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雪花酥
清晨,空气清新,日光尚温。
窗边的书桌上,贺寒舟正在屏气凝神执笔练字。
他气力较浅,写了一会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
此时,他已写了有一半了。
他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静了一会后,又集中精神下笔欲写,此时,突然在屏风那头传来“咵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寒舟右手一顿,眉头紧紧地拧住了。
他偏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是谢云逍睡相不老实,直接从塌上摔到地上去了。
伤兵营。
张河因伤口没长好,不能乱动,没能去校场,见众人终于热热闹闹回来,忍不住急问:“怎么样?到底怎么样?赢了吗?”
张虎哈哈大笑,一拍弟弟的后脑勺,道:“你看大家伙这么高兴,就知道谢云逍肯定是赢了。”
张河眼睛顿时一亮,高兴道:“果真如此?我见陈青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苦着脸,还以为……”
“陈青?他押了蒋百夫长赢,还押了五十钱,哈哈哈!”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陈青一脸苦相。
贺寒舟也被笑声感染,微弯着唇角,帮谢云逍上药。
“下午的骑射,你有把握吗?”他边帮谢云逍破皮的位置涂药,边问。
谢云逍忍着刺痛,点了点头。翌日,终于到了军中大比。
谢云逍一早就穿上其他伤兵借给他的甲衣,正抬手系扣。
陈青在旁,好心给他捶肩按手臂,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我认识的兄弟都打过招呼了,到时但凡他们对上你,肯定让一让,一定让你进决赛。咱就是说,即便赢不了蒋百夫长,也不能输得太磕碜。千万别连对阵的资格都没捞到,就被刷下来,那就太丢人了。”
谢云逍正想贺寒舟想得出神,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道:“不用。”
陈青:“唉,你这人就是犟,我跟你说,那蒋百夫长可不好赢。”
“陈二愣,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吧。”躺在帐门口的张河听到他的话,不满嚷道。
这几日,伤兵营里的人都给谢云逍鼓气,知道他跟蒋百夫长立了赌约——谁赢谁娶沈姑娘,一时能帮忙的都帮忙,有借甲衣的,有跟他讲往年大比规则的,还有跟他说怎么防止被下黑手的……
张虎也主动给谢云逍当陪练,他体格跟蒋百夫长相近,自觉合适。但实际上,他拳脚路数偏正,跟蒋百夫长大不相同,于谢云逍并无太多用处。
不过这份心意,谢云逍倒是领了。
尽管众人都觉得谢云逍赢蒋百夫长的希望渺茫,但直接把这话说出来的,还真就陈青一个。
陈青被众人目光谴责,干咳:“虽然……那什么,但我下注买了谢云逍赢啊!”
“什么?你下注了?”
“在哪下的注?”
“算我一个!”
伤兵营顿时又吵吵嚷嚷,谢云逍却出神望向帐外——
三天了,沈姑娘还是没来……
贺寒舟:“今天有风,恐怕会影响射靶的准度,不过没关系,第三场……”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看向四周。
一个年轻伤兵对上他的视线,忽然眼神有些闪躲。
谢云逍察觉他的异样,抬头问:“发么了?”
“没什么。”贺寒舟朝他笑了笑,心中却想:陈青今天在校场外说的那番话没错,蒋百夫长知道谢云逍伤的位置,恐怕是伤兵营里有他的耳目。
想到这,他没再说什么,继续上药。
等众人吃饭时,他去外面找到张虎,沉吟后,压低声道:“张虎,之前我救你弟弟时,你说以后我有需要,尽管可以找你帮忙,这话还算数吧?”
张虎闻言,立刻肃容,饭都不吃了,忙道:“沈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张虎绝……”
“嘘。”贺寒舟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接着看一眼周围,才低声继续:“下午比第三场,蒋百夫长定然会使手段,我希望到时你能帮谢云逍,绊住蒋百夫长的人。”
第三场本就可以互相合作,或在允许范围内,互相搏斗阻碍对手。这是使手段的好时机,贺寒舟不觉得蒋百夫长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巧的是,贺寒舟也这么想——
在他计划中,只要谢云逍赢下第一场,第三场他再请张虎帮忙,协助谢云逍也赢下,那么不管第二场结果是什么,三场至少赢了两场的谢云逍,都会是最终的第一名。
而贺寒舟又帮过张虎,他确信对方会帮这个忙。
果然,张虎听完,立刻保证道:“沈姑娘,就算您今天不说,第三场我肯定也会帮谢云逍。您放心,我决不会让蒋铳的奸计得逞。”
贺寒舟闻微松一口气,,这才放下心。贺寒舟回药房时,顺路去管理罪眷的军吏那,将要成亲的事上报。
军吏姓曹,正是之前宣读文书的那位,听贺寒舟说要跟谢云逍成亲,拿笔的手明显顿了一下。
他显然是蒋百夫长的人,再三确认问:“跟谁?”
“谢云逍。”贺寒舟神情平静,一字一字重复。
曹军吏神情古怪,又看他几眼,碍于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才勉强落笔,将两人名字记下。
贺寒舟看着他写完,才转身离开。
除了要上报,成亲也需置办一些东西。哪怕婚礼办得再简陋,也不等于不办。
所以,总归会走漏消息,瞒不住蒋百夫长。
不过,对成亲要置办什么,贺寒舟却没经验,少不得要去向徐阿婶询问。
徐阿婶知道他要嫁给谢云逍,仔细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之前一直躺在伤兵营帐角落里的那个血糊人。
她不禁又替贺寒舟忧心,虽说那人长得倒是俊俏,和女郎样貌般配,但也太穷了。
听说他不久前刚醒,一个家人都没有……确切说,是连个家都没有,只有个军户名头,估计连办婚礼的钱都拿不出,女郎嫁给他到底图啥?
且这人之前伤成那样,又昏迷多日,差点死去,会不会身子骨虚?万一蒋百夫长来找麻烦,能扛得住揍吗?
再者,这身体虚,万一到了洞房那日也不争气……谢云逍怔住,似乎没料到贺寒舟会突然折回,又或者在想对方要跟他说什么事。
但无论是什么,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丝隐秘欢喜。
他黑眸微闪,很快点点头,右手握紧刀柄起身。
贺寒舟微松一口气,侧过身让开一些路,见他走路不便,迟疑要扶。
谢云逍却让他先走,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虽因腿有伤,走路有些不自然,但腰背却笔直,有种孤冷气质。经过陈青床边时,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见他和贺寒舟一起离开,正好奇想问去哪,见他再次很自然地拿走拐,顿时目瞪口呆,只来得及道:“等等,这拐不是给我削的?”
徐阿婶是过来人,知晓女子最怕嫁错郎,且有些话不好在外面说,忙拉贺寒舟回女眷营帐,找个安静角落,压低声音把担忧说出来。
贺寒舟听得一阵尴尬,他又不打算跟谢云逍洞房,对方行不行,跟他倒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依他看,谢云逍的体魄应该不差,之前对方昏迷,他给对方换药时,就看过上半身,还戳过那片紧实的线条。今天不小心抓住对方手臂时,也能感受到精悍有力。
按梦中那位游医的说法,这样的身材,一定是练武行家。譬如那手臂,握着时跟铁似的,平时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估计单臂抱起像贺寒舟这样偏瘦的男子都不成问题。
也难怪那天他只用刀鞘横击,就能将蒋百夫长的那两名手下打得不住后退,险些摔倒。
贺寒舟多少是有些羡慕的,他虽在父亲教导下,自幼就避着看守的耳目,在室内扎马步锻炼,但到底因寒毒坏了身体,在习武这件事上一直没什么成就,甚至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
梦中也是后来得了游医教的吐纳法,身体渐有好转,才拾起些功夫。不过因寒毒一直没根除,只能使些巧劲功夫。
这辈子他倒是练吐纳法练得早,不知会不会比梦中的情况好。他也不指望能成谢云逍那样,但起码要能正常上马杀敌才行。
说到谢云逍,徐阿婶有一点倒是担心得很对,对方伤还没好全。要参加军中大比,少不得要先把伤养一养。
不指望能这么短时间就完全养好,但起码也要养好个七八成。
贺寒舟心中思量着,问完成亲要准备什么后,便辞别徐阿婶,先回去备些补药,还向胡郎中赊了小半根人参。
胡郎中得知贺寒舟要嫁给谢云逍,愣了一下,虽也觉得谢云逍穷,但很快就大夸特夸,直说谢云逍这人厚道,知恩图报。
毕竟这种境况下,敢跟贺寒舟成亲的,真没几个。
回到营帐,却见谢云逍没在吃饭,而是睁着一双黑眸,幽幽看他。
贺寒舟觉得奇怪,过去问:“怎么了?”
谢云逍迟疑了一下,抿唇问:“你刚才和——”
贺寒舟眼疾手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压低声音道:“别问,吃饭。”
“……”谢云逍眨了眨眼睛,耳根忽然有些红。
贺寒舟这才发觉掌心按在对方唇上,莫名觉得一烫,慌忙缩回。
那厢李承源与萧必帅被他这么一说,已回过神来。
他们一阵尴尬。
“谢兄勿怪,在下失仪了~”
他两又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贺寒舟。
贺寒舟白了谢云逍一眼,冲那二人淡淡道:
“在下江宁贺寒舟。”
“原来是贺公子,久仰久仰~”
第 23 章 溪山图
“贺公子,你的意思是‘公车上书’?”
萧必帅有些惊讶。
只因贺寒舟看上去十分病弱的样子,说话却十分一针见血,让人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李承源激动道:“贺公子与我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想在南林书院联合众学子一起联名,可惜却被……哎!”
他没继续说下去的话,余下的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贺寒舟又道:深夜,肆虐的北风呼啸,将营中竖着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像猛兽呼号。
贺寒舟躺在药房里间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着炭盆,房间暖烘烘的,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他不领情,而是他成亲的对象,绝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亲的人。
不说他其实男子,只说婚后该如何掩藏身份,就是个问题。且不仅要在对方面前掩藏,还要在对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着成亲来的人,婚后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对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骗,才能瞒过去。
但他只是想解决婚配令,度过眼下这一两个月,不想刚解决一事,又多一事。同房这种事,尤其是和男子……
贺寒舟平躺在床上,一双舟丽的眼睛望向黑暗虚空,只是想想,便觉头疼。
其实,对方最好是个不聪明的,这样不容易发现他的端倪和秘密。万一到了要同房的地步,也好糊弄。
最好家里人口也简单,没什么亲人……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寻,谁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于对方有恩,也……
嗯?有恩?翌日,贺寒舟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贺。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的时刻来临,以及未知的未来。
父亲就在那时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①。”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就再未见过。隔间的门帘后,贺寒舟缓缓退回桌旁,目光落在不远处药柜上,似在沉思。
等胡圆儿离开,外面没了动静后,他方收回神思,理了理衣服,神情自然地走出去。
胡郎中还在研究缝合法,见他出来,有些惊讶,接着不等他开口,就先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你看这里,还有这处……”
他指着自己方才记的要点,等不及似的说出几个疑问。
贺寒舟看后,思索片刻,一一解答。
胡郎中听得入神,在他说完,又凝神思索片刻,渐渐露出拨云见日之色。
等回过神,才想起贺寒舟还站在旁,不由一抚额,道:“瞧我,一想事就容易走神,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贺寒舟露出微笑,说药材已经归整好,又说了一些整理时发现的问题,最后方不经意提起:“刚才我听胡圆儿来说什么血糊人……”
“哦,那个人啊。”胡郎中提起一直躺在伤兵营角落里的人,不由叹气,“也是个可怜人,刚抬回来就快没气了,我给他拔了箭,敷了药,剩下就只能看他造化了。”
非是他冷血凉薄,而是在军中看多了生死,可怜不过来。且能做的他都做了,余下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昏迷这么久没醒,脉搏也越来越弱,估计啊,悬。”胡郎中摇头又叹。
贺寒舟闻言,神情似有些迟疑。深夜,帐外风声呜咽。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贺寒舟躺在铺着干草和旧褥的床上,裹紧身上有些冷硬的衾被。
之前被安排在伙房干活时,他一直住在那边。但被调来给伤兵浣衣后,不得不搬到营帐。
帐中都是女眷,为避嫌,他住在靠近帐门的位置,尽量跟其他人隔开。好在帐中女眷不多,且因帐门口冷,住得都靠里,离他也较远。
但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暂时,还是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至少先搬出营帐。
贺寒舟闭上眼睛想。
深冬的寒意透过帐门缝隙,丝丝缕缕渗入。他裹紧衾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手脚却仍冰凉,冷得打颤。
梦中他流落西羌时,有幸结识一位跟他一样被战乱裹挟到那的中原游医,跟对方学了一套据说是练功人才会的吐纳法,有强身健体之效,尤其适合他这样生来就畏寒的人。
此刻冷得睡不着,他下意识像梦中那样练习起来。渐渐,血液奔流,手脚似乎真暖了一些。
他终于有了困意,睡着前想,不知能不能再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但一夜无梦。
胡郎中见他好像有话要说,忙摆手道:“有话直说就行,不必拘泥。”
贺寒舟抿唇,这才开口:“我这几日也给那人换过药,今日仔细看他箭伤,发现……应是伤口有毒。”
“有毒?”胡郎中闻言惊讶,随即回忆,沉疑开口,“可我观他伤口,并未有发黑、发青迹象,反而血的颜色……”
“血的颜色过于鲜艳。”贺寒舟接道。
胡郎中本想说“血的颜色正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咳,厚着老脸点头:“对对,确实如此。”
贺寒舟继续:“这是胡人的一种狼毒,性寒,无色无味,入血也不会产生特殊变化,只会使血的颜色过于红艳。”
胡郎中瞠目,喃喃:“是毒?竟然是毒?怪道我没能发现……”
他一个普通郎中,平日最治的最多的是外伤和风寒,对毒还真没什么研究。
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到方才陈将军使人来问话,他忽又问:“既如此,你可知道解法?”
贺寒舟微笑,缓缓道:“恰听祖父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刚才整理药柜,发现要熬制解药的话,还缺几味药材。”
贺寒舟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流落西羌,让父亲误以为他已死去,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所以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何况依靠那些梦,他的处境已经改变许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贺寒舟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贺寒舟脑海倏地闪过一个想法——“沈姑娘,我这伤被姓胡的庸医治得止不住血,能不能也……”
“去去,说谁庸医?不到一指长的伤,哪没止住血?要不我拿火钳给你烫一下,保管能止住。”胡郎中没好气地挥开众人。
伤兵们一阵哈哈大笑。
胡郎中故意板着脸,不与他们插科打诨,转头看向贺寒舟,立刻又笑得春风和煦:“小女郎,你还没用飧吧,不如先随我去用些?”
贺寒舟目光清透,抿唇勾起一丝微笑,说:“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其实没有张氏兄弟之事,他原本也打算近日在胡郎中面前展示缝合手法。
之前抓药、制作桑皮线,目的都是要引起对方兴趣。如今过程虽与预料不同,但效果似乎更好。
他在伤兵营照看过不少伤兵,但大部分时候,那只是他需要干的活。
且能答应他条件的,一般恩情恐怕不行,起码得是救命恩情。还要不太聪明,家里人口简单……
算下来,也就张氏兄弟……以及那个谢云逍。
张虎这个年龄,家中定然已经娶妻。至于张河,伤成那个样子,万一蒋百夫长恼怒来寻衅,恐会被一拳打死。
剩下就只有谢云逍了,谢云逍……要给那人解毒,确实还需几味胡郎中这里没有的药。
只是向胡郎中口述时,贺寒舟带着私心,将自己缺的两味药也添了进去。
说完这些,他神色不动,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捏紧。
胡郎中听后沉吟,道:“这几种药不算难找,我让人到附近县城买就是。”
作为营中唯一的军医,上头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兵,方便有急事时差遣。
如果是大批量购买药材,胡郎中肯定要亲自去,免得其他人因不识货买错药,或被骗,买了次等药材。
但只是先买几味药救人,就不必他亲自跑一趟了。且他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如那小兵骑马跑得快。
贺寒舟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又道:“救人要紧……”
“对对,我这就叫人去县城。”胡郎中同意点头,转身就去掀门帘喊人。
贺寒舟彻底放下心,目光微微垂落。
作为回报,他会尽快治好那个人,至于那两味药……只有两味,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贺寒舟默念这个名字,困意来袭,渐渐进入梦乡。
仙林书苑的林老板,本来以为店外的两波客人在抢这幅《溪山图》。
他本想观望观望,待他们打的火热时再适时出手将这幅画卖个好价钱。
哪知道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这两波客人聊着聊着居然手把手回家了,倒把他家的画留在了原地。
他赶忙冲谢云逍喊到:
“哎呦!客官,您的画别忘记了呦!!”
谢云逍百忙之中回头苦着脸道:“什么玩意啊?”
我老婆都他么快丢了还跟老子谈什么话!
第 24 章 我的岳爷爷
林老板连忙抬起手中的《溪山图》亮给他看。
谢云逍苦着脸敷衍道:
“奥画啊,行吧,你搁着,我晚点着人来取。”
林老板这才满意地将画收进了屋里。
梁从俭虽是朝中三品官,但是他住的院子却简素的很。
府“……不应该是谢云逍赢了,就谢云逍娶沈姑娘?”张河忍不住小声道。
蒋百夫长闻言,虎目忽然扫向他,眼神狠厉。
张河心头一怵,竟不敢再吱声。张虎忙站到弟弟面前,挡住视线。
蒋百夫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谢云逍,问:“如何?”
谢云逍抬手,抹一把遮住右眼视线的血迹,冷声道:“好!”
“既如此,今日就暂且放过你。”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扫一眼众人,才带着徐、牛二人离开。
三人一走远,营中顿时沸腾起来。
“厉害啊谢云逍,刚才竟然压着蒋百夫长打。”
“以前军中大比,除了不上场的蒋校尉、陈将军他们,就没人能赢得了他。”
“谢云逍你要参加这次的军中大比?你不是伤还没好吗?”
“谢云逍,你有出息了,你竟然要娶沈姑娘?!”
最后这句是陈青的激动喊声。“听见了。”谢云逍显然在懊丧中,只是面上强作镇定。
他不该这么不沉稳,刚答应成亲,就说出这般轻浮言语,沈姑娘会不会后悔选他?
谢云逍愈发低落,又有些不安,神情不由绷得更紧,尽量使自己看着沉稳。
但在贺寒舟看来,却是他忽然木着脸,一副冷冰冰模样。
他不知这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仔细想想,可能是自己刚才说了蒋百夫长厉害,还说会想办法帮他赢,显得……不信任他,觉得他不厉害。
贺寒舟轻咳,温声道:“我知道你身手好,肯定更厉害。只是你伤没好全,之前的箭毒也在身体中有残余,需过些时日才能清尽,我怕你吃亏,才想替你筹谋,不是不信任你。”
说到后面,声音愈柔缓。
谢云逍耳后不觉又红一片,眸光却微亮,注视着贺寒舟,哑声道:“我知道。”
真好哄。贺寒舟心想。
忽然,他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我听你声音一直嘶哑,是不是上次的甘草片太少,没什么用?”他将小纸包递到谢云逍面前,眼神含笑,“这次我多拿了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谢云逍怔怔,伸手接过。
纸包在衣袖中是贴着手臂放的,上面还残留几许温度——是沈姑娘的体温。
谢云逍忽然整个耳朵都红透,倏地攥紧纸包,五指将其完全包拢,仿佛这样能让温度多留存一会儿。
贺寒舟还要回药房,顺便将要成亲的是上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
他仔细想想,应该没什么落下的了,便提出告别。
谢云逍骤从沉浸中回神,不觉有些失落,只觉相处的时间分外短暂。但看一眼上方太阳的位置,时间确实已经过去许久。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到了帐门口,要分开时,谢云逍忽然转头,看向该往药房方向走的贺寒舟。
贺寒舟恰好也转头看他,视线对上,不觉一愣,随即笑着朝对方挥挥手。
谢云逍站在帐前,一贯冷峻的面容似冰雪消融,总僵成一条线的唇角也缓缓弯起。
贺寒舟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再次愣住,觉得……很好看,黑眸中像有星光。
他暗暗摇头,提着药箱转身离开。
谢云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低头看一会儿手中的纸包,才抿着唇角,继续往营帐里走。
躺在帐门口位置的张河刚要跟他打招呼,下一刻却愣住,忽然转头,对身旁的大哥惊讶道:“谢云逍今天心情很好,居然在笑。”
张虎:“……?”他平时不笑?
“你来得少,不了解,他平时跟木头桩子似的。”张河努力回忆,“用陈青那小子的话说,就是像个少爷,平时眼睛看不见别人。”
“别瞎编排别人。”张虎直接给他脑门一下。
营帐最里边,陈青抬眼见谢云逍回来,忙一骨碌坐起,好奇探究:“你总算回来了,出去这么久,沈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谢云逍瞥他一眼,将拐杖还给他,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到自己床边。
“别啊,别又不吭声,我以为咱俩好歹也算是朋友了呢。”陈青支起上半身,探过去继续问,“到底说什么了?”
谢云逍没理他,兀自打开纸包,小心数那几枚甘草片。
陈青探头看一眼,见又是他之前常摩挲的那种小草片,且明显是新得的,数量也不止两个,应该是沈姑娘刚给的。
他不由纳罕:难道只是为了给几个小草根片?
那也不至于专门把人叫出去啊。
再见谢云逍正小心数那些草片,神情专注,完全没工夫理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啧”一声,道:“没趣。”
说完躺回床上,翻个身,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翻回来,再看一眼。
谢云逍已经数完,正捏起一枚甘草片,小心放进口中,那神情,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陈青:“……”陈青:“……”
他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然后就见谢云逍竟然点了点头,并继续盯着他看。
陈青此刻却不害怕了,反倒长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一个重大发现——
他忽然发现谢云逍这人其实还不错,虽然少爷脾气,谁跟他说话都不理,有时比营里的陈将军都吓人,但相处后发现,人其实还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性子冷了点,没大家想得那么难相处。
这不,还给他削了跟拐杖?
陈青拿着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阵满意,然后拄着拐,干脆坐到谢云逍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
谢云逍黑眸直直看他。
陈青:“……”
谢云逍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没救了。”他暗暗摇头感叹,心想:这傻小子估计还在做美梦呢。
沈姑娘给几枚小草片,都珍惜成这样,看来昨天劝的那些话,他根本没听。但沈姑娘又不可能嫁给他,等人真嫁了别人,这小子不定得伤心成什么样,
接着张河也给他打气:“谢云逍,你一定要争气,打败蒋百夫长,杀杀的威风,给咱们这些穷酸士兵出口气!”
话音刚落,伤兵营里的沸腾忽然安静,人人都眼神怪异。
张虎无奈叹气,转头狠瞪了弟弟一眼。
谁都知道,蒋百夫长没那么容易打赢。就算是现场最厉害的张虎,也不是他的对手。今天谢云逍能占上风,极大可能是因为他突然出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谢云逍却像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他走过去,捡起那颗被摔坏的鸡蛋,问旁边人借水冲洗了一下。蛋白上的泥土很快被洗干净,但蛋黄上的却没法洗。
最后他坐在帐门位置,混着尘土,一口一口将鸡蛋吃完,额角的血又流下,沾了满手。
张虎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白布。翌日,贺寒舟提着有些沉甸的药箱去伤兵营。
谢云逍明显一直在等他,见他身影出现,几乎立刻起身,微亮的眸光一直追随他。
贺寒舟微笑让他别动,放下药箱后,拉开一层抽屉。
谢云逍以为又要扎针,忙坐好,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视线仍一直跟着贺寒舟。
贺寒舟轻咳,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过去道:“喝了。”
谢云逍一愣,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眸,然后不疑有他,接过便喝。
见他眨眼就将这么苦的汤药喝了近半,眉峰都不皱一下,贺寒舟惊讶,问:“好喝吗?”
谢云逍刚放下碗,闻言下意识道:“好喝。”
贺寒舟:“……”
他抬头看一眼,沉默接过,按在伤口处。
张虎在他旁边坐下,犹豫一下,斟酌道:“蒋铳这个人,平时的确是仗着他兄长的身份,作威作福,但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今日你虽略占上风,但到了校场却不好说,尤其此人会使阴招。且军中大比不止比腿脚功夫,也比骑射,蒋铳出身好,从小就骑马,在骑射这方面也是佼佼者……”
说到这,他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虽能不如蒋铳,但如果你需要人陪着练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毕竟沈姑娘是我和张河的恩人,你帮她,就是帮我们兄弟。”
谢云逍闻言,却淡淡道:“不用。”
他不是帮沈姑娘,是真心想娶。且,就算是帮沈姑娘,也跟张虎兄弟无关。
张虎明显被噎了一下,总算明白陈青为什么说这人少爷脾气,平日眼睛里看不见别人了。
他还没来得及与他的乖孙多说几句话,就又被谢云逍给打断了,他重重冷哼了一声。
他的心才刚刚松快松快,但一见到谢云逍这个模样,心中又烦闷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谢云逍。
这臭小子怎么瞅怎么对自己的外孙有深深的非分之想,瞧着实在是太碍眼!
他没好气地瞪眼道:
“臭小子,问什么问!问就是明天,明天我就要让贺寒舟搬过来!”
谢云逍立马一怂,“别别千万别!我错了我错了外公公!”
梁从俭:“……”
外公公又是什么称呼,听起来像个太监似的……
第 25 章 公车上书
半晌,刚刚激烈的贺寒舟争夺战终于到了尾声。
梁从俭与谢云逍两位参赛选手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贺寒舟适时将今科春闱舞弊的事情与梁从俭说了,梁从俭的脸都涨红了,他愤然拍案而起:
“怎么会有这么放屁的事?!”
谢云逍哈哈大笑:“外公公,注意措辞上的素质问题。”
梁从俭怒目而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措辞,谢公公?!”
只是……胡圆儿摇头表示不知,实际却想:我当然知道,沈姐姐是病了,而且病得已经快下不来床了。
不过沈姐姐不让说,他就不说。
他边想边从食盒拿出汤药,小心递给谢云逍。
贺寒舟见谢云逍那耿直的样子,不由叹气,指尖按了按眉心。虽然他最初想找个傻的,但这也……
他甚至忍不住想扶额。他忽然笑出声,摇头道:“怎么可能好喝?我记得很苦。”
谢云逍脸腾地有些热,耳后微红,他方才确实没多想,只听沈姑娘问,就下意识答了。
好在营帐内昏暗,看不出他面色异常。
贺寒舟忽然又递过来一颗蜜枣,笑道:“把这个吃了,去去苦味。”
干净的指尖捏着一枚深红果子,舟丽好看。
谢云逍接过后,一时舍不得吃,在贺寒舟目光催促下,才慢慢放进口中。
“甜吧?”贺寒舟忍不住问。
小时候他生病,嫌喝药苦,父亲就会这么哄他。虽然那时是被圈禁,但上面那位怕被传出不好名声,在吃食上倒没怎么苛待他们父子。
谢云逍咬着果子,甜腻和苦涩混在一起,感觉说不上有多好,但听了贺寒舟的问话,舌尖的那阵甜竟流进了心里。
他很快点了点头。陈青:“……”
笑容转瞬而逝。
其他伤兵仍在欢呼,徐阿婶不住“阿弥陀佛”,直说:“老天保佑。”
贺寒舟也抿起唇,眸中遮不住笑意。
欢呼声传到场地中央,士兵们瞬间也爆发出阵阵喝彩。
张虎等几个先被淘汰的同伴,率先冲上前去,险些要把谢云逍举起来高喝。
谢云逍脸上还沾着血,一只眼睛乌青,但并不影响俊美,破了皮的拳头高举,呼应周围人的欢呼,目光却穿过人群,直直望向贺寒舟的方向。
贺寒舟也正在看他,清冷舟丽的眸中带着浅笑。
谢云逍方才还冷峻的神情,瞬间如冰雪消融,乌青的嘴角忍不住也弯起,却疼得“嘶”一下,眉头轻皱。
贺寒舟忍俊不禁,觉得他上一瞬还冷面,下一瞬就有些傻气。
下午还有两个骑射项目要比,在那之前,士兵们可以先回去吃顿饭。
虽然营中一天只供两餐,但今天情况特殊,上午刚参加过大比的士兵饿得快,总不好叫人下午饿着比。
谢云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校场围栏。目光与等候在旁的贺寒舟对上时,他不觉停了脚步,定定望着对方。
贺寒舟朝他露出一个会心的笑,道:“先回去,我帮你上些药,把伤包扎一下。”
谢云逍眸中藏着亮光,局促地点头,抿着的唇角不觉又扬起。
一行人拥着他,欢呼着往伤兵营去。
后方,被搀扶走下场的蒋百夫长脸上青肿,眼神却阴狠看向谢云逍背影。
正扶着他的徐洪忙讨好道:“百夫长何必气馁?那小子不过是走运,巧合赢了一场,等下午比试骑射,他定不如您。”
“呵,还用你说?”蒋百夫长一把推开他和牛峰,一瘸一拐走到校场边的一根横木坐下。
徐、牛二人不敢大意,连忙跟上。
蒋百夫长面色阴沉,见四周无人了,才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射靶不好动手脚,就罢了,最后一场必须要赢。”
这样连赢后面两场,大比的最终第一名,仍会是他。
“您的意思是……”
徐、牛二人对视一眼,很快会意。
贺寒舟笑眯起了眼,像小时候投喂那只忽然跑进他和父亲院落的野猫,满足而有成就。
“这个也给你。”他忽然又把一个温热、圆滚的东西塞给谢云逍,“记得等会儿吃。”
谢云逍低头,见竟是一颗染成红壳的鸡蛋。
他忙推回去,摇头不要,甚至一阵惭愧。
他堂堂男子,应该主动担起养家责任才对,怎么能让未过门的妻子把好吃的省给他?
贺寒舟:“是胡郎中给的,我吃过了。”
胡郎中的女儿昨天生孩子,他回去吃酒,带回一些红鸡蛋,散给同僚。
贺寒舟一共得了三颗,给徐阿婶的女儿一颗,自己一颗,最后这颗就拿来给谢云逍了。
“难道你不想尽快养好身体?”见谢云逍坚决不要,他皱起眉道,“若你养不好身体,大比输了怎么办?”
谢云逍一僵,终于不再推拒。
贺寒舟这才满意,又帮他换了药,才起身要走。
至于扎针,本就是装装样子,这几日就先不扎了。且,万一真把人扎恢复记忆……
贺寒舟轻咳,离开前又叮嘱:“你这几日一定要养好身体,我下午再来给你送药。另外帐内不经常通风,气流污浊,你无事的话,可多到外面走走,有利于恢复。”
谢云逍点头,掌心握着鸡蛋,心口阵阵发烫。
“欸,谢云逍,沈姑娘今天怎么对你这么好?”
贺寒舟刚走,陈青就忍不住凑过来问。
谢云逍回神,看他一眼后,没理,端起之前没吃的朝食往外走。
沈姑娘让他多到外面,他听沈姑娘的。
到了帐门口,张河见到他,也摇头叹气:“按说我伤得也不比你轻,怎么沈姑娘专门给你熬汤药,我就没有?”
谢云逍瞥他一眼,亦没理会,坐在帐门口位置,仔细剥蛋壳。
何止汤药,他还有鸡蛋。
剥好后,鸡蛋滑嫩的蛋白上沾染了一些蛋壳上染的红。
谢云逍将鸡蛋放进碗中,开始吃饭。
他没舍得动那颗鸡蛋,吃一口饭,便看一眼,仿佛这样也是就着菜吃。
看到蛋白上的那一抹嫣红,再回忆方才贺寒舟将鸡蛋塞给他时的含笑模样,他唇角不觉弯起——
甚至忍不住开始想,以后他和沈姑娘的孩子出生,也要请大家吃红鸡蛋。尤其是陈青和张河两人,让他们多吃几颗,堵住他们那张嘴。
不过鸡蛋并不便宜,他要想办法赚钱才行。还有过几日的成亲,他也无钱办什么像样的婚礼,这太委屈沈姑娘了。
想到这,他又吃几大口饭。他要赶紧好起来,等在大比上夺得头名,陈将军定然有赏。到时拿到钱,要先给沈姑娘做一身好看的嫁衣。
这样想着,谢云逍眸中不觉浮现温柔的光。
“谢云逍是哪个?”“这……”正替谢云逍高兴的胡郎中一时愣住,忍不住解释,“虽然都是九箭九中,但谢云逍明显技高一筹,把靶心都射穿了。”
“本场只是比射箭的准度,又不是比谁能射穿靶心。若是提前定下这条规矩,焉知蒋铳就射不穿靶心?”蒋和驳斥。
几个跟蒋和一条心的军官忙附和:
“是啊,事先又没说。”
“说了比准度,就要比准度嘛。”
胡郎中不满,但还是克制说:“谢云逍射中蒋百夫长射过的位置,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便是只比准度,也应是谢云逍更胜一筹。”
“呵,既然是同样位置,怎就能说是蒋铳输,谢云逍赢?难道只因为谢云逍后射?”蒋和轻蔑。
“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吗?红圈有拳头大小,但箭尖扎的位置只有拇指大小,当然是射后者更难。且骑射是选拔骑术箭法都精湛者,怎就变成只比准度了?
胡郎中一时被噎住。
忽然一道粗犷声音响起。
蒋百夫长腰配着长刀,面带煞气,大跨步走来,身后跟着徐洪、牛峰两名手下。
胡郎中也看出陈将军的想法,忙快步走下高台,着急训斥,实则是帮谢云逍道:“乱说,将军愿意给你改名,是你走了大运,还不快谢过……”
“诶。”陈将军抬手止住,看着谢云逍,竟点头道,“他说得对,父母给的名字,怎可轻易更改?这样孝顺、不忘本的人,更加难得,本将军更喜欢,哈哈,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胡郎中闻言,顿松一口气,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也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下。
“谢云逍,”陈将军又问,“你此次赢得大比头名,可有什么想要的?”
场上众人顿时又把心提起,许多士兵甚至投来羡慕的眼神。
谁都知道这次大比是要选拔人才,现在陈将军都亲自开口了。若赢的是蒋百夫长,陈将军或许还会不愿提拔,但赢的是谢云逍,说不准会直接提拔成百夫长。
去年蒋百夫长不就是这么被提拔的!
谁知,谢云逍认真想了想,却道:“希望将军赏我些银钱。”
众人:“……”
陈将军也再次愣住,问:“为何?”
谢云逍:“我参加大比,就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成亲,但我如今记忆空白,身无分文。”
众人:“……”
陈将军:“……”
你还真实诚啊。
校场外,贺寒舟已经忍不住扶额。
“是这样的,将军……”
它抬头瞅了眼谢云逍便不屑地移开了目光,之后,它目不斜视地路过谢云逍,缓缓踱到了贺寒舟的腿边。
它先原地绕了一圈,然后蹲下来,低下狗头“旺旺”了两声,嘴角上扬,冲贺寒舟露出十分乖巧的模样。
贺寒舟眉眼含笑地瞧着它,循例摸了摸它的头。
忠勇将军眯着眼睛露出舒服的表情,又斜眼看了谢云逍一眼,眼神颇为得意。
享受了这一摸后,它果断地站起身来,又高抬着狗头,十足优雅地踱出门去,全程中再没有分给谢云逍一个眼神。
谢云逍咬牙切齿。
果然有些狗,“分手”之后就没法好好做朋友……
第 26 章 副都御使
临近午时,启辰殿内鸦雀无声,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连素来十分受皇帝宠爱的郑公子都被一巴掌打趴在地。
圣德皇帝萧政的神色让首领太监周育才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的头紧紧贴着大理石地面。
“陛下息怒,左相快就赶来了!”
“都是一群废物!居然让一群暴民围了皇城,你!你!还有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给谢云逍的汤药是昨夜就煎好的,胡圆儿按贺寒舟说的步骤热一遍,便拎着去伤兵营。
陈青见今天来的又是他,不由捏捏他圆乎的肉脸,问:“小娃儿,怎么今天又是你?沈姑娘呢?”
胡圆儿一扭头,挣开他的手,道:“最近药房事多,我爷爷让沈姐姐在药房忙。”
“什么事能忙这么多天?”陈青嘀咕,下意识看不远处的谢云逍一眼,心道:沈姑娘再不来,有人就快变成望妻石了。
说实话,他有些怕这个人,因为对方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看着很凶。
不过,想到沈姐姐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这人煎药,又让他带话给对方,让对方好好准备大比……
胡圆儿咬咬牙,忽然挺直小身板,鼓起勇气道:“那个,谢姐夫,你可一定要好好努力,赢了大比,不要辜负沈姐姐的期望。”
谢云逍端着汤药,刚要喝,忽然顿住,乌黑眸子看向他,重复:“姐夫?”
胡圆儿顿时气势一矮,怂道:“……我爷爷把沈姐姐当孙女辈,我管她叫姐姐,不就……该管你叫姐夫吗?”
谢云逍:“……”“就是被家里犯事的人牵连,被流放来的女眷。”他简单解释一句,然后继续,“按朝廷规定,这些流放来的女眷,适龄的都要嫁给当地军户,在这里扎根落地,开荒垦边。
“之前咱们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许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给半个月的宽限期。但昨天听说,咱们雍州换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说的那些都不算数。现在按朝廷规定,沈姑娘她们得在十天内就成亲,嫁给这边的军户。
“这十天里,她们还能自己相看,找一个自己能看得中的。等过了十天,那就不好说了。沈姑娘肯定是在为这事发愁。
“此外还有蒋百夫长,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刚才又派人来‘请’。他肯定不会让沈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说完他特意看谢云逍一眼,却见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还冷,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
陈青不觉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轻松感慨道:“其实要我说,那姓蒋的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长相,那里配得沈姑娘?
“要说起来,沈姑娘曾经也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祖父只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见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别说我们,就是蒋百夫长,这辈子可能连见都见不到她一面呢。”
说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谢云逍,看在对方给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劝道:“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沈姑娘沦落成罪眷,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机会的。
“要我说,伤兵营里动心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来后,有谁主动去向沈姑娘自荐吗?还是想得开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们这样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况被她亲自换药、救命?你已经是极幸运了,就当……你们缘分就到这了吧。”
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谢云逍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虽然是同样位置,但谢云逍后射,当然更考验箭法。”
有人替胡郎中开口,立刻也赢得一阵附和,且这些人明显都看向陈将军。
“我看还是要按定好的规矩来。”蒋和扫那人一眼,嗤笑,“不然,有人不射靶心,直接往远处的树上射,万一射中片叶子,是不是也要自夸一句是百步穿杨?”
说完,也赢得一阵附和。
显然,这些营中高层分两派,一派跟着蒋校尉走,一派跟着陈将军。
如今蒋校尉背靠新郡守,位低却势大,越来越有压陈将军一头的趋势。而提拔陈将军前郡守,却已经被调走。
蒋和说完,也转向陈将军,表面恭敬道:“将军,您认为呢?”
陈将军面色冷沉,最终挥手妥协:“那便算平局吧。”
“咚!”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很快宣布:“第二场,蒋铳和谢云逍,平局!”
“什么?!”
正欢呼的陈青愣住,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
旁边二子顿时也傻眼:“青哥,你押了谢哥赢,押了五十钱呢,又赔了。”
“我知道!”陈青回神,重重一把按在他脑门,想哭的心都有了,“怎么会是平局呢?怎么能是平局?”
蒋百夫长那边倒是瞬间欢呼。
贺寒舟微微蹙眉,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目光重新看向高台,几乎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蒋百夫长的哥哥——蒋和从中作梗。
只是一场大比的头名,蒋百夫长想要就罢了,毕竟他跟谢云逍打了赌。但没想到,蒋和也这么想让弟弟拿下头名,莫非有其他目的?
不过也无妨,他本来就计划让谢云逍在第三场赢。第二场能赢,是惊喜,赢不了,也不影响最终结果。
只是,如果蒋和一定要让蒋百夫长拿头名的话,那第三场的阻碍恐怕会比预料中的大……
正想着,谢云逍已经骑着马回来。
他神情显然有些蔫,翻身下马后,也垂着头,蔫哒哒,抿唇站在贺寒舟面前。
“对不起,”他低头丧气,“我没赢。”
他不该去射蒋铳的箭,早知道,只射红圈最中心的位置就行了,还更简单些。
贺寒舟感觉他就像垂头丧气,受了委屈的狼犬。
他不由笑了笑,抬手轻抚对方的冰冷头盔,像抚摸梦里养过的一只乖顺的狼犬,道:“不怪你,是他们耍手段。”
蒋校尉说是平局,那他们底下的小兵就算不平,也改变不了什么。
谢云逍也明白,但还是觉得让贺寒舟失望了,咬紧牙保证:“第三场我一定会赢。”
“嗯。”贺寒舟认真点头,看着他说,“我相信。”
谢云逍这才稍松一口气,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姑娘的手正贴着他的头盔,若没有这层铁皮,对方岂不是正……抚摸他的头?
刷地,谢云逍的耳根忽然红透。
“对了。”贺寒舟忽然抽回手,想了想,下决心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样式的灰布袋,塞到谢云逍手中,“这个你先带在身上。”
谢云逍正因他抽回手失落,闻言不由攥紧荷包,问:“这是什么?”
“一串佛珠,保佑你能赢,等回来后再还给我就行。”贺寒舟说,又叮嘱,“千万别打开看。”
梦中他几度落险,再艰难的时候,都带着这串父亲送的佛珠,最终化险为夷。也许冥冥之中,这串佛珠真能保佑人,他希望这次也能保佑谢云逍,更保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
“……噢。”谢云逍闻言,方才刚高兴起来的心,又因他说还得还,微微有些失落。
原来不是送给他了啊。
一时心情升了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分外起伏。
他唇角忍不住勾起,道:“你说得对。”
几口喝完汤药后,他搁下碗,去陈青那搜罗来一颗蜜枣,递给胡圆儿,又问:“你沈姐姐还说什么?”
陈青已经见怪不怪,直接漫天开价:“一个铜板啊。”
胡圆儿一听这么贵,顿时不敢拿,被硬塞进嘴里后,不由觉得这个冷脸姐夫还怪好的,含糊道:“沈姐姐还说让你不要去找她,她最近比忙,你去了,她也不一定在药房。”
一番话,瞬间打消了谢云逍想去药房的冲动。
……他听沈姑娘的。
谢云逍缓缓垂下眼睑。“九箭九中,全中靶心——”
几乎是他刚到校场尽头,勒马停下,场上就传来报成绩的声音。
“嚯!”周围士兵一阵惊叹。
“不愧是蒋百夫长!”
“我就知道这点风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
“他骑射确实厉害。”
“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听说人家从小就练,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可不一样。”
贺寒舟站在校场外围,目光平静看着这一幕。
其实,单论身手和骑射功夫,蒋百夫长……包括他的兄长蒋和,确实都有几分本事,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方将军。
只是心还是悬着,总觉得放不下。
谢云逍咬牙道:
“咬一个洞,扣一个鸡腿!”
忠勇将军立即“呜呜呜”地冲贺寒舟申请上诉。
贺寒舟拍了拍它以表安抚。
“放心,我给你加。”
忠勇将军立即兴奋地“旺旺”了两声,并回头冲谢云逍高高地抬起了下巴,嗤之以狗鼻。
谢云逍:“……”
我踏马当初为什么给它起名叫忠勇将军,这个货简直就是只奸滑走狗。
第 27 章 真假探花
贺兰最近去翰林院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从前与他往来的人都与他断了联系。
圣德帝已下旨彻查科举舞弊案,谢云逍还特赐为协办钦差。
如今,被左相佟晖破格从礼部侍郎提拔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马宗已被革职查办。
且除了舞弊案被掀出之外,更让他惊惧的是,一直是京都黑市常青树的送名堂居然一夕之间被官府查办,那领头的就是平南王府的龙卫。
贺寒舟回去后,就开始假装咳嗽,风寒加重。
之后两天,他都躲在药房烤火,没有外出。胡圆儿每天会帮他把煎好的药拎去伤兵营,送给谢云逍。
第三天,到了寒毒发作的日子。贺寒舟一早就喝下之前煎好、能压制寒毒的汤药,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忍受阵阵侵入骨髓的寒意。
胡郎中知道他病重,特意来看过,叮嘱他暂时不用管药房和伤兵营的事,专心养病就行。
知道他起不了身,还帮忙去打了些饭菜来。
贺寒舟没胃口,叮嘱胡圆儿记得帮忙把药送给谢云逍。等胡郎中爷孙俩离开,他便再也克制不住,缩在被子里打颤。
幸好有压制的药,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一天。
以前还和父亲住一起时,每月到了这时,父亲就会将他连被子一起紧紧抱在怀中,哄他入睡。
如今却无人能哄他了。校场上,数排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士兵们早就按队列站在校场两边,不仅没因天寒风大而缩手缩脚,反倒个个精神百倍,神情兴奋。
贺寒舟觉得下午好像比中午更冷了些,出来前又喝一碗姜汤。
谢云逍与他同行,发觉他好像格外畏寒,脚步微顿,迟疑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贺寒舟忍着寒冷,朝他笑了笑道:“这两天风寒有些加重,本来已经好转了,只是没想到外面风会这么大。”
谢云逍闻言一怔,忽然想,对方前两天没来看他,会不会其实就是因为生病了?
他犹豫一下,开口:“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也……”
“来都来了,不急这一会儿。”贺寒舟微笑打断。
两人一同到挑马的地方。“呜——”一排号角在北风中长鸣,响彻大地。
下方两两对站的士兵立刻摔打在一起,周围喊声震地,一片呐喊、鼓气之声。
谢云逍面前站的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小兵,他冲上前腿部一个绊摔,哪知还没绊到对方,对方就先“扑通”一声摔地,哎呦痛呼:“不行了,疼死我了!”
谢云逍:“……”
正当他无语时,那小兵却朝他眨眨眼,压低声道:“谢哥,你记得跟青哥说一声,我摔得很卖力。”
接着又“哎呦”嚎叫起来,估计就是陈青之前说的、打过招呼的人。
谢云逍:“……”多事。
用这种办法赢,沈姑娘都看不到他的英勇。
好在接下来遇到的,都是正正经经对打的人。
谢云逍看着清瘦,但出手迅猛,招式多变,力道也重,对面在他手下基本过不了几招,就都落败。
校场上,虽近千人在比试,但两两对打,输两次就下场,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场上便只剩下二十多人。
不过士兵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好看的时候,喝声反倒更响,一个个神情激动。
陈青拖着瘸腿,也来观看。因为是伤兵,没参加大礼,只能在围栏外观看。
此时他端着铜盘,上面放了一堆铜钱,隔着围栏,跟里边的士兵吆喝:“来来来,下注了,押谁是第一项的头名,押蒋百夫长,赔率是一赔二,张虎是一赔十啊,来来来,押了……”
“我,我押两铜钱,蒋百夫长赢!”
“我也押他,十个铜钱!”
“还有我……”
好几个士兵纷纷掏出铜板,伸手递过来。军中禁止赌博,但像今日这样押点小钱,并不禁止。
陈青顿时眉开眼笑,一边收钱,一边对身后的小兵道:“二子,快都记下来。”
正乐着,一人忽然大吼一声:“陈青,你不是说你押谢云逍赢吗?怎么这上记着押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陈青回头,见是伤兵营里的同伴,忙争辩:“押了,我押了谢云逍五铜钱,你没看到?”
“但你还押了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那什么,”陈青转为干笑,解释,“我押谢云逍,是出于兄弟情义,是明知他会输还押,但押蒋百夫长,只是单纯不能跟钱过不去。这情义要顾,钱也得赚,你说是吧?”
“谢云逍赔率是多少?”忽然,一道轻哑声音传来。
陈青一回头,“哟”一声,惊讶道:“沈姑娘,你也来了?”
然后就替谢云逍诉相思:“沈姑娘你不知道,这几天你没去伤兵营,谢云逍他茶不思、饭也不香……”
“我问你谢云逍的赔率是多少?”贺寒舟打断。
陈青挠挠头,忙从二子手里拿过账簿,看一眼道:“一赔五十呢,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贺寒舟微笑,拿出一小块碎银,道:“押谢云逍。”
“哟!”陈青惊讶,拿起来试了试,道:“这一小块,得值两三百铜钱呢,都押谢云逍?”
“都押。”
陈青立刻眉开眼笑:“还是沈姑娘有情义。”
到底是出身官宦,看来沈姑娘就算落难了,身上也还有点钱。
旁边士兵见了,不由问:“谢云逍是谁?”
“就是场上那个跟蒋百夫长一样,一直没输过的人。”
贺寒舟将面前一匹枣红骏马从头检查到马蹄,又从马嚼检查到马尾,确定没问题后,才放心道:“你上去吧。”
想来也是,营中战马不多,每一匹都被精心养护,甚至陈将军亲自叮咛过,人能缺吃的,马都不能。
大周对胡人,在马匹上本就存在劣势,这些高大战马每一匹都来之不易,加上陈将军重视,显然没人敢动手脚。
谢云逍已经身背羽箭,手持长弓,一身甲衣冷肃。他深深看贺寒舟一眼,才翻身上马,身影潇洒利落。
不远处,陈青忍不住咂摸:“还真像那么回事,不过可千万别是绣花枕头——只看着好看啊。”
“那青哥,你第二场押谁?”二子在旁小心问。
“废话,当然是押我兄弟——谢云逍!”陈青一巴掌拍他肩上,咬牙道,“上午输的钱,下午一定得赚回来。”
枣红骏马上,谢云逍又偷觑贺寒舟一眼,才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上场。
贺寒舟目送他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陈青忍不住凑过来,谄笑问:“沈姑娘,还押吗?”
贺寒舟回神,笑了一下,道:“押。”
即便知道第二场不一定能赢,但他还是押了谢云逍。
台上,陈将军等人已经坐定。
一名军中文职官吏开口:“今天风大,等会儿比起来,恐怕会影响射箭的准头啊。”
有人下意识道:“蒋百夫长箭法精妙,倒不会因风大就……”
话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尴尬笑笑,不再继续。
蒋和这次没像上午那样接话,一直板着脸。其他人见状,也都默契地不开口。
“风不是问题,难道打胡人时,风大就不射箭了?”陈将军似笑非笑,接着向传令兵示意开始。
“咚!”
随着铜锣敲响,第一名士兵骑着骏马,自校场东边疾驰而来,带起一路烟尘。经过看台下方时,他同时伸手从身后取出羽箭,搭弓扣弦——
“唰唰唰!”
接连数发。
骏马奔到校场最西时,负责看靶的士兵同时也报出成绩:“马康起,九箭中三——”
“唉!”周围人一阵摇头叹气声。
“马康起平日训练还行啊,骑射的话,九箭起码能中五箭,步射也能中七箭,拉的还都是重弓。”
“今天风大,有影响。”
“骑射还是要看蒋百夫长,他不仅百发百中,还能正中靶心。”
“我倒更想看上午那个打败他的谢云逍怎么样。”
之后又有数十名士兵上场,成绩有好有坏,但都没有全中靶心。
直到蒋百夫长上场,众人不由都提起精神,眼神期待。
台上众人不由也都正襟危坐,紧盯下方。
蒋百夫长脸上和手上都绑了包扎伤口的白布带,一只眼睛还青肿着。上场前,他冷冷扫一眼身后的谢云逍,随即抽鞭驾马。
一阵马声嘶鸣,伴随尘土扬起,蒋百夫长果断抽箭,拉弓——
“咻咻咻!”贺寒舟下午来送汤药时,才知道谢云逍上午跟蒋百夫长起冲突,打了一下。
他放下药箱,一边帮对方上药,一边蹙眉道:“昨天不是商量好了,先不跟他起冲突吗?你伤还没好,这一架打完,是不是伤口又崩裂了?”
谢云逍眼神闪躲,不敢答话。
他额角出了血,指节上也是青紫的伤,有些破皮,打架的时候凶狠,打完见到贺寒舟,却有些狼狈。
尤其见对方看向自己的手,忙不自然地蜷紧手指,想遮住那些伤。
贺寒舟见他这般,有些好笑,上药时故意在他伤上按一下,问:“为什么不听我的?”
谢云逍疼得眼睫轻颤,竟也不出声,只抬头看向贺寒舟,黑眸带着几分不甘,闷声解释:“他把鸡蛋打翻了。”
贺寒舟:“……”
他咬紧牙关,默默练习起游医教的吐纳法,期望能缓解些。
他连忙急惶惶地往木梯口那边跑了过去,他冲着刚刚走出来的贺寒舟低声道:
“哎呀呀寒舟啊,不是早就说好了带着帷帽出场啊,你这样子慷慨做什么?!”
他有些郁闷地看着旁边的“吃瓜群众”。
他们很多人都与自己当初初见贺寒舟那般垂涎的模样,他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可恶,真是便宜他们了……
“去去去~别看了!都别看了!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
贺寒舟斜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而朝着楼下的贺兰走去。
第 28 章 唱戏
谢云逍猛咳了几声,周围出神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两两相觑、神色尴尬,有些还低声地交头接耳。
当下有一条在众人心中已达成共识,往后这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头定要易主了……
钱怀则在原地楞楞地瞧着贺寒舟。
多日不见,贺寒舟出落地愈加兰姿仙貌。
原来寒舟一直都还如他初见时那样的善良干净,放佛不染凡尘的,自己都是被贺兰给骗了……
校场中央,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安排,谢云逍和蒋百夫长一直没对上。直到两人都连胜七八场,终于进入最后对决。
高台上,有人见蒋百夫长连战连胜,从头到尾没输过,不由笑着对蒋校尉恭维:“令弟勇猛,看来今年又是头名啊。”
蒋和但笑不语,看一眼上座的陈将军,才故作谦虚道:“仰赖陈将军教导有方。”
陈将军看他一眼,面上笑着说“哪里”,心中却一阵不快。
忽然,他视线落到站在蒋百夫长对面的谢云逍身上,神情一亮,道:“此人叫什么?我看他方才好像也胜不少场。”
胡郎中也在看台上,忙压低声:“将军,他就是那个谢云逍。”
“谢云逍?”陈将军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原来是他,我看他接连取胜,兴许也有赢的可能。”
旁人连忙附和。不过贺寒舟并不看好,这兄弟俩的品性都很有问题。
他冷淡地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谢云逍。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也看向谢云逍,目光挑衅。
不错,他是听伤兵营里的耳目说,谢云逍曾自夸箭术厉害,但现在他已经九箭全中靶心,谢云逍就是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
他此刻想不自信都难,见场上士兵前去换靶,直接扬声道:“不必换了,谁还能再中靶心不成?”
话一落,负责换靶的士兵迟疑,看向台上的陈将军等人。
谁知,未等陈将军等人发话,谢云逍先冷淡开口:“那就不换。”
这下负责换靶的士兵更愣了,两旁观看的士兵也忍不住私语:
“谢云逍这是怂了?反正射不中靶心,也觉得没必要换?”
“应该吧,蒋百夫长已经九箭九中靶心,谢云逍就是再厉害,也超不了这个成绩。”
台上众人也面面相觑,蒋和冷哼道:“此人未免太过狂妄,且目无军纪,我等都还未开口,轮得到他说话?”
众人:“……”就为这事?
上完药,他拉过旁边的破凳子,在谢云逍面前坐下,道:“既然你跟他交过手了,那正好借这个机会,先给你恶补一下。”
说着,他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是他昨晚熬夜画的小人图,都是在练拳脚功夫的小人。
“我之前看过几次蒋百夫长跟人对打,知道一些他的身手套路,都在这图中。虽然我没练过功夫,但看别人练过,等会跟你一起拆解分析,怎么应对他的招式,另外——”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画着差不多的小人,继续道:“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讲拳脚功夫的册子,你拿去看看,上面的功夫对你或许有用。”
这也是他昨天熬夜画的,画的是他梦中知道的一些功夫。梦中他因寒毒缘故,在武功上一直一般,在战场也使不了重兵器。
这个小册子上的功夫,就是教他用一些巧劲,对上力道和身手比自己厉害的人时,可以用技巧取胜,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说起来,这也是一位……有心人所赠。
蒋百夫长身强力壮,谢云逍却身上有伤,用这种巧劲的办法取胜,正合适。
谢云逍看着第二个册子上的小人展示的功夫,莫名有些熟悉。
不过他很快也看出这些都是靠巧劲取胜的功夫,直觉自己应该用不上,倒是沈姑娘这样瘦弱的人,可以适当练一练,防止歹人。
他放下册子刚要说不用,却对上贺寒舟期待的眼神,不由生生止住,若无其事地拿起册子又看几眼,认真道:“嗯,很有用,多谢……沈姑娘。”
贺寒舟顿时放下心,道:“你能用得上就好。”
接着又问:“对了,你骑射功夫怎么样?”
说完没等谢云逍回答,就先轻按了按自己眉心,道:“差点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谢云逍闻言却迟疑,道:“虽然不记得,但我直觉……应该还可以。”
贺寒舟惊讶:“还行是多好?”
谢云逍想了想,脑海浮现两个词,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吧。”
贺寒舟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远处的陈青更是捂着肚子大笑。
谢云逍不解,抬眼看两人。
“你不相信?”他忍不住问贺寒舟。
贺寒舟轻咳,忍着笑:“没有,只是有些惊讶。”
谢云逍:“……”你就是不信。
旁边的陈青直接笑道:“你知道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形容并州的谢世子还差不多。”
谢云逍蹙眉:“谢世子是谁?”
贺寒舟此时倒是止了笑,认真向他解释:“谢世子是并州的守将——谢云逍谢将军,也是燕王世子。据说他骑射相当厉害,少年在洛阳时,就因百步穿杨、一箭双雕,名震洛京。”
谢云逍见他这般神情认真地夸一个他没听说过的人,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想到,那位谢世子还在洛阳,满负盛名时,沈姑娘也在洛阳,正是闺阁少女……
偏偏陈青这时又在旁语气夸张道:“听说谢世子18岁那年,就敢手持银枪,一人亲率两百铁骑,冲进胡人大营,在三万人中来回冲杀,杀得那些胡人惊慌不已、阵脚全乱,还擒获数名胡人的王族,威震北地。”
一听他们谈起那位燕王世子,其他伤兵也忍不住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嘴地接着谈论。
有说那位燕王世子是趁胡人夜半休息,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大胜。也有说燕王世子少年英雄,浑身是胆,带着两百铁骑如狼入羊群,硬生生杀得那些胡人不敢动弹。
“唉,要是咱们大周多些这样的将军,北边的土地早就收回来了,咱们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担心胡人突然又来袭击。”
最后,一个胡须有些发白的老兵感慨道。
贺寒舟静静听着,面上辨不出情绪。直到人都散了,他才回神,又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此刻垂着眸,神情似乎有些沉闷。
贺寒舟以为他受了打击,不由宽慰:“你不必多想,蒋百夫长箭法虽好,但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你若真有这本领,大比时一定能赢。”
谢云逍抬头,却看着他问:“你觉得那位谢世子厉害吗?”
贺寒舟闻言微怔。
谢云逍自然是厉害的,他虽没见过对方,但梦中后来,中原大地沦陷,胡人的铁蹄直抵长江北岸,饮马窥江,正是谢云逍力挽狂澜,守住长江,夺回淮河防线,为仓皇难逃的大周朝廷又延续十几年国祚,不过……
贺寒舟收回神思,微笑道:“我又没见过他,怎知他厉不厉害?”
原来没见过?
谢云逍心情顿时又好起来,面上却故作镇定,假装拿起那份小册子继续研究。
胡郎中心想,你弟弟刚才不也是吗?
最后陈将军抬手一挥:“那就不换。”
台下,众人不由又提起精神,数千双眼睛紧盯着靶场,纷纷在心中猜测:这谢云逍到底是怂了,还是另有打算?
贺寒舟也下意识望向谢云逍,他本来对第二场的输赢抱着无所谓心态,但形势到此,却也不得不提起心来。
谢云逍恰也转头看他,见他目露担忧,忽然朝他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湛笑容。
接着他目光坚毅,俯身驾马而奔,同时从身后抽箭,视线紧盯靶心。
马蹄声激荡,随着他快速拉弓扣弦——
“嗖嗖嗖!”
一阵尘土激扬,等尘埃散尽,满场寂静——
九箭九中,且全部射中蒋百夫长射中的位置!
谢云逍不仅把蒋百夫长留下的箭全部射落,其中六箭还直接射穿了靶心。
要知道,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了靶心的红圈,但红圈起码有拳头大小,比箭尖扎的位置大多了。何况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红圈,但并非每箭都在红圈中心。
这样一比,谢云逍要将他每箭都射落,显然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更不必说他有几箭还直接将靶心射穿,力道可见一斑。
在场众人一阵惊撼,报成绩的士兵甚至忘了开口,足足过了两息,才瞠目道:“九、九箭九中,皆正中靶心!”
观看的士兵顿时沸腾,发出阵阵喝彩声。
谢云逍目光第一时间寻向贺寒舟,贺寒舟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笑意。
旁边陈青更是激动得搂着自己小弟的肩膀,兴奋道:“赢了,谢云逍又赢了,还好我押了他!”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面色瞬间冷沉,紧紧咬牙瞪视谢云逍。
谢云逍仿若未觉,驾马欲回对面。
却忽然,台上的蒋和沉着脸,缓缓开口:“怎么就是谢云逍赢了?我看两人都九箭九中,应该算是平局。”
只是,说这句话的陈将军本人,心中却在遗憾。
原来是谢云逍,他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对方就是那个押送粮草唯一活下来的士兵。之前伤成那样,现在肯定还未痊愈,就算身手不错,一时打赢别人,但对上蒋铳这样身强力壮、从小就练武的人,恐怕也难取胜。
尤其两人都连打这么多场,谢云逍有伤在身,会比蒋铳更容易疲乏。
正这样想着,底下谢云逍和蒋百夫长都已迅猛出手。
谢云逍愣住了,他如遭雷击。
是啊,我着急解释什么啊我?
难道我真是大变态吗……
第 29 章 文臣集会
谢云逍手臂上的伤两天就差不多好全了,但他却扎扎实实撒了三天的娇。
第四天,他终于不得不去都察院上班了。
一早,谢云逍便在云祥居拖拖拉拉,腻腻歪歪,半天不起来。
吴大催命似地催了好久,他才不甘不愿地起身离开。
他一步三回头地冲着贺寒舟道:
“寒舟~那文竹等我回来再剪,要是要遛狗也等我回来再遛哈!”
贺寒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吴大在旁边实在受不了了。
“哎呦我的世子爷,赶快些,这些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有人跟你抢吗?”
谢云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请注意你的服务态度,否则扣工资警告。”
吴大无奈道:“您尽管扣吧,您要是再不去都察院应卯,王爷发起怒来,别说是扣月钱,小的我都要挨板子~”
他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前方。
校场上,众人也都跟着提起心。
贺寒舟不知不觉,也攥紧指尖。第三场比试紧接着第二场。
随着日头渐渐西移,校场上的风似乎愈发凛冽,寒意愈显。
场地中央,一匹匹战马已经按次序站好,马上的士兵个个身穿甲衣,腰背弓箭,整装待发。
因为营地战马有限,能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并不多。基本得是在第二场中拿到不错名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
毕竟这场说是综合考校,但实际主要还是比骑射。
谢云逍骑着骏马,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他旁边就是蒋百夫长。两人目光对上,都带着几分冷意。
“小子,接下来你可没那么好运气。”蒋百夫长忍不住挑衅,青肿成缝的右眼闪过一抹阴狠。
谢云逍不予理会,他下意识转头,又看向站在校场东侧的贺寒舟。
贺寒舟轻敛笑容,朝他做了个鼓舞的手势。
谢云逍不觉唇角微扬,下意识摸向被自己小心放在心口的佛珠,只觉那里微微发烫。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旁边,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
谢云逍终于抬眸,也冷冷看他。
目光一对视,仿佛有刀在空气中飞射。
贺寒舟在谢云逍视线收回后,很快又看向张虎。
张虎恰好也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彼此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都心照不宣。
校场上风声猎猎,气氛肃杀。贺寒舟走到营帐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张虎。
张虎显然来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一见到贺寒舟,他就紧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我听说蒋百夫长的手下来找你麻烦?”
贺寒舟刚要说“没事”,身后不远处躺在木床上的张河就先探着脖子,开口抱怨:“大哥,你来得也太慢了,刚才沈姑娘差点被蒋百夫长手下的徐洪、牛峰带走,幸亏谢云逍出手及时。
“对了大哥,那个谢云逍真厉害,一个横刀就把徐洪打飞出去,接着又一个肘击,把牛峰打得跪地发抖。这两人平日嚣张,没少欺负咱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没想到今日被打得灰头土脸,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说到激动处,张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结果扯动伤口,疼得脸色顿时一白。
旁边伤兵赶紧劝他别乱动,张虎也虎着脸训斥。
贺寒舟转头,微笑看着他道:“你伤口还没愈合,不激动。要是再这样乱动,把还没长好的肠子再扯断,可就没得救了。”
张河顿时不敢乱动,一时连手脚都僵住。
这是吓唬他的话,但显然十分有用。
贺寒舟说完,仍带笑意的双眸不经意扫过营帐最里,掠过那个安静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但看过去,却并没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外走。
张虎刚训完张河,见状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药房吧,万一那姓蒋的手下又来……”
营帐的角落里,谢云逍再次抬眸,看向帐门口的两人。
见贺寒舟微笑说了句什么,张虎虽仍不放心,但也没再跟着后,他又渐渐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为难时,大家都说等张虎来,但他看此人,也……不过如此。
且长得五大三粗,样貌憨厚,脸圆脖粗,站在清雅灵舟的沈姑娘面前,实在……有碍观瞻。
营帐门口,张虎忽然望帐里一眼,片刻后,又皱眉移回视线。
说来也怪,他这几日来营帐,总时不时觉得后颈发凉,像被谁盯着,但转头去看,却又寻不到视线。
方才也是,明明感觉有人在看,但一转头,却一切正常。
他暗暗摇头,又训斥张河几句,让对方以后都老实点,显然他也有点被贺寒舟方才的话吓到。
随着铜锣敲响,一声高喝:“开始——”
霎时,百来匹骏马如离弦的箭,齐齐奔出。
校场上一时马声嘶鸣,马蹄声震荡。眨眼间,场上便只剩一片尘烟。
贺寒舟在铜锣敲响那一刻,便下意识闭上眼,双手交握放在心口,心中默念:父亲,你一定要保佑。
默念完,他才睁开清丽双目,眺望远方。
远处,战马飞奔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
而在烟尘前方,贺寒舟一眼便望见谢云逍驾着那匹枣红骏马,冲在最前,将蒋百夫长等人都甩开一大截。
他唇角不觉扬起笑意,目光中带着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和一丝莫名的骄傲。
场上士兵也都忍不住握拳呐喊,一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谢云逍冲啊,谢云逍第一!”
台上,陈将军见谢云逍遥遥领先,也忍不住捋着短须,呵呵笑起来。
蒋和见满场都在为谢云逍鼓气,皱了皱眉,忽然侧头,朝身旁人示意。
那人得了意思,很快下去。
紧接着,台下又有一群人喊:“蒋铳冲啊,蒋铳头名!”
“太不要脸了!”陈青气得破口大骂,直接将双手拢在嘴边,嘶声大喊,“谢云逍冲啊,谢云逍第一,谢云逍头名!”
边喊,还边抽空催小弟也一起喊,顺便问贺寒舟:“沈姑娘,你怎么不喊?”
贺寒舟:“……”
徐阿婶忍不住默念起“阿弥陀佛”,陈青在旁拼命挥手,喊得面红耳赤。
终于,谢云逍与第一名并行了。
校场爆发一阵热烈喝彩。
渐渐,马头也开始超过对方……
此时距松树只剩百余步距离,争抢的两人俱咬紧牙,同时搭箭拉弓。
“嗖——!”
破空声响起,谢云逍速度更快,先一步射出箭。
悬着彩头的绳索应声而断,谢云逍几乎同时冲到树下,长臂一捞,抓住落下的彩头。
“吁——!”同时缰绳勒紧,骏马高扬前蹄,一阵嘶鸣。
松树下看守的士兵目瞪口呆。
随即,负责传消息的士兵回神,忙驾马狂奔,往校场去,一路高喊:“头名是谢云逍,谢云逍赢了,谢云逍射中彩头了!”
松树下,谢云逍单手拿着彩头,腰背笔直,如旁边的青松,清俊挺拔,紧绷的神情终于久违地稍稍松懈。
对面那位刚被超过的士兵也勒马停住,他其实是个千夫长,此刻却拱起手道:“恭喜。”
他语气叹服,输得心服口服。
事实上,就算是他先射出箭,也赢不了。百步距离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远,方才只是见谢云逍超过自己,他一时心急,才想赌一把,但结果……还是射偏了。
想到这,他不由更加敬服。
谢云逍却没心思多聊,客套地点一点头,便驾马飞奔回去。
校场上众人因离得远,方才只看见谢云逍和另一人在差不多距离,同时搭弓射箭,却没看见到底是谁射中,一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直到一阵喊声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先隐约听见“谢云逍”两字,接着声音越来越近——
“……谢云逍赢了!谢云逍射下了彩头!”
终于,声音清楚传来,校场上霎时沸腾。
“谢云逍赢了?竟然真是谢云逍赢了!”
“今年的头名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哈哈哈,太厉害了,咱们营中真是人才辈出!”
“蒋百夫长呢?他怎么摔下山坡就不见了?”
蒋百夫长仍在山坡下蜷缩着呻-吟,双手捂着那处。
他那几名手下见他疼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跟张虎缠斗,连忙奔来询问:
“百夫长?您还好吗?”
“百夫长?您这是伤着哪了?怎这般严重?”
“……滚!”蒋百夫长死死咬牙,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去,快去阻拦谢云逍。”
几名手下面面相觑,终于,一人壮着胆子小心道:“百夫长,方才上面有人经过报信,谢云逍……谢云逍已经拿下头名了。”
话刚落,蒋百夫长明显怒极,张口便骂:“废物!”
他抬腿就要踹人,但刚一动,脸色瞬间青白,又痛苦起来。
“百夫长!”
“蒋百夫长?!”
几名手下连忙疾呼。
张虎仍捏着拳,愣愣站在一旁,这……应该是不需要他再打了?
像谢云逍这种人被毒哑了,都会用手语把话讲完,压根用不着他帮腔。
果然,谢云逍求助贺寒舟无果后,只低落了一秒钟,便又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舆论”的战场。
他冲着疑惑不解的众人道:
“咳咳!那什么啊,我必须说一句了,我与寒舟的关系不仅仅是碰巧认识那么简单,我们的关系那是灵魂层面相当有深度的关系,简单点说,寒舟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男神,我们目前是单方面的崇拜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变成双方崇拜的可能……”
“……”
第 30 章 打油诗
谢云逍他们在风松楼最大的包间,觥筹交错之间,有些文化的老爷子们都吟起诗作起对来。
谢云逍处在其中一个头两个大,他自小就恨背诗,更恨一群人腻在一起背诗。
贺寒舟却比他淡定地多。
因梁从俭羡慕大半辈子的别人有孙儿,这回终于找回了外孙,恨不得走哪里都将贺寒舟带着。
贺寒舟乖乖被梁从俭拎着炫耀一圈便安稳地坐在那里吃席。
传消息的士兵一路奔到高台下,刚下马就跪地禀报:“禀将军,第三场的头名是谢云逍,谢云逍射下了您亲自绑的彩头。”
消息确认,场上再次沸腾。
陈青激动搂紧旁边小弟,喜极而泣:“赢了,终于赢了,谢云逍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押三场,终于赢了一场!”
二子被勒得满面通红,不忘提醒:“青哥,要是你全押谢哥,至少能赢两场。”
陈青哈哈笑:“起码现在把本赚回来了,对了,沈姑娘应该赚不少!”
说着他转头看向贺寒舟。
贺寒舟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场上欢呼的士兵,心中却不是表面这般平静。
谢云逍赢了,他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至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了。
他轻轻舒一口气,视线不由又望向不远处那座小山——一个熟悉身影正骑着枣红骏马,向校场方向飞奔。
他不觉又扬起笑。校场中央,谢云逍和蒋百夫长相对而立,目光都紧盯对方,一个冷静,黑眸中看不出情绪;一个阴狠,眼底闪过轻蔑。
忽然,蒋百夫长率先冲出,挥拳砸向谢云逍面门。
谢云逍后仰侧身,轻松避过,同时五指如铁爪,一把抓过对方粗壮小臂,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另一手高高抬起,欲肘击其后心,同时抬腿击其腹部。
“好!”围栏外以陈青为首的伤兵顿时爆发一声喝彩。
贺寒舟站在旁,目光也紧紧盯着场地中央。
却见蒋百夫长被拽得往前一倾后,忽然一个转身,仰面朝上,未被攥住的手臂猛收起,肘部直捣向身侧——竟是直击谢云逍胸口箭伤处。
谢云逍忙侧身避开,蒋百夫长单手落地,又是一个扫腿,直踢他腿部刀上位置。
谢云逍连连后退,场上形势顿时逆转。
蒋百夫长接连出招,动作迅猛,招招狠厉,直往谢云逍有伤的位置打。谢云逍因伤在身,动作不比正常时快,避得再及时,也有被打到的时候,一时掣肘。
台上,陈将军皱眉,见谢云逍一时只躲避,似有顾虑,打得艰难,不由暗叹。
看来他方才猜得不错,这谢云逍确实有伤在身,且还未痊愈,被拖后腿了,只怕这场难赢。
校场外,陈青已经忍不住破口骂:“娘的,咱们伤兵营里肯定有奸细,把谢云逍受伤的位置告诉蒋铳了!”
其他伤兵和徐阿婶等人一听,不由都紧张起来,担心望向场上的谢云逍。
贺寒舟依旧冷静看着场上,只有藏在袖中手忍不住攥紧指尖。
按照他的计划,谢云逍必须先赢下第一项——拳脚比试的头名才行。否则,除非对方在骑射方面,真能做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不然就没机会了。
但贺寒舟没亲眼见过谢云逍射箭,并不敢赌。
他紧紧盯着台上打斗的两人,虽然谢云逍因伤,此刻不占上风,但他见过谢云逍之前教训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时,出手的招式和瞬间爆发的迅猛。
在他看来,如果谢云逍没受伤,一定能赢蒋百夫长。即便对方现在有伤在身,又加之前昏迷躺太久,体力和耐力上有些吃亏,但如果按他之前说的那样,利用技巧和巧劲的话,未必没有赢面。
但到目前,谢云逍都没按他说的做,贺寒舟眉心不由微拧,攥着的手愈紧。
场上,谢云逍仍被蒋百夫长压制,他被踢中伤处摔倒在地,蒋百夫长侧身一个摔下,手肘直抵他心口。
不过蒋和是营中校尉,还是个有背景、敢跟陈将军不对付的校尉,大家都默契不做声。
陈将军此刻倒笑了笑,道:“这样看来,本场是那个叫谢云逍的年轻人赢啊。”
旁边的胡郎中一听,忙第一个应和。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附言。
蒋和没说话,面色冷沉地坐了回去。
陈将军这才示意传令兵,传令兵忙敲响铜锣。
场下,谢云逍又重重往蒋百夫长脸上砸一拳,这才起身,喘着气后退,目光仍死死盯着对方。
蒋百夫长躺在地上,嘴角流血,已疼得不能动弹。
传令兵此时高声宣布:“大比第一项,比武的头名——谢云逍!”
场上先是一片安静,众人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围栏外的伤兵们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陈青喊得尤为声响,神情兴奋:“好样的,谢云逍,你真是好样的,你真赢了!”
身旁二子忍不住提醒:“青哥,你押了蒋百夫长赢啊,整整五十钱呢。”
台上,陈将军听完禀报,便忍不住大笑起身,神情一扫方才第二场时的郁气。
旁边蒋和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几乎没隔多久,谢云逍也驾马而归,带起一路烟尘。
到了校场,他第一眼便望向贺寒舟。
贺寒舟已经从刚听到他赢了的心情中平复,此刻噙着笑看向他,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
谢云逍不觉扬起唇,可手摸向心口位置,又一阵忐忑,唇角也转瞬压平。
贺寒舟不明所以,转为疑惑。
但眼下不是相聚的时候,谢云逍得先将彩头交给陈将军。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单膝跪地,高举起彩头,开口:“将军。”
陈将军哈哈大笑,竟走下高台,亲自将他扶起,称赞:“不错不错,身手好,箭法准,骑术也精湛,咱们营里真是人才辈出,哈哈!”
说着转身看向台上,台上自然一片附和声。
谢云逍虽然失忆,但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何况贺寒舟筹谋他能赢,之前也教过他。
他当即拱手,不卑不亢:“将军谬赞。”
陈将军见他气度沉稳,赢了不骄不躁,也不像其他兵卒,见到将军就胆怯说不出话,不由更加欣赏。
“我看你年龄不大,应该刚过弱冠,也就二十出头吧?难得气度沉稳,箭法也如此精湛,松树下那一箭,堪称百步穿杨,实在少见。”陈将军又赞,并感叹——
“都说并州谢世子年少时,以箭术精湛冠绝洛阳,有百步穿杨的美誉。我虽没亲眼见过,但觉你若努努力,或许也能达到他的十之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虽然谢云逍箭术确实精湛,甚至可能与那位谢世子不相上下,但拿营中一个小兵和世子比,实在不妥当。
后方高台上的众人都默契不做声,猜测陈将军这是太高兴,以至一时失言。
只有蒋和冷哼一声。
谢云逍垂下眼睑,也不太想听那个谢世子的事。
“说起来,你也姓谢,只是‘谢云逍’这两字,不太像正式名字。”陈将军又开口,沉吟一会儿,忽道,“不若这样,我给你重新取个名,以后你……”
话没说完,谢云逍忽然单膝跪下,道:“禀将军,我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虽然此名不好听,但也许是家中父母为我所取,是如今我与他们仅有的关联,谢云逍不愿改。”
说只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假话。
事实上,他醒来后只记得一个“谢”字。只是陈将军刚提那个谢世子,又要给他改名,他担心对方给他改一个跟那什么谢世子有关的名字。
不过他多想了,陈将军再怎么高兴失言,也不至于给一个小兵,改一个跟谢世子有关的名字,还大剌剌说出来。
对方好歹是燕王世子,少年时就征战北地的战神将军,是他们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人。
陈将军想给谢云逍改名,纯粹是动了惜才之心,想认个义子之类,以后提拔对方。万一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也当个将军,总不好称他“谢云逍将军”吧?
但谢云逍这样直愣愣地拒绝,多少令陈将军有些尴尬。
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不由都替他着急,贺寒舟也微微蹙眉。
在他计划里,让谢云逍被陈将军看重,固然是想借陈将军压制蒋百夫长,但也希望谢云逍能被提拔。
一来,这是他为谢云逍筹谋的前途,也算是补偿的一部分;二来,谢云逍在营中的地位越高,对他想改变胡人将在不久后踏破西北防线这件事也越有利。
“臭小子,什么拐不拐的,我那里才是寒舟的家,你那里充其量就只是个客栈!!你才别把我好外孙给拐跑了!”
我擦!怎么成我拐的了?
我家倒成酒店了,那我成什么?
谢云逍心在中默默吐槽这个不讲究先来后到的犟老头,他选择避开了梁从俭的炮火,直接拐到贺寒舟到那一边头。
他颇可怜兮兮地拉着贺寒舟的衣袖,他悄声说道:
“寒舟~跟我回家吧好不好,你不在,宝宝我睡不着~”
“……”【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