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斗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阿风看着广场中央缠斗正紧的两人,心险些从喉咙口跳出来。
萧朗行事之所以如此张狂,乃是因他确有张狂资本。
此人剑光大开大合,霸道刚猛。
方梦白的行剑,与之相比,则显得温和风雅不少。
若说萧朗的剑光如疾风暴雨,闪电霹雳。
方梦白的剑光便如暴雨下的潇潇青竹,好几次险些被暴雨狂风压弯了腰。却每每又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刺破重雨,拂立云霄。
阿风一边观战,一边在心底瞧瞧将萧朗的对手换成自己。
若是自己迎战……想必坚持不了半炷香的时间。
萧朗,各种意义上,都要强出好几个程屏。
她一时失落,一时又为方梦白的成长高兴,一时又为他安危牵肠挂肚,深深担忧。
“二哥,以你看阿白跟萧朗谁输谁赢?”
贺凤臣显然早已心有成算:“方梦白根基有损,需速战速决,若一时拿他不下,胜负犹未可知。”
阿风:“这么说,拖得越慢对阿白越不利?”
贺凤臣:“嗯。阿风,你很聪明,也很敏锐。”-
一滴汗水顺着白皙的前额,悬停鼻尖。
方梦白鼻尖动动,精神高度集中,心中紧张不在阿风之下。
他不担心是否会败给萧朗,敢接下他的战书,他便有胜利的把握。
他担心的是如何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结束战斗。
一炷香,是他给自己划定的界限。若拖延太久,非但胜算越小,也不利于他扬威。
萧朗行剑看似粗放,却粗中有细,大开大合间,颇多诡谲偏激之处。
因他身体尚弱,萧朗招招式式,都有意奔着损害他肢体而来,方梦白虽尽量自保,难免还是为剑气虽伤。
眼见着萧朗罡风再至,方梦白指挥飞剑往后撤去,同他拉开距离。
萧朗飞剑紧咬不放,方梦白回剑反击。
两剑相击,方梦白面前飞剑竟“当啷”应声碎裂!
霸道无俦的剑光霎时间穿透碎剑,正中方梦白左肩!
人群中传出惊呼。
阿风:“阿白!”
方梦白手指发颤,疼得眼前发昏。
萧朗眼里含笑:“方道友,看来你这把剑选得不行啊。”
他佩剑两年前伴随他失踪一同遗落,如今手上用的也算珍品,却远不如萧朗所用的本命剑。
须知本命剑与主人神魂合一,其他佩剑纵再珍贵,心意不能相通,也只是凡铁。
见他剑碎受伤,萧朗非但没有停手,甚至运剑越急,剑光如水银泻地,连绵泄来。
方梦白呼吸一促,佩剑断裂,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大麻烦。
但越是此时,越知晓自己绝不能退,这一退,步调一乱,很有可能一泻千里,一败涂地。
他心里也发了狠,一咬牙,不退反进了一步。
数不清的剑气如雨点般泼洒而下,割开无数个细密的小口去,方梦白竭力强忍着这如鱼剥鳞,皮开肉绽之苦。
阿风焦急的呼唤犹然在耳,方梦白不敢去看她,他闭上眼,取而代之在心底勾勒她的眉眼五官。
阿风。
阿风。
一时是二人初时,他悠悠醒转,瞧见个陌生女孩子慌里慌张起身扶他:“你醒了?”
一时又是洞房花烛,花前月下,他拥她在怀,情不自禁吻她娇美面容。
更是贺凤臣的突然到访,他夫妻二人遭逢巨变,惶惶不安踏入仙人界。
人人都当他是那个惊艳的丹青剑。
人人也都知晓他失去记忆,修为受损。
人人既盼见识丹青剑的风姿,又乐于见天骄陨落。
无人知晓,记忆未复的他与那个传说中的丹青剑仍有着陌生距离。而被加诸于这些目光的他有多惶惶不安。
今日的他,只不过是为妻子拔剑的丈夫。
他想到这里,一颗心渐渐沉凝下来,灵气也如潮水般不断湃涌而出,一张一收,一吐一缩,竟渐渐凝结出如光轮般轮转护身的气剑!
这些气剑,一时具形,一时无形,如墨横流。
方梦白惊喜发现,祸福相依,失去有形的佩剑束缚,无形气剑反而更令他笔墨淋漓,挥洒自如。
萧朗面色大变。
他早看出如今的方梦白非当年的方丹青,如今的他虎落平阳,外强中干。
正如方梦白要利用他来立足,他也要拿他来扬威,顺便狠狠出口跟贺凤臣的恶气。
却没想到这小子看似面色苍白,柔弱不堪,竟于劣势之中,仍能爆发出巨大的潜力。明明记忆还未恢复,竟然又能自行领悟气剑!
方丹青之所以得丹青剑之名,并不只源于他身边那柄名曰“丹青”的佩剑,更是由于他出生儒门第一白鹿学宫,其行剑,于广、大之处,如泼墨山水,广迈豪阔,于细密之处,又极尽富丽工巧,妙入毫巅。
观其剑法,当真时如诗如画,肆意挥洒,赏心悦目。
方梦白于危机间重新领悟了气剑诸多变化。他毕竟成名已久,在剑法上的造诣与威望更高于贺凤臣,从前更有狂士之名。
萧朗不敢轻忽,见势不不妙,当机立断回剑后撤。
这的确是个谨慎的,理智的做法。
只可惜,他的敌手是方梦白。
但凡与之前的方丹青对战过的修士,都知晓此人看似清雅温润,实则艳毒如蛇,是个心细如发,一旦觑见一线战机,便会张开蛇牙,利用到极致的角色。
如今的方梦白虽然失忆,可常年养成的战斗素养与嗅觉不会消失。
萧朗一撤,方梦白不禁一笑,“跑得好!”又岂会容他走脱。
他今日言语冒犯阿风,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如今好不容易觑见他破绽,哪里还会轻易放他过?
当即将剑光催动极致!
剑光飞遁,追上萧朗,紧咬他不放。
萧朗暗骂一声,才知晓自己刚才的谨慎反害了自己。不过瞬息之间,他这一撤,竟让方梦白重新把握住了步调,掌控了节奏。
气剑不断变幻着刁钻诡谲的角度,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攻来。
萧朗行剑重在霸道,刚猛,如今却如同被困泥潭的猛虎,被绵延如丝,或消或长,或分或合的剑气丝丝黏缠得眼花缭乱,无法脱身。
方梦白知晓他曾经被贺凤臣打断过腿,因此剑光总往他下盘攻去。
阿风远远望去,见方梦白如抽陀螺一般,将萧朗抽个团团转,不由心胸舒畅,连声叫好。
可这对方梦白而言还不够。
他心里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可恨当着众太一长老、弟子的面,却不能下死手。
略一思忖,方梦白微微一笑,有了。
便指挥气剑,一剑一剑割开他身上衣裤。
没一会儿,萧朗身上的衣裳便被他割了个七零八落,破布条一般裹不住他白花花的身肉。
萧朗如此偏激自尊之人,果然无法受此侮辱,面色铁青,双眼泛红,失去了冷静理智,不要命地挥剑反攻。
方梦白也不与他硬碰硬,向后纵掠几丈,表面上故意卖个破绽给他。
萧朗顿时催动剑光追杀而来,方梦白调整着角度,计算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吃下这一击。
当剑光袭来时,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侧身避开重要部位,令这一剑浅浅入体。
同时着手斩出一道剑光直奔萧朗丹田而去。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剑应当能重挫他丹田,毁他修行!
如此一来,他顶多是受伤时为求自保,一时失察。
此人寻衅在前,有目共睹,平日里又多欺压同门,恶名远扬。莫说为他报仇,不落尽下石都算好的了。
方梦白暗忖这苦肉计当完美无缺,却没料到紧要关头,齐长老身形一晃,飞立两人之间,匆匆挥出拂尘,将那道剑气打歪。
方梦白大感失望,萧朗死里逃生,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竟在齐长老下场的同时,暗地里发出一道剑气直奔方梦白脖颈而去!
方梦白面色大变,仓促发剑挡了。
剑光相撞,萧朗剑气不敌,飞弹了出去。
齐长老见状,身形不动如山,只眼皮动动,眼看那道偷袭不成的剑气擦着萧朗头顶囟门飞过,连带着头发削去一小块头皮来。
人群停滞片刻,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
方梦白长松口气。
萧朗则捂着秃顶,狂怒痛喝,跪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沥沥而下。
“二哥!”
一旁观战的阿风大喜过望,“阿白赢了!你看到没有?!”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方梦白当真赢了萧朗。
这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情随着战局的变化一路跌宕起伏,简直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贺凤臣也松口气:“嗯,我看到了。”
这三月以来,为了方梦白今日的胜利,他没少劳心劳力。见他取胜,贺凤臣心神稍稍放松,便觉眼前一黑。
苦苦忍耐着的余毒,终于因为这片刻的松懈,突然爆发。
贺凤臣蹙眉变色,身形一晃,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栽倒下去,人事不知。
阿风还来不及替方梦白感到高兴,忽见贺凤臣晕倒,登时吓愣住了。
她手忙脚乱,赶紧将人接住,“二哥,二哥?!”
这厢,方梦白得胜归来,心喜悦激荡,情不自禁在人群中寻找阿风的身影。
阿风可看到他方才神勇?
哪知晓会看到贺凤臣昏倒,阿风慌中拥美这一幕。
“阿风?!”方梦白一愣,当即奔来。
“阿白!”方才眼见他获胜的喜悦一扫而空,阿风焦急道:“你快帮我瞧瞧,二哥不知怎么昏倒了!”
方梦白瞧一眼贺凤臣,少年面色惨白,死生不知,心底也是一惊,忙从阿风怀里将人接过,探他鼻息。
“快,快去喊长老。”
阿风跑去喊人。
几个长老先后赶到,会同他二人一起,将贺凤臣送到杏林峰。
方梦白撒开手,见阿风忧心模样,不甘心地心里直发酸,眼圈发胀,几乎流出泪花。
饶是知晓不是吃醋的时候,却忍不住酸溜溜想,这人晕倒得委实不是时候。
他吃了这么多苦头,历尽千辛万苦,获胜归来,本想着能在阿风面前一展风采,如今竟让他误打误撞抢占了阿风全部注意力!
他暗暗为自己拈一把辛酸泪,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这才面现忧色,趋步上前,问各位长老:“贺兄……情况如何?”
杏林峰的长老姓张,张长老眉头紧皱,“脉象不妙,我见他体内……似早有沉疴余毒……”
说到余毒,他欲言又止:“……怎会如此。”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跟方梦白异口同声:“沉疴余毒?!”
方梦白一惊:“长老意思是,他旧伤一直未愈?”
张长老:“他这旧伤余毒来得古怪,我不知他过往经历,也拿不准细里。升鸾是掌教弟子,掌教医术远在我之上,我已通知掌教。”
难不成是那日为救他受的伤?方梦白心乱如麻。
张长老见他衣裳上斑斑血迹,面无血色,关切道:“你无妨吧?我听闻你们方才有场比武?可要我帮你瞧瞧?”
阿风瞧他一眼,也吓一跳:“阿白,你脸色好差!我刚刚瞧见萧朗故意欺负你,你怎么样?怪我……”
“刚二哥昏倒我忙昏头了。”她又心疼又愧疚,“有伤别忍着,快让张长老帮你瞧瞧!”
获胜之后的喜悦,而今的心酸、失落、不甘、惊疑,万般情绪在方梦白心头交织。
方梦白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他无心去看伤,摇摇头,正要拒绝,却孰料,脚下发软,眼前也一阵阵发飘。
随即竟在阿风注视下,也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陷入昏迷。
阿风:“……?!!”
“阿白?!”她接完这个接那个,错愕地将方梦白头抱在怀里。
……不是?这是赛着昏迷吗?
两个男人都如此柔弱,阿风一时间显得极为无助,“张长老……这……”
张长老也吓一大跳,赶紧号了脉,“没事……没事,只是一时劳心劳力,损耗过度,心情激荡所致。”
在药僮的帮助下,阿风将方梦白放到贺凤臣身畔的另一张长榻之上。
瞧着这并排躺着,昏迷不醒的两只,不禁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