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40-50

作者:芒鞋破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41 章   碰瓷


    很快,随着一阵呼痛声,谢云逍顶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被赶出了马车的车厢。


    他臊眉耷眼地一屁股坐到赶车的吴大身旁,唉声叹气。


    吴大忙往一边让了让,他小心地问道:


    “世子爷,您没事吧?还好着吧?”


    谢云逍白他一眼,意兴阑珊地揉揉耳朵。


    这话说得自己像快去了似的。


    啧啧,一时不稳,温香软玉的老婆抱不到,如今只能沦落跟这个吴大孬凑在一起……


    吴大见他不回答,还在那里不住地念叨。


    谢云逍心中更加烦躁,他不耐烦道:


    同时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闷哼一声,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但顾及面子,还是强忍住胸口剧痛,虚张声势:“你叫什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平日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只见狠厉拳风,直袭谢云逍面门。


    “小心!”张河和两名伤兵急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可谢云逍却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


    贺寒舟心中也微惊,知道谢云逍伤还没好,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眨眼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一记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刀刃抵在咽喉,寒凉刺骨。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讲了。


    他鞋尖轻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继续:“那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还有蒋百夫长想娶我……不,准确说,应该是纳。”


    说到这,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厌恶。面前,谢云逍的神情也渐渐冰冷。


    “他兄长是军中校尉,在营中的地位仅次于陈将军。现在他放出话,不准别人跟我成亲,营中士兵畏惧他兄长的地位,应该真的无人敢了。”


    贺寒舟纤浓的眼睫忽然轻颤,声音变得低落而难过。


    他不知道谢云逍会不会答应,可他却似乎只剩下这个办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会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做起来时,自己也忍不住羞耻和尴尬,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话,他想,自己定不会信这种拙劣的演法。


    想到这,他脸庞不由有些发热,头也垂得更低。


    谢云逍听到这,却握紧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头,露出的纤细颈项在冷风中轻颤,孤伶无助,声音也像因害怕而颤抖。


    “等拖过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时我还没成亲,他就可以借他兄长的权势,强行插手分配……”


    贺寒舟忍着耳廓发烫,攥紧指尖继续开口。


    但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谢云逍的狠厉声音——


    “我帮你去杀了他!”


    谢云逍握刀的指骨尤为用力,俊冷面容带着森寒,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贺寒舟错愕抬头,当即愣住,话都忘了继续说,显然没料到他会直接说“杀人”。


    谢云逍见他眸中浮现震惊,以为他被吓到,不由松缓几分声音,只是仍嘶哑:“别怕,我不会牵连出你。”


    贺寒舟:“……”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手脚更是发软,磕巴接着之前同伴的话道:“你、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谢云逍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嗓音干哑粗粝。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横鞘将人击退。


    “滚。”他再次冷冷吐出这个字。


    那名手下被打得脸色惨白,却觉劫后余生,慌忙捂着胸口爬起,踉跄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着他,相携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周遭一片寂静,直到那两人走远,张河和两名伤兵仍像忘了反应。


    谢云逍握紧刀,拄着拐慢慢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贺寒舟。


    片刻,他瘸着腿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已然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贺寒舟终于回神,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谢云逍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贺寒舟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脑中忽想起昨晚分析的那些,以及徐阿婶那句: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的……他视线落到谢云逍脸上,很快又移开,神情自若,像是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谢云逍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贺寒舟轻笑,道:“还是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谢云逍黑眸微闪,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贺寒舟提着药箱,又朝他笑笑,先往营帐走,然后一路沉思。


    谢云逍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唇紧抿成直线。走了几步,又克制不住般,出现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那两名伤兵此时也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张河同样激动,但起不了床。


    倒是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正激动对谢云逍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还你这身手,以后少不得能当个百夫长。”


    说着就要去拍谢云逍的肩,谁知对上对方视线,又一僵,讪讪收回手,暗道:还真是少爷脾气。


    但他很快又跟上前,好心提醒:“不过你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兵,眼下得罪了蒋百夫长,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众人顿觉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这是事实,但大伙儿现在正激动呢,就不能让大家多高兴一阵再说?


    “陈青,陈二愣,你就少说几句吧,一开口就没好话。”张河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努力伸着脖子朝他喊。


    陈青立刻回头,拖着断腿去跟他理论:“谁二愣?我哪愣了?”


    众人顿时哄笑,都看起他二人热闹。


    谢云逍紧蹙的眉微松,觉得身旁终于没人再聒噪,视线不由又追上面前人的身影。


    贺寒舟已经走到他床前站定,视线正落在他离开时放在床边的那碗饭菜上。


    他忙走过去,将饭菜端起。


    贺寒舟意外:“你还没吃饭?”


    下一刻,却见他将饭菜端给自己。


    似是见他疑惑,谢云逍抿了抿唇,哑声开口:“……没碰过。”


    意思是他没动过筷。


    贺寒舟惊讶,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好像是特意把饭菜留给他。


    是因为昨天见张虎给他塞了一碗,所以也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贺寒舟只能这么猜测,不觉有些失笑,道:“我用过饭了,不饿,你自己吃吧。”


    张虎把饭菜给他,回去后还有营中的大锅饭可吃。但谢云逍这么做,就要自己饿着了。


    可能是因为失忆了,什么都不懂,见张虎这么做,便盲目跟学……嗯?什么都不懂?


    贺寒舟心思微转,再次想起昨晚的想法,忽然又直直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正因刚才的拒绝,黑眸闪过一瞬失落,见他看过来,忽然又亮几分。


    贺寒舟看着他,目光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好吗?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谢云逍望进他的目光中,像望进一汪揉碎的星河。


    他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贺寒舟一眼,见贺寒舟正抿唇微笑看着自己,又不自觉放慢些,尽量使自己吃得斯文些。


    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时不时看一眼驯化者的态度。


    也很好哄。


    贺寒舟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不怕蒋百夫长。


    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贺寒舟心中思量,虽然昨天就已下定决心,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却忽然又犹豫。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


    贺寒舟心事重重,开始扎针时,也偶尔走神。


    谢云逍似乎察觉,扎针的间隙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贺寒舟一顿,朝他笑笑,很快收起针说:“今天先到这里。”


    谢云逍定定看他,在他收拾的空隙,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贺寒舟动作一僵,他抬起头,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斟酌片刻,还是没开口。


    他摇了摇头,提起药箱,一言不发地离开。


    谢云逍望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渐渐垂了头,看向掌心。


    那里躺着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说今天会再给他带,可好像忘了。


    也没发现他嗓子没有好转……


    谢云逍竟无言以对。


    那老道鄙视了他一眼,嘴角带着胜利的微笑便潇洒离去了。


    谢云逍回过神来,面上有些过不去,他佯怒道:


    “简直是诽谤!”


    贺寒舟斜了他一眼。


    “他说的不对吗?”


    谢云逍立即陪笑道:


    “寒舟,发春我是认的,但怎的也不至于印堂上都能瞧出名堂吧。”


    “……”


    第 42 章   驿站


    京都的天色不好,梁从俭的心情倒还尚可。


    只因他的乖外孙昨夜顺从地随他回了梁府,他心甚慰。


    今日,他一下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都察院,反而趁空拐去了小吃街捡了些点心,特家去瞧瞧他的乖外孙。


    一想到接下来有段日子,他都能和他外孙住在一起,他就心中熨帖。


    冷,彻骨的寒冷!


    恍惚间,贺寒舟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潜意识的警惕令他本能地不安,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空茫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上方人清晰坚冷的下颌。对方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忽然低下头,安抚他:“再忍忍,很快就不冷了。”


    原来是谢云逍……


    贺寒舟恍惚想,心知这样被对方抱着不好,但还以下意识放松的警惕。


    这一松懈,似乎更冷了。


    傍晚的冷风本就比下午凛冽,贺寒舟止不住发抖,下意识靠向谢云逍,借对方的身体挡住寒风。


    另一边,见谢云逍忽然抱起贺寒舟,步履如飞地离开,没弄清状况的陈青一时愣住:“他不是腿上有伤吗?怎么忽然能走这么快?”


    “欸,他这样抱走沈姑娘,是不是不太妥?”二子在他身旁伸长脖子张望,“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


    “别瞎说。”陈青忙打断,板着脸训斥,“他们都快成亲了,有什么不妥?刚才陈将军还说要给他们主婚,你没听见?”


    徐阿婶也觉不妥,虽说快成亲了,可这不是还没成?何况这么多人看着。


    她急忙拉着女儿追上去,对谢云逍道:“还是我来背吧。”


    谢云逍一言不发,神情紧绷,一路疾走,将贺寒舟抱到药房。


    今天大比,士兵们都在校场,胡圆儿也去看热闹了,药房里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炭盆也熄着。


    谢云逍一路将贺寒舟抱到里间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给他裹上。


    贺寒舟立刻裹紧被子,却仍冷得发抖,像大冬天落了水的人,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仿佛都要结冰。


    谢云逍忙去给炭盆生火,又请随后赶来的徐阿婶去请胡郎中。


    “好好,我这就去,你先给女郎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徐阿婶边往外走边叮嘱。


    谢云逍焦心如焚,很快生好火,将炭盆端进里间,却见贺寒舟的情况比他离开时还差,唇已经青白,眼睛紧闭,仍不住打着冷颤。


    谢云逍手一抖,慌忙又去烧热水。


    不多时,他小心扶起贺寒舟,将一碗刚好有些烫热水送到对方唇边,哑声哄:“沈姑娘,你先喝些水,暖和暖和,胡郎中马上就来。”


    贺寒舟费力睁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勉强说:“多、多谢……”


    他声音仍在发抖,并未因喝了热水就暖和多少。


    谢云逍忙哄:“再多喝些,刚才那个阿婶说要多喝热水……”


    贺寒舟却知,自己这情况,喝热水没什么用。他应是昨日寒毒刚发作过,今日没好好休息,就去外面吹冷风,又一直绷着精神,致使二次发作了。


    每月寒毒发作后,身体会虚弱两三天,这两三天里依旧畏寒,只是没寒毒发作时那么严重。但若这期间没休息好,又不注意保暖,就有可能引起第二次发作。


    这种情况在梦里也发生过,就是他流落西羌时。好在第二次发作没第一次严重,痛苦程度至多是第一次的一半。但没有压制的解药,还是会分外难熬。


    贺寒舟裹紧衾被,与彻骨的寒冷抗争。他勉力想扯出笑,宽慰谢云逍,却实在做不到,身体不住颤抖。


    谢云逍忙将炭盆拉近些,见他坐在床上,隔得还是有些远,忽然连衾被一起,将他抱到炭盆前的一方矮凳上。这样离得近,能烤得更暖一些。


    胡郎中很快赶回来,看过情况,开了一剂治风寒的方子。


    谢云逍忙去煎药。


    药煎好后端来,贺寒舟心知没什么用,但还是一口全喝下,苦得眉头紧皱,然后颤着声,勉强安慰众人:“我、我没事……就是风寒……还没好,睡、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得艰难,说完便咬紧牙关。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没有药也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发作,只要熬过去,明天就会没事。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恍惚间,下意识想如果还在父亲身边,一定不会这么冷。


    父亲会抱紧他,帮他取暖。还会在他喝了苦药后,给他一颗蜜枣。要是还在父亲身边就好了……


    贺寒舟冷到意识模糊,下意识循着暖意靠向火盆。


    眼看他要栽向火盆,谢云逍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心中一阵后怕。接着抬手覆在他前额,只感到一片冰凉。


    谢云逍皱眉:“这真是风寒?怎么喝了药也不见好?”


    胡郎中也奇怪,但从症状来看,确实是。而且贺寒舟自己也说是风寒……


    “才刚喝过药,哪能那么快就见好?”他捋了捋胡须,略一思忖,又道,“这样,你到床上抱紧她,给她取暖。她现在正是风冷的时候,等风冷过去,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谢云逍闻言愣住。


    徐阿婶也结巴:“这、这……女郎和他还没成亲。”


    胡郎中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又道:“那你坐在炭盆前,隔着被子抱,防止进风。”


    说完他就拉着徐阿婶,赶紧离开了。总不能这不行,那也不行吧。虽然还没成亲,但不是快了?


    谢云逍一时愣住,但见贺寒舟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终究咬牙,脱去冷冰的甲衣,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进怀中。


    他起初动作小心,手臂僵硬,只敢虚虚拢着。等见贺寒舟情况并没好转,再想起胡郎中说要抱紧,防止进风,不由又收拢手臂。


    怀中人很清瘦,隔着衾被好像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单薄,骨头一拢就没了。


    谢云逍小心翼翼换个姿势,将对方整个抱坐在自己怀中,并仔细掖好可能进风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立时又僵住,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心跳却一下快过一下,血液在脉中奔流。


    贺寒舟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对方将他抱在炭盆旁,掖紧每一处会钻进寒意的地方,又抱紧他,让被炭盆烘烤到温暖的衾被与他紧贴。


    是父亲吗?他本能地想,但潜意识告诉他不可能,他还在西北边镇,在军中……


    他费劲睁开眼,纤浓的睫羽轻颤,看向上方那张被炭盆烘得微红,但依旧好看的脸。


    “谢云逍……”


    他轻声呢喃,然后便疲倦靠在对方颈窝,闭上眼,好似睡去。


    谢云逍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紧张屏住了呼吸。他喉咙艰涩,刚想解释,但还没开口,肩上忽然轻轻压下一片重量。


    谢云逍僵住,感受到怀中人靠向自己颈窝,乌黑发丝贴着他被炭盆烘热的皮肤,如丝缎般凉滑,清浅的呼吸也轻拂过他下颌。


    他不觉喉结滚动,身体却僵得更厉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怀中人。


    旁边炭盆映着幽幽红光,烘得谢云逍侧脸滚烫。即便穿的不多,他也渐渐感到身体发热,额上甚至开始冒汗。


    可怀中人的脸颊却还是雪白,谢云逍僵了许久,终于抬起手,指尖小心轻触,感到一片凉意。


    他犹豫一下,将手伸到炭盆上烤了烤,觉得热后,小心翼翼贴在贺寒舟微凉的脸颊。


    掌心触碰到一瞬,心似乎漏跳一下。柔软如锦缎的触感,与他粗糙带薄茧的掌心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生怕擦破对方的皮肤。


    贺寒舟却像猫儿似的,竟循着温暖,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谢云逍又是一僵。


    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脸侧已经暖了,对方挨着他的掌心,又换个位置,鼻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


    谢云逍一动不敢动,僵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心被蹭凉后,他又放到炭盆上方,烤一会儿,再贴上去。


    几次过后,他手再靠近,贺寒舟便像寻着温暖的猫,主动挨蹭上来。


    谢云逍不由面色微红,又忍不住偷觑,生病中的沈姑娘很脆弱,但又……有些可爱黏糊。不像平日里,温柔冷清,对谁笑时都带着距离感。


    对方蜷缩在他怀中,依赖着他。这样可爱黏糊的沈姑娘,是独属于他知道的。


    谢云逍心跳得很快,目光一寸寸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和带着薄茧的掌心一样,细细描摹。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借着给对方暖脸,将每一寸皮肤都触碰了。


    谢云逍蓦地脸红,等贺寒舟终于暖和起来,忙将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然后一刻不敢多留地离开。


    胡郎中和徐阿婶仍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忙上前问情况。


    谢云逍耳根泛红,轻咳:“好像好多了。”


    “好像?”胡郎中迟疑,但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见他已经大步往外走。


    “等等,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多穿些衣服出去?”


    谢云逍脚步一顿,却没说话,掀开帘子继续往外走。


    到了外面,他深吸一口气,侵入肺腑的寒凉才让快要燃烧的血液渐渐停止沸腾。


    只是刚站不到半刻,门帘又被掀开,胡郎中提着药箱出来。


    谢云逍回头看一眼,见他这么晚还要去出诊,有些奇怪。


    不过他向来少语,并未开口。


    胡郎中倒是主动道:“蒋百夫长好像伤得不轻,方才他兄长派人来请我过去,我担心你俩,才耽搁一会儿。”


    听他提到蒋百夫长,谢云逍眼神冷了冷。


    胡郎中也没多说,提着药箱就走了。但不到两刻,对方就提着药箱,又匆匆回来。


    谢云逍仍站在外面,见他这么快就回来,眼神更奇怪。


    “唉,我刚到门口,蒋校尉就出来说不需要了,让我又回来。”胡郎中再次主动解释。


    然后疑惑问:“对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不嫌冷?”


    谢云逍:“……”


    说罢,贺寒舟便甩袖走了。


    谢云逍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子。


    咳,这次又将老婆得罪死了……


    他对面的两位衙差见此情状,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睡柴房的下人?


    那这也不得宠啊……


    第 43 章   就这么定了


    那两衙役踌躇了一会,又上下将谢云逍打量了下。


    他们心中犯起嘀咕。


    啧啧啧,这人从体格上看倒像是个干粗活的下人,但看这行为作风加穿戴又不很像。


    哪有刚刚被主子训斥了还这样嬉皮笑脸的?


    真不像个失宠的下人……


    这人终究是是京都来的,瞧这架势不像是他们能怠慢的。


    翌日,用过朝食,贺寒舟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贺寒舟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贺寒舟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贺寒舟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谢云逍,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贺寒舟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贺寒舟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贺寒舟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贺寒舟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贺寒舟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贺寒舟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贺寒舟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贺寒舟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贺寒舟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贺寒舟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去你房间?”


    嗯??


    去我的房间?


    谢云逍不可避免地想歪了。


    他脸慢慢地就红了。


    老天,想什么来什么?作什么有这种好事?


    嗯?也不对啊。


    “内个,寒舟,为什么去我房间啊,这里不也一样吗?”他有些嗫嚅地说道。


    第 44 章   跳河


    贺寒舟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废话什么,你去是不去?”


    谢云逍干咳一声,半晌又捂住了脸,一脸荡漾地笑开了,整个人面红耳赤的。


    “去,当然去,嘿嘿。”


    谢云逍肤色偏小麦色,平常脸上偶有发红并不明显,像如现在这样红的很突出的模样,就属于不正常的现象了。


    贺寒舟疑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眼,又眯起眼睛打量了下。


    “哗啦——”


    覆着冰雪的河岸,妇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岸边,用刚敲碎冰面的河水搓洗衣物,她们都是不久前刚流放到这个偏远西北边镇的女犯女眷。


    河岸的不远处站着两名兵卒,时不时看这边一眼。


    贺寒舟低低咳嗽,一双冻红的手伸进飘着浮冰的河水中,捞起刚洗好的衣袍,费力拧了拧,再扔进木盆。


    他穿着破旧冬衣,发髻有些乱,脸上胡乱沾了些灰,但遮不住骨相优越,眉目间透着隽舟。又因风寒未愈,草灰没沾到的地方,透出病气的苍白。


    旁边妇人见他洗得吃力,趁看守没注意这边,飞快从他那拿走两件衣袍,手脚麻利地帮忙搓洗。


    贺寒舟微怔,随即感激:“多谢徐阿婶。”


    “哎,应当的。”徐阿婶连连摇头,小声道:“流放来的路上,我闺女染病,多亏女郎心善施药,她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记着哩。”


    贺寒舟笑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显得音色柔和:“阿婶叫我名字就行。”


    从刚出生起,他就被隐瞒性别,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的北院。


    那里荒凉幽寂,院墙高大,厚重的门上永远栓着铁锁。趴在门缝往外看,偶尔能看见换岗士兵铁衣上泛着冷光的甲片。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院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空。


    三个月前,在父亲贺玹的谋划下,他借用一名被判流放的女眷身份,终于离开那个困了他十八年的地方。


    按计划,父亲的旧部应在他流放途中接应,假装山匪拦截,趁机救走他。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接应的人并未出现。


    他途中又生了场病,加上押解的官兵看守森严,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逃走,最终被押送到这个偏远的西北边镇。


    不过,离开了太子府那座小院,他终于能见识到天地的广阔——群山绵延,大河湍流,头顶的天空高远到没有边际,飞鸟也飞不到尽头……


    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贺寒舟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舟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贺寒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贺寒舟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贺寒舟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贺寒舟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贺寒舟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贺寒舟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贺寒舟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贺寒舟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贺寒舟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贺寒舟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贺寒舟深深蹙眉。


    不过梦中父亲的人不久就会寻来,实在无法,不若先耐心等待。


    但暂时走不了,却又有个麻烦——朝廷的婚配令。


    万一父亲的人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后才寻来,他岂不要被强行婚配?


    还有蒋百夫长,虽然此人近日因违反禁令外出喝酒,被他设计被上头知道,挨了十军棍,最近没能亲自来找他麻烦。但十军棍不会躺一辈子,等他伤势好转,定会再纠缠。


    且姓蒋的在军中有靠山,自己若过了期限仍没婚配,八成会被此人用关系,强行分配去。到时其他事小,万一暴露身份,牵连仍在京中的父亲事大。


    贺寒舟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火盆中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星炸裂。跳跃的火光映红他半边侧脸,平日略显柔和的线条,此刻多了几分锐意与不明显的凌厉。


    一同烤火的女眷都知他被纠缠的事,有好心的,试着给他出主意。


    “实在不行,要不就嫁吧,他到底是百夫长,又背靠校尉,条件是不错的。”


    另一妇人却摇头:“听说他家中已有正妻,嫁去只能做小,倒不如嫁个普通军户,自己当家做主。”


    “可普通军户哪敢跟蒋百夫长作对?只怕护不住沈妹妹。”


    贺寒舟借用的女眷身份姓沈,名舟,和他本名恰好有一字相同。


    几人围着火盆,出了半天主意,也没想到合适的。


    忽然徐阿婶一拍腿,道:“有了,女郎不若嫁给一个比蒋百夫长官还大的人,就不必怕他了。”


    女眷们一听,顿觉有理,忙赞道:“是极,沈妹妹如此样貌,若愿意相看,定能嫁一个比蒋百夫长厉害的武官。”


    说完,都看向贺寒舟。


    贺寒舟刚捧起旧陶碗喝水,闻言险些呛住。


    明白众人都是好心,但嫁人实在是……他忙尴尬岔开话题。


    “喂,你别打着救了我,我就得嫁给你的想法。”


    谢云逍直翻白眼。


    只听那姑娘指向贺寒舟又道:


    “若是嫁给他那还行。”


    谢云逍立即跳脚。


    “想得美!”


    第 45 章   涉县


    入伏了,天气闷热地厉害。


    涉县县令王光明照常没有去县衙,他正坐在他的放着冰块的后宅里听戏消遣。


    宅子里,由县里的主簿特请来了城中有名的梨园戏班子,正在咿咿呀呀、吹吹打打,热闹地紧。


    眼下,王光明正闭着眼睛听得正入神,但此时,却有一名小厮从外匆匆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寻死了!她寻死了!”


    徐阿婶见贺寒舟脸色还没恢复,有些不放心,但她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熬药,只能叮嘱几句就走。


    贺寒舟又坐一会儿,待体力恢复后,才去捡之前放下的箩筐。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因为方才的事,不少伤兵都还在帐门口处,热闹议论,只有那个角落依旧冷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贺寒舟目光顿了顿,很快收回,捡起地上的箩筐和胡郎中一起离开。


    胡郎中平时跟士兵们一样,在营中吃大锅饭。但今日赶巧,家中老妻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忙招呼贺寒舟坐下一起吃,大约是太过高兴,还让小孙子胡圆儿去温些酒来。


    他常年在营中跟士兵们打交道,一时也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何况面前的小女郎看起来太过年轻,他只当对方是晚辈。


    贺寒舟本身是男子,只是不得已才扮女装,也没想这些。


    不过他不饮酒。


    胡郎中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请“小女郎”吃饭,饮酒确实不妥,忙让胡圆儿把酒又撤下。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饭毕,胡郎中便迫不及待向贺寒舟请教起缝合之术。


    他虽年近五旬,已行医数十年,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并不耻于向晚辈询问,何况是这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缝合之术。


    贺寒舟本就有心引起他兴趣,自然也不藏私。况且军中多个擅长缝合的郎中,对将士们也是好事。


    他虽不知梦中西北防线是怎么被攻陷的,但能为边塞的防御做一点事,就做一点。无论如何,胡人入侵,对他和父亲并无好处。


    想到此,他目光清落,缓缓开口,将缝合的针法、什么伤该怎么缝、各要注意什么等等,都一一道来。


    胡郎中忙拿起笔,飞快记下。因写得太急,字体潦草异常,简直像一堆乱草。


    但胡郎中自己却分外满意,对写下的内容爱不释手。搁下笔时,他抬头再看向贺寒舟,心中愈发欣赏。


    小女郎虽年龄不大,但医术高明,又有仁善之心,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两次向她请教,她都毫不藏私。


    且她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落落大方,实在难得。


    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小女郎有如此才能,却被安排来浣衣换药,实在可惜。不若我跟上头说一声,调你来给我当帮手,以后就不必再去浣衣了。”


    说这话时,他老脸有些赧然。别的虽不好说,但缝合这方面,小女郎可比他厉害得多,他给对方当帮手还差不多。


    只是对方终究是罪眷,没脱罪籍,无法在军中担职。且大周军中,也没有女军医这个职。能把对方调来当帮手,免去劳役之苦,已经是胡郎中尽力能做的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惭愧,又含糊道:“只是暂时这样,等你以后有了功劳,或许就能请陈将军帮忙上报,除去罪籍,免再受苦。”


    陈将军是营里官职最高的人,管着营中三四千人及永丰镇附近的长城防御。


    贺寒舟等的就是胡郎中这句话,自然点头说好,接着又谦逊感谢一番。


    他原本目的就是想借缝合之术,打动胡郎中,来他这里当帮手。至于脱罪籍,他倒未必会在这留那么久。


    “好好好!”胡郎中见他答应,心中也更喜,忍不住起身搓着手,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原地又踱两步,他忽道:“那你下午就不必再去照看伤兵了,先留在这边帮我整理药材,抄抄药方。”


    这其实是变相照顾贺寒舟。


    胡郎中的医术虽算不上厉害,但也绝不是庸医。全营三四千人,大大小小的伤和风寒发烧,全靠他治。可说一旦打起仗来,不少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身上。


    营中守将倒是向上面呈请过几次,希望再调个军医过来。但边境本就缺郎中,永丰镇驻兵又只有三四千,平时战事不算多,上面早把仅有的人手都派到更紧要的地方去了。


    所以对胡郎中这个仅有的郎中,营中给的待遇一直不错。药房有炭盆,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不像流放罪眷们住的营帐,只有木柴烧的火盆,烟熏不说,晚上火灭了后,账内不多时就变得寒冷无比。


    此外还有茶水供应,药房的活也不重,只是整理药材、给伤兵拿药,比去浣衣轻松得多。


    不过对贺寒舟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现在能接触到药材。


    原本在他计划里,起码要和胡郎中熟悉几日,才好向对方提出到药房干活。没想到意外救人后,竟让他计划比预想中提前且顺利许多。


    当然,能避免再被蒋百夫长骚扰,也是一个好处。


    贺寒舟目光清透,闻言忙答应下来,且再次道谢。


    胡郎中对此也很满意,领他到药房讲了些注意事项后,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出去继续研究缝合之术了。


    贺寒舟目送他走后,视线便移向摆放在墙柜中的药材,一一逡巡。


    梦中他虽没真正当过郎中,但跟那位游医学习时,也帮人治病、开药。后来行军打仗,更常跟军医打交道。


    尤其胡郎中这里大多是些治风寒、外伤的伤,他都认识,整理起来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能随意接触这些药材后,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出自己急需的药。


    他天生畏寒,是因母亲在怀他时,被宫里派人去强行灌了寒药堕胎。可惜他命大,并未死去,只是身体还是受到影响,出生便带寒毒,时有发作。


    之前在流放的路上生病,和这次风寒迟迟未愈,都与这寒毒有关。


    如果不尽快配出能暂时压制的药,等发作时,必然煎熬难忍。


    虽然游医教的吐纳法也有用,但并不能根治。且吐纳法需长期练习,效果才佳。可眼下他却等不了那么久,距下次寒毒发作,只剩不到七天。


    当年他母亲被迫喝的那碗寒药,出自宫中秘方。后来父亲冒险联系外面的旧部,几经周折才找到能暂时压制寒毒的药方。


    只是,梦中他流落西羌时,就是因寒毒发作,照药方抓药时,被游医猜出身份。


    可见当年那碗寒药只有宫中才有,哪怕是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都有可能被有见识的人看出端倪,进而使他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贺寒舟敛眸沉思,虽然胡郎中的医术并不算顶尖,但他却不敢冒险,像抓治风寒的药那样,经对方的手抓药。


    所以到药房干活,自己私下取药,是最好的办法。


    且接近胡郎中,等日后对方信任自己,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自己也能借机跟他一起离营,到附近县城去,给将要来寻自己的父亲旧部留下暗号。


    毕竟营中认识药材的人,只有他和胡郎中,对方以后必会倚重他。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


    眼下趁整理药材的机会,他先将自己需要的药准备了七七八八,只是整理结束,他神情却又凝重——


    还缺两味药材。


    贺寒舟微微蹙眉,营中暂不缺药,短时间内,胡郎中肯定不会去县城。而自己身为罪眷,无特殊情况,又没有离开营寨的机会……


    该如何办?借口伤兵营有伤兵需要这两味药?但那些伤兵需要哪些药,胡郎中都清楚,便是伤得最严重的张河,也是皮肉伤……


    “刷拉!”


    正思忖时,外间忽然传来门帘被掀开的声音,接着胡圆儿脆生生的声音传进。


    “爷爷,陈将军派人来问,那天抬回来的那个血糊人怎么样了?”


    胡郎中似乎愣了一下,纳罕道:“这么多天没问,陈将军还记得这事?”


    “说是郡守派人来问粮草被劫的细节,将军才有想起这人,问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回话呢。”胡圆儿又脆声道。


    “啧,还醒?都快没气了。”胡郎中头也不抬,继续研究缝合法。


    胡圆儿:“好嘞,那我就这么跟将军回。”


    说着掉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胡郎中忙喊住他,没好气道,“你要害死你爷爷我不成?他好歹是将军,能这么跟他说话?”


    “那我怎么回?”胡圆儿又转回头,一双眼睛圆溜。


    胡郎中沉吟,道:“就这么跟他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但人还是没醒,且估计也撑不了两天了。”


    “好嘞。”胡圆儿再次转身。


    他故意板着脸道:“什么老婆,不是相公吗?”


    谢云逍一僵。


    贺寒舟看他呆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谢云逍立即又被这个笑容闪花了眼,片刻后,他以更充沛的感情撒娇道:


    “相公~你疼疼人家~”


    贺寒舟:“……”


    第 46 章   扫大街


    郑祟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扫大街了。


    好在,可能是这几年大街扫多了扫出了技术与经验,他今天早早地便结束了这份临时环卫工的工作。


    此时,他正扛着扫帚往县衙那边走去。


    在路过一个路口时,无意见瞥见那边街角转过来两位长相十分整齐的年轻男子。


    这两位男子一位兰姿仙貌,一位高大俊朗,引得不少人侧目。


    眼下蒋和得势,他们不和归不和,但也不好闹太过,影响到守边大事。毕竟他又没法把蒋和调走,甚至蒋和一直想把他踢走。


    二来,谢云逍只是拿到大比头名,就直接提拔成千夫长,也难以服众。不如等他立些战功,再提拔。


    哪知即便这样,蒋和仍不满开口:“谢云逍未立寸功,且还有之前押送粮草的过失,怎能提拔为百夫长?”


    陈将军此刻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此次大比本就是为选拔人才,且只是提成百夫长,你弟弟当初不也是这么提拔的?至于押送粮草时,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听命而已。何况他浴血奋战,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已是尽力。”


    言下之意,粮草之事,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的过失,不是底下小兵。当然,现在事情没查清,也不好细论。


    蒋和还想再开口,陈将军又抬手打断:“对了,你弟弟刚才摔下山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


    蒋和一怔,这才忘了争论,赶忙派人去寻。


    陈将军之后又提拔数名在大比中表现不错的士兵,多是提为伍长、什长,也有不少被赏了银钱的。


    奖赏完毕,谢云逍与众人一同跪谢。等起身退下,他便迫不及待往校场外贺寒舟的方向走。


    陈将军笑吟吟捋了捋短须,问胡郎中:“那位就是沈姑娘?”


    胡郎中往校场外看一眼,忙点头说“是”。


    陈将军感叹:“还真是郎才女貌。”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谢云逍每次一比完,就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女郎方向走。


    “这个沈姑娘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擅长给伤兵缝合伤口的人。”胡郎中赶紧趁机夸道。


    “哦?”陈将军顿时提起兴趣。贺寒舟离开伤兵营时,手里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们这些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时候也是粗面饼。


    张虎塞给贺寒舟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平日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但今天赶巧遇见贺寒舟,张虎想感谢,又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贺寒舟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这,贺寒舟脚步忽然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贺寒舟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了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贺寒舟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贺寒舟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轻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伙房把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气氛转瞬即逝,贺寒舟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立刻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贺寒舟,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几分语气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此人的手,显然胡郎中调走贺寒舟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贺寒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声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贺寒舟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周遭女眷也一片哗然。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就能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贺寒舟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两人不在范围内,都不必担忧,只是替贺寒舟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要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贺寒舟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贺寒舟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也不多打扰。


    实际上,贺寒舟并未心乱太久。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最终咬牙决定,选择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


    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万一被迫要和对方成亲,到时无论怎么解决,他身份都有极大的暴露风险。


    倒不如他自己找个稳妥的人,先把婚配令应付过去。只是一两个月,先把眼下难关度过再说。


    只是成亲的人选,还需好好斟酌。


    贺寒舟心事重重地离开药庐,一路都在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小女郎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胡郎中遗憾,斟酌着开口:“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贺寒舟愣住,没想到他也给自己牵起线,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他还是委婉谢绝了。


    谢云逍一愣,忙想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可一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实在不是能保暖的衣物。


    倒是徐阿婶赶紧解下一件外袍,披在贺寒舟身上,焦急问:“哎,这是怎的了?风寒又加重了?”


    她试图将人扶起来,赶紧搀回去,却发现贺寒舟在不住打颤,眼睛也紧闭,根本扶不起来。


    “这、这……”徐阿婶一时被难住。


    忽然,谢云逍弯腰,将正在发抖的贺寒舟横抄进怀里,起身疾步往药房走。


    谢云逍拍拍他的肩膀。


    “别整那么内向嘛,现在不过是让你当着芝麻县令,往后还有的是大官让你做呢。”


    郑祟垂首看向手中的衣服,嗓子有些发干。


    “贺兄,谢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谢云逍哈哈乐道:“你说谢云逍谢大人呐,那可来头不小~悦来网吧十大杰出青年听说过吗?”


    “额……没听说过。”


    贺寒舟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


    “白痴。”


    他说罢,转身就走。


    谢云逍脸色一变,忙追了上去。


    第 47 章   外地的野鸳鸯


    “寒舟,等等我!”


    贺寒舟神色不耐,脚步迈得更快了。


    谢云逍腿毕竟长,他几个跨步便追上去拦住了贺寒舟。


    “不要生气嘛~”


    他又是一阵做小伏低。


    贺寒舟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没生气,让开。”


    谢云逍其实也挺爱看贺寒舟发脾气的摸样,在他眼里可爱地紧。


    但贺寒舟体弱,他总怕贺寒舟气坏了身子,因此他又不舍得看着贺寒舟一直气鼓鼓的摸样。


    谢云逍嘿嘿一笑,伸出手将贺寒舟的眉头抚平了。


    “眉头都皱了,还不是生气拉?”


    贺寒舟微微偏头,冷着脸地将他的手拍掉。


    “我只是单纯地嫌弃你。”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贺寒舟点头感谢。永丰镇到最近的县城有三十余里,骑马需一个多时辰。胡郎中安排的人傍晚出发,回来时天早黑透。


    贺寒舟以救人要紧为由,一直留在药房这边等。


    待药买来,他便连夜熬制药膏。


    配药时,当着胡郎中的面,他将自己需要的那两味药也取出,放在旁边。但在胡郎中转头看别处时,却迅速将药连纸一起抓进手心,缩进衣袖里。


    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人,然后低垂眼眸,修长手指捏着汤勺,在黑乎乎的汤药锅中搅拌,假装已将药倒进锅中。


    所幸胡郎中并未察觉。


    他神情自若,熬好药后,将深黑黏稠状的药膏刮进钵中。


    胡郎中走过来奇问:“这就好了?”


    贺寒舟点头,将钵交给他,笑道:“麻烦胡老先生了。”


    解毒的事宜早不宜迟,但此刻已是深夜,营帐中的伤兵都已休息。他身份上是女子,不便像白天那样直接进去,由胡郎中去更合适。


    胡郎中忙接过钵,道:“不麻烦,都是分内的事。”


    然后让他也早些休息。


    贺寒舟面上带着一贯笑意,在他走远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转身快步回药房,将门帘关紧,扫视一圈四周后,才微垂纤长浓睫,从衣袖中拿出藏起的药包。仔细清点后,他不明显地松一口气,随后皱眉,将纸包又折好,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女眷住的营帐到伤兵营这边还有段距离,已至深夜,营中巡查严格,不便再回去。贺寒舟方才已和胡郎中说过,今夜就暂在药房休息。


    药房没有床榻,好在放着炭盆,并不冷。他将几张座椅并排放,和衣而眠,先将就了一夜。


    翌日,贺寒舟醒后,还是回女眷们住的地方用饭。


    徐阿婶见他回来,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急忙拉着他问有没有事。


    “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贺寒舟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贺寒舟目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贺寒舟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贺寒舟,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意外。


    贺寒舟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贺寒舟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贺寒舟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进去些,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贺寒舟还没回答,胡郎中恰巧阔步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


    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贺寒舟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贺寒舟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谢云逍。


    谢云逍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贺寒舟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贺寒舟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贺寒舟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校场外,谢云逍疾步走向贺寒舟,但真站到对方面前,雀跃的心却渐渐变得紧张。


    他不安地摸向心口位置,蒋百夫长那一刀力道不小,佛珠肯定被扎坏了,他有些不敢拿出来。


    贺寒舟不知他忐忑,见他走来,忍不住上前,笑着要说恭喜,却忽然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袖口领口灌入。


    他瞬间冷得打颤,许是在校场吹了一天寒风的缘故,加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上前一步时忽然有些失力,被冷风一吹,更感到骨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像要将骨头血管都冰封。


    天际夕阳已坠下山头,留下最后一抹冰冷余晖。


    贺寒舟一时冷得蜷紧身体,下意识抱紧双臂,很快发颤到说不出话,就像寒毒发作时那样。


    谢云逍立刻发觉他异常,顾不得再想佛珠的事,急忙一把扶住他。


    “沈姑娘,你怎么了?”他语气紧张急切。


    贺寒舟被他扶住时,便支撑不住似的,依靠着他蹲下,将自己抱紧蜷缩,打着颤道:“冷……”


    冷?


    “怎么会?这踏马多好的点子!”


    贺寒舟眯眼打量他,在审视他话的真假。


    谢云逍苦着脸道:


    “寒舟,我又不是大傻逼,对冀州那群蛀虫,我搞什么大光明啊?”


    贺寒舟收回目光,嘲道:


    “你不是么?”


    “……”


    第 48 章   慷慨


    贺寒舟将写好的条陈又拿来看了看,心中觉得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了,便伸手将那纸张放到烛台上点燃了。


    谢云逍见状却不干了,他忙将那张纸抢了过来,那火烧得急,差点燎到他的头发。


    “烧掉作什么?好不容易写的。”


    他连忙伸手快速将火拍灭,又将那张已烧掉一角的纸叠地整整齐齐地、像宝贝似地踹进怀里。


    贺寒舟无语地看着他乌漆嘛黑的手掌。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贺寒舟,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贺寒舟,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贺寒舟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贺寒舟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贺寒舟,对上一双清冷舟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贺寒舟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贺寒舟,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贺寒舟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贺寒舟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贺寒舟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舟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贺寒舟:“……”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贺寒舟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舟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贺寒舟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贺寒舟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贺寒舟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贺寒舟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贺寒舟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贺寒舟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谢云逍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又扬起一脸谄媚的笑容,他贴了过去抓住贺寒舟的手,娇声道:


    “老婆,我没钱惹……”


    贺寒舟嫌弃地甩开他的爪子。


    “活该。”


    谢云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直笑,他又加倍地痴缠着上来。


    “表酱~老婆,不,是大人,钦差大大、我破产了,包养我吧好不好~”


    “……”


    第 49 章   冀州府


    冀州府的核心官员齐聚巡抚衙门的大堂里。


    他们已来了有一会,堂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冀州布政使周忠忍不住站起来,在堂前来回踱步。


    “中堂大人,不是说那谢云逍早就从京都启程上路了吗?怎么到这么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旁边一官员忙补充道:


    这不是会不会牵连的问题,而是蒋百夫长在这个时候死了,是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场,就算他没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会被叫去问话。


    或许,谢云逍的想法是,他顶多被叫去问几句,问不出就没事了,其他由对方担着。


    但蒋校尉必定为弟报仇心切,不放过任何可能。万一讯问时用刑,他男扮女装的事极可能暴露,接着他顶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会暴露,再往上查,就会牵连出父亲的旧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亲……


    主要是,这件事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杀了人,只会越来越麻烦。


    “不能这么做。”贺寒舟忙阻止,下意识抓住谢云逍的手臂,察觉自己语气稍急,又放缓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且为蒋百夫长这种人搭上你自己,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忽然又低声,缓缓道:“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想问……”


    他垂眸轻语,终于说出目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谢云逍闻言,一时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贺寒舟抓住时,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着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烫。


    此时冷不丁听到“成亲”两字,脑中更是空白,如刚醒来的那天,忘了所有反应,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风将营中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但呜咽的风吹不到这一片小小的安静角落。


    贺寒舟说完,便有些紧张望着谢云逍。


    谢云逍神情凝固,许久才像终于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哑嗓音,艰难问:“你……方才说……”


    “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成亲?”贺寒舟深吸一口气,重复道。


    谢云逍再次凝固,心口仿佛瞬间麻痹,血液冲至四肢百骸和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冲击鼓膜。


    握刀的手指轻颤,黑眸却禁不住浮现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怜。


    几乎没有犹豫,他听见自己很快说:“好!”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稳些刚才激动的语气,表面镇定道:“有何不敢?”


    贺寒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松了口气,他犹豫一下,决定先说明一些,斟酌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


    “我知道,我明白。”谢云逍打断,再次道,“我愿意。”


    冷静下来后,他确实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够幸运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亲,来应对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所以选择了他。


    他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难过,沈姑娘此前只把他当普通伤兵,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忽然喜欢上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蒋百夫长,他和对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他还不清楚沈姑娘选择他的原因,但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也许错过了,他就再也无缘站到对方面前。


    有这个机会,他就会有更多接近对方的机会,渐渐成为特殊的那个。也许成亲后,他们会慢慢发展,沈姑娘也会喜欢上他一点点?


    谢云逍垂眸,期盼又侥幸地想。胡郎中赶紧帮忙解释,把本来谢云逍要和贺寒舟成亲,但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子,然后两人打赌,谁赢得大比谁就和贺寒舟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陈将军听完,顿时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少年意气,好!本将军就替你做主,让你和那位沈姑娘成亲,到时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说罢,又一阵大笑。


    本来谢云逍只要银钱,他还担心这人目光短浅,空有本事却没头脑,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且没想到,这事还和蒋铳有关。能让蒋家兄弟不高兴,陈将军就高兴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叹道:“想要银钱没什么不好,我一开始投军也只是想军中能吃口饱饭。且咱们打仗是为大周,为了大周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都能安全,都能吃饱穿暖!”


    “是!是!!”底下士兵纷纷握拳高喝,被这番话鼓舞得神情激昂。


    本来他们就都是军户甚至穷苦百姓出身,讲那些打仗是为了效忠皇帝之类的话,他们不会理解,反倒不如这些吃饱穿暖挣银钱的话来得实在。


    如此,借着谢云逍的话,陈将军反倒收拢一把军心,这是蒋和那种有个好出身的人不具备的优势。


    陈将军大为高兴,又当场将谢云逍提拔为百夫长,既是惜才,也是让士兵们看看,有能力就会被提拔。


    实际上,他更想将谢云逍提拔成千夫长。以他的眼光看,谢云逍的能力绝不止此。


    但一来,直接提到千夫长,他担心刺激到蒋和。


    他知道这样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难处,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却藏了私心,抱着不那么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应,以此接近对方,还得到了好感与感激……


    他知道这样不该,可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终究压到了一切。


    可能是贺寒舟愣住了,迟迟没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又一次轻声且坚定说:“我都愿意。”


    贺寒舟闻言,彻底放下心,接着目露感激。


    他没想到谢云逍知道他的目的,仍愿意答应。想来是因为失忆,没有阅历,才会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动,心生同情。


    至于婚后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实在……不好在这里开口。不过,对方知道他是寻求帮助,假意成亲,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贺寒舟耳根发烫,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也正在看他,见他忽然看过来,忙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后又一片红。


    贺寒舟看不到他耳后,加上心中也尴尬,说完这些就觉放下了一块巨石,忙恢复神色,轻咳道:“那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不过——”


    他顿了顿,才继续:“你应该知道,跟我成亲,会得罪蒋百夫长。”


    决定和谁成亲后,还需尽快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知晓,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时,免于被分配。


    蒋百夫长与那军吏熟识,定然早打过招呼。他一上报,对方就会提前知晓,前来阻挠。


    且成亲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谢云逍闻言转回视线,神情也变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贺寒舟温声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摆在那,想为难我们,轻而易举。”


    谢云逍神情越冷,握刀的手也愈紧。


    忽然,一片温凉触感落在手背,谢云逍倏地抬眸。


    贺寒舟按住他的手,似在安抚,继续道:“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应对办法了。”


    他在谢云逍的手背轻按了按,像梦中后来领兵时,与手下推心置腹那般,宽慰完,便很快抽离。


    谢云逍在他手抽走的那一刻,心头一阵失落,直到他接着开口,才忙认真听。


    “我之前听那些伤兵说,营中每年冬天会举行一场大比,今年就在最近几日。蒋百夫长知道我们要成亲的事,必会亲自去找你麻烦。


    “他这个人品行虽不行,但论身手,在营中却能排进前三。只是他从军晚,现今才只是百夫长,等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是千夫长了……


    “到时他去找你麻烦,你不要与他正面冲突,只需激他,问他是不是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出手,敢不敢跟你在大比上较量。


    “此人颇好面子,又自负,到时定会答应。”


    贺寒舟神色微凝,缓缓说。


    谢云逍皱眉,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未必是我对手”,但对上贺寒舟的目光,又生生止住,勉强点了点头。


    贺寒舟见他同意,这才继续:“等到了大比那天,我会再想办法,一定让你赢他。”


    “不用,也许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谢云逍这次没忍住,终于说了出来。


    贺寒舟轻咳:“若是那样,自然最好。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目的,你知道营中的守将陈将军吧?他与蒋百夫长的兄长并不合。


    “我昨日听胡郎中说,蒋校尉跟新任郡守有些关系,但陈将军是前郡守安排来的人。如今新郡守上来,蒋家兄弟必然势大。陈将军一直不喜这两人,想提拔其他人制衡,奈何这两兄弟确有几分本事,之前提拔的人都不是他们对手。


    “若你能打败蒋百夫长,落了蒋校尉的面子,陈将军必然赏识,甚至会提拔你。且以他对蒋家兄弟的不喜程度,知道你要与我成亲,冲着能让那两兄弟不舒服,也会促成此事。


    “到时就算蒋百夫长输不起,恼羞成怒,但有陈将军在,此人也不敢轻易再做什么,也不能再来阻碍我们成亲了。”


    贺寒舟一句句将心中计划说出,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云逍目光一直静静注视他,唇角不自觉柔和。


    贺寒舟直到说完,才察觉他一直在看自己,奇怪问:“你看什么?”


    谢云逍下意识:“你认真说话时,很好看。”


    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轻浮,眼底瞬间闪过懊恼。


    贺寒舟:“……”


    他轻咳一声,道:“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贺寒舟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谢云逍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群人走地倒挺干脆,我这张纸条都浪费了。”


    贺寒舟微微睁眼,他有些好奇能写出【让他们滚蛋】的谢云逍,还能写出什么。


    他侧过头一瞥。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不滚的都是狗】


    “……”


    第 50 章   石桥夜话


    谢云逍打发完了这一群冀州官员之后,很快又呼呼喝喝地在未来客栈里招惹来了另一群人。


    这群人不是旁人,正是冀州城中大大小小的数得上名号的大夫们。


    贺寒舟身体不适,谢云逍的“敏感肌”发作得厉害,立马招呼小二大张旗鼓地召来了这一群冀州名医。


    其实贺寒舟这次只是连日跋涉导致的体虚劳累而已,他躺了一会已觉好转大半,但谢云逍不听他的劝阻,小题大做,硬是将冀州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请了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个京城口音的谢大款在这里似的。


    这会,一群人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贺寒舟的脉象。


    谢云逍崩着张脸,一本正经的。


    贺寒舟面带嫌弃地与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贺寒舟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贺寒舟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贺寒舟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谢。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谢云逍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谢云逍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谢云逍。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谢云逍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谢云逍。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谢云逍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谢云逍,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贺寒舟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贺寒舟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贺寒舟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贺寒舟时消散。


    贺寒舟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贺寒舟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贺寒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贺寒舟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贺寒舟:“……”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贺寒舟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贺寒舟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贺寒舟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贺寒舟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贺寒舟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谢云逍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贺寒舟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谢云逍沉默,摇了摇头。


    贺寒舟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贺寒舟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贺寒舟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谢云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谢”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又追上那道身影。


    贺寒舟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贺寒舟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声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谢云逍。


    谢云逍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慢慢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舟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谢云逍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静。他拉开一个身位,谢云逍又痴缠了上去。


    贺寒舟心中又烦躁起来了,他脱口而出道:


    “摸了就摸了,你想怎么样?”


    谢云逍嘿嘿直笑。


    “那自然是要赔我的。”


    贺寒舟不耐烦道:


    “赔什么?”


    谢云逍又乐了。


    他摸了摸鼻子,他自不敢说,赔他让他摸回去这种话,只听他嘿嘿一笑道:


    “你得赔我……”他拉长声音开始卖起关子,见贺寒舟朝他瞪了过来,他才笑嘻嘻地接着说道:


    “再摸我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