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凤臣是不会觉得尴尬的,他生活在这样的视线下已经惯了。
贺凤臣心平气和地直起身,对上众师兄师妹热切的目光,轻轻点头致意,聊表对他们欢迎的感谢,便牵着阿风穿过人群,头也不回一迳往峰顶去了。
阿风错愕:“不用打个招呼吗……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贺凤臣:“不用。招呼不过来。”
阿风:“那说句话呢?”
贺凤臣显然极有经验了:“那一时半会儿就别想走了。”
阿风:“……”
唉。一想到要见长辈,阿风就有点发愁。
“许真人是什么样的人?”
贺凤臣这才停下脚步,认真回想了下:“师尊……人很好。”
阿风:“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贺凤臣又补充了一句:“师尊会喜欢你的。”
他语气太笃定,阿风乐了:“万一你师尊特别讨厌我怎么办?”
贺凤臣摇头:“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正落在他发顶。
贺凤臣顿了顿,抬起眼,方梦白冲他微微一笑。
这人三番五次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老婆表明心迹,方梦白早就不满了。
可谁叫这人自称自己男妻,又救过他夫妻性命,言行举止又颇不谙世事。他夫妻二人如今寄人篱下,要仰仗他人鼻息。方梦白不好发火,就只好轻飘飘地说点似是而非的话挤兑他。
“贺兄毕竟是赤子之心,人情世故还是一点不懂。”
“与人交往,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尤其男女之间更要注意大防。”
方梦白微笑说:喜欢这样的话,在下晓得贺兄不是那个意思,可让外人听到误会了,恐怕对阿风不利。”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贺凤臣缓缓说,“谁伤阿风……我便杀谁。”
方梦白一噎,气得两眼有点发昏,这人竟完全没听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
是真不懂?还是故作懵懂?
瞧见阿白脸都被气白了。阿风心虚:“走了走了。”-
三人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许抱一所居住的草庐前。
方梦白暗暗打叠精神,匆忙整理好情绪。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正站在草庐前。
贺凤臣走上前:“师姐。”
罗纤一愣,瞧见阿风:“你们过了登天梯了?”
贺凤臣:“嗯。”
罗纤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不过仍冲阿风露出个笑来:“恭喜。”
贺凤臣:“师尊可在?”
罗纤:“刚回屋写信给祭酒呢。”
贺凤臣便道:“我去拜见。”
说着便整衣后退了几步,郑重地深深一拜:“弟子贺凤臣,拜见师尊。”
阿风从旁屏住了呼吸,暗暗猜测他这位师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秒,屋里便传来一道和蔼女音:“是小凤儿飞回来了?”
小凤儿……是贺凤臣的小名?阿风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
他上山得早,幼时师尊常以这个乳名逗他。长辈拳拳爱意,他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因此,这个称呼便一直延续到他长大成人。
可头一次,当着阿风跟方梦白的面,贺凤臣感到难言的窘迫。
阿风会怎么想他?跟方梦白比又是否太过幼稚?
他忍不住悄悄微觑了二人一眼。
正巧跟阿风撞个正着。
她比个口型:“小凤儿?”
贺凤臣:“……”
少年飞快地垂下眼,抿了唇角,神情看起来有点郁闷。
方梦白倒是乐见其成,挑起眼尾。
一个黑发的女冠缓缓推门而出。
方梦白心里一紧,不由正色。
阿风没想到贺凤臣的师尊,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道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师徒二人。
见许抱一快步上前,面色红润,笑如洪钟:“一早就盼,真盼到咱们小凤儿当真带着玉烛飞回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梦白不敢轻忽,忙上前见礼,“晚辈方梦白,见过许真人。”
许抱一摆摆手:“自家人这些虚礼还是免了罢。正巧我这里有封信要转交你师父,你在这里……可有什么想同你师父说的?”
方梦白苦笑:“为人子弟,自然要孝敬师长,但真人你也知晓,我如今记忆不全……”
他觑着许抱一的神情,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少年人的生涩腼腆来,“还请真人代为问个安罢!”
许抱一露出个微笑,安慰说:“不打紧,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你师尊将你托付给我,就安心住下。你是小凤儿的道侣,便也是咱们太一自家人。”
方梦白偷眼她的神色,唇角苦涩加深:“真人高义,只是我的情况想必贺兄也同你说了。实不相瞒,晚辈沦落凡间时,心许了一位女子……晚辈曾暗暗立誓,此生绝不相负。”
“她是凡人女子,年纪小,又柔弱,如今甘愿抛家舍宅,追随晚辈到此……
“晚辈既厚着脸皮携她上了山便不得不向前辈说清楚。”
方梦白一闭眼,将心一横,干脆说:“若前辈能体谅我二人之间共患难的情谊,我二人便厚颜在此住下。”
“若前辈不肯,晚辈这就带她下山,绝不会有任何纠缠!”
说着方梦白招呼道:“阿风。”
方梦白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阿风的意料。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薛荷:“真人!大师兄他失去记忆,说话当不得——”
贺凤臣倒是敛眉垂眸,心平气静,一言不发。
阿风只短暂地惊讶了一瞬。知晓了方梦白的心意,她不假思索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语气锵然:“晚辈阿风,见过真人。”
许抱一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瞧了瞧方梦白与一同未出言的贺凤臣,神情终于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虽知晓方梦白另娶,却不知他二人已如此情深义重。
许抱一:“你便是阿风?”
阿风抬起脸,大胆迎向许抱一的视线。
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神情虽严肃,目光却很温和:“还是个孩子……难怪玉烛放心不下你。”
方梦白敢说出上述这一席话,便做好了许抱一怜惜小徒弟,动怒将二人赶走的准备。
可他也并非莽撞无识之辈,敢这么做,也是心底存有七八成的把握,许抱一恐怕不会如此行事。
太一观与白鹿学宫的联合,早已非他同贺凤臣的婚姻状况所能左右。
孔青斋着人又是送信又是送礼,再结合他过往记忆,想来这位师尊对他很是真心。
他方才来时,暗暗留心许抱一提及孔祭酒的反应,见其谈笑自若,显是极为熟稔。二人交好,不似作假。
便是没同贺凤臣成亲,想来仅凭他孔青斋嫡传弟子的身份,许抱一仍会收留。
既如此,不如放手一博。提前分说清楚,去留坦然受之,也免日后拉扯起来委屈了阿风。
许抱一果未动怒,她只是叹了口气,“正如你自己所言,你记忆还没恢复。还不是个完整的方梦白,我又怎会怪你。
“你待你身边这位小姑娘也算情深义重。不过既然还没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便不可轻许一切。”
方梦白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辩解。
许抱一抬掌下压,止住了他未尽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孩子可以留在太一。但在你恢复记忆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对小凤儿也不公平,好吗?”
贺凤臣一怔:“师父。”
许抱一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那些情啊爱啊我也不懂。小凤儿你扶我回去歇息吧。”
贺凤臣低头应诺,扶着许抱一转身回了草庐。
阿风瞧他们师徒二人进了屋,心里还有点后怕。
她惊讶地瞧向方梦白,忍不住埋怨他方才的突如其来:“……你怎地说这种话?”
方梦白苦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人人都当我跟贺兄才是一对。为了得到太一观的庇护,难道我连你也不能认吗?委屈你……我不愿这么窝囊。宁愿走。”
阿风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对贺凤臣的愧疚。
草庐内。
贺凤臣扶着许抱一坐下,正要转身倒茶。
许抱一制止了他:“且慢。”
贺凤臣回过神,目光有点疑惑:“师父。”
许抱一整身,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方才被方梦白冒犯的不悦:“如今就剩在我们师徒两个啦,咱们也可以好好敞开说心里话了。”
“方才玉烛所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贺凤臣抿了抿唇:“但凭师父决断。”
许抱一好奇:“方玉烛变心另娶……你不伤心?”
贺凤臣摇摇头:“正如师尊所言,如今的他,不是完整的玉烛,我又为何会伤心呢?”
许抱一笑道:“这可真不像你。那,那个女孩子呢……阿风,你讨厌她吗?”
贺凤臣心里不禁漏跳一拍,微感口干舌燥:“……师父何出此言?”
许抱一笑道:“真新鲜,我瞧方玉烛拉着那女孩子,当众落你面子,你也不生气。这与我知晓的小凤儿可天差地别。”
“师尊知晓的弟子,是何模样?”贺凤臣问。
许抱一缓缓想着:“嗯……是个烈性子。认准了便不回头。当初你决心要嫁方梦白……”
许抱一说着轻轻叹口气:“唉……我真不该由你的性子的。媳妇难当,这世上做人老婆最不容易,因此你师父我一辈子都没成亲。”
她笑眯眯指着满头乌发说:“所以我头发还是黑的,牙齿还很坚固,修为嘛……大言不惭,在当世也算有些名气。”
贺凤臣不假思索:“师父之才,世所罕见,其他庸常男子还配不上师父。女人不必非得同男人成亲,人活一世,必须要有自己的理想,有为之钻研、奋斗的目标,所谓抱负,非‘大丈夫’所独有,却是女子所一定要有。因这世道一直在要求女子作菟缕蒲草。若有抱负,便能举照破魑魅魍魉的明灯。”
许抱一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倒是清醒,当初非要同玉烛成亲的岂不是你?”
贺凤臣垂眸:“弟子那时命悬一线,玉烛肯救我,嫁给他,弟子无悔。”
“当初你不后悔,那现在呢。”许抱一肃然问。
贺凤臣默了默,好半晌,才道:“不悔。”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得阿风。
许抱一将他沉默看在眼底,“看来你走凡人界这短短一遭,颇生出些感悟——可是你那个女孩子的影响?”
贺凤臣想了想,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师父,她……不一样,她和外面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许抱一笑道:“世间女子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不过,我看你倒是大不一样了。你这孩子从小自矜得很,我还从未见过你对个女孩子如此亲近……也是她跟你投缘……”
她说着说着,又叹口气,颇为遗憾:“倘若这孩子先方梦白遇到你,说不定你也不会成断袖了。”
显然还是对他断袖的事耿耿于怀。
贺凤臣:“……”
“为师也不是瞧不起断袖,只是觉得你们当时太过仓促,也缺深思熟虑……”
摸清楚贺凤臣对阿风的态度之后,许抱一心里大概也有了底。
又问:“如今,你打算处理你这笔情债呢?”
贺凤臣恭恭敬敬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弟子想让阿风拜在您门下。”
许抱一惊讶:“我门下?”她不错眼地瞧着他,目光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穿他心底一切心思。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她追随玉烛来此,玉烛理应对她负责。而我身为玉烛的妻子……玉烛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
“她如今举目无亲,我愿做她的后背靠山。”
许抱一:“说清楚,到底是方梦白的责任,还是你想负责。”
贺凤臣在许抱一灼灼目光逼视之下,语塞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我……”
“怪哉!”许抱一一扫拂尘,哈哈大笑:“我这小徒儿竟真是个圣人不成?还是说你对方梦白当真用情至深?连情敌也一并照拂了?”
贺凤臣不知许抱一为何而笑,却被她笑得面色有点发烧,长睫难堪地轻轻垂覆下来。
许抱一笑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掌教,收徒没那么轻易。”
贺凤臣轻轻替她申辩:“她很聪明,学道不过月余,便已得回雪剑法两成的精髓了,方才还过了登天梯之试。”
许抱一:“我晓得你不是那种徇情偏私的糊涂人,但她毕竟初来太一观,我仍需考察她一段时间,否则旁人又要如何想她?届时,你又忍心将她置于众人流言蜚语之下?若她当真聪颖灵秀,也不惧这短期考验。”
贺凤臣心想,也确是此理,便不再多言,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