咱们便是问对人了!我俩自小在这街面上长大,莫说屋子,便是哪家狗儿哪日生的都一清二楚!”
那一个又问:“几个人住,想做什么用呢?”
明月便诌道:“兄长想来县城读书呢,不要太乱了才好,若是附近的街坊手里宽裕、不斤斤计较,就更妙了。”
她自然不会租房子住,这么说一来叫人以为她家中有壮年男丁,便不好随意欺负;二来正好筛选出治安好、经济相对宽裕的客户们,方便卖货。
“不错,手有余钱的人自然和气,”那两个跑堂想了一回,很快有了答案,“既如此,你只管往城东去,那里颇有几处私塾,几位官老爷、老乡绅都在那几条街住着呢,巡街衙役也多,正好读书。城西也不错,多有富商、大户,只是临近市集,又多青楼酒肆,夜里常常闹得很晚,不是正经去处,令兄远着些才好。”
酒色财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年都有来县试的书生被拖下水,着实叫人惋惜。
明月十分道谢,又蒙头睡了一宿,次日神清气爽,果然牵着骡子往城东去。
客栈在城南墙根儿底下,她先沿南北大道行至城中县衙,然后拐上东大街,一路上果然遇到数队巡街衙役,自然就没有闹事的。
街边多有书肆、茶馆,并若干专卖文房四宝、玉器古玩的铺面,十分风雅。后头几排住宅亦房舍齐整,不见吵闹,只偶尔传来几声“蜜瓜”“甜水”“换豆腐”之类的叫卖。
明月挨着走了一趟,又向附近的小贩请教了,最终选定一条街,清清嗓子:
“丝绸~丝绸~江南丝绸!江南上等丝绸!绫罗绸缎无所不包,挑织染缂应有尽有,丝绸零料便宜卖啦,两文钱一张,两~文~钱一张!买到赚到,只要两文钱一张啦!”
“丝绸”二字本意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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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文”怎么听都不贵,此二者混在一处,别有一番矛盾的刺激与动人。
她的声音清脆,不急不缓,字字清晰,恍若歌谣,这么喊了两遍之后,果听吱呀一声响,某扇门内探出一个脑袋来,“卖布的,卖布的,你来!”
明月立刻扬起一抹笑,牵着大骡子过去,老远便问好,“姐姐万福!”
那妇人三四十岁模样,都能当她娘了,头上梳着一窝丝,除双耳掐一对银丁香外,并无其他首饰,十分清爽干练模样,听了这话登时乐得合不拢嘴,“什么姐姐,我儿子都比你大了,叫婶子就好。”
明月故作惊讶,“我竟没瞧出来,您莫不是哄我吧?”
是日万里无云,阳光普照,明月身上的黄绿白拼色的清爽水田罗衣在阳光下闪动着细碎温润的光,犹如披了一层珍珠粉,细腻柔和,引得那妇人看了又看,“啧啧,小嘴真甜。”
且不说真话假话,动听话谁都爱听,那妇人越发喜得眉飞色舞,声音也和软了,“你卖的是江南丝绸?是你身上穿的这样?打开我瞧瞧,正预备给家里人做衣裳呢。”
这么许多颜色,乍看花哨,可远远瞧着却正配春夏。
“真真的,我昨儿才从南边回来呢。”明月先在门口栓马石上拴好牲口,然后拿出一张干净的大包袱皮往地上铺好,就此摆开阵仗,“着实是好东西,我一瞧就知道大姐您是识货的人,又体面,瞧瞧,外头地界都洒扫得这般干净……”
那妇人正好凑近了,细看明月身上的花纹,“这是零料拼的?倒是好精巧心思,哦,这是罗吧?”远看还以为是特意织染的新花色呢。
“是呢,南边如今时兴这个,又轻巧又好看,借的是佛祖百纳衣的名头,跟日日烧香拜佛也差不离了。”明月调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捕风捉影听来的一点故事大加吹捧,直说得天花乱坠。
一时说得口干,明月取下竹筒喝了点水,问蹲下翻看布料的妇人,“不知大姐如何称呼?”
“我娘家姓陈……”包袱皮一打开,陈大姐便被花花绿绿品类繁多的料子吸引了,眼睛都不舍得挪一下,“呦,这些都是?”
固县也算十里八乡的大地方了,她活了三十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许多样子,眼睛都被晃花了。再上手一模,呵!好轻柔好软和,竟像闪光的风似的。
莫说陈大姐,就是明月这个家里做丝绸买卖的,不久前也在杭州着实惊着了,“大姐想给谁做呢?不如先给自己裁一身,您生得端正又气派,保管好看!”
货多了才好引客,但太多了也不好,因为顾客容易挑花眼,左右摇摆,最后反而可能哪个都不买。
而她要做的,就是引逗顾客尽快下决定。
陈大姐分明爱极了,眼睛都亮闪闪的,听了这话却是动作一顿,故作不经意的松开几块红料子,摇摇头,“我不爱这些,只是我儿子进学,想给他做一身。”
她男人没得早,虽留下几亩地和一座屋子,奈何进账有限,进学开销又大,日常紧巴巴的,哪里顾得上自己?
纵然如此,她也想将儿子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不叫旁人看轻了去。
一边想着,陈大姐一边在心里默算尺寸,照儿子的身量,一件中衫需得这样的布片一百出头,若是长衫,只怕要再加五十。绫、罗、纱轻薄,两文钱一片,算下来,两三百文尽够了。
听着似乎不少,可整料更贵,她曾问过布庄的伙计,做同样尺寸的罗料少说也要六七百文呢,花色亦老气古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