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拥挤,明月又不舍得额外花钱叫水沐浴,几日闷热下来,头发油腻打缕,身上也黏糊糊的,隐隐散发出酸臭味。
不过众渡客大多手头拮据,大哥不笑二哥,皆是一般的酸臭,明月便也坦然了。
杭州繁华,往来客货车船不知凡几,几处大门分外伟岸,明月乘大船自北关余杭水门入城,光门洞一段便走了许久。
历经岁月沧桑的门洞极其幽深,潋滟水光的倒影在内壁上泛着金光,深处亦都被绵绵不绝的水汽浸润,滋生出勾勒石缝的油绿青苔。
空气中浮动着奇特的,长久被河水浸泡的鼓鼓囊囊的味道,仿佛往虚空中抓一把,就能拧出不甚清澈的浅绿色的河水来。
驶出门洞的瞬间,春光倾泻而下,但见河面波光粼粼,两岸门店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如云,好不繁华!
明月看呆了。
这便是杭州么?
稍后停靠,数艘客船皆汇于此地,一群人背着大包小裹乌压压往下挤,明月牵着骡子,背着小包袱,踉踉跄跄被人潮“冲”上岸。
坐船久了,上岸仍觉脚下虚浮,高高低低的,她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听着完全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似乎脑袋也跟着飘忽起来。
明月下意识抓紧缰绳,竭力从唯一的伙伴身上汲取力量。
铺天盖地的茫然将她吞没。
我该去哪儿?
眼前的城池如此繁华,如此美丽,可她却像个格格不入的天外来客,不知如何下脚。
正发懵时,一股巨力突然自背后袭来,将明月灌了铅的腿脚推了个趔趄。
身后的陌生人嘟嘟囔囔不知念些什么,哪怕听不懂,明月也清晰地感受到满溢的嫌弃。
谁推我?!
她扶着骡子站稳,立刻回头,对上一双满是鄙夷的眼睛。
哪里来的乡下人,脏兮兮的!眼睛的主人这样说。
此时的杭州已经很暖了,年轻郎君穿着淡朱色龟背瑞花交领长袍,腰带正中镶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挂着两只墨绿荷包,束发边簪朵小小粉花,昂着白净脸儿,十分得意模样。
茫然和恐慌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怒火。
得意什么呀?!
长得不坏有个屁用,你心坏!
明月像一根被压弯的竹竿一样猛地弹了回去,也狠狠推了对方一把,用官话大声道:“敢动手?随我去见官!” 嘴里不干不净骂谁呢!
码头上堵得满满当当,哪个也动弹不得,他分明认准了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外乡人,又是个姑娘,想挑软柿子捏!
拥挤的人群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那男人没想到干干瘦瘦的小丫头这么有劲儿,差点被推倒,又见众人注视,立刻慌了。
小地方的人乍见繁华,通常会很自卑,莫说反抗,恐怕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敢当众指责。
无数道看热闹的视线恍若火烧,烧得他面颊滚烫,竟不敢与明月对视,低着头原地乱看,片刻后从另一道人缝里挤出去,一溜烟跑走了。
哼,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明月彻底安下心来。
对呀,有什么可怕的,不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一个鼻子两只眼吗?
码头风波好似将明月的忐忑都卷走了,她在河边大略洗过手脸,略顺顺头发,大大方方行走在路上,睁着两只眼睛四处搜索,偶尔还会停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当地百姓打听客栈。
繁华有繁华的好处,因各地客商往来频繁,官话在杭州十分寻常。明月之前跟先生学过几句,来的路上又跟常夫人学了几句,连比带划,磕磕绊绊倒也行得通。
有热心的,她便笑容甜美地道谢,“多谢您呀!”
有不耐烦的,她也不恼,客客气气讲一句,“打扰啦!”
原本就是求别人帮忙,还不许人家拒绝吗?没有那样的道理。
明月一路打听,不断惊叹:每日竟要四五百文!
还是最普通的下房,十分窄小,也不管饭。
若还在通镇,一百文顶天啦!
“小哥,我若住得长久呢?”在一家要价四百文的客栈,明月试探着问。
杭州天下闻名,最不缺外地来的客人,伙计懒洋洋道:“两月以上,每日可减十文。”
下房利薄,本就没多少赚头,长住仅省去每日清扫罢了。
明月心中飞快盘算:那就是一日三百九十文,每月将近十二两,还不算自己的吃喝和骡子每日嚼用草料。
太贵,也太久了。
“姑娘,我也不哄你,其实你若常住,倒不如找房牙子,选个正经屋子租,小小一间,好地段一个月五六两尽够了,比客栈又清净又便宜。”伙计低声道。
他家客栈买卖极好,不怕没人住,并不介意帮客人谋划更好的路子。
明月眼前一亮,“果然么?”
一个月六两,每日只需两百文,还能自己开火做饭,确实划算。
伙计失笑,“还能哄你不成,不过有个坏处,若租屋子,少说也要一季一付呢。”
杭州太过繁华,房东们也硬气,大多不屑于做短期租赁。
三个月?!明月只想来此地买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换地方亦未可知,哪里好一口气定下三个月?
她走时从家里带了四十余两现银,又有自己之前赚的二两半,衣服卖得十一两,约合五十五两。
搜刮的首饰估摸也能换十来两银子,就照合计七十两吧。
来的路上几乎日日住店,刨除前几日,后面她专找小客栈,倒不大贵,每日且折算一日一百一十文,共计十五日,合计一两六钱零五十文。坐船半月,确实快,也确实安全,但一头牲口要算一个半人的位置,再加晚上睡觉,又花二两五钱,全程共计四两一钱零五十文。
期间野菜、竹笋非日日有,时常要买些吃喝、盐巴等物,船上还不许自己开火,只能采买,也有个六七百文。
难怪人家说穷家富路,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月出头,饶是明月再三俭省,也耗费近五两。若在通镇,都够一家人吃两三个月了。
还剩下六十四两多。
然做买卖之风险与赌博无异,可短短数日腰缠万贯,也可一夜之间负债累累,明月不敢一把赌,决定至少留出三成银子傍身,倘或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得抓取。
如此一来,可动用的银子就是四十三两左右。
听上去可真不少,但若住店,每月便要近十二两,还不算吃饭和人情往来呢!丝绸昂贵,又能剩多少银子给她进货?
得省着点。
明月面露难色,又脏兮兮的可怜,难为那伙计还有耐心,“城内寸土寸金,自然什么都贵,讲也没处讲去,你若不怕辛苦,不如去城外找找。”
明月如获至宝,马上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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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往城外去了。
城外果然便宜,屋子也宽敞些,只是鱼龙混杂,须得细细挑选。
明月问了几家,最低的竟只要五十文一晚!大通铺,一间最多能塞十个人,被褥腌臜,气味不好闻不说,还有虱子。
做布料生意,先要保证自身整洁,故而明月看了一眼就跑了。
剩下的大多都在一两百文,明月不厌其烦地反复比较:
有的实在太偏,光每日排队进城便要大半个时辰,哪里折腾得起?
有的竟用薄木片将一间房隔成两间,穿衣裳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月进去看房时,隔壁的男人竟趴在墙缝上看!
有的人员杂乱,出来招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屋子里也乱糟糟脏兮兮,明月干脆问都没问。
之前跟着常夫人她们时,明月曾找到过一家只要七十文的单间,结果半夜便被异动惊醒,睁眼一瞧,门缝里竟伸进来一截铁片,正勾着门闩一点点往一侧挪呢!
明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蹑手蹑脚过去,趁其不备猛的一拍门,“哐啷”一声,“抓贼呀!”
对方吓了一跳,竟抬腿往门上踹了一脚才跑。
何等猖狂,明月目瞪口呆!
她后半夜也没敢睡,生怕对方卷土重来,本以为就此结束,不曾想次日退房时前头的伙计竟额外问了一句,“睡得如何?”
要知道,像这种稀烂贱的小客栈,店内伙计恨不得当个死人,哪里会主动寒暄?明月瞬间福至心灵:这是黑店呀!
要么是他伙同外面的扒手犯案,要么……昨晚根本就是他自己!
吃一堑长一智,最终明月不得不多加点钱,选定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家。
老婆婆几年前没了老伴儿,又不爱种稻、采桑,见杭州繁华多客,便带着女儿和上门女婿一家做起客栈营生。
用的是自家房舍,距离城门大约两刻钟路程,前后两进,后院自住,前院隔成四间租赁,靠墙一处小小的八角水井,很方便。明月进去看了一回,边边角角都干净,已颇中意。
再问住客,要么是外地来这边书院求学的,要么是做买卖的,都是清白人。
每日两百文,若要帮忙喂牲口、饮水,额外添三文,丢了包赔的。再加八文,又能跟着房东吃两顿饭。
于是骡子和明月都高兴。
更好的是,这里可以一日一付,不过最好提前两日订好屋子,免得给后来的人抢去了。
老婆婆十分热情,叫女儿女婿来帮忙拿行李,并当面铺床。
老婆婆年纪大了,不会说官话,吴东软语明月又听不懂,两人只是面对傻笑。所幸她女儿是个极爽利的女人,带点口音的官话很溜,边铺床边对明月说:“非我自夸,我家赚的就是良心钱,老人信佛呢,绝不做亏心事,也不胡乱收客。幸亏你没去别处住,好些店看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女孩儿好欺负,伙从外头的扒手、拐子作案呢!就你方才转过来街头那家,今儿一大早还有人报了官,说是半夜不知怎的竟睡得很死,一觉醒来,连包袱皮都叫人摸走了……”
正说着,老婆婆端着一盘切好的甜瓜去而复返,笑呵呵示意明月吃。
浅黄色的甜瓜拳头大小,切开露出里面蜜色的瓤儿,细细一牙儿玲珑可爱,合着瓜皮上未干的晶莹水滴,幽幽散发出清香。
明月十分道谢,取了来吃,果然香甜无比,又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