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大学没有校内的宿舍,即使是最近的宿舍,距离校区也有一段路程。沈楝没有申请住宿,比起把钱花在宿舍费上,她更愿意把它作为往返的路费。
开学后,她开始了每日不厌其烦地往返于文京区与新宿区之间的生活。
东京大学免除了她一半的学费,文部科学省也通过了她JASSO奖学金的申请,每月为她发放四万八日元的奖学金,加上她额外申请到的商业财团每月19万日元的奖学金,生活上,除却无法向郑汀雨补足那本应由她支付的另一半房租,她终于可以做到基本的自给自足、不再那么拖累郑汀雨了。
但为了早一点还清之前欠郑汀雨的借款,也为了手头的资金能够更宽裕一些,假日与郑汀雨一起出门放松时,她能有能力多负担一点,至少能负担起自己那一部分的费用,沈楝还是坚持半工半读。
每周上五天的课,除却必要的社团晚间活动,至少有三天的晚上,她会在兼职的店里度过。
因此,两人工作日时能够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只有晚上下班后睡觉前短短的三四个小时。但谁都没有抱怨过,谁都没有觉得彼此陪伴太少、生活太无趣、工作太辛苦。
也有累到站在地铁上都想睡觉的时候,但每天下班回到家,在路边,抬起头望见窗户里透出的,只有对方先到家了才能点亮的灯光时,她们便又疲惫尽消,精神抖擞。
即便只是坐在书桌前一起赶作业、赶工作总结,谁都不说话,放松时发呆一小会儿,托腮静静看着对方的侧脸,她们都觉得快乐、安定和满足。
那一年的八月,夏云的女儿过生日,夏云请她们俩去家里吃饭。
出发前,沈楝口渴,在客厅喝水,郑汀雨倚靠在餐桌旁等她。
“我可以和夏云说我们的关系吗?”郑汀雨忽然问。
沈楝意外。她维持着握着水杯微仰头的动作两秒,颤了颤睫,放下水杯,踌躇:“没关系吗?”
她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心有余悸。
郑汀雨不理解,问:“你是指哪方面的关系?”
沈楝握着水杯的指尖微微泛白,说:“夏云姐,会不会反对,或者……或者知道以后,就和你的关系不好了?”
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她们的爱情,不啻于离经叛道,是会被非议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坚固也坚固,可以一诺千金;说脆弱也脆弱,可能因为一句话也能分崩离析。而在日的华人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她不想影响郑汀雨,也不想郑汀雨因此受到影响。
郑汀雨莞尔,走近了抽走沈楝手中的水杯,波澜不惊:“如果她会因此就和我关系不好了,那说明我们俩的关系,原先就也没有多好。趁早看清一个人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沈楝的眼眸骤然亮起,心跳砰砰,有一种阴云顿开、豁然开朗的感觉。
郑汀雨抬手轻拭沈楝唇边被杯沿沾花的口红,温声说:“沈楝,我没关系。我从来都觉得,我们的爱情,并不奇怪,也不比别人低一等。”
“我很骄傲,也很自豪,我的恋人是你。”她望进沈楝的眼底,赞赏地说:“是这么漂亮、这么优秀的你。”
沈楝心底生出柔情万种,眼底不由地又有水雾要升起,好似在郑汀雨欣赏的眼神里、爱恋的话语里、一点一滴爱的滋养里,她曾经被人用污言秽语、白眼冷遇打断过的脊骨,又一点一点地生出了骨肉,重新直立了起来。
她低头轻吻郑汀雨的指尖,嗓音微哑地许诺:“我会一直努力做你的骄傲的。”
郑汀雨沁出笑,说:“不需要,沈楝,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她眨了一下眼,有些狡黠:“你做你的,我骄傲我的,我们互不干涉。”
沈楝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手握住郑汀雨的手,一手揽过她的肩,低头把彼此的口红彻底弄花。
那天,她们有分寸地克制住了,浅尝辄止,没有迟到,在饭后闲聊,夏云又一次开玩笑让郑汀雨找对象时,自然地向夏云坦白了她们的恋情。
意外的,夏云其实并不意外。
她只是有一点惊讶,随即就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
“我还以为是我多想了呢。”她觑郑汀雨一眼,吐槽:“和我说什么很投缘的小妹妹,又是补贴又是让她住家里的,我就想,你做慈善的啊。”
郑汀雨耳根通红,赔笑解释:“最开始,我确实只是把她当合眼缘的妹妹的。”
夏云嗤笑一声,显然一丁点都不愿意相信。但她也没有多为难什么,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郑汀雨:“路是你自己选的啊。”
郑汀雨郑重地点头。
夏云便说:“那好,你一直都是有主意拎得清的人,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好好过着吧。”
她视线右移,落在正在郑汀雨身旁正襟危坐的沈楝身上,换了副语气,凶巴巴的:“我就这一个妹妹,你要是欺负她,让她受委屈了,远的我没办法,只要你还在日本,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读书人,比我要脸的吧。”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
沈楝不生气,反而很高兴,难得在外人面前破开冰寒,露出真切的笑意,应:“我不会的,我会一直对她好的。”
夏云又哼笑了一声。
她叉起一块苹果递给沈楝:“吃吧。”
沈楝双手接过,低头抿笑。
郑汀雨抱着夏云的女儿也笑。
灯光昏黄,电风扇嗡嗡地转,那是沈楝记忆里,关于东京,很美的一个夏天。
同年十一月,沈楝20周岁生日,郑汀雨预定了另一家可以观赏到东京塔夜景的餐厅,在饭后观景时,送了沈楝一块萧邦手表。
世界在她眼前,爱人在她身边,脚下的路,可以延伸向任何她们想去的未来,沈楝其实别无所求,已经觉得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她不愿意收下这块表,觉得太贵了,她不配。
郑汀雨自己都只戴西铁城。
郑汀雨却说:“二十岁是重要又特别的生日,当然要送一个特别一点的礼物。”
“也许从二十岁起,你就会慢慢发现,时间开始过得很快。惜时、守时,对成年人来说,是一个很珍贵的品质。”她解开表带,拉过沈楝的手,温柔地为她戴上,抬眸注视着她说:“沈楝,我买机械表,是希望它能陪你久一点。买萧邦、买贵一点的表,也是同理。毕竟,以后我的沈楝小朋友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会变成大博士、大研究员、大科学家,希望那个时候,这块表依旧配得上你、衬得了你。”
煌煌的灯光下,小巧的钻石在表内熠熠生辉,蓝宝石玻璃表镜在折射下流光溢彩,可是都不及爱人的眸光璀璨与漂亮。
沈楝心柔似水,眼眶酸涩。
她哑声:“我会戴它一辈子,直到我老死,与我同葬在墓中。”
郑汀雨眼波漾了一下,失笑,轻拍她的手背:“你也太夸张了,不至于,以后还有机会可以换的。”
沈楝不禁跟着笑,视野却有些水雾蒙蒙了。她搂过郑汀雨,抵着她的耳朵轻喃:“我不换,我给你换好不好?”
她在心底里发誓,她会很努力很努力的,以后一定会赚很多很多的钱,给郑汀雨换劳力士、换江诗丹顿、换百达翡丽。
郑汀雨也不问她要给她换什么,只是靠在她的怀里,蹭蹭她的脸,笑着应:“好。”
那时候,她们吹着东京冬夜的冷风,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谁都没有怀疑,她们想要的未来,都是可以抵达的未来。
生活幸福到让沈楝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偶尔夜里做噩梦醒来,她会侧着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郑汀雨,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她是她真实拥有着的、拥抱着的宝贝,而后才能听着郑汀雨的呼吸声、床头手表的走秒声,心满意足地再次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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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前不算有信仰的人,可与郑汀雨在一起以后,每年新年伊始,她都愿意随郑汀雨一起,去浅草寺参拜祈福,但求菩萨有灵,能听到她虔诚的祈愿。
如果说她过去所遭遇的所有风雨、被剥夺走的所有可能,都是为了此生能够遇到郑汀雨,那她心甘情愿。
她许诺了要一直做郑汀雨的骄傲,就真的很努力、很争气。
每年,她都靠一骑绝尘的成绩申请到足以覆盖日常生活支出的奖学金,再没有给郑汀雨增添过经济上的负担。
春夏秋季,休息日,她们喜欢在东京附近探索、一日游,节假日,她们一起去过迪士尼坐过山车、摩天轮,在童话的世界里陪彼此找寻缺失的童年、一起去过箱根泡温泉,在氤氲的热气中描摹爱人的容颜勾勒未来的图景、一起去过神户看海,在须磨海岸边散步、踏浪、跳舞,享海风阵阵,日光静静,肩靠着肩,听潮涨潮落,看浮光跃金。
冬季,她们钟情于赏冬日花火。
郑汀雨科普过:“其实夏日花火才是日本的常态,是被举国上下期待的,更热烈、壮丽和盛大,冬日花火更像是反季节的限定,每年都只有很少的几个地方有。”
可她们偏偏都更偏爱冬日花火。
郑汀雨笑说,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是具有反叛精神的人,所以更喜欢那一簇簇于万物枯败中反叛的盛放,也更喜欢那于寒风萧瑟中,借着花火升空的那一刻才能窥探到的、人与人之间的一刹温情、倾听到的一刹心跳。
夏日的花火太拥挤、太喧闹,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吞没于巨大的人潮之中。
而冬日的花火,虽然短暂,但美得张扬、美得悲壮、也美得充满了生命力。
沈楝却说:“我只有一个理由。”
郑汀雨问:“什么?”
沈楝目光灼灼:“那天的你,很好看。”是她当时十八岁浅薄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当然,往后不断刷新她最美印象的人,依旧都是郑汀雨。
郑汀雨一时失语,笑着捂住了她的眼睛。
“东大的高材生如此词穷吗?”
“真心话往往不需要矫饰。”沈楝就着被她捂着的姿势,膝行到她身前,寻到了她柔软的唇。
2012年那一年郑汀雨的生日,她们在富士山外看日出,在河口湖前看花火,在能望见富士山雪峰的旅店里,乐此不疲地探寻生命的韵律、彼此灵魂的热度。
雪原上的桃花绽开一朵又一朵,冬日的热河融过一次又一次,沈楝轻吻郑汀雨泪濛濛、汗涔涔的眼睫,情难自禁,脱口唤她:“老婆。”
郑汀雨本就迷蒙的眼眸,水色更甚。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她就难以自控地收紧了攀在沈楝背上的手,头抵在她肩头生理反射地哭了。
沈楝好喜欢郑汀雨的反应,好想再多叫她两声“老婆”,好似如此,她对她满溢到不知还能如何安放的爱意才有些许新的出口、她们的灵魂才得以更贴近、生命的轨道也得以更共融。
可是她不好意思。她怕太轻佻、太随便、太委屈郑汀雨了。
她的宝贝,值得所有的盛大与珍重。
她拥着郑汀雨,轻拍着她,轻吻着她,安抚她。
东风似提前吹进了沈楝的心原,在彼此相贴的心跳间,她听见了万蝶蹁跹的声音。
听见了来自于自己心底的,疯狂蔓生的新渴望。
她在夜里郑汀雨睡着时小心翼翼地测量郑汀雨的无名指、轻轻地吻它,在逛商场时,不露声色地摸清郑汀雨的喜好,确定好要买的对戒品牌、款式。
很巧,也是萧邦。
郑汀雨喜欢,沈楝也很喜欢。
于是沈楝锁定目标,开始攒钱买婚戒,想要等落实好毕业的去向就向郑汀雨求婚。
她想理所当然地被刻进郑汀雨的生命里,从此,世人认识她就认识郑汀雨,知道郑汀雨就知道她。